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战乱频仍的年代:“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
一些争雄与自保的诸侯:“天下恶乎定?”“吾甚恐,如之何则可?”
一位使命感极强的学人:“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
一群追随乃师的弟子:“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
一批学说异趣的他者:杨子“为我”,墨子“兼爱”,告子“生之谓性”,许子“种粟而后食”,陈仲子“蚓而后充其操”,公孙衍张仪“一怒而诸侯惧”。
……
激荡并演绎出内圣与外王的思想变奏、凝炼出传世的儒学经典——《孟子》。
说起孟子,今天人们也并不陌生。广为流传的旧时蒙学读物《三字经》,开篇的“人之初,性本善”,就是孟子的重要思想。“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的故事,更是家喻户晓、耳熟能详。但由于历史资料欠缺,对孟子的生平,今天我们仍然知之甚少,其生卒年,也难以准确认定。一般认为,孟子生卒年约为公元前372年—前289年或约为公元前385年—前302年,相对而言,后面一种说法又更为可信
。
根据司马迁《史记·孟子荀卿列传》的记载:
孟轲,邹人也,受业子思之门人。道既通,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当是之时,秦用商君,富国强兵;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天下方务于合纵连衡,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
《史记》中寥寥数语,简要提到了孟子籍贯、受业、游历和著述等情况。在《孟子》书中,还有一些地方涉及孟子一生的重要活动。据此,我们再依照一些较为确切的史实,大致可以确定孟子的主要生平。
孟子名轲,战国中期邹(今山东邹县)人,相传为鲁国孟孙氏的后裔
。父亲名激,字公宜,生平不详;母亲仉(zhǎng)氏。可以肯定的是,孟子的父亲比母亲去世得早
,可能是因为这一点,孟子一生受母亲的影响较大。
孟子的母亲,在中国历史上被当作母亲的楷模而备受赞誉。《列女传》《韩诗外传》等书中记载了诸如“孟母三迁”“杀豚不欺子”“断织劝学”等脍炙人口的教子故事。“孟母三迁”从靠近墓地、临近集市最后迁到紧邻学宫,关注环境的重要性,无疑对幼年孟子的成长有所助益。《孟子》中也多次谈到环境因素的意义。如:《滕文公下》有楚人学齐语“一傅众咻”的故事(6·6),《告子上》有“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的观点(11·7),《尽心上》甚至明确地说:“居移气,养移体,大哉居乎!”(13·36)意思是,居住环境改变气质,饮食奉养改变体态,环境的影响真是太大了。“杀豚不欺子”讲的是:邻居家杀猪,年幼的孟子出于好奇,问为何而杀。孟母开玩笑说:给你吃肉啊。孟母后来觉得:如果不兑现给孩子吃肉,很可能造成误解,也会使以往各种教育的努力大打折扣,尤其对孩子的诚信教育不利,于是,向邻家买来猪肉,以示不骗孩子。“断织劝学”则是劝勉刻苦读书的故事。起初孟子学习不怎么用功,把学习看成无所谓。孟母割断正织着的布,用半途而废带来的不良后果教育孩子。织布是母子的重要生活来源,这件事对孟子触动不小,孟子从此不分早晚,勤学不倦。这些孟子少时的故事,表明孟母把教育放在重要的位置,并尽可能地关注和帮助孟轲的成长。
孟子的老师名不见经传,估计在当初影响也不是很大,《孟子》书中只是简单地谈道:“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8·22),他以没能直接成为孔子的学生感到遗憾,但以私下学习孔子的思想引以为豪。司马迁认为,孟子“受业子思之门人”,应该是有所依据的。从孟子与子思的思想倾向来看,也非常吻合。子思就是孔子的孙子孔伋(jí),是战国初期的著名思想家,据说他师从孔子晚年的著名弟子曾参,也就是那位写了《大学》
,后被尊称为“宗圣”的曾子。子思的主要思想见于《中庸》
,后被尊为“述圣”。后世学者根据孟子与子思的思想倾向,将其学派合称“思孟学派”。
孟子所处的时代,诸侯争雄,竞争激烈。各诸侯国都在想方设法壮大自己实力,大国希望一统天下,小国也在奋力自保。延揽人才成为当务之急。孔子以后,由于学术中心下移,民间教育发展,“士”阶层由原来作为官僚秩序的位阶、低等的贵族,而逐渐形成一个相对独立的群体。这个相当于今天所说的知识分子群体,以自己的政治主张游说诸侯,以期主导内政外交政策的制定。同时,他们对社会历史的反思和未来发展的思考,如同高度活跃的火山群,多点喷发,发出耀眼的思想光辉。
《史记》对孟子的游历情况记载非常简略,但《孟子》一书正是孟子游说诸侯和教导诸生的记录,这些材料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孟子的活动情况。从这些材料来看,孟子的政治活动主要在邹、鲁、齐、滕、宋、魏等国进行。
孟子四十岁以前,主要在家乡聚徒讲学,他出生地邹国的国君也不时向他讨教。《梁惠王下》中就记录了弱小的邹国在与鲁国发生冲突时的窘境,以及孟子对邹国政治的评论。
邹毕竟是小国,孟子为了实现其理想,很快把目光投向了齐国。据专家考证,孟子首次到齐国是齐威王时,大概是齐威王早期或中期。但由于齐威王一心想争霸中原,用武力征服天下,与孟子反对诸侯兼并战争、推行仁政的主张相去甚远。因此,孟子没有受到重用,于是离开了齐国。孟子离开齐国时,连齐威王馈赠的“兼金一百”即上等金一百镒
都没有拿,他认为没有缘由而送钱就是收买,而君子是不能被收买的(4·3)。
孟子离开齐国后,来到宋国。宋国是殷人的后裔。年幼的宋君偃有行仁政的愿望,但孟子认为仅有薛居州等少数人的支持远远不够。孟子讲了“一傅众咻”的故事(6·6)。后来,在孟子的支持下,宋国终于开始实行仁政,但在实行中又大打折扣。如什一税等都被延期执行,孟子用“偷鸡贼”从日偷一只改为月偷一只加以讽刺(6·8)。
孟子离开宋国途经齐国封地薛,然后回到邹国。在薛地遭受了绝粮之困,孟子也担心路途有治安问题,接受了薛君赠予的买兵器的钱(4·3)。
在邹期间,遇滕定公去世,滕文公继位。孟子在宋国的时候,滕文公还是世子,他们之间有过交谈,滕文公对孟子深深佩服(5·1)。此时,滕文公派然友向孟子一再征求滕定公丧礼以及国是的意见,孟子推介三年丧制,但滕文公推行时遇到阻力,于是孟子讲述了“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草尚之风,必偃”的道理。意思是,君子的德行就像风,百姓的德行就像草。风吹在草上,草就一定会顺着风的方向倒下。滕文公力排众议,最后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5·2)。
孟子在滕文公即位后到了滕国,滕文公待为上宾。滕文公请教的内政外交问题非常广泛。如滕国作为夹在齐、楚之间小国,如何进行外交的问题(2·13);齐国加固薛地的城墙,如何因应的问题(2·14);滕国竭力去服侍大国,还不能避免祸患的问题(2·15);滕文公问为国,孟子讲民事不可缓,较全面地阐述了制民之产、教育、税制、井田制等仁政问题(5·3)。此间,滕国行仁政还吸引了其他学派的学者,孟子与农家学派进行了一场辩论,孟子反对农家“并耕而食”的观点,阐明了社会分工的必要性和重要性(5·4)。滕国是处在大国之间的小国,没有安定感,虽实行仁政,但仍然没有达到孟子的预期。后来,远在千里之外的魏国招贤纳士,孟子离开了滕国。
魏国是与韩、赵“三家分晋”,从春秋时的晋国独立出来的。战国初期,魏文侯广纳贤才、厉行改革,魏国国力在战国七雄中最为强盛。魏惠王初期,国力仍然很强。魏国国都原在安邑(今山西省夏县西北),过于靠近国境,易受秦、赵、韩的攻击,公元前361年,迁都大梁(今河南开封市),所以,魏又称梁,魏惠王在《孟子》中称梁惠王。梁惠王中晚期,魏国在几次大战中惨败,国力迅速衰落。这些战役包括:公元前341年齐魏马陵之战;同年,齐、秦、赵对魏的三面围攻;公元前340年、公元前330年、公元前329年、公元前328年秦魏之战;公元前323年楚魏之战等。其中齐魏马陵之战是重要的转折点:公元前342年,魏国进攻韩国,韩国向齐国求救,齐以田忌为统帅,孙膑为军师,起兵攻魏。次年,齐军用孙膑之计,以逐日减灶制造齐军大量逃亡的假象,迷惑敌人,引诱追击。待魏军追到马陵(今河南范县西南)险要地区,齐军万弩齐发,全歼魏军十万,魏将庞涓被迫自杀,魏太子申也被俘杀,魏国从此国势衰落,一蹶不振。公元前321年—公元前320年前后,梁惠王试图重振国威,“卑辞厚币以招贤者”。时年六十岁左右的孟子,率弟子“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来到了魏国。
孟子与梁惠王的交谈具有重要的意义,谈话记录被编排在《孟子》的首卷。内容包括义利观、民本理念、仁政措施、政治责任、贫富差距、仁者无敌等。梁惠王的态度也从傲慢地问“何以利吾国?”(1·1)转变为“寡人愿安承教”(1·4)(我很乐意接受你的指教)。但是,孟子推行王道的仁政主张,相对于一心富国强兵、急于报仇雪恨的梁惠王来说,毕竟是远水难解近渴。因此,司马迁写道:“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尤其到了公元前319年,梁惠王去世、梁襄王即位。孟子对梁襄王初次见面就没有什么好感(1·6),于是,离开魏国,再到齐国。
齐国在齐威王的父亲田桓公时,在国都临淄西门外设立“稷下学宫”,广纳天下贤才,一时成为当时学术研究的中心。孟子再到齐国时,齐威王已经去世、齐宣王即位不久。这时的齐国,地域广阔、经济军事实力位列诸侯之首。稷下学宫也更加兴盛,学者达数百千人。齐宣王野心勃勃,企望一统天下。孟子对齐国实行仁政也抱有很大的信心。孟子与齐宣王最初的几次见面,并没有急于发表自己的主张,在摸清齐宣王武力征服天下的思想脉络后,开始循循善诱。先是从齐宣王不忍看到将要杀了祭钟的牛发抖而换成羊的故事,来发掘齐王行仁政的基础(1·71),接着区分“不为”与“不能”(1·7-2),进而指出齐宣王的做法相对于他“莅中国而抚四夷”、一统天下的愿望是缘木求鱼,终于让齐宣王表示:“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即:希望先生辅佐我实现志向,明晰地给我教导。我尽管不聪明,但愿意试一试(1·73)。此后,孟子担任齐国的卿相。
孟子与齐宣王讨论的话题非常广泛,如齐宣王关心齐桓公、晋文公之事(1·7-1);齐宣王只好世俗之乐的问题(2·1);苑囿大小的问题(2·2);与邻国交往的原则问题(2·3);明堂是否拆毁的问题(2·5);齐宣王好勇、好货、好色与行仁政的问题(2·5);故国的衡量标准问题;人才的任用问题(2·7);商汤放逐夏桀、周武王讨伐商纣的问题(2·8);出兵燕国与撤军问题等,但每每被孟子拉回如何实行仁政王道。
从总体来看,孟子推行仁政主张并不顺利,齐宣王那些自以为是、无视专家治国意义的言论,被孟子比喻为教玉人治玉(2·9);有时孟子的指责也让齐宣王“顾左右而言他”(2·6)。特别是在燕国问题上,孟子与齐宣王之间最终发生了重大冲突:公元前316年,燕王哙将君位让给相国子之,子之的改革受到了贵族的反对,公元前314年,进一步演变成内乱。齐宣王乘机攻入燕国,仅用五十天就攻破了燕国。本来解民于水火也是孟子同意的(2·10),算得上是“仁义之战”,但齐国占领燕国后的所作所为违背了孟子的意愿,孟子要求齐国为燕国协助选立贤明君主后撤军的劝告也未被采纳(2·11)。后来,齐军的暴虐行径引起燕国人民的反抗,加上其他诸侯国的帮助,齐国军队被击退。孟子推行仁政以实现王道的理想再次破灭。于是,辞官准备离开齐国。齐宣王觉得在这些事情上很对不住孟子(4·9),托人再三挽留,并准备提供寓所和万钟之禄供孟子师生讲学之用(4·10),都被孟子拒绝。不久,孟子离开齐国。
孟子此时已七十余岁,再无心周游列国,于是带领万章、公孙丑等弟子,回到了家乡。此后的十几年中,孟子和弟子们潜心研习《诗》《书》等儒家典籍,整理学术思想,编著了《孟子》。关于《孟子》的篇数,司马迁在《史记》中说“作《孟子》七篇”,但班固《汉书·艺文志》等记载:“《孟子》十一篇。”根据汉代赵岐记叙:七篇之外,“又存外书四篇,《性善》《辩文》《说孝经》《为正》。”但据他考察:“其文不能弘深,不与内篇相似,似非孟子本真,后世依放(仿)而托之者也。”他认为,那四篇外书没有达到《孟子》七篇的水准,是后人假托孟子而作的,因此,拒绝给它作注,后世也没人读它,也就逐渐亡佚了。
《孟子》七篇包括:《梁惠王》《公孙丑》《滕文公》《离娄》《万章》《告子》《尽心》。各篇的篇名,和《论语》一样,只是取自篇首的重要字词,并没有特别的意义。东汉时赵岐作《孟子章句》,将《孟子》七篇大致根据篇幅每篇分为上下两卷,因此,就有了所谓《梁惠王上》《梁惠王下》《尽心上》《尽心下》等十四卷的《孟子》。
人们常常把孔、孟思想相提并论,称之为“孔孟之道”,一方面,从师承传衍来看,孟子受业于子思门人
,孟子自己还曾明确表示:“乃所愿,则学孔子也。”(3·2-3)另一方面,思想的内在关联当然更为重要,孟子思想的确是对孔子思想的继承和发展。
1.性善论
人类早期的思想发展,无疑经历着从野蛮到文明的巨大飞跃。而文明从本质上说,是“人之为人”在思想上的自觉和在实践中的表现。孔子从人的社会关系出发,指出:“鸟兽不可与同群”(《论语·微子》),这就是对人之为人最基本的自觉,也是任何对文明的理解所不可缺少的。人只能在超越自然的基础上,“与斯人之徒”(《论语·微子》),同世上的人打交道,与他人彼此结成一种社会联系。孔子对人之为人更深层次的阐述则是“仁者,人也。”(《中庸·问政》)在孔子看来,人有道德伦理的自觉,这才是人之为人更重要的标志。孟子也说:“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14·16)“大而化之之谓圣。”(14·25)只有人能觉悟到仁,人通过弘道,从而使精神境界达到极高的境地。孟子实际上继承并发展了孔子的仁道原则。
孟子更富于创造性的理论拓展则是性善论。后世著名的儒家学者认为:“孟子大有功于世,以其言性善也。”(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孟子序说》引程子语)
在孟子思想中,“人之为人”是首要的基础性的理论问题,人与禽兽的区别被反复加以讨论。“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8·19),而人类和禽兽少之又少的差别,其核心体现在对伦理道德的觉悟与践行。以舜为例:
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13·16)
舜居住在深山时,与动物打交道,和深山里的“野人”少有不同。这时,人类的特性,因为特定的环境条件而被潜藏下来,就像人类还处在蒙昧状态,他们的特性还没有得以显露。但舜一旦听到善言、见到善行,便深有感触,如同决堤的江河,气势充沛,无可阻挡。这表明,尽管人与禽兽的差别在起始点上似乎并不明显,但这种界限却不容抹杀。
人的道德自觉的形成,在孟子看来,源于人类具有共同的心理基础。
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11·7)
既然人的口对于味道有相同嗜好,耳对于声音有相同听觉,眼对于姿色有相同美感,那么,自然会引出这样的疑问:“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这里,孟子做了一个类比推理:人有共同的生理基础、生理欲望,也理应具有共同的心理基础、心理体验乃至精神追求。应当注意的是,孟子把落脚点放在了人类具有共同的心理基础、心理体验和精神追求上,而不是把重心放在人有共同的生理基础、生理欲望上,因此,既不同于先前告子所谓“食色性也”(11·4),把人的生理基础当作人性的特征;也不同于后来荀子所谓“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生而有好利焉”“生而有疾恶焉”(《荀子·性恶》),以聚焦生理欲望来展开对人性的论证。
这种共同的心理基础和心理体验,孟子认为,集中体现在人类具有共同的道德情感。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11·6)
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是每个人生来就具有的。人具有“四心”这一基本观点,在孟子思想中,具有准“公理”的地位,是可以不证自明的。如果一定要予以证明的话,那也未尝不可。就拿“恻隐之心”来说吧。
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3·6)
假如突然看见小孩快掉到井里去了,人们都会产生惊恐心、同情心而紧急施救。这样做,不是想结交小孩的父母,不是为了在当地或朋友间博取好名声,也不是因为厌恶小孩的哭声才这样,而是因为人都有怜恤别人的心或同情心。因此,孟子断定,没有同情心的,就不能算人。孟子这种证明,实际上是基于人类普遍存在的自然而然的内心情感。论证过程是理论性的,依据的材料是可经验的。同理,孟子认为,“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3·6)。人本然地具有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也可以依此类推。
人共同具有的初始道德情感,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四心),正是人的根本德性的发端,并由此生发出仁义礼智等人的根本德性。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3·6)
同情心是“仁”的开端,羞耻心是“义”的开端,谦让心是“礼”的开端,是非心是“智”的开端。人有这四种善端(四端),就好比他有四肢(四体)。如果说“四体”是人类共同生理基础的缩影,那么,“四心”就是人类共同心理基础的缩影、“四德”也就是人类共同道德基础的缩影。
如果把“四德”再加以概括,那就是理义了。
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11·7)
人心所同在理义。理义使我心愉悦,就像肉类能大快朵颐。道德的、精神的体验对于心,与生理的、物质的享受对于感官,两者间的对应具有相似性、同构性。
孟子认为,仁义礼智等根本德性是人本来就有的,不是通过后天学习和深入思考得来的,它是良知、良能,完全根源于人的自然本性。
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11·6)
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13·15)
所谓良能,指的是人不通过后天学习就能做到的;所谓良知,指的是人不需要通过思考就能知道的。在孟子那里,人具有的良知良能,其主体内容正是仁义礼智等根本德性。两三岁的小孩都知道爱他父母,而亲爱父母就是仁;长大以后,都知道尊敬兄长,而尊敬兄长就是义。仁义可以通行天下,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
这样,孟子通过人类具有共同心理基础(心)→具有共同的道德情感(四心)→具有共同的根本德性(四德)→不学而能、不虑而知的“理义”,勾勒出“性善论”的基本逻辑脉络。
问题到此并没有完结。因为人性是当时热议的话题,学者们有着多种不同的观点。孟子的性善论要想在理论上彻底站住脚,就不能对其他的观点视而不见、不闻不问。根据《孟子》一书所及,相关的观点至少还有:(1)“性无善无不善也”。(2)“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3)“有性善,有性不善”等。(11·6)
第一种看法是告子的观点。在他看来,人的本性主要在于他的生理属性,即“生之谓性”,人性无所谓善恶,善恶问题被排除在人性的讨论之外。第二种观点虽然把人性界定为人的道德属性,但强调可以让它善良,也可以让它不善。如周文王、周武王当政的时候,百姓就趋于善良;周幽王、周厉王当政的时候,百姓就趋于残暴。第三种观点认为:有本性善良的,也有本性不善良的。如,有尧这样的圣人做君主,却有像象那样恶劣的百姓;有瞽瞍那样的坏父亲,却有舜这样的好儿子;有商纣这样恶劣而且身为君主的侄儿,却有微子启、王子比干这样的仁人等。
相对而言,告子的观点由于要从根本上取消人性的善恶问题,引起了孟子更多的关注。
就近取譬往往是古人论证的常用方式。告子为了论证自己的观点打了两个比方,即杞柳之喻和湍水之喻。杞柳枝条柔软,可用来编器物。告子说:人的本性就像杞柳,仁义就像杞柳做的杯盘;凭人性达到仁义,就像用杞柳做成杯盘。意思是:人的本性无所谓善恶,人性之善是后天作用的结果。告子还说:人性好比湍急的水流,从东边打开缺口就流向东,从西边打开缺口就流向西。人性不分善与不善,就好像水本身没有向东流、向西流的分别。
针对告子的论证,孟子一一予以批驳。
对于杞柳之喻,孟子反问:你是顺应杞柳的本性来制成杯盘的呢?还是违逆它的本性来制成杯盘的呢?言下之意是:正因为杞柳的本性可以用来制作杯盘,于是才能随材成就。就像人性具有四种主要善端,才能发展成四种主要德行一样。孟子进一步质疑:假如把制作杯盘看成是通过违逆杞柳本性的方式来进行的,那么,势必会把仁义等德行看成是通过违逆人的本性才能实现的。这样说来,告子的这种言论,还很可能会带来对仁义的伤害呢!
而对于湍水之喻,孟子也找到了突破口。孟子指出:湍急的流水的确没有往东往西的固定流向,但是,难道也没有向上向下的流向问题吗?显然,水往低处流,这是常识。人性的善良,就像水性向下而流。人的本性没有不善良的,就像水流没有不趋于向下一样。
仅仅批驳告子这些比喻总还是不够的。于是,孟子又对告子“生之谓性”这一基本观点发起了攻击。
告子曰:“生之谓性。”孟子曰:“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曰:“然。”
“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与?”曰:“然。”
“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11·3)
孟子指出:告子认同“生之谓性”的命题形式如同说“白之谓白”,即把所有东西的白色都叫做白。于是孟子追问:白羽毛的白就像白雪的白、白雪的白如同白玉的白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犬之性就像牛之性,牛之性就像人之性了。这显然是荒谬的。
应该说,孟子对性善论思想有立有破,语言的论辩风格也堪称奇特。
2.仁政说
孟子的政治主张与他的性善论思想一脉相承。孟子到过多个疆域大小不同、国力强弱各异的诸侯国,见过多位心仪逐利争霸、心态各有千秋的国君,每每以先王之道、王道仁政相导引。实际上,无论是对尧舜之道、文王之治的称颂,还是对王道仁政的渲染与具体化,都是基于他对现实政治状况的判断和性善等基本思想的贯彻。
当时的社会政治状况:一方面,战乱频仍,统治者穷兵黩武。孟子曾经用“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7·14)来形容;另一方面,社会贫富差距极大。孟子用“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1·4)来描述。孟子批判统治者“率土地而食人肉”;“率兽而食人”,甚至提出要让“善战者服上刑,连诸侯者次之”(7·14),认为死刑都不足以惩罚他们的罪行,而那些统治者在孟子看来也大多不配“为民父母”(1·4)。
既然社会无道,那么,要解救它就不能只停留在细枝末节上,“天下溺,援之以道。”(7·17)而“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7·1)在孟子看来,解救天下的那个根本之道就是“仁”。
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7·3)
上至天子,下到百姓,不仁不足以立国安身。孟子强调,由于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当下百姓深受暴政之苦,“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因此,行仁政正当其时,可以收到“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3·1)之效。
孟子的仁政学说正是其性善论贯彻到社会政治领域的结果。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3·6)
根据孔子对仁的解释:仁者爱人。仁政,从根本上说就是爱民之政。不忍人之心即恻隐之心,也就是仁爱之心。先王有仁爱之心,于是施行仁爱之政。施行仁政符合人性,深得百姓的支持,治理天下就能像掌上移物,轻而易举,顺理成章。
首先,孟子的“仁政”思想体现在要求满足百姓的基本物质生活条件,以保障百姓的生存权为出发点。
在孟子那里,“王道之始”就是要“使民养生丧死无憾”“黎民不饥不寒”(1·3),也就是首先要解决温饱问题,让老百姓生养和丧葬都无后顾之忧。为了做到这一点,孟子提出要采取“制恒产”“正经界”、扶贫弱、兴百业等一系列措施。
所谓“制恒产”,就是让百姓有稳定的产业和收入,尤其是有土地、有园宅,根据就是“有恒产则有恒心”。在孟子看来,平民百姓没有固定产业和收入就不会有坚定的心志。而要是没有坚定的心志,就会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等到他们犯了罪再加以处罚,就等于是在陷害百姓了。“制民之产”也有个最低标准,那就是:“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1·7)也就是说,上足以赡养父母,下足以供养妻儿,丰收年全家吃饱,灾荒年没人饿死。这也算是最低保障线。孟子还曾畅想拥有“五亩之宅”“百亩之田”的平民之家过着怎样的平静生活(1·7)。
所谓“正经界”,就是按照土地公有的井田制划分田界,确保土地分配公平,从而减少社会贫富差距。“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正,井地不钧(均),谷禄不平”。(5·3)井田制本是西周时期的土地制度,根据孟子的描述,大概是一里见方的地为一个井田,每个井田九百亩,按井字形划分,当中一百亩是公田。周围八家都授给私田一百亩,公田由八家共同耕种。公田里的活干完了,然后才敢干私田的活。孟子主张恢复井田,主要是为了避免土地私有后贫富分化之弊。当然,孟子还提出“薄其税敛”,即减轻负担;“使有菽粟如水火”(13·23),即大量增加粮食生产等措施,以保障民生。
扶助弱势群体,也是仁政的重要内容。鳏寡孤独者是弱势群体的代表,孟子认为他们是最穷困而又无所依靠的人,因此应该作为优先救助的对象。“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2·5)孟子借助对先王之道的阐述,表明了这一举措的重要性。
孟子还看到了社会分工的必要性,强调“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5·4),因此,要求保护工商业。“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关,讥而不征”(3·5)。集市提供仓储不抽货物税,关卡也只检查不征税。简而言之,“取于民有制”(5·3),这些必定有利于工商业的发展。
孟子关于保民、养民、利民的思想是丰富而深刻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孟子着力凸显“利”字,恰恰相反,大张旗鼓地以利为号令是孟子所极力反对的。
《孟子》书中专门讨论“义利”问题有两个故事:一个故事讲孟子初见梁惠王;另一个故事讲孟子与宋钘(jiān)讨论阻止秦楚之战。在第一个故事中,孟子初次见到梁惠王,梁惠王开口就讨教“何以利吾国”的问题,孟子抓住对方提到的“利”字做文章:一方面,推断上下争相求利的危害;另一方面,阐述君王推崇仁义的效应。强调治国不能利字当头,倡导仁义才是根本(1·1)。第二个故事,说的是秦楚两国将燃起战火,宋钘想去劝两国的国君放弃开战的打算,途中遇到孟子。当孟子得知宋钘的方法论根基在于向秦楚两国分别“言其不利”时,孟子指出:“先生之志则大矣,先生之号则不可。”(12·4)志向虽然很好,但提法却行不通。孟子认为,如果以“利”相劝诱而能奏效,那么,就会导致君臣、父子、兄弟之间最终都会抛弃仁义,怀着利益之心交往,最终将以是否有“利”作为处理社会关系和重大事件的唯一衡量标准,其恶果必将是亡国。反之,如果以“仁义”去开导而取得成效,这会使君臣、父子、兄弟去除求利的念头,而怀着仁义之心交往,这样就能最终统一天下。前后两个故事中,孟子都坚定地强调“何必曰利!”可见,孟子的义利观实际上是以义制利的。
其次,孟子的“仁政”思想体现在倡导教育上,把“明人伦”作为教育的重要内容。
孟子认为教育是行仁政、得民心的重要手段。他提出:“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善政,民畏之;善教,民爱之。善政得民财,善教得民心。”(13·14)善政得到的是百姓的财富,善教却可以得到百姓的心。因为再好的政治百姓也畏惧,而好的教育却使人心悦诚服,从而乐于向善。要是既无善政,又无善教,那可就危险了。“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7·1)。可见,教育的作用不可低估。
伦理教育是孟子教育内容的核心。孟子考察了夏商周三代的教育简况。
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5·3)
这里指出,作为核心教育内容的“明人伦”是贯穿于三代的。值得注意的是,受教育者却不仅仅是小民,上面的人明白伦理道德,下面的平民百姓自然爱戴他们。这说明伦理教育还可以通过约束在上者而调整上下关系。至于“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5·4)。以及在保障人民物质生活的基础上,“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1·3),则是在更广泛的意义上教民懂得并实践社会生活的准则,进而调整社会关系。
再次,孟子的“仁政”思想还体现在对民意、民心的重视和“与民同乐”上。
对民心民意的重视,是以史为鉴所获得的重要启示。
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7·9)
桀纣的惨痛教训告诉人们:得民心者得天下。在孟子看来,得民心的方法其实也很简单,那就是顺民意,他们想要的就为他们聚积,他们所厌恶的不要强加给他们。
民意同时还应该是察举的重要依据。孟子多次提到,仁政应该“贤者在位,能者在职”(3·4)、“尊贤使能,俊杰在位”(3·5),国君选贤任能当然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必须慎重行事。选贤任能以什么为依据呢?孟子认为,“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2·7)。身边的近臣、身居要职的大夫们说了都不能算,还得听听百姓的意见,然后还得通过实际考察,最后才能任用。在这一过程中,民意占了很重的分量。其实,这不过是孟子的一种理想。
对传为佳话的尧舜禅让,孟子也做出了新的解释:禅让能否成功,最终仍需得到民意的认可。孟子认为,“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具有决定权的首先是“天”,其次是“民”。“尧荐舜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9·5)。尧把舜推荐给天而天接受了他,把舜展现给老百姓而老百姓接受了他。并引证《尚书·泰誓》中“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加以说明。尽管这里还摆脱不了神道设教的影子,但对民意的强调,仍具有重要的意义。
在“汤武革命”的问题上,孟子更是把商纣称为“一夫”(独夫),在彰显“诛一夫”合法性的同时,对不施仁政的统治者大加挞伐。孟子在论及卿、君关系时还曾说:“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异位”(10·9),王室同宗族的公卿对犯有重大错误的君王可以上谏,反复上谏仍不听从,就废弃他的王位改立他人。以至于使齐宣王听后“勃然变乎色”,紧张得脸色都突然变了。
与民同乐是仁政的重要一环,也是重视民心民意的试金石。
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1·2)
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2·4)
行百姓之所欲,去百姓之所恶,乐百姓之所乐,忧百姓之所忧,才能真正与百姓同心同德。君民一体,上下同心,忧乐关乎天下,一切“与百姓同之”,这是孟子对君民关系的理想化,后来,先忧后乐等思想成为儒家所追求的政治理想。
归结起来看,孟子的名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14·14),的确反映了他鲜明的民本思想。尽管民本还不同于近代从西方传入的民权、民主思想,但是,其进步性仍然值得大书特书。
另外,孟子关于王道与霸道的思想也颇值得一提。崇尚王道、反对霸道是孟子仁政思想的延续。“仁者无敌”是其内在精神。
王与霸的概念在春秋时期就已出现,王指统一的君王,霸指行使部分王权的诸侯,两者都没有贬义。孟子首次将王与霸对立起来看。孟子认为:王道的基本特征就是“以德行仁”,以仁政理论与政策,通过保民而得人心;霸道的基本特征却是“以力假仁”,以武力暴力相威胁,而仁此时只是一个幌子。称霸必须具有强大的国力;称王则不一定依靠国家强大。孟子举例说,商汤仅凭七十里见方的疆域,文王也仅凭百里见方的疆土。凭借武力使人服从,那种服从不是内心服从,而是力量不足;依靠道德使人服从,那种服从却是内心愉快、真心实意地服从,就像七十多个弟子服膺孔子一样(3·3)。
孟子称颂王道,反对霸道。把行王道、施仁政看作能统一天下的不二法门。他多次强调,“仁者无敌”(1·5),“仁人无敌于天下”(《尽心下》14·3),“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公孙丑下》4·1)。
孟子的仁政学说与当时“贵诈力而贱仁义,先富有而后推让”《史记·平准书》的社会情势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带有较多的理想成分,被视为“迂远而阔于事情”在所难免。但他以民为本、崇德尚义的精神在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3.修养论
性善论不仅是孟子仁政说的思想基础,也是其修养论的理论前提。
首先,孟子讨论了修养的重要性和可能性问题。从修养的重要性看,孟子指出:
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7·5)
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13·19)
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14·32)
物正以至国治天下平是儒家处理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关系的理想终点,而正己、修身等自我完善是其基础和起点,这是儒家的基本思想。正如《大学》所言:“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但就一般情况而论,孟子认为,人们对身体的重视超过了对心性修养的追求。孟子举例说:如果有人无名指弯曲伸展不开,不很疼痛,也不妨碍做事,可是,如果有人能让它重新伸直,那么即使让他前往秦国、楚国去治,他也不会觉得路途遥远,因为他总觉得自己的无名指不如别人。孟子进而引申评论说:
指不若人,则知恶之;心不若人,则不知恶。此之谓不知类也。(11·12)
手指等肉体的缺陷容易感知,也易于和其他人进行比较,往往自愧不如乃至心生厌恶,必康复而后安;而心性修养的不足反倒被人忽略,赶不上别人也没有什么羞愧感。孟子称之为“不知类”,即朱熹解释的“不知轻重之等”(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孟子卷之六》)。
要“知类”就必须区分体之大小、贵贱,修养方式也不能等量齐观。
体有贵贱,有小大。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11·14)
身体有至关重要的部分,有微不足道的部分;有小的部分,有大的部分。不要因为小的部分而损害大的部分,不要因为微不足道的部分而损害至关重要的部分。能保养好小的部分的是小人,能保养好大的部分的是君子。这实际上可以看作是修养的基本原则。孟子试图凸显精神生活的重要性,让人们从物质生活、肉体生存中超拔向上。
从修养的可能性来看,修养正基于性善论。孟子认为,人本然具有恻隐、羞恶、是非、辞让之心。人有此“四心”,就是有仁、义、礼、智四种善端。“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这正是修养的基础。但修养不能停留于此,而关键还要懂得把这四种善端扩大充实起来。
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3·6)
“扩而充之”强调的正是后天的修养。孟子打比方说,人有这四端,好像刚开始燃烧的火,又如刚开始流出的泉水。推展言之,只有通过扩充,才能使之形成燎原之势、汇成奔涌之流。与此相反,有了这四端,如果还“自谓不能”,按照孟子的说法,那就是“自贼”,是对精神生命的自我伤害。
其次,孟子点出了修养的实质问题,即“求在我”。
孟子认为,许多人并不真切了解身心修养的意义,不懂得真正的“贵”。
欲贵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矣。人之所贵者,非良贵也。(11·17)
希望自己活得尊贵些,这是人们的共同心愿。但每个人都有贵而在己的东西,却往往没去考虑。孟子指出:别人给予的尊贵,并非“良贵”,即不是真正的尊贵。这种尊贵既然是被给予的,也就可以被拿走。他人可以让你尊贵,他人也就可以让你卑贱。
但那些贵而在己的“良贵”又是什么呢?孟子用“天爵”和“人爵”作了说明。
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即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11·16)
“天爵”即天赐爵位、或称自然爵位,“人爵”即社会爵位,二者的区别实际上是道德价值和政治地位的区别。朱熹解释说:“天爵者,德义可尊,自然之贵也。”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孟子卷之六》孟子把仁义忠信、行善而且乐此不疲这些道德价值看成是天赐爵位,这无疑与他的性善论有关;他把公卿大夫归为社会的爵位,实际上指的是政治地位。在他看来,两种爵位之间也有一定的关系。孟子赞赏把道德价值追求(修其天爵)作为目的,获得社会政治地位只是其副产品;反对反其道而行之,把道德价值追求作为手段,甚至在得到社会政治地位以后,反而舍弃道德价值追求的做法。
孟子进一步用“求在我”(求在内)和“求在外”来加以区别。
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13·3)
所谓“求在我”,指的是所寻求的东西存在于我自身,我们也可以称之为“求在内”。因为它操之在我,所以这种寻求与最终能否有所收获直接相关。所谓“求在外”,指的是所寻求的东西存在于我自身以外,即使寻求的方法得当,但能否有所收获却取决于命运,这种寻求与最终能否得到没有直接关联。
相对而言,孟子更为强调“求在我”或“求在内”。认为:“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7·8)这就是后来人们所称的寻求“内圣之道”的路线。
第三,孟子概述了心性修养的方法:一则是存心养性;一则是“养浩然之气”。存心养性主要指培养仁、义、礼、智等德性,养浩然之气主要指培养浩然的意志力量。
仁、义、礼、智等德性的修养方法,在孟子看来,首先是“存”,即“存心”。
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8·28)
“存”就是保存、保全。“存心”就是保全人的善心。在这里也有人释为存于心而不忘。人本然具有“四端”,君子则更为突出,“仁、义、礼、智根于心”(13·21),即德性牢牢扎根在其内心之中,因此,从外到内表现与众不同。并且在孟子看来,甚至越是先天即有越是境界高尚。“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13·30)本性使然高于身体力行,身体力行高于假借名义,这种等级划分仍然可以追溯到孟子的性善论。
与“存”相反的是“放”,即放失。而与“存心”对应的是“求放心”。
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1 1·1 1)
“放其心”又称“放其良心”,即丧失了善良之心。孟子指出:鸡狗走丢了还知道去找回来,善心丧失了却不知寻找,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因此,孟子强调:学问之道没有别的,就是“求放心”,即找回那丧失了的善心。“存心”和“求放心”实质上是一样的,只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
仁、义、礼、智等德性的修养方法,在孟子看来,其次是“养”,即养性。
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11·8)
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
万物生长都有一个养的过程,得到好的滋养就能生长,丧失了就会消亡。孟子举“牛山之木”为例:牛山上的树木曾经很繁茂,可是总有斧子不断去砍伐它;生长出的新条、嫩芽,又不断被牛羊啃噬,因此变得光秃秃的。修养也一样,放失的良心从根本上说就是没有很好地得到“养”护。
“养”从实质上说,就是“充”,即前述的“扩而充之”。
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义也。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穿逾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14·31)
五谷者,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如荑稗。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11·19)
人有“四端”,存而不忘;一旦放失,及时找回。在保持善端的基础上不失其养,懂得推广、扩充与提升,方能有所成就。能把不忍之心加以推广、扩充与提升(“达”)就是仁,能把不为之事加以推广、扩充与提升(“达”)就是义。人如果能够把不愿害人的心扩展开,那么仁就会用之不竭了;人如果能够把不挖洞、跳墙的心扩展开,那么,义就会用之不竭了。其余均可以此类推。孟子把仁义等善端比作五谷的种子,种子成熟有一个过程,“扩而充之”之“养”也要有个“熟”的过程。
那么,“养”该注意什么呢?孟子提出了几个原则:即“自得”原则、近易原则、“寡欲”原则、择善原则、“反求”原则。
所谓“自得”原则,强调的是存心养性要靠主体自觉。孟子说:“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8·14)君子依循正确的方法获得高深的造诣,就是要能自觉地有所得。那样,就能毫不动摇、积蓄深厚;然后就能取之不尽、左右逢源。
所谓近易原则,强调的是存心养性并非高妙难行,应该从身边平易之处做起。孟子说:“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12·2)尽管大道易知、践道易行,但人们却往往陷入误区:“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7·11)因此,要改变那种舍近求远、避易就难的错误做法。譬如,如果每个人都能尊老爱幼,进一步推己及人,天下就太平了。
所谓“寡欲”原则,强调的是存心养性应该减少欲望。孟子说:“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14·35)“寡欲”就是减少欲望。孟子认为,耳目等五官都是“小体”,容易为外物所引诱。而“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11·14)。“寡欲”正是要抑制小者之欲,因此,是修养心性最好的方法。人如果欲望少,即使善性有所缺失,也不会失去很多;反之,如果欲望很多,那么善性就会保留得少。孟子说他自己“四十不动心”,(《公孙丑上》3·2)要求做到坚守自己的心志,不滥用意气,正是修养心性的一个重要侧面。
所谓择善原则,强调的是存心养性要关注环境,善于学习。孟子曾慨叹:“居移气,养移体,大哉居乎!”(13·36)认为环境对人的身心都有影响。以楚国孩子学齐国话为例:如果在楚国让一个齐国人教他,许多楚国人向他嚷嚷,即使天天鞭打、逼他说齐国话,他也不易办到;但要是带他到齐国住上几年,即使天天鞭打、逼他说楚国话,他照样也不易办到了(6·6)。同样,如果穿的是尧的衣服,说的是尧说的话,做的是尧做的事,你就是尧了。穿的是桀的衣服,说的是桀说的话,干的是桀干的事,你就是桀了(12·2)。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尧舜,关键是要做起来。
所谓“反求”原则,强调的是存心养性必须“反求诸己”。孟子多次提到“反求诸己”的问题:“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7·4)“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3·7)“反求诸己”就是从自己方面找原因、从自己的内心来反思行而不得、发而不中的根源。“反身而诚,乐莫大焉”(13·4)。如果反省自身发现自己做到了“诚”,那么就是最大的快乐了。
“养浩然之气”则是孟子培养意志力量的重要修养方法。
敢问何谓浩然之气?
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3·2)
关于“浩然之气”的解读,历来众说纷纭。从“至大至刚”“塞于天地”等特征来看,“浩然之气”似乎是一种形而下的“气”;但从“配义与道”“集义所生”等属性来看,“浩然之气”更应是一种形而上的“气”,是精神之气,是与主体意志相联系的精神力量,是一种坚毅博大的伟岸气概,后来称之为“浩然正气”。具体而言,养浩然之气不能靠偶然或侥幸取得,而是一个有所作为而不中止、内心不忘也不人为助长的长期修养过程。
最后,孟子提出了修养的境界和目标:成圣。
理想人格有哪些主要特征,层级如何界定?孟子在对具体人物进行评价时,曾透露出其基本思想。
规矩,方圆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7·2)
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14·25)
这里,善—信—美—大—圣—神,将理想人格的层级以一个较为完整的序列呈现出来。“善”所蕴含的理想人格特征是人们所向往的德性(可欲之谓善);“信”,指称的是主体本身具有这种德性的真实性(有诸己之谓信),其实质就是“真”;“美”凸显的是真实与完满的统一性(充实之谓美);“大”展示的是内与外的和谐性(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圣”所体现的是这种内外和谐性具有道德感染力与教化作用(大而化之之谓圣);“神”所体现的理想人格特征是这种道德感染力与教化作用以潜移默化、日用不知的形式展开(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综合来看,孟子所述的理想人格实际上是真善美的统一,是蕴含着无形的道德力量的内外和谐的统一
。
孟子还把修养的最高境界描述为“知天”“立命”。
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13·1)
这段话可以看作孟子心性学说的纲领。孟子由尽心(存心)—知性(养性)—知天(事天)—立命,构筑了以“天人合一”为框架、以“知行统一”为方法、以“身心为一”为目标的“内圣之学”的完整体系。“尽心—知性—知天”是致思主线;“存心—养性—事天”是实践主线;“修身—立命”是内在红线。孟子认为,人具有上天赋予的具有思维功能的“心”,它正是人不同于动物的“性”之所在。通过充分发挥心之思的作用,扩充与生俱来的仁义礼智善端,就能真正理解人之为人的本性,进而领悟“天”对人意义。与此同时,人自觉地保全本心,培养本性,以正确的人生承奉天道。不论生命短长,矢志不渝,修养身心,等待天命,最终实现身心性命的安顿,体味“万物皆备于我”(13·4)、“上下与天地同流”(13·13)的境界。
这种理想人格的具体表现之一是“圣王”,即内圣与外王的统一。在孟子看来,尧舜就是这样的圣王。成圣当然要有大德,成王却不能没有天子之荐。“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荐之者”(9·6)。尧禅位给舜正是“贵德而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似的佳话,但孟子没有忘记,指出其有一个“尧荐舜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的过程。(9·5)孔子缺少这个环节,因此不能享有天下,成圣而不能成王。尽管如此,孟子认为,后世虽然德至圣境者由圣而王缺乏现实性,但可以通过促使“继世以有天下”(9·6)的王者修其德能、朝渐趋圣境努力,也即通过德行高尚的“大人”“君子”,不断“格君心之非”(7·20)、“引其君以当道”(12·8),也可以达到“一正君而国定”(7·20)的效果。
这种理想人格还具体表现为“大丈夫”。
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6·2)
大丈夫的基本特质是:住天下最宽广的住宅,站天下最中正的位置,走天下最光明的大路;得志时偕百姓依循大道,不得志时走自己的路;富贵不能乱我之心,贫贱不能变我之志,威武不能屈我之节。朱熹将“广居”“正位”“大道”分别释为仁、礼、义,那么,由“居”“立”“行”所构成生命活动的世界正是道德精神的世界。面临动静进退和各种境遇的“大丈夫”,在道德精神的映照下昂然挺立。
值得注意的是,孟子特别重视“士”的精神修养,对“士”也有更高的期许。如认为:士“居仁由义”、高尚其志(“尚志”)(13·33),是养其大者;他们不把物质利益放在重要位置,“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1·7);他们成就为君子,“不怨天,不尤人”;他们仕与不仕的原则是“迎之致敬以有礼”(12·14),因而不能被收买,“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4·3);他们坚守自己的心志,即“持其志”(3·2);他们坚持自己原则,“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中道而立”(13·41);他们尊德乐义,“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13·9)。是否得志、穷与达不能由自己决定,但他们修身、守身而进入圣域。
实际上,孔子以后的“士”,与今天的知识分子有较多的关联性。关注知识分子研究的杜维明教授认为,孟子思想中有四种资源对今天塑造知识分子的人格有特别的意义:“第一种资源,是知识分子有强烈的历史文化使命感”;“第二种资源就是知识分子基本是社会良知”;“第三方面的资源更重要,即知识分子有强烈的主体意识”;“第四种资源就是儒家的从道不从君的抗争精神”
。应该说,这些见解是符合孟子思想精神并富于启发意义的。
当然,孟子的理想人格并非遥不可及,在孟子看来往往是“君子存之,庶民去之”而已。究其原因,主要是人们反思得十分不够。“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弗思甚也”(11·13)。他反复强调:“圣人,与我同类者”(11·7),“人皆可以为尧舜”(12·2)。认为君子之忧在于:“舜,人也;我,亦人也。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由未免为乡人也,是则可忧也。”(8·28)这对于潜心向善的人们具有极大的鼓舞作用。
孟子继承、丰富和发展了孔子创立的儒家学说,进一步奠定了孔孟之道的思想基础,成为了原始儒学集大成的思想代表。南宋著名理学家朱熹说:“自尧舜以下,若不生个孔子,后人去何处讨分晓?孔子后若无个孟子,也未有分晓。”《朱子语类》卷九十三《孟子》一书和孟子的思想,对后世产生了重大影响。
战国晚期的荀子,是孟子之后儒家的另一重要代表人物。荀子在其著作的《非十二子》篇中,重点讨论了“子思唱之,孟轲和之”的这一学派,荀子在儒家中也仅仅选取了思、孟并加以评论。但是,“非十二子”,顾名思义,思孟学派是作为批判对象的面貌出现的。荀子和孟子在有些问题上,观点差异较大,如荀子写有《性恶》篇,与孟子性善论形成鲜明对照。《非十二子》评论思孟学派的基调,具有较浓厚的门户之见意味。但这篇文章提到:世俗认为孟子思想是孔子学说的真传,因而纷纷接受并传播其思想。这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孔孟之间的思想关联,也体现了孟子思想在当时的社会影响。荀子的学生韩非,在《韩非子·显学》中,讨论过孔子之后“儒分为八”的有关情况,其中除了涉及孔门弟子、再传弟子与后裔外,也专门讨论了战国中期的孟子与战国晚期的荀子。
秦汉之际,孟子学派影响并不十分显著。秦始皇焚书坑儒,孟子学派损失惨重,参看东汉赵岐《孟子题辞》。到了汉代,孝文帝时,官方一度在五经博士之外,为《论语》《孝经》《孟子》《尔雅》设立传记博士,时间虽然不长,但后来人们仍将《孟子》视为辅翼经书的传。汉代还出现了一系列注解《孟子》的专书,如程曾的《孟子章句》、郑玄的《孟子注》、高诱的《孟子章句》、刘熙的《孟子注》、赵岐的《孟子章句》等,据说刘向和扬雄,也为《孟子》作过注。但流传至今比较完整的,只有赵岐的《孟子章句》。东汉时,能够援引《孟子》阐明经义被视为博学,因此,孟子思想成为思想家们的理论资源。
魏晋到隋,儒学衰微,《孟子》在这一时期也相对沉寂。但注解和引用《孟子》者仍不乏人。唐以后,五经等儒家经典开始从崇尚佛老的氛围中逐渐受到重视。中唐以后,一些思想家开始为提升孟子思想的地位奔走,特别是韩愈的道统说,认为儒家道统发展是:“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虽然道统中辍的说法未必反映了史实,但孟子地位受到了高度评价。
到了宋代,孟子道统传人的地位得到朝野上下的普遍认同,并且超越荀子、董仲舒、扬雄、王通、韩愈等人,成为从先秦到宋以前儒家圣学道统的唯一传人。与此同时,孟子的政治地位也发生了根本改变。神宗时,孟子被封为“邹国公”,进入孔庙、配享孔子(公元1084年)。徽宗时,孟子庙也得到了朝廷的认可(公元1115年)。这一时期,《孟子》一书也日益受到推崇。神宗时,在王安石的推动下,《孟子》与《论语》并列为“兼经”,成为科举考试的必考内容。徽宗时,《孟子》首次正式进入儒家经典行列,成为儒家十三经之一而刻为石经。南宋光宗时,《孟子》被列入十三经注疏合刊印刷。而此前,通过多位思想家(如中唐韩愈、李翱;北宋张载、程颢、程颐;南宋朱熹)、特别是程朱的努力,《孟子》与《大学》《论语》《中庸》最终被合称为“四书”而受到特别尊崇。在朝野的共同推动下,在而后七百余年的历史中,《孟子》一直作为儒学的主流思想而备受崇敬、流传广泛。
孟子思想在宋代以后成为儒家哲学各学派的共同思想资源,许多思想家都为解读《孟子》耗费大量的精力,并在此基础上拓展自己的思想:不论是朱熹《孟子章句集注》对理学思想的阐发;还是戴震《孟子字义疏证》表达对理学的反动。这一时期,注释《孟子》的书蔚为大观,不下数百家。
今天看来,《孟子》作为中华民族传统重要的文化基因与文化记忆,仍不失为新时期文化创新的源头活水,值得特别珍视和反复研读。
古今注释、翻译和解读《孟子》者,所在多有。我们的译注主要参考了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清焦循《孟子正义》、今人杨伯峻《孟子译注》,以及傅佩荣《解读孟子》和万丽华、蓝旭译注《孟子》等。还参考了时贤的许多研究成果,在此,一并表示感谢。
最后,让我们共同品味着孟子以下思想前行: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增)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12·15)
一个有着重大担当的人,应该在艰难困苦中锻炼自己、最终有所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