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主题的内容是说不尽的。我只能就每个主题提供一条我经过思考与阅读后找到的思路。因此,我也会援引一些女作家的言论。在我看来,这些女性很好地代表了对上述禁忌的藐视——独立地生活、自然地老去、掌控自己的身体与性,从某些角度上对女性来说仍有禁忌的意味。总而言之,她们对我而言就是现代的女巫。她们的力量和敏锐就像童年时的蓬蓬婆婆一样鼓舞着我,帮我驱散父权社会的雷霆之击,绕过其禁令之间的障碍。无论她们是否自我定位为女权主义者,她们都拒绝放弃用十足的才干与自由去探索自己的欲望与可能性,并且充分地愉悦自己。因此,她们也会将自己暴露在某种社会制裁之下。这种制裁可能只是本能反应与谴责,而每个人又不假思索地将两者融合起来,因为对于何为女人的狭隘定义已经根植于我们脑中。回顾她们忤逆的这些禁忌,既可以衡量我们平时所受的压制,也可以看到她们的胆魄。
我曾在别处
半开玩笑地写过,我想创立女权主义的“懦弱”流派。我是一个彬彬有礼、和蔼可亲的中产阶级分子,总是不好意思引人注意。只有在没有其他方案可选择时,在信念感与渴望推动下,我才会跳脱既有的框架。我写书——比如眼下这本书——是为了给自己打气。一直以来,我都在审度身份认同典范的鼓舞力。几年前,有一本杂志列出了一个群像,是关于各年龄段那些不染掉白发的女性的。这个选择表面看来无关紧要,但立刻让人又想起了女巫的身影。其中有一位叫作安娜贝尔·阿迪(Annabelle Adie)的设计师,她回想起20世纪80年代时看到为克里斯汀·拉克鲁瓦(Christian Lacroix)这一品牌走秀的年轻模特玛丽·塞兹尼克(Marie Seznec)满头白发时受到的震撼:“当我在某次秀场上看到她时,我怔住了。我当时才二十来岁,但我的发色已经开始变淡了。她坚定了我的信念:绝对不染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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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有一位名叫索菲·冯塔内尔(Sophie Fontanel)的时尚记者出了一本书,就是讲自己决定不再染发,她将这本书命名为《一个幻影》。这个幻影既是被之前染发所掩盖的那个闪闪发光的自我,也是那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白发女人。自从在咖啡馆露台上看到这一身影,她便决意要迈出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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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国,20世纪70年代的连续剧《玛丽·泰勒·摩尔秀》(
Mary Tylor Moore Show
)曾令女性观众耳目一新,该剧将一个乐活的单身女记者的真实故事搬上了荧幕。凯蒂·柯里克(Katie Couric)作为第一位于2006年独自为美国观众播报晚间新闻的女性,曾在2009年回忆道:“当我看到这个自由的女性,独立地靠自己谋生时,我对自己说:‘我想要这样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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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帕姆·休斯顿(Pam Houston)在回溯自己如何走上丁克之路时,说起了1980年在丹尼森大学(俄亥俄州)遇到的研究女权主义的教授南·诺威克(Nan Nowik)对她的影响:这个“高大又优雅”的女人将节育环
当作耳环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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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从伊兹拉(Hydra)旅行回来的希腊朋友跟我说,她在当地的一家小博物馆里,看到了一颗涂了防腐香料的心脏。那是在与土耳其人战斗中最勇猛的岛上海员的心脏。“你说,要是吃了它,是不是也会变得和他一样勇敢?”她若有所思地问我。无需寻求如此极端的办法:当你想让某人的力量为你所用,接触某种象征、某种思想,就足以产生神奇的效果。我们在这种女性之间互相伸以援手、互相行方便(不管是有意或无意)的方式中,可以看到与支配着大众专栏和无数网络动态的“全视图”(Plein la vue)逻辑正好相反的情况:“全视图”通过维持某种虚幻的完美生活,引起了嫉妒、沮丧,甚至是自我厌恶与绝望。但互助是一种慷慨的邀请,让人得到骨子里的认同,这种鼓舞无需掩饰瑕疵与脆弱。第一种姿态常见于广泛而有利可图的竞争中,竞争的名头就是谁最能代表传统女性的原型——比如时尚版画上的可人儿、完美的人妻或人母。第二种姿态正相反,它助长了就上述典范所产生的分歧。它展现出的是可以在典范之外生存与绽放,而且并不像那种类似恐吓的言论想要说服我们的那样,一旦偏离了笔直的道路,我们也不会在树林拐角处掉入地狱。在别人所“知晓”的信仰中或许总有一点理想化或虚幻的东西,总藏着一个你不知道的秘密;但这个信仰至少是个提供翅膀的,而非某个让人萎靡不振的理想。
有个美国知识分子叫作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1933—2004),我们在她的一些照片中都能看到在她那头黑发中有一大绺白发。这绺白发是局部白化症的症状之一。前面提到的索菲·冯塔内尔也得了这种病。她讲了一个故事:在1460年的勃艮第,有个叫尤朗德(Yolande)的女人被当作女巫烧死了,在给她剃头时,人们在她脑袋上发现了一块与这种白化症相关的色素减退,这块白斑被当成了魔鬼的印记。不久前,我又看到了苏珊的这样一张照片。现在的我觉得她很美,但要是20年前,我会觉得她有点儿丑陋、令人不适。那时尽管没有清楚说出来,但她让我想起的是迪士尼动画《101忠狗》里那个可恶又可怕的女巫库伊拉(Cruella)。意识到这一点后,之前干扰我对这个女人及与她相似的人进行判断的坏女巫阴影便消散了。
冯塔内尔在她的书中列出了她觉得自己的白发很美的几条理由:“很多美好的事物都是白色的,像希腊用石灰抹的墙、卡拉拉
大理石岩、海里的细沙、贝壳上的螺钿、黑板上的白粉、一池牛奶浴、一抹光点、下雪的山坡、获得奥斯卡终身成就奖的加里·格兰特(Cary Grant)的一头华发、妈妈带我去的雪地,还有冬天。”
如此多的联想物温柔地驱散了来自沉重的厌女历史的思想阴霾。在我看来,这里有种魔法。在一部关于漫画的纪录片中,漫画《V字仇杀队》(
V comme Vendetta
)的作者阿兰·摩尔(Alan Moore)说:“我觉得魔法是某种艺术,艺术也是某种意义上的魔法。艺术和魔法一样,都是操控象征、文字或图像来制造意识里的变化。其实,施魔法,简单来说就是操控文字来改变人们的意识。所以我觉得艺术家或作家是如今世界上最接近萨满的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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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层层堆叠的文字与图像中驱逐我们之前奉为圭臬的东西,找出那些在不知不觉中捆绑我们思维的专横又偶然的象征物,并以其他内容来替代它们,让我们完整地生存下去,用赞许包裹自己:这就是我乐于一生践习的巫术。
[1] 玛利亚·格瑞普(Maria Gripe),《被偷小孩的城堡》( Le Château des enfants volés ),由Börel Bjuströme译自瑞典语版,Le Livre de poche Jeunesse,巴黎,1981年。
[2] 参见莫娜·肖莱,《致命的美丽:女性异化之新面貌》( Beauté fatale.Les nouveaux visages d'une aliénation féminine [2012]),La Découverte,“La Découverte Poche/Essais”,巴黎,2015年。
[3] 吉·贝奇特(Guy Bechtel),《女巫与西方:巫术在欧洲的毁灭,几次重大火刑之缘起》( La Sorcière et l'Occident.La destruction de la sorcellerie en Europe , des origines aux grands bûchers ),Plon,巴黎,1997年。
[4] 《勃鲁盖尔女巫之后尘》(Dans le sillage des sorcières de Bruegel), Arte Journal ,Arte,2016年4月8日。
[5] 弗朗索瓦丝·德欧本纳(Franoise D'Eaubonne),《女巫的性别灭绝》( Le Sexocide des sorcières ),l'Esprit Frappeur,巴黎,1999年。[弗朗索瓦丝·德欧本纳(1920—2005),法国作家、女性主义者。——译者注]
[6] 吉·贝奇特,《女巫与西方》。在其他情况下,我们会看到反犹主义和纯粹的厌女症之间存在某种映射:比如在德国,有些流言声称犹太男人——由于他们受过割礼,所以——每月都要流血……[参见安娜·L.巴斯托(Anne L.Barstow),《女巫狂潮:欧洲追捕女巫的新历史》( Witchcraze.A New History of the European Witch Hunts ),HarperCollins,纽约,1994年]。
[7] 西尔维娅·费德里希(Silvia Federici),《卡利班与女巫:女性、身体与原始积累》( Caliban et la sorcière.Femmes , corps et accumulation primitive [2004]),由Senonevero出版社集体译自英文版(美国),Entremonde/Senonevero,日内瓦/马赛,2014年。
[8] 卡罗尔·F.卡尔森,《化为女身的魔鬼:殖民地新英格兰之巫术》( The Devil in the Shape of a Woman , Witchcraft in Colonial New England ),W.W.Norton&Company,纽约,1998年。
[9] 阿梅尔·勒·布拉-肖巴尔(Armelle Le Bras-Chopard),《魔鬼的妓女:女性行巫案》( Les putains du Diable.Le procès en sorcellerie des femmes ),Plon,巴黎,2006年。
[10] 让·德吕莫,《(14—18世纪)西方之恐惧:一座被围攻的城邦》[ La Peur en Occident ( XIV e -XVIII e siècle ) .Une cité assiégiée ],Fayard,巴黎,1978年。
[11] 吉·贝奇特,《上帝的四个女人:妓女、女巫、圣女与傻姑》( Les Quatre Femmes de Dieu.La putain , la sorcière , la sainte et Bécassine ),Plon,巴黎,2000年。
[12] 柯莱特·阿尔努(Colette Arnould),《巫术的历史》( Histoire de la sorcellerie [1992]),Tallandier,巴黎,2009年。
[13] 芭芭拉·艾伦赖希(Barbara Ehrenreich)、迪尔德丽·英格利希(Deirdre English),《女巫、助产士与护士:女性治疗师的历史》( Sorcières , sages-femmes et infirmières.Une histoire des femmes soignantes [1973]),Cambourakis,“Sorcières”,巴黎,2014年。
[14] 罗贝尔·慕尚布雷(Robert Muchembled),《最后的火刑:路易十四时期的一个法国村庄与它的女巫们》( Les Derniers Bûchers.Un village de France et ses sorcières sous Louis XIV ),Ramsay,巴黎,1981年。
[15] 阿加特·杜巴克(Agathe Duparc),《安娜·果尔迪,最终被爱的女巫》(Anna Göldi,sorcière enfin bien-aimée), Le monde ,2008年9月4日。
[16] 《在挪威,有一座纪念女巫的建筑物》(En Norvège,un monument hommage aux sorcières), Huffpost ,2013年6月18日。
[17] 玛蒂尔达·乔斯林·盖奇,《女性、教会与国家》( Woman , Church and State , The Original Exposé of Male Against the Female Sex [1893])。
[18] 克里斯汀·J.索雷(Kristen J.Sollee),《女巫、荡妇与女权主义者》( Witches , Sluts , Feminists.Conjuring the Sex Positive ),TreeL Media,洛杉矶,2017年。
[19] 罗宾·摩根,《WITCH对华尔街施法了》(WITCH hexes Wall Street), Going too far.The Personnal Chronicle of a Feminist ,Random House/Vintage Paperbacks,纽约,1977年。
[20] 罗宾·摩根,《关于WITCH的三篇文章》(Three articles on WITCH), Going too far 。
[21] 如想详细(且有画面感地)了解那些年女巫运动的进程与文化差异,参见朱莉·普鲁斯特·唐吉(Julie Proust Tanguy),《女巫!女性的黑魔法书》( Sorcières!Le sombre grimoire du féminin ),Les Moutons électriques,蒙特利马尔,2015年。
[22] 斯塔霍克,《女人、魔法与政治》( Femmes , magie et politique ),由Morbic译自英文版(美国),Les Empêcheurs de penser en rond,巴黎,2003年。
[23] 当时的标题为“梦想黑暗”( Rêver l'Obscur )。参见维罗妮卡·扎拉可维兹(Weronika Zarachowicz),《所有人都是女巫!》( Tous sorcières! ), Télérama ,2015年4月8日。
[24] 斯塔霍克,《精神之舞:古老的女神信仰的重生》( The Spiral Dance.A Rebirth of the Ancient Religion of the Goddess ),20周年版,HarperCollins,旧金山,1999年。
[25] 莫娜·肖莱,《现实的暴政》( La Tyrannie de la réalité [2004]),Gallimard,“Folio Actuel”,巴黎,2006年,以及《在家:家宅之内的奥德赛》(Chez soi. Une odyssée de l'espace domestique [2015]),La Découverte,“La Découverte Poche/Essais”,巴黎,2016年。
[26] 斯塔霍克,《卡特琳娜飓风过境后的新异教回答》(Une réponse néopaïenne après le passage de l'ouragan Katrina),收录于 In Reclaim ,该选集是由Émillie Hache精选与推介的生态女权主义文集,由Émillie Notéris译自英文,Cambourakis,“Sorcières”,巴黎,2016年。
[27] 艾利克斯·马尔(Alex Mar),《美国的女巫》( Witches of America ),Sarah Crichton Books,纽约,2015年。
[28] 让·鲍德里亚,《消费社会》( La Société de consommation ),Denoël,巴黎,1970年。
[29] 参见博主莉莉·巴博丽(Lili Barbery)发布的《莉莉的一周清单#5》( Lili's Week List # 5 ),Lilibarbery.com,2017年10月18日。
[30] 宇宙(cosmos)与《时尚》杂志( Cosmopolitan )、化妆品(cosmétiques)有相近的词根(Cosm-)。《时尚》杂志是主要针对女性读者的一本时尚类杂志。——译者注
[31] 玛丽·达利,《女性/生态学:激进女性主义的元伦理学》( Gyn / Ecology.The Metaethics of Radical Feminisme [1979]),Beacon Press,波士顿,1990年。
[32] 戴安娜·乌尔维克(Diane Wulwek),《不掩饰白发》(Les cheveux gris ne se cachent plus), Le Monde 2 ,2007年2月24日。
[33] 索菲·冯塔内尔,《一个幻影》( Une apparition ),Robert Laffont,巴黎,2017年。同时参见莫娜·肖莱,《一位金发女郎的报复》,La Méridienne.info,2017年6月24日。
[34] 援引自丽贝卡·特雷斯特(Rebecca Traister),《所有单身女郎们:未婚女性与一个独立国之崛起》( Alle the single ladies.Unmarried Women and the Rise of an Independant Nation ),Simon&Schuster,纽约,2016年。
[35] 帕姆·休斯顿,《“什么都想要”的麻烦》(The trouble with having it all),收录于Meghan Daum(dir.), Selfish , Shallow , and Self-absorbed.Sixteen writers on the decison Not to Have Kids ,Picador,纽约,2015年。
[36] 德兹·维伦兹(DeZ Vylenz)的纪录片《阿兰·摩尔的精神世界》( The Mindscape of Alan Moore ),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