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女权主义者抓住了女性被控行巫的历史作为利器,一边继续着她们的颠覆——不管是否经过了深思熟虑——一边挑衅地声讨当年法官硬塞给那些女性的可怕力量。“我们是那些你们烧不死的女巫的孙女。”某著名的标语如是说道。还有飘扬在20世纪70年代的意大利上空的“颤抖吧,颤抖吧,女巫回来啦!”
她们一边要求正义,一边抗议对这段历史的轻描淡写。1985年,德国的盖尔恩豪森市(Gelnhausen)将本地的“女巫塔”改成了旅游景点。那里曾经是集体监禁被诬告为巫的女性的地点。对公众开放的那天早上,几个身穿白衣的示威者绕着这栋建筑物游行,手里还举着写有受害者名单的牌子。
这些动员的努力,不管来自何处,有些还是取得了成效:2008年,格拉鲁斯镇正式为安娜·果尔迪平反,这还得归功于果尔迪的传记作家的坚持。格拉鲁斯镇还为她建立了一座博物馆。
弗赖堡(Fribourg)、科隆(Cologne)以及比利时的尼乌特(Nieuport)紧跟其后。2013年,女巫审判案受害者纪念馆(mémorial de Steilneset)在挪威落成。这座建筑物是建筑师彼得·祖姆托(Peter Zumthor)与艺术家路易斯·布尔乔亚(Louise Bourgeois)合作的产物,献给在挪威北部芬马克郡(Finnmark)被处决的91位受害者。纪念馆就建在当年她们被烧死的那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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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位深挖女巫历史并声讨“女巫”这一名号的女权主义者是美国人玛蒂尔达·乔斯林·盖奇(Matilda Joslyn Gage,1826—1898)。她为女性投票权而抗争,也为美洲印第安人的权益与废除奴隶制而奋斗——她曾因帮助奴隶逃跑而获刑。在于1893年发布的《女性、教会与国家》( Femme , Église et État )中,她献上了对猎杀女巫的女权主义解读:“当我们用‘女性’来代替‘女巫’去阅读那段历史时,就能更好地理解教会让这部分人所遭受的暴行了。” [17] 在盖奇的影响下,她的女婿莱曼·弗兰克·鲍姆(Lyman Frank Baum)在其作品《绿野仙踪》里创造出了葛琳达(Glinda)这一人物。1939年,随着维克多·弗莱明(Victor Fleming)将这部童书搬上大荧幕,诞生了大众文化中的第一位“好女巫”。 [18]
之后,在1968年万圣节那天的纽约街头,突然出现了“来自地狱的国际女性恐怖主义阴谋”(WITCH)运动。运动的成员们穿着黑斗篷在华尔街上鱼贯穿行,手拉着手在证券交易所大楼前乱跳一气。“女人们闭着眼,低着头,哼唱着一首柏柏尔人
的歌(阿尔及利亚女巫眼中的圣歌),宣布好几只股票的暴跌。几个小时之后,交易所收盘时,指数跌了一点五个点。第二天,一共跌了5个点。”若干年后,作为当时参与者之一的罗宾·摩根(Robin Morgan)这般描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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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提到了当时的人们完全不了解女巫的历史:“在交易所里,我们要求面见我们的上级撒旦。现在回想起来,这一步走错了,我觉得懊丧:是天主教会创造了撒旦,之后又构陷女巫为撒旦主义者。在这方面,我们上了父系社会的当,还有其他许多方面也是。我们傻透了,但我们傻得很有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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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当时拍下那盛况的照片可以证明。在法国,第二次女权主义浪潮诞生了名为《女巫》(
Sorcières
)的杂志。它发行于1976—1981年的巴黎,主编是扎维埃尔·戈蒂埃(Xavière Gauthier),为这本杂志撰稿的有艾莲娜·西苏(Hélène Cixou)、玛格丽特·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露丝·伊利格瑞(Luce Irigaray)、茱莉亚·克里斯特娃(Julia Kristeva)、南希·休斯顿(Nancy Huston)、安妮·勒克莱尔(Annie Lecler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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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还要加上安·希尔维斯特(Anne Sylvestre)那首特别美的歌。这位歌手除了创作的许多儿歌之外,还在1975年写了一首重要的女权主义经典歌曲,名为《和别人一样的女巫》(
Une sorcière comme les autres
)。
1979年,斯塔霍克在美国出版了她的第一本书《精神之舞》(
The Spiral Dance
)。这将成为新异端信仰的女神崇拜的参考书目。这位原名为米立安·西莫(Miriam Simos),在1951年生于加利福尼亚的美国人的名号传到欧洲人那里时,已经是1999年了。那一年,世界贸易组织贸易部部长会议在西雅图召开。斯塔霍克与伙伴们一起参与了反对该会议召开的抗议活动。那次事件标志着反全球化运动的开端。2003年,出版商菲利普·皮尼亚(Philippe Pignarre)与哲学家伊莎贝尔·斯唐热(Isabelle Stengers)共同推出了斯塔霍克第一本书的法语译本,名为《女人、魔法与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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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文原版早在1982年就面世了。有次,我将曾为她写过的某篇文章放在文末链接中,激起了某位网站用户恼怒的嘲讽。他是一个写侦探小说的作家。他阴阳怪气地告诉我,“新异端巫术”(sorcellerie néopaïenne)这个概念压得他喘不上气。十几年过去了,他的想法不一定有变化,但他说的这事儿却不再显得格格不入了。时至今日,女巫无处不在。在美国,她们参加“黑人人权运动”
(反对警察犯下的种族主义谋杀),对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施咒,反对白人至上,反对对堕胎权的质疑。在[俄勒冈州(Oregon)的]波特兰(Portland)及其他地区,一些团体再次扯起了“WITCH”的大旗。2015年,在法国,伊莎贝尔·康布莱基(Isabelle Cambourakis)将她在家族出版社内开设的女权主义作品选集命名为“女巫”(
Sorcières
)。一定下来,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印《女人、魔法与政治》。这本书的再版比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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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了更大的反响,尤其是在此书再版前不久刚发行了西尔维娅·费德里希的《卡利班与女巫》的法语译本。2017年9月,在反对劳动法改革的示威活动中,在巴黎与图卢兹出现了一个由女权主义者与无政府主义者组成的“女巫群”(Witch Bloc)。他们游行时带着尖顶的帽子,举着“马克龙到锅里来”(Macron au Chaudron)的横幅。
厌女者一如既往地对女巫这一形象揪住不放。“女权主义鼓励女性离弃她们的丈夫,杀死她们的孩子,搞些装神弄鬼的玩意儿,摧毁资本主义,变成女同性恋。”这是1992年美国电视传道士
帕特·罗伯森(Pat Robertson)在一篇至今仍很出名的长篇大论中的一段咆哮(观众反响强烈,纷纷表示:“上哪儿报女巫班?”)。在2016年美国总统选举中,针对希拉里·克林顿(Hillary Clinton)的仇恨情绪远远盖过了批评之声,连那些能当着她面合理说出的最犀利的批判都不值一提了。人们将这位民主党候选人与“邪恶”联系在一起,还在各种场合将她比作“女巫”。也就是说,她因女性的身份而被攻击,而非因政治领袖的身份而遭受非议。她落选后,有人就在油管网站上发布了《绿野仙踪》里欢庆东方坏女巫之死的那首歌:“叮咚,女巫死啦。”这段老调在2013年撒切尔夫人辞世之际就重响过一回。给希拉里扣女巫帽子的不止特朗普的选民们,还有初选时支持希拉里政敌的人。在伯尼·桑德斯(Bernie Sanders)的官方网站上,就有这样一位仁兄宣称要募集一笔基金,名为“爆女巫”(Bern the Witch,此为文字游戏,音同“Burn the Witch”,即“烧死女巫”。而“Bern”为“Bernie”的简称)。当伯尼·桑德斯这位佛蒙特州(Vermont)的参议员的竞选团队看到这条留言时,立马把它从网站上撤了下来。
在这一系列让人笑不出来的玩笑话里,保守派社论作家拉什·林堡(Rush Limbaugh)来了一记暴击:“她是个婊里婊气的女巫。”
他或许不知道,在17世纪的马萨诸塞州(Massachusetts)塞勒姆女巫事件中,有一位当事人就已经用上了这个谐音梗,将其中一位被告者,也就是女仆萨拉·丘吉尔(Sarah Churchill)叫作“婊巫”(bitch witch)。
作为回击,民主党选民的胸卡上出现了“女巫支持希拉里”以及“嬉皮士支持希拉里”这样的标语。
近几年来,法国女权主义者看待女巫形象的方式出现了一个显著的转变。2003年,出版社编辑在推介《女人、魔法与政治》时,曾写道:“在法国,搞政治的总习惯于对与灵修沾边的东西保持警惕。他们总是很快就把它们归入极右的领域。魔法与政治八字不合。如果有女性决定自称女巫,那是因为甩掉了迷信和旧信仰,只保留了她们一直经受的父权社会的迫害。”这番评语放到今日已有所变化。和在美国一样,在法国也有一些年轻的女权主义者,还有男同性恋者和跨性别者,在平静地要求魔法的回归。在2017年夏到2018年春期间,记者兼作家杰克·帕克(Jack Parker)编辑了《请,女巫》( Witch , please )这份“现代女巫简讯电子简报”,一时收获了上万名用户的订阅。她在上面放了一些拍摄的自家祭台的照片,还有个人魔法书的图片。她还放上了对其余女巫的采访资料,另外还有与星体运势、月亮周期相关的仪式建议。
这些新信徒们并没有遵循任何共同的仪式:“巫术是一种践行,它不需要伴随任何宗教崇拜,但也可与之完美结合。”一位名为梅尔(Mæl)的法国女巫如是说。“这里没有什么水火不容的情况。所以,我们能看到主要的一神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犹太教)里有女巫,无神论者里也有女巫,不可知论者里有女巫,异教与新异教[多神教(polythéistes)、威卡教(Wiccanes)、古希腊学者教派(Hellénistes)]里还有女巫。”
斯塔霍克——她自己加入了新异教威卡教——也声称自己会根据需要创造一些仪式。例如,她讲过自己与朋友为了庆祝冬至日所发明的仪式。她们在沙滩上点起一大堆篝火。随后,她们浸入海浪里,举着手臂,兴奋地唱着喊着。“最初几次庆祝冬至与夏至日时,有一回我们到海边,在晚上仪式之前看日落。有个女人说,‘我们脱掉衣服,跳进水里吧!来吧,姑娘们!’我记得我回她说:‘你疯了吧。’但我们还是照做了。又过了几年,我们又想到要点个火把,用来驱寒取暖。就这样,一个习俗诞生了。(一件事只做一次,是经历;做两次,就是习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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