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又叫千禧年,农历叫作庚辰龙年。
这个时候,微信、支付宝还没有改变人们的生活。
这一年,世界上发生了很多事。
这一年,中国政府首次派出民事警察执行联合国维和任务。金大中与金正日在平壤会面,签署了南北共同宣言。
当然,时刻变化的时政和经济,也伴随着文艺界的各种清风。
这一年,张艺谋凭借《我的父亲母亲》摘得了最佳导演奖,同时也捧红了谋女郎章子怡,当他领着她走过领奖红地毯的时候,很多人都惊叹其风神绰约。
这一年,歌手朴树发行了一张很赞的专辑,王力宏接到了“娃哈哈纯净水”的广告,谢霆锋凭借《谢谢你爱1999》成为亚洲级偶像……天后级人物张惠妹拒绝了一名年轻人写的歌,理由是歌词不好表达。
这首歌叫《双截棍》。
和许多大人物、大事件相比,完全不值得一提的是,一个小人物的命运,也在这一年发生改变。
吴豫永远也想不到,他的命运会因为一次抓捕行动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他会从一名前途无限的警察,变成一个——囚犯。
2000年的秋天,天气已经转凉。
滨海城市的深夜却依然很热闹。
城市最中心的商业区大街背后是一条小小的青石巷子,这条巷子的建筑虽然老,却很僻静。
僻静的巷子和热闹的商业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条巷子夜晚很少有人走动,老人说,走过这条巷子的时候,一定脚步快些,这巷子治安不好。只有不怀好意的人,才会在晚上出没。
巷子的房子由于修建比较早,并没有为业主规划匹配车位。
因此,住户会把车停在巷子的两边。
于是,这巷子就更显得狭窄了。
吴豫就坐在其中一台车上。
他已经在车上等了很久了。
他并没有打开灯,他在车里,盯着巷子的最深处——那里有一个挂着昏暗路灯的拐角。路灯是帆船的形状,很有滨海市的城市特点。
远处商业大街的音乐和欢声笑语远远传了过来。吴豫细细听来,那欢声笑语中不乏热闹场所里的温馨言语和流水繁华,或许他熟悉的人们正在享受着一个欢乐的聚会之夜,看着球赛,喝着啤酒,聊着姑娘;或许他熟悉的人们正在相拥而笑,互诉衷肠。
可是,这些热闹都与他无关。
月光下他的脸,显得孤独、刚毅、执着,就像是一尊石刻。
他用力的伸展了他的腿,他的胳膊。他清楚明白自己要做的事,就是盯着这条巷子。
他知道这条巷子的尽头,一定会发生大事。
他的副驾座椅是斜躺着的,躺着他的上级、滨海国家安全局侦察科科长胡夏峰。
胡夏峰躺得久了,此刻坐了起来。他的长相很普通,自带脸盲属性,扔进人群里,可以完全消失掉。
胡夏峰挠头:“歇歇吧,换我。”
吴豫不冷不热道:“不。我行。”
胡夏峰鼻子里哼了声,道:“犟劲又发了,又逞强是不是?”
吴豫和胡夏峰两个年轻人,本是警校同学,二人性格差异极大,在学校里就没怎么说过话,分配工作时偏巧分配到了一处,进入单位后,二人被组成搭档,终于才有了些接触。
吴豫在办公室第一次和胡夏峰开口说话时,胡夏峰竟然大惊失色,原来这人和自己是同学——这在学校得有多孤僻啊,连号称“交际小王子”、无人不熟的胡夏峰,都能忽略这个人的存在!
在工作作风上,两人也大相径庭,吴豫像块硬邦邦的石头,胡夏峰却热情似火,阳光灿烂,灵活跳脱。吴豫做事一根筋,胡夏峰却长袖善舞得多。
年纪轻轻的胡夏峰,凭借机智、冷静、灵活、周密,很快就在年轻人中展露头角,隐然成为一众年轻干警的首领。
但凡诸多年轻干警搭档办案,胡夏峰会先把方案说一通,各种利弊分析一遍,把所有可能性都探讨通透,然后胡夏峰会问:“大家还有没有建议?”
这个时候,吴豫就会冷冷来上一句话:“我上。”
大家面面相觑,有识相的知道胡夏峰和吴豫是同学,不和吴豫一般见识。
遇到不识相的年轻人,立马就发了火:“峰哥在征求方案,你他妈以为自己谁啊?”
这些年胡夏峰对吴豫,念着警校香火之情,颇为宽待,这人除了脑子一根筋,倒没有坏毛病。
但有时候胡夏峰脸上也挂不住,问:“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我问有没有建议?”
吴豫沉吟了片刻,还是一个石刻般的表情,说:“我上。”
科里就没人愿意和吴豫搭档,觉得这人太轴,脑子不灵活,太犟,不知道该怎么相处。
所以,科长胡夏峰也就只好把吴豫收编成了自己的搭档。二人相处了这几年,彼此脾气也摸熟,共事起来也产生了默契。胡夏峰认为,吴豫性格是倔强了些,可是他敬业、执着、忠诚、慎独、甘于默默无闻,这不正好是国家安全干警的精神写照吗?
而吴豫虽然嘴上不说,其实也对胡夏峰敬佩得很,胡夏峰遇事不乱,思维缜密,冷静沉着,又能出入各种场合,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应付各种变化,这不正是国安干警“能人所不能”的职业素养吗?
二人这几年配合无间,已然成了亲密战友。吴豫在年轻人当中,得了一个外号,叫“石头”,意思谁都懂,就是他对工作固执。
不过固执归固执,吴豫却不是不服从指挥,他的执行力比科里任何人都强,他谁都不服,就服胡夏峰,只要是胡夏峰的命令,吴豫绝对是冲在第一个。
用上级领导的话来说:磁铁分南北,性格刚好互补嘛!
胡夏峰伸了个懒腰,他二人已经在这狭小的车上,蹲守了一夜。他借着夜色,偷偷看了一眼吴豫,这家伙眉目之间有一股坚忍之气。吴豫若是坚持一件事,可以蛰伏许多年,不显山露水,不动声色——别人不了解,认为他只是固执,只是犟,可是胡夏峰了解他,吴豫最不怕的,就是忍耐。
胡夏峰知道,能忍耐的人,才能胜任隐姓埋名的潜伏工作。
忍耐,是一种多么强大的力量。
在与犯罪份子的长期斗争中,往往拼的就是忍耐。
“给。”吴豫递给胡夏峰一包烟。
吴豫居然去给胡夏峰买烟,这可真是破天荒。
胡夏峰一闻,还是自己惯常抽的口味:“嚯哟,石头居然也变灵活了。”
胡夏峰眉头一皱道:“刚刚买的?”
吴豫道:“出发的时候,你桌上顺的。”
“嗯?我就说……”
吴豫倒也不客气,把烟盒打开,自己就先拿了一根。
胡夏峰抽出烟,吴豫打燃火,凑了过来。
“王北俪说了,今天最后一根。”吴豫道。
胡夏峰笑道:“你也管起我来了?”
吴豫道:“不,王北俪不想吸你的二手烟。”
王北俪是和胡夏峰、吴豫同一个办公室的女干警,也是从警校毕业,算起来,是胡夏峰和吴豫的师妹。这姑娘长得非常漂亮,个子高高,身材清瘦,显得很有精神,一双眼睛如湖水宁静,如月色般温柔。这个姑娘柔中带着刚,有着警校女生的干脆、干练,又细心如尘。她面容姣好,很有女星范,来报到上班的第一天,就惊住了办公室的所有人。
包括吴豫。
王北俪不喜欢烟味儿。
胡夏峰烟瘾很大。
胡夏峰长长吸了一口烟,把头向后靠向座椅。他转过头,和吴豫对望了一眼,现在他们二人很有默契,二人想的都是,这案子今天到底能不能收网?
吴豫问:“你这么有信心犯罪嫌疑人张池会出现?”
胡夏峰沉吟了半晌:“根据可靠情报,犯罪嫌疑人张池会在这个巷子附近,和‘下线’接头。”
吴豫不说话了,他本来话就不多,更何况他对胡夏峰的判断,一直都很认可。
他们整个侦察科,盯这个案件已经很久了,目标叫作张池,中国籍男子,多次向境外非政府组织、境外科研机构,出卖我国家科研秘密,形成了一个贩卖小团伙,涉嫌触犯刑法相关罪名,为境外窃取、刺探、收买、非法提供国家秘密、情报罪。经过专业的侦察,胡夏峰他们已经摸清了张池的活动特点、体貌特征,这名犯罪嫌疑人尚有同伙,且有内鬼在国防科技工业单位里与之里应外合。在固定了张池团伙的犯罪证据之后,胡夏峰又收到重要消息,张池在国防科技工业单位的内鬼要和他见面接头,传递一份窃取出来的重要资料。
时间就在今晚!
盗窃锱铢,为人不齿,更何况为图金钱,灵魂沦丧,窃国尤为可恶。打击这种贩卖国家秘密资料的犯罪个人与团伙,实在刻不容缓……
今天是个绝好的收网机会。对讲机那头,王北俪的声音传了过来:“鱼已经出洞。”
鱼已经游出来了。
胡夏峰和吴豫精神为之一振。
今天晚上的收网行动,胡夏峰部署了六组人手,分别在不同的点位,对目标实施跟踪和盯梢。
王北俪和钱雨是一组,王北俪不喜欢闻烟味,而钱雨是科里唯一不抽烟的男士。
钱雨正听着耳机里任贤齐的歌曲,嘴里哼着《对面的女孩看过来》。2000年的时候,其貌不扬的任贤齐,突然奇迹般的火遍了两岸三地。
钱雨用的耳机叫Walkman,是索尼公司当年生产的一种播放器,里面播放的介质,是磁带。
王北俪和钱雨盯着的这栋豪华的房子,主人叫于柏浪,是滨海市重点涉密科技工业单位——14院的一名设计师。14院隶属于国家某重要部位,承担航天方面的前沿高科研究。
经过侦察获悉,于柏浪因为晋升受挫,心生怨念,便被朋友张池三下五除二的拉下了水,他将科研院里的资料偷出,交给张池,由张池在网络上联系一名外国中介,倒卖给一家境外同样搞航天研究的外国科研机构,获取大量赃资。而今天正是他再一次和张池接头交易的日子。
于柏浪从房子里出来的时候,钱雨紧张的拔掉了耳机,他启动了汽车,随时准备跟上去,王北俪则第一时间用对讲机,通知了其余的各个哨点。
于柏浪开着车,看似漫无目的的行驶,实则其是在观察、躲避盯梢。
王北俪和钱雨跟了一段,为了不引起怀疑,便撤了下来,按照原定计划,由第二组人手跟上。
如此多番换哨之后,于柏浪终于放松警惕,他朝着已经踩好点的接头地点驰去。
“头儿,鱼已经向渔网方向游去。”最后一组盯梢的干警通过对讲机向胡夏峰汇报。
“收到,按既定计划,各组马上对接头地点形成包围。”
于柏浪这已经踩好点的接头地点,却已经早在胡夏峰和吴豫的掌握之中。王北俪等人不停的换哨,就是为了不引起于柏浪警觉,从而更改接头地址。
于柏浪抵达了这条巷子,他在距离巷口一定距离的地方停下了车。他走了进来。
胡夏峰和吴豫埋下了头。
巷子突然安静下来。
安静得只听得见胡夏峰和吴豫的呼吸声。
远处商业大街的热闹声全部都听不见了,像海滨港口潮水退去后的空洞和寂寞。
这寂静黑漆的夜晚,弥漫着腐朽的味道。
于柏浪快要走到了巷子转角,可是张池却依然没有出现。
胡夏峰手心都捏出了汗。于柏浪今天带来交易的,应该是一份绝密级资料,这份资料是我国科学家研究二十年的心血,一旦出卖,将造成我国投入的数亿科研经费付诸流水,我国的航天火箭技术将被他国窥视,只要他国有针对性的材料进行钳制,足以让我国航天事业迟滞发展二十年,这对于整个国家和民族来说,无疑损失惨重。这份资料在境外看来,可谓价值巨大,窃密者自然也能卖出天价。
这么大的诱惑,张池怎么会不现身?
乌云流动,将月色掩埋,冷风骤起,又将乌云赶走。
月亮在乌云里,走走停停,已经过去了漫长的时间。
张池仍然没有出现,难道情报有误?
远处的于柏浪好整以暇的靠着青石,他收起一只脚,用脚蹬在墙壁上,他点燃了一根烟。
根据情报掌握,这于柏浪是被“美人计”加“金钱”拉下水的,张池投其所好,将他拉入了伙。此人面容猥琐,心胸狭窄,欲念贪婪之深,简直让人发指,为了金钱,早就抛弃了人格。
胡夏峰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焦急,他看了一眼吴豫,他不由得佩服起吴豫来,吴豫面无表情,直直盯着巷口,只怕是再盯他个三天三夜,他也不会有半分情绪的变化。这人外号叫“石头”,可真是坚忍得很。
蓦地,一个高大的人影从巷口走了过来。
人影走向于柏浪。
吴豫和胡夏峰都没有动,这可是最后关头的比拼,谁先沉不住气,谁就要输!
于柏浪熄灭了自己手中的烟,隐匿进了黑暗之中。
人影走向了于柏浪。
胡夏峰的呼吸有点急促,应该就是他了,这个狡猾的犯罪嫌疑人,已经和国安局周旋了很久了。下一刻,这人影应该就要和于柏浪完成交易。于柏浪大衣里的那个信封,会传递给他。
胡夏峰伸手摸向了车门把手。
“不。”吴豫轻声说。
他的话很少。
可是话少的人,往往话会很关键。
吴豫已经发现了不对劲,这黑影在走向于柏浪的时候,点起了烟。
黑影走到了于柏浪面前,于柏浪有意无意的看向了一旁。几秒钟之后,双方似乎互相确认了彼此不是自己要找的人,黑影缓缓离开,向巷子更深处走去。
不是主犯张池。
胡夏峰和吴豫都叹了一口气。
吴豫对胡夏峰道:“咋样?”
胡夏峰竖起拇指,小声道:“你对。”
吴豫憨笑:“今天我们要收网。”
“你怎么察觉那黑影不是张池?”胡夏峰道。
“凭直觉。”吴豫看着远处的于柏浪,“黑影走过来的时候,于柏浪刚刚熄灭了烟,不想让人看见。”
巷子更静了。
于柏浪又抽起烟来。
“今天我们要收网。”吴豫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胡夏峰道:“对,他在等人。”
等谁?
一个极其谨慎的人,谨慎到需要于柏浪先行抵达,确认他身边没有危机,才会出现的人。
一个窃国之徒。一个亡命之徒。张池在走上这条路之前,曾持械伤人抢劫,可谓罪案累累,最后经外国人“点拨”:别他妈打打杀杀,容易掉脑袋,要干就干值钱的!你不是有同学、朋友现在进了科研单位吗?
胡夏峰带队在设局的同时,对手也在不停的排雷。
月亮又钻进了乌云里。
二人又陷入了无尽的等待。
蓦地,远处出现了一个长长的人影。这是一名穿着黑色夹克外套的瘦高男子。
这瘦高男子快步走了进来。
“有情况!”吴豫道。
胡夏峰兴奋起来,这瘦高男子快步走向于柏浪。
“各单位请注意,可疑人员出现,做好围猎准备!”胡夏峰向已经各就各位的干警发出了指令。
瘦高男子就要走到于柏浪面前,于柏浪扔掉了烟,迎着瘦高男子快步走去,他二人相向而行,在巷子里擦身而过。
“是他!”胡夏峰嗓子里低低的出声。
他已经看到二人在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于柏浪将一个小小的优盘插进了那瘦高男子的夹克衣兜里。
谨慎等待,静如冰山。
快速交接,动如风雷。
这二人交接资料早就熟练了。
“动手。”胡夏峰沉声道。
二人冲了出去。“别动,警察!”
“不好!”于柏浪慌张起来,瘦高男子一打手势,二人拔腿分头逃散,钻入了巷子的狭小巷道。
“跑不了!”吴豫已经追了过去,他跑步极快,向着瘦高男子逃跑的巷道追了过去。
“分头追!”
“A目标往南,B目标往北,一组从2号位过来包抄,二组动身跟上我!北俪和钱雨,你们往4号位去,支援吴豫!”
胡夏峰一边追击于柏浪,一边指挥包围,他部署周密,提前将这条巷子的地形摸得清清楚楚,各个巷道的点位都安排有人手,不信这两个犯罪嫌疑人能上天。
吴豫对自己的体能有绝对信心,在警校的时候,他就是十项全能,可是他惊讶的发现,这瘦高男子竟然始终把他甩开一定距离。
只见这瘦高男子在狭窄巷道里不断穿梭,放倒不同障碍阻挡吴豫。
“前面有钱雨守着。”吴豫心中暗喜,眼见那瘦高男子就要撞入钱雨的埋伏。
突然,瘦高男子往墙上一蹬,竟然翻上一处矮房。
“咦?他知道前面有埋伏?”
吴豫吸一口气,也翻上了房顶,二人在房顶飞速跑动,瘦高男子在绕过钱雨、王北俪埋伏阻截的点位后,又跳下了东面的一条巷子。
好狡猾的家伙!好敏捷的身手!
吴豫一咬牙,也跳了下去,二人在狭小的巷道里,展开了激烈的追踪,二人身形极快,在黑夜之中,犹如两道狂风,扫过各个巷道。
“北俪,马上换位置,我在东纵第三条巷道,目标马上向左转弯!这人比我们更熟悉环境。”吴豫向王北俪发出警示。
他口中说话,脚步不停,他大口喘气,汗如雨滴,心中盘算,这犯罪嫌疑人极其聪明,又熟悉环境,自然知道哪些巷口容易布控设伏,不易落入埋伏。
既然如此,唯有不停变换围捕设伏的位置,自己将他逼入布控的点位。
“我向5号位去,钱雨向东移动两个位置,你把他逼过来。”王北俪立刻明白了吴豫的想法,她天资聪慧,精干果断。
巷道里回荡着吴豫和瘦高男子的脚步声、呼吸声。那瘦高男子心中大怯,他自持自己脚力过人,又对环境极其熟悉,自当能摆脱背后的追兵,可是身后这年轻人却像是永远也甩不掉一般。
他有所不知,他身后的追兵,不是普通的警察,他是一匹狼,是一块顽石,一股不灭不减的浩然正气。
吴豫的性格里,最大的特点,就是坚忍。
他认定的事,就不会放手;他盯住的人,就绝对不会放过。胡夏峰曾评价他,就像是雪地里蛰伏等待猎物的狼,可以有惊人的忍耐力,一旦发现了目标,那种不追到目标绝不罢休的狠劲,更是让人胆寒。
瘦高男子气势稍弱,吴豫已经逼近,二人已经跑到一个三岔口。
向左还是向右?
吴豫大吼一声,抓起身旁的一个垃圾回收桶,用力掷向瘦高男子。瘦高男子听得风声,向左一扑,钻进了左边的巷道——这正中吴豫下怀,在那个巷道的尽头,王北俪和钱雨正等着他。
“前后夹击,我看你怎么飞?”
吴豫已经将猎物逼入了陷阱,就要得手。
瘦高男子离王北俪、钱雨设伏的巷道口只有五十米不到,这个巷道是个“南北通”,一条道就能看到底,中间绝无岔路或出口,只要两头堵住,目标插翅难飞。
这条“南北通”旁边就是热闹的商业大街,隔壁的酒吧声已经传了过来,驻场的乐队正在唱汪峰的歌,2000年的时候他离开乐队单飞,推出了第一张个人专辑《花火》。
汪峰的歌当时很小众,不过吴豫也挺喜欢的。
瘦高男子停下了脚步,侧耳倾听。
吴豫也停下了脚步,他警觉起来。
瘦高男子不跑了,反常必有妖。
根据之前掌握的情况,这名犯罪嫌疑人身手了得,头脑聪明,兼之凶悍过人,他下一步会有什么举动?
吴豫调整了下呼吸,他挽起了衣袖,缓步走了上去,准备近身肉搏,生擒敌人。
瘦高男子的手按住了衣兜里的优盘,出于本能,他已经察觉到巷道那头,一定设有埋伏。巷道口有多少埋伏未知,可是毕竟身后只有一个追兵。那就不用跑了,解决掉追兵,从来处脱身,也是一样。
巷道里充斥着肃杀之气。
汪峰的歌声从隔壁的商业街传了过来:“这是一场没有结束的表演,包含所有荒诞和疯狂,像个孩子一样满含悲伤……”
瘦高男子转过身来,吴豫终于看清他的脸,他的脸色很苍白,像是死人一样,他眼窝深陷,鼻梁高高。
“好像不是张池……”吴豫脑中闪过已经掌握的张池的相貌照片。
瘦高男子大喝一声,冲向了吴豫。
困兽之斗,最是凶险。
吴豫心中一宽,他还担心犯罪嫌疑人往前硬闯,若是和王北俪遭遇,会伤及王北俪。
在他内心,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愿意王北俪犯险。
瘦高男子亮出匕首,向吴豫刺了过来,吴豫空手对白刃,放开拳脚和他一通打斗。
吴豫在警校的时候就是单兵作战的佼佼者,这瘦高男子哪里是对手,吴豫夺过匕首,掷在地上,瘦高男子复又扑上,吴豫三拳两脚就把他击退。
瘦高男子暗暗后悔,这后面来的追兵如此能打,已经脱身无望。
瘦高男子在地上滚了两圈,突然从衣兜中掏出什么物事,只见寒光一闪,他掷出一枚刀片,他手劲大,准头足,刀片破风而来,射向吴豫眉目。
吴豫大惊,这一手突袭,简直是保命必杀绝技!
吴豫仰后而倒,堪堪避过。
就在这时,那瘦高男子再次跃上屋顶,他向西跨出两步,向着那歌声传来的方向,纵身跳了下去。
“不好!”
吴豫立刻追了上去,他知道这个方位是什么地方,目标纵身跳入的地方是商业大街一个酒吧的后院,那个小酒吧不大,只要穿过它,就能跑出商业大街的闹市。
瘦高男子知道脱身无望,狗急跳墙,竟然想往闹市跑去,如此凶恶之人,若逼入闹市,人群是否会受到伤害?
“目标往商业街跑了!”吴豫通知王北俪。
吴豫也稳稳跳落酒吧后院,那瘦高男子慌乱的闯入酒吧,慌不择路,酒吧的音乐声被打断,酒客的惊呼、酒保的叱咤,混成了一片。
吴豫冲进混乱的酒吧时,瘦高男子已经快要跑到酒吧的门口,他仿佛在找什么人,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便冲了出去。
酒吧的门口是热闹的商业大街,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救命!救命!”瘦高男子疯狂的大叫大嚷,推开人群。
王北俪、钱雨等人已经赶到了现场,他们形成阵型,不远不近的围着瘦高男子,他们等待胡夏峰的指示,在闹事中抓捕,毕竟存在风险。
吴豫心中一震,不对,这瘦高男子不是张池,他此举反常!
他身上揣着窃取来的国家秘密资料,他一旦被抓,人赃并获,可判重刑。
反常必有妖。
“啊哟,不对。”吴豫停下了脚步,他回过头,刚刚混乱的小酒吧里慌张的跑出许多酒客。
吴豫脑中闪过刚刚酒吧的场景,瘦高男子的一个举动闪过了他的脑海——瘦高男子在疯狂逃命的情况下,却在酒吧停顿了一下脚步,他不光停顿,还环顾四周,他熟悉这一片的环境,他知道这里有个酒吧,也知道如何跳入酒吧的后院,他不是在找酒吧的出口,他是在——找人!
“他还有同伙!”一个念头从吴豫心中冒出。
这瘦高男子是在吸引火力,他大声喊,是在提醒暗处的张池快跑,他敢嚷嚷,必然已经把优盘扔了,他身上没有优盘,是想让国安局无法人赃并获。
他是来接收于柏浪的优盘,他并不是张池。他极有可能只是张池的一个马前卒。
“北俪,优盘说不定已经不再他身上了。”吴豫沉声道。
耳机那头的王北俪道:“我查酒吧。”
耳机那头的钱雨道:“要不要先按住他?”
胡夏峰没有回复。
吴豫凝神静气,看着酒吧门口,时间仿佛突然变慢,所有慌张的人群都变成了影片里的慢动作,商业大街的灯光变得缓慢流动起来。
酒吧旁边转角一个瘦小的身形忽然转身,便向巷口走去,他警觉的避过了吴豫的目光,他穿着卡其色的风衣,带着渔夫帽,渔夫帽压得很低,他后颈处有一个奇怪的纹身。
吴豫不再理会瘦高男子,王北俪他们会形成阵形把他包围。
吴豫向那“纹身男”快步走了过去。
那瘦高男子也看到了吴豫的举动,他心中大惊,吴豫果然识破了他的同伙,他不再逃跑,反而猛地转身,奔了几步,向吴豫扑了过来,抱住了吴豫的腿。
吴豫被扑倒,瘦高男子缠住了他,他心念一动,已经明白其中道理。从瘦高男子的反应来看,他在保护这个“纹身男”,他在拖延吴豫,让“纹身男”先走!
吴豫急于摆脱瘦高男子,那个“纹身男”有问题,极有可能就是真正来接收优盘的张池,瘦高男子不过是中转传递者和挡箭牌,如果瘦高男子断线,这个“纹身男”也可以脱身。
吴豫脑中闪过掌握的张池以往犯罪的特点,他曾组织械劫钟表行,马仔亲力亲为,他在现场暗处“督战”,他转投窃密犯罪后,犯罪心理的惯性多半不改。
王北俪已经带人控制酒吧。
那“纹身男”已经收到瘦高男子的示警,现在只能赶紧撤逃。
这样缜密、狡猾的行事风格,这才是狡猾的匪首张池!
别想跑!吴豫用力蹬瘦高男子的手。
“钱雨!钱雨!有个穿风衣的……”他向耳机喊话。
不等他话喊完,地上的瘦高男子大叫起来:“打死人啦!打死人啦!警察打死人啦!”
周围群众停住了脚步,许多人围了上来。
吴豫胸中一股无名火起,他眼看那“纹身男”就要逃走,他使出浑身力气,终于摆脱一条右腿的束缚。
“警察打人啦!大家快看!救命!”瘦高男子像疯子一样大叫。
群众越围越多,眼看那主犯就要逃脱。
吴豫提起右脚,灌注力量,他在警校的时候,有个外号,叫做“飞毛腿”,他的腿法十分了得,入职后屡次执行任务,他的腿法都立了奇功。
吴豫恐怕永远也想不到,自己这一脚,将会改变自己的人生。
许多年后吴豫想起这一刻,他都无法判断自己当时的决定是对是错,或许,就只是一种本能。
他只想挣脱纠缠,去抓捕要犯。
吴豫一脚踢了出去,瘦高男子闷哼一声,果然松开了手。
吴豫爬了起来,他慌忙向那“纹身男”逃走的方向追去,那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小巷,他追了进去,绝不能让主犯在自己眼皮底下溜走。
“吴豫!吴豫!你的位置?”胡夏峰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
胡夏峰已经擒住了于柏浪。
“北俪,优盘找到了吗?”胡夏峰喊。
片刻过后,王北俪果然在酒吧里搜出了被窃的优盘。
这张优盘有多重要,不言而喻。一旦提供给境外机构,不光对我国的航天部门,甚至对我国的整体军工实力都是一个沉重打击。
王北俪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笑了起来,她酒窝很深。
就当诸人欢呼高兴的时候,钱雨惊慌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头儿……出事了。”
商业大街的路灯很漂亮,帆船造型的灯罩,温暖的灯光,大街两旁法式梧桐树掩映着各种夜生活的多姿多彩,可是此刻的行人却都被吸引到了一处地方。
他们围着这间酒吧外不远的路边空地。
有人议论,有人指指点点,有人用相机拍照……
当然,也有人报警,有人拨打120。
躺在地上的瘦高男子口中流出污血,已经一动不动了。
“刚刚那个年轻人打死人了。”
“好残忍,一脚就踢死了对方。”
“是争风吃醋?”
“不知道啊,这得有多大的仇恨?”
赶到现场的胡夏峰惊了,他脱下外套,做成头枕,垫高了瘦高男子的脑袋,他开始做基本的抢救复苏。
可是任他如何抢救,都已经不可能挽回局面,这瘦高男子已经死亡。
远处警笛响了起来,公安接到报案已经出警。
胡夏峰对着耳机喊:“全部撤退注意纪律,敌人在暗,别露脸,我留下和公安的兄弟协调处理。”
他抬起头,看见从巷子里追捕一无所获而返回的吴豫。
二人四目相接。
你闯祸了知道吗?
吴豫呆立当场,一种命运的恐惧感涌上了心头。
他仿佛被地上的黑影吞噬。
2000年的吴豫,二十五岁,他不知道的是,他的整个人生,将会从这一刻,发生巨大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