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一旦在与他人谈论性暴力的过程中动了恻隐之心,感到震惊、愤怒、无语或激动,那对话中往往也会掺杂同情、自我回忆和情绪化的元素。
尤其是女性,往往会开始追问自己是否也曾遭遇性暴力。她们的感情和(设身处地的)经历,为这种未经求证的想法创造了便利。回顾受害儿童和女性经历时的感受,成为了她们相信自己也曾受害的证据。
甚至她们还会依稀记起什么。一切定当如此!
旁人越是怀疑,反倒越会加重她们的执念,甚至引起她们的愤怒。如果这个人碰巧有一个男人,那他可能会被当成罪魁祸首或是帮凶。
这反过来又给了她们新的理由,坚信自己的回忆,与他人划清界限。
设身处地的感受所引发的激动情绪,以及围绕这一话题展开的对话,又进一步巩固了她们的证据链。在治疗过程中,这往往会造成棘手的困难。尤其是在身为一个男子的我对所谓的“回忆”提出质疑,怀疑其真实性的时候!这甚至会危及治疗关系!
对受害者的同情,唤醒了她们深藏的童年回忆,让她们记起了自己的父母、性欲和所受到的种种拘束。
她们一再觉得必须摆脱童年的感受和憧憬,做一个不一样的人。但目标究竟是什么,她们其实并不清楚。
遭受性暴力的体验,反映了心灵受伤的一面。这种早期的伤害,发生在身体刺激无法言说也无法被理解的时期。
当时,童年的爱恋、无辜的刺激和引发刺激的信号混在一起,使她们对自己的性身份产生了错觉。我担心的是,过早地追寻虚构的回忆,将为她们带去“救赎”,使她们试图去理解那些无法被理解和尚不能被理解的事物,并为此付出自卑的代价。这样一来,她们将使自己陷入病态:“我肯定遭遇过性暴力。”
作为一位心理治疗师,我其实处境尴尬:我可能没能“尽早”注意到某人所受的伤害,认为她是在滥用童年的记忆,或是轻信她的病因。在这片黑暗的灌木丛中,面对不断涌现的新情况,我必须时刻做出抉择,实际上却并无把握。
我甚至可能会失败,或是伤害我的来访者!
这个小个子女人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我。她的步伐轻微摇晃,显露出一种不同寻常的犹豫。她的脑袋有些后倾,像是置身于一股看不见的海浪之中,不停地来回摇晃。
这位年轻女子是单亲妈妈,矮小精悍,果断自信,有着明确的治疗目标。她经人介绍,不顾路途遥远,开了一个小时的车来到这里。她不会随意接受心理治疗,因为迈出这一步,需要以信任作为基础。
这就是有些人在治疗开始时所说的可靠性和同理心。
这位女士是一位教育工作者,有四个孩子。青春期的迷茫和手足间的争斗,让这位母亲手忙脚乱。她时常处于崩溃的边缘,甚至想过把某个孩子“扔进林子里”。她不知所措,也无法和她的前夫就孩子的教育问题达成一致。
孩子们常常在他们之间引发争执,但他们又无法迎合对方,共同教育孩子。有时候,这其中已经出现了恶意的成分。
许多人在“出于充分的理由”,以“和平”的方式离婚之后,往往会面临这种结局。
对于这对离异夫妇以及他们的子女教育情况,我不再多说风凉话。我还记得,对于离婚这个大胆的决定,她给出了种种“合理”的解释:她需要自主、独立、自我解放。这是不是一番空话?但在绝望中挣扎的人们,往往习惯于用这番话,违心地为他人的决定扫除障碍,也趁机清除他人对自己的阻碍。遗憾的是,压力往往没有像预期的那样减少,而因此受害的往往是孩子。
所有参与其中的人,都表现出孤独的无助!
这是否就是追求个性和自我价值的代价?孩子们为了获得父母的关注和倾听而故意捣乱,就是代价之一。而他们的父母,往往在童年时也受到过类似的折磨、限制和束缚。
孩子们故意捣乱,是否是为了让父母保持仅有的联系?尽管这种联系,往往以无尽的争吵、无解的接近和沮丧的疏远而结束。争执真的可以代替联系吗?
这位单亲妈妈还要工作,有着忙碌的一天。她既想做一个好妈妈,又不愿放弃自己的兴趣和追求。她日夜操劳,也想得到性满足。她想把一切“做对做好”,却难以掩饰自己的彷徨和不安。
新出现的状况,让她在治疗中时而谈起自己的孩子,时而谈及自己,说起自己和男人们的关系和性欲。她想探索自己的身体,拥有丰富的身体体验,无声地沉浸在身体感受之中。可是,青春叛逆的孩子们却一再为她制造障碍!
这一切让我感到不安。有时是因为劝说的失败,有时是因为找不到治疗的头绪。我努力正视她的一切诉求,却往往在治疗结束后感到索然无味。
是什么让她坚持到下一次谈话的呢?我常常问自己。回家后,她能不被孩子所叨唠吗?她能正视自己的欲望和追求吗?她能和一个男子好好相处吗?她能放下一切,做回一个女人吗?
我意识到了我们之间的矛盾所在:假如她想要的是身体治疗,那我在一开始让她说了太多的话。而如果身体治疗让她“躺得太久”,我又担心她“走火入魔”,遁入未知的内心世界,从而表现出轻微的手足搐搦症。这种难以解释的状态,往往因恐惧和欲望的结合而起,表现为呼吸悄然加重,就像身体膨胀的金龟子。
那是金龟子要想飞走时的样子!
它的主要表现是四肢紧张,面色涨红。
它想要飞走,却动不了身子!
这种状态不会终结,不会消解,也得不到满足!治疗过程中,她时常不由自主地表现得呼吸急促。这种症状究竟有何影响,目前还不得而知。它引起了我的注意,但面对这一特殊的呼吸模式,起初我也不知该从何下手。
我依然记得她在违背心意做事时,所发出的不情愿的抱怨声。这个声音,在我耳边挥之不去。那是兴奋戛然而止的声音,也是欲求不满的声音。这个声音之中充满了抗拒!
她又说起了自己内心潜藏的烦躁,说自己感到瘙痒难忍,也容易烦躁激动。这种心身医学现象,有一个专业术语叫“神经性皮炎”。孩子无法和她正常交往,她也在其中难以抽身。这种亲近和疏远之间的矛盾,最终表现为烦躁和易怒,却得不到令人满意的解决。
她向我详细叙述了自己家庭中的性氛围。父亲一直在母亲面前提出性要求,扮演着索取者的角色。母亲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和需求。她一直肯定地说,当时“从未有过性经历”。但她也清楚地记得,自己在四岁时频繁手淫。父母虽然禁止她这样做,但她却根本禁不住诱惑。
她认为自己曾手淫,并感到瘙痒,甚至一直挠到出血。
在我看来,这种信念未免有过分夸大之嫌。从这时起,她的这种念头定期在我们的交往中出现。日常生活的新奇和丑陋,都没能将它掩盖。在跟我聊起家庭氛围的那次谈话的开头,她便对我说,自己曾和来找她倾诉的青少年详细探讨过“性暴力”问题,就其症状、过程和猜想中的童年交换过看法。一切都发生在情感的震撼之下,大家都在努力寻找真相,试图将感受、幻想和事实分离开来。
这样的探寻,近年来在教育界、心理治疗界、女性团体和学术会议中极为盛行。人们越是同情遭受性暴力的孩子,就越要刨根问底;但这一过程,往往会被渲染上别的色彩:她们在内心中,也对“不流血的伤口”产生了认同。
这样的探寻,往往会将人引入幻想的无人区,使人陷入天马行空的想象中难以自拔。在这里,那些怀揣同情的搜寻者找到了她们所寻找的东西。两者之间的界限,却变得模糊;与此同时,幻想也可能被当作了现实。这样一来,有些事即便没发生过,也被当作发生了。
所以这位年轻女子不禁会问,自己是否也曾遭受过性暴力。在谈论这个话题时,她感到严重的身体不适,甚至有些恶心。这反倒加剧了她的好奇心,促使她往那方面想。她强调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但即便没有任何相关的迹象,她依然为自己感到担心。
在自慰和与新男友性交时,她越来越沉默。她恨不得躲起来,好不被人看到她的兴奋和欲望!每天,她都会觉得自己皮肤发痒。
但她也强调说,察觉到这种兴奋时,她根本就不想见到任何人。
坐在我面前的这个女子在发痒,她一边伸手去挠痒,一边小心地掩饰着自己的瘙痒。仿佛在跟我谈论起这个话题时,她才刚刚认识到自己的身体。
她的身体,是否在通过某些迹象,暗示她对自己曾遭性暴力的怀疑并非无稽之谈?还是说,这些迹象只是震惊的表现,是她在内心里设身处地、对那些孩子产生同情的结果?遥想当年,她也曾处在一种从兴奋、孤独再到自我责罚的状态之中。这样的状态,是一个孩子所无法理解的。可当年的手淫,偏偏让她经历了这一切!
“不说了吧!”
这下,我彻底不知所措了。鉴于媒体和业界对“性暴力”的态度,我竭力避免与她产生冲突,以防对她造成伤害。但我的怀疑、作为一名治疗师的责任以及我较真的性格,又促使我继续追问,继续去检验她叙述的真实性。但这也激发了她的斗志,促使她在治疗过程中就这个敏感的话题与我展开辩论,甚至让她彻底把自己放到一个曾遭性暴力的小孩的位置上,拥有那样的感受、经历和关系。
不得不承认,她的信念和我的观点,已经在不经意间产生了争执。她认为“我肯定遭遇过性暴力”,而我则“绝对不相信这一切”!
我感到事态正在渐渐失控,而我则越来越犹豫不决。我想和她一起探寻遭受性暴力的踪迹,但这又有违我对这一话题的个人态度。这样一来,我们都没有机会保持冷静和信任,所以我们的关系很快急转直下,并最终导致了治疗的中断!
那是她的迫切要求,也是我的审慎抉择。
我和她最后的某一次谈话,稍微减弱了我的自我怀疑。这是否算是让我挽回了一些颜面?还是说,一切只是我的幻想,只因我放不下治疗师这一帮助人的专业角色?或者,它再次证明了这个女人身上有着一种未知的神秘?
这是性暴力的秘密吗?
她说,虽然过往的学习经历使她完全没有成为治疗师的可能,但她一直有意接受心理治疗培训。
后来,我们开始相互调侃,她也聊到了她的性趣和欲望。以及欲望的对象!
显然,话题离不开她和教育培训师以及和我之间的亲近和疏远!她与我发生摩擦,在他那儿却感受到情感的温暖。这种幸福的感觉,是她从前在母亲那儿所体会不到的。在母亲那儿,她一直觉得自己被拒在千里之外。就在她还只有几天或几个星期大的时候,母亲就拒绝给她提供食物和温暖。她的每一次示意,每一声哭喊,都得不到母亲的回应。母亲对自己孩子的排斥,对她造成了诸多伤害。
而在父亲那儿,她却得到了期盼已久的温暖。唯一的问题,就是她猜测自己曾遭父亲性侵。
当然,在这方面她说不出更多的细节。
是坏妈妈嫉妒女儿和爸爸的亲近而故意从中作梗,还是父女之间确有其事?
女性家庭成员之间谈论“性暴力”这一话题,是否是这位母亲对下一代的诅咒?还是说,虽然父亲一直强调自己无罪,但当初母亲的确凭借一己之力,救下了遭性侵的孩子?
我想象着一个躺在婴儿床上的宝宝。她对食物、温暖和接触的原始渴求,得不到任何重视。从一出生起,她就觉得自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
我在诊所里和这位女士相遇,感受到了她深深的孤独和绝望。她无法相信自己,甚至根本就不敢相信自己!从前的那个小女孩,从父亲那儿得到了温暖,但这仍然无法取代缺失的母爱。这个为她提供温暖的父亲,或许就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被理想化了。无论是这位年轻的女士,还是从前的那个小女孩,都一直生活在一片混乱之中。她无所适从,也对现实一无所知,因为她的感情和感受,都以“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作为基础。
谈起童年可能发生过的事情和她的父母时,她的脸上显得十分轻松,但我却能感受到她内心深处的伤痛。
她想要理解,想要明白当时发生的一切,也知道这只有在治疗中才能成为可能。
我们的相遇,能帮助她塑造情感,形成身份认同!
寻找可能的事实,尚不至于发展成彻底的侦察工作,也不至于当场搜寻证据。巩固治疗关系中的信任基础,才能宽慰这位女士的童心。性侵的证据和种种迹象,虽不必完全退居幕后,但至少可被暂时放在一旁。
可是,我们在中途出了差错!我们一直拘泥于无声的形式,最终也一无所获。
我觉得自己有些过于拘束。虽然我也试图去挽回尚能挽回的一切,但最终依然无功而返!在最后写给她的信中,我表达了我的同情、遗憾和与她一道反思治疗中断原因的愿望,但却没有得到她的任何回应和解释。
最终剩下的,只有中断的治疗和秘密。
她依然坚信:“我肯定遭遇过性暴力。”
而我则在想:“我都做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