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冯家老三冯文治,我的祖父,开始融入大上海。在校读了几年数学物理后,他有了办工厂做实业的念头。“振兴工商,实业救国”,这是有志之士的境界。但对当时一个青年学生,心怀这样的理想,无疑是蛇吞大象般的空想。思来想去,他决定先赚一笔钱。
1924年的上海,证券市场交易似在复苏,各交易所开始招揽人马。冯文治抱着试探的心情,前往应考,哪想还真考了个好职位,假如运气实在不错,一夜致富也不是没有可能。他兴冲冲来到金先生家,告知这个好消息。
金先生沉默许久,向这位学生袒露了自己的担忧,没错,交易所曾是沪上暴利异常的行业,那丰厚的佣金收入,令无数人想入非非,但1921年爆发了历史上著名的“信交风潮”事件,抛盘犹如冰山崩溃,一泻千里,引发了信托公司和交易所倒闭大风暴,上吊服毒蹈海的自杀者不计其数。上海百余家交易所瞬间灰飞烟灭,仅剩寥寥六家。由孙中山先生动议创建,于1920年7月正式开业的上海华商证券交易所,也损失惨重。这是变相的赌博行为,章氏会赞成自己的儿子把大好时光抛掷于此?
听金先生如此分析,冯文治频频点头,但他的抱负应该怎样去实现?金先生当然了解自己的学生。他正式公布了已经不是秘密的秘密: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于1924年1月20日—30日在广州召开,孙中山以总理身份担任国民党主席,大会得到苏俄共产国际的支持,国共实现了第一次合作。孙中山先生说,此次国民党改组有两件事,第一件是改组国民党,第二件是用政党的力量去改造国家。孙中山提出“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接受共产党员、社会主义青年团员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大会通过了有中国共产党人参加起草的《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此宣言接受了中共提出的反帝反封建的口号,规定了民主革命以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为目标。
金先生并未马上决定让冯文治加入政党,但他显然倾向自己的这个学生加入共产党。而此刻,年轻单纯的冯文治没想那么多,他只听先生的。他早已视金先生为自己的人生导师。他知道,金先生是辛亥革命先驱者之一。
记得刚到上海时,他两眼迷蒙双脚空浮,要不是金先生,面对那么多门类大学的他,只会晕头转向不知所措。是金先生一锤定音,指点他进了以理工见长的一所私立大学。他的用功,金先生自是看在眼里。而让金先生更为器重的是,他正直善良,且与母亲一样,有着强烈的报国志向。在黄埔军校招考学员时,他曾向金先生提出报考的意愿。金先生要他想清楚,到底是做军人打列强还是办实业救国。
他说,消灭了列强再做实业,但又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说完了他和金先生都大笑,笑自己年少轻狂,建功立业的迫切心情见风就长。
金先生要他静下心来先协助他做些慈善医疗。当时,上海暴发的流行性传染病至少有12种之多,天花、鼠疫、霍乱、伤寒、痢疾,这些烈性传染病频繁出现。民国前20年间,上海至少出现过六次较大的霍乱疫情。面对传染病的暴发,上海民间慈善力量开办了多家“时疫医院”,相当于私立传染病医院,主要由民间力量组织筹办,专门在疫情发生时开展应急收治。时疫医院的周期性开放,在防治传染病、应对疫情的过程中起着重要的作用。上海民间最早建立的“中国红十字会时疫医院”经费主要由社会募集,每当资金不足时,会登报募款。数十年中,这家医院救治病人数以万计,得到各界交口称赞,“诚上海第一善举也”。金先生想让学生从这里开始,脚踏实地进入救民于水火的行列。
金先生的书房挂着北宋大家张载的名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冯文治仿王氏行书,抄写了一遍又一遍,挑出满意的,放在了案头。
天气渐入酷热,上海的霍乱患者多于凌晨3时发作,时疫让医院一下又紧张起来。冯文治和他的同学在金先生的指导下,除了帮助医院收治病人,还上街宣传健康卫生的生活方式。发放杀菌剂、消毒粉、听诊器这些事情,让冯文治的理想不再那么飘忽,满腔救国热忱得以落到实处。
金先生的神秘背景,使他不可能抛头露面去街头巷尾做这些事,而学生们都会争先恐后立马执行。金先生那石库门的家,是他们的安全港湾。每次去金先生那里,冯文治都会多绕几个圈,在确定周边没有可疑的“动物”后,才推开大门。大门常常虚掩,但门上挂了风铃,风铃一响,就会有老阿姨出来迎接。假如大门紧闭锁死,那就有状况了。好在这样的状况冯文治几乎从未遇到。
这天上午,冯文治来到一条里弄。像往常那样,进去前先看看身后有没有“尾巴”。这里是社会主义青年团的一个临时办公点,他曾经来这里取过《先驱》半月刊,带回学校悄悄地分发给要好的同学。
《先驱》从创刊号至第三期,由北京地方团组织编辑出版,刘仁静和邓中夏任主编。从第四期起组织迁到上海,改由青年团临时中央局编辑出版,施存统任主编。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举办以后,从第八期起转归团中央执行委员会编辑出版,陈独秀、蔡和森、李达、邓中夏、施存统等人常在此刊发表文章。该刊由于努力传播和普及马克思列宁主义理论,成为中国共产党的宣传阵地之一。1923年8月15日,《先驱》停刊。
该刊发刊词如是表述:“本刊的任务是努力唤醒国民的自觉,打破因袭、奴性、偷惰和依赖的习惯而代之以反抗的创造的精神”,“既有了这种精神,我们若不知道中国客观的实际情形,还是无用的……所以本刊的第一任务是努力研究中国的客观的实际情形,而求得一最合宜的实际的解决中国问题的方案”,“还要介绍各国社会主义运动的成绩和失败之点,以供我们运动的参考”。冯文治后来把这些都说与妻子,让自己的爱人可以和他有同样的信念、相同的见地。唯有这样,才可达到夫唱妇随的境界。
既然《先驱》已停刊,此次冯文治显然不是来取刊物。
自1924年4月以来,上海大学举办了平民义务夜校,中共党员邓中夏、瞿秋白、恽代英等在沪西纱厂地区开办补习学校,不久又在小沙渡成立沪西工人俱乐部,在杨树浦成立工人进德会。无论是平民夜校,还是补习学校,抑或是工人俱乐部,都要宣传共产主义思想。有人来找冯文治,希望他去当教员。这时的他还没有加入中国共产党。如果加入了共产党,他能做什么?金先生曾经说过,以他的身份,适合爱国统一战线工作,不管怎样,眼下的他,还不是一个纯粹的无产阶级革命者,还需经受组织的考验。
在金先生建议下,他赶来这里,想听取他所仰慕人士的一些意见。他期盼能推开一扇合适的门,门内能迎纳一颗拳拳报国之心。有熟人认出他,招呼他一旁坐下等候……在这之前的3月10日,位于闸北的祥经丝厂失火,因宿舍门窗被资方钉死,致使百余名女工来不及逃生而被烧死。此空前惨剧震惊各界。中国共产党加强了对虹口区女工运动的领导,6月14日,云成、物华丝厂工人为要求增加福利、缩短工时举行罢工,16日罢工扩大到14家丝厂,1.4万多人。但罢工遭破坏,致使改变女工生活现状与工资待遇的希望落空。青年共产党人及青年团领导,决定直接参与领导罢工斗争。他们又开始制作宣传物,传单、小册页、小旗,不一而足。冯文治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加上会画简单的图案,每当需要他发挥一下特长时,他自是当仁不让。
这天他特意穿了长衫,长衫里面有暗兜,可以放很多传单,还有糨糊等用品。事先他好像料到会有这样的任务,脚上还穿了绍兴老家做的土布鞋,这样便于在行走时,趁无人注意,快速贴出传单,跑步的时候也可健步如飞。别小看了老家的土布鞋,它的千层底,叠了各色土布,上浆后,再用上蜡的苎麻线密密缝入,除了耐腐蚀、有弹性,还很轻柔。鞋底上还有风火轮标识,这是母亲让人按她的图样缝的。每当出现急情必须快跑时,他便在意念中把风火轮的快发挥到淋漓尽致。要知道,中共创始人之一的陈独秀曾经在五四运动中,因亲自散发传单,被警察拘捕,在警察总署的监牢一关便是98天,始终未公开审讯。关于这98天的牢狱囚禁,陈独秀自己说,第一次体验了“人生最高尚优美的生活”。对此,金先生一再交代,所谓体验“人生最高尚优美的生活”,那是革命的浪漫主义表达,年轻人一定要懂得保护自己,这是积攒革命力量的前提。
就这样,冯文治跑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在求学的同时,有了接触最底层的革命实践,所幸的是,他没被“狗子”盯上。
在女工运动爆发前后,共产党人通过刊物宣传、开办夜校等等,提高女工参与斗争的主动性,保证丝厂女工运动的有效开展。冯文治在参与这些运动的过程中,感受到了中国共产党人的信心与力量,锻炼了自己的意志。他后来告诉妻子,在十里洋场的大上海,他曾脚穿绍兴蒲鞋(一种水草做的鞋)、头戴绍兴毡帽,到各处去传递共产主义真理。
在我父亲的印象中,我的祖父冯文治会像魔术师那样,紧急关头把自己打扮得又老又土,用金蝉脱壳法甩脱危险。
开阔冯文治更大视野的,还有他的堂舅章锡琛(我要叫太舅公)。他主编的《妇女杂志》,一改之前妇女刊物保守的风格,先后出了“妇女运动号”“家庭革新号”“职业问题号”等专号版,犹如一个个重磅炸弹,引起全社会的震动。其中有的专号版应读者要求,进行了再版、三版,一时洛阳纸贵。在堂舅忙得不亦乐乎时,冯文治既是读者也是传播者,当倡导妇女解放的《妇女杂志》在女工运动中起到春风化雨的作用时,他跟堂舅也学到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