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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游》为《庄子》首篇。文章将深邃的思想和浓郁的感情灌注于奇幻无比的寓言和繁复灵活的比喻之中，体现出庄子诡谲的语言风格和超凡脱俗的想象力和缜密的思辨力。
《逍遥游》描述了一种无所依存的精神自由的逍遥境界。真正的逍遥就是能够“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无所待，以游无穷”的生活，就是一种超越时空限制、超越物我的“无所待”的绝对自由的生活。那么我们如何去追求去达到这种精神的纯粹的自由世界呢？庄子认为，只要我们转换视角，突破我们固定的思维框架，消除功名利禄之心，理解真正有用的意义，达到无所可用才能真正大用的境界。
让我们的心灵在庄子汪洋恣肆的思想之海中逍遥而游吧。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①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②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③ 。鹏之背 ④ ，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⑤ 。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 ⑥ 。南冥者，天池也 ⑦ 。
① 北冥：北海。冥，通“溟”，广阔幽深的大海。鲲（kūn）：传说中的大鱼。
② 之：的。大：指体积巨大。几：指不定的数目。
③ 化：变化，化成。为：变成，成为。鹏（péng）：传说中的大鸟。
④ 背：脊背。
⑤ 怒：奋飞，奋起。这里形容鼓动翅膀。若：如，好像。垂：挂。
⑥ 是：此，这只。海运：指海啸，海动所引起的波涛动荡，此时必伴以大风，大鹏借此大风飞向南海。徙：迁移。南冥：南海。
⑦ 天池：天然的大池。
北海有一条鱼，名字叫鲲。鲲的体积巨大，不知道有几千里。鲲变化成鸟，名字叫鹏。鹏的脊背，不知道有几千里。奋起而飞翔的时候，它的翅膀就像挂在天上的云彩。这只鸟，风起海动时就要迁移到南海。那南海，是天然形成的大池。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逍遥游》试图告诉我们究竟如何才能达到逍遥的境界，达到真正的自由。在庄子看来，人只有在获得真知的时候才能通往这种逍遥之境。那么真知究竟是什么？我们究竟如何才能获得真知？这便是庄子在《内篇》中着重想要阐述的。
《逍遥游》开篇即写“由鲲化鹏”的寓言，“化”即“变化”，在具体客观的世界中，变化是一种非常普遍而显著的现象，围绕一个“化”字，几乎产生了古今中外的全部哲学。庄子也正是从这样的普遍现象入手开始他的解说。明末方以智说：“鲲本小鱼之名，庄子用为大鱼之名。”成玄英疏说：“所以化鱼为鸟，自北徂南者，鸟是凌虚之物，南是启明之方；鱼乃滞溺之虫，北盖幽冥之地；欲表向明背暗，舍滞求进，故举南北鸟鱼以示为道之径耳。”在庄子看来，有限制的事物之间并没有根本上的不同，因为所有的区别无非都是人为的设置，因此，庄子在此首先转变世俗对“鲲”的定义以示超越，继而点明逍遥的基本意旨为不断突破限制，远离晦暗，趋向无限制的光明之地。
《齐谐》者，志怪者也 ① 。《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 ② ，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③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④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 ⑤ ？其远而无所至极邪 ⑥ ？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⑦ 。
① 齐谐（xié）：齐国记载诙谐怪异的书。志：记，记述，记载。怪：怪异，奇异。
② 水击：拍打水面。水击三千里，说明鹏起飞时的声势极大。
③ 抟（tuán）：盘旋。扶摇：海上飓风。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是说眼界极远。去以六月息者也：飞向南海，要用六个月的时间，才能止息。
④ 野马：游气浮动于天地之间，状如野马奔驰。尘埃：指空中游尘。生物：指空间活动的生物。以息相吹：气息相互吹动。
⑤ 苍苍：深蓝色。其：通“岂”。邪：同“耶”，语气词。
⑥ 极：尽。
⑦ 视：看。是：此，这样。则已：同“而已”。
《齐谐》是一部记载怪异事情的书。《齐谐》上说：“当大鹏迁往南海时，翅膀拍击水面三千里，凭借飓风直上九万里高空，一飞就要用六个月的时间才能息止。”野马般的游气，飞扬弥漫的尘埃以及空中活动的生物，都因气息相互吹动而上升。天色苍茫，难道那是它的本色吗？天空的高远难道就没有穷尽吗？大鹏向下看，也不过是这个样子罢了。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李白《上李邕》有诗句云：“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即化用庄子此处鹏鸟高飞的震撼场面。处于地面的存在者与在“九千里之上”的高空中的鹏鸟所见的景致是否一致呢？庄子告诉我们，显然不一样。此处由北及南，从海入空，涵括天地之大，展现恢宏之气，彰显不凡境界。但是，尽管高空翱翔所见远比地面景致开阔辽远，却依然是有所遮蔽的。由此，庄子便埋下了一个问题——究竟如何才能到达无所遮蔽的境界？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 ① ，则其负大舟也无力 ② ；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 ③ ；置杯焉则胶 ④ ，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 ⑤ 。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 ⑥ ，而后乃今培风 ⑦ ；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 ⑧ ，而后乃今将图南 ⑨ 。
① 且夫：提起将要议论的下文。厚：深。
② 负：载。
③ 覆：倒出来。坳堂：也作堂坳，堂地上的低洼处。坳（ào）：坑洼。芥：小草。
④ 置：放置。胶：粘连。
⑤ 大翼：指代大鹏。
⑥ 斯：乃，就。
⑦ 而后乃今：“乃今而后”为倒文，这时然后才。培：通“凭”，凭借。
⑧ 夭阏（è）：阻碍，阻拦。阏：滞碍。
⑨ 图南：打算飞向南海。
水聚积得不深，那么它就没有足以负起大船的力量；在堂前洼地倒一杯水，一根小草就可以当作船；放上一个杯子就会粘住不动，这是因为水浅而船大的缘故。风聚积得不大，它就无力负荷巨大的翅膀。所以鹏飞上九万里高空，是因为厚积的风在它翅膀的下面，然后才凭借风力；背负着青天而无所滞碍，而后才能飞到南海。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
明末的释德清在《庄子内篇注》中说：“此一节总结上面鲲鹏变化图南之意，以暗喻大圣必深畜厚养而可致用也。意谓北海之水不厚，则不能养大鲲，及鲲化为鹏，虽欲远举，非大风培负鼓送，必不能远至南冥，以喻非大道之渊深广大，不能涵养大圣之胚胎。纵养成大体，若不变化，亦不能致大用；纵有大圣之作用，若不乘世道交兴之大运，亦不能应运出兴，以成广大光明之事业。是必深畜厚养，待时而动，方尽大圣之体用。故就在水上风上以形容其厚积。然水积本意说在鲲上，今不说养鱼，则变其文曰负舟，乃是文之变化处。”
意思就是说，一个人有济世之才，还须有让你施展才华的空间。“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如果天空低矮，“未敢翻身已碰头”，你是鹏也只能匍匐在地，任凭蝼蛄蚂蚁啃咬而垂死；如果身处狭小的池塘，你是鲲，也只能在淤泥里翻滚，奄奄一息地呼吸，哪里有你可以任意遨游的空间？这也充分说明了环境对于一个人成长的重要性。
同时，从另一个角度说，有了足以供你发展的空间，而你却无知识的“垂天之翼”，没有长期积累的修养的浑厚的“培风”，最终也只能在小小的障碍面前捶胸哀叹了。
蜩与学鸠笑之曰 ① ：“我决起而飞，抢榆枋 ② ，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 ③ ，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④ ？”适莽苍者 ⑤ ，三餐而反 ⑥ ，腹犹果然 ⑦ ；适百里者，宿舂粮 ⑧ ；适千里者，三月聚粮 ⑨ 。之二虫，又何知 ⑩ ！
① 蜩（tiáo）：蝉。学鸠：斑鸠。庄子认为蝉、鸠二虫的以小自限，也是根本不懂相对相待的含义。
② 决：急促的样子。抢：碰，触。枋：檀树。
③ 时则不至：不到一个时辰。时：指一个时辰。则：或。控：投，落地，落下来。
④ 奚以：何以，为什么。
⑤ 适：往，到。莽苍：郊野的莽莽草色。
⑥ 反：通“返”。
⑦ 犹：还。果然：吃饱的样子。
⑧ 宿：过夜，指一夜。舂：臼捣谷物。
⑨ 三月聚粮：准备三个月的粮食。
⑩ 之：这。二虫：指蜩、鸠。
蝉和斑鸠讥笑大鹏说：“我们奋力而飞，疾速地飞到榆树和檀树枝头那样高，飞不到一个时辰，就落在地上了，为什么偏要飞上九万里的高空又飞往南海呢？”到郊野去的，只带三餐的干粮而当天返回来，肚子还是饱饱的；到百里远的地方去，就要准备过夜的粮食；而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去，就需要准备三个月的粮食了。这两只虫鸟又哪里懂得这个道理呢？
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境界小者终其一生都无法理解境界大者的追求。他们被自我的局限所遮蔽，看不到更高远的世界，只能在榆枋地面之间碌碌往来。“之二虫，又何知！”一句可见庄子对于“小”者的批评。当然，千里远行之人必须备足粮食，想要攀登高峰之人必须有长久的积累储备。不过，郭象《庄子注》对此句有不同理解，他说：“小大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岂容胜负于其间？”在郭象看来，小者与大者虽境界不同，但在自己的世界里都是一样的逍遥快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二者并没有什么胜负好坏。对于现实生活而言，知足常乐是一种最佳的生活状态；而对于我们的精神世界来说，则应当不断去追求更高的境界。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 ① 。奚以知其然也 ②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③ ，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 ④ ，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 ⑤ ，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 ⑥ ，众人匹之 ⑦ ，不亦悲乎 ⑧ ！
① 知（zhì）：通“智”。不及：不了解。小年：短命。年：寿命。
② 奚：何，怎么。然：这样。
③ 朝菌：一种朝生暮死的菌类植物。晦朔：一个夜间一个白天，指一天一夜。蟪蛄（huì gū）：寒蝉，春生夏死，夏生秋死。春秋：指一年。
④ 楚：楚国，在今湖北省。冥灵：灵龟。
⑤ 大椿：树名，传说中的神树。
⑥ 彭祖：传说中的长寿人物。特：独。闻：名声，闻名天下。
⑦ 匹之：与他相比。匹：比，比附。
⑧ 悲：悲哀。
才智小的不理解才智大的，寿命短的不理解寿命长的。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朝菌不可能了解昼夜的更替，寒蝉不会了解四季的变化。这就是“小年”。楚国南部有一种灵龟，把五百年当作一个春季，五百年当作一个秋季；上古时代有一种大椿树，更把八千年当作一个春季，八千年当作一个秋季。彭祖至今还以长寿闻名于世，众人都想与他比附，岂不是可悲吗？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这里用朝菌、蟪蛄与冥灵、大椿，众人与彭祖三组事物对比揭示出小与大的差距。在此处看来，小不及大，小者试图与大者相比再悲哀不过了。小大之辨是一个永恒的话题，现实生活里，所有人都逃不脱小与大的辩证关系。最好的生活态度莫过于追求精神的无限，同时平视自己的生活，不做与他人的小、大比较。正如杨绛先生所说：“抬头自卑，低头自得，唯有平视，才能看见真实的自己。”
汤之问棘也是已 ① ：“穷发之北，有冥海者 ② ，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 ③ ，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 ④ ，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 ⑤ ，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 ⑥ 。斥鴳笑之曰 ⑦ ：‘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 ⑧ ，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⑨ 。
① 汤：商朝开国之君，一般称商汤。棘：人名，即夏革（jí），商汤时贤大夫。革与棘，读音相同。已：通“矣”。
② 穷发：寸草不生的地方。发：山和地皆以草木为发。
③ 广：宽。修：长。
④ 太山：本作“泰山”，在今山东省泰安市北。
⑤ 羊角：形似羊角的旋风。绝：穿过。
⑥ 且：将。
⑦ 斥鴳（yàn）：生活在草泽中的小麻雀。斥：小泽，池塘。
⑧ 仞：周人以八尺为一仞。蓬蒿：野草。至：极致，指最高的境界。
⑨ 辩：通“辨”，分别。
商汤询问棘有这样一段话：“在不毛之地的北方，有一个广漠无涯的大海，就是所谓的天池。天池里有一条鱼，它数千里宽，没有人知道它有多长，它的名字叫鲲。有一只鸟，它的名字叫鹏，脊背像泰山般高大，翅膀像垂挂在天际的云彩，凭借旋风飞向九万里高空，穿过云层，背负青天，然后向南飞翔，飞往南海。草泽里的麻雀讥笑大鹏说：‘它将飞往什么地方呢？我跳跃而飞，不过几丈就落下来，在蓬蒿之间飞来飞去，这样也是尽了飞翔的能事。而它究竟要飞往何处呢？’”这就是小和大的区别。
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
有的时候，境界小者无法理解，甚至会误解大境界、大格局者的行为和思想。推而广之，由于各自生活环境的差别，不同圈子的人们有时也无法相互理解。因此，在现实生活中，如果我们不能理解他人的某些思想和行为，可以尝试站在他人的立场上，努力用更广阔的视野去看待问题。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 ① ，其自视也，亦若此矣 ② 。而宋荣子犹然笑之 ③ 。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 ④ ，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 ⑤ 。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 ⑥ 。虽然，犹有未树也 ⑦ 。
夫列子御风而行 ⑧ ，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 ⑨ ；彼于致福者 ⑩ ，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 ⑪ 。若夫乘天地之正 ⑫ ，而御六气之辩 ⑬ ，以游无穷者 ⑭ ，彼且恶乎待哉！
故曰：至人无己 ⑮ ，神人无功 ⑯ ，圣人无名 ⑰ 。
① 知：通“智”。效：功效，指做官能有功效，引申为胜任。行：行为，作为。比（bì）：庇护，亲近。德：品德，道德。合：符合。而：才能，能力。一说转接语。
② 其：指上述四种人。自视：自己看自己，自己对待自己。此：指上文蜩、鸠、斥鴳囿于一隅而沾沾自喜。
③ 宋荣子：宋国人，宋之贤人。犹然：喜笑的样子。
④ 举世：整个社会。誉：赞誉。劝：奋勉，努力。非：责难，非难。沮：沮丧。
⑤ 内外之分：内我和外物。辩：通“辨”，辨别。境：界限。斯：这。已：止。
⑥ 世：世情，指非誉荣辱。数（shuò）数然：汲汲然，急促的样子。
⑦ 犹：还。树：建立，建树。
⑧ 列子：列御寇，郑人，春秋时期思想家。御：驾驭。列子御风而行：指御风是有待的。
⑨ 泠（líng）然：轻妙的样子。旬：十天。有：又。反：通“返”。
⑩ 致福：求福。
⑪ 免：避免。行：步行。待：凭借，依靠。
⑫ 乘：因循，顺着。天地：指万物。正：本性，规律。
⑬ 御：本义为驾驭，引申为顺从、顺应。六气：指阴、阳、雨、风、晦、明。辩：通“变”，指变化。
⑭ 无穷者：无穷尽的境界。虚指无限的境界，实指无限的自然界。
⑮ 至人：指思想道德达到最高境界的人。
⑯ 神人：庄子理想中得道而神妙莫测的人。无功：不追求功名。
⑰ 圣人：道德智能高尚的人。无名：不追求名声。
鉴于此，才智能胜任一官之职的，行为能符合一乡俗情的，德行能投合一国之君的，能力能够取信于民的，他们自鸣得意，也就像斥鴳这种小雀一样。而宋荣子却讥笑这种人。宋荣子能做到当整个社会都夸赞他时，他也不因此更加努力；当整个社会都非议他时，他也不因此而感到沮丧。他能认定内我和外物的分别，能辨别光荣和耻辱的界限，不过如此而已！他对世俗的声誉并不汲汲去追求。虽然这样，但他还有尚未建树的。
列御寇能够驾着风行走，样子轻妙极了，走了十五天而后回来。他对于祈求幸福的事，从来不去汲汲追求。这样他虽然可以免去步行的劳苦，但他毕竟有所凭借。若能因循自然的本性，顺应六气的变化，以遨游于无边无际的世界里，他还有什么必须依赖的呢？
所以说：修养最高的至人，能够忘掉自己；修养达到人所莫测的神人，不去建立功业；修养臻于完美的圣人，不去树立名望。
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
一个人能面对整个社会的称颂而不兴奋激动，面对整个社会的责难而不沮丧伤感，这是因为他把世俗社会的名利都看得十分透彻，认为物我的区别，荣辱的分界，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如此而已。身在世俗，而又能超越世俗，这是很难的。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 ① ：“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 ② ，其于光也 ③ ，不亦难乎！时雨降矣 ④ ，而犹浸灌 ⑤ ，其于泽也，不亦劳乎 ⑥ ！夫子立而天下治 ⑦ ，而我犹尸之 ⑧ ，吾自视缺然 ⑨ 。请致天下 ⑩ 。”
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 ⑪ ，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 ⑫ 。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 ⑬ ，不过一枝；偃鼠饮河 ⑭ ，不过满腹。归休乎君 ⑮ ，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⑯ ！”
① 尧：上古帝王唐尧。天下：指中国的全部土地，引申为帝王的统治权力。许由：古代尧时的隐士，颍川阳城人。
② 爝（jué）火：小火，烛火。息：同“熄”，灭。
③ 其：它。于：对于。光：光亮。
④ 时雨：按一定时令节气降的雨，俗称及时雨。
⑤ 浸灌：人工灌溉。
⑥ 泽：滋润土地。劳：徒劳。
⑦ 夫子：先生，指许由。立：立位，登位。治：安定，有秩序。
⑧ 犹：还。尸：主，主持。
⑨ 缺然：歉然。
⑩ 请致天下：请让我把天下让给你。致：送给。
⑪ 子：你，指尧。治：治理。犹：如果。代子：代替你。
⑫ 宾：从属，派生的东西。
⑬ 鹪鹩（jiāo liáo）：小鸟名，善于筑巢，俗称巧妇鸟。
⑭ 偃（yǎn）：通“鼹”，小鼠。
⑮ 归：回。休：罢了。君：指尧。
⑯ 庖人：厨师。尸祝：古代祠庙中主持祭礼的人。越：指越权。樽：酒器。俎（zǔ）：盛肉的器皿。
尧要把天下让给许由，说：“太阳、月亮出来了，可是烛火还不熄灭，它还要与日月争辉，不也很难吗！雨及时而下了，还要进行人工灌溉，去滋润土地，岂非徒劳无功吗！先生一旦立为天子，天下便会安定，而我还占据此位，自己觉得惭愧，请允许我把天下让给你吧。”
许由说：“你治理天下，天下已经安定了。而我还来代替你，难道我是为了出名吗？名是从属于实的，难道我还去求取从属的东西吗？巧妇鸟在深林中筑巢，不过只占一根树枝罢了；鼹鼠到河里饮水，只不过喝满肚子罢了。你请回吧！算了吧！我的君主！我是不想对天下有所作为的！厨师虽然不下厨房，主持祭祀的人也不会逾越厨师的职位而代替厨师去烹调的。”
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
尧要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不接受。拒绝的理由之一是天下已经安定了，接受了就等于追逐名利。理由之二是自己对现实已经感到满足，不想再去获取功名利禄，鸟居深林不过一枝，鼹鼠河中饮水不过一腹，人的欲望仅此而已。这种淡泊名利的境界值得今天那些整天沉溺于物欲中的人好好反思。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 ① ，大而无当，往而不返 ② ，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 ③ ；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 ④ 。”
连叔曰：“其言谓何哉 ⑤ ？”
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 ⑥ ，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 ⑦ ；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 ⑧ ，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 ⑨ ，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⑩ 。’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⑪ 。”
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 ⑫ ，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 ⑬ 。岂唯形骸有聋盲哉 ⑭ ？夫知亦有之 ⑮ 。是其言也，犹时女也 ⑯ 。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 ⑰ ，世蕲乎乱 ⑱ ，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 ⑲ ！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 ⑳ ，大旱金石流 ㉑ 、山土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 ㉒ ，将犹陶铸尧舜者也 ㉓ ，孰肯以物为事 ㉔ ！”
① 肩吾、连叔：虚拟人物。闻：听到。接舆：楚国的隐士。
② 无当：不着边际，不切实际。当：适当。往：到，此处指说到。不返：一发而不可收拾。
③ 惊怖：惊恐害怕。河汉：指银河系，俗称天河。无极：无边无际。
④ 径庭：比喻差别很大。径：门外的道路。庭：院内堂外之地。人情：人之常情。
⑤ 谓：说。何：什么。
⑥ 藐姑射：遥远的姑射山。一说神话中的山名。神人：指得道神妙莫测的人。
⑦ 若：如，像。绰约：姿态柔美的样子。处子：未嫁的处女。
⑧ 御：驾驭。
⑨ 神疑：精神内守，凝聚专注。凝：凝聚，专一。
⑩ 疵疠：灾害，疾病。
⑪ 以：认为。是：此，指接舆的那段话。狂：通“诳”，谎言。
⑫ 瞽（gǔ）：盲者无目。文章：文采，指华美的色彩和花纹。观：景色。
⑬ 聋：听不到声音。
⑭ 岂唯：难道只有。
⑮ 知：通“智”，指认识。
⑯ 是：此。时：是。女：汝，你，指肩吾。
⑰ 旁礴万物：指与万物混同。
⑱ 世：世人，社会上的人。蕲（qí）：求。此句意指世人争功求名，纷纷扰扰，党派倾轧，钩心斗角。
⑲ 孰：谁。弊弊：辛苦经营。
⑳ 大浸稽天：大水滔天。大浸：大水。稽：至，及。溺（nì）：淹没在水里。
㉑ 流：熔化。
㉒ 秕糠：米糠的瘪谷，比喻细小的糟粕。
㉓ 陶铸：制作，造就。陶：烧制的瓦器。铸：熔铸的金属器物。
㉔ 物：事，指世务。
肩吾向连叔请教说：“我听接舆说话，夸大其词不着边际，侃侃而谈，一发而不可收拾。我惊骇于他的言论，犹如银河一样漫无边际，和常理差别极大，实在有点不近人情。”
连叔说：“他都说了些什么呢？”
肩吾说：“‘在遥远的姑射山上，住着一位神人，肌肤如雪般洁白，姿态婉柔如同处女；不吃五谷杂粮，而吸风饮露；乘云气，驾飞龙，遨游于四海之外；他的精神专注，能使万物不受灾害，五谷丰登。’我认为这都是一些虚言诳语而不足为信。”
连叔说：“当然了。盲人无法同他共赏文采的美观，聋人无法同他共赏钟鼓的乐声。难道只是在形体上有聋有盲吗？心智上也有啊！接舆的话，就是对你而言的。那位神人，其德行与万物混同为一，而社会上的人则追求纷争，他怎肯劳形伤神治理尘世上的俗务呢！这种人，外物不能伤害他，洪水滔天也淹不死他，天旱热到金石熔化，土地和大山都被烤焦，他也不会感到热。用他身上的细小尘垢和秕糠，就可以铸造出尧舜，他怎肯把治理纷扰世务当作自己的事业呢！”
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山土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庄子在此虚构了一个“神人”，这个神人正是真正得道之人的象征。他突破了一切限制和边界，能够与万物混同为一，从而达到无限，达到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大”的境界。在这种状态下，无论外界如何变化，他都可以坦然处之，从容面对；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能使他的内心和精神受到伤害。现在有很多人都会因外物的牵累而劳神苦思，无法获得内心的安宁，或许我们可以试着超越小我，不过多去计较外物的得失。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 ① ，越人断发文身 ② ，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 ③ 。
① 宋：宋国。资：贩卖。章甫：古代的帽子。适：到。诸：兼词，之于。越：越国。
② 断发：不留头发。文身：身上刺花纹。
③ 汾水，在今山西省境内。阳：指水的北面。窅（yǎo）然：惆怅的样子。
宋国有个人到越国去卖帽子，而越国人有断发文身的习俗，用不着帽子。尧治理天下的人民，平定海内的政事，到遥远的姑射山上，汾水的北面，拜见四位得道之士，不禁惆怅茫然忘其身居天下之位。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
顺其自然、不强为一直都是道家政治思想的根本原则。庄子在这里用宋人到越国卖帽子的寓言故事告诉我们，在处理事物的时候，首先需要了解事物本身的自然之道，然后顺此道而行，就可以自然而然地达到目标。
惠子谓庄子曰 ① ：“魏王贻我大瓠之种 ② ，我树之，成，而实五石 ③ ；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 ④ 。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 ⑤ 。”
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 ⑥ ，世世以洴澼絖为事 ⑦ 。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 ⑧ ，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 ⑨ 。越有难，吴王使之将 ⑩ ，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 ⑪ 。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 ⑫ ，而忧其瓠落无所容 ⑬ ？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⑭ ！”
① 惠子：惠施，庄子的朋友，先秦名家学派的代表人物。
② 魏王：指魏惠王，即梁惠王。贻：赠送。瓠（hù）：葫芦。
③ 树：种植。实：装。五石（dàn）：五十斗。
④ 剖：破开。瓠落：瓢太大而无处可容。
⑤ 呺然：虚大的样子。掊：砸破。
⑥ 龟（jūn）：通“皲”，手足皮肤沾水或受冻而开裂。
⑦ 洴澼（píng pì）：在水中漂洗。絖（kuàng），通“纩”，絮衣服的新丝绵。
⑧ 鬻技：出卖技术。
⑨ 说（shuì）：游说。
⑩ 难：军事行动。使之将（jiàng）：派他率领军队。
⑪ 裂地：割一块地方。封之：封赐给他。
⑫ 虑：通“掳”，拴，结。大樽：腰舟。
⑬ 忧：忧虑。
⑭ 蓬之心：喻心灵茅塞不通。
惠施对庄子说：“魏惠王送给我一颗大葫芦种子，我把它种下去，长大后结出的果实足可容纳五石粮食那样大；用来盛水，可它的坚固程度却经不起自身所盛水的重量；把它切开制成瓢，则瓢底大而平浅，不能容纳什么东西。这个葫芦不是不大，而是因为它没有什么用处，我便把它砸碎了。”
庄子说：“先生，原来你不善于使用大的东西！宋国有一个人善于炮制不皲手的药物，祖祖辈辈在水中从事漂洗丝絮的劳动。一位客人听到了这件事，请求以百金购买他的药方。宋人把全家集合在一起，商量说：‘我家祖祖辈辈从事漂洗丝絮的劳动，所得到的钱很少，现在一旦卖出这个药方就可得到百金，让我们把药方卖给他吧。’客人买得药方，用它去游说吴王。一次越国发难侵吴，吴王派这个人统率大军，冬天，和越军在水上作战，大败越军，于是得到割地的封赏。能不皲手的药方只有一个，有的用来博取封赏，有的仍然不能免于在水中漂洗丝絮的劳苦，这就是因为对药方的使用不同。现在你有五石容量的大葫芦，为什么不将它做成腰舟，拴在腰间，借以飘浮在江湖之上，反而愁它太大无物可容呢？可见先生的心窍还是被蓬草堵塞了吧！”
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这则寓言故事强调了“用大”的重要性。一门武功之高低，并不在于武功本身，而在于使用武功的人是否能将这一武功发挥到极致。在这里，庄子的态度非常明确，相对于所有具体的器物性的“实用之用”，真正的“大用”是在于精神意义上的，是能够达到一种自由的、无拘束的逍遥境界。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 ① 。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 ② ，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 ③ ，匠人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 ④ 。”
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 ⑤ ？卑身而伏，以候敖者 ⑥ ；东西跳梁，不辟高下 ⑦ ，中于机辟，死于网罟 ⑧ 。今夫斄牛 ⑨ ，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 ⑩ ，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 ⑪ ；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⑫ ！”
① 樗（chū）：俗称臭椿，一种质地粗劣的大树。
② 本：指树干。拥肿：木瘤盘结，即疙瘩。绳墨：木匠用的墨线。中：合。
③ 立之涂：立在路上。涂：通“途”。
④ 众：大家。去：抛弃。
⑤ 独：偏偏。见：看到。狸：野猫。狌：黄鼠狼。
⑥ 卑：低。敖：通“遨”，出游。
⑦ 跳梁：跳跃。辟：通“避”，躲避。
⑧ 中（zhòng）：触到。机辟：捕禽兽的工具。罟（gǔ）：网的总名。
⑨ 斄（lí）：亦作“牦”，牦牛。
⑩ 广莫：辽阔。
⑪ 彷徨：悠游自得的样子。无为：无所作为。逍遥：悠游自在。寝卧：躺着。
⑫ 夭：折。斤：大斧头。
惠施对庄子说：“我有一棵大树，人们都叫它‘樗’。它的树干长满凹凸不平的大疙瘩而不合墨线，它的小枝又都弯弯曲曲不合规矩，生长在路上，木匠连看也不看它一眼。现在你说的那些言论，都是大而无用的，众人都远离而去了。”
庄子说：“先生你没看那野猫和黄鼠狼吗？它们在地上趴伏着身子，以等候那些出游的小动物。东跳西跃，不避高低，往往踏中机关，死于网罗之中。再看那牦牛，它的庞大的身体就像挂在天上的云彩，它的能力很大，然而却不会捕鼠。现在你有这么一棵大树，却愁它无用，你为什么不把它栽到虚寂的乡土、广漠的旷野，悠闲自在地徘徊在它的旁边，怡然自得地躺在树下。它不会遭到斧头的砍伐而夭折，也没有什么东西去侵害它。它没有什么用处，又哪里会招来什么困苦呢？”
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这则寓言承接上一则故事“用大”的主旨而来，进一步探讨“无用而有大用”的含义。看起来没有实际用途的樗树，却最终可以保全自己，而那些能够做成门窗、船桨、棺木的木材却都早早夭折于斧斤之下。因此，我们可以仔细地去思考，究竟何种“用”才是真正的“大用”？庄子认为对人来说，能够摆脱世俗尘务的束缚，逍遥自在，顺任自然，得其天年，或许才是真正的大用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