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1月的一天,晚饭时分。我从北京飞回厦门,刚下飞机,便匆忙赶到厦门大学的“大丰苑”餐厅,去见萨林斯。
萨林斯来厦门大学讲学。陪同萨林斯来的是校友王铭铭教授。我当时是人文学院副院长,刚结束中央党校“哲学社会科学教学科研骨干研修班”第23期的研修。研修班有一个内容,任选一个具有党性教育意义的历史地点,包括井冈山、延安等。我是“井冈山人”(祖籍江西泰和),于是选择“革命圣地延安”。
这不,刚刚结束“圣地”学业,宝塔山下身影依依。我风尘仆仆,迈进一间小包间,见到了萨林斯夫妇。在场的有王铭铭、蓝达居,还有一两位学生,其中有张经纬(张经纬后来成了萨林斯《石器时代经济学》的主要译者)。
他们都在等我。我进去,坐下,说了这样一段开场的话:
Master, sorry I am late, and I just come back from Yanan,so-called the shrine of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CCP. Oh,that’s a small town of Northern China, something like “Island of History” of contemporary China, it determined China fate,actually. If someone takes it as ethnographical case, it might be another “Historical Metaphors and Mythical Realities”, the main role shall be the Chinese “Captain Cook”, you know.
对不起大师,我迟到了,我刚刚从延安回来,延安被称中国共产党的圣地。其实,那只是中国北方的一个小镇,有点像现代中国的“历史之岛”,可事实上它决定了中国的命运。如果有人把延安作为一个民族志案例的话,它或许可以成为另一个“历史的隐喻与神话的现实”,而它的主角也就是中国现代历史上的“库克船长”。
大师露出微笑,频频颔首,他回了我一句:“You might be that one.”( 你可以成为那个人 。)
这是我与大师第一次见面,第一次对话。
大师很平和,夫妇总是面带笑容,慈目面善,和蔼可亲。我用了“他的作品他的事件他的主角”串在了“我的故事”中。这使大师很开心。
大师是讲故事高手,也是编故事高手。我非常喜欢大师,喜欢大师讲的故事,喜欢大师编的故事。他曾经说过这样的话:“第一次讲述神话,那是故事;第二次讲述神话,那就是历史”。
明白了:历史就是“他(讲)的故事”,history即his story。
读萨林斯,宛若在听他讲故事。他是自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evi-Strauss)和格尔兹(Clifford Geertz)辞世后,剩下的唯一一位人类学大师,也是最会讲故事的大师。
我喜欢萨林斯,完全因为他的作品:《石器时代经济学》《文化与实践理性》《历史的隐喻与神话的现实》《历史之岛》《土著如何思考》等等;他的故事主题:“库克船长”(Captain Cook),“陌生人王制”(The Stranger-king),以及他的哲学高度,他的“新进化”主张,他的结构主义形制,他的历史人类学旨趣,他对文学研究的兴致;还有他永远乐而不疲的海岛研究,交错于波里尼西亚和美拉尼西亚土著系列的情愫。在他的第一部著作《波里尼西亚的社会分层》中,夏威夷、斐济、斯里兰卡等是他不断穿梭的海岛。
这些海岛我大都去过,不能言语,只是感叹。
与夏威夷土著在一起
斐济舞蹈
他的研究也像他的海岛穿越。他是标准的“美式”研究,出生于芝加哥,哥伦比亚大学拿到博士学位,20世纪70年代又回到他的出生地,就职于芝加哥大学。
不过,他也是标准的“全球式”学者,满世界都走。除了海岛,他也喜欢做大陆研究,欧陆、亚洲都做过。20世纪60年代他在巴黎待过,因此,他的学术是“跨越式”的,他曾经被称为历史唯物主义者、新进化论者、结构主义者、文学理论研究者,等等。
厦门大学,他来过三次,而且他很喜欢厦大。厦大好像也认他,萨氏著作的中译本中,多数是我们厦门大学人类学系师生们翻译的。
喜欢萨林斯,自然喜欢他编织故事、讲述故事和发现故事真谛的本领。人类学在一些学者眼里“被看成”是在讲故事;人类学又是研究“异文化”,也就是专门讲“他的故事”。这话看怎么理解,好的人类学家,确实很会讲故事;重要的是,看听客会不会“听故事”。
我曾在中央民族大学做过一次讲座,用了两个故事来讲“自我的他性”。这两个故事都是萨林斯讲的,讲座当时被整理成文字,这里做一引述。
我讲的第一个故事来自著名的美国人类学家Marshall Sahlins(马歇尔·萨林斯),他最近几年在人类学和学术界是一个非常突出和有争议的人,但是我个人非常喜欢他,我觉得他所使用的这种研究范式对中国的文学人类学、历史人类学有很大的示范作用。第一个故事我先从两个方面说起。我们知道在英国历史上库克船长是一位家喻户晓的英雄,他比我们中国的郑和有名得多,小孩都知道。他是欧洲殖民探险者中继哥伦布、麦哲伦之后的航海英雄,在他的三次南太平洋探险过程中间,“发现”了我们现在所知的很多地方,包括澳大利亚、新西兰、夏威夷等。当他第二次到达夏威夷的时候,落入了夏威夷的土著手里,并被夏威夷的土著残酷地杀害了。杀害到什么地步呢?几乎把他肢解。当时随同库克船长一起探险的水手们试图抢回库克船长的尸骨,可是连完整的尸体都没能得到,最终只抢到了他的一片小小的骨头带回英国。
这是一个听起来很残酷的故事,但是奇怪的是,当库克船长第一次到达夏威夷的时候,夏威夷的土著对库克船长是非常崇拜的。我看过跟库克船长一起去南太平洋探险的海员所写的航海日记,其中有这样的描述:当库克船长到夏威夷的时候,船还没有进岛,当地的岛民就像迎接圣人一样纷纷跳到海里去迎接,甚至怀孕的妇女都向浅海跑去迎接。也就是说夏威夷土著是把库克船长当成他们心目中的一个神来膜拜。但是恰恰又是夏威夷土著以最残酷的方式杀害了库克船长,杀死了他以后库克船长被夏威夷土著当成一个叫作“罗诺”的神来祭拜。这是一个不争的历史事实。
我们要如何解释这种历史情况,为什么夏威夷土著把库克船长当成神,但是又残酷地杀害他?这大概与当地一个神话传说和祭祀仪式有关。在许多民族志的描述中,世界上有很多原始部落大概都有这样的情形:他们部落社会是否兴旺、是否发展是与他们的国王,或者是部落酋长,或者是祭师等的身体状况以及生死联系在一起。一个国王,无论作为一个生命,还是作为一个象征,如果他的身体很好,非常具有性能力,长得英俊高大,就表明他们的部落社会繁荣发展;如果这个头人出现了疾病,出现了衰老,就意味着这个部落要走向衰亡。那么,最好的方式就是要举行一个仪式,把老国王杀掉,然后迎来一个新的国王。重要的巧合是,库克船长的到来在当地的神话叙述中恰恰符合了作为一个新的国王到来的条件。夏威夷是一个海岛,传说中他们新的神将从大洋的尽头乘坐着大铁鸟来,而且这个人长得特别英俊高大,长得很奇特;库克船长的到来正好与当地神话的叙事相一致。于是这个叙事就从神话演变成历史事实,即土著残酷地屠杀库克船长的故事。
无论萨林斯的分析是否有道理,真实的历史是这样的:1776年7月,库克船长率领“决心”号和“发现”号等船队从英国的普利茅斯港启航,“发现”了南太平洋诸岛。1777年船队再次考察访问了新西兰、汤加和社会群岛后,向北美洲航行,于1778年1月来到夏威夷的可爱岛。库克船长惊奇地发现,岛上的居民是波利尼西亚人,与南太平洋的岛民极其相似,显然属于同一个人种。按照《詹姆斯·库克和太平洋的探险家》一书的说法,对于库克船长的到来,夏威夷当地土著表现得异常奇异:“他们显然从未见过白种人;他们之中的许多人好像认为库克是个神灵,不管是什么时候,只要他从旁经过,他们就会匍匐在地,颔首掩面。”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呢?
因为传说中曾提到在某一个神圣的时刻,罗诺神将是从大洋尽头出现并来到岛上的。1779年1月17日,当库克船长因为船只被风暴(恰恰也是神话中罗诺神一年一度离开后应有的风暴)损毁被迫再一次返回夏威夷时,被当地土著仪式性地“杀”死(因为库克船长再次返回不符合神话,此时已经是属于国王的统治时期,罗诺神必须走,必须死)。
库克船长
库克被奉为神
与夏威夷土著的冲突
库克船长之死
为此,我两次寻访夏威夷,专门询问相关的话题,得到的回答并不一样。当地有一种说法,说是库克船长第一次到夏威夷时,人民是很拥戴他的,把他奉为神。白人来了以后,当地民众不知得了一种什么病,死了很多人。所以,当他再次到来时,就把他杀了。
还有一种说法,说是夏威夷人原来生活在一种类似原始共产主义的状态,不存在“偷”的概念,当库克船长船队在岛上维修的时候,夏威夷土著会把白人的东西“拿走”,而在英国人眼里却是“偷”,于是开始惩罚当地人。这样的情形确有历史记录,《詹姆斯·库克和太平洋的探险家》一书中有这样的记录:“从人类学角度看待波利尼西亚人的这种偷盗行为,如果被偷盗的东西确有价值,库克就派人拿回来,仅此而已。如果那个坏蛋拒绝归还所偷的物品,库克便将财产(通常是独木舟)没收,保留到被偷盗的物品送回来为止。实在不行,这位船长就把一位有影响的岛民请到船上充作人质,岛民们什么时候把偷的东西送来,就让他什么时候回去。但是,库克船长后来开始诉诸体罚了,在偷盗继续发生的时候,库克亲自用枪打伤一位岛民。”
而按照当地人的一种说法,作为报复,土著在库克船长再次登岛时,便把他杀了。
其实,夏威夷还有关于库克船长的其他版本,我没能搜集完备。
这种故事在我们今天听起来是非常奇怪的,但是我们可以这样想:人类的早期其实是以动物世界作为一种摹本,而且人类首先就是动物,世界上许多原始民族志中有大量类似主题的民族志记录。那么,这些民族志记录的摹本来自哪里呢?我们去看一下动物世界,特别是哺乳动物世界,就会发现其中的奥秘。事实上动物王国就是遵循这样的规则,比如说狮子王国,一只雄狮成为狮王是很不容易的,它必须与其他的雄狮子进行不懈的争斗,当它把其他试图夺得王位的雄狮打败后才拥有了狮王的位子,然后它也就拥有了很多“嫔妃”。可是狮王这个位子时时刻刻要受到周围其他年轻公狮子的觊觎和威胁,当狮王衰老的时候,就会被其他更年轻的狮子杀死,或被赶下王位的宝座,新狮王由更年轻的狮子所取代。
动物世界,特别是高级哺乳动物世界里的这种规则与人类早期原始部落中的所谓“杀老”行为非常相似。我们只要看一下弗雷泽的《金枝》,其中有一个原型性的主题,就是所谓“杀老仪式”(killing the old),就可以看到在世界各地的民族志叙述中有多少部落实行的正是这样一种规则。我们后面在文学主题中间所谓的杀老、弑父、戮君等都不过是同一个原始模式的模仿,看一下《哈姆雷特》,包括俄狄浦斯杀父娶母的情节,都遵循同一原则——或者说,人类原本正是贯彻动物王国的这一基本原则。
不过,萨林斯通过夏威夷的这个故事非常有意思地破解了我们传统的思维模式和认知模式,他写了一本书叫《历史的隐喻与神话的现实》。大家看一下这个书名,很有意思,我们通常会认为历史应该属于“事实(现实)”,神话是“隐喻(虚构)”;萨林斯恰恰破掉了我们传统的认知和表述方式,成为“历史的隐喻”,成了“神话的现实”。萨林斯希望通过这样一个故事来创造一种新的认知性表述范式。今天我们来重新思考这个问题,大概会有很多收获。
第二个故事也是萨林斯说的,但是跟我们中国很近。我们知道我国的邻邦柬埔寨有一个非常著名的世界文化遗址叫吴哥窟。吴哥窟很奇怪,它曾经是一个繁荣、强大的古王国,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它突然消失了,消失在原始丛林中间。吴哥窟据说是一个法国的旅行探险者发现的,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可是文献记录却是这样的:在十三世纪,有一个叫朱大全的中国游客曾经到柬埔寨旅游、探险,他转述了这样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实际上是一个仪式。在吴哥窟国王的金殿顶上,国王每天都要跟他众多的嫔妃进行交媾仪式,这个仪式每天都有一个固定的仪式程序,就是国王必须每晚跟一个叫作索玛(Soma)的女人交媾。索玛的形象是一条九头蛇,因为蛇代表着高棉王国的图腾形象。作为象征王国族源性记忆和庆典仪式的一个程序,国王每天必须完成与索玛女神(实为女巫)的交媾,在交媾过程中要重复地讲述一个历史故事,即王国的源起历史,包括国王是从哪里来的,最早的高棉王朝怎么建立的。按照传说,最早的国王是印度的一个王子,叫昆填(Kaundinya),他是印度的一个婆罗门,带着很多财富和一件有魔力的武器,航海来到柬埔寨,建立了第一个王朝,叫扶南王朝(Funan)。
这个仪式每天要重复,就是要让国王记住:在维持自己的朝代更续之前,国王必须先宣告自己的君权,即强调国王的权力是神圣的,是从天国来的。这个王朝是一个外来的王子到这里与当地的女人结婚建立起来的。有意思的是如果哪一天索玛晚上没有到,这个国王就面临着可怕的死亡威胁,意思就是说你这个国王大概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应该有新的国王来替代了。
这个故事除了表达第一个故事中的主题之外,还有一个意思是所谓的“陌生人—王治”(stranger-kinship)。在这个原型中,原始国王并不是从一个族源本身产生出来的,总是有一个陌生人作为一种异化的力量、异己的力量从外部或外界体现出来。
我曾经去过吴哥窟,我觉得吴哥王国的这个例子值得我们思考,而且吴哥王国在中国古文献中还有记载,与中国人也有关系。
这个故事本身不是简单的一个神话传说和仪式,它留下了一个值得人们去纪念、去凭吊、去思索的千古文明遗址。它现在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文化遗产代表名录之一,是世界遗产,我也建议大家有可能的话去看一下,非常值得看。它是一个丢失的文明,这个文明跟华夏文明、印度文明,跟外来者(所谓的stranger-kinship)结合起来是有关系的。
我们可以以这样的思路去思考一个问题:世界上绝大多数的文明在表达中都试图把自己的文明说的非常纯粹、纯正、神圣、正统,强调是一个自我内部所产生、所发展出来的文明模式。而事实上人类学在世界范围内丰富的民族志材料说明:在很大的程度上,人类早期的文化和文明的发展遵循的就是我们所看到的例如狮子这样一种王国模式,即不断地有外来的、外姓的、外种的、异己的力量加入进来,使之发展起来的王国。我们的许多民族大概是故意想强调他们的民族完全没有外来的影响,以此来表达自己的纯粹性和高贵的血统,这种“纯种—高贵”的假定性文化血统论在今天是值得反思的。
上述的第二个故事,就是萨林斯2008年在厦大人类学系的讲座内容。
佩服萨大师能讲这样的故事——而且这个故事是中国人告诉他的——发现kinship中的kingship。按照社会的一般规则,古代社会的“王”(祭司、头人、首领、族长等)是由亲属内部产生并继承,即所谓kinship,而萨林斯则在故事中发现了外来的“陌生人”(stranger)可以和可能成为“王制”(kingship)之王。这是人类学亲属制度研究中罕见的建树。难道库克船长不也是么?
今年(2021)4月5日,也是厦门大学100周年校庆的前一天,传来了萨林斯去世的噩耗,享年90岁。我国人类学界有不少纪念文章。他本人就是一个传奇故事!
我也去过吴哥,是那座金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