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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锡琛的言传身教

上海宝山路宝山里60号,章锡琛住宅。1926年8月,开明书店在这里诞生。这是在《新女性》杂志的基础上,在胡愈之、夏丏尊、丰子恺、郑振铎、周建人等朋友的帮助下,得以开张的出版机构,规模仅次于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世界书局和大东书局。而这之前创办的《新女性》杂志,也是得益于朋友们的支持,发行点在闸北宝山路三德里吴觉农住所。胡愈之等早已加入共产党,他们对章锡琛寄予极大的厚望。

章锡琛主编的《新女性》不负众望,鲁迅、叶圣陶、巴金、茅盾、周作人、陈学昭、曹聚仁、夏衍、赵景深、孙伏园、孙福熙等都为之撰稿,可谓一纸风行。

何谓新女性?通俗来讲,是指五四以后,从封建家庭走出来,接受新式教育,有学识、有才能、有志向,独立择业,具备独立人格的新式女性。在《新青年》《新潮》等杂志创办短短四五年间,民智大开,新的思想在全国蔓延。

陈独秀、李大钊、胡适、陶孟和、周作人、鲁迅、吴虞、陈望道、顾颉刚等知识分子,开始向传统的家庭制度和压迫妇女的思想“开炮”,从各个方面清算压迫妇女的旧观念旧习俗,提出要给妇女与男子平等的权利,女子要具有独立的人格。

李大钊的呼吁更具体:妇女享有参政议政权,妇女的人身自由不容侵犯,男女同工同酬,妇女婚姻自主……革命者的声音,通过纸墨发出,常常起到振聋发聩的作用。

我祖父冯文治叫章锡琛娘舅,这个娘舅只比甥男大十来岁,却是实实在在的人生导师,他的言传身教,给冯文治树立了最直接的榜样。

说到男女平等,章锡琛很为自己的堂姐抱不平,这么了不起的女性,嫁到夫家,连名字都没有了。屋里头大大小小叫伊章氏,村坊上男男女女都叫伊章氏。为啥没有人叫伊名字?伊也有父母起的名字呀!男女平等这事,要从自家屋里头先开始!

说起封建思想,冯家台门里头也是沉重得一言难尽,冯文治知道母亲因此吃了不少苦头,但他不敢跟娘舅多说,只怕娘舅为母亲叹息。

他到娘舅这里,看到他那硬邦邦的板刷头,听着他原汁原味的绍兴话,心里就踏实。娘舅字雪村,很多人称他雪村兄。他的前额有点突出,江浙人讲“额角头冲出”,是聪慧的象征。他深度近视,戴一副似玻璃瓶底厚的眼镜;他瘦瘦的个子,经常穿棉布长衫;他抽烟厉害,一夜下来烟蒂积满烟灰缸;他喝酒海量,一顿可喝5斤绍兴老酒;他嗓门大,爱与朋友聊天,因着深厚的旧学功底和与时俱进的新思想,他的宏论常常滔滔不绝,说到慷慨激昂处便离席,在屋里来回踱步;他右手持烟,左手撩起长袍的开襟,哈哈大笑声中,忘了此时正在和大家吃饭……但他又是一个自视卑微、什么苦什么累都可以经受的普通工人。

章锡琛拼命工作的样子,冯文治看在眼里。娘舅的办公桌上长年累月堆着一叠又一叠稿子,他要一一审阅,经常是晚上时间来做,因白天要忙于接待众多来客,他们中有同行,有作者和读者,还有借稿费的……朋友如丰子恺、郁达夫、夏衍、茅盾、叶圣陶、周建人、顾颉刚等的来访,是他高兴的时光。到了夜晚,他就一支烟、一杯茶相伴,开始独自审稿到深更半夜,看稿时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面。

次晨同事们上班,总能见到他的桌上烟蒂一缸,淡茶半杯。而规定要轮流打扫的办公室,早就被他一个人打扫得干干净净。

有这样的娘舅,就有这样的外甥。我父亲告诉我,我的祖父就是这样干活不要命,每日天还未亮,他已经起床在着手一天要处理的事务。夜半回家,他又开始不停地写、画,可谁都不知道他在写什么画什么。有时几天不回家,匆匆回家又被人叫走。我祖母为他准备的饭菜,他经常忙得只能急吼吼扒几口。所以,他总是那么瘦,一看就是营养跟不上消耗的人。

1926年的上海,商务印书馆总厂对面竖起了东方图书馆。这天,我祖父来到这里。

图书馆大楼坐西朝东,呈“工”字形,它以始建于1909年的涵芬楼为基础,在宝山路西首竖起一幢5层大楼的馆舍。馆内共计藏书33万余册,中外杂志900多种,中外报刊45种,地图约2000幅,各种照片10000余帧。涵芬楼原是商务馆编译所的图书资料室,以收藏古籍善本著称。我祖父听他娘舅章锡琛说起,以商务印书馆的名义收集的私家藏书中,有绍兴熔经铸史斋的全部藏书。这些私家藏书,有不少是稀世之宝,他早就想进去一睹为快。

祖父记得自己大约10岁时,章氏带他去了古越藏书楼(一旁就是大通学堂)。进到里面,宁静的空气里,除了院中植物的清香,就是书籍的味道。章氏一进去,就先给儿子找《古文观止》卷本,等儿子伏案启页,她就寻找自己要看的书。母子俩一坐就是半天,离开前还得约定下次来的时间。每次,章氏带着孩子到绍兴城,古越藏书楼便是他们要去坐上几个时辰的好地方。绍兴文化昌盛、人才辈出,与刻书业、售书业、藏书业的繁荣密不可分。唐长庆四年(824),越州刊印白居易、元稹诗集,在市肆出售,并作为乡学课读教本。南宋时,驻绍兴府之两浙东路茶盐司、转运使司、府学等,纷纷刻印官书,一时版刻业旺盛繁荣。明清之际,绍兴府官方刻书和私家刻书并举,为地方文化发展和保存地方文献,立下功绩。到了近代,绍兴出了两位徐姓藏书家,一位是古越藏书楼主人徐树兰,另一位便是他的弟弟、熔经铸史斋主人徐友兰。徐友兰的儿子徐维则在1889与蔡元培为同科举人,家中的“铸学斋”“述史楼”“熔经铸史斋”,藏书数万卷。蔡元培为徐维则做伴读时,借此机会,博览了“铸学斋”“述史楼”藏书,学问大进。

徐树兰热心版刻业,所刊之书大多版本精良刻印精美。有些书籍一版再版,广为流传,其中《古文观止》一书,为乡村课读之需,一再刊刻,于今可见的传世刻本有6种之多。1900年,这位赋闲在家的会稽乡绅,受西方文化的启迪和维新改良主义的影响,在家乡越郡古贡院购1.6亩地,耗银32960多两,兴建古越藏书楼,并主持编制《古越藏书楼书目》,为经、史、子、集、时务5部,编为35卷6册。他在《序言》中写道:“人才之兴,必由学问;学问之益,端赖读书……探知五大洲万国盛衰强弱之由,罔不视文教之兴废以为准……”可谓为古越藏书楼殚精竭虑。但未等藏书楼完工,他便一病不起,在病危弥留之际,郑重出示《古越藏书楼章程》及呈文手稿,嘱咐长子徐元钊及次子徐尔谷等必须按《古越藏书楼章程》办好书楼,要求儿辈承诺:每年捐款一千银圆充作藏书楼日常经费。古越藏书楼于1904年正式向社会开放。绍兴城为之轰动,读书人奔走相告。蔡元培书写楹联:“吾越多才由续学,斯楼不朽在藏书。”在管理上,古越藏书楼除继承天一阁等私家藏书楼传统外,吸取了国外的图书管理先进经验。这标志着中国私人藏书楼正在向公共图书馆迈进。藏书虽仅供阅览而不出借,但清幽舒适的环境,是读书的好去处,吸引了当地的读书人纷至沓来。历史学家范文澜的故居,与古越藏书楼仅隔一座小桥,在他到上海浦东中学堂之前,也曾是出入藏书楼的常客。

从藏书楼到图书馆,国人一步步探寻着走来。这里面有好多大名鼎鼎的人物,也有许多默默无闻的甲乙丙丁,共同驱行在一条无前人走过的路上,不为自己无忧的衣食,只为后人千秋万代的岁月静好。

面对东方图书馆几百个崭新的阅览座位,想到先人的贤举,冯文治不能自已。世界应该会好起来,但我们必须让其实现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坐上阅览椅,他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舒适。在这样一个全新的大上海东方图书馆,让人感觉可以在书海里畅游了。

忽然,他发现一旁有青年学生正在偷偷看《共产党宣言》,掩护它的是一本大开本的外国杂志。这给人一种欲盖弥彰的感觉,冯文治差点要笑出声来。那同学机警地抬头四望,冯文治赶紧低下头去看自己手上的《新科学》。但《共产党宣言》中那句“共产主义运动将成为不可抗拒的历史潮流”,时不时地跳进脑中,牵引着他的思绪。

他早就读了《共产党宣言》,这得益于他的娘舅章锡琛,在他那里,什么样的书都能看到,包括各种“禁书”。娘舅没时间指导自己看这看那,他每天忙得脚不着地,想看书自己找便是,只要商务印书馆有的,就有他看的。

《共产党宣言》并非奇书,可它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年轻人。

人类社会在经历了无数的风云变幻后,对和平幸福美好的追求却始终不变。一个民族,一个国家,需要改变才有出路,在见证种种激荡思潮后,首次全面系统地阐述了科学社会主义理论的《共产党宣言》,无疑给青春昂扬的年轻人更多激情。此时的冯文治,我的祖父,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加入中国共产党,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

从图书馆出来,已是傍晚,冯文治没有像往常那样进面馆吃最便宜的阳春面,而是走进一家有小炒的饭馆,点了一条红烧鲫鱼,要了一小壶绍兴黄酒,独自斟酌起来。绍兴人爱喝黄酒,或高兴,或哀伤时都会喝,黄酒分享了他们的心情。

最叫人难以言喻的是,这琥珀色透明澄澈的液体,是温和的,但绍兴人喜欢叫它老酒,因它越陈越香,越久远越浓烈;它有着我们中国人身上特有的温良品质,这温良是一种潜在的力量,只有当需要时,才如火山喷岩般爆发……

来到上海,冯文治只有在娘舅那里可以随心所欲地海喝绍兴老酒。忽然独斟酒一壶,不因悲喜,而是为心中那个无法更改的决定。

吟诗斗酒,写词作对,这样的场景娘舅不忘邀年轻人入席。这往往也是接受新思想感受新风气的最佳场合。娘舅对自己的机构名称,做如是解读:“开明风,开明风,好处在稳重,所惜太从容,处常绰有余,应变有时穷。我们要互助,合作,加强阵容,敏捷,活泼,增进事功。开明风,开明风,我们要创造新的开明风。”对开明同人的作风,他还说,“是‘有所爱’,爱真理,爱一切公认为正当的道理。反过来是‘有所恨’,因为无恨则爱不坚,恨的是反真理。再则是‘有所为,有所不为’,合乎真理的才做,反乎真理的就不做”。

冯文治耳濡目染了娘舅的风格,“堂堂开明人,俯仰两无愧”,这样的刚直,让他想到母亲章氏,她尽管像小草那样卑微,但那博大的胸襟,与娘舅何等相似。可惜生为女儿身,否则,她可以像男人那样,去闯荡世界,去实现志向。

在章锡琛的朋友中,可见许多绍兴人的身影。纵观历史,康熙乾隆年间,出书售书作为一种产业,在绍兴府城乡兴盛发展。那时,仅府城古贡院、试弄、仓桥街一带,便有书坊10余家。维新变法后,有识之士力主开发民智,刊刻书籍,创办书店,光绪二十九年(1903),绍兴府城就有万卷书楼、墨润堂、会文堂、聚奎堂、奎照楼、永思堂及特别书店等出版和流通机构。抗日战争期间,中国共产党为宣传抗日救国主张,在绍兴城区及上虞、嵊县、新昌等县城乡,相继开办战旗书店、禹风书店、启明书店、韬奋书店分店、群众书店、新新书店等,销售反帝反封建的进步书籍。

娘舅曾想培养冯文治进入他们的行列,但这个甥男只想着科技实业报国,还自制了牙医器材……不过,除了去金先生那里,他就是来娘舅这里了。娘舅这里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出版机构,而是思想的交锋之地,是先进观念推送塔,是真理发布平台,娘舅就是健康生活的倡导旗手……假如阅读是一场无声的反抗,那么书籍就是为反抗燃起力量、推动进步的车头驶向新世界的工具。进入新世界的他,那崇高的信仰必让他坚强,让他更加坚定脚下的步伐。 oqoQFzg61//t0eYvLLWTMVx8WV146ScZBY6twWNXkFtYQlxkqT64hpRiIeHMe6F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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