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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仁伟
我讲的主题是中美关系和世界大局势的深刻变化，这个变化的主体是中国和美国关系的变化。国际环境的变化主要包括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经济全球化的变化。经济全球化的变化与世界政治的变化密切相关。从总的趋势看，全球化的第一轮浪潮已经过去，即西方主导的全球化退潮了。以美国为代表，日本、欧洲分别出现不同程度的退潮，英国退出欧盟是一个表现，特朗普现象更是一个集中的表现。发达国家退出全球化的主要原因之一在于大量资金从发达国家流出以后不回母国，在全世界找赚钱的机会。发达国家的钱越来越不够用，所有发达国家都背负大量债务，美国、欧盟、日本的国家债务都超过经济总量。美国在疫情后的GDP降到了20万亿美元，但2021年的美国联邦债务差不多达到29万亿美元，几乎达到国家GDP的150%，也就是一年半的全国生产总值要来还债务。不但如此，债务增加到一定程度，会碰到联邦规定的债务上限，超过上限就不再允许借债了。因此，现在美国国会吵架，这个上限是继续往上抬，还是不许抬？不许抬，就借不了钱，美国就会财政破产，美国所有的事情就做不了，社会保障也没有了，政府公务员的工资也没有了。美国债务是GDP的1.5倍，每年要还的利息是联邦财政的1/3，不还就是信用破产。
欧盟、日本的债务也超过GDP。在经济全球化的背景下，他们发现钱流出去都不回来了。而这么多钱在全世界流通，也造成全世界的大灾难，热钱跑到哪个国家，哪个国家就起泡沫，热钱一走泡沫就破掉了，后果让本国老百姓承担。这是全球化1.0版的第一个大的表现，资本的流向出了问题。现在还没有大爆发，如果大爆发将比2008年金融危机大得多。
第二，西方国家的制造业空心化。由于外面劳动力、原料、土地价格便宜，西方国家把产业搬到发展中国家。本国产业和就业、税收都没有了，出现了空心化。美国最明显，美国制造业产值占GDP不到20%，而过去是50%以上。金融服务业占GDP 80%。金融服务业是个虚的东西，要靠物质来支撑，而物质的东西都在外国生产，所以这次疫情就暴露出来。美国的口罩、呼吸机，都要中国供应。此外，圣诞节期间连超市里也没有货，大量的货都在中国。美国制造业的空心化造成资金外流，本国老百姓开始愤怒，开始对政府不满，于是产生了民粹主义：凡是政府做的都是错的，就要反。特朗普利用民粹主义上台，其政策都是走极端的，都是民粹主义的。
这个大变化，对我们中国是机遇，也是问题和挑战。以西方为原动力的全球化停下来以后，全球化能不能有新的发展，要看中国。我们有难处，如果我们承担太多，国内的资金也会不够，国内的老百姓改善生活也会有困难。如果我们不承担，世界经济还会下滑，下滑得更厉害，我们也会受伤，因为我们也靠外部市场，所以中央提出“双循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双循环”到底是以外部市场为主，还是以内部市场为主？中央说以内循环为主，国内生产国内消费，这样循环，加上一个外部市场的出口，两个结合。中国推出“双循环”战略以后，世界的疫情造成中国不出口也不行，导致中国出口的增长大大超过疫情前。美国贸易战打了也没有用，关税再高，中国的出口还是增加。因为美国的生产全停了，印度、越南也都停了，全世界只有中国在大量生产。疫情之下中国的出口增长太多了，又造成另一个问题，即能源供应不足，电不够用了，所以要拉闸限电了。因为我们还承担了另一个义务，低碳减排。这么多的生产要用很多电，用更多的能源，碳排放就上去了，这又违反了我们的承诺。全球化退潮以后，中国经济处于两难，西方经济则是更为艰难，我们的“两难”加在一起不如其“一难”。这是一个大变化。
与此相关的是美国霸权开始衰落。霸权衰落不等于国力衰弱，这是两回事。霸权衰落指的是美国对世界的领导权，包括对世界事务的主导权、决定权在减弱。美国的综合国力，包括GDP、科技、铸币权、军事实力等，依旧是世界第一，但指挥世界所有国家的能力下降了，人家不愿意听他的了。一方面霸权在减弱，另一方面实力还是世界第一，这么一个矛盾现象，使美国政策出现混乱。美国想要维护自己的霸权，把过去建立的冷战同盟保持下去，要这些盟国继续听他，但财政困难，养不起这些盟国。以前，美国军队在外国驻扎费用由美国自己出。现在美国认为我是保卫你，这些钱由你来出，但其他国家不愿意支付这笔费用。美军是美国霸权的支柱，而美国霸权能维持美国的美元地位。因为有美军，所以有美元；因为有美元，才可以养活美军。美国霸权是什么？就是美军加美元，但美国说其霸权是讲人权、正义、道德、民主、自由，不提美军加美元，美国把这些好听的词放在其霸权之上。
美国在霸权衰落过程中，养不起这么多美军，这也是因为美元出现了大问题。疫情加上债务造成美元开始贬值，通货膨胀。2021年开始，美元通胀率达到5%，一年要涨多少？翻番再翻番，通货膨胀极其严重。美元不值钱了，但一直在发行，导致货币内的财富含量越来越少。同时，美国债务多，从2020年下半年的23万亿美元到2021年上半年的29万亿美元，涨了6万亿美元债务。世界各国已经不愿意买美国的联邦债券了，买了以后不知道美国还不还，而且还的肯定没有原来价值多了，这个钱变少了。谁来买这个债务呢？美国人自己买，不是美国老百姓，是美联储、美国央行。美国央行印完钱给美国财政部，说我买你债务，政府发的钱买政府的债务，这就是通货膨胀的根本原因。而且出现另一个情况，这个钱就跑到股市上去了。美国经济这么糟糕，股市一直在涨，从2020年初疫情暴发的时候1万点，疫情暴发了两年不到，涨到3万点，涨了2万点。经济这么下滑，股市这么上升，为什么？货币发得多，市场上没地方去，全跑股市去了，股市一直涨。这就是美军加美元的美国霸权。
美国霸权衰落，是中美关系上发生问题的根本原因。美国霸权强大的时候，美国有信心，中国怎么追，也追不上，而且想打就开打，就不怕你。现在在霸权衰落过程中，中国还在直线上升，美国就害怕了，这是“中国威胁论”的根本原因。过去美国以为“中国威胁论”是一个共产党国家意识形态对世界产生的影响，现在的“中国威胁论”，就是中国哪一天要超过美国，这是实实在在的威胁。美国认为自身若从第一被赶到第二，就没有在世界上的霸权了，所有建立在霸权上的财富就要消失了。这就是美国霸权衰落的后果。美国把中国作为主要威胁的原因，在于自己的下降，美国的下降加上我们的上升，是双倍的。
2018年，中国GDP就是美国GDP总量的60%，中国是老二。2019年，中国维持着67%的占比。疫情来了，本来以为中国的GDP会下降，可能不到美国的60%了，结果不到半年，美国的疫情超过我们，2020年下半年到2021年下半年，就一年多的时间，中国的GDP已经是美国的75%了。按照这个速度，美国认为中国于2025年就要反超，我们则认为是2030年。世界上许多国家认为2028年左右，中国的经济总量肯定超过美国，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等国际经济组织也认为是2028年。不管怎么说，就算2030年，哪怕是2035年中国GDP赶上美国，美国都会在心理上受到沉重打击。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大约在2010年，中国GDP刚刚超过日本，成为亚洲第一，世界第二。那时候是日本最焦虑的时候，也是日本反华最凶的时候，之后日本再也跟不上中国的步伐。目前日本的GDP是中国的1/3，中国是美国的3/4。我们离美国越来越近，日本离我们越来越远。这是世界的第二个重大变化。
第三，美国的盟国发生分裂，有一部分盟国跟美国更加紧密，有一部分盟国离美国越来越远，即西方盟国分裂了，出现了两个派别、两大阵营。其中有“五眼联盟”，就是五个国家。哪五个呢？纯粹的英语国家，纯粹的盎格鲁-撒克逊移民后代组成的国家，英国、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他们自认为是西方盟国的真正核心，是铁的一条心，从来没有做过敌人。他们原来是以英国为首，后来美国取代英国，但都是英语国家。现在这五个盟国里面又分了，美国、英国、澳大利亚又建一个核心，三个国家建成一个“AUKUS”，A就是澳大利亚，UK就是英国，US就是美国，这三国又把新西兰和加拿大放在一边了，组成了更小的同盟。美国的盟国越来越不是一个整体了，越来越分小集团，小集团里再分小集团。那么另一边就是以欧盟为主，特别是英国脱离欧盟以后，欧盟认定英国的脱离是因为美国的支持，是美国要英国离开欧盟，以削弱欧盟。所以德国、法国心里一直记着这笔账，美国是要看到一个破碎的，甚至于崩溃的欧盟。这两天出了一个事，澳大利亚搞核潜艇，但美国让澳大利亚把与法国的合同撕了，不要法国的核潜艇，用美国的。这让法国觉得很羞辱，该合同价值几百亿美元，法国把所有的武器出口加起来，五年也够不上这一单合同。而且法国特殊，不用美国武器，都是自己造。北约的其他国家用的都是美国武器，就法国用的是独立武器系统。法国找不到其他的买卖填补这个空，要靠法国政府出钱养军火工业。所以这不仅是朋友之间不讲信用的问题，而且其目的在于把法国的军火工业彻底搞垮。此外，澳大利亚用了美国的核潜艇，更加依赖美国了，核潜艇一旦进入澳大利亚的海军，其每时每刻都在美国的控制中。美国用这个武器合同，既离间了法国，又拉住了澳大利亚。这就是美国对待盟国的态度，他对盟国是没有什么友谊的，所谓兄弟友谊都是假话，利益高于一切，这是实实在在的。
德国、法国加上欧盟其他国家，一直在美国和中国之间犹豫，到底倒向中国还是倒向美国，或者中国和美国产生冲突的时候，帮不帮美国。这是他们的两重性。如果讲意识形态，欧洲跟美国是一致性大于差异，都是西方民主国家，都是讲人权这一套价值。但这一套不能当饭吃，这一套不能养活他们，讲再多能变成财富吗？欧盟要市场，最大的市场是中国，而且增量最大的是中国，下一步谁要多赚钱，就要到中国市场去。让欧盟放弃中国市场，他干不干呢？不干，但是又不能说出来。所以每次美国压迫他骂中国，他也跟着骂几句，既要给美国面子，又要拿中国的钱，这就是他的两重性。
第四，美国的战略重点在向印度洋和太平洋转移，移到中国东面的第一岛链、第二岛链和马六甲海峡及以东地区。中国最近一段时间同美国在安全问题上开始关系紧张，就是因为美国的战略重点移到这里来了。战略重点东移过程中出了一个小的危机，但也是一个大的问题。在阿富汗撤军时，美国认为阿富汗政府足以抵抗塔利班半年，足以把美军、美国人、美国大使馆以及帮助美国的50万阿富汗人撤出。但谁知道仅仅5天，阿富汗首都就被塔利班给占了，5天时间要完成半年的撤退任务，那怎么可能？很多人没走了，所以美军又派军队回去占领机场，只保证美国人走，阿富汗人一个也不管了。50万阿富汗人这下倒霉了，怕塔利班来了以后把他们杀了。当年有一个西贡时刻，美国撤出越南的时候，南越的政权还维持了两年，现在美军撤了5天，阿富汗政府就完蛋了。这个事件给全世界带来了震惊，就是说美国不讲信用，在撤退的时候，抛弃了所有帮他做事的阿富汗人。美国的信用、美国的领导权、美国的霸权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暴露了虚弱和虚伪。
美国战略往东走是海上，我们是陆上，陆上是实在的，一个一个国家，海上都是漂在水面上的，军舰能管得住这么大的海洋吗？地缘政治就发生变化了。美国搞四国联盟、印度洋太平洋战略，搞了四个国家，却丢了西面一大片。
再来看东面。现在中国和东盟经济联系特别紧密。美国与中国的贸易额原来占第一位，后来下滑了，欧盟成为第一位。再后来欧盟的经济因为疫情等又下滑了，东盟上升到和中国贸易额的第一位。东盟跟我们交好具有非常关键的意义。为什么？从地图上看，印度洋和太平洋的中间是东盟，因为南海是太平洋的一部分，而泰国的西面就是印度洋，下面就是马六甲海峡通道，所以东盟对印太地区意义重大，就是十字路口和必经之地。东盟有5亿多人口，人均财富要比中亚、南亚和中东多，这个市场非常重要。现在我们和东盟连成一片，美国的印太战略就连不起来。这次美国搞了半天，要加强东盟，加强印太，成为一句空话，结果东盟是中国最重要的经济伙伴。我们的重点就在东盟，东盟是我们必须抓住的一个重要节点。此外，欧盟是发达国家中举足轻重的一块，东盟是发展中国家里最好的一块。中国把这两块抓住了，东、西两侧就摆平了。
在这个大环境下，再来看中美关系就清楚了。美国的总体实力是在下降的，他更加认为中国是威胁，这是一个大前提。但是美国即使实力下降了，还是第一强国，美国的各种实力还在中国之上。所以美国以攻为守，不能退，一退就会全线崩溃。美国先对着中国攻，再退，减少在世界上承担的义务。美国在以下几个角度展开进攻：
第一，从地缘政治的角度，美国在中国周围拉起一个反华联盟。以日本、澳大利亚、印度、美国这四国为核心，逐步把中国周围与中国有矛盾的国家都拉进去。只要有点矛盾他就拉，菲律宾、韩国的总统，现在跟我们都还可以，但是美国要把新上台的换成亲美的，在东亚搅局。美国先在我们周边拉一条反华的包围线，与此同时，在南海进行长时期不停的航母巡航，让中国没有把握稳定南海，南海就成为中美争夺的焦点。
第二，加大对台湾的支持力度。美国加强对于台湾当局军事力量的支持，包括卖武器。武器是个幌子，关键是美国用武器拴住台湾。台湾买了美国的武器，就要跟美国人学怎么使用这个武器。武器越先进，学习就越困难。所以美国卖武器，实际上是控制台湾的军队。
第三，美国继续以经济为主围堵中国。围堵的核心内容就是科技，在科技上给中国断供，断芯片，断技术，以及断技术人才，形成“三断”。关键的零部件，关键的材料要断掉，关键的技术不让你接触，不让你听到、看到，然后关键的人才，不让他们回中国，或者不让中国关键的人才去美国。这“三断”把科技上升的通道堵掉了。美国知道在数量上阻挡中国已经不可能了，中国在经济规模上超过美国只是早五年或晚五年的问题，但是要在质量上让中国超不过美国，这个质量就是科技。军事力量的差距，核心也是科技。如果我们的科技距离美国只有五年，我们的武器比美国差一点，但我们数量大的话，那么美国就打不了我们。所以美国要把我们的科技拉在距离其十年以上的差距，最好是二十年，如果差距在二十年以上，他打我们，就有大的优势；双方差距在十年，他打我们，就要想一想；双方差距在五年，就不敢打我们。武器的差距，实际上就是高科技的差距。双方的高科技发展越接近，武器差距就越小，台海发生战争的可能性越小。
第四，美国对中国发动贸易战。现在贸易战的关税，都是美国的消费者在付，关税都在商品的价格里了，你要买就买，不买就没有别的货，就是涨价。所以美国现在要求中国大量供应商品来降低其物价，我们说这物价不是我们涨上去的，是你自己把关税加上去的。你减免关税，物价就会下来。
另一个危险领域，就是金融。美国的金融实力仍然非常强，因为美元是美国制造的，全球资本市场是美国操控的。美国要是在资本市场上搅局，把全球资金从中国抽逃出去，对我们打击也是不小的。我们要做好准备，如果美国要搞金融战的话，我们要让美元不好过。现在双方都在准备，军事战不打，但金融战可能要打。有一些专家希望特朗普上台，认为特朗普上台比拜登好。这个想法是怎么出来的呢？就是特朗普下面的一大批人，在中国传播这种消息，说特朗普上台比拜登好。现在看来，特朗普在2024年还是有可能上台的，这个危险还是存在的。当然拜登上台以后，也没有我们想的那么好，但他对使用战争武器和金融战，可能比较谨慎。美国现在也开始跟我们讨价还价，某些时候需要中国一点帮助，因为美国经济非常困难，债务太多，通货膨胀率太高。通货膨胀率太高，就需要加大物资供应，来降低物价；债务太多，就要中国买美国的国债，否则美国就要用大量的现金购买自己的债务。
现在留点小小的合作窗口。第一，低碳、气候治理。全球气候变暖，中国是老大，美国是老二；碳排放，中国第一，美国第二。这两个国家不解决碳排放问题，全世界很快就会变暖，海平面上升。第二，核武器控制。双方都担心对方的核武器太多，要不要控制，怎么控制？这也是一个问题。第三，几个地区性的问题，阿富汗留下的后遗症、伊朗的核武器，还有朝鲜问题。这三个问题，中美也是在谈合作，所以小的合作还是有一些。
全世界的经济合作，没有中国和美国，世界经济就不能稳定，也是明显的事。全世界的基础设施合作，现在中国搞“一带一路”，美国要搞全球基础设施建设，欧洲也要搞，能不能大家联手搞全球的基础设施建设？反恐、反毒品这些合作，就是小意思了。哪怕有意识形态分歧，有战略地缘政治的分歧，这些合作也应该搞，这些合作是不分意识形态、不分地缘政治的。所以中美合作还是有空间的，只是双方要抛弃那些旧的冷战思维。
如果美国不跟我们合作，也无所谓，只要他不冒险发动战争，我们就抓紧时间搞自己的建设，把各种问题尽量处理掉，这样就争取了时间。我们不能只有GDP的增长，其他问题都不解决也不行。最后是和美国比谁的国家治理得好。如果美国各种内部矛盾解决不了，这种动乱会一场接一场，2021年1月份抗议者攻占白宫、2020年中的“黑人命贵”，都是很大的动乱。中国就要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我们不出内乱，他就会出内乱，最后的机会就在我们中国这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