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治疗是由来访者和治疗师共同完成的社会行为。它以谈话的形式,帮助来访者回忆过去的生活经历,并对这段事实进行整理加工,从而使过去和现实融为一体。
这一重构现实的目标,与治疗过程中出现的新情况,乃至治疗关系本身是互相矛盾的。从某种程度上说,来访者和治疗师共同创造了当前鲜活的现实。构造现实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创意过程,自我感知既是自我探索,也是自我创造。所以,心理治疗中发生的事情(也即治疗关系)既是对过去的探究,也是因情境而异的创新。无论是来访者还是治疗师,都参与其中。
作为一名心理治疗师,我因专业知识和与之相关的工作理念受到别人的欢迎。与此同时,我也作为一个普通人、一位男性参与到特殊的情境之中,却无法预知和决定治疗的走向。
当治疗涉及性暴力问题时,它的不确定性和神秘性大幅增加,并因身体和身体能量因素的出现而变得更加隐晦和模糊。
这时,以分析和阐释为导向的治疗将鲜有用武之地。因为一个无法言说的秘密如果过早地以言语和概念的形式呈现,就会给人一种洞悉一切的错觉。实际上,这只是一种(治疗的)幻觉,是伪造的现实。
研究性暴力问题,必须做好面对沉默、秘密和无从得知情况的准备,并接受其后果。只有这样,来访者和治疗师才能在治疗过程中,以亲历的方式回归可能的性暴力现场。
以更加敏感和认真的方式亲身研究性暴力,必然要面对错综复杂的记忆碎片、记忆感受、幻想、编造记忆、身体症状和令人发怵的刺激。来访者和治疗师将围绕着“事实究竟有多么真实?”这一问题,共同去未知的领域中展开探索。
一旦涉及身体症状、身体经历和身体接触,我们就离开了相对较为可靠的言语治疗领域。
在我看来,治疗故事将自我探索、自我创造和治疗案例很好地结合在了一起。治疗故事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案例报告。它不展示我的治疗方法,而只是从持续多年、高度复杂的治疗关系中截取一个片段。在这种治疗关系中,既有移情因素,也有现实经历。
孩子在父母面前,总会有渴求、委屈、寻求安慰、倔强不从的经历和感受。这儿所说的“移情”作用,正是指这些经历和感受的重现。每个成年来访者心中,都住着这样一个孩子。在治疗关系中,这个孩子又被“唤醒”了。
在“反移情”作用中,治疗师也认识到了自己和自己心里的“孩子”,并将他和移情到他身上的来访者的孩童感受进行对比。由此,他更好地感知了自己,也得以正确看待来访者和他们的特点。
所以,这是我和来访者之间的故事。虽然我很想将整个治疗场景拿出来分享,但最后还是决定截取一个意义非凡的片段,用它来论述亲密关系和性暴力中的某个方面。
虽然治疗过程看来复杂,但我的论述其实十分简单。我特意选择了开放式的结尾,好让读者们也参与其中,一同进行体验和参与,在情感上为它划定界限,并反复斟酌自己的观点。
在处理与性暴力相关的病例时,我尤为注重治疗的动力,也即治疗发生的氛围。这在常规的案例描述和心理描写中,往往遭到轻视乃至忽略。在我看来,常规的案例报告在遇到无法理解的问题时,往往过于强调匿名性和独立性,主张把一切分割看待。
随之而来的分析治疗,或许可以帮助我们描述和理解问题,勾画心理经历和心理行为的模式,但在整个治疗过程中,它与来访者的亲身经历存在距离,往往在真实过程发生之后才起到马后炮的作用!
人们由此陷入困境!
治疗过程就像一条河流。一个人可以化身河中,随着流水涌向大海,以达到描绘这条河流的目的。在这个过程中,他同时扮演了多个角色:河水、河岸、湍流、时而变宽时而变窄的河床等。
我希望借助治疗故事,进入一个中间地带,并将它描述清楚。我想和来访者一道进入神秘的领域,和他一道体验那儿的未知、刺激、兴奋乃至令人迷惘的无聊。随后,我将描述这一人类生活中间地带的状况。
也就是说,我们要一起还原经历,参与体验,共同创造!
在我看来,作为一个自我理解和自我创造的过程,以上这一循环需要一种新的(科学的、优雅的)表达方式:
那就是治疗故事!
它将过去和未来联系在了一起。它在帮助我们理解过去经历的同时,也创造了新的经历,并对来访者和我产生了影响。可以说,它创造了一种新的治疗情境。
一些来访者对治疗故事的反馈,也证实了我的猜测:这些故事对他们有着积极的影响。他们可能会对此作出反应,提出反对意见、补充情节内容或禁止此文发表;当然,有些人还会把自己当作特别的事物进行体验,产生尴尬、骄傲、幸福或被人窥视的感觉。
这也正是我的初衷!我想从心理层面“实事求是”地呈现治疗情境和治疗关系,而不是示范治疗该如何进行。但这还不是全部!
我之所以强调治疗过程中的人际关系,强调其中所发生的一切具有独特性,其实与我所尊崇的价值观不无关系。在我看来,在对性侵受害者进行治疗时,践行这一价值观十分必要。
它触及人性的本质,直击灵魂深处。它使得来访者可以察觉自己,感知自己,表达自己的想法,受到他人的关注、尊重和敬佩。
这也是一个人应得的待遇!
同时,我也有个略显自私的想法,希望通过治疗故事形成一个闭环,将整个治疗过程和特定的治疗片段都包含在内,并在此基础上进行反思和情绪调整,从而获得继续下去的勇气。
现在,再让我回到现实之中,回归日常的心理治疗。治疗故事也正确反映了许多同行的业务实践:
人们所面对的诸多印象、记忆、经历和案例,通常只基于来访者本人的一番印象。那我们为何要付出百般努力,把一切做得那么细致和准确呢!
毕竟,人生和人际关系错综复杂,很难捉摸透彻。描述现有的观察结果,就像写一本菜谱:为了做出可口的饭菜,其中当然有食谱、食材搭配建议以及恰当添加各种调料的建议。
但是,菜谱毕竟不等同于厨房!真要下厨锻炼厨艺,我必须亲自品尝各式菜肴,学会闻它的味道。心理治疗也是一样。
虽然我也在治疗中做笔记,但依然只能明确一部分治疗内容。许多内容遭到遗忘,变得不那么重要,或是在记录的过程中遭到另一些联想的羁绊,最终不知所踪。
我的这些笔记和回忆,本身也没有固定的形式。它们很难被人理解,也并不能反映复杂的现实——属于我们的现实。
整个治疗过程也是一样。在从一次谈话过渡到下一次谈话的过程中,仅有一小部分内容被保留了下来。许多事物在两次谈话之间被遗忘,或是消失在了来访者的日常生活之中。
在我看来,这种情况也是正常的。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被回忆起来。我更关注的是一个人究竟记住了什么,又遗忘了什么,以及这些内容如何影响下一次治疗谈话。真正重要和有意义的东西,肯定会在合适的时候再次重现。
在亚历山大·罗温(Alexander Lowen)看来,如果心理治疗能让人过上了有意识、有意义、充盈的生活,那它一定是现在的生活。但这一切该如何用言语描述呢?生活机能的改善、行为的改变及由此带来的幸福表情,以及优雅的举止和声嘶力竭的呼喊所带给人的震撼,又该如何用言语来表达呢?
言语也是面具!
众所周知,生活错综复杂,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相互影响和经历。通常情况下,它们无法被理解,无法被认知,也不受外界影响。所以,我们在十多岁时才能完全掌握快跑的技能。
在持续多年的复杂经历中,只有大约二十个方面的内容是可以被回忆起来的。
这还没完:在某个特定的方面施加影响,可能会引起一连串无法被理解也不受控制的副作用。
尽管如此,我依然不为所动:我想要理解这一过程,并进行治疗!
最后再说一点:脑生理学的研究,也印证了我对回忆工作和回忆感受的看法。人们所说的“回忆”,指的是各种经历在大脑中的复杂联系。它们可以重新被唤起,具有意义,也是现实存在的证据。
但是,只有当脑干中传来刺激时,大脑中才会产生联系。
所以,一切依然与联系和刺激相关。
在这一背景下,我对性暴力受害者进行了研究。一方面,我必须与回忆、感受和刺激打交道。另一方面,我也在探索如何从一位学者和心理治疗师的角度,在言语层面复述这一切。
最后,我选择了治疗故事。这个选择,意味着我也将对自己所受到的刺激直言不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