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卷共16章。承接上卷继续阐明“王道”、“仁政”思想。第1章到第11章接前卷仍为孟子与齐宣王的对话。第12章到第16章记录关于孟子与邹穆公、滕文公、鲁平公等的对话与交往情况。具体来说:第1章讲人君钟鼓田猎,与民同乐。第2章讲衡量园林大小关键在是否与民同之。第3章讲国际交往原则:圣人乐天事小,以勇安天下。第4章讲与天下同忧乐,君王也应有所限制。第5章讲齐王好色好货,若与百姓同之,也不是坏事。第6章讲君臣上下,各勤其任,无失其职。第7章讲人才的任用问题,要以百姓的共识和实情为准。第8章评论武王伐纣:破坏仁义之道的独夫民贼照样该杀。第9章讲专家治国的重要性,任贤使能重视其学。第10章讲征伐之道在顺民心。第11章讲讨伐不是侵占,无贪其富,协助理顺后撤军。第12章讲上下关系:上恤其下则下赴其难,恶出于己则贻害自身。第13章讲小国应对大国,要以凝聚国内民心为要务。第14章讲治国之道君子尽力为善,成功与否要看天意。第15章讲小国遇险时的权变措施与常规做法。第16章讲成败自有大势,不必怨天尤人。
[2.1]庄暴见孟子,曰:“暴见于王 ① ,王语暴以好乐 ② ,暴未有以对也。”曰:“好乐何如?”
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 ③ ?”
他日,见于王,曰:“王尝语庄子以好乐,有诸?”
王变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
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今之乐由古之乐也 ④ 。”
曰:“可得闻与?”
曰:“独乐乐 ⑤ ,与人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人。”
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众。”
“臣请为王言乐。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 ⑥ ,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 ⑦ :‘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 ⑧ ,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
①王:指齐宣王。
②乐(yuè):音乐。
③庶几:差不多。
④由:通“犹”。
⑤乐乐(yuè lè):欣赏音乐快乐。
⑥管籥(yuè):即管龠,古代吹奏乐器。
⑦举:皆,全,整个。蹙頞(cù è):皱着鼻梁。
⑧羽旄(máo):代指旗帜。旄:牦牛尾,用来装饰旗帜或系在竿头用于指挥。
齐国大臣庄暴来拜会孟子,说:“我被王召见,王告诉我他喜好音乐。我当时没法回答他。”并问:“喜好音乐好不好呢?”
孟子说:“如果王特别喜欢音乐,那齐国就该治理得差不多了吧。”
几天之后,孟子被齐王接见。孟子说:“王曾对庄暴说过喜好音乐,有此事吗?”
齐王脸有些变色,说:“我还做不到喜欢先王的古典音乐,只是喜欢当代的流俗音乐呢。”
孟子说:“如果王特别喜好音乐,那齐国就该治理得差不多了吧。当代音乐和古典音乐都是一样的。”
王说:“可以说来听听吗?”
孟子说:“独自欣赏音乐的快乐,与和别人一起欣赏音乐的快乐比起来,哪个更快乐?”
王说:“不如和别人一起。”
孟子说:“和个别人一起欣赏音乐的快乐,与和大家一起欣赏音乐的快乐比起来,哪个更快乐?”
王说:“不如和大家一起。”
孟子说:“请让我为王说说欣赏音乐的事儿。
“假如现在王在这里奏乐,百姓听到了钟鼓、管龠的声音,都觉得头疼,皱着鼻子互相议论说:‘我们王喜欢奏乐,为什么却让我们到了这个极点?父子不能相见,兄弟分离、妻儿失散。’假如现在王在这儿打猎,百姓听到王车马的声音,看到华美的旗帜,都觉得头疼,皱着鼻子互相议论说:‘我们王喜欢打猎,为什么却让我们到了这个极点?父子不能相见,兄弟分离、妻儿失散。’这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不能与民同乐。假如现在王在这里奏乐,百姓听到了钟鼓、管龠的声音,都高高兴兴、喜笑颜开地相互议论说:‘我们王该没什么病痛了吧,要不怎么能奏乐呢?’假如现在王在这儿打猎,百姓听到王车马的声音,看到华美的旗帜,都高高兴兴、喜笑颜开地相互议论说:‘我们王该没什么病痛了吧,要不怎么能打猎呢?’这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能与民同乐。如果王能与民同乐,就可以使天下归服了。”
独乐乐,不若与人乐乐;与少乐乐,不若与众乐乐。
共享音乐的快乐是形式,能否与民同乐是实质。
共同欣赏音乐获得快乐,只是同心同德、同甘共苦、同舟共济的外在表现形式。与民同乐的关系一旦形成,上位者是否欣赏音乐取乐就成为百姓观察现实状况的晴雨表;同样,民众对上位者欣赏音乐的评价正是与民同乐关系形成与否的试金石。
[2.2]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 ① ,有诸?”
孟子对曰:“于传有之。”
曰:“若是,其大乎?”
曰:“民犹以为小也。”
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
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者往焉 ② ,雉兔者往焉,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 ③ 。民以为大,不亦宜乎?”
①囿(yòu):畜养禽兽的园地。
②刍荛(chú ráo):割草打柴。
③阱(jǐng):防御、捕捉野兽或敌人而挖的坑。
齐宣王问道:“据说周文王的园林各七十里见方,有这事吗?”
孟子回答说:“史书上是这么写的。”
齐宣王说:“有那么大吗?”
孟子说:“百姓还觉得太小呢!”
齐宣王说:“我的园林四十里见方,老百姓就觉得太大,这是什么缘故呢?”
孟子说:“文王的园林七十里见方,割草砍柴的去得,打鸟逮兔的去得,这是与百姓共同享用它。百姓觉得它小,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我初到齐国边境时,先打听清了齐国的重要禁令,然后才敢入境。我听说,国都关内有一处各四十里见方的园林,要是有人杀了里边的麋鹿,就按杀了人一样处置。那么,这四十里见方的地方就成了一个城中陷阱,百姓觉得它大,不也是合乎情理的吗?”
与民同之,民以为小。
万事应以百姓利益为重,大小本身不是问题核心。
什么是大,怎样算小?价值评价往往没有绝对的标准。价值评价尺度的确定,与评价者本身的立场紧密相关。与百姓共同享用它,百姓觉得它小;不与百姓共同享用它,百姓觉得它大。大小本身不是问题核心,关键看与百姓根本利益是否相一致。
[2.3]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
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 ① ,文王事昆夷 ② 。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太王事獯鬻 ③ ,勾践事吴 ④ 。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诗》云:‘畏天之威,于时保之 ⑤ 。’”
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对曰:“王请无好小勇。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诗》云:‘王赫斯怒 ⑥ ,爰整其旅 ⑦ ,以遏徂莒 ⑧ ,以笃周祜 ⑨ ,以对于天下。’ ⑩ 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 ⑪ 一人衡行于天下 ⑫ ,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①葛:商的邻国。汤事葛:《滕文公下》(6.5)讨论较为详尽。
②昆夷:也作“混夷”,周朝初年的西戎国名。
③太王事獯鬻(xūn yù):本篇(2.15)有详叙。太王:指周部族首领古公亶(dǎn)父。獯鬻:即猃狁(xiǎn yǔn),当时北方的少数民族,即本篇(2.15)的“狄人”。
④勾践事吴:越王勾践被吴王夫差打败,向吴求和,自己做吴王的马前卒,卧薪尝胆,后来灭了吴国。
⑤引诗见《诗经·周颂·我将》,内容为祭祀上天和文王。
⑥王,指周文王。赫,发怒的样子。
⑦爰:于是。
⑧遏:阻止。徂(cú):往。莒(jǔ):周代诸侯国,在今山东莒县一带。
⑨笃:深厚,丰厚。祜(hù):福。
⑩引诗见《诗经·大雅·皇矣》,主要颂扬文王伐崇、伐密的功绩。
⑪见《尚书·泰誓》。
⑫一人:指商纣王。衡:通“横”。
齐宣王问道:“与邻国交往有什么基本原则吗?”。
孟子回答说:“有啊。仁德的国君才能以大国的身份服事小国,所以商汤服事葛伯,文王服事昆夷。明智的国君才能以小国的身份服事大国,所以太王服事獯鬻,勾践服事吴王。以大国身份服事小国的国君,是乐于按天意行事的人;以小国的身份事大国的,是敬畏天意的人。乐于按天意行事的人保有天下,敬畏天意的人保有他的国家。《诗经·周颂·我将》上说:‘敬畏天之威严,时时得以保全。’”
齐宣王说:“这话了不起!不过我有个毛病,喜好勇武。”
孟子说:“王请不要喜好小勇。手按剑柄、怒目而视地说:‘他怎敢挡我?’这是常人之勇,只是对付一个人。希望王加以拓展。《诗经·大雅·皇矣》上说:‘文王勃然怒,回头整军旅,阻敌入侵莒。加深周人福祉,报答天下期许。’这是文王的勇武。文王一发怒就使天下百姓得到了安定。《尚书·泰誓》上说:‘上天降生百姓,为百姓造就君王,为他们造就师傅,只是让他们协助上帝爱护百姓。四方之民有罪的和无罪的,都由我来负责,天下谁敢超越本分?’有个人(纣王)在天下横行,武王觉得他可耻。这是武王的勇武。武王也是一发怒就使天下百姓得到了安定。如果今天王也一发怒就使天下百姓得到安定的话,那百姓就生怕王不喜好勇武呢。”
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
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
以小事大或以大事小,都有其特定的历史条件,关键是最终如何超越。以小事大要有智慧;以大事小更见境界。“敬畏天道”是基础;“乐从天道”是升华。
[2.4]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 ① 。王曰:“贤者亦有此乐乎?”
孟子对曰:“有。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昔者齐景公问于晏子曰:‘吾欲观于转附朝儛 ② ,遵海而南,放于琅邪 ③ ,吾何修而可以比于先王观也 ④ ?’晏子对曰:‘善哉问也!天子适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无非事者。春省耕而补不足 ⑤ ,秋省敛而助不给。夏谚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 ⑥ ,吾何以助?一游一豫,为诸侯度。今也不然:师行而粮食,饥者弗食,劳者弗息。睊睊胥谗 ⑦ ,民乃作慝 ⑧ 。方命虐民 ⑨ ,饮食若流。流连荒亡,为诸侯忧。从流下而忘反谓之流,从流上而忘反谓之连,从兽无厌谓之荒,乐酒无厌谓之亡。先王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惟君所行也。’景公说,大戒于国 ⑩ ,出舍于郊。于是始兴发补不足。召大师曰 ⑪ :‘为我作君臣相说之乐!’盖《徵招》《角招》是也 ⑫ 。其诗曰,‘畜君何尤 ⑬ ?’畜君者,好君也。”
①雪宫:齐王行宫。
②观:游。转附:可能是现在的芝罘(fú)山(芝罘岛)。朝儛:可能是现在山东荣城东的召石山。
③放(fǎng):至,到。琅邪:山名,在今山东诸城东南。
④修:整治,办理。
⑤省(xǐng):查看。
⑥豫:出游,特指帝王秋日出巡。
⑦睊睊(juàn):怒目而视。胥:相。谗:说别人坏话。
⑧慝(tè):恶,邪恶。
⑨方(fáng):违,逆。命:指天命。
⑩戒:准备,具备。
⑪大(tài)师:即“太师”,古代乐官之长。
⑫徵(zhǐ)、角:古代五音(宫、商、角、徵、羽)中的两个。招:通“韶”。
⑬畜(chù):限制。尤:过错,罪过。
齐宣王在他的行宫雪宫接见孟子。齐宣王说:“贤人也有这种快乐吗?”
孟子回答说:“有。如果有人得不到这种快乐,他就会抱怨他的君王。得不到这种快乐就抱怨君王,是不对的;但作为老百姓的君王,有快乐却不能同百姓一起享受,也是不对的。以百姓的快乐为乐的,百姓也以他的快乐为乐;为百姓的忧愁而忧的,百姓也为他的忧愁而忧。以天下的快乐为乐,为天下的忧愁而忧。这样还不能使天下归服,那是没有的事。”
“从前,齐景公问晏子说:‘我想到转附山、朝儛山巡游,沿海边向南,直到琅邪山,我该怎么办理才能与古代圣王巡游相比?’晏子回答说:‘问得好啊!天子前往诸侯国,称为巡狩。巡狩,就是巡视诸侯所守护的疆土。诸侯去朝见天子,称为述职。所谓述职,就是诸侯陈述自己所尽到的职责。没有无关国事的。春天视察耕种,补助困难农户;秋天视察收获,补助缺粮家庭。夏朝的谚语说:我王不巡游,我哪得闲休?我王不巡幸,我哪得补助。巡游与巡幸,成诸侯法度。现在不这样了,出巡兴师动众,征敛粮食,饥饿的人没有饭吃,劳顿的人不能休息。人们怒目而视,怨声载道,百姓于是为非作歹。这种出巡,违背天意残害百姓,吃喝浪费好似流水。流连忘返,荒亡不厌,使得诸侯也深感忧愁。什么叫流连?顺流而下游乐忘返,叫作流;逆水而上游乐忘返,叫作连;什么叫荒亡?打猎追兽贪得无厌,叫作荒;饮酒作乐贪得无厌,叫作亡。古代圣王没有流连似的欢乐,没有荒亡似的行径。现在就看您怎么做了。’齐景公听了很高兴,先在都城里做了很多准备,接着出城驻扎在郊外。然后,在这里开始高兴地散发东西,救济穷人。景公召来掌乐的太师,说:‘给我创作君臣相悦的歌曲吧!’大概《徵招》和《角招》就是。诗中唱道:‘限制君王,有什么错?’限制君王,就是爱护君王啊。”
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
乐以天下,忧以天下。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容祸福避趋之?
乐民之乐、忧民之忧者,民亦与之同忧乐,这是一般事实判断。乐以天下、忧以天下,与天下人同忧乐,则是为政的价值追求。从孟子“乐以天下、忧以天下”,再到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又是向理想目标再上一个台阶了。
[2.5]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 ① ,毁诸?已乎 ② ?”
孟子对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
王曰:“王政可得闻与?”
对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 ③ ,耕者九一 ④ ,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 ⑤ ,泽梁无禁 ⑥ ,罪人不孥 ⑦ 。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诗云,‘哿矣富人 ⑧ ,哀此茕独。 ⑨ ’”
王曰:“善哉言乎!”
曰:“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行?”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货。”
对曰:“昔者公刘好货 ⑩ ,《诗》云:‘乃积乃仓,乃裹餱粮 ⑪ ,于橐于囊 ⑫ 。思戢用光 ⑬ 。弓矢斯张,干戈戚扬 ⑭ ,爰方启行。’ ⑮ 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囊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对曰:“昔者太王好色 ⑯ ,爱厥妃 ⑰ 。《诗》云:‘古公亶父,来朝走马 ⑱ ,率西水浒 ⑲ ,至于岐下,爰及姜女 ⑳ ,聿来胥宇 ㉑ 。’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①明堂:古代帝王宣明政教的地方。凡朝会、祭祀、庆赏、选士、养老、教学等大典,均在此举行。
②已,停止。
③岐(qí):地名,在今陕西岐山县东北。
④耕者九一:指井田制。九百亩地,以井字形平均分为九块,由八户人家来种。外围八块为私田,中间那块为公田。公田共同耕种,上缴税费。这是孟子理想的土地制度。详见《滕文公上》(5.3)。
⑤讥:稽查,盘问。
⑥泽梁:在沼泽河流中拦水捕鱼的设备。
⑦孥(nú):妻、儿统称,这里指不连累妻儿。
⑧哿(gě):欢乐。
⑨茕(qióng):孤单,孤独,本指没有兄弟的人。
⑩公刘:后稷的后代,周代创业始祖。
⑪(hóu):干粮。
⑫橐(tuó):无底口袋,用时拿绳子扎紧两头。囊:有底的口袋。两字连用泛指口袋。
⑬思:发语词。戢(jí):这里同“辑”,和睦,安定。用:因。光:光大。
⑭干:盾牌。戚:古代一种像斧的兵器。扬:钺的别称。
⑮引诗见《诗经·大雅·公刘》。
⑯太王:即古公亶父,周文王的祖父,公刘十世孙。
⑰厥(jué):他的。
⑱来朝:清早。走马:骑着马跑。
⑲率:沿着。西:指邠(bīn)地(今陕西彬县、旬邑)西边。水:指漆水。浒:水边。
⑳姜女:姓姜的女子,指太公之妻太姜。
㉑聿(yù):语气词。胥(xū):观察。宇:房屋。以上引诗见《诗经·大雅·绵》。
齐宣王问:“别人都建议我拆毁明堂,是该毁了呢?还是不毁?”
孟子回答说:“明堂,是君王的殿堂。王如果想施行王政,那就别毁掉它。”
齐宣王说:“关于王政,可以说来听听吗?”
孟子回答说:“从前,周文王治理岐地时,种田的纳税九分抽一,做官的俸禄世代继承,关卡集市只检查不收税,沼泽河流可捕鱼不设限,惩治犯罪不会牵连家小。年老无妻子的称为鳏,年老没丈夫的称为寡,年老无子女的叫作独,年幼没父亲的叫作孤。这四种人是天底下是最为穷困而又无依无靠的。周文王发布政令,施行仁义,必定先考虑这些人。《诗经·小雅·正月》中说:‘有钱人过得够快活了,可怜那些孤苦的人吧。’”
齐宣王说:“这话说得太好了!”
孟子说:“王真要觉得好,那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齐宣王说:“我有个毛病,我贪财。”
孟子回答说:“从前公刘也喜好钱财。《诗经·大雅·公刘》上说:‘堆积又入仓,再把干粮装,灌满囊与橐,安民增国光。拉弓又搭箭,盾斧钺齐上,启程向前方。’因此,居家的贮粮满仓,行军的带足干粮,然后才‘启程向前方’。王假如喜好钱财,就与百姓一同享用,这对称王天下来说,又有什么不好呢?”
齐宣王说:“我有个毛病,我好色。”
孟子说:“从前太王也喜好美色,宠爱他的妃子。《诗经·大雅·绵》上说:‘古公亶父,清晨策马飞驰,沿着河水西岸,来到岐山脚下。便同姜氏女子,一起勘察住处。’那个时候,没有嫁不出去的女人,没有娶不上妻的汉子。王假如喜好美色,就和百姓一同分享,这对称王天下来说,又有什么不好呢?”
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鳏寡孤独)。
对弱势群体的关照程度,是衡量一个国家文明发展水平的重要指标。
在孟子眼中,周文王是先王中的楷模。在孟子看来,文王的行政原则不外是降低税收(种田的纳税九分抽一、关卡集市只检查不收税),重奖功勋(做官的俸禄世代继承),资源共享(沼泽河流可捕鱼不设限),惩罚有度(惩治犯罪不会牵连家小),还有最重要一条,就是关照鳏寡孤独等弱势群体(年老无妻子的称为鳏,年老没丈夫的称为寡,年老无子女的叫作独,年幼没父亲的叫作孤。这四种人是天底下最为穷困而又无依无靠的)。特别是周文王发布政令,施行仁义,优先考虑这些弱势人群。应该说,即使在今天,对弱势群体的关照,仍是衡量一个国家文明发展水平的重要指标。
与百姓同之,(则好色好货)于王何有?
私利如果转变成为公利,在一定意义上就具有了合法性。
齐宣王寻找各种借口婉拒施行仁政,说自己“好货”“好色”,再加上前面他所说的“好勇”,孔子提出的“君子有三戒”,即“色、斗、得”也就都占全了(《论语·季氏》)。面对这样一招,孟子并没有因此放弃,而是巧妙地将齐宣王种种毛病,转化为替百姓造福兴利,堵住齐宣王不想行仁政的退路。但既然是以利相诱,必然会与“何必言利”相矛盾,不过我们从中不难看出,孟子为规劝君王行仁政,真可谓煞费苦心。
[2.6]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 ① ,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
王曰:“弃之。”
曰:“士师不能治士 ② ,则如之何?”
王曰:“已之。”
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
王顾左右而言他。
①比:及,等到。反:同“返”。
②士师:古代的司法官。
孟子对齐宣王说:“假如王有个臣子,把妻儿托付给朋友后,自己出游到楚国,等到返回时,他的妻儿正受冻挨饿,对这个朋友该怎么办呢?”
齐宣王说:“和他绝交。”
孟子说:“假如司法官管不好他的下级,该怎么办?”
齐宣王说:“撤了他。”
孟子说:“假如国家治理得不好,那又该怎么办?”
齐宣王左顾右盼,说起别的事情来。
王顾左右而言他。
革命革到自己头上来时,无言以对,就只得左顾右盼,转移话题了。
孟子想批评齐宣王治国无方,但单刀直入不仅非常唐突,接受效果也不会太好,于是采用迂回战术。先是用私人之事打比方,再上升到公堂之事,最后矛头直指目标,不偏不倚,令对方猝不及防,动弹不得。
孟子的论辩艺术的确令人赞叹,由远及近,层层推进,忽然声东击西,杀个回马枪,颇有文学作品中运用“起兴”之感,耐人寻味。
[2.7]孟子见齐宣王,曰:“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王无亲臣矣,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亡 ① 也。”
王曰:“吾何以识其不才而舍之?”
曰:“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将使卑逾 ② 尊,疏逾戚 ③ ,可不慎与?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故曰,国人杀之也。如此,然后可以为民父母。”
①亡:流亡,逃亡。
②逾(yú):越过,超过。
③戚:亲近。
孟子见齐宣王,说:“通常所说的‘故国’,不是指有高大的树木,而是说有世代为官的人。王现在没有亲近的老臣了,从前所提拔的大臣,不知道现在在哪儿呢。”
齐宣王说:“我怎么判别臣子无能而不予任用呢?”
孟子说:“国君任用贤能,如果一定要这样,将会使一些地位低的超过地位高的,关系远的超过关系近的,能不慎重对待吗?因此,身边的人都说他贤能,还不能任用;大夫们都说他贤能,也还不能任用;全国的人都说他贤能,这才去考察他。发现他确实贤能,然后才任用他。身边的人都说不能用他,还不能听信;大夫们都说不能用他,也还不能听信;全国的人都说不能用他,这才去考察他。发现确实不能用他,然后才罢免他。身边的人都说他该杀,还不能听从;大夫们都说他该杀,也还不能听从;全国的人都说他该杀,这才去考察他。发现他确实该杀,然后才杀了他。所以说,是全国的人杀了他。只有这样,才可以作为百姓的父母。”
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
人是世界上最可宝贵的,人才就更是如此了。
“栋梁”和“干城”更多的不再是指建筑材料、盾牌和城墙,而借以指称人才。就像在孟子看来,“故国”不是指有高大的树木,而是说有世代为国家做出重要贡献的人。
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
民为贵,君为轻。得民心,方得民。
“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心,斯得民矣”,这是孟子总结桀纣的教训时反复说过的话(《离娄上》)。选贤任能最终要听“国人”的意见,这只不过是孟子的一种理想,但这和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思想是一致的,在那个历史时期能提出这样的民本思想,着实具有先进性。
[2.8]齐宣王问曰:“汤放桀 ① ,武王伐纣 ② ,有诸?”
孟子对曰:“于传有之。”
曰:“臣弑其君 ③ ,可乎?”
曰:“贼仁者谓之贼 ④ ,贼义者谓之残 ⑤ 。残贼之人谓之一夫 ⑥ 。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①汤放桀:殷商开国之君汤,兴兵讨伐暴虐的夏桀,把他流放到南巢(今安徽巢县)。
②武王伐纣:商纣王无道,武王兴兵讨伐,纣王大败,自焚而死。
③弑(shì):卑杀尊,如臣杀君或子杀父等称为弑。
④贼:败坏,伤害。“贼”:强盗。
⑤残:凶恶的人。
⑥一夫:即“独夫”。众叛亲离者,残暴无道为民所恨的统治者。
齐宣王问道:“商汤放逐夏桀,周武王讨伐商纣,有这些事吗?”
孟子回答说:“文献上有这样的记载。”
齐宣王说:“臣子杀害他的君王,这对吗?”
孟子说:“败坏仁的称为‘贼’,败坏义的称为‘残’。残贼的人称为‘独夫’。只听说杀了独夫商纣,没有听说杀了君王啊。”
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惩处“独夫民贼”与“弑君”大相径庭。“诛”和“弑”虽一字之差,却极具颠覆性,在价值观上振聋发聩。
桀和纣分别为夏和商的末代君主,均因生活荒淫无度、对内横征暴敛虐待百姓、对外穷兵黩武滥施征伐而众叛亲离,最终被民众唾弃。夏桀被商汤击败,逃到南巢(今安徽巢湖一带),不久后死在那里(孟子说的是汤放逐桀)。商纣则被武王讨伐,在牧野(今河南淇县)之战中因将士倒戈、知大势已去而自焚。
“弑”的基本含义是卑杀尊、下杀上,如臣杀君或子杀父等称为弑,为贬义词。桀和纣当初是君王,因此,齐宣王用“弑”。“诛”的基本含义是杀戮,还有惩罚、指责等义,多用为褒义词。孟子认为,桀和纣是残害仁义的“残”“贼”之人,是“一夫”(独夫民贼),因此用“诛”。用字不同,凸显其价值评价迥然有别。这里,齐宣王本来又是给孟子出一道难题:既然孔子标榜“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上下尊卑固有其序,各尽其职,那么如何看待桀和纣被“弑”?孟子明确指出:对沦为公敌的“独夫”“弑”无从谈起,是“诛”,是惩处。
“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孟子这些鲜明的民主性思想在后来产生了重要影响。例如明初朱元璋因惧怕这些思想,又没能废黜《孟子》,于是下令删节《孟子》中具有民主性思想的多达八十五条,搞了个“短命”的《孟子节文》。思想的力量由此可见一斑。
[2.9]孟子见齐宣王,曰:“为巨室 ① ,则必使工师求大木 ② 。工师得大木,则王喜,以为能胜其任也。匠人斫而小之 ③ ,则王怒,以为不胜其任矣。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王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 ④ ,则何如?今有璞玉于此 ⑤ ,虽万镒 ⑥ ,必使玉人雕琢之。至于治国家,则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以异于教玉人雕琢玉哉?”
①室:房屋。
②工师:古代主管百工之官。
③斫(zhuó):砍,削。
④女:通“汝”,你。
⑤璞(pú):含有玉的石头或未雕琢过的玉。
⑥镒(yì):古代重量单位,二十两为一镒,一说二十四两为一镒。
孟子见齐宣王,说:“如果建造大的宫室,就一定会派工师去寻找大的木料。工师找到了大木料,王就高兴,认为他能担此任。接下来,工匠把木料砍小了,王就生气,认为他不能胜任。人们从小学习某项本领,长大后想加以运用,如果王说:‘把你所学的暂且都扔了吧,就听我的’,那会怎么样呢?假如现在有一块璞玉,即使它价值二十万两,也一定会让玉匠来雕琢它。可一谈到国家的治理,却说:‘把你所学的暂且都扔了吧,就听我的’,这与指导玉匠雕琢玉石又有什么区别呢?”
至于治国家,则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以异于教玉人雕琢 玉哉?
幼而学,壮而行,术业定要有专攻;治国家,凭君位,如同琢玉教玉人。
孟子是一个注重社会分工、提倡专家治国的人。孟子曾明确提出:“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家也。”(《滕文公下》)就是说,士人做官,就好比农夫耕田;士人失去官位,就好比诸侯失掉了国家。但孟子又特别强调:“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尽心上》)当士人困窘时,不会失去义;得意时,不会背离道。困窘时便独善其身;得志时便兼善天下。一般而言,从能工巧匠的具体工作来说,君王基本上能相信专家,但一谈到治国,情况就截然不同了,总是自以为是。孟子把这种情况比喻为教玉人治玉。从孟子对齐宣王的这番议论,我们不难看到为“仕”的艰难。
[2.10]齐人伐燕,胜之。宣王问曰:“或谓寡人勿取 ① ,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五旬而举之 ② ,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
孟子对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③ ,岂有它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 ④ 。”
①取,夺取,攻下。
②举:攻下,占领。
③箪(dān):古代盛饭的圆形竹器。食:(shì)饭。浆:古代一种米制的带酸味的饮料,用来代酒。
④运:行,奔走而去。
齐国人攻打燕国,取得了胜利。宣王问道:“有人劝我不要夺取燕国,也有人劝我要夺取它。一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国家去攻打另一个同样有万辆兵车的国家,五十天就攻下了,光凭人力是达不到的。看来,不夺取燕国,一定会有天灾。现在夺取了燕国,又会怎么样呢?”
孟子回答说:“如果夺取它而燕国百姓高兴,就夺取它。古时候有人这样做过,周武王就是这样。如果夺取它而燕国百姓不高兴,就不要夺取它。古时候也有人这样做过,周文王就是这样。一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国家去攻打另一个同样有万辆兵车的国家,当地百姓用筐盛饭、用壶装酒来迎接王的军队,难道会有别的想法吗?只是想离开那种水深火热的生活啊。假如水更深了、假如火更热了,那也就再离开罢了。”
[2.11]齐人伐燕,取之。诸侯将谋救燕。宣王曰:“诸侯多谋伐寡人者 ① ,何以待之?”
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书》曰:‘汤一征 ② ,自葛始。’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 ③ ;南面而征,北狄怨 ④ ,曰:‘奚为后我 ⑤ ?’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 ⑥ 。归市者不止 ⑦ ,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 ⑧ ,后来其苏。’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若杀其兄父,系累其子弟 ⑨ ,毁其宗庙,迁其重器 ⑩ ,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 ⑪ ,是动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 ⑫ ,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
①多:数词,表示多数。
②一:副词,表示时间短暂或前后动作的紧接。
③夷:泛指周边少数民族。
④狄:我国古代北部的民族。也作“翟”。这里泛指周边少数民族。
⑤奚(xī):疑问代词:什么。
⑥霓(ní):副虹。雨后天空中与虹同时出现的彩色圆弧。统言之,霓即虹。
⑦归市:涌向市集。
⑧徯(xī):等待。后:君主,帝王。
⑨系累(léi):同“系缧”,捆绑。
⑩重器:指宝器,如鼎。
⑪倍:加倍。
⑫旄(mào)倪:老幼的合称。旄:同“耄”:年老,指老人。倪:小孩。
齐国人攻打燕国,攻下来了。别的诸侯大多谋划救助燕国。齐宣王说:“诸侯大多谋划攻打我,怎么防备他们呢?”
孟子回答说:“我听说过凭借七十里见方的国土统一了天下的,那就是商汤。还没听说凭着千里见方的土地还害怕别人的。《尚书》上说:‘商汤一行征伐,就从葛国开始。’天下的人都信服了。当他向东方征伐时,西方的夷人就会抱怨;而他向南面征伐,北面的狄人就会抱怨,说:‘为什么把我们放在后面呢?’百姓盼望他来,如同大旱时企盼乌云和虹霓。去市集的没有停下,种庄稼的照常耕作,商汤杀了他们的暴君,慰问那里的百姓,就像天降及时雨,老百姓非常高兴。《尚书》上说:‘等待我们君王来,君王来了就得救。’现在燕国虐待百姓,王前去讨伐,百姓认为您将把他们从水火之中拯救出来,用筐盛饭、用壶装酒来迎接王的军队。你却杀害他们的父兄,捆绑他们的子弟,毁坏他们的宗庙,搬走他们的国宝,那怎么能行呢?天下人本来就害怕齐国强大,现在地盘扩大了一倍,又不施行仁政,正是这些触动了天下的军队。王赶紧发布命令,送还老少俘虏,停止搬运他们的国宝,与燕国民众商议重立一个国君,然后从燕国撤军,那么可能还来得及阻止诸侯出兵救燕。”
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
百姓盼望他来,如同大旱时企盼乌云和虹霓。
这是久旱盼甘霖时的渴望,这是待救于水火中的呐喊,这是受难而又无助者的心声。在传统中国,生活在底层的普通民众常常盼望救星,而这救星又往往就是某位英雄。既然是希冀某个个人,那变数可就大得不可预测了。越是不可预测,就越是期盼。历史似乎就是这样一个难以超越的怪圈。
[2.12]邹与鲁鬨 ① 。穆公问曰 ② :“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 ③ ,而民莫之死也。诛之则不可胜诛;不诛则疾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 ④ ,如之何则可也?”
孟子对曰:“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 ⑤ ,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 ⑥ ;而君之仓廪实 ⑦ 、府库充 ⑧ ,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残下也。曾子曰 ⑨ :‘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 ⑩ 。’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无尤焉 ⑪ !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
①邹:周朝时的一个小国家。鬨(hòng):同“哄”,争斗。
②穆公:指邹国国君,穆是他的谥号。
③有司:官吏。
④疾:憎恨,厌恶。
⑤转:迁徙,转移。
⑥几(jī):将近,接近。
⑦仓:粮仓。廪(lǐn):米仓。
⑧库:收藏财物的仓库。
⑨曾子:孔子学生曾参。
⑩反:通“返”,归还,回报。
⑪尤:怨恨,归咎。
邹国与鲁国发生冲突。邹穆公问道:“我的官吏死了三十三个,但百姓没有人为他们去死的。杀他们吧,杀也杀不完;不杀他们吧,又痛恨他们看着长官被杀而见死不救,怎么办才好呢?”
孟子回答说:“遭灾闹饥荒的年份,您的百姓中,年老体弱辗转死在山沟里、年轻力壮逃荒分散到各地的,接近千人了吧。而您的粮食仓库满满的,钱财储备也足足的,官吏没人将此禀告,这是怠慢上面的人、残害下面的人啊。曾子说:‘小心谨慎啊!你怎么待人,人怎么待你。’百姓现在才得以报复呢。您别责备他们了。君王施行仁政,百姓就会亲近他们的上级,为官长去死了。”
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
出自你的,返归于你。你怎么待人,人怎么待你。
出自你的,返归于你,这是“出尔反尔”的原初意义。“自作孽,不可活”,可以看作是“出尔反尔”的警示性引证。“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也算是符合“出尔反尔”原意的现代诠释。“送人玫瑰,手有余香”,则是“出尔反尔”的引申性阐释。
[2.13]滕文公问曰:“滕 ① ,小国也,间于齐 ② 、楚。事齐乎?事楚乎?”
孟子对曰:“是谋非吾所能及也 ③ 。无已,则有一焉:凿斯池也 ④ ,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 ⑤ ,则是可为也。”
①滕:周朝时的一个小国,故址在今山东滕县。
②间:夹缝,间隙。
③谋:考虑,谋划。
④池:护城河。
⑤效死:尽死效力。
滕文公问道:“滕国是个小国,夹在齐国和楚国中间。该亲近齐国,还是亲近楚国?”
孟子回答说:“谋划这事不是我的能力做得到的。非要问我的话,倒有条建议:把护城河挖深,把城墙加固,和百姓一起坚守。百姓战斗到死也不离开,那么,这就好办了。”
效死而民弗去,则是可为也。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百姓战斗到死也不离开,那该有多大的凝聚力啊,这时还有什么事情不好办呢?
[2.14]滕文公问曰:“齐人将筑薛 ① ,吾甚恐,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 ② ,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择而取之,不得已也。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君子创业垂统 ③ ,为可继也。若夫成功,则天也。君如彼何哉?强为善而已矣 ④ 。”
①筑薛:在薛地筑城。
②大王:即“太王”,周文王的祖父。邠(bīn):即“豳”,今陕西彬县一带。
③垂统:把基业传给后世子孙。
④强(qiǎng):竭力,尽力。
滕文公问道:“齐国人要加固薛地的城墙,我很担心,怎么办才好呢?”
孟子回答说:“从前太王住在邠地,狄人来侵扰,他就离开了邠地,迁到岐山脚下定居下来。这并不是选择的结果,是不能不这样呀。如果能行善,后代子孙一定会有称王天下的。君子创立基业,传给后世子孙,是为了可以接续下去。至于说到成功,那就要看天意了。您对齐国人又能怎么样呢?自己尽力行善就是了。”
[2.15]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竭力以事大国,则不得免焉 ① ,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 ② ,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属其耆老而告之曰 ③ :‘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无君 ④ ?我将去之。’去邠,逾梁山 ⑤ ,邑于岐山之下 ⑥ ,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从之者如归市 ⑦ 。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为也 ⑧ 。’效死勿去。君请择于斯二者。”
①免:特指免于祸。
②币:缯帛,古人用作礼物的丝织品。
③属(zhǔ):聚集。耆(qí)老:老人。六十称耆,七十称老。
④二三子:诸位,几个人,“二三君子”的简称。
⑤梁山:在今陕西乾县西北。
⑥邑:国都,京城。这里作动词,建立国都。
⑦归市:涌向市集。
⑧身:自我,自身。
滕文公问道:“滕国是个小国。要是竭尽全力去服侍大国,还不能避免祸患,那该怎么办?”
孟子回答说:“从前太王住在邠地,狄人来侵扰。太王拿毛皮和丝帛进献狄人,没能避免侵扰;拿好狗和良马进献狄人,也没能避免侵扰;拿珍珠美玉进献狄人,还是没能避免侵扰。于是召集当地的长老,告诉他们说:‘狄人所要的,是我们的土地。我听说:君子不因那些用来供养人的东西使人受害。诸位还担心没有君主吗?我将要离开这里。’于是离开邠地,翻越梁山,在岐山脚下建都、定居。邠地人说:‘是个有仁德的人啊,不能失去啊。’追随他的人就像赶集一样。也有人说:‘这是世世代代守护的基业,不是我自己所能决定舍弃的。’于是尽死效力也不离开。就请您在这两者之中作出选择吧。”
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
君子不因那些用来供养人的东西使人受害,这才叫分清了目的和手段、价值理性和工具理性。
“养人者”变成“害人者”着实值得反思,老子不也提出过“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吗?缤纷的色彩使人眼花缭乱,纷杂的音调使人听觉不灵,饮食餍饫使人味觉受伤,纵情狩猎使人心荡神狂,稀有物品使人行为不轨。养人者同时具有害人的因素,区分目的和手段,把握适时与适度,都显得格外重要。
[2.16]鲁平公将出,嬖人臧仓者请曰 ① :“他日君出,则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舆已驾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请。”
公曰:“将见孟子。”
曰:“何哉,君所为轻身以先于匹夫者?以为贤乎?礼义由贤者出,而孟子之后丧逾前丧。君无见焉!”
公曰:“诺。”
乐正子入见 ② ,曰:“君奚为不见孟轲也?”
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后丧逾前丧 ③ ’,是以不往见也。”
曰:“何哉,君所谓逾者?前以士 ④ ,后以大夫;前以三鼎 ⑤ ,而后以五鼎与?”
曰:“否,谓棺椁衣衾之美也 ⑥ 。”
曰:“非所谓逾也,贫富不同也。”
乐正子见孟子,曰:“克告于君,君为来见也 ⑦ 。嬖人有臧仓者沮君 ⑧ ,君是以不果来也 ⑨ 。”
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 ⑩ 。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
①嬖(bì)人:受宠的侍臣或姬妾。
②乐正子:孟子学生,名克。
③丧:哀葬死者的礼仪。后丧指他的母丧,前丧指他的父丧。
④以士:指用士之礼仪办丧事。
⑤以三鼎:用三个鼎来盛动物类祭品。
⑥棺椁(guǒ):棺木内曰棺,外曰椁。衾(qīn):覆盖遗体的单被。
⑦为(wéi):将。
⑧沮:阻止。
⑨果:成为事实。事与预期相合的称果,不合的称不果。
⑩尼:阻止,止息。
鲁平公将要出门,他宠信的侍臣臧仓前来请示,说:“平日您如果外出,定会通知有关官员要去的地方。现在您的座驾已经套好马了,官员还不知道您要去哪儿,因此冒昧地请示一下。”
鲁平公说:“将要去见孟子。”
臧仓问:“国君降低身份主动去见一个普通人,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呢?是认为他贤明吗?礼义是经由贤明的人推广的,但孟轲后来葬母的排场超出了先前葬父的礼仪。您不要去见他!”
鲁平公说:“那好吧。”
乐正子进见鲁平公。问道:“国君为什么不去见孟子?”
鲁平公回答说:“有人告诉我说,‘孟轲后来葬母的排场超出了先前葬父的礼仪’,所以不去见他了。”
乐正子说:“您所说的‘超出’,指的是什么呢?指先前用士之礼葬父、后来用大夫之礼葬母,先前用三鼎设供、后来用五鼎设供吗?”
鲁平公说:“不。我指的是华美的棺椁和衣被。”
乐正子说:“这不能说是‘超出’,前后贫富情况不一样了。”
乐正子来见孟子,说:“我告诉过国君,国君也准备来见您。但有个叫臧仓的侍臣阻挡了他,因此他最终没来。”
孟子说:“来,或许是有推动;不来,或许是遇阻挡。但能来与否,不是人所能左右的。我没有与鲁侯会面,那是天意。那个姓臧的怎能做到让我不与鲁侯会面呢?”
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
成败自有大势,螳臂岂能挡车?
孟子与鲁侯会面没能成功,孟子认为那是天意。既然天意如此,就不是某个人干扰的结果。这让我们自然想到了孔子的故事。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离开卫国,准备到陈国去,途经匡地时,遭匡人围禁达五天之久。因为在此之前,匡人遭受过鲁国阳虎的暴虐和屠杀,而孔子的长相与阳虎有些相似,而且当年替阳虎御车的人是孔子的弟子颜克。现在替孔子御车的也正是颜克,以致匡人把孔子当作阳虎,于是予以围禁。孔子说:“文王死了后,自周以来的礼乐典章制度不是都掌握在我这里吗?老天若要灭绝这些文化,我就不会掌握这些文化了;老天若不想灭绝这些文化,匡人又能把我怎样呢?”他认为,自己来到这个世界,负载着上天的任务和使命。这些任务和使命还没有完成,老天怎么会让自己去死呢?
在儒家那里,“天”主要有三种含义:一是自然之天,如“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浡然兴之矣。”(《梁惠王上》)意思是:七八月间,天旱,苗就枯了。要是天上涌起乌云,下场透雨,禾苗就又旺盛地生长起来。又如:“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离娄下》)说的是:天极高,星辰极远,如果研究它们已有的迹象,千年以后的冬至,都可以坐着推算出来。还有像“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公孙丑下》)等等,都是讲的自然之天。二是人格意志之天,如孔子讲:“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论语·述而》)孔子认为自己的德性生命就是由天所赐,你桓魋又能把我怎样?孟子也提到,即使是丑陋的人,只要斋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离娄下》)但他说:“莫之为而为者,天也。”(《万章上》)没有什么目的去支配它,也没有什么力量去推动它,但它自己却这样“为”了。作为人格神意义的上帝在孟子那里被彻底虚化,孟子是反对超自然的神学目的论的。三是自然规律和法则之天。“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荀子·天论》)此时的天就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