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年的秋,那年的越地,小草从石缝中探头探脑,顶着寒露要看世界。只听得一阵鼓乐齐鸣,见有花船傍岸,秀丽的新娘甩脱了他人的搀扶,径自走到桥墩旁,向蹲在那里的乞丐,分发起银圆。这是她的私房钱,之前也经常拿来救济他人。她把绣兜里余下的银圆,交给送亲的家人,让他们分给附近其他乞丐。
早早候在岸边的花轿,那轿帘的流苏颤动着,仿佛在催促新娘。新娘低头落座,身子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这就是我的曾祖母章氏——父亲和姑妈他们说,旧时代女人出嫁后,她的名字便是在夫家姓的后面加个氏,姓王的叫王氏,姓毛的叫毛氏,久而久之,再也无人记得她在娘家的名字。我的曾祖母也仅仅留下了她的姓。她被八人大轿抬进了宁桑村冯家大宅,陪嫁品除了一箱又一箱的字画,还有一栋小楼。
我的曾祖父冯泽山,是位绍兴师爷,满心想象着婚后神仙眷侣的幸福日子。其实此时的他已经自断大好前程——在京城刑部做事的他,突然辞了朝廷回了乡。很久以后家人才知道,他是遇到了冤枉官司,不愿违心害人为虎作伥,找了借口归隐了田园。
马山镇宁桑冯家台门边上有个溇(绍兴人把小河称为溇),先辈定名南池溇,溇浜可以停泊大小船只。溇浜岸有河埠头,也是乘客上下船的小码头。对于深宅大院的冯家来说,水系是活路,从边门的河埠头上船,手摇的,脚划的,到绍兴城,到杭州,到上海……一路的水迢迢,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迎亲队伍的十几条船走水路,也就眨眼的工夫。新娘乘坐花桥,只是一个仪式,摆摆样子罢了。
正好年华的章氏,穿上了嫁衣,却拒绝了那珠光宝气的凤冠霞帔。豪华的迎亲阵势并未让她有多喜悦,却是心有千千结般愁了一路——已是秋凉时节,路上行人大都薄衣破衫,赶路的,行船的,佝偻着身子光着脚,凄惶着脸色袖着手;挤挤挨挨的民居都是摇摇欲坠的样子,一座接着一座的古桥上,往来着衣不遮体的男女,食不果腹的乞丐;随处可见毛色肮脏的野狗,打架的打架,昏睡的昏睡,时不时还会窜出比猫还大的老鼠……满目凋零啊,那书画中的诗意在哪里?这还是鱼米之乡的绍兴,那么灾荒连年百业不兴的地方,百姓的日子又是怎样一种光景呢?
在家一直看书绘画吟诗的章氏,对外面的事并非不了解,反而听闻了不少,姐妹朋友间也有说道,胸中早已累积了无法排遣的愁闷。眼下,她风光出嫁,面对的却是那么强烈的反差——民不聊生,百姓连吃顿饱饭都成了奢侈。内心深处,有一种负罪感在咬噬她,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活在贫困无望中?不是说人人生而平等吗?!
新婚之夜,新娘和新郎谈起了民生、民族势运,当谈到日后的生活时,新娘表示,她不喜欢那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她手足健全,要帮夫君操持家务。家大业大的冯家台门,如果几房只顾自己挥霍无度,再厚的家底都会被掏空。读书人家都知道《红楼梦》,这是最好的警示。她提出,家中的丫头,有的太小,还是给点钱让她们回家。夫君说,有的女孩是爹妈带着一路讨饭过来,把她扔在了这里。你让她去哪里?她已经习惯把这里当自家了。
“大屋里的小姐也要多出去看看的。”
“老祖宗有规矩,破例要被笑话的,其他几房也不会接受。”冯泽山尽管被当地人称为开明绅士,也向往着一个理想的世道,但面对现实,要他带头打破陈规陋习,照绍兴人说法,除非“琵琶能结籽,唢呐也开花”。
章氏接受的教育,似乎要比夫君新式些,与封建落后的那套格格不入。嫁入冯家第二天,她就把一些新书送到了私塾。
那时,除了中华传统文化中经典蒙学读物,上海的小学生课本中,已有《爱本国说》这样的文章。文曰:“我身及我之父母祖宗,所生所居之地曰本国,本国之人曰国民。兴盛之家,外人不敢侮其子弟;兴盛之国,外国不敢侮其国民。故国而强,国民之荣也;国而弱,国民之耻也。尔辈虽年幼,非皆中国之国民乎?既为其民,即当爱之,爱之则欲其强,不欲其弱矣。然国不能自强,必以人强之;人欲强国,必先自强……”
很快,章氏为冯家一连生了五六个孩子,把新学慢慢地输进了孩子们的心里。依然年轻的她,依旧向往着诗意的生活。然而,战争不断,民族积弱,国家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即使像她这样身在江南的大家闺秀,仍可感受到整个天地间弥漫着的凄风苦雨。她无法安宁下来,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宁桑村太小,她几乎找不到可以谈论国是、可以交流志向的盟友。
渐渐地,她回娘家的频率高了起来。白马湖畔,经常是仁人志士往来之地,有经亨颐这样的当地教育名人,也引来过何香凝这样的辛亥革命人物。泛舟白马湖,每个人对当朝的讨伐慷慨激昂,爱国救国之心灼热高涨,思想碰撞的火花激越飞扬……他们的呐喊声如同高远的星空划过一颗颗璀璨的行星,他们要唤起民众觉醒,改变一个落后贫穷的国家。
从白马湖返回宁桑冯家,章氏总有新学带来。当鉴湖女侠秋瑾在四乡游说发动民众时,她不仅如饥似渴地聆听,还去绍兴跟随听讲。从宁桑到绍兴,划船要两个时辰,驶过一段段河道,穿过一个个桥洞,不知疲倦的她,上了岸依然是精神气十足的进步女生。她赞赏秋瑾的学识政见,期待加入她的行列。她知道,一旦被朝廷知晓,是要掉脑袋的,甚至还会牵连家人。可她铁了心要跟着革命,只要能推翻清朝帝制建立共和政体,还世道一个朗朗乾坤,即使拿了她的命,有何不可!
那时的章氏,不知道《国际歌》,也不知道里面有这样的歌词“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她只知道不能把希望寄托于神的眷顾,而是要靠自己的争取。
一切犹如随风入夜,润物无声。在革命先驱者催生之地绍兴,嫁入冯家的章氏结识了决意推翻专制朝廷的革命者,她的报国情怀有了依托,有了支撑。
然而,做先驱者必定会有牺牲。1907年7月15日凌晨,秋瑾从容就义于绍兴轩亭口,年仅32岁。事先,她明明可以离开绍兴,但她没有,而是以“革命要流血才会成功”的气概,毅然留守大通学堂。章氏的心疼痛至极,一个只比她长几岁的巾帼英雄,就这样离去了,她脑海中浮现着秋瑾那热情爽朗干练的一举一动,那像绍兴方言一样直邦邦的坦率真诚,那说到激动处的手舞足蹈……秋瑾没死,她活在了像章氏这样的追随者心中。
章氏夫君冯泽山与妻子约法三章,勿公开抛头露面,勿丢下孩子不管不顾,勿违背冯氏家规。他担心妻子的人身安全,担心孩子们会失去母亲。想到秋瑾被砍头,没人敢收尸,在绍兴街头暴晒数日,他就不寒而栗。
那几日,章氏把自己关在书房,画画写字,写字画画,泪水滴在纸上,她用墨汁晕开,缊出一朵梅花,勾出一片竹叶,梳出根根笔直的松针……满纸氤氲,只为祭奠鉴湖女侠。
秋瑾被害百余日,阴郁的河道上又传来噩讯,冯泽山听闻急忙跑向书房。书房里,章氏正让老三在学写字。六岁的老三冯文治(冯国柱),已在母亲的指点下,一字一句地诵读秋瑾诗句:“幽燕烽火几时收,闻道中洋战未休,漆室空怀忧国恨……”
“侬看要不要命,县令李钟岳上吊啦!”冯泽山跑进书房,告诉妻子这一噩耗。
押送秋瑾赴刑的,正是清末山阴县令李钟岳。山东安丘人李钟岳,18岁中秀才,39岁中举人,1898年中进士,1907年正月任山阴县令。他通过科举一步步走上仕途,是一个典型的儒官。1907年正月,秋瑾从上海回到家乡山阴,到大通学堂任督办主持校务。这是光复会领导下的秘密据点,也是秋瑾宣传革命的讲台。7月6日徐锡麟在安庆起义遭到镇压,浙江巡抚张曾扬即急电绍兴知府贵福,贵福即命令山阴县令李钟岳查抄大通学堂,抓捕秋瑾等人。不过,李钟岳早就仰慕秋瑾的才学,常以秋瑾“驰驱戎马中原梦,破碎山河故国羞”的诗句,教育自己的儿子:“以一女子而能诗,胜汝辈多矣!”
他接到指令后,并未行动,一方面反复向贵福陈述,大通学堂并无越轨行动,如武力摧残惊动地方,不好收拾。另一方面拖延时间,让师生逃走。但没过多久,贵福传他到府署,下命令“速将该校师生悉数击毙”,否则,即告他与该校同谋逆。无奈,李钟岳只得会同抚标兵管率新军300人,前往大通学堂捉拿“乱党”。为避免士兵开枪伤人,他故意乘轿走在最前面,让清兵跟随其后。进入学堂后,他又下令兵丁不许乱射,只许捕人。次日一早,贵福又命李钟岳到城外查抄秋瑾的娘家。问明有一小楼确系秋瑾所居,他却没让人检查。最后草草收兵,无获而归。李钟岳的这一行为,保护了很多人。因为在那座小楼里,藏有秋瑾与友人的往来信件,以及其他相应文书。一旦被查出,势必带来更大范围的腥风血雨。像章氏这样的追随者,还能不能活下来都难说。这也是冯泽山想想都后怕的事。
人们还要感谢李钟岳的是,在秋瑾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力所能及地给了她最高的礼遇,予以极大的尊严。审讯秋瑾时,他破例在县衙花厅设座问案,不动刑具。略做审讯后,便授秋瑾以纸笔,使秋瑾得以写下“秋风秋雨愁煞人”七字,为后世传诵。此情形却被密探报至贵福,贵福气势汹汹地责问他:“为何不用刑讯,反而待若上宾?”
“均系读书人,且秋瑾又系一女子,证据不足,碍难用刑。”李钟岳如是辩解。
贵福认定李钟岳有意为秋瑾开脱,袒护革命党人,便急电浙江巡抚。当李钟岳被召至府衙,放至他眼前的巡抚手谕,便是杀害秋瑾的命令。此时他仍争辩:“供证两无,安能杀人?”
贵福厉声训斥:“此系抚宪之命,孰敢不遵?今日之事,杀,在君;宥,亦在君。请好自为之,毋令后世诮君为德不卒也。”
秋瑾行刑后仅三日,李钟岳即因“庇护女犯罪”被革职。在杭州寓所,他终日闷闷不乐,反复念叨“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对秋瑾之死深感内疚,经常独自一人注视默诵密藏的秋瑾遗墨“秋雨秋风愁煞人”,泪流不已。10月29日上午9时,李钟岳乘家人不备,在寓中悬梁自缢,年仅53岁。强烈的正义感,使其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斗士。他还保护了秋瑾的一大批朋友,包括章氏这样的众多抗争者。秋瑾被害不久,就有地下渠道传来密讯,那座小楼藏着的许多革命党人的秘密,已经被安全转移。不想,李钟岳却没有放过自己……泪水再次濡湿衣襟,章氏放下孩子,在祭奠秋瑾的香炉里,又插上一炷香,默默拜祭。
一个绍兴女子倒下,千万个吴越儿女站起。他们中有的原本就无官方姓名,有的刻意隐姓埋名,各种代号背后是他们自觉的担当。当一个又一个革命先驱者倒下,后面会有更多人紧随而上,他们的战术也在调整,于是,越来越多的隐形先驱者在悄悄地传递先声:我们,爱国、进步、民主、科学;我们,反帝、反封建、反专制。两年后的1909年11月13日,苏州成立了南社,活动中心在上海。这是一个资产阶级革命文化团体,发起人是柳亚子等。受孙中山先生领导的同盟会影响,南社取“操南音,不忘本也”之意,支持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提倡民族气节,反对清王朝的腐朽统治。1911年春夏间,绍兴成立了“越社”,成为南社在浙江的分支机构,与南社遥相呼应。越社成员数百名,名流有鲁迅、范爱农、宋琳等。
章氏告诉夫君,她想加入越社,和大家在一起吟诗作画做文章。冯泽山知道,越社名义上是个文学团体,但参与者实际有革命动机。他慎重说出自己的主张,既然要革命,应该男人出去。他可以去越社,去办报,女人家最大的事体,就是教育孩子,让孩子们开阔眼界,掌握本领,长大才可精忠报国。其实,这也是章氏的激将法,她并不知道越社欢不欢迎她这样的女性加入,她更多是想推丈夫加入革命行列。
1912年1月3日,越社创办了《越铎日报》,鲁迅参与筹备,并担任名誉总编辑。针对“专制永长,昭苏非易”的社会现实,鲁迅以“黄棘”为笔名,在《越铎日报》创刊号上发表《“越铎”出世辞》,以极大的热情,欢呼辛亥革命的胜利,他不无自豪撰文道:“越人于是得三大自由,以更生于越,索虏则负无量罪感,以底于亡。民气彭张,天日腾笑,孰善赞颂,庶猗伟之声,将充宙合矣。”面对光复后的绍兴,“封建的辫子还没有完全割去”,封建势力依然十分猖獗的现状,他表明坚持“思想革命”,坦露彻底变革社会的坚定决心与意志。鲁迅前后主持《越铎日报》四十多天,这是他在辛亥革命时期的重要活动之一。他在《范爱农》一文中写道:“一个去年听过我的讲义的少年来访我,慷慨地说,‘我们要办一种报来监督他们。不过发起人要借用先生的名字。还有一个是子英先生,一个是德清先生。为社会,我们知道你决不推却的’。我答应他了。”在鲁迅的指导下,宁桑冯家台门的冯泽山,和一批越社成员,对创办《越铎日报》充满了信心,决心把它轰轰烈烈地办下去。最终,《越铎日报》成为辛亥革命后绍兴出版的历史最长、影响最大的民办进步报纸。
冯家大屋里的孩子在一个个长大,父母也对他们饱含期望。他们希望孩子们能够为民众效劳,为国家效力,这首先必须掌握真才实学。他们看中了绍兴几个有名的学校,冯泽山决定,老大不用再去外面读书,乡下那个家,要交给长子管理(没想长子后来当了小学校长,又参加革命……),老二最好也跟着老大留在宁桑,老大忙不过来时,他可以顶上。老三、老六(中间一个女孩夭折)是当科学家、艺术家,还是思想家,要看造化。他没有想到的是,这里面至少有两个要做革命者。更让章氏想象不到的是,五个儿子有三个去了湖州府的德清……
绍兴师爷冯泽山和他志存高远的妻子章氏都信奉:天地不言仁,不争仁,滋养着万物,不求万物回报;圣人不言仁,不争仁,为百姓做事,不求百姓回报。面对一个千疮百孔的国家,一个弱运的民族,尽力做一点能做的事,既为社稷大众,也为自己良心上的安宁。孩子们长大后不管做什么,都必须做有用的人。
他们把孩子送进了已经开设科学课目的绍兴中小学。是的,“德”“赛”两位先生可以救治中国在政治上、道德上、学术上、思想上的痼疾,给黑暗的中国带来光明。
革命要做什么?革命就是要开启民智,壮我中华。冯泽山和章氏把自己的孩子送进新校门的同时,已经在琢磨如何为新学出力。所谓新学,就是要用世上最先进的思想和学说来塑造学子,培育新一代青年,从而建立公平社会,创造一个崭新的国家。
1919年,经亨颐辞去了浙江省教育会长一职,以育虞地英才之名,动员上虞富商陈春澜出资创办春晖中学,继承五四精神,主张“反对旧势力,建立新学风”,提倡人格教育。
春晖聘请了夏丏尊、朱自清、丰子恺等国内知名人士为教师,蔡元培、何香凝、黄炎培等到校讲学,张闻天、刘大白、叶圣陶等亦到校考察指导,白马湖畔一时名流云集,“北南开,南春晖”声誉鹊起。以春晖为辐射点,周边地域创办起农民夜校,以提高附近各小学师资水平。冯家台门的章氏又临时做起了农民夜校教员,除了诗词歌赋绘画书法,反帝反封建、扶助农工救助弱幼、革除腐朽陋习,她也是要讲的。前来听课的,都是追求进步的,不仅没人出卖她,倒是有不少与她成了朋友。
真正发出呐喊,唤醒别人的人,是精神世界丰盈、追求完美和平等的一群人。他们凭自己的良知,向沉睡者、愚昧者发出声音,向社会呐喊,像杜鹃啼血那样,直至归去。我的曾祖母章氏,就是这样的人。
1919年的农历新年一过,章氏18岁的三子冯文治提出要去外面世界看看,绍兴对他来说已经太小。章氏知道儿子有鸿鹄之志,应当放飞。冯泽山却不无担忧:“老三想去上海,我赞同,但必须念工科,不要跟人家去搞什么运动,更不要上街去喊口号,要好好做学问!”
几个孩子晓得,爹爹是看透了官场黑暗,平日里只写写字做点不痛不痒的文章,曾经有过的豪迈,已被日积月累的消沉湮没。而母亲,骨子里透出倔强,做事交关(吴语,非常的意思)爽气。老三冯文治更是把母亲视为主心骨,只有母亲的话,才是金科玉律。母亲对他说:“很多人讲侬姆妈劳心劳肺,包括你们的爹爹。他们觉得国家这么大,跟一个小老百姓有啥关系?那好,国家乱七八糟,老百姓还有好日脚伐?人人都可以像蚂蚁,被活活揿煞。只有国家强大,政府英明,老百姓才有好日脚过。我儿要好好学会本领,为国家做点事体!”
冯文治当然听母亲的,他让母亲放心,自己会用心读书。
母亲又告诉他:“大上海不比乡下,有的是进步人士,侬要向他们好好学习,做人志气最重要。侬爹爹算是个有志之人,但现在有点麻木,讲啥都无用了。”
冯文治一一应承着。
“上海离家远,很多事鞭长莫及,一切要靠侬自己!”
“晓得,姆妈放心,我吃得起苦的!”
章氏发现,儿子已然成人,按乡下风俗,是娶老婆的时候了,但他执意要去上海深造,这是对的。她给了儿子几位亲朋好友的地址,其中有位金先生,说是孙中山先生的医生。还有一位她章家的堂弟,大名章锡琛,毕业于绍兴山会师范学堂,1912年进入出版界,供职上海商务印书馆,担任《东方杂志》编辑。
离开家乡赴沪求学的那天,兄弟中最小的老六没来送他。其实老六与老三最亲,他知道老三要远行,却早早躲进了私塾。老六因为从小体质差,家里没有让他和几个哥哥一起到绍兴上学。眼看着哥哥们去绍兴去上海,他只有羡慕眼热的份。
此时,老三不由在心里发誓,等他在外面立稳脚跟,一定接六弟过去。
老六没送老三上船,但他在私塾大声的诵读声传到了河浜:“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
到了上海的冯文治,给母亲章氏的信中讲:见到了娘舅,拜见了金先生。金先生想我跟他学医……
不为良相即为良医,儿子能做医生也不错呢!不过,章氏没有为儿子做决定,而是让他自己选择。
又一年秋风起,春晖中学雏形初具,计划下一年的招生开校事宜。白马湖上,一众仁人志士吟诗作画,雅集酬唱,以诗言志,以画喻节,拒与浊流合污。此时的章氏,和身边的朋友们一样,对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除了伤感,那就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地期盼推翻旧制度、建立一个崭新的中国。
1920年8月,中国共产党早期组织在上海成立,绍兴的章氏知晓了这一消息,当她和朋友们谈论共产党时,心情是激动的。啥时去上海看看,共产党员什么样。我的曾祖母章氏,把这个心愿列入了人生重大的计划。
对于冯泽山和章氏,我的姑妈冯连方每每讲起,总遗憾他们生不逢时。
她说:“我的祖父思想开明,倾向革命,母亲曾告诉我,我祖父很有远见,在杭州湾那边购置了200亩地,说将来肯定要建大港,建东方大港。
“我祖母章氏嫁到冯家时,嫁妆除了珍贵字画,还带了建楼的资金。关于建楼还有个故事,说我的大爹(伯父)冯文雄在当地小学任校长时,经常很晚回家,有时走着走着居然一直在绕圈,怎么也走不到家,后来我祖母就到她的小楼顶上,高声喊儿子的名字,喊他回家吃饭。从此,我大爹再也没有碰到‘鬼打墙’的事。可见,那栋陪嫁的小楼是有的,至于建在冯家大院内还是大院外,没人告诉过我。
“章氏的才华,家里无人能及,她画的牡丹特别好看,还跟何香凝她们一起画画作诗。我祖父和祖母,都蛮重视孩子的教育,所以我爹样样都会,字也写得漂亮。你们都说我的字写得好,但是跟我爹写的就没法比了。”
我父辈口中的冯泽山和章氏,带着一种厚重历史的神秘感,我只能雾里看花,无法近距离触摸,只能仰视。毕竟,我父辈他们也没有见到过他们的祖父祖母,即使见过,也只是在他们的婴儿期,还没记忆。
对绍兴,对名士,伟人毛泽东有诗曰(于1961年《七绝·纪念鲁迅八十寿辰》):
鉴湖越台名士乡,忧忡为国痛断肠。
剑南歌接秋风吟,一例氤氲入诗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