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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金陵城起复贾雨村 荣国府收养 [甲侧]二字触目凄凉之至。 林黛玉

[戚回前]我为你持戒,我为你吃斋,我为你百行百计不舒怀,我为你泪眼愁眉难解。无人处,自疑猜,生怕那慧性灵心偷改。

宝玉通灵可爱,天生有眼堪穿。万年幸一遇仙缘,从此春光美满。随时喜怒哀乐,远却离合悲欢。地久天长香影连,可意方舒心眼。

宝玉衔来,是补天之馀,落地已久,得地气收藏,因人而现,其性质内阳外阴,其形体光白温润,天生有眼可穿,故名曰宝玉。将欲得者尽皆宝爱此玉之意也。

天地循环秋复春,生生死死旧重新。君家著笔描风月,宝玉颦颦解爱人。

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号张如圭者。 [甲侧]盖言如鬼如蜮也,亦非正人正言。 他本系此地人,革职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 [蒙侧]此〔仕〕途宦境,描写的当。 忽遇见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诉雨村,雨村自是欢喜,忙忙的叙了两句, [甲侧]画出心事。 遂作别各自回家。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 [甲侧]毕肖,赶热灶者。 令雨村央烦林如海, [周按]作者笔下用令字大略相当于今日之叫、使、让等一般语义,与尊长对于低职,晚辈者强迫,命令之令,并无相干。 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雨村领其意作别,回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确了。 [甲侧]细。

次日面谋之如海。如海道:“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 [周按]男女,旧时 统称仆役,家下人之 用语,与性别 之分毫无关系。 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礼?但请放心,弟已预为筹画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务为周全协佐,方可稍尽弟之鄙诚。 [蒙侧]要说正文,故以此作引,且黛 玉路中实无可托之人,文笔逼切得宜。 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内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雨村一面打躬,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 [甲侧]奸险 小人欺人语。 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骤然入都干渎。” [甲侧]全是 假,全是诈。 [蒙侧]借雨村细密心思之语,容容易易转 入正文。亦是宦途人之口头心头。最妙! 如海笑道:“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同谱,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之职,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 [甲侧]二名二字,皆颂 德而来,与子兴口中作证。 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 [觉双]复 醒一笔。 故弟方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 [甲侧]写如海实不〔亦〕写政 老,所谓此书有不写之写是也。 [蒙侧]作弊者 每每偏能如此说。 雨村听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于是又谢了林如海。如海乃说:“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雨村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一领了。那女学生黛玉身体方愈,原不忍弃父而往,无奈他外祖母致意务去,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绪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 [甲侧]可怜!〇一句一 滴血,一句一滴血之文。 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反云不往?” [蒙侧]此一叚是不肯使黛玉作弃父 乐为远游者。以此可见作者之心,保 爱黛玉 如己。 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 [甲侧]实 写黛玉。 遂同奶娘及荣府中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甲侧] 老师依附 门生,怪道今时 以收纳门生为幸。 [蒙侧]细密如 此,是大家风范。

有日到了都中, [甲侧]繁 中减笔。 进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 [甲侧]且按 下黛玉,以待 细写,今故先将雨村安置过 一边,方起荣府中之正文也。 带了小童,拿着宗侄的名帖 [甲侧]至此 渐渐好看起来。 [甲侧] 此帖妙 极!可知雨 村的品行矣。 至荣府门前投了。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会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谈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 [甲侧]君子可欺其方 也。况雨村正在王莾谦 恭下士之时,虽政老亦为所 惑,在作者系指东说西也。 礼贤下士,拯溺济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更有不同。便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个复职候缺。 [甲侧]春 秋字法。 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 [周按]金 陵,南京 之古称。应天府,南京明代地方官制。此作者特借前朝之名目以写清代之南京。当时北京之地 方官制名曰顺天府,东北满洲又曾设置奉天府,此三者皆称王作帝者建立朝廷,自谓顺应天 命之 便谋补了此缺, [甲侧]春 意。 秋字法。 拜辞了贾政,择日上任去了,此是后话。 [甲侧]因宝钗故及 之。〇一语过至下回。 [蒙侧]了 结雨村。 [周按]此是后 话,遥引下文。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 [甲侧]这方是正文起头处, 此后笔墨,与前两回不同。 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这黛玉常听得 [甲侧] 三字细。 [蒙侧]以常听见等 字,省下多少笔墨。 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的仆妇,已是不凡了, [周按]盖不凡者,指其气派礼 数之与众不同,不是奢华豪纵 之俗 义。 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意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 [蒙侧]颦颦故 〔固〕自不凡。 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 [周按]此是初来,人地两 生,畏人讥评议论也。所 谓处处留心,以见其聪明灵慧。然本来性情,正亦相反, 观下文第七回送宫花,第八回梨花院等情事,便知真相。 [甲侧]写黛 玉自幼之心机。 [觉双]黛 玉自忖之语。 自上了轿,进入城中,从纱窗内往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 [甲侧]先从 街市写来。 自与别处不同。又行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 [蒙侧]以下写宁国 府第,总借黛玉一双 俊眼中传来。非黛玉之眼, 也不得如此细密周详。 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 [甲侧]先写宁 府,这是由东 向西而 来。 黛玉想到:“这是外祖之长房了。”想着,又往西行不多远, [周按]可见黛玉入都是由东向西而行,所进城门乃是北京 正东朝阳门。明清俗称齐化门,齐化门又是沿称元代之名。 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却也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边角门。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转湾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婆子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的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子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黛玉扶着婆子的手, [周按]扶着婆子的手, 是清代旗家主妇或少女 行路时由仆妇在前引 路之姿态,名曰扶着。 进了垂花门,见两边是超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了插屏,小小三间内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嬛,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 [甲侧]如见如 闻,活现于纸上 之笔,好 看煞。 “才刚老太太还念诵呢,可巧就来了。” [觉双]有 层次。 于是三四个争着打起帘栊, [甲侧]真有是 事,真有是事。 一面听得人回话说:“林姑娘到了。”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霜的老母迎上来, [甲眉]此 书得力处, 全是此等地方,所 谓颊上三毫也。 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 [蒙戚双]写尽天下 疼女儿的神理。 大哭起来。 [甲侧]几千 斤力量,写 此一 笔。 [蒙侧]此一叚文字,是天性中 流出,我读时不觉泪盈双袖。 当下地下扶侍之人,无不掩面涕泣, [甲侧]傍写 一笔更妙! 黛玉也哭个不住。 [甲侧]自然 顺写一笔。 [蒙侧] 逼真。 一时众人慢慢的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此即冷子兴所云之史氏太君,贾赦、贾政之母也。 [甲侧]书中人目太繁, 故明注一笔,使观者省眼。 [甲眉]书中正文之人,却如此写出, 却是天生地设章法,不见一丝勉强。 当下贾母一一的指与黛玉:“这是你大舅母, [甲墨侧] 赦老夫人。 [觉双] 邢氏。 这是你二舅母, [甲墨侧] 政老夫人。 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 [觉双] 李纨。 黛玉一一的拜见过了。贾母又说:“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嫫嫫并五六个丫嬛, [甲侧]声势 如现纸上。 撮拥着三个姊妹来了。 [甲眉]从黛玉 眼中写三人。 第一个肌肤微丰, [甲侧]不 犯宝钗。 [甲墨侧] 迎春。 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甲侧]为 迎春写照。 第二个削肩细腰, [甲墨侧] 探春。 [甲侧]《洛神赋》中 云,肩若削成是也。 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 [甲侧]为探 春写照。 [周按] 可见三 姑娘与众不同, 在此一笔点出。 第三个身未长足,形容尚小。 [甲墨侧] 惜春。 [甲眉]浑写一笔,更 妙。必个个写去则板矣。 可笑近之小说中,有一百个女 子,皆是如花似玉一付脸面。 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 [甲侧] 是极。 [甲侧] 毕肖。 [蒙侧]欲画天尊,先画纵〔从〕神如 此,其天尊自当另有一番高山世外的景象。 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过, [甲侧]此笔 亦不可少。 大家归坐。丫嬛们斟上茶来,不过说些个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 [蒙侧]层层不露 〔漏〕,周密之至。 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 [甲侧] 妙! 因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偏有你母亲一人,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么不伤心?”说着,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 [蒙侧]不禁我 也跟他哭起。 众人忙都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 [甲侧]为黛玉 自此不能别往。 众人见黛玉年纪虽小, [甲眉]从众人 目中写黛玉。 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 [甲侧]写美人是如此笔 仗,看官怎得不叫绝称赏! 却有一叚自然风流体度。 [甲侧]为黛玉写照,众 人目中,只此一句足矣。 [甲眉]草胎卉质,岂能胜物耶!想其 衣裙,皆不得不免〔勉〕强支持者也。 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黛玉笑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饭食时便吃药,到今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才三岁时, [甲侧]文字 细如牛毛。 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 [甲墨侧]三岁上,尚未能甚记 事,故云听说,莫以为亲闻亲见。 [甲眉]奇奇怪怪一至于此,通部中假借癞僧、 跛道二人,点明迷情幻海中有数之人也,非袭 《西游》中一味无稽,至 不能处,便用观世音可比。 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时,除非从此已后总不许见哭声。 [蒙戚双]爱哭的 偏写出有人不教哭。 [蒙侧]作者既以黛玉为绛珠化生,是要 哭的了,反要使人先叫他不许哭。妙! 除父母之外,凡外姓亲友之人 [甲墨侧]惟宝玉 是更不可见之人。 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疯疯颠颠说了这些不经之谈, [甲侧]是作 书者自注。 [甲眉]甄英莲乃付〔副〕十二钗之 首,却明写癞僧一点。今黛玉为正 十二钗之贯〔冠〕,反用暗笔,盖正十二钗,人或洞悉可知,副十二 钗或恐观者惑〔忽〕略,故写极力一提,使观者万勿稍加玩忽之意耳。 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 [甲侧]人生 自当自养荣卫。 贾母道:“这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 [甲侧]为后 菖菱伏脉。 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一语未了, [甲墨侧]接荀甚 便,史公之笔力。 只听得后院中有人笑声说: [甲侧]懦笔庸 笔何能及此。 “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甲眉]另磨新墨,搦锐笔,特独出熙凤一人。未 写其形,先使闻声,所谓“绣幡开遥见英雄俺”也。 [甲侧]第一笔,阿凤三魂六魄 已被作者拘定了,后文焉得不活 挑〔跳〕纸上,此等非仙助即 非神助,从何而得此机括耶? [周按]绣幡开语出《西厢记》。雪芹写人,首重神 采,其余容貌衣饰,非无关系,然已是第二义矣。 黛玉纳罕道:“这里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 [甲侧]原有此一想。[蒙侧]天下事不可一盖〔概〕而论。 [周按]一般看来似无礼,在 荣府则另有说,是庇护阿凤也。 心下正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头围拥着一个人, [周按]丫嬛、丫头、婆娘、婆子, 其差别约在细微间。作者叙述人物之 口语,呼者之地位 身份,区以分焉。 恍如神妃仙子。头上带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桂珠钗,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姊妹不同,彩绣辉煌, [甲侧] 头。 [周按]桂珠钗是,他本做挂误。“挂珠”原不成名色,若是凤口 衔珠一串(如舞台俗式),亦不能叫做挂珠,细思便悟其可笑矣。 项上带着赤金盘螭璎珞圈, [甲侧] 颈。 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 [甲侧] 腰。 身上穿着 [蒙侧]大凡能事者,多是 尚奇好异,不肯泛泛同流。 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 [甲眉]试问诸 公,从来小说 中,可有写形 追像至此者? 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湾柳叶掉梢眉。 [蒙侧]非如此眼,非如此眉,不 得为熙凤,作者读过麻衣相法。 身材窈窕,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开。 [甲侧]为 阿凤写照。 [蒙侧]英 豪本等。 [周按]含与露,启与开,楔得极紧。闻字形 讹,积非成是。实际未开口面闻笑声者妄笔也。 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 [甲侧]阿凤一至,贾母方 笑,与后文多少笑字作偶。 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 [周按]破落户,市井口语,常见于古小说中,意与 泼皮相联。程本竟妄改泼辣货,粗俗不堪,尽失原文 本旨。此一妄改流行,熙凤遂被错认,从此各戏曲中乃专门“突出” 发挥熙凤之泼辣,以为非此不足以演其“性格”。此咱陋见,牢不可破。 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 [甲侧]阿凤笑声进来,老太君打诨,虽是空口传声, 却是补出一向晨昏起居,阿凤于太君处承欢应候,一 刻不可少之人。看 官勿以闲文淡文也。 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 [蒙侧]想黛玉此时 神情,含浑可爱。 [周按]批中于黛玉 无限友情,谓黛玉此 时神态可爱,真是于无文字处独得文外 神髓,倘不是局内人,谁能体会到此。 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他道:“这是琏二嫂子。”黛玉虽不识,亦曾听见母亲说过,大舅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叫王熙凤。 [蒙戚双]奇想奇文。以女子曰学名固奇,然此 偏有学名的反到不识字,不曰学名者反若彼。 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的打谅了一回, [甲侧]写阿凤全 部转〔传〕神第 一笔 也。 [周按]打谅,心中揣料事势义多。打 量,观察物貌义多,但亦有互用之例。 便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物, [甲眉]真有这样标致人物出自凤 口,黛玉丰姿可知,宜作史笔看。 [甲侧]这方是阿凤言语, 若一味浮词套语,岂复为 阿凤 哉。 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 [甲侧]仍归太君,方不失《石头 记》文字,且是阿凤身心之至文。 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 [甲侧]却是极淡之语, 偏能恰投贾母之意。 [蒙侧]以真有,愿〔怨〕不得五字,写 熙凤之口头,真是机巧异常,愿〔怨〕 不得三字,愚弄了 多少聪明特达者。 只可怜我妹妹是这样命苦, [甲侧]这是阿 凤见黛玉正文。 怎么姑姑偏就去世了!” [甲侧]若无这几句, 便不是贾府媳妇。 说着,便用手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又来招我。 [甲侧]文字 好看之极! 况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你快再休提前话!” [甲侧]反用贾母劝, 看阿凤之术亦甚矣! 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又是欢喜又是伤心,竟忘了老祖宗。该打,该打!”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 [周按] 贾雨村 入林家馆,黛玉年方五岁,又堪堪 一载光景之后,黛玉最多六七岁。 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顽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 [甲侧]当家的人车 〔事〕如此,毕肖! 带几个人来? [蒙侧]三句话不离 本行。职任在兹也。 你们赶早儿打扫两间下房,让他去歇歇。说话间,已摆了茶果上来,亲为捧茶捧果。 [甲侧]总为黛 玉眼中写出。 [蒙侧]熙凤后到,为有事,写其势能, 先为筹画,写其机巧。摇前映后之笔。 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完了不曾?” [甲侧]不见后 文,不见此笔之妙。 熙凤道:“月钱也放完了。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 [甲侧]接闲文, 是本意避繁也。 找了这半日, [甲侧]却是日 用家常实事。 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真, [周按]此真即 真切确凿之意。 想是太太记错了。” [蒙侧]陪笔用得 灵活,兼能形容 熙凤之为人,妙心妙 手,故有妙文妙口。 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 [甲侧]仍归前 文,妙妙! 可别忘了。”熙凤道:“这到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 [甲眉]余知此缎阿凤并未拿出,此借王 夫人之语,机变欺人处耳。若信彼果拿出 预备,不独被阿凤瞒 过,亦且被石头瞒过了。 [周按]此一小段已写出凤姐为当家主妇,百般事务皆需由她安排 处置,繁忙不已。而其才能干练,举重若轻,又出众人之上。 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 [甲侧]试看 他心机。 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 [甲侧]深 取之意。 [觉双]狠漏凤 姐是个当家人。 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嫫嫫带了黛玉去见两个母舅。时贾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道:“我带了外甥女过去, [蒙侧]以黛玉之来去候安之便,便 将荣宁二府的势排〔派〕描写尽矣。 到也便宜。”贾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那邢夫人答应一个是字,遂带了黛玉与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车来。那邢夫人携了黛玉坐上, [觉双]未识黛 卿能乘此否? 众婆娘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至宽处,方驾上驯骡,亦出了西角门,往东过了荣府正门,便入一黑油大门中,至仪门前方下来。众小厮退出,方打起车帘,邢夫人搀了黛玉的手,进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之花园隔断过来的。 [甲侧]黛玉之 心机眼力。 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庑游廊, [蒙侧]分别得沥沥 〔历历〕可想如见。 悉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在, [甲侧]为大观园伏脉。〇试思荣府园今 在西,后之大观园偏写在东,何不畏难 之若 此? [觉双]为大 观园伏脉。 [周按]皆在,谓此院落虽已改为住宅, 原是花园之痕迹大抵依旧,并未拆除。 再一时进入正室,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嬛迎着。 [甲侧]这一句都是写贾赦,妙在全是指东击 西、打草惊蛇之笔,若看其写一人即作一人 看,先生 便呆了。 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书房中请贾赦。 [甲眉] 余久不作 此语矣,见此 语未免一醒。 [周按]此批之“不作此语”,与下批 “赦老亦能作此语叹叹”,所指盖同。 一时人来回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 [蒙侧]作者绣口锦心,见有见的亲切, 不见有不见的亲切,直说横讲,一毫不爽。 见了姑娘彼此到要伤心, [甲侧]追 魂摄魄。 暂且不忍相见。 [甲侧]若一见时,不独死板,且亦 大失情理,亦不能有此等妙文矣。 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 [蒙侧]亦在 情理之内。 跟着老太太和舅母,是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 [甲侧]赦老亦能 作此语,叹叹! [周按]批中两云此语者,特指姊妹们虽拙,大家一 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此不啻代传女儿口吻,女 儿心境,故批书人赞叹赦老居然能解此意,正见批者是一 女流,处处关切女儿心事境遇。尽见芹之妙笔,脂之真情。 亦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黛玉忙跕起来,一一听了。再坐一刻,便告辞。那邢夫人苦留吃过晚饭去。黛玉笑回道:“舅母爱恤,吃饭原不应辞, [蒙侧]黛玉之为人, 必当有如此身分。 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赐去不恭, [甲侧] 得体。 异日再领,未为不可,望舅母容谅。”邢夫人听说,笑道:“这到是了。”遂命两三个嬷嬷用方才的车好生送了姑娘过去。于是黛玉告辞,邢夫人送至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 [蒙侧]又嘱 咐了几句,方 是舅母的 本等。 眼看着上车去了,方回来。

一时黛玉进入荣府,下了车,众嬷嬷引着,便往东转湾,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 [甲侧]这一个穿堂,是贾母正房之南 者,凤姐处所通者,则是贾母正房之北。 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方是正紧正内室, [周按]正 紧,口语,北 音读如正景,第二字亦 上声,与正经并不混同。 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 [周按]此是官府大宅院之制 度,非重要典礼或尊贵者驾 临,皆不得随意 行走于甬路之上。 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是“荣禧堂”。 [周按]荣禧 堂,隐萱瑞堂。 [蒙侧]真 是荣国府。 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大紫檀鵰螭案上, [周按]鵰,芹稿原 字,此种痕迹最可宝贵。 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 ,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蜼彝, [甲侧]蜼,音 垒,周器也。 一边是玻璃 [甲侧]盒,音海,盛酒 大器 也。 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是乌木联牌, [甲侧]雅而 丽,富而文。 厢着凿银的字迹, [周按]正中大匾赤金九龙乃老皇帝御笔,是则堪 配大匾之对联,其品位之高不问可知。联牌之字 曰凿银,正与上文“赤金”相连相比。俗语云:金銮殿, 银安殿乃皇帝与太子之分。正可印证此联乃太子所书。 道是: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云霞。 [甲侧] 实贴。 [蒙戚双] 实衬。 [周按] 联语批, 一曰实贴,一曰实衬。此联 实指内务府保母织造家世。

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 [周按]穆莳, 隐纳尔苏。 拜手书。 [甲侧]先 虚陪一笔。 [周按]下款曰世教弟,乃是历代世交之谊,又曰勋袭东安郡王。按此东安 郡王与后文之东平郡王显系不同之二王。故知此东安者实际暗指东宫太子 也。◎联文上句曰珠玑昭日月,珠玑比喻字迹,书法之美好。大者曰珠,小者曰玑。珠指日, 玑指月,再次比喻皇帝与太子所书匾联并存于座上。下句则明白告知读者,此贾府者实为皇家 之织造官员也。盖南京驰名之织锦正 名曰云锦,与联文中之云霞暗为呼应。 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亦不在这正堂, [甲侧]黛玉由正室一叚而来, 是为拜见政老耳,故进东房。 只在这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 [周按]正 堂,正室, 皆一排大正房,但堂居 中,室在两端,并不等同。 于是老嬷嬷引黛玉进东房门来。 [甲侧]若见王夫人, 直写引到东廊小正 室内 矣。 [周按]此批原分 两处,今为合并。 临窗大炕上猩红洋罽, [周按]始出炕字,极要紧,大正房内 亦有炕,客来先让上炕,皆北地风俗, 其源甚古。金人 (满族)尤重此制。 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 [周按]北方富家炕上或木榻上必设之靠背、引枕、条褥,三者为一套俱 全,不可或缺之物。靠背、条褥,名称不解自明。引枕则是左右两个大 长枕头为手 臂之置放处。 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 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内插着时新花卉, [周按]时新, 亦宋元古语。 并茗 、唾壶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付脚踏。椅子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椀瓶花俱备。其馀陈设,自不必细说。 [甲侧]此不过略叙荣府家常之礼数, 特使黛玉一识阶级座次耳,余则繁。 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却也有两个锦褥对设。 [周按]炕沿,沿去声,乃专名。通常以 窄长之良木制成,镶于炕之外缘,可坐。 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 [甲侧]写 黛玉心意。 本房内的丫嬛忙捧上茶来。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量那些丫嬛们, [蒙侧]借黛玉 眼写三等使婢。 妆饰衣裙,举止行动,果亦与别家不同。茶未吃了,只见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一个丫嬛走来, [甲侧]金 乎,玉乎? 笑说道:“太太说,请姑娘到那边屋里坐罢。” [蒙侧]唤去见,方是 舅母,方是大家风范。 老嬷嬷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正面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 [甲侧]伤心 笔,堕泪笔。 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 [甲侧]写黛玉心到眼到,伧夫 但云为贾府叙坐位,岂不可笑! 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 [甲侧]三字有神。〇此处则一色旧的,可知前正室中, 亦非家常之用度也。可笑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则曰商 彛、周 、绣幙、珠帘、 孔雀屏、芙蓉褥等样字眼。 弹墨椅袱, [甲眉]近阅一俗笑语云:一庄农人进京,回家众人问曰,你进京去,可见些个世面否。庄人曰,连皇帝老爷都见了。众人罕然问曰,皇帝如何景况?庄人曰,皇帝左手拿一金元宝,右手拿一银元宝,马上稍着一口袋人参,行动人参不离口。一时要屙屎了,连擦屁股都用的是鹅黄缎子。所以京中掏茅厮的人都富贵无比。试思凡稗官写富贵字眼者,悉皆庄农进京之一流也。盖此时彼实未身经目睹,所言皆在情理之外焉。[甲眉]又如人嘲作诗者,亦往往爱说富丽话,故有“胫骨变成金玳瑁,眼睛嵌作碧璃琉”之诮。余自是评《石头记》,非鄙薄前人也。 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携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因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 [甲侧]点 缀官途。 再见罢。 [甲侧]赦老不见,又写政老,政老又不能见, 是重不见重,犯不见犯,作者惯用此等章法。 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姊妹到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顽笑,都有尽让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 [蒙侧]王夫人嘱咐与邢 夫人嘱咐似同的〔而〕 迥异。儿女累心,我欲代 伊哭诉一面〔回〕愁苦。 我有一个孽根祸胎, [甲侧]四字是血泪盈面,不得已, 无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 是这家里的混世魔王, [甲侧]占〔与〕 绛洞花王为对看。 [周按]混世魔王,乃是《水浒传》中樊瑞之 绰号。此处借来非为取笑,乃令人费解而深思 之沉痛语也。◎绛洞花王, 非花主,此批可证。 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 [甲侧]是 富贵公子。 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你只以后不用采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 [蒙侧]有〔幼〕曾听得,所 以闻言便知,不必用心搜求了。 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诞,顽劣异常, [甲侧]与甄家子恰对。[甲眉]这是一叚反衬章法。黛玉心用猜度蠢物等句对着〔看〕去,方不失作者本旨。 极恶读书, [甲侧]是极恶每 日诗云子曰的读书。 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今见王夫人如此说,便知说的是这表兄了。因陪笑道:“舅母说的,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虽极憨顽, [甲侧]以黛玉道宝玉名,方 不失正文,虽字是有情字宿根 而发,勿得 泛泛看过。 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 [蒙侧]黛玉口中心 中早中〔如〕此。 况我来了,自然和姊妹同处, [蒙侧]用黛玉反衬 一句,更有深味。 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 [甲侧]又登开 一笔。妙妙! 岂得去沾惹之礼?”王夫人笑道:“你不知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一处, [甲侧]此笔一收回, 是明通部同处原委也。 娇养惯了的。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到还安静些,总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的两三个小么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 [甲侧]这可是宝玉本性 真情,前四十九字迥异 之批,今始方知。盖小人口碑累累如是, 是是非非,任尔口角,大都皆然。 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采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疯疯傻傻,只休信他。”黛玉一一的都答应着。 [甲眉]不写黛玉眼中之宝玉,却先写黛玉心中已毕有一宝玉矣。幻妙 之至,只冷子兴口中之后,余已极思欲一见,及今尚未得见,狡猾之至。 [蒙侧]客 居之苦, 在有意无 意中写来。 [周按]宝玉是本书唯一男主角,第一回先写他如何投胎入世。第二回又写他在冷 子兴眼中口中之与众不同之处,然此皆楔子与引子而已。至此,方写他即将正式 出场。但出场之前,又加王夫人与黛玉二人各自所知所闻之异 常情状。此种手法,何等珍重,不可以累赘重复之笔而观之。 只见一个丫嬛来回话说:“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王夫人忙携了黛玉,从后房门 [甲侧]后 房门。 由后廊往西, [甲侧]是正 房后廊也。 出了角门, [甲侧]这是正 房后西界墙角门。 是一条南北宽夹道。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门儿,小小一所房宇。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 [蒙侧]灵活。 无一漏空。 回来你好往这里来找他来。少什么东西,你只管和他说就是了。”这院门上也有 [甲侧]二字是他 处不写之写也。 四五个才总角的小厮, [周按]总角,指幼童初蓄髪至可以束挽成双角形发髻 之年龄段,以有别于十五六岁之成童。都垂手侍立。 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 [甲眉]这正贾母正室后之穿堂也,与前穿堂 是一带之屋。中一带乃贾母之下室也。记清。 便是贾母的后院了。 [甲侧]写得清, 一丝不错。 于是进入后房门,已有多少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 [甲侧]不是待王夫人用膳, 是恐使王夫人有失侍膳之理耳。 贾珠之妻李氏捧饭, [蒙侧]大人 家规矩礼法。 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傍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 [周按]左边 俗谓上首。 黛玉十分推让。贾母笑道:“你舅母和你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贾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迎春便坐了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傍边丫嬛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傍布让。 [周按]布让, 布菜请吃。 外间伺候之媳妇、丫嬛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寂然饭毕, [蒙侧]作者非身履其境 过,不能如此细密完足。 各有丫嬛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 [甲侧]夹写如海 一派书气。最妙! 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的改过来, [蒙侧]幼而学,壮而行者,常情。有不得已,行 权达变,多至于失守者。亦千古用〔同〕慨,诚 可悲 夫! 因而接了茶。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然后盥手毕,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 [甲侧]总写黛玉以后之事, 故只以此一件小事略为一表也。 [甲眉]今 看至此,故 想日后以阅王敦初尚公主,登厕时不知塞鼻用枣,敦辄取而啖之。早为宫人鄙诮 多矣。今黛玉若不漱此茶,或饮一口,不无荣婢所诮乎?观此则知黛玉平生之心 思过 人。 [周按]此一小段文字不多,却有一波三折之妙。先说林如海教示家人饭后不可立即吃 茶,正与今日之科学卫生道理相合,故黛玉所知仅此一层而已。她见荣府中饭后立即奉 茶,误以为此茶即饮用者,方忖度与自家习惯不合,此二折也。幸未及饮用,早 见又送过漱盂来,这才悟及贾府饭后之漱口考究又胜于自己家中一层,此三折也。 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又说了几句闲话,方引李凤二人去了。

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 [甲侧]好极。稗 官耑用腹隐五车书 者来 看。 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就罢了!” [周按]就罢了, 谓原不拟深造。 一语未了,只听院外一阵脚步响, [甲侧]与阿凤之来 相映,而不相犯。 丫嬛进来笑道:“宝玉来了!” [甲侧]余 为一乐。 [蒙侧]刑〔形〕容出 姣〔娇〕养神(情)。 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 [甲侧]文字不反,不见正 文之妙,似此应从国策得来。 懞懂顽童,到不见那蠢物也罢了。” [甲侧]这蠢物不是那蠢物, 却有个极蠢之物相待。妙极! [蒙侧]从林黛玉口中故反一 句,则不〔下〕文更觉生色。 心下正想着,忽见丫嬛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个轻年公子。头上带着束髪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袍,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 [甲眉]此非套满月,盖人生有面扁而青白色 者,则皆可谓之秋月也。用满月者不知此意。 色如春晓之花, [甲眉]少年色嫩不坚劳,以及非夭即贫 之语,余犹在心,今阅至此,放声一哭。 [周按]批中所引乃相法语 也。参看作者读过麻衣相 法之 批。 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脸若桃瓣, [周按]不解芹文每每自创妙文,自铸伟 辞,必定以鼻为“悬胆”滥调代之,抹去 真文 可叹。 睛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 [甲侧]真 真写杀。 [周按]嗔, 怒也,出《史 记·项羽 本纪》。 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 [甲侧] 怪甚。 [蒙戚双]写宝玉只是宝玉,写黛玉只是黛玉,从中用 黛玉一惊,宝玉之面善等字,文气自然笼就,要分开 不得 了。 [蒙侧]此一惊方(见)下文之留连 缠绵,不为猛〔孟〕浪,不是淫邪。 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到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甲侧]正是,想必有灵 河岸上、三生石畔曾见过。 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 [周按]试看以上这段文字如何来写初次 上场之宝玉,浓墨重彩与别处不同,真 是好看煞人。◎所云轻年公子,不可以词害义。盖作者所谓轻年即幼童之意,与今日之青年不 能混解。◎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此二句说尽宝玉之神情意态,有情二字尤为点睛 之要 笔。 宝玉即转身去了。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了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稍,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 [周按]四大 珠,远伏第 二十一回湘云梳辫 文字,坠角未必误。 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就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绿撒花绫裤腿,锦厢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团粉,唇似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叚风骚,全在眉梢 [蒙侧]总是写宝玉, 总是为下文留地步。 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周按]未料在前文细写宝玉神情意态之后,作者意犹未尽,又增此 数句。而其中以情字,以笑字皆有意重复前文,其重要性可知也。 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这宝玉极恰。 [甲眉]二词更妙。最可厌野 史貌如潘安,才如子建等语。 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总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 [周按]文章,专指八股 文,科举时亦名为“时 艺”,与今日“文 章”词义迥异。 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那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甲眉]末二语最要紧。只是纨袴膏梁,亦未必不见 笑我玉卿,可知能效一二者,亦必不是蠢然纨袴矣。 [蒙戚双] 纨袴膏粱, 此儿形状,有意思。当设想其像,合 宝玉之来历同看,方不被作者愚弄。 [周按]观此二词嘲贬宝玉至矣尽矣,无以复加 矣。然读者可曾念及凡世上作小说者,第一必选 一正面人物作全书主角。第二对此主角人物,他必竭力赞赏夸奖之, 焉有全相悖反之奇例若此者。故我谓若非作者自嘲自贬,又当何解乎。

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母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 [甲眉]又从宝玉目中细写 一黛玉,直画一美人图。

两湾似蹙非蹙 烟眉, [甲侧]奇眉妙 眉,奇想妙想! [周按] 烟,形容柳色之词,雪芹好友敦敏咏柳五言诗,即 首用 之。 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 [甲侧]奇目妙 目,奇想妙想! 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名花照水, [周按]名花照 水,写黛玉总不离 水,与八十回后结 局有关,最须留意。 行动处似弱柳扶风 [甲侧]至此八句, 是宝玉眼中。 心较比干多一窍, [甲侧]此一句, 是宝玉心中。 [甲眉]更奇妙之至,多一窍固是好 事,然未免偏辟了,所谓过犹不及也。 [蒙侧]写黛玉,也 是为下文留地步。 病如西子胜三分。 [甲侧]此十句定 评,直抵一赋。 [甲眉]不写衣裙妆饰,正是宝玉眼中不屑之 物,故不曾看见。黛玉之居止容貌,亦是宝玉 眼中看心中评。若不是宝玉, 断不能知黛玉终是何等品貌。 [周按]试看此段初出黛玉之赞词,比曹子建《洛神赋》 之写宓妃,又孰为高下?◎雪芹凡写女儿眉目必用湾而不 用弯字,何也?岂是大才如雪芹者竟不能辨识此二字有别乎?盖眉目相连,目如一湾 秋水,此方是作者之文心。若用弯字,只是说出眉目之弯曲度,又有何意味可言乎?

宝玉看罢,因笑道: [甲眉]黛玉见宝玉,写一惊字。宝玉见黛玉,写一笑字。一 存于中,一发乎外。可见文子〔字〕下笔,必推敲的准稳,方 才用 字。 [甲侧]看他第 一句是何话。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甲侧]疯话。与黛玉同心,却是两 样笔墨。观此则知玉卿心中,有则 说出,一毫 宿滞皆无。 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 [甲侧]一见便作如是语。宜 乎王夫人谓之疯疯傻傻也。 心里就算是就相认识, [周按]宝黛初会面时,各有似曾相识之感觉。论者因此即谓神瑛与绛珠之前缘 与今世也。其实情则是在还泪一案中之神瑛与绛珠先来警幻案前挂号,尚未及 发落,石头遂又由二仙携到警幻处,也来挂号,欲夹带于案中混同一干情鬼下世。故石头曾见 神瑛与绛珠之面貌。而石头本无形貌,既欲下世为人,遂暗中假借了神瑛的面貌,此亦石头即 贾宝玉之本义。如今黛玉一见宝玉,因有面熟之感, 遂则误以为贾宝玉为甄宝玉,即误认石头为神瑛也。 今日只作远别重逢, [蒙侧]世 人得遇相好 者,每日〔曰〕一见 如故,与此一意。 未为不可。” [甲侧]妙极奇语,全作如是 等语,(焉)怪人谓曰痴狂。 贾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便相和睦了。” [甲侧]作小儿 语瞒过世人亦可。 [甲侧]亦 是真话。 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谅一番, [甲侧]与黛玉 两次打谅一对。 [蒙侧]姣〔娇〕惯处如画。如 此亲近,而黛玉之灵心巧性,能 不被其缚住,反不是性〔情〕 理。文从宽缓中写来,妙! 因问:“妹妹可曾读书?” [甲侧]自己不读 书,却问到人。妙! 黛玉道:“不曾读书,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宝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黛玉便说了名字。宝玉又问表字,黛玉说:“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个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便问何出。 [甲侧][蒙侧]借问难, 写探春。说探春,以足后文。 [周按]三姊妹中独有探春首先 发言质疑,是作者有意之笔法。 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 [蒙侧]黛玉泪因宝玉,而宝玉赠 曰颦颦,初见时亦〔已〕定盟矣。 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杜撰。”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甚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 [甲侧]如此等语,焉得怪彼 世人谓之怪。只瞒不过批书者。 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 [甲侧]奇极,怪极,痴极, 愚极!焉得怪人目为痴哉? 众人不解其语。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也有无。 [甲眉]奇之至,怪之至,又忽将黛玉亦写成一极 痴女子,观此初会二人之心,则可知以后之事矣。 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亦是一件神物, [周按]神物谓通 灵也,下文呼应。 岂能人人有的?”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恨命摔去, [甲侧]试 问石兄,此 一摔比在青峰(埂) 峰下萧然坦卧何如? [周按]宝玉初会黛玉,即问有玉无玉,闻答无玉,又即狠摔自己所佩 之玉。凡此种种,人多以为是乃暗示将来之“金玉姻缘”一案致成纠葛 云云,不思宝玉明言家里姊妹亦皆无玉,只此一语,已明证佩玉与婚配之事并无关涉。盖宝玉 凡遇好女儿,必自惭形秽,谓己身不配佩玉而自谓其异殊也。总是自卑之意而世人难解其本怀 也。◎若云摔玉与宝黛婚配有关,然则“玉配玉”之说,终不见于八书中。况此时宝钗尚未 入府,“金玉”云云更是无从说起,宝玉之摔玉,纯属重视女儿,以为只有女儿方有配玉之资 格,亦即自惭形秽,不敢与女儿为 伍也。识此方知宝玉之为人心性。 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吓的地下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业障! [甲侧]如闻其声。恨 极语,却是疼极语。 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个命根子!” [甲侧]一字 一千斤重。 宝玉满眼泪痕,泣道: [甲侧]千奇百怪,不写黛 玉泣,却反先写宝玉泣。 [周按]泣道,批 语中明明呼应。 “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 [蒙侧]不是写宝玉狂,下〔亦〕不是写贾母疼,总是要下种 在黛玉心里,则下文写黛玉之近宝玉之由。作者苦心,妙妙! 单我有,我就没趣。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 [甲眉]不是冤家不 聚头,第一场也。 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着,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可处,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了。一则权当殉葬之礼,进你妹妹之孝心。 [周按]此进字是进供、进鲜 之进,谓进献你妹妹之孝心也。 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因此,他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 [蒙侧]不如此说,则不为姣 〔娇〕养。文(笔)灵活之至。 你如今怎比得他?还不好生慎重带上?仔细你娘知道了!”说着,便向丫嬛手中接来,亲与他带上。宝玉听如此说,想了一想,竟大有情礼, [周按]写小儿容易为长者安慰语所 编信,由此可见宝玉之摔玉,本因家 中姊妹无一有玉者,如今黛玉亦无,故此摔玉。是则明 以黛玉与诸姊妹相提并论,其摔玉又与婚姻爱情何干。 也就不生别论了。 [甲侧]所谓 小儿易哄, 余则谓君子可 欺以其方云。

当下,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贾母便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煖阁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厨里。 [蒙侧]女死,外孙女 来,不得不令其近己。 移疼女之心疼外 孙女者,当然。 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宝玉道:“好祖宗,我说在碧纱厨外的床上 [甲侧]跳 出一小儿。 狠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了。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 [蒙侧]小儿不禁,情事 无违。下笔运用有法。 馀者皆在外间上夜听唤。”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 [周按]花青胭脂调合之色,宝 玉曾着此色纱衫,盖作者所喜。 并几件锦被缎褥之类。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自幼奶娘王嫫嫫。 [周按]《称谓录》引《夷坚志》,妈妈在宋时已为称母之常语。又引《字汇》:嬷,忙果 切,俗呼母为嬷嬷。又引王念孙《广雅疏证补》妈字云,俗称母曰阿妈或作姥。苏人又 曰末末,盖即妈妈之转音。清宗室永忠《延芬室集李太公像赞并序》记其祖父恂郡王胤祯之 “嬷嬷爹”官桂(一品封赠)云:康熙三十年传旨,嫫嫫妈官桂,着随阿哥在内里行走,钦 此。可证清初满 制书作“嫫”。 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 [周按]二人皆 着重自幼二字。 名唤雪雁。 [甲侧]杂雅不落套, 是黛玉之文章也。 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嫫嫫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一个二等的丫头名唤鹦哥者, [甲眉]妙极!此等名号,方是贾母之文章。最厌近之小说 中,不论何处,满纸皆是红娘、小玉、嫣红、香翠等俗字。 与了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 [周按]教引嬷嬷,此 即清代满族之保母。 保母是汉人语,雪芹曾祖母孙氏夫人,即康熙小皇帝之教引嬷嬷。 芹书凡写子女既有乳母、奶娘,又有“众嬷嬷”,即乳保之别也。 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嬛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头。当下,王嫫嫫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厨内。宝玉之乳母李嫫嫫并大丫嬛名唤袭人者, [甲侧]奇名新 名,必有所出。 陪侍在外大床上。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 [蒙戚双]亦是贾母之文章。前鹦哥已伏下一鸳 鸯,今珍珠又伏下一琥珀矣,以下乃宝玉之文章。 [蒙侧]袭人之情性,不得 不点染明白者,为后日旧 〔归〕 案。 贾母因溺爱宝玉, [蒙侧]贾母爱孙,锡以善人, 此诚为能爱人者,非世俗之爱也。 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即更名袭人。这袭人亦有些痴处: [甲侧]只如此写又好极。最厌近之小 说中,满纸千伶百俐,这妮子亦通文 墨等 语。 [蒙侧]世人有职任的, 能如袭人,则天下幸甚。 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今与了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不听, [蒙侧]我读至此, 不觉得放声大哭。 心中着实忧郁。是晚,宝玉、李嫫嫫已睡了。他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歇,他自卸了妆,悄悄进来,笑问:“姑娘怎还不安歇?”黛玉忙笑让:“姐姐请坐。”袭人在炕沿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 [甲侧]可知 前批不谬? 自己淌眼抹泪的, [甲侧] 黛玉第 一次哭,却 如此写来。 [甲眉]前文反明写宝玉之哭,今却反如此写黛玉。几 被作者瞒过。这是第一次算还,不知下剩还该多少? 说今日才见了,就惹出你家哥儿狂病,倘若摔坏那玉, [蒙侧]我也心 疼,岂独颦颦。 岂不是因我之故! [甲侧]所谓宝玉知 己,全用体贴工夫。 因此便伤心起来,我好容易劝好了。”袭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 [蒙侧]后百十回黛玉之 泪,总不能出此二语。 [周按]第 二回前云 “以百回之大文”,此又云 “后百十回”,知非百廿回。 快别多心!” [蒙侧]月上窗纱人到堦,窗上影儿 先进来。笔未到而竟〔意〕先到矣。 [觉双]应 如此训伤 感,来还 甘露水也。 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究竟不知那玉,是怎么个来历?上头还有字迹?”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听得说落草时,从他口里掏出来的, [蒙侧]天生带来美玉,有现成可 穿之眼,岂不可爱,岂不可惜! 上头有现成的穿眼。 [甲侧]癞僧幻 术亦太奇矣! 让我拿来,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 [蒙侧]他天生带来的美玉,他自己不爱惜,遇知己替他爱惜, 连我看书的人,也着实心疼不了,不觉背人一哭,以谢作者。 明日再看不迟。” [甲侧]总是体 贴,不肯多事。 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日起来,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处遣了两个媳妇来说话的。黛玉虽不知原委,探春等却都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财仗势 [蒙侧]作者每用 牵前摇后之笔。 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如今母舅王子腾得了信息,故遣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 [蒙侧]㨄 下文。

[蒙戚回后]补不完的是离恨天,所余之石岂非离恨石乎?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悲夫!

[回后评]本回是楔子,引子之后正文之开端,着重于黛玉、贾母、凤姐、宝玉四人上场亮相之情景。看他笔法便与俗常小说大有不同,于宝黛二人出场时,各有一段小小骈文对句,文体新颖,词意清奇,此即作者之文意创造,总在推陈出新,化腐朽为神奇,令人耳目一新,精神振爽。

本回细写贾母用饭时之座次排场,一人不漏,一字不差,令人如身临其境。此后特写更大的宴会场面不止一次,既不雷同,又有变换,也是座次,礼数一笔不走。可见作者于此种场合特为注重,深感兴趣。论者谓雪芹著书意在抗世俗,反礼法。我则谓抗世俗有之,反礼法则未必然,归根结底雪芹之主张不在废礼,而在情真。

在本回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书房中请贾赦句后,甲戌本有眉批云:余久不作此语矣,见此语未免一醒。“余久不作此语矣”之“作”字,本是“聆”字行草体 与“作”字古草书 形近而混,钞者误认致讹。此批原意概谓,批者幼年有时听到此种委婉推辞语,年长以后不复有此种情景。今于批书时忽见此语,不觉如梦乍醒,亦即伤今念旧之悲怀也。因“聆”字讹为“作”字,于是此批变成贾赦口吻之文笔。殊不知即使真为贾赦,又会有几个来住之外甥女而让他总在作此语乎?

本书开卷以后不过两三回书,因行草致讹之例便有许多,如孔梅溪讹为孔楼溪,如诗书讹为讨书,如汝窑讹为海窑等皆其著例。至于如、为、好,岂、定、实等,三字互讹之例亦非仅见。然于行草书毫无知识者见此诸例犹不能悟,亦无可奈何矣。

上回冷子兴演说,是表现人之传述。本回之黛玉入府,是当事人亲践躬临。其一切见识行止而黛玉目中心中称言,年轻中又有三人最关紧要:一凤姐,二宝玉,三探春。此外者于第二流。宝玉之为人,书中处处贬诮,唯上回贾雨村为之辩护。本回黛玉为之留神,几句勾画其人之俊秀多情,超群过众,令人暗暗舒怀。为语即不肯落俗套致收之僵死刻板相也。 D5eI4zcYmtDhna+l/mYAcdwUGIiCAXiqzi/P1kmSu3AwqTPYETJHHOIJ/VhC5q5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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