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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中的细节

东北有句老话:“姑爷领进门,小鸡吓掉魂。”可见蘑菇炖小鸡在人们心中的位置,对它的评价之高。

人类学家彭兆荣指出:“食物是人类对物质类型的特殊需求。在我们的生活中,评判一个社会最重要的标准,就是看社会为人们提供的物质是否丰富,其中最为重要的又是食物。”乾隆时期政局稳,经济发展平稳,饮食市场空前繁荣,正是彭兆荣所指的国泰民安的情景。其中以“满汉全席”为文化认同的高峰,《满族旗人祭礼考》记载:宴会则用五鼎、八盏,俗称八大碗,节庆和办喜事时,富家多以八大碗宴请,此菜分为“上八珍”“中八珍”“下八珍”。八大碗为满汉全席的“下八珍”,小鸡炖蘑菇是其中的一道菜。

小鸡炖蘑菇是用干榛蘑、鸡肉和粉条,一锅炖制而成。榛蘑的形象较高,呈伞形状,淡土黄色,老后变成为棕褐色。元蘑、榛蘑、猴头蘑被称作东北“三大蘑”,生长在针阔叶树的树根下、风倒木及土中的枝条上。大多长在浅山区的榛柴冈上,因它的生存环境,所以得名为榛蘑。山珍烘托出一种气氛,逼出鸡肉的鲜香,使小鸡炖蘑菇成为传统的四大炖菜之一。

蘑菇号称植物肉,有益胃肠,有化痰、理气的作用。现代研究发现,“蘑菇中有含有干扰素的诱导剂,它能提高人体内干扰素的水平,而干扰素则能干扰病毒蛋白质合成,从而抑制病原微生物的生长繁殖”。鸡汤是“液体青霉素”,富含酪氨酸酶,对降低血压有明显的效果。

小鸡炖蘑菇,必须是放养的笨鸡,当年母鸡更好。新姑爷陪媳妇回娘家,老丈人家都要杀鸡待贵客的。

老丈母娘疼姑爷是真疼,拿小鸡炖蘑菇招待上门的姑爷,除了表现爱的形式,更重要的是用来测试新姑爷对事物的应变能力。粉条盘在一起,吃的时候泡软,然后从中拦断,再入锅内炖。给新姑爷做的小鸡炖蘑菇里的粉条,根本没有剪断,新姑爷夹起粉条吃,便左右为难了。长长的粉条吃不到嘴里,又不能放回锅里,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当下的情景。有智慧的姑爷,吃鸡肉和蘑菇,却不动一筷子粉条。

小鸡炖蘑菇的制作过程,工序繁杂。鸡经过加工后,除去头和屁股,清水洗净,沥干水分,鸡剁成大块。榛蘑择净,淘洗干净,温水泡三十分钟。最好是大铁锅烧热,放入足量的油,烧至六成热,放入鸡块翻炒。炒到鸡肉变色,放入葱、姜、大料和红辣椒,直至炒出香味。然后加入榛蘑,投放酱油、糖与料酒。扣上锅盖,中火炖半小时左右,汤汁收浓,盐调味,出锅装盘。

2016年5月,作家李燕在长春金生玉春饼酱骨头炖菜馆宴请我们,这是我第一次和胡冬林见面。他父亲是著名诗人胡昭,和我父亲是老朋友,我家的书架上,有几本胡昭签名的诗集。胡冬林送我一本《野猪王》,这是他写的生态小说。这一天,长春暴雨。窗外的大雨,淹没马路奔跑的汽车声。餐馆里顾客稀少,我们几个文友坐在圆桌前,听胡冬林讲述他在长白山几年田野调查的经历。

2012年,我在网上邮购他的《狐狸的微笑》,其中有一节蘑菇,讲他在当地满族先民以一种植物命名的山沟,观察时的情景。

微风吹来一丝淡淡的榛蘑气息。在不远处的一棵椴树倒木上,刚生出头茬榛蘑。这树有二碗粗,刚倒下三年,有劲的时候。这个有劲是指树活着时吸收、贮存在树干内的各种营养物质尚未流失。在这棵倒木上,长满了把高的鲜橙色小蘑菇头。老采蘑菇人都知道,这种小菇蕾看似娇嫩,实则充满勃勃生机,属榛蘑中的上品。榛蘑学名蜜环菌,王老师说,长白山常见的有黄小蜜环菌、零环菌、梭柄蜜环菌、奥氏蜜环菌、高氐蜜环菌等十几种。蜜环菌名称的由来缘于它的颜色和特征,“蜜”指此类真菌菌盖及菌环颜色呈蜂蜜色,有的像奶白色,有的像琥珀色的杏条蜜,有的像茶褐色的椴树蜜,有的像淡黄色的杂花蜜。“环”指此类真菌柄上均生有菌环,这是识别蜜环菌的重要特征。

2012年,我读胡冬林的书,记下一段文字。天气阴沉,天气预报说,晚上有一场雨降临。下午小睡,醒来后,读胡冬林的《狐狸的微笑——原始森林正在消失的它们》。这本书是写他在长白山十几年的观察记录。一个人在生命最丰富的季节,躲开尘世的诱惑,教徒般地钻在一座神秘的大山中,去接近自然,将生命融合进去。这不是行为艺术,不是为了新闻作秀,某种奖项评选,而是一种召唤,这是神性的呼唤。胡冬林说:“当人类利益与野生世界发生冲突时,我永远站在野生世界一边。”坚定的立场,山岩一般的宣言,表达作家的人生态度,精神的定向。很多人关注自然时,更多的是羼杂功利的思想,他们是观光客,带着小资的情感来享受一番,一朵野花,一条河水,一座野性的山,引起的只是新鲜的兴奋。回到钢筋水泥的城市中,听着流行歌曲,在电脑上敲下文字,码出一篇文章,炫耀地兜售自己廉价的情感。大自然在一些人的心目中是休闲的地方,无尽的索取和破坏。

我跟着胡冬林的文字,循着他的情感,一起追寻青羊,使我洗净尘世的杂念,这样的文字经过大自然的养育,不会被时间湮没。在伟大的自然中,不存在复制的抄袭,不是在书案上做文本实验。大自然是最好的文体,有学不尽的东西,使人变得真实,消除虚假的仿制,而是多了爱和博大的胸怀。

学者程虹翻译的“美国自然文学经典译丛”是我喜爱的一套书。几年前读她译的约翰·巴勒斯《醒来的森林》,这几天又读她的《寻归荒野》。她在自序中说:“‘寻归’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走向自然,更不是回到原始自然的状态,而是去寻求自然的造化,让心灵归属于一种像群山、大地、沙漠那般沉静而拥有定力的状态。在浮躁不安的现代社会中,或许,我们能够从自然界中找回这种定力。”她的回归和寻找,和胡冬林的寻找,是一种生命的态度。中国的自然主义作家少得可怜,生命被功利俘虏,只能空喊口号,掩盖贫血的苍白。

2016年7月,一日,我在家中读《时代的精神状况》,被一阵门铃声打断,开门一看,是八十岁的王朝阳老先生来访。他祖籍是山东无棣东王村,师范学校毕业,当了一名教师,从事热爱的教育事业。1963年,为了响应祖国的号召,报名支援边疆,来到了内蒙古牙克石,在那里工作十年。1973年,又来到大兴安岭深处的一个叫阿木尔的地方。

七月的鲁北平原,天气燠热,老先生穿着一件白短袖衣服,戴一顶凉帽,精力充沛,我们聊起东北的一些老事情。他讲起在阿木尔林业局时,有一次进山采蘑菇麻达山(迷路)的故事。

1987年,阿木尔林业局。夏日的一个星期天,王朝阳背着筐走出家门,去对面的北山采蘑菇。带了两个咸鸡蛋,一个面包,一壶水。

林子厚密,除了听到鸟儿叫,看到的是绿色的树木,进了树林,草丛中开满野花。王朝阳把食物挂在松树伸出的杈子上。走出去不远,遇到一大片蘑菇,近乎蘑菇的盛宴,桦树蘑、草蘑、松蘑。采蘑菇看上去不累,但蹲下去,再起来,不断地往返循环,消耗体力大,很快感到饿。他往回走去拿挂在树上的食物,由于林子密实,来时没有折树枝做记号,找不到回去的路。

森林是自然生长的杂树,充满神秘、危险和惊喜。麻达山就不能走,坐下来回想来时的路。王朝阳又饿又渴,从筐中拣出桦树蘑。桦树蘑干净,柔嫩鲜美,生吃有淡淡的香味。乍看近乎丢在森林里的面包一样,颜色十分好看。

王朝阳回想人们说,麻达山时不要急,长期的林区生活,每个人都知道一些进山的常识。找到砍伐过的树墩子,看年轮密的一侧是北面,稀少的是南面。也可以看树的枝叶,密实的是北面,差一点儿的是南部。他在林子里,寻不到出走的方向,不知自己身在什么位置。找不到树墩子,这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左右,林子里的光线有些暗淡。面对无边的林木,他陷入绝望时,突然听到山下有拖拉机的声音,这是林区运材车。他循着声音往下去,走出去不远的地方,竟然看到挂在树枝上的食物和水壶。他几乎狂奔过去,站在食物前,大声说道:“你在这儿挂着?可把我找苦了,你咋不吱声?”

王朝阳说起自创的蘑菇酱,从山里采回来的蘑菇洗净,放入开水锅中煮,不要煮烂,放入坛中时,一层蘑菇,撒一些盐面。然后封口,放入背阴处,当天就能上桌。他缓慢的讲述,充满对过往生活的怀念,我似乎闻到蘑菇酱的香味。

清初著名词人吴兆骞被流放宁古塔,历经磨难终于回到中原。他病重期间,恰值杨宾来京,前去探看。他凄凉地说:“余宁古塔所居篱下产蘑菇,今思此作汤,何可得?”当时杨宾不理解此事,一个大诗人到了这个时候,却在想流放地的家,篱下所长出的蘑菇,心中暗想:“蘑菇所在皆有,何必非得要宁古塔的?”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的冬天,杨宾冒着严寒,来到了苦寒之地的宁古塔,探望流放中的父母。他吃过当地的蘑菇,感受兆骞所言:“乃知宁古塔蘑菇,为中土所无,而汉槎旧居篱下所产,又宁古塔所无者。”吴兆骞临终前的心愿未能实现,这种鸡肝蘑为中土所无,其实是他对宁古塔的流放生活的怀念。

鲁北平原燠热,蝉声一排排地卷进屋子里。想起江南才子吴兆骞,心中升起一阵苍凉,这不是高温所能驱走的。

小鸡炖蘑菇是东北的经典菜,菜中的细节,随着吃过的人漂泊,不论走到什么地方,总是忘不掉的。 ffAGyjEqzo/mYPRLojR9GK1DEZsgiB86o+fGtK7BSCtLNhdvhbIsxYn0IozoMPg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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