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放眼于更大的一个话语场域,从传统与现代的关系来看,消费是不是推动人类社会进入现代社会的某种要素,或者说在人类现代化的进程中发挥了何种的作用?若是这样考量的话,那么,马克思不会是唯一的一个思考者,在他所开拓的问题研究大道上出现了很多同道之人。
古往今来,人们总是追求美好生活,社会生产力水平的高低直接影响到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定义。众多关于美好生活的评定中,社会物质产品的丰富以及人们精神生活的自在可以看作是亘古不变的标准之一。当然,普通百姓似乎更倾向于前者,有足够的钱能够买到想买的东西,满足口腹之欲,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如果说普通人追求的美好幸福是一种主观上的体验,思想家们却是真真正正脱离这种生物意义上的乐趣而去形而上探索背后的缘由。
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种种认识和批判超过了同时代的很多人,但资本主义的社会发展以迅猛的姿态远远超过了马克思及同时代大多数人所认识的水平,福特制所代表的标准化、大批量流水线生产方式的出现,极大拓展了社会产品的供应量,物质产品的丰盈,让消费什么、如何消费已经不再是满足生存的问题,而转化为何以存在的一种表达方式甚至是一种唯一方式。让·鲍德里亚在其《消费社会》一书中提出了消费社会的概念。消费社会即消费主导的社会,不同于以往的生产社会,“生产主人公的传奇现在已到处让位于消费主人公”。 有关消费社会的描述以及论述并非只有鲍德里亚,与他同时代甚至更早一些的相关领域的学者已经开始关注这一社会现象。如凡勃伦的《有闲阶级论》就提出了著名的“炫耀性消费”概念;马克斯·韦伯的社会分层理论也指出,消费方式的不同最终也会导致人的等级归属不同;尤其是在经济学领域,边际效用学派、凯恩斯主义等更是把社会学家眼中的社会现象通过经济学的术语清晰无误地表达出来——“花钱的新经济学”(消费经济学)成为后来西方经济学史一个重要的发展分支。
当一个社会现象变成众多学科研究的热点时,也正是社会生活因此发生剧烈变动的时候。消费,广义的消费虽然自人类诞生起就随之而来,但在资本主义早期积累发展过程中,总是处于生产的从属地位,往往被忽略,甚至有意抵制。如法国资产阶级庸俗经济学鼻祖萨伊有句名言,“激励生产是贤明的政策,鼓励消费是拙劣的政策”, 可以代表那一时期的经济学家们对消费采取的有意无意的克制与打压态度。马克思也曾深刻批判那一时期的经济学家忽略消费的作用,甚至混淆消费意义的做法,“李嘉图和一切以后的经济学家追随亚当·斯密一再重复地说:‘加入资本的那部分收入,是由生产工人消费的’,这就大错特错了”。 而到了20世纪上半叶,此种情况完全翻转了。美国著名学者丹尼尔·贝尔就从三个方面详细分析过消费大众化的演变过程:流水线生产方式的改进,降低生产成本,让那些电视、洗衣机等曾经的奢侈品逐渐成为必需品走入千家万户,无处不在的广告,无时无刻不吸引着、引诱着消费者消费,银行分期付款这一新颖消费方式的出现,“花明天的钱,享受当下”,最终,人们头脑中勤俭节约的清规戒律将瓦解,消费成为西方社会的人们走入“人类历史上罕见的幸福境界”的神奇武器。
被誉为“日常生活批判之父”的法国思想大师列斐伏尔在《现代社会中的日常生活》一书中也提到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是消费高度组织化的社会,他提出了“消费受控制的科层制社会”概念,并认为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的消费行为都是由社会最高层理性控制,因为当代的资本主义社会不再以生产为主导,社会的统治核心转移到以控制日常生活为目的,借助于科学技术,运用工具理性思维,消费抽象为人的欲望,变成满足人的各种欲望的手段,人更加离不开消费,更加依赖消费,消费反客为主,实现了从身体到心理全面控制人。“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概念取代了马克思的工厂作为社会的敏感核心地带,成为人类的意志能够选择革命的地点,在这里,一种新的异化形式已经成为最富压抑性与显眼的东西。” 列斐伏尔深刻揭示了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条件下,消费异化已成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普遍存在的一个社会现象,这是造成人们“物质丰富、精神痛苦”的深刻根源。
以上这些学者的观点从不同视角都已经触及了消费社会以及消费社会中消费异化带来的种种弊端和社会矛盾,他们或描述或批判,形成的观点和理论对于我们今天审视消费主义具有重要的理论启示意义。而在众多有关消费理论的研究中,让·鲍德里亚以其研究最深、影响最广著称。
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又译为“尚·布希亚”“波德里亚”,正文均以“让·鲍德里亚”为准,注释则以出版社翻译为准),法国作家、哲学家、社会学家,被称为“知识的恐怖主义者”,他也是当代欧洲最负盛名的后现代理论学家。著有《物体系》《消费社会》《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生产之镜》《拟像与仿真》《致命的策略》《完美的罪行》等。鲍德里亚的研究旨趣深受其导师列斐伏尔有关日常生活批判理论,以及索绪尔、罗兰·巴特等语言符号学的影响,尤其是罗兰·巴特有关“时尚体系”和“标志技术”的研究观点对他有重要的指导意义。鲍德里亚将符号学引入他的消费社会理论框架内,关注日常生活消费,通过符号逻辑以及象征逻辑,构建起符号消费的消费社会理论。需要提及的是,1968年出版的《物体系》是鲍德里亚的博士论文,而此前他听过有关巴特为期一年的“物的体系”的课程。其有关消费、消费社会的思想如下:
鲍德里亚提出了一个很有意义的概念——“物体系”,他指出“今天,很少有物会在没有反映其背景的情况下单独地被提供出来。消费者与物的关系因而出现了变化:他不会再从特别用途上去看这个物,而是从它的全部意义上去看全套的物”。 人因物聚,聚而成类。这种聚合不似从前社会中的等级标准,如贵族与平民、地主与长工,这类的关系比较稳定且不易改变,除非出现巨大的社会结构的剧烈调整(但形成新的社会结构本质上仍然以财富的多寡分隔社会成员,新的社会阶级出现)。而现在的社会关系复杂多变,人们的身份也趋于多样,是消费定义了关系,形成新的关系,并且,这种消费背后都有主动制造、引导之意,这种被“消费”的后果,其实也是新的社会关系和结构重新固化的结果。或许还是那个有钱的阶层和没钱的穷人,但两者之间剑拔弩张的紧张关系会因为消费变得温和许多,消费让巨大的身份差距变得平面化,某些沾沾自喜的人认为这就是“民主”“平等”,其实,背后的差距依然存在,甚至随着消费的不断被“制造”,差距会越来越大,只是不自知而已。
既然在消费社会中所有商品都是物体系中的物,符号与物之间都有意义关系,人们消费物也就是消费符号。换言之,进入物体系中的商品都具有了符号价值,才有被消费的可能。那么,何谓符号呢?根据布尔迪厄的观点,符号具有认知、交流、社会区隔的功能,即通过符号,我们建立起区别与世界、外部的关系,我们能够区分彼此、寻找归属,符号还具有政治象征意义等。而鲍德里亚却借用符号把人与世界黏合在一起,成为人与世界形成某种关系的介质。
该怎样认识我们身边千差万别的物?或者如何对各式各样的物进行梳理分类?此前,人们更愿意通过物本身的属性以及对人是否有用来定义、分类物,但在鲍德里亚眼中,他却认为,不能仅从“是否有用”中把握物,而是要看到物背后人与物的关系进而是物的体系。他指出,“我们分析的对象不是只以功能决定的物品,也不是为分析之便而进行分类之物,而是人类究竟透过何种程度和物产生关联,以及由此而来的人的行为及人际关系系统。” 他还认为,在物体系之外还应该有一个与之相对应的外在的意义体系,即“必须假设在物的结构语意系统之外,有一个可与其分离的层次。此层次的结构更为严谨,并将超越功能描述的范围之外(它便是):科技层次”。 为什么要这样规定我们的世界以及世界中的各式各样的物呢?因为自古希腊时期以来,西方哲学中就有一个主客体的二元对立传统,主观世界的不可感知、不可描述,最终成为一种超验的形而上学的存在,只能抽离于现实生活而寄希望于彼岸世界。近代西方哲学虽然开始扭转、重视客观世界,强调人的主体性意义,但仍未摆脱柏拉图式的二元论,甚至有关主体性的探讨更加趋向于抽象的、近乎完美的“有德性的人”“超人”等,为此,马克思曾经批判道,“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人的感性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因此,结果竟是这样,和唯物主义相反,唯心主义却发展了能动的方面,但只是抽象地发展了,因为唯心主义当然是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 可见,局限在抽象现实世界语境的近代西方哲学范式仍然无法克服脱离现实生活、具体历史的毛病。而鲍德里亚则果断地抛弃了这一传统,强调从日常生活入手,把握物与人的关系,甚至是人与人的关系,这的确是一种非传统的形而上学的认识。
当然,鲍德里亚这么强调现实世界、日常生活以及技术的意义,也源于科技日益发展,对客观世界的阐述更加精确而科学,而这样的一种科学阐释,已经不再是物的属性层面的理解,更像是本质内核的剖析——它可以借助于技术,用更加专业的科学术语表示这一物是什么,而不是用生动的话语来描述它是什么。如一个保温杯,你说“红色的”或者是“保温效果非常好的”,这类的话都是对其外部形态和功能的描述,而非对这个保温杯是什么的阐述,若要说明白何谓保温杯,就要从热能如何被保存这类的物理概念入手,从保温材质等组成保温杯的具体物质要素讲起。这样一来,我们得到的有关保温杯是什么的信息其实是一堆实验室研究成果的应用,脑海中有关这个杯子颜色、形状的信息其实与保温杯是什么并无直接联系。事实上,科学阐释“物是什么”与日常生活中我们理解“物是什么”之间有一个巨大的认知鸿沟。鲍德里亚指出,“我们可以梦想,对技术元和它们之间的意义关系,进行一无遗漏的描述,便足以完全说尽真实物品构成的世界:然而,这只是一种梦想……它会马上在物品真实生活中的心理学和社会学现实上遇到困难,因为后者在物品的感官物质性之外,形成了一个有约束性的整体,并使得科技体系的合理一致性持续受到改变和干扰……物品的生活体验真相却持续地和它分离”。 在这里,鲍德里亚承认仅仅靠科学体系无法把握物的本质,这时就必须引入符号,通过符号的介入,将物的本质从科技层面进入“客观本义(denotation)和引申意义(connotation)层次(透过后者,物品被心理能量所投注、被商业化、个性化,进入使用)”, 最终,物在消费社会拥有了一整套完整的有关意义的符号表达体系。鲍德里亚所树立的物体系的概念,我们对现实世界物的理解和把握,刚从形而上学的泥淖中跳出来就又陷入了抽象的概括中,但这却是物体系中物与符号建立关联的关键,每一个存在物都有一个符号意义与之相关联,组成具体而庞大的物体系的世界。
根据鲍德里亚的观点,物体系中外在于物而与物具有意义指涉(signifier)关系的符号,也就是消费社会中的消费对象,这是鲍德里亚消费理论中有关认识论的关键基石,他关注日常生活的具体消费对象,与马克思强调从具体的、历史的实践出发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他从具体物品消费入手却最终还原为抽象的符号,并且只有在与其他物——符号的关联中符号才具有了存在的意义,在庞大的物体系中具备了存在的合理性,这实则依然没有摆脱传统形而上学的窠臼。
物质丰裕社会,消费是最常见的、再普通不过的日常行为,“买什么比买不到什么”更令人头疼!因为,购买消费的对象,也就是商品——物,已经不再是简单的一件商品、一个物,而是具有符号意义——社会普遍认可的符号意义。与此同时,购买具有某种符号意义的商品,已经不是极少数人的特权,这已经成为全社会成员基本的权利,没有谁再会为购买了某种价格高得离谱的商品而感到羞耻,反而会因为有能力消费了高档商品而自豪。社会鼓励这样的消费追求,也尽可能为这种消费方式提供各种方便,如信用卡、各种贷款优惠政策等,整个社会洋溢着消费的情趣和欢乐。其实,如果深入思考一下就会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被人赋予意义的物开始控制人了,人化物进而跳跃到物化人的阶段。这种物对人的控制、异化更加深入,它已经不是具体的、实在的物,而是脱离了实体的物,进而虚拟出来的抽象意义和符号价值,也带来了一系列异化。
其一,意义的异化。消费是对符号的渴望,符号是社会赋予的意义。这种意义不外乎有钱、有地位等诸如此类的追求,这与曾经无上神圣的光荣、奉献、牺牲等价值追求相距甚远。这种符号的崇拜就会导致最高价值、理想的崩塌,“上帝已死”不仅是哲学家们对形而上世界陨落的哀鸣,更是对现实世界沦落到赤裸裸金钱至上、实用功利的真实呐喊。意义的异化意味着崇高岁月的结束、物化时代的来临,身处这个世界的人,整日被物所累,精神家园一片虚空,最终走向虚无。
其二,人的异化。在鲍德里亚看来,消费社会的媒体、广告刺激人的无限欲望,欲望是一个怪兽,你越是想通过消费购物越不能消除它,它会随着不断购买的行为变得越来越大,它时刻提醒着你去消费、去购物。人总是处于一种不断被刺激、不断满足、再次刺激的循环怪圈里无可自拔,焦虑、压制、忧郁等负面情绪随之而来挥之不去。为了满足欲望,贴上被赋予的标签,人整日奔波于买买买的道路上,被物困、为名累、为财亡,心累却不自知。
其三,世界的异化。符号的实质是什么?在生产社会,用马克思的话来说,资本使人异化,人已经是在一个非人化的世界存在。而到了消费社会,这样的非人化世界依然存在,并未因为消费的凸显而得到改善,反而却日益恶化,甚至有蔓延的趋势,如全球生态危机、日益严重的贫困、持续不断的局部战争等。诡异的是,这种非人化存在的状况更加隐蔽、更加容易为人接受。
无论是发达工业文明社会还是消费社会,无不显示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某些带有重要标识性的特征开始发生变化。在消费社会,重视消费、依赖消费成为不争的事实。但消费社会就是物质丰裕,社会成员买买买吗?至少在鲍德里亚那里不是这样。
古往今来,哪个社会不存在消费?为什么非得把发达工业文明时代的资本主义社会称为“消费社会”而非是其他时代的呢?在鲍德里亚所构建的消费社会中,“财富的数量和需要的满足,皆不足以定义消费的概念:他们只是一种事先的必要条件”, 他开创性地抛弃消费的传统意义,消费不再满足需求,取而代之以消费建立关系,形成庞大而随性的物体系。在这个充斥着商品的物的社会,人们消费的不再是具体的某一件商品,而是由消费原则主导的众多商品以及商品所对应的外在的具有指涉意义的关系结构,这种建构在日常生活领域下背后由资本逻辑主导的、由符号——物组成的体系才是鲍德里亚所要去关注和研究的消费社会。
为什么只有在消费社会中消费能发挥主导作用呢?在鲍德里亚看来,“堆积”“丰盛”无疑是消费社会的主要特征,所有被陈列在那里等待消费的商品,也就是物都不是随意摆设的,它或它们都是以“全套或整套的形式组成”,这样,商品的用途就全部展示给消费者,消费者在购买这件商品时,就是从这个用途上去使用而不会再考虑其他的方面,同时,这件商品又同其他商品构成了一个整体,通过广告在消费者心里形成了一个暗喻,又在媒介的超强的仿真模拟下催生消费欲望而强化了这一印象。如一个温馨的功能齐全的厨房应该是怎样的呢?需要有冰箱、洗碗机、消毒柜、烤箱等,这些电器组装在一起,缺一不可。或许,一位家庭主妇只是想换一个烤箱,可当她转了一圈后,通过信用卡消费,最终,一个配齐了全部最新厨房电器的温馨厨房和一张长长账单就诞生了。
这是消费社会中一次典型的消费行为,人陷入欲望的购买冲动中,从一个物走向下一个物。整个社会都由这样的购物环境组成,在完全一致的消费场所里,时空被压缩,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文化、历史、艺术都变成粉饰消费的佐料,人不需要思考,只需不停产生消费的欲望、持续消费的行动。人被消费隔绝了与真实世界的关联,被赋予了各种符号意义的物所包围,所见到的无非是媒介希望人所认为的“真实”的世界。
可见,在鲍德里亚所构建的消费社会,消费不仅仅是一种消耗物品或服务的行为活动,如花钱购买某种商品、享受某种服务,而是一种统摄全体社会关系的符号化的活动。相较于传统意义上的消费,鲍德里亚的消费是“把所有以上这些[元素]组织为有表达意义的实质(substance significant);它是一个虚拟的全体(totality virtually),其中所有的物品和信息,由这时开始,构成了一个多少逻辑一致的论述。如果消费这个字眼要有意义,那么它便是一种符号的系统化操控活动(activite de manipulation systematique des signes个别字母有音调符号)”。 也就是说,之前我们所认为的购物消费、满足各种消费欲望的行为都只是构成消费的前提条件,而真正的消费也就是在这些行为发生之后,产生了一系列具有符号象征意义的活动结果。如我买了一辆车,我购车的消费行为从我开始关注卖车信息(通过广告或者家人、朋友介绍以及其他信息途径)开始(甚至更早),买车要与各类汽车推销员、银行信贷、汽车保险、保养技术人员,甚至交通警察等建立联系(因为想要获得更多更好的汽车销售优惠、信贷、保险、保养等信息、因行车可能会导致的交通意外等),不管愿不愿意,从一辆车开始,向外辐射出一层又一层人—车—人的关联。在这些关联中,不是我拥有一辆车这么简单的人对物的占有关系的反映,而是从我拥有一辆车开始呈现出一个庞大的、偶然的、随意的关系世界,即鲍德里亚所强调的,“消费并不是这种和主动生产相对的被动的吸收和占有……消费是一种(建立)关系的主动模式(而且这不只是[人]和物品间的关系,也是[人]和集体与世界间的关系),它是一种系统性活动的模式,也是一种全面性的回应,在它之上,建立了我们文化体系的整体”。 可见,鲍德里亚强调的消费不是具体的物品,而是关系本身,它具有符号象征意义,并且这种符号意义割离了物的功能价值,从而构建起另一套控制系统,即“无论是在符号逻辑里还是在象征逻辑里,物品都彻底地与某种明确的需求或功能失去了联系,确切地说,它对应的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可以是社会逻辑,也可以是欲望逻辑——那些逻辑把他们当成了既无意识且变幻莫定的含义范畴”。 此外,符号消费是一种抽离了具体实在的消费活动,由符号构成的消费活动让消费主体的感受、审美情趣都时刻处于统一标准之内。如当我们看到一对为庆祝结婚周年的夫妇正在共进晚餐的场景,仅从消费的具体实物而言,晚餐无疑是主角,但我们能否定共同构成这一美妙氛围的包括精美的食物、富丽堂皇的酒店包房、举止文雅的服务生,甚至悦耳动听的音乐等背景要素存在的意义吗?或者说,消费本身就应该包含那些促成这一美妙氛围的所有具有象征意义的一切,而这些组成美妙氛围的一切要素如果不是在此时此刻,它们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指涉意义,只是在那一刻它们共同完成了一次消费活动。所以,符号消费看重的是消费主体到底消费了什么、消费了多少,至于消费主体从消费活动中获得了什么,跟它无关。当然,如果非要扯上一点关系的话,那么让消费主体总是感到不满足,为了维持所谓的“差异”而不停消费是符号努力编码创造意义的根本。
如果我们承认了这种消费的符号象征意义,那么就不难理解为何在消费社会消费没有止境、永不停滞的终极秘密了。至少在文化、心理层面,可以这么认为,对符号象征意义的追逐是无法满足的。正如鲍德里亚所言,“消费之所以无法克制,其最终原因,便在于它是建立在欠缺之上(manque)”。 鲍德里亚关于消费的定义的确颠覆了以往传统意义上有关对物的占有、消耗的定义,而是将这种占有、消耗作为前提,探讨人—物关系的另一种可能——在众多互不相关又具有偶然性关联的物之中,消费将它们与人联系在一起,人从一个物所构造的世界走向下一个。但丁在《神曲》中曾经发出我们生活于愿望之中却看不到希望的感慨,或许我们可以借此感受一下:在消费社会,人们总是处于购物的消费欲望之中,却看不到希望。从这个层面来理解消费社会的话,就不难看出鲍德里亚所构建的消费社会是以消费所确立的原则与秩序为基础,呈现出一种由消费主控的物的世界。
根据前面的分析,我们大致可以了解在鲍德里亚构建的物体系世界中,人们消费的是各种具有象征意义的物以及这种象征意义所表达的符号。这种对消费的颠覆性理解,直接消解了对商品使用价值的消费意义,符号消费取代功能性消费成为消费社会的消费特点。
符号消费成为消费常态,也需要一系列的策略和技术手段的保证。正如鲍德里亚所言,先让符号出现,再通过媒体的渲染,让人们看到符号、相信符号并消费符号。而这种不在场的、离席的、关于真实世界的体验,并不是消费所感兴趣的,它主要是通过媒体制造出来的“幻影”,让人们感到“眩晕”,唯有刻意制造出来的符号让人们产生安全感,“当我们观看世界形象时,有谁把突然闯入的现实与不在场而产生的内心快乐加以区别呢?形象、符号、信息,我们所‘消费’的这些东西,就是我们心中的宁静”。 在人与真实世界之间,人与历史、文化之间被消费勾勒出一种新的关系,即“好奇心关系”,因为有猎奇心理,人们去消费那些符号,通过符号知晓自己以外的世界。但是,通过这种途径知晓的世界是不是真实的呢?符号能否真正还原世界本来的面目呢?“在空洞地、大量地了解符号的基础上,否定真相”, 这是鲍德里亚给我们的答案。
为什么呢?在鲍德里亚看来,一是源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世界从“超经验的、独立的、抽象的范畴(政治的、社会的、文化的)以及在‘个人’的、内在的、封闭的和抽象的范畴” 里分离产生,这就意味着孤立、封闭、相对安全是我们的日常生活写照,能与外界发生联系的途径就是空洞的、大量的符号以及产生这些符号的媒体;二是连接能指(象征意义)和所指(具体事物本身)的符号,根据媒体编码规则阻断了对象和意义之间的反复循环,而有意用先入为主的能指取代所指,即“它既不让人看到也不让人理解具有各自特性(历史的、社会的、文化的)的事件,而是在根据同样的解码规则对它们进行了重新诠释之后便不加区别地将它们播发出来”, 媒体的这种解码规则本质上既是技术性的也是意识形态性的,它中性化了各种信息中可能有的变化,并附加了很多自身(或者来自意识形态需要)对意义的规定性约束。
如果先不考虑意识形态层面上的需要,仅从封闭、孤立且对外部世界一无所知的日常生活层面去理解媒体对符号的编码,不难看出,真实世界经媒体的“过滤、切分、重新制作”,这一过程与流水线上生产的商品并无根本区别,最终制成“可以消费”的符号,就像如今的整容美容机构,进去时都是不同的、有着各种缺陷的脸庞,出来时却是惊人相似的、精致的美人脸。如此,消费社会中的符号本身代表着一种意义的转向,它是建立在对真实世界文化的、意识形态的重新改造,这种不在场的现实感越是强烈,那么距离真实的世界就越发遥远。
研究符号理论的鲍德里亚不是第一个,但是把符号理论作为消费异化的逻辑起点的,鲍德里亚算是开拓者。他发现,当代资本主义是被丰裕和物所包围的社会,这与马克思当年的社会境遇有很大的不同。“今天,在我们的周围,存在着一种由不断增长的物、服务和物质财富所构成的惊人的消费和丰盛现象。它构成了人类自然环境中的一种根本变化。恰当地说,富裕的人们不再像过去那样受到人的包围,而是受到物的包围。” 比列斐伏尔口中的“官僚社会”、德波笔下的“景观社会”更要命的是,随着物的功能属性逐渐被非功能属性所取代,物的有用性为何?物的存在方式表现为何?
鲍德里亚从消费出发,研究消费的动机与结果。他认为消费不再满足于基本生存的需要,而是生出了其他需要,成为控制人的秩序。消费为何具有如此的魔力,让资本家处心积虑想要隐藏的关系变成大家熟视无睹甚至不以为然了呢?鲍德里亚在《物体系》中澄清了人与物的关系——不是物来满足人的需要,而是在物—物世界中构成了对人的控制与盘剥。他认为,人与物的关系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人不再从物的功能属性上判断该物是否有用或值得购买,而是从“物的全部意义上全套的物”。例如,为了与新买的外套相称,人们会再买一双鞋子、一条裤子……因为,“财富的数量和需要的满足,皆不足以定义消费的概念。它们只是一种事先的必要条件。消费……把所有以上这些元素组织为有表达意义功能的实质。它是一个虚拟的全体……那么它便是一种符号的系统化操控活动”。 你去高档场所必须衣着得当、举止优雅,为了穿着得体,你必须买合适的衣物,从衣帽到鞋袜,等一切都准备妥当,你进入那里,便会发现那里有一群与你穿着相似的人,那便是你的群,你的归属。所以,丰裕的消费社会通过各种相互指涉的商品,将不相干的人重新建立联系、确立关系组合在一起,形成一个体系,整个社会都处于这种关联体系当中,通过消费,体现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鲍德里亚的高明之处就是为我们指出了每一次消费选择的背后其实都有一个看不见的物对我们控制的事实,而这些消费物之间表面看起来并无直接关联,但这些物之间的确存在一种相互指涉的关系,它们就像是串联在一起的欲望的珍珠,以美好掩盖了物对人的欲望的挑拨和对人的控制。所以,消费社会中的丰裕,构成了物物相关的体系,人无意识地接受这种指涉关系的支配,乐此不疲地从商品1到商品2,再到商品3……
所以,当人们被物物相关的体系所包围,面对五花八门的消费品该如何选择呢?鲍德里亚在《消费社会》中给出了答案,他没有纠结在需求的真假之分上,而是借助符号学理论,揭露符号消费的秘密。符号价值取代了物的使用价值,符号成为连接物与人的介质,传达了物对人控制的信息并承载着人对物虚拟意义的向往,整个社会都纳入物所指称的符号系统中,被符号侵蚀,受符号掌控。鲍德里亚的思考是顺应时代发展、反映社会变化的真实写照,它展现的不仅是当时学术研究语境(列斐伏尔日常生活历练、波德的景观社会理论、索绪尔的符号学)的转场,更是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从“短缺经济”到“过剩经济”的转场。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商品的使用价值这一维度已经不是消费的第一选择,他说,“不是物,而是价值。需求的满足首先具有附着这些价值的意义”, 换言之,人们看重的不再是物的有用性,即功能属性,而是物所幻化的虚拟符号象征意义。符号操纵的意义系统取代物的使用价值,是消费社会日渐深重的消费异化沉疴,也是资本主义社会消费逻辑的展示。鲍德里亚以符号消费作为对当代资本主义的批判武器,体现的是一种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思路——他将对个人消费行为的异化批判上升到对社会关系的批判,抓住了使用价值让渡于符号价值的异化特质,在日常消费领域开辟对资本主义批判的新主题,拓展了对资本主义现实批判的研究领域和路径,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正是在此种意义上,有人称赞鲍里亚是“一个现代性和现代理论的激进批判者,一个自然浮现的后现代话语和思维模式的先驱”。
不过,符号消费是不是对现代资本主义固有的社会危机完全解释得通,还是有待商榷的。从本质上讲,符号消费是一种以欲望刺激消费的行为。为何要刺激消费?原因很现实,那就是生产过剩了,必须通过消费将过剩的产能消耗掉,为什么会出现生产过剩?从根本上说,仍然是生产的社会化与生产资料私人占有之间的矛盾并没有得到有效解决。所以,与其说符号消费是创造新的消费需要、扩大消费规模的应急措施,倒不如说是资本借助符号意义扩大增殖和掩饰剥削的有效手段,并且,随着人们深陷追求符号意义的深渊,为满足被意义所支配的需要,生产仍然要继续扩大,有效供给与真实需要之间的鸿沟会越拉越大,生产与消费之间的张力会随着符号意义体系的日渐膨胀而大增,在突破彼此的限度后,终将有一天会崩塌,产生难以应对的灾难。因此,与其说符号消费是消费异化发展的新阶段,毋宁说是资本增殖逻辑借助符号消费,从经济、政治、文化等维度对生活世界的全方面渗透和宰制,这种更彻底、更隐蔽的手段其实是维护资本生产关系和资本逻辑的意识形态工具。
同时,鲍德里亚在开辟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路径的同时否定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这种对社会现象采取文化批判的态度在一定程度上也说明作为批判的武器正在发生变化,这似乎与西方社会被资本文明禁锢有关。此前,马克思不赞成庸俗经济学家们把消费单纯看作经济活动的观点,他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统摄下的消费现象(消费异化)采取了政治经济学的批判路径,立足资本主义社会现实,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揭露生产与消费、供给与需要、所有制等虚假的关系,其批判的重心始终都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资本主义社会制度,但此后的学者们纷纷离开了这一批判阵地,在日常生活中、在文化视野里,创造着一个个消费的文化流行概念,他们大都忽略或者漠视生产与消费之间的关系,不能正视物质生产的基础作用,试图用一种社会文化的逻辑取代资本逻辑,却始终不能对资本主义制度中固有矛盾以有力地揭露与批判,所以,这类关于资本主义社会现实问题的表象批判,由于缺乏历史唯物主义的支持和立场,其产生的理论意义是有限的——帮助我们认清消费社会中消费异化的种种变态反应和可怕结果,却无法在精致的批判理论中找到解决问题的合理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