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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耻感和负罪感

心理治疗是一个旷日持久、充满痛苦但又使人得到解放的发展过程,是两个人之间的相遇。在身心治疗中,我们试图让来访者感知自身的能量和身体的紧张,体验屏住呼吸的感受。我们希望激活他们身上原始的一面,让他们像儿童般无忧无虑、活力无限,从而达到消除内心矛盾的目的。他们将重新体验自己的身体,把它作为活力和生活乐趣的来源,作为自我的基础和表现,并以此实现个人的满足。

治疗过程百费周折,对来访者的日常生活却影响甚微,这样的情况并不罕见。我们在治疗中利用移情关系,调动来访者的身体能量,这或许能在当次谈话中取得收效,甚至能在治疗关系中起一段时间的作用,但却无法影响和改变来访者在家庭和职业中的生活感受和生活规划。

这些来访者一直希望取得进展,希望和治疗师保持“良好的关系”。他们清楚治疗的必要性,也能感受到痛苦所带来的压力。他们认为自己体力充沛,具有承受力。

但他们却为从前获得的羞耻感所困扰,始终不知满足!

他们把心理治疗理解成帮助他们实现个人发展和个人转变的支撑和力量,但这恰恰给他们带去了新的折磨。这种重复出现的生存经历,可以一直追溯到最初的童年时期。

“这样还不够。你必须变得与众不同!”

对这些人而言,心理治疗是不是一场危机,一种禁忌症?

我即将介绍的这个女子,在童年之初就被要求“与众不同”。当时,她可能还不会说话。她的情感处于分裂状态,完全受人摆布,所以与之相关的感受尚未使她的心灵发生错乱。

她被迫接受父母的爱,甚至为此压抑了愤怒和憎恨,不能表达自己的感受。为了继续获得别人的关注,她必须努力控制自己,努力让自己做得足够好。她成功地做到了一切,甚至还能完成颇有难度的任务,和其他受性暴力所害的女子推心置腹。

她能无微不至地关怀别人,却无法感知自己,这的确是一件令人羞耻的事情。要知道,那些女子的境况其实和她相似。

心理治疗要想取得成功,必须先让这位女子意识到自己一直拒绝承认的羞耻感,继而感知到隐藏在其背后的自我怀疑,让她感受到自己的绝望、眼泪和憎恨。这一切,必须有一个可以触及的见证者在场。必须有一个人在她面前,使她意识到自己的记忆缺失。

这位女子和我之间的身体相遇,是一个无声的过程。由此带来的亲密感,是我们两人所未知和陌生的,无法从心理和分析的角度予以诠释。我冒着风险,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触碰了她,希望借此深入她的内心。虽然最初一开始,我其实并不懂她,甚至也会担心让她受到惊吓。

这一次越界行动,是我们双方共同的努力。它是必要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打开那扇痛苦的大门,触及她受伤的羞耻之心。有头脑清醒的我伴随左右,这一切都是绝对安全的。

最后,接触发展成了行动——一次受指引的行动。

一次自我的行动!

以下的这一幕,在日常治疗中再常见不过!一组团体咨询的来访者。其中一个人病了。头痛,还伴有感冒。这次小组治疗持续五天。这场活动在一个地处偏僻的冥想中心进行。它的目的,是通过私密的接触,让来访者学会感知自己身体,体验集体氛围。

一位女士远远地坐在我的左手边,一直沉默不语。我望着她饱满的额头和消瘦的身体,想着她刚才形容自己头痛欲裂的寥寥数语。

安全的空间和浓郁的集体氛围,使每个人都可以找到自己的节奏和方式——尤其是打开话题的方式。

据她自述,她目前单身,有三个孩子,两女一男。她的工作是为受性暴力困扰的大学生提供咨询。

她被工作和家庭生活折磨得筋疲力尽,直至精神涣散!

她曾接受过长达六年的单独治疗,本应对生物能量分析以及身体治疗有所了解。这种方法源于精神分析,它将身体纳入了诊断和治疗实践之中。但在一段时间后,当时的治疗师仅仅把经历花在维护治疗关系上,却没有进行身体治疗。

这未尝不是一件坏事!

因为她也知道自己有着歇斯底里的一面,用我们的行话来说是有着极强的虚荣心。这位年轻女子一直竭力避免深入的个人体验,并不惜因此表现得烦躁不安。她拒绝和他人产生联系,坚决抵制一切复杂的身体体验。这一切原因不详。实际上,她心里有与人接触的渴望,但最后又竭力克制住了自己。

这也使得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小心谨慎地推进身体治疗,好让这位年轻女子有意识地体验这一切,达到收心自省的效果。这样,她才不会被突然涌现的感受吓到。

这一切都无比正确。但这番专业、可靠的话从她本人口中娓娓道来,不免让我感到惊讶。我一面听着这番话,品味着它的含义,一面望着眼前这位以一种奇特的姿势蜷缩着坐在我面前的女子。她看上去安静、保守,又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第二天:

她终于觉得好些了!她开始露出笑容,也开口讲起了自己的故事。她自信却内敛的表现,引起了整个小组的关注。

这一天的小组工作,依然围绕大脑及其与其他身体部位的相互关系进行,讨论控制、感受和体验之间的关系,研究坚持和放手。这一切,都是寻常的治疗内容。

许多参与者分享了他们生活中的故事。最后,他们想要放松一下,用他们的话说,做点“舒服”的事情。我乘机让他们两两结成一组,做一些需要身体和情感支持的身体运动。

一个人仰卧在地,另一个坐在地上托住他的头部,小心地转动前者的头。他的引导动作必须十分缓慢,从而不至于引发前者的抗拒。同样,坐着的人也能感受到躺倒之人颈部传来的反向引导力。

对两者而言,这都应该是一场放松、舒适、有助于消除疲劳的相遇。

外头天色已黑。有几对参与者在窃窃私语,另一些人安静地靠墙坐定,凝神思考。

这时,我听见了那位单身母亲沉重的呼吸声和呻吟声。她耷拉着脑袋,饱满的额头几乎压倒了眉毛,正使劲调整着呼吸。她的双脚来回抽搐,瘫坐在地。我还从没见过这般错位、僵硬的关节,它既无法着地,也几乎不连接身体。这样的一双脚,究竟是怎么支撑起这个女人的呢?我不禁在心里犯起了嘀咕。它究竟如何促使这个身体以如此冷漠的方式进行抵抗?!

同伴按住了她的双脚。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垫子上,不停夸张地喘着粗气。看来是因为害怕。仿佛心里有一股莫名的力量促使她那么做。一切都像无意识般发生,不受她左右,也无法被修正。

她双手掩面,像是在压抑着无声的痛苦,所以不想以面示人!

“这样挺好,你们继续。”她先是表现出抗拒,一阵犹豫后又像一个小姑娘一样开心地说:“有你留在这儿正好。”

我坐到他俩身边,一言未发,也没有采取任何干预措施。我打起精神,有意识地盯着她的眼睛。在这一刻,我庆幸自己对她的生活史和她所面临的问题一无所知,所以也不会受到干扰。我特意允许这种未知的存在,因为这样不会对我造成负担。我以自己的在场和对她的关心,向她发出无声的邀请,邀请她与我一道进行深入的体验。那将是我们两人共同的体验。

这位年轻的母亲躲开了我的目光,就许多事情责怪起自己。她说,自己在孩子的问题上一无是处。她的儿子即将满七岁,她从孩子生父那儿夺来了抚养权。她实在没法再跟这个男人继续生活下去。“可这孩子如果没有父亲,最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啊!”接着,她又抱怨自己暴饮暴食。她常在半夜起身,吃空半个冰箱,随后又把吃的东西都吐出来。在夜幕的笼罩下,她独自一人在厨房里待着。孩子们都熟睡了,只有她蹲坐在厨房的桌子前。

她的夸张和拘束,都源于那种再熟悉不过的负罪感。

她几乎不敢谈论这些。她为自己有这样的感受又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活而感到羞耻。假如没有孤独带给她无助,她其实过得挺好。可她却无法对自己的生活感到满意,也无力抵御那种负罪感。她无法在与他人的交往中获得自信,将负罪感排除在自身之外。

我想象着这位年轻母亲的日常生活,也想到了自己的妻子、孩子和日常面临的考验:工作,抚养子女,家庭责任,个人兴趣等。有那么一刻,我几乎不能分辨自己究竟是作为一名心理治疗师、一个男人还是一位父亲坐在这儿。或许每个人的境况都是如此吧,我默默地想。

我就在那儿,随时可被触及,鼓励这位女士努力做自己。只有通过这场勇气的考验,她才能感受到真实的生活。就在我们相遇的这一刻!此时此地。在进行深入分析和病史加工之前,我们已经用无声的方式达成了这项约定。

我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从中她肯定也能感受到一个男人在获得允许之后的宽慰。

除了本章开头所述的那些内容,我对她最新的生活状况再无更多了解。我对她的父母一无所知,也不知道她在童年有过什么样的遭遇。而且:

这样轻而易举地实现了与她的沟通,未免让我有些自鸣得意。

直到我在最后触摸了她的双脚!她的脚依然以奇特的方式错位放置,看上去完全不像她的上身那般放松自如。虽然这样做有些放肆,但凭借我的生物能量知识和由此得出的治疗建议,我小心地伸手握住她的脚踝,想要给她一些温暖,使她有意识地经历这一切。

要是我没有那么做该多好!她绷紧了双腿,两个膝盖夹得更紧,脑袋转向一边。双眼紧闭,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

我做得有些过分了!

我未经允许,也没有向她解释,就闯入了她的私密领域。因为在我的认识里,治疗师应该触摸错位的双脚,好让它和其余的身体部位结合成一个整体。

我愧不敢言!她不愿被触摸,而我却无视了这一点,我为此感到羞愧。

我未经许可,就伸手触摸了她,希望以此让治疗迅速见效。我为此感到羞耻。

我坐在原地,望着躺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她没有说话,保持安静,但也时刻警觉。

她在沉默中努力恢复平静,又伸出双手遮住脸。

我为这一突如其来的干扰,为未经允许就进入了她的私密领域道歉。我只用了寥寥数语,因为我实际上根本没觉得自己有罪。

我仿佛体验到了这位年轻母亲最熟悉的一幕。我猜,那是一种羞耻感,是对私密领域的侵犯,它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却贯穿了这个年轻女人的一生。她小心地把受过的伤隐藏在一举一动之后,用繁忙的日常生活、忙碌的工作和母亲的责任来掩饰这一切。这些活动,都是为了得到满足。

这一切,都是为了不去感受那种羞耻!

第二天,我们终于完成了彼此的相遇。在没有言语交流、没有更多生活史信息的情况下,我们以充满渴求的方式,相互触摸了对方。

每个人都处在孤独和回忆的感受之中,但又真实地触碰着对方的身体。就在此时此地!

这位年轻的母亲,这位神学学者和咨询师,就那样躺在垫子上,双手伸向空中,仿佛想要温柔地拥抱某人。她张开的双臂,有意识地在未知的空间中寻求深入的身体体验。从表面上看,这是一双成年人的手在冥想中心的房间里挥动;实际上,这是一双孩童的手在失忆的灌木丛中探索。它在寻找一个人,一个所爱的人。虽然她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谁,但在直接感受到我的触碰之后,她坚信自己找到了这个人。

她咬紧双唇,紧闭双眼,神色痛苦,无声地哭泣。她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尽量不被人察觉。这个年轻的女人在折磨自己,而我却在不知不觉中出现在了她的身边。她折磨自己,是为了承受负罪感,使它得以缓和,从而重新隐藏自己的羞耻感和对母亲的憎恨。

那是不知满足的羞耻感!

她是一位母亲,一位职业女性,她为遭受性暴力的女子提供咨询,她想爱一个男人,想让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就像当初接受心理治疗那样!她完成了一切,体验了身体治疗,又接受了治疗师的建议,认真肃清了移情关系。这一切,都是为了在日常生活中更好地生活。

我轻轻触摸她伸向空中的手臂和双手。她的呼吸在加重,她的胸口开始起伏,她手臂上的肌肉开始颤抖。她颤抖的面容,再也无法掩饰她的激动、抗拒以及复杂的感受。

我收回手。过了一会儿,我把自己的头小心地塞到她张开的双手之间,直到她的手触及我的头发。我的动作极其小心,因为这会让人感受到另一个人的存在。

在沉默中,我有些感伤地想起了自己从前躺着触摸督导分析师头发的一幕。在那次相遇中,防御的堤坝打开了缺口,难以束缚的欲望像洪水般涌出。我一边有意识地触碰着他的头发,一边感知着记忆中的人物,虽然他们的容貌并不一定那么清晰。

那就像一次庄重的行动,一次偶遇的仪式。伴随着孤独的感受和渴望的痛苦,我们与他人产生了联系。这种感受无比深刻,源源不断。

那是不被允许的!

当时,在这种体验之下,我的双臂就像没有生命一般,失去了知觉。它无法触摸,无法抓握,也无法拥抱。

而我这次的触摸依然未经允许!

我对这个女子依然所知甚少,但我却离她那么近。我们的人生轨迹交汇在了一起,我们的相遇在灵魂的沙滩上留下了痕迹。

和我的督导师大卫·坎普贝尔的相遇,依然是一段美好的回忆。他论述羞耻感这一话题的方式,简单、细致但却坚定。随后,他通过动作引导,使我获得了做自己的感觉。

伴随着这番回忆,我把自己的头移开,小心地用指尖触碰着这个年轻女子的双肘,将她的双手合在了一起,好让它们在无尽的虚无中感受到对方的存在。

这个女人大喊了一声,从中我能听出她的痛苦,也能听出这种触碰在她看来有多么不可思议。

自己触摸自己。

借助我的触摸以及我的引导。

整个小组又重新围坐在一起,讨论羞耻感、罪恶感和自我逃避等话题。众人都说自己过得不错,正努力让一切步入正轨。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恰恰忽略了自己!这个年轻的母亲坐在她常坐的位置凝神听讲。她的眼睛闪烁着光芒,朝着说话人的方向望去。

“行了,继续吧!”她又用言语把无声的要求重复了一遍。但我却想暂时把她放到一边。

“我实在是有些吃不消了。”

我撤回自己的目光,留给她恬静和幽默的印象,于是最后说了一句:

“我们都看到你的表现了!非常好!

“你做到了,你成功地感受到了自己!” Q495c/kXjRJ3GO/+M2mqSPdwkfAkPxlowP6Hrefwry3R/DxkB3aH/7lXNSarecu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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