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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女性对性暴力的叙述，由画面、回忆和猜测组成。她们的话，被当作事实，成为了给男性定罪的证据，也强化了她们作为女性的自我认识。
即便是极为模糊的记忆碎片，也往往未经筛查便成为了证据，甚至成了在法庭上审判某人的司法依据。现在，这种现象在美国也引发了激烈的讨论。在一批引起轰动的庭审案例中，“犯罪嫌疑人”成功地为自己进行了辩护。这样的新闻充斥着头条。
这样一来，我们是否不能再相信女性的自述了呢？这是否是她们编造的回忆？是具有心理暗示性的提问策略所造成的后果？
还是说这类庭审案例是男性的一种回应，是男人们“发起反攻”的一场战役？
我想借助对一位社会义工的治疗经历，说明自己对这类回忆半信半疑的原因。
我将展示如何在治疗中“认知、了解、理解”和“经历、感受”的矛盾之间作出取舍。这一矛盾就像一种无法摆脱的困境，反复陪伴在人们身边，扭曲着他们对性暴力真实性、过程和参与者的情感观察，左右着他们对真实外部世界和内心经历的区分。
谁的心灵如果陷入这种困境，就会将“其他恶人”和内心中“罪恶的自己”混为一体。
一方面，是实施性暴力的罪犯；另一方面，是自己内心中罪恶、自我唾弃的声音。
受人贬低也导致了自我贬低！后者又使得一个人进而受到他人的贬低！
接下来这个故事中的年轻女子，在回忆自己被性侵时，丝毫没有任何感受。她只感到羞愧和童年的屈辱，觉得受到一股神秘魔力的威胁，却对它的内容一无所知。
感受和理解，没能被结合在一起。现实只是没有情感的现实。感受成为了不幸的阴影，它盖住了现实，甚至直接将它遮蔽！
这一矛盾所引发的孤独感和徒劳感，可以用在治疗中与治疗师面对面的方式，得到补充和完善。如果治疗师被证明是真实的、可被触碰的，那现实也会变得真实可信，来访者也会更加重视自我。
要在感受中获得认识，这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前提条件。
如果一个人想仅靠画面、回忆和猜测实现自我救赎，想要独自评判画面的理性程度，那就会造成现实的歪曲和自我欺骗。如果感受、理解、经历和证据不能相互契合，那来访者就会产生一个新的（替代）身份：
“海德伦，26岁，被强暴！”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两次！她清晰地记得十岁时的经历。当时她在巴伐利亚生活，时常和同父异母的姐姐以及一些成年男子一起去酒吧过夜。有一次，姐姐突然不见了。她没留下任何消息，就不辞而别。那群喝醉酒的男人，怪声怪气地“玩弄”了她。当时，她不明白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她感到自己有罪。但在当时，这种罪恶感还仅仅和她喝的酒有关。
和姐姐一起，跟另外四个男人挤在一辆小汽车里回家，使她感到恶心，像是经历了一番折磨。她好像与姐姐和另外两个男人一起坐在后排，闻着他们身上难闻的味道，还被他们上下其手。被夹在中间的她，根本无处可逃。
回到家，其中一个男子继续“玩弄”她。奇怪的是，姐姐竟然也没在场。由于害怕，她最终把自己反锁在卫生间里，忧心忡忡地望向窗户。她害怕那个男人会继续追踪她，从窗户闯入。
在治疗中和我谈及这一切时，她的眼里充满了恐惧。她的眼神在房间里游荡，仿佛在内心中又陷入了童年的场景，仿佛一切又重新变得鲜活。
有那么几秒钟，她突然一言不发地看向我。她叙述这一残酷的经历时，我一直冷静地听讲。她所叙述的事实，影响了面前这位女子的生活感受！
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继续着自己的叙述。“第二天我醒了。只是一个邪恶的梦。一切就像幽灵一样倏然消失。没有人谈论这些。我也没有。我绝不会再提起这些，因为我有罪。”
面前的这个女子，像是一个柔弱无助的小姑娘，却又有着十足的女人味。
后来，她又经常有被愚弄、被征服和被性利用的感觉。
在我看来，她就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只是在内心中感受到了一个成年女子的欲望。她知道自己很幼稚，但又依然是那么无助，以至于陷入这段经历难以自拔。她遍体鳞伤，试图在无助中理解一切，掌控身体中沸腾的东西。
“但那几乎就没发生过。根本看不到任何损伤。”
她为何要在此时此刻告诉我这一切？这只是巧合吗？我不禁问自己。还是说，治疗在她心中引起了波澜，促使她道出了这番回忆？回忆以毫无情感的方式，勾勒出画面，描述起过程，并最终在负罪感这一毒药的作用下引发情感的分裂，直至在言语的包装下，传递出某种信息。
巧合的是，在某一次治疗开始时，她说上一次谈话让她颇为不安。两天后，她便出人意料地发病了，感到恶心、眩晕，并伴有痉挛性啼哭和发烧，甚至疑神疑鬼。急救医生没有诊断出任何疾病症状，就给她开了镇静剂。讲起这些事情时，她满脸通红，神色忧郁。
我还记得上次的谈话。她谈到了自己的绝望，以及不被他人重视时的憎恨。往往一些小事，就能让她大发雷霆，动手打自己的男友，冲他咆哮怒吼，直到最终情绪失控，不无讽刺地宣称：“男人们根本就不爱我。他们只想利用我达到自己的目的！”
对于被喝得醉醺醺的男子触碰和性侮辱的经历，她记得一清二楚。但说起这些时，她没有流露出任何感情。
在日常生活中，熟人和朋友因为一些小事没有注意到她或不重视她，都会让她感到“屈辱”，直至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情绪爆发！这样的情形周而复始。她试图去理解这一切，但记忆却帮不上什么忙。
咔嚓！
“我梦见自己要被送进精神病院，不得不收拾牛仔裤和袜子。这显然是妈妈的主意。我想向父亲求助，可他却不在。
“我梦见自己的天灵盖被人撬开。我一边大喊‘这儿缺了一块，保护我！’一边哭着朝母亲跑去。可她却无动于衷。”
这位年轻的女士惶恐不安，也无法理解这一切。但她知道，别人肯定对她做了什么。
这个梦是在祈求母亲的庇护吗？还是说，她深爱的父亲因从事装修工作，不得不出国数月，她的梦是在以委婉的方式表达自己的遗憾之情？
据她回忆，三到六岁时，还是小女孩的她喜欢在家里东躲西藏。有时躲在窗帘后头，有时躲在家具后头，只为不被人看见。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但知道这和某些不被允许的事情有关。
因为，她看见了不该看的事情。
那是一些陌生的男子。每次都是一张新面孔。他们来之前，母亲总会对她作一番训诫，叮嘱她不能进入卧室和客厅等。她甚至还威胁说：“要是你不听话，我就送你去孤儿院！”
就这样，我们小心翼翼地开始探索那模糊的场景，甚至敢于作出幻想和猜测。这一切，自然都是在缺乏明确认识的情况下进行的！
当时，她常常蜷缩在被子里，以免被别人看见。母亲的指示，让她深感不安。
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母亲都跟那些男人做了什么？为什么会给她定下这些规矩？
我虽猜测她母亲和那些男子发生了性关系，但着实不敢往这方面多想，毕竟我们没有证据。莫非这一切只是幻想？
“当时我一直清楚，外头肯定是发生了禁忌的事情。”
她因被隔离在外而感到恐惧，于是就藏在家具后头，目睹了一些事情，从而陷入了迷茫。她对此着迷，深陷其中，却不敢声张。在孤独的藏身之所，她目击了一些自己无法理解的事情，既得不到母亲的解释和帮助，也没有来自父亲的支持和开导。
这个小女孩在不经意间，不由自主地参与到了成年人的性事之中。她既受诱惑，又感到厌恶，更觉得孤立无援！
直到她哥哥在父亲去世之后，告诉她一个残酷的事实：“反正在我们家，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爸爸！”
说起这些内容时，她一直低头望着地面。偶尔，她会犹豫地抬头看我一眼，随即羞愧地看向别处。显然，这段经历触及了过去和现在的边缘，是回忆、梦和幻想的交界点。她担心自己理解了事实，将会彻底疯掉。尽管如此，她依然想明白更多。看起来，她似乎是某种神秘情绪的牺牲品，这种情绪就像一团迷雾，一股旋流，将她卷入深渊。她越是努力想明白这一切，就陷得越深。这一内心中的现实，就像一间恐怖屋，让当时的她进退维谷。
她先是经历了没有情感的回忆，又在不被人重视时重复着绝望的挣扎。现在，她又身陷情感的漩涡，难以自拔。
她怀疑自己，质疑自己的感受和经历。她觉得自己愚笨、丑陋、懒惰、堕落，在内心里瞧不起自己。她无声地哭泣，直至屏住呼吸，又继续哽咽着讲起了儿时难以示人的经历。上小学时，老师当众斥责她，冲她咆哮，并拿东西砸她。一位阿姨不由分说地把她拖到理发店，叫人剪掉了她心爱的长发。
“她甚至连一声抱歉都没说。”她强调说。
在她和男生打架时，别人说她一文不值，因为女人是不会参与群殴的。进入青春期后，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游泳俱乐部里，她都因为在男生面前表现得幼稚无知而遭到责骂。对于别人口中的恋爱和仰慕，她其实一无所知。当时的她，只是想去游泳而已。
“当时我只想去游泳，根本不知道那些男生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知道什么是调情。”
这种自卑和羞耻，成为了她个性的组成部分。如今，她一直妄自菲薄，甚至因此感到迷茫和痛苦，无法正视现实。她身陷其中，看不到出路。
好的一面，似乎已经与她的生活绝缘。
“你又坏又丑。不信的话，你就自己去照照镜子。”母亲这样贬低她说。由此带来的后果，是她无法在自己和他人、内心和外在之间作出选择。她把一切都归咎于自己，并不断地怀疑自己。她追问别人这么做的原因，想要明白这一切，最终却只能诉说着自己的绝望和无助。
最后，她告诉我自己陷入了一场残酷的游戏。她爱上了一个男子。结交没多久，那个男子就开始侮辱她，并以病态的方式掌控她的一切。他要求她停止到我这儿接受治疗，不允许她和其他男子说话，还命令她展示所有的通信。
在她绝望地跪伏于地、泣不成声之时，他又告诉她：我爱你！
这位女子瘫倒在我面前的样子，让我着实感到震惊。这个女人，已经失去了自控力；她生活在罪责之中，生怕被自己的男友发现。
“求您别给我打电话。要是他知道我来您这儿，肯定会痛打我的。”
我无法相信这个荒诞的故事，以及她儿时所经历的一切。我告诉她：如果一切真的如此，那她肯定已经和男友分手了。
她清楚地知晓自己的恐惧、麻木和自卑。她属于他，依赖他。
但我也发现，这个女子一直怀疑自己的感情和感受。她想把自己的状态和所受的刺激，都归咎于异常繁忙的日常生活。她说，自己必须工作，甚至周末也得加班，同时还要上学和参加考试。
但听到她说自己的男友嫉妒心极重，还时常暴打她时，我依然感到怀疑。既然如此，她为何不离开他呢？她已经成年了，学会了独立生活，也有自己的收入。想到这儿，我不禁有些后悔，以至于想收回对其男友的判断。我害怕由此闯入她真实的生活世界。
我不禁问自己：真相究竟如何？到底发生了什么？如何才能对她的情况作出可靠的判断？
就在这时，她又征询了我的意见，问我对她的问题、经历和生活有何看法。她觉得治疗让她变得强大、自信和放松，但她依然需要我以值得信赖的方式坐在她面前，让她可以看到我，触及我，以及被我注视！
虽然她在种种困难面前，依然把握住了自己的人生，但这种“罪恶的感受”，这种内心的自卑，仍然折磨着她。她生活在两个世界之中，虽然适应着生活，却无法获得满足。她无法获得内心的平静，也无法和世界和平相处。她无法在情感上区分外部现实、日常经历和接触到的人，因为她的感受一直是混乱的。一个神秘而封闭的世界，自童年起就一直陪伴在她左右。
于是她选择与我相对而坐！
她说，我能对她起到积极的作用。她信任我，愿意和我一道探索事实。我的反馈，不仅表达了我对一切的看法，也与她建立了稳定的关系。我没有让她耽于幻想，只是支持她，告诉她：生活是美好的。
我们通过共同的经历和理解，游走于内心与外界、过去和现在之间。这番跨越行动，帮助她摆脱了过于强烈的感受，从而将生活的经历变成了感受到的经历。
借助这层不受拘束、值得信赖的关系，她感受到了自己的价值和责任，明白了自己的需求，也摆脱了从前的自卑和自责。同时，她也感到放松，觉得自己有能力掌控生活。她实现了自我，学会了对纷繁芜杂的世界进行甄选。
这是她从前一直没有学会的。
我们又重新回顾了她迄今不变的家庭情况。之前，她说自己受到威胁，却难以解释这一切；感到自卑，并且这种自卑感不断重复，主宰着她的生活。
现在，一切都变了！
虽然我们依然就是否能找到威胁的来源争执不下，但治疗关系中的情感接触和逐渐产生的承受力，已经给了我们新的契机。
我说：“这一发现，肯定会给您带去痛苦。但继续带着这个秘密生活，才是对情感和个性缺乏尊重的表现。”
迄今为止，我们尚未找到她长期自我鄙夷的原因。因为揭露这一切，可能会让她深陷绝望。处于这种家庭状况中的她，依然希望母亲爱着她。直面现状，就意味着看到自己努力成为徒劳。
揭露这一切，意味着告别内心的不成熟，意味着不再徒劳地把家庭视作肯定和尊重的来源，以自欺欺人的方式挽救破碎的家庭。从治疗中收获的自信，应当让她正视儿时的经历和感受。
这也是明辨善恶、区分你我的必要前提！只有这样，她才能摆脱绝望，告别自卑，意识到自己曾是性暴力的受害者。
认识和感受，缺一不可！
写完我们之间的故事后，我曾和她有过讨论。她认为，这是对她的一种肯定。
“这下，我真成了与众不同的人！”这种感觉，她还从未有过。
她给我讲述了和其他人谈论性暴力时的经历。在这方面，她有着清晰而接近事实的认识；但面对一些女性的自述，她仍会感到怀疑。直到读到本书的标题“欲望的禁令”之后，她才重拾信心，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怀疑，从而成为了与那些女子不一样的人。
她开始做自己，感受自己！
她明白这个话题的敏感性，只是一直不敢鲜明地表达自己的态度。
“在我们那个咨询处，有个同事名叫海德伦。她说自己曾被强暴。每次跟人谈话，她都会先报出自己的姓名、年龄和曾被强暴的经过。
“就像掏出一张名片！
“后来，”她激动地说：“别人都说她是个‘活宝’。她可以为所欲为，可以到处嚷嚷，也可以随意发牢骚。但没过多久，就有人开始数落她了！”
我暗地里想，这是否就是那些被判决所拯救的人所拥有的受害者心理？而在另一方面，罪犯就该被钉在刑柱上，或是被扔到干柴堆上焚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