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手稿长文的第二部分,我的叔祖讲述了令雕塑家的梦境和浅浮雕显得如此重要的一些往事。原来,他既非头一次目睹那无名怪物的恐怖轮廓,也不是第一回苦于难解的象形文字,甚至听闻过被书写为“克苏鲁”的险恶音节。正是由于这穿越时空的诡异关联,他才不得不追根究底。
往事发端于1908年,也就是威尔科克斯于梦中雕刻的整整十七年前,美国考古学会在圣路易斯召开年会。安杰尔教授身为业内翘楚,在一应研讨活动中都颇得推崇,当外界前来寻求专业意见时,他理所当然是首选对象之一。
这批圈外人的头儿是一名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他迅速成为会场焦点。此人名叫约翰·雷蒙德·勒高斯,乃新奥尔良警署的警探,此次携带一尊来历不明、畸形怪诞的古老石雕,专程赶来寻求在本地无人知晓的专业知识——必须澄清的是,警探对考古学毫无兴趣,求知欲完全源于工作需要。这尊石雕,抑或称为偶像、图腾,乃是数月前在新奥尔良南部的森林沼泽地带展开的搜捕行动中缴获的。行动目标本是伏都教集会,但集会现场围绕这尊石雕举行的仪式丑恶至极,令警方察觉到撞上了一个未知的黑暗邪教,其残忍程度与非洲大陆最恶毒的伏都教团伙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除开被捕的教徒口中难以采信的离奇怪谈,警方对它一无所知,他们急于得到文物学者的指点,弄清这尊令人毛骨悚然的石雕的来源,以此顺藤摸瓜追查该教派。
勒高斯警探万万没料到自己带来的物品会引起轩然大波。只消看上一眼,全场学者便按捺不住兴奋,立刻簇拥过来,仔细端详小石雕。它的造型怪异莫名,年代深不可测,无疑是通往远古世界的崭新窗口。这尊可怕的墨绿色艺术品并非出自任何已知的雕塑流派,似有数百年乃至数千年光阴的沉淀。
学者们缓缓传递雕像,依次细细品观。石雕的高度在七英寸到八英寸,手艺精妙细致,展现了一个类人形怪物,它拥有伸出无数触须的章鱼脑袋、覆满鳞片的胶状身躯和一对狭长的翅膀,前后肢的末端均长有巨爪。怪物的体形稍显臃肿,它不怀好意地蹲踞在遍布陌生字符的矩形石台或基座上,散发出超乎寻常的邪气。从雕像整体构造来看,怪物的身体居中,翅膀尖端垂到石台后沿,蜷起来的后腿则用弯曲的长爪子扒住石台前端,并下垂到基座约四分之一高处,而它那酷似头足类动物的脑颅向前探出,面部触须的末端掠过扣在膝上的巨大前爪的背面。总体而言,石雕洋溢着病态的生命力,其全然未知的属性更教人望而生畏。它无疑非常古老,来自难以估算的远古纪元,济济一堂的学者却无法将它与人类早期文明联系起来——那艺术风格似乎不属于任何文化。抛开别的不提,石雕绝无仅有的材质就是个谜,那种带有金色或虹色的斑点与条纹、触感圆润的墨绿色石头在地质学及矿物学领域都前所未见。至于基座上的字符,尽管会上全球半数古语权威云集,他们也莫衷一是,甚至找不出相近的语系。一切仿佛都刻意远离了已知的进化历程,不祥地暗示着在我们的世界和固有观念之外,还存在污秽的古老生命。
就在大家纷纷摇头认输时,有一人却对这石雕怪物及其基座上的字符表现出一丝异样的熟悉,并吞吞吐吐地说出亲身经历的怪事。此人便是已故的普林斯顿大学人类学教授威廉·钱宁·韦伯。身为赫赫有名的探险家,韦伯教授曾于四十八年前远赴格陵兰和冰岛搜寻如尼文碑铭,虽未能如愿,但他在格陵兰西海岸的高原遭遇了一个堕落的爱斯基摩 部落或教派。那群爱斯基摩人奉行奇特的恶魔崇拜,其冷血和下作程度令教授不寒而栗,其他爱斯基摩人则对此讳莫如深,他们畏惧地表示该信仰源自创世之前可怖的蛮荒世纪。除开神秘的仪式和献祭活人,信徒们世代相传的是对至高无上的远古恶魔“托纳萨克”的尊奉。韦伯教授小心翼翼地从一位年长的爱斯基摩“安哥克”——也就是巫医——那里打听到祭祀所用的祷词,并尽可能地以注音方式记录下来。他还发现该教派精心呵护着一件奇物,每当极光在冰崖上空舞蹈时,那群爱斯基摩人就会围着它翩翩起舞。教授声称那是一块粗劣的石板,刻有恶魔的可怕形象和若干神秘符号,而他认定石板上的形象与会场上这尊石雕怪物颇为相似。
韦伯教授的陈述令学者们啧啧称奇,勒高斯警探更是倍感振奋,他立刻向教授连珠炮般抛出问题。原来,他的部下在被拘捕的沼泽邪教徒中审出一套仪式用语,现在他恳请教授竭力回想爱斯基摩恶魔崇拜者所用的祷词。经过认真仔细地比对,教授和警探一致认为远隔重洋的两地所进行的可憎仪式几乎完全相同。这个发现震惊全场,大家都敬畏得说不出话来。爱斯基摩巫医和路易斯安那沼泽祭司对着相似的偶像大声念出同样的句子,那句子根据吟诵时的节奏可断为:
噗嗝戮,嫲侮符,克苏鲁,拉莱耶,瓦噶糯,番沓艮。
勒高斯比韦伯教授多掌握一条线索,因那些被捕的混血儿吐露了老祭司们讲解的祷词含义,那句子大意为:
死去的克苏鲁在拉莱耶的宅邸里酣梦以待。
大家的好奇心此时已达极致,于是勒高斯警探尽可能详尽地叙述了突袭沼泽邪教的始末。我能看出我的叔祖非常重视此事,它就像是神智学者和神话创作者最狂野的梦,外人绝不会想到一帮混血儿和流浪汉能对宇宙怀有如此宏大的想象。
1907年11月1日,新奥尔良警署接到南部沼泽与潟湖区的紧急报案。当地居民多为拉斐特船队的后代,他们非法定居于此,生活简朴而本分,近来却因夜里的莫名滋扰陷入恐慌。那显然是伏都教作祟,其性质却比该教任何已知分支更恶劣,自从怨毒的手鼓声在人迹罕至的、闹鬼的黑林子里响彻不停,妇女和儿童便接连失踪。惊慌失措的报案人声称居民们听到疯狂的呐喊、撕心裂肺的惨叫和令人胆寒的吟诵,目睹舞动不熄的鬼火,再也不堪忍受了。
当日傍晚,二十名警察乘两部马车和一辆汽车,在那个惊恐的报案人带领下启程。他们在无法通行的地段下车,之后一言不发地穿越终日不见天光的柏树林和无边的沼泽。他们踩过丑陋的树根,可恶的寄生藤如绞索般在面前晃来晃去,无数畸形的树木和真菌群落,以及不时撞见的阴湿石堆与残垣断壁,都平添了压抑气氛。村落位于森林深处,不过是一堆破烂茅屋,但见警队打着提灯到来,欣喜若狂的当地人蜂拥而出。沉闷而微弱的手鼓声的确在远处隐隐可闻,风向变化时亦能断断续续听到毛骨悚然的尖叫,透过夜幕下看不到尽头的森林小径和幽暗灌木,还可瞥见一团刺眼的红光。吓破胆的当地人宁愿待在村里,也不肯朝邪教仪式的现场前进半步。勒高斯警探与他的十九名同事别无选择,只好硬着头皮闯入黑暗的树廊,处理前所未见的棘手案件。
这片区域素来恶名昭彰,白人几乎不曾涉足,对当地情况一无所知。当地人传说林间隐藏着世人罕见的湖泊,湖中栖息着一个无定形的水螅巨怪,那怪物身体苍白,有一对发光的眼睛,而生有蝙翼的恶魔们会在午夜时分飞出地底的洞窟来朝拜它。据说那怪物比第伊贝维尔、拉萨尔和印第安人更早到来,甚至早于森林里的飞禽走兽,它即是梦魇,见者必死无疑。幸亏它会给凡人托梦,让他们远远避开。所谓的伏都教不过在这片被诅咒区域的边缘兴风作浪,但已足够让当地人满心厌恶了。事实上,仪式举行的地点或许比那些恐怖的动静和不断发生的失踪事件更让他们魂飞魄散。
当勒高斯一行在黑暗的泥沼里艰难跋涉,奋力赶往火光和鼓声的发源地时,只有诗人或疯子才能想象传入他们耳中的鼓噪——要知道,人有人言,兽有兽语,人类的口唇发出野兽的叫声有多惊悚!野性的嘶吼和原始的放纵在癫狂与迷乱的鞭策下达到顶峰,于夜晚的林间呼啸回荡,宛若地狱冥渊里的瘟疫风暴。杂乱无章的吠叫偶尔会停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嘶哑的吟诵,齐声念出那个驾轻就熟的丑恶句子:
噗嗝戮,嫲侮符,克苏鲁,拉莱耶,瓦噶糯,番沓艮。
警队来到林木稀疏处,仪式现场赫然跃入眼帘,当即有四名警察吓得站立不稳,有一人失去意识,另有两人没法控制地狂呼乱叫,所幸被刺耳的狂欢声浪掩盖。勒高斯用沼泽水泼醒昏厥的同事,但其他人也个个战战兢兢、呆若木鸡,仿佛被催眠了一样。
茫茫沼泽中有片面积约一英亩、天然形成的干燥草地,其中没有树木。正在草地上扭摆跳跃的丑恶人群委实难用言语形容,只有西姆或安格罗拉才能绘出那画面。这帮混血儿浑身一丝不挂,像驴或牛一样号啕嘶吼着,围绕熊熊燃烧的环形大篝火打转。透过变幻的火焰帷幕,警探看见篝火中央有一块约八英尺高的花岗巨岩,其顶端放着一块不太相称的小石头,便是那尊令人生厌的石雕。以篝火环绕的巨岩为中心,外围又均匀搭起十个支架,架子面朝巨岩,倒吊着村里失踪的无辜百姓血肉模糊的尸体。邪教徒们在支架和篝火之间边跳边叫、纵情狂欢,大体呈逆时针方向转圈。
也许是出于想象,也许是因为回声,一位容易激动的西班牙裔警员声称古老而邪恶的密林深处、某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在轮唱应和这场骇人仪式。此人名叫约瑟夫·D.加尔韦斯,我后来当面询问过他。他的确想象力丰富,甚至暗示自己依稀听见巨翼的扇动声,还在远方的树丛后瞥见两只发光的眼睛和山峰一样的白色身躯——我想,他受当地迷信的影响未免太过。
事实上,职责为重,警队被吓得无法动弹的时间并不长。尽管群聚的混血儿有近百人之多,执法者们依然仗着枪械杀入污秽的现场。难以形容的混战持续了五分钟,经过激烈的搏斗和射击,邪教徒们落荒而逃,最终有四十七人悻悻落网。勒高斯命他们立刻穿上衣服,在两侧警官的押解下列队离开。五名教徒横尸当场,还有两个重伤号躺在临时担架上叫同伴们抬走,巨岩上的石雕则被勒高斯小心翼翼地取下带回。
紧张而疲惫的回程结束后,警方旋即展开审问。那帮邪教徒原来全是精神异常的混血贱民,基本在海上讨生活,除开几个黑人和黑白混血儿,其他都是西印度群岛人或佛得角群岛的布拉瓦葡萄牙裔,这为成分复杂的邪教染上了一层伏都教色彩。有件事很快就明朗了:贱民们的物神崇拜有更深邃和古老的来源,尽管他们堕落无知,但那可憎信仰的核心观念令人惊讶地清晰明确。
根据供词,教徒们膜拜的是鸿蒙初开时自天外降临的“古神”。如今“古神”已经不在,其遗体长眠于地底深处和波涛之下,却通过梦境把秘密告诉先民,让后者创立了延续至今的教派。教徒们声称他们的教派将永世长存,潜伏于世界各地的遥远荒野和偏僻角落,直到波涛之下巍峨的拉莱耶城中,伟大的祭司克苏鲁从冥宅里再次崛起,重新统治世界。总有一天,当群星就位时,克苏鲁将召唤这个一直恭候着解救它的秘密教派。
除此以外,教徒们知之甚少,严刑拷打亦无济于事。总之,人类并非地球唯一的主宰。黑暗中的形体会回应虔诚的朝拜,但那些还不是“古神”,没人见过“古神”。石雕刻画了伟大的克苏鲁,却没人知道其他“古神”是否与之相像,也没人能读懂古文字,一切仅凭口耳相传。唯独祷词不是秘密,纵然教徒们不会大肆宣扬,只是悄悄念诵那个丑恶的句子——“ 死去的克苏鲁在拉莱耶的宅邸里酣梦以待 ”。
仅有两名教徒的心智健全程度适用绞刑,其余均发配到各类收容机构。他们一致否认参与过仪式上的谋杀,坚称那都是从鬼林子里的远古集会地飞出的“黑翼真君”所为,却又说不清这些神秘同伙的底细。警方得到的大部分信息来自一个名叫卡斯特罗的高龄拉丁裔混血儿,他自称曾搭船前往异域港口,与中国的深山里长生不死的教派仙人恳谈。
老卡斯特罗吐露的仅是丑陋教义的一鳞半爪,却足以让神智学者们的论述黯然失色,让人类和人类世界显得渺小倏忽。他说地球在太古时期曾有其他主宰,它们兴建了巨大的城市,长生的中国人认定某些太平洋岛屿上的巨石阵便是城市遗迹。虽然在人类诞生的很久以前,那些主宰便已死去,但在永恒的宇宙循环中,只要群星再次就位,它们就有办法苏醒。事实上,它们正是从其他星球来到这个世界,并带来了自己的雕像。
卡斯特罗同样称它们为“古神”,还说它们不全是血肉之躯,它们有形——来自群星的雕像不就证明了这点吗?——而无质。当群星就位时,它们能纵横寰宇、穿梭世界;但群星错位时,它们无法存活。饶是如此,它们也没有真正死去,而是安息在巍峨的拉莱耶城内无数石头宅邸中,遗体由伟大的克苏鲁施法保护,等待着群星就位时的光荣复辟,以重掌大权。不过届时,它们还需借助外力来解放自己,因让它们保持完好的法术也让它们难以动弹,只能躺在黑暗中冥思,任千百万年滚滚而逝。它们清楚宇宙的变化,也能彼此分享思想——此时此刻,它们正在坟墓中交流!经历了沧海桑田,人类终于出现在地球上,“古神”迫不及待地给最敏感的人类托梦,这是哺乳动物的大脑理解它们的语言的唯一方式。
卡斯特罗畏首畏尾地说,先民们根据“古神”展示的小雕像创建了教派,那些雕像来自黑暗群星中的隐晦之地。该教派绝不会消亡,直到群星再次就位,隐藏的祭司们把伟大的克苏鲁请出坟墓,让克苏鲁及其亲族再次君临地球。人类绝不会错过那个时刻,那时他们也将升华为无拘无束的狂暴神灵,超越善恶、律法和道德,纵情咆哮、杀戮与狂欢。被解放的“古神”将教导他们咆哮、杀戮与狂欢的全新方式,让肆无忌惮、酣畅淋漓的屠杀如燎原野火席卷大地。但在此之前,该教派必须通过正确的仪式来铭记古道,传承“古神”回归的预言。
古时,被选中的幸运儿可在梦中与坟墓里的“古神”对话,后来变故陡生,巍峨的拉莱耶石头城带着那些巨石和坟墓沉入波涛之下充满原始力量的深海,以致思维也无法穿透,就此切断了精神联系。但人类并未忘记“古神”,大祭司们保证群星就位时圣城会再度升起,腐朽的黑暗幽魂亦将随之涌出地底,带来被遗忘的海下洞穴传出的晦暗真言……老卡斯特罗至此不愿多谈,他匆匆住嘴,任凭警方软硬皆施也无法套出这方面信息。他同样奇怪地绝口不提“古神”的个头,倒是宣称教派中枢位于无垠的阿拉伯大沙漠中心,乃是隐藏在梦界、无人能找到的“千柱之城”伊赖姆。总而言之,这个教派与欧洲的女巫教团并非同道,除教众外鲜为人知,也没有哪本著作披露过它的存在,唯有长生的中国人声言阿拉伯狂人阿卜杜勒·阿尔哈扎德在《死灵之书》中做了些双关暗示,有心人可细细品味那个饱受争议的对句:
已逝之尊永长眠,
万古幽溟死亦生。
勒高斯深感震撼又一头雾水,遂展开了对这个神秘教派历史渊源的徒劳调查。卡斯特罗在保密性方面显然没说谎,因杜兰大学的学究们对教派和石雕竟一无所知,警探只能赶去全美最权威的考古学年会上求助,也仅仅得到韦伯教授的格陵兰传说。
一石激起千层浪,与会学者在此后的通信中频频探讨勒高斯的故事和石雕,只是正式学术刊物中甚少涉及,以免被诬为欺骗和造假。石雕被勒高斯警探出借给韦伯教授,教授过世后又回到警探手中,并一直由他保管,不久前我还亲眼见过。那东西的确令人毛骨悚然,与年轻的威尔科克斯的梦中之作也的确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的叔祖如此看重那位雕塑家,必是联想到勒高斯的邪教案。时隔多年,眼前这位敏感的年轻人不但在梦中复刻了格陵兰的恶魔石板及新奥尔良的沼泽石雕上的形象与文字,还念出了爱斯基摩恶魔崇拜者及路易斯安那混血邪教徒的祷词中的三个词组——教授岂能不迅速展开彻查?但我私下仍怀疑年轻的威尔科克斯从其他途径得知邪教的存在,为戏弄我的叔祖而专门捏造一系列梦境。教授对其他人梦境的记录和广泛收集的剪报无疑是有力的旁证,但这个话题本身与我的理性主义原则格格不入,到头来也只能得出自认最合理的结论:在反复研判手稿,并参照神智学和人类学的相关论著考察勒高斯对邪教的描述后,我决定亲自前往普罗维登斯市拜访雕塑家,指责他无耻诈骗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学者。
威尔科克斯依旧独居在托马斯街的鸢尾花公寓。那栋维多利亚时代落成的寓所是对17世纪布列塔尼建筑风格的丑陋模仿,它坐落在全美最精致的乔治王朝时代尖顶的阴影下,耸立于古老山丘上优美的殖民地风格房屋中间,卖弄着灰泥粉刷的门面。我上门时他正在创作,四下堆放的样品所散发的天赋与才情令我不由得刮目相看。我相信他能成为一位伟大的颓废派艺术家,因他用黏土表达噩梦和幻象的精湛手法堪比亚瑟·玛臣的文字、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的诗歌与绘画,有朝一日想必还能将材料升格为大理石。
这位阴郁、孱弱、有些不修边幅的雕塑家无精打采地问我有何贵干,甚至没起身迎接。我表明身份后,他方才产生一点兴趣,因我的叔祖曾大力探究他的怪梦,却从不肯解释原因——我当然也没往这方面深谈,而是巧妙地套话。没多久,我就相信了他的诚意,因他诉说梦境的方式绝不可能作伪。那些怪梦及其在潜意识中的残留深深影响了创作,这从他向我展示的一尊病态雕像上就可见一斑。雕像轮廓的强大感染力让我浑身发抖,那无疑便是当初令威尔科克斯在梦中昏厥的庞然巨物,但他说不清塑形范本,只道双手自然而然地完成,一切恐怕只能归结于早年梦中制作的浅浮雕。另一方面,除开我的叔祖在无休止的盘问中偶尔泄露的信息,他对那个隐藏的邪教委实一无所知,这样看来,唯一的解释是他在别的地方曾受到诡异的暗示。
他用奇特的诗意谈论梦境,将黏滑绿石砌成的潮湿巨城——他神秘兮兮地补充道,那些建筑“完全违背几何原理”——以及从地底传来的,永不停歇、直击心灵的可怕召唤身临其境般地呈现在我面前:“ 克苏鲁,番沓艮 ”“ 克苏鲁,番沓艮 ”……邪教的恐怖仪式中吟诵着同样的词组,宣告死去的克苏鲁在拉莱耶城的石墓里酣梦以待。这些言论动摇了我对理性主义的坚持,我只能设想威尔科克斯无意中曾接触过那个邪教,虽然相关信息很快淹没在他对奇谈异闻的广泛涉猎和丰富想象中,但留下的深刻印象透过潜意识表现在梦里,以至于制作出当初的浅浮雕和如今我手中的雕像。他对我的叔祖的误导是无心之过,尽管我不喜欢这位有些做作也有些失礼的青年,但我承认他的手艺与诚实,于是友善地跟他道别,祝愿他前程无量。
我继续为那个邪教着迷,有时甚至幻想自己因对其起源和影响的探究而声名鹊起。我去新奥尔良造访勒高斯及搜捕队的其他成员,贴近观摩那尊恐怖的石雕,乃至盘问过几个尚在人世的混血教徒,只可惜老卡斯特罗早已故去。教徒们绘声绘色的描述完全证实了我的叔祖转录的文字,这让我心潮澎湃,确信自己能挖掘出一个真实存在又不为人知的古老宗教,于人类学领域取得重大突破。然而在此过程中,作为唯物主义者——我希望自己保持不变——我又以堪称刚愎自用的执拗态度忽视了安杰尔教授收集的剪报和关于梦境的便条之间的关联。
不过,我开始怀疑我的叔祖并非死于意外,这点后来得到相当惊悚的证实。他离开外国混血儿麇集的古老码头,在狭窄山路上被一名黑人水手推倒,而我没有忘记路易斯安那州的邪教徒全为混血儿和海员。既然他们通晓远古的仪式和信仰,那么掌握毒针或其他杀人秘法也不足为奇。勒高斯及其部下的确平安无恙,我即将谈及的那位挪威水手却离奇暴毙。莫非我的叔祖对雕塑家的深入调查引起了恶人的警觉?教授的死因很可能是知道得太多或至少追问得太多。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落得同样下场,因为我知道得也够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