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列位看官，［周按］看官是面对面直接对话之敬称，语气亲切。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甲侧］自占地步。〇自首荒唐。妙！［周按］须看雪芹下字精练处：近者似而非是也，谓似荒唐而实不荒唐。深者，非粗阅字句表面所能领悟也。虽近荒唐，即实不荒唐。然则读此书须细须深，要识得雪芹下字十分考究，文心密意。要涵咏玩味，善于感悟。细谙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闻者了然不惑。原来，当年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甲侧］补天济世，勿认真用常言。于大荒山［甲侧］荒唐也。无稽崖［甲侧］无稽也。炼成高经十二丈，［甲侧］总应十二钗。［周按］作“经”者是。“经”就是“尺度”的“度”字之义。方经二十四丈［甲侧］照应副十二钗。［周按］原是 24×24×12 方丈之扁形立方体。大石尺寸，照应正副诸钗。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周按］磈是雪芹原如此写法，写石则从石不从土。今姑且从俗用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甲侧］合周天之数。只单单的剩下了一块未用，［甲侧］剩了这一块，便生出这许多故事。使当日虽不以此补天，就该去补地之坑陷，使地平坦，而不得有此一部鬼话。［蒙侧］数足，偏遗我，不堪入选句中透出心眼。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甲眉］妙！自谓落堕情根，故无补天之用。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甲侧］煅炼后，性方通。甚哉，人生不能学也。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嗟，日夜悲号惭愧。［周按］女娲与伏羲是中华文化之起源圣哲。伏羲画卦。女娲是生育智慧之神，所谓炼石，即创造制陶工艺神话传说。女娲以水和黄土作人，赋以生命，实即烧陶作俑之古史话。作者曹雪芹托石自寓，谓经娲皇之炼灵性乃通，是雪芹自许身为特异天才，自负非同庸常之辈，言外之音可以意领也。一日，正当嗟悼之馀，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气骨不凡、丰神迥异，说说笑笑［蒙戚双］这是真像，非幻像也。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甲侧］竟有人问：口生于何处？其无心肝，可笑可恨之极。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甲侧］岂敢，岂敢。［周按］蠢物，全书主脑，石之别称，见明人《东维子集》。蠢物专指石头，盖因石头形巨体重不能动转也。此处特言不能见礼了，虽是自惭之语，然正可见大石自被娲皇弃于此处，直到此刻即在此处，未曾稍动。另有神瑛遨游四方，西至灵河，与此石全不相干，莫混为一。◎“岂敢”谓不敢当，代作者答言，开作者顽笑。对蠢物之称，只好承认而已。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甲侧］岂敢，岂敢。性却稍通。［周按］所谓灵性已通也。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 ［周按］石头初心只是为向人世繁华受享快乐，是为欲望。欲是自利之私心。及其入世，经历见闻，方知俗世所缺者只是真情互待。故其终生以情反欲，此即作书之大旨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周按］用今日之语言表达，即对真、善、美的糟蹋与破坏，人世惯于以假乱真，以恶欺善，以丑代美。作者于此有浩叹，有深悲，是以《石头记》特主以情拯救之。盖情者施于人，其情必真必善，而美在其中矣。◎书中写甄士隐“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有侧批云“所谓美中不足也”。曲子第二支“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写冯渊有眉批云“所谓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先用冯渊作一开路之人”等处，俱源于此。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甲侧］四句乃一部之总纲。到不如不去的好。”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周按］观此一段，石头苦求。下凡享一享者，乃是人世之荣华富贵，此乃只为一己之享受，纯属凡心欲望。石头下凡以后，由追求享受而转为以情济人，是欲与情二者之分合变化。若识此义，便悟全书“大旨谈情”之真意。◎今日用享受一词，雪芹时则用受享。如清代旗人文艺八角鼓曲词《风雨归舟》中即云：卸职入深山，隐云峰受享清闲。即是佳例。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甲侧］煅炼过，尚与人踮脚，不学者又当如何。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周按］本质，即，由人身复还石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 ［甲侧］妙！佛法亦须偿还，况世人之偿乎。近之赖债者来看此句。所谓游戏笔墨也。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甲侧］明点幻字，好。［周按］甲本独存。补天顽石一出便是一块美玉，失掉《石头记》本意，说变后还是石头，更属别有用心。有了这段曲折，才像个书头，才像是说书，这是作者真笔，别人造假不来。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周按］扇坠，团扇摺扇，两端皆有彩绦，打吉祥结子，下拴小玉饰，名曰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甲侧］奇诡险怪之文，有如。髯苏《石钟》《赤壁》用幻处。那僧乃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到也是个宝物了，［甲侧］自愧之语。［蒙侧］世上人原自据看得见处为凭。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甲侧］妙极！（今）之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者，见此大不欢喜。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甲侧］世上原宜假不宜真也。○谚云：一日卖了三千假，三日卖不出一个真。信哉！然后好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甲侧］伏长安大都。［周按］昌明隆盛，似已是 “乾隆”二字之隐语。诗礼簪绬之族，［甲侧］伏荣国府。［周按］据池州宋代曹氏谱、樊尹二序皆明用诗礼、簪缨二词特表世代文武全才之义，知雪芹此处为暗用家世典故。花锦繁华之地，［甲侧］伏大观园。［周按］花锦繁华、锦上添花、花团锦簇，是开卷本题。秦可卿托梦之语，亦可为证。◎他本有花柳用法。书中亦有，皆是园亭景色，下面都接不得繁华二字。若与此二字连用，则意味大变，即花街柳巷之属矣。试思雪芹一部大书，若以此等尘语俗词领起，则成何事理境界乎？柳字锦字，草书致讹。俗意之见花柳而不惯于花锦，故讹每夺正。温柔富贵之乡，［甲侧］伏紫芸轩。去安身乐业。” ［周按］雪芹自言甚明：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此种精神，全与一般世俗观念不同。［甲侧］何不再添一句云：择个绝世情痴作主人。［甲眉］昔子房后谒黄石公，惟见一石，子房当时恨不随此石去。余亦恨不随此石而去也。聊供阅者一笑。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弟子那几件奇处，［甲侧］可知若果有奇贵之处，自己亦不知者。若自以奇贵而居，究竟是无真奇贵之人。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处？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说着便袖了那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去了。

后来，不知又过了几世几劫。［周按］劫，道家以三十年为一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周按］编述，与凡例中“敷演”一词合看，措语不同，大旨无异。于书头中云编述一记，于楔子中云编述历历，全是呼应。可知石头、作者不可分也。编者排次也，述者陈说也。编是已有之文，述是已有之事，故孔子有述而不作之言。编述二字是雪芹自标撰书旨义。又于书头中云历历有人，于楔子中云编述历历，全是呼应。历历者分明也真切也。断乎不同于影影绰绰、模模糊糊也。《晋书》云：历历相次，不可得而乱也。空空道人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甲侧］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惭恨。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一番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叚故事。［周按］看官着眼：雪芹原文为全书提纲挈领之宗旨。程本将一部芹书彻底变质，成为宣扬败子回头观念的说教劝善书。此乃第一紧要眼目，轻轻看过，便被它骗得好苦。后面有一首偈云：

无材可与补苍天，［周按］补天无份，是身前之事。入世无功，是身后之事。此身即石头投胎下世后而称为贾宝玉者。身前是未入世时之大石。身后是入世经历之后将所历编述于石上的原委，即此书之来由与主题。换言之，石头记者，即石头之自叙，了然无误。其实，亦即作者自云之“一事无成，半生潦倒”，因而撰写亲见耳闻之故事也。故以此诗为首回标题诗。［甲侧］书之本旨。［周按］此全书第一首诗，重要无比。仅四句二十八字，便复一去字，实大可疑。与，今曰参与、参加之义也。其草书作，去字草书作，此钞者误认与为去字之故。

枉入红尘若许年。［甲侧］惭愧之言，呜咽如闻。

此系身前身后事，

倩谁寄去［周按］原书既名《石头记》，是石头所记，又言“编述一记”，如何又说“倩谁记去”？故知以寄字为正。寄者，托付传布之义。故空空道人只是钞录，只是改名《情僧录》，而不得为《情僧记》也。细思便知。作神传？［周按］传神写照，是晋代大画家顾恺之最高理论，芹书写人，全以此义为准则，故与常书俗笔不同。

诗后便是此石堕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叚陈迹故事。［周按］亲自经历四字于此又大书一笔，总是料想读者或难相信耳。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到还全备，或可适情解闷，［甲侧］或字谦得好。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甲侧］若用此套者，胸中必无好文字，手中断无新笔墨。○据余说却大有考证。［蒙侧］竗〔妙〕在无考！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叚故事，据你自己说有些趣味，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甲侧］先驳得妙！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甲侧］将世人欲驳之腐言，预先代人驳尽。妙！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的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周按］班家，家与姑古音相同，亦可用。蔡女之德能，［周按］此三句总括了十二正钗以及诸多副钗之全部人物，亦即一部《石头记》之总内涵。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正对上文石头之初心是受享荣华富贵，情欲二者壁垒分明。我總抄去，［周按］我總抄去，總即今纵字，全书多见。恐世人不爱看呢！” ［周按］篡笔不承认这是什么奇书，透露他们的心思话。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也！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甲侧］所以答的好。又何难也。但我想历代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不借此套者反到别致新奇，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看适趣闲文者特多。历代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败人妻女，［甲侧］先批其大端。［周按］细玩其辞义，败者，败坏妇女之名节，犹言今日糟蹋之义。但非败坏含有恶毒下流语义，旧时如坊间淫秽小说是也，雪芹意在于此。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涂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那两首情诗艳赋来，［蒙侧］放笔以情趣世人，并评倒多少传奇，文气淋漓，字句切实。故假拟出男女二人之名姓，又必傍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戏中小丑然。且嬛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说。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周按］半世即前文之半生，亲睹亲闻又即前文亲自经历。何等珍重，何等明白！虽不敢说强似前代所有书中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摄迹，不敢少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也。［甲眉］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至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传〔傅〕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不复少。余亦干〔于〕逐回中搜剔刳剖，明白注释，以待高明再批示误谬。［甲眉］开卷一篇立意，真打破历来小说窠臼。阅其笔则是《庄子》《离骚》之亚。［甲眉］斯亦太过！［周按］真传，才说事迹原委，又说追踪摄迹，三说真传，何等珍重，何等明白。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总一时少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那里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书。所以我这一叚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甲侧］转得更好。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拉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我师意为何如？” ［甲侧］余代空空道人答曰：不独破愁醒盹，且有大益。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了半晌，将这《石头记》［甲侧］本名。再检阅一遍。［甲侧］这空空道人也太小心了，想亦世之一腐儒耳。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甲侧］亦断不可少。亦非伤时骂世之旨。［甲侧］要紧句。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周按］记清，除谈情外皆非大旨。亦不过实录其事，［周按］实录其事，又即追踪摄迹，不敢失其真传。何等珍重，何等明白。又非假拟妄称，［甲侧］要紧句。一味的淫邀艳约、私讨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甲侧］要紧句。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周按］请看四字四句十六字，两端是空字，中心是情字。是故情为真意旨，而说空道假乃是故意迷惑人之耳目耳。空空道人遂易名为情僧，［周按］作者托言空空道人改名情僧，是既以情反欲，又以情反空。盖空是佛道，而非人道。雪芹一生舍己为人，从不佞佛，亦绝无所谓“色空观念”。改名《石头记》为《情僧录》。［周按］道人，谓修道之人，相对于世俗常人而言，与“道士” 有别。如六朝高僧支道林，即自称“道人”。空空道人者，初时认定人生万相由空到空，而后悟“两空”之间，情是核心真实。此书大旨谈情，故于悟后自改名号。此一部书之根本宗旨。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甲眉］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甲眉］若云雪芹批阅增删，然后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后文如此处者不少。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弊〔蔽〕了去，方是巨眼。［周按］楔子之起讫，批语分明，名目虽未标题而实体具在。楔子似无关重要，而交待重重关系，是全书之咽喉要路。并题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周按］若真荒唐，又何辛酸之有？以辛酸之泪著此书，绝不荒唐可知矣。叹解味者少，正因不能“细”谙而难得“深”味。处处呼应。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甲侧］此是第一首标题诗。［周按］此处点明标题诗，楔子终了，正书开始，脉络分明。［甲眉］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余〔奈〕不遇獭〔癞〕头和尚何！怅怅！［周按］此批之前一条，哭芹泪尽，即还泪之真谛也。［甲眉］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本〔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月泪笔。［周按］请君掩卷一思，是谁在写批。其既是女性，则唯有妻子方能沉痛而又亲昵如此。◎读者常欲求答：雪芹慨叹无人解得之“味”，究为何味？其实即为作小说，不得不以“荒唐”之言词故事而表达内心的辛酸悲愤，在两者之间而写成一部可骇可愕、可歌可泣的“石头”之 “记”——编述人生之“实录”。◎脂砚作批，历年零散积累，此处数条数处数语，反复、颠倒，并非从头至尾，反而顺序紊乱之读书札记甲午泪笔，是雪芹逝后十二年之痕迹，疑是绝命遗言矣。八日或谓是八月之讹。按重阳节古称重九日，此八日或为重阳前一日之省称，亦未可知。◎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殆尽。此绝命词之语气，可体会而知之。此书不独金玉姻缘有真假金玉。宝玉有甄假二姓，即还泪之说，亦有真假二格局。但须待细心人参悟，方得作者真谛。此正如《西游记》猴王有真假、如来佛有真假，即芭蕉扇亦有真假也。◎甲午八月泪笔乃绝命词。署脂砚之批语终于己卯，至此已历十五年，是壬午初署畸笏后十二年，丁亥后七年，犹以“一芹一脂”相称。人书俱老，期之来生。其与书与芹之关系为何如耶？

至脂砚斋甲戌钞阅再评，仍用《石头记》。［周按］此十五字即脂砚斋甲戌钞阅再评当时痕迹。因标题诗与作者相连，故此十五字出在标题诗之后，此后，批者隐名，此十五字遂归绝迹，仅存于甲戌本中，成为纪里巨石。出则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周按］书中屡用故事二字，指过去的旧事。按那石上书云：［甲侧］以石上所记之文。［周按］据脂砚斋批语所示，第一回开头自“列位看官”至按那石上书云一大段为楔子，自当日地陷东南句起，方为正文。此盖作者布局章法之原意，今依此分截，眉目方见清楚。

当日地陷东南，［周按］当日地陷东南一句，隐隐与楔子开头女娲炼石呼应，最是雪芹笔法细处。女娲之炼补，即缘“天倾西北”也。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甲侧］是金陵。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甲侧］妙极，是石头口气。惜米颠不遇此石。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甲侧］开口先云势利，是伏甄封二姓之事。街内有个仁清巷，［甲侧］又言人情，总为士隐火后伏笔。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甲侧］世路宽平者甚少。亦凿。人皆呼作葫芦庙。［甲侧］糊涂也，故假语从此具焉。［蒙侧］尽〔画〕的虽不依样，却是葫芦。庙傍住着一家乡宦，［甲侧］不出荣国大族，先写乡宦小家。从小至大，是此书章法。姓甄［甲眉］真。○后之甄宝玉亦借此音，后不注。名费［甲侧］废。字士隐。［甲侧］托言将真事隐去也。［周按］《礼·中庸》：君子之道费而隐。《礼疏》云：遭值乱世，道德违费，则隐而不仕。是则“真废物”“真事隐去” 言外意也。嫡妻封氏，［甲侧］风。因风俗来。情性贤淑，深明礼义［甲侧］八字正是。写日后之香菱，见其根源不凡。家中虽无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甲侧］本地推为望族，宁荣则天下推为望族。叙事有层落。只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甲侧］自是羲皇上人，便可作是书之时代年纪矣。总写香菱根基，原与正十二钗无异。［蒙侧］伏笔。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到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纪半百，膝下无儿，［甲侧］所谓美中不足也。［周按］美中不足与楔子逸文四百字遥遥相应。只有一女，乳名英莲，年方三岁［甲侧］设云应。伶〔怜〕也。

一日炎夏永昼，［甲侧］热日无多。士隐于书房闲坐，至手倦攏书［周按］攏书是原笔。伏几少憩，不觉朦胧睡去。梦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甲侧］是方从青埂峰袖石而来也。接得无痕。［周按］于士隐梦中出现僧道送石下凡，是表明石头下世之时间。且行且谈。只听那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叚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入人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蒙侧］苦恼是造劫历世，又不能不造劫历世，悲夫。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甲侧］妙！所谓三生石上旧精魂也。［甲眉］全用幻，情之至莫如此。今采来压巷〔卷〕，其后知可。有绛珠草一株。［甲侧］点红字。○细思绛珠二字，岂非血泪乎？时有赤瑕宫［甲眉］按瑕字本注：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以此命名，恰极。［甲侧］点红字、玉字二。［周按］赤瑕，出司马相如之《上林赋》。神瑛侍者，［甲侧］单点玉字二。［周按］雪芹原意绛珠草感激神瑛灌溉之恩，故曰：我亦随之下凡，以泪还债。此还泪一案情事甚明，而石头只是“夹带”于此案中而一同下凡者，与神瑛为两人两事。而绛珠误认貌同之假玉为真（甄宝玉），此本书精神奇幻之原旨。程高之流全不识此，妄改而混瑛石为一，至今犹能欺世惑人也。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周按］雪芹祖父楝亭咏樱桃诗，瑛盘捧出绛宫珠，用汉武帝故事。故湘云酒令云“樱桃九熟”，九点全红也。绛珠，与“黛玉”“绿玉”正为反字对仗。瑛，赤玉也，故为赤瑕宫侍者。“赤瑕驳荦”，出司马相如赋。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化人形，竟修成个女体，［甲眉］以顽石、草木为偶，实历尽风月波澜，尝遍情缘滋味至无可如何，始结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悒郁。古人之“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语不笑能留人”。此之谓耶。［蒙侧］点体处清雅。［周按］点体指修成女体，而曰清雅，未脱清浊之论。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密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甲侧］饮食之名奇甚！出身履历更奇甚！写黛玉来历，自与别个不同。［周按］天将离恨补，海把怨愁填。出《长生殿》。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甚至五内便郁结成一叚缠绵不尽之意。［甲侧］妙极！恩怨不清，西方尚如此，况世之人乎。趣甚，警甚！恰近日，神瑛侍者凡心偶炽，［甲侧］总悔轻举妄动之意。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甲侧］点幻字。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甲侧］又出一警幻，皆大关键处。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到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甲侧］观者至此，请掩卷思想：历来小说，可曾有此句千古未闻之奇文？［甲眉］知眼泪还债，大都作者一人耳。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说得出。［周按］读脂砚之批，须善体会语气口吻。试看批云：余亦知此意，但不会说得出。请问表达这种唯有自谙的心情，此非女子焉能说出这等话来。明明一女子之感情与口吻，又复何疑？后又云：脂、余二人，其亲密关系更非一般友谊，非夫妻而又何解乎？［蒙侧］恩情山海偿〔债〕，惟有泪堪还。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 ［甲侧］余不及一人者，盖全部之主，惟二玉二人也。那道人道：“果真是罕闻，实未闻有还眼泪之说。［蒙侧］作想得奇。想来，这一叚故事比历来风月事故，更为琐碎细腻了。”那僧道：“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酒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未曾将儿女真情发泄其一二。［蒙侧］所以别致。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那道人道：“趁此，你我何不也去下世度脱几个，［蒙侧］度脱，请问是幻不是幻。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这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周按］谓神瑛、绛珠等，是“还泪”一案真主角，而石则是“夹带”其中，托形幻化而假冒者，故宝玉有甄真贾假之分。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甲侧］若从头逐个写去，成何文字？《石头记》得力处在此。丁亥春。［周按］此甲戌本侧批中惟一署年月之批，风格语气与庚辰本畸笏眉批相同。［蒙侧］幻中幻，何不可幻？情中情，谁又无情？不觉僧道亦入幻中矣。然犹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 ［周按］注意，此处叙述明白，以甘露灌溉绛珠草之神瑛，因凡心偶炽，意欲下凡造劫，今已在警幻仙子处挂了号。而大石只是于大荒山青埂峰下偶遇二仙，方央求携他下凡。故甄士隐梦中闻说二仙欲将此石夹带于神瑛、绛珠一段公案中，也到警幻仙子处挂号，随同下凡历世。是则神瑛、绛珠先去挂号，二仙为了夹带大石，方才再到警幻处挂号。两件事原委先后，了不相涉。故于大石特用“夹带” 二字，以示分明。上文云神瑛、绛珠一段公案是“下世为人”，可知大石之“下世”亦是“为人”，方能“夹带”于中，方能受享人世之快乐。却说甄士隐俱听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遂近前施礼，笑问道：“二位仙师请了！”那僧道也答礼相问。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罕闻者。但弟子愚浊，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周按］备细，当日常用语。公私皆然，略如今之“全面”“详细”。闻，在此为传达。则洗耳谛听，犹能警省，亦可免沉沦之苦。”二仙笑道：“此乃机不可预泄者。［周按］玄字避康熙讳，或避末笔，或改用元字。到那时，只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隐听了，不便再问，因笑道：“ 机不可预泄。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者，或可一见否？”那僧道：“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出递与士隐。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甲侧］凡三四次，始出明玉形，隐屈之至。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甲侧］又点幻字，云书已入幻境矣。［蒙侧］幻中言幻，何等法门！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上大书四字，乃是“太虚幻境”。［甲侧］四字可思。［周按］首出太虚幻境四字。两边又有一副对联，写道是：［蒙戚双］无极太极之轮转，色空之相生，四季之随行，皆不过如此。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甲侧］叠用真、假、有、无字，妙！

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得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蒙侧］真是大警觉大转身。定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甲侧］醒得无痕，不落旧套。［周按］此批与上文士隐入梦时之批“接得无痕”照应。烈日炎炎，似即由《水浒》“赤日炎炎似火烧”来。此时石头下凡，即雪芹降生，系雍正二年闰四月二十六未时。雍正夺位后，大旱。友人云：此暗写其景象。真得文心者。◎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是孟夏午后景象。此即石头幻人降生之时日，应后回践花会在四月二十六芒种节未时一段要义，未时即今之下午一点至三点钟之间。梦中之事便忘了对半。［甲侧］妙极！若记得便是俗笔了。［周按］此段梦中见闻，交待石头本非“还泪”一案主角，只是趁一干“情鬼”下凡之际，夹带其中，一同混入尘世。故石头本与神瑛、绛珠无涉，不可错会。“夹带”二字是眼目，是关键。又见奶姆正抱了英莲步来。士隐见女儿一发生的粉粧玉琢，［周按］粧是原笔，化妆、嫁妆、假装、装样等。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中逗他顽耍一回，又带至街门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甲侧］所谓万境都如梦境看也。那僧则癞头跣足，那道则跛足蓬头，［甲侧］此［觉双］此门是幻像。则是幻缘。疯疯颠颠，挥霍谈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甲侧］奇怪，所谓情僧也。又面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 ［甲眉］八个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词客骚人。今又被作者将此一把眼泪洒与闺阁之中，见得裙钗尚遭逢此数，况天下之男子乎！［甲眉］看他所写开卷之第一个女子，便用此二语以订终身，则知托言寓意之旨，谁谓独寄兴于一情字耶。［甲眉］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贤〕之恨，及今不尽，况今之草芥乎！［甲眉］家国君父，事有大小之殊，其理其运其数，则略无差异。知运知数者，则必谅而后叹也。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採他。［周按］雪芹用採，凡睬字皆后改。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 ［蒙侧］如果舍出，则不成幻境矣。行文至此，又不得不有此一语。士隐不奈烦，［周按］奈烦，芹之原笔。便抱着女儿撤身要进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是：

惯养娇生笑你痴，［甲侧］为天下父母痴心一哭。菱花空对雪澌澌。［甲侧］生不遇时，遇又非偶。［周按］澌是原笔。王建《宫词》：月冷江清近腊时，玉阶金瓦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甲侧］前后一样，不直云前而云后，是讳知者。便是烟消火灭时。［甲侧］伏后文。［周按］此指八十回后香菱结局，应在元宵节前，非仅指本回英莲失踪也。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只听得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往，［周按］同往者，同到警幻处交割石头下凡一事也。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甲眉］佛以世谓劫。凡三十年为一世。三劫者，想以九十春光寓言也。［周按］三劫为九十年，其意略如俗言百年光景，即人之一生。作者自云之“半生潦倒”，正值三十岁之际，已历一劫。我在北邙山等你，［周按］北邙山，古都洛阳城北坟墓聚葬之地。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消号去。”那僧道：“妙妙妙！” ［周按］评书《疯僧扫秦》即用妙妙妙三字。说毕二人已去，再不见个踪迹了。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该试一问，如今悔却晚也。这士隐正痴想间，忽见隔壁［甲侧］隔壁二字，极细极险，记清！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走了出来，这个人姓贾名化，［甲侧］假话，妙！字表时飞，［甲侧］实非，妙！别号雨村者，［甲侧］雨村者，村言粗语也。言以村粗之言，演出一叚假话也。［周按］贾化号雨村，《孟子·尽心》：君子所以教者五，有如时雨化之者。与甄士隐，名费，皆巧洽之至，而又另有双关谐音妙谛。由此可知作者学识与文笔之高超灵慧。本是胡州人氏，［甲侧］胡诌也。［周按］胡，原稿如此。原系诗书仕宦之族，因他出于末世，［甲侧］又写一末世男子。父母祖宗根基一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蒙侧］形容落破〔魄〕诗书子弟，逼真！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蒙侧］庙中安身，卖字为生，想是过午不食的了。［周按］正文卖字作文，批语卖字为生，下文卖字撰文，足证。批中云云，乃作者生活实录。故士隐常与他交接。［甲侧］又夹写士隐实是翰林文苑，非守钱虏也。直灌入“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一回。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文否？” ［周按］新文是原笔，指政局消息、官场升降等动态。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之甚。兄来得正妙，请入小斋一谈，彼此皆可消此永昼。” ［周按］再点永昼，四月下旬，端阳节之前也。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携了雨村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

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 ［甲侧］炎也。炎既来，火将至矣。士隐忙的起身谢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雨村忙躬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蒙侧］世态人情，如闻其声。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个丫嬛，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甲侧］八字足矣。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甲眉］更好。这便是真正情理之文。可笑近之小说中，满纸 “羞花闭月”等字。这是雨村目中，又不与后之人相似。雨村不觉看得呆了。［甲侧］今古穷酸，色心最重。那甄家丫嬛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穷，然生得腰圆膀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甲侧］是莽、操遗容。［甲眉］最可笑世之小说中，凡写奸人，则用“鼠耳鹰腮”等语。这丫嬛忙转身回避，［周按］娇杏回避，昔时妇女不许与外姓陌生男子睹面，故必藏形掩影。心下乃想：“这人生得这样雄壮，却又这等褴缕，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穷亲友，想来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 ［甲眉］这方是女儿心中意中正文。又最恨近之小说中满纸红拂、紫烟。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蒙侧］如此忖度，岂得为无情？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甲侧］今古穷酸皆会替女妇心中取中自己。更狂喜不禁，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周按］雪芹用自为一语，为字去声，即后世自以为，自谓之意，此是古语音义。◎英雄是原笔，雪芹称女流，特用英雄一词。风尘中之知己也。［蒙侧］在此处已把種〔总〕点出。［周按］疑把種为揽总。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士隐待客散，既知雨村自便，［周按］自便二字承上句。也不去再邀。

一日，早又中秋佳节。士隐家晏已毕，［周按］晏代宴是原笔。乃另具一席于书房中，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甲侧］写士隐爱才好客。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头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蒙侧］也是不得不留心。不独因好色，多半感知音。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甲侧］这是第一首诗。后文香奁、闺情皆不落空。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为传诗之意。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叚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照玉人楼。［周按］贾雨村中秋第一首诗，原不是五律，四句见意而已。此非雪芹用力处。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云：

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甲侧］表过黛玉，则紧接上宝钗。［甲侧］前用二玉合传，今用二宝合传，自是书中正眼。［蒙侧］偏有些脂气。［周按］贾雨村一联，上句自拟，用《论语》常义，儒士心情。下句暗指娇杏。钗乃女子代词，金陵十二钗已表示明白。雨村此际一是渴望脱颖而出，二是暗以娇杏为“有意”于己，不过如此，其他穿凿附会，悉不可混入其中。

恰被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雨村忙笑道：“岂敢！不过是偶吟前人之事，何敢狂诞至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周按］楝亭诗题有此称。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寞之感，［周按］曲子第一支，寂寞时。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 ［周按］芹意，乃自谦之语，用古典野人献芹、献曝之意也。雨村听了，并不推辞，［蒙侧］不推辞，语便不入估〔俗〕套。便笑道：“既蒙谬爱，何敢拂此盛情。” ［甲侧］写雨村豁达，气象不俗。说着，便同了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觉双］写雨村豁达，气象不俗。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欵斟漫饮，［周按］漫饮是。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斝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歌，［周按］歌是原笔。上下句管弦为对。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甲侧］是将发之机。满把晴光［周按］满把，把字去声。晴光，后文第七十六回中秋联句再见，此亦雪芹字法。唐人韦庄《题淮阴侯庙》诗“满把椒浆奠楚祠”句法正同。护玉盘。［甲侧］奸雄心事，不觉露出。［周按］东坡名句《中秋月》云：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其韵脚正是盘、看。雨村之七绝暗从东坡脱化，而有意翻用其韵也。王世贞《玉兰》诗：霓裳夜色团瑶殿，露气晴辉散玉盘。可为参证。参看第四十八回香菱学诗第二首“试看晴空护玉盘”，最是良证。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周按］按旧日评者多谓雨村此篇“人间万姓仰头看”之句为气象不凡，又有举古帝王有类似之句例者，皆谓得其要害。实则此诗暗指雍正末期已有与之争夺帝位之新局势，而民间皆寄希望于此新君也。［甲眉］这首诗非本旨，不过欲出雨村，不得不有者。［甲眉］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诗收，又用起诗社于秋日。所叹者，三春也，却用三秋作关键。［周按］三秋作关键必有重大情节与之关合，如非宝湘会合，则又何以处此团圆之节。

士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得接获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 ［蒙侧］伏笔，作巨眼语。妙！乃亲斟一斗为贺。［甲侧］这个斗字，莫作升斗之斗看，可笑！雨村因干过，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甲侧］四字新，而含蓄最广。若必指明，则又落套矣。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可能到者。”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蒙侧］义利二字，时人故自不识。［周按］乾隆元年五月上谕“严义利之界”时雪芹年十三，盖隐时事。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余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周按］西上者，有意瞒蔽读者。然自苏州行船，确是先西而后方能折而北上（长江、运河之分），亦无混含之意。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也！” ［甲眉］写士隐如此豪爽，又全无一些粘皮带骨之气相。愧杀近之读书假道学矣。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蒙侧］托大处，即〔既〕遇此等人，又不得太索〔琐〕细。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甲侧］写雨村真是个英雄。那天已交三鼓，二人方散。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甲侧］是宿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京都，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甲侧］又周到如此。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 ［甲侧］写雨村真令人爽快。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宵佳节矣。因士隐命家人霍启［甲侧］妙！祸起也。此因事而命名。抱了英莲，去看放社火花灯。［周按］社火即上文所云过会的热闹。民间于节日或庙期自行演出之各种歌舞，按次排列，巡行街巷。北方谓之过会，南方谓之花会或称为社火。半路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几个人去寻找，回来皆云，连音响皆无。［周按］音响是原笔。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岂不思想。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甲眉］喝醒天下父母之痴心。［蒙侧］天下作子弟的看了想去。看看一月，士隐先得了一病。当时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构疾，日日请医疗治。

不料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周按］寺庙凡初一、十五为开庙常例。但此处特指写三月十五炸供之时，盖三月十八日乃老皇帝康熙之生辰，俗名万寿节，故于十五日炸供，预备三日后之万寿节也。此暗写民心怀念康熙而怨恨雍正。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起，［周按］从火起，与霍启之名暗应也。便烧着窗纸。南方人家都用竹篱木璧者甚多。［甲侧］土俗人风。［蒙侧］交竹滑溜婉转。［周按］璧，原稿痕迹。大抵也因劫数，［甲眉］写出南直召祸之实病。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直烧了一夜，方渐渐的熄下去，也不知烧了几家。只可怜甄家在隔壁，烧成一片瓦砾场了。只有他夫妻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急得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周按］此处抢夺之对象，似乎钱米合理，田地费解。不知此乃隐写雍正即位后，土地租赋之丈量升科，虚夸冒报等弊政。不可只以通顺观也。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周按］此正雍正新皇夺位后之年荒岁恶情景。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周按］此暗写雍正年间各种饥荒叛乱之实况。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了，［周按］折变是原笔。便携着妻子与两个丫嬛投他岳丈。此人名唤封肃，［蒙戚双］风俗。本贯大如州人氏，［甲眉］托言大概如此之风俗也。虽是务农，家中却还殷实。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甲侧］所以大概之人情如是，风俗如是也。［蒙侧］大都不过如此。幸而士隐还有折变地的银子［蒙侧］若非幸而，则有不留之意。未曾用完，拿出来托他随分就价，薄置些须房地，为后日衣食之计。那封肃便半哄半赚，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发穷了下去。封肃每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们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动等语。［甲侧］此等人何多之极。士隐知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悲痛已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蒙侧］几几乎，世人则不能止于几几乎，可悲。观至此不（下有缺文）。可巧，这日拄了拐杖挣挫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颠落脱，［周按］落脱，即落拓，落魄。六朝时又作乐托。麻屣鹑衣，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是：

世人都晓神仙好，

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

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

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姣妻忘不了。

夫妻日日说恩情，

夫死又随人去了。［周按］《好了歌》凡四条目，暗寓世俗妻财子禄四关，痴迷难破。此四者与真情无干。皆客观概说，并无当面尔汝相质之词。

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

孝顺儿孙谁见了？［周按］此四条实即妻财子禄四者，其首条只言古今将相，而避去帝王，乃有意之暗笔也。论者或谓此乃对雍正之讽词，似不无道理。

士隐听了，便迎上前来道：“你满口里说些什么？只听见‘好了’‘好了’。”那道人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人万状，了便是好，好便是了，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士隐本是宿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解出了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隐乃说道：［蒙戚双］要写情，要写幻境，偏先写出一篇奇人奇境来。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甲侧］宁荣未有〔败〕之先。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甲侧］宁荣既败之后。蛛丝儿结满雕梁，［甲侧］潇湘馆、紫芸轩等处。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甲侧］雨村等一干新荣暴发之家。［甲眉］先说场面，忽新忽败，忽丽忽朽，已见得反覆不了。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甲侧］宝钗、湘云一干人。如何两鬓又成霜？［甲侧］贷〔黛〕玉、晴雯一干人。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甲侧］熙凤一干人。［甲眉］一叚妻妾迎新送死，倏恩倏爱，倏痛倏悲，缠绵不了。［周按］此一段与《好了歌》中姣妻一节相当。批中出钗、湘、黛、晴四人，则宝湘配合当行落实。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甲侧］甄玉、贾玉一干人。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甲眉］一叚石火光阴，悲喜不了。风露草霜，富贵嗜欲，贪婪不了。［周按］此一段相当于《好了歌》金银一节。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甲侧］言父母死后之日。〇柳湘莲一干人。择膏梁，［周按］梁，当是原稿书写习惯。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甲眉］一叚儿女死后无凭，生前空为筹划计算，痴心不了。［周按］此一段相当于《好了歌》儿孙一节。自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甲侧］贾赦、雨村一干人。昨怜破袄冷，今嫌紫蟒长。［甲侧］贾蘭、贾菌一干人。［甲眉］一叚功名升黜无时，强夺苦争，喜惧不了。［周按］此一段相当于《好了歌》功名一节。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甲侧］总收。反认他乡是故乡。［甲侧］太虚幻境、青埂峰一并结住。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甲侧］语虽旧句，用于此妥极是极。［甲侧］苟能如此，便能了得。［蒙戚双］谁不解得世事如此。有龙象力者方能放得下。［甲侧］总收。古今亿兆痴人，共历幻场。此幻事扰扰纷纷，无日可了。［甲眉］此等歌谣，原不宜太雅，恐其不能通俗，故只此便妙极！其说得痛切处，又非一味俗语可到。

那疯跛道人听了，指掌笑道：［周按］指掌是，正写当作扺掌（非抵也）。 “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说一声：“走罢！” ［甲侧］如闻如见。［甲眉］走罢二字，真悬崖撒手，若个能行？［蒙侧］一转念间蹬〔登〕彼岸。将道人肩上搭连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头，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当下烘动了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文传说。封氏闻得此信，哭了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那讨音信。无奈何，少不得依靠着他父母过日。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嬛伏侍，主仆三人日夜做些个针线发卖，帮着父亲用度。那封肃虽然日日报怨，也无可奈何了。这日，那甄家的大丫嬛在门前买线，忽听得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了。”丫嬛于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内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了。［甲侧］雨村别来无恙否。可贺，可贺。［甲眉］所谓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是也。丫嬛到发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到像在那里见过的。” ［蒙侧］起初到底有心乎，无心乎？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甲侧］是无儿女之情，故有夫人之分。至晚间，正该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蒙侧］不忘情的先写出头一位来了。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的差人来传人问话！”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

［蒙戚回后］出口神奇，幻中不幻，文势跳跃，情里生情，借幻说法，而幻中更自多情，因情捉笔，而情里偏成痴幻。试问君家识得否？色空空色两无干。

［回后评］如此一部大书，却以女娲炼石说起，是奇思，亦是椽笔。此中涵义多个层次，意味深长。女娲炼石是陶文化创造者（炼石即烧土为人造石之划时代大创造），又是生育婚姻女神。雪芹重女轻男之大旨，亦开卷了然，无复疑义。

首回回目是双关语，说明作者是用假语而写真事，真事不便明言，故须隐去。而假语似假，实又传真。此点本不难懂，但又将真事隐与假语存分配于甄贾二人为姓名，是由虚而落实。令人难懂者，甄士隐与贾雨村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物角色，他们并不成为并列相依的关系。况且贾雨村后来在全书中所起的影响作用十分之恶劣，以至平儿骂他为“饿不死的野杂种”。这样一种安排遂使读者有紊乱迷离之感，加以《好了歌》及解注杂于其间，更觉纷纭难以琢磨。此等笔墨在全书中并非雪芹之最上乘，读者须耐心循读，愈入后文愈见精彩，所谓引人入胜、渐入佳境皆非虚语。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一写烈日，一咏晴光，日月双悬遥射湘云牙牌令“双悬日月照乾坤”，是通部书之大脉络，重要无比。甄士隐、贾雨村二人之情事，皆发生于姑苏阊门之地，下回冷子兴与贾雨村闲谈于酒肆之内，则又在维扬郊外，此时雨村正在扬州鹾政林家做西宾，亦即林黛玉之塾师，皆非今南京之事，而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增删后，乃题为《金陵十二钗》。何也？以予揣度，雪芹之所谓金陵，实际范围所包甚广，不宜拘看。

程高伪篡，偷改雪芹原著，自首回为始，亦以首回为重。一是将全书宗旨精神改变。二是将大石与神瑛混淆。三是将原文次序大肆移竄。大石得僧道施展幻术，化为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此乃幻相。其居处原在青埂峰下，乃娲皇所弃之蠢物。蠢物者，一言其巨大笨重，二言其冥顽不灵，自得娲炼，方具知觉情感。故谓通灵，其义在此。但并非俗常所谓神通，不能自行自动。神瑛侍者则居在赤瑕宫，能在西方灵河岸上灌溉仙草，是行动自如，神通不小。两者悬殊迥异。况且僧道交谈中，明言神瑛侍者与绛珠一段风流公案，一干风流冤孽将下凡历世，了结此案，已在警幻处挂了号。而蠢物者尚在僧之袖中，此石（假玉）之下凡，只是乘此机会夹带于中，且此际正在行途中，方将赴警幻宫中云交割清楚。交割者，即是去注册挂号，交代手续之义。是则一个早挂完了号，一个方待办理，二者也绝非一事，甚是清楚，无可混搅。既然雪芹原文叙得如此其分明了当，程本却悍然造出妄文，强加于雪芹头上，混瑛石为一，以伪竄真。本书会真，不独字字句句辩假析真，要旨大节，更要斥伪返本。

贾雨村高吟一联，已有按语，甲戌本独存之侧批与句下单行批二条，实属可疑。盖此二条，一以为上句指黛，下句指钗。一以为上句指宝玉，下句指宝钗。本身即自相矛盾。可知皆是胡揣，断非一人手笔，是他人之批混入者。此等谬解，为后来一切穿凿猜谜之假红学开端肇绪，流毒无穷，断不可信。盖此时之贾雨村，一心只有两事：一是叹恨于淹蹇之境，一是觊觎于人家之婢，总不脱妻财子䘵极庸极俗之精神境界也。故二诗一联，总不脱于此两义。五律者，男女之思。七绝者，功名之念。一联者，则上下分属，配搭匀称，是以士隐赞其抱负，雨村谦为狂诞。试问此与黛也钗也何涉哉？无论黛玉、宝玉谁是怀有“唯我是美玉，善价以待沽”之人，岂不丑煞。以此种眼光来读《石头记》，石头岂不哭煞！故须取其真义，亦非全是琐琐字句间事。

真假有无一联，是全书文心笔法之总纲目，真假为对，兼真事假语一义与真假二宝玉而言。至有无为对，可参看《女仙外史》第九十八回刘廷玑之批语。今引于此。

在园曰：《女史》之妙，妙在有无相因，虚实相生。历览全部，如神乐观王昇曾梦太皇祖命救太孙，而遂演出青田。半道人曾在金陵唱出燕歌，而遂演出榆木。永乐时曾有道人化鹤转衘栋，而遂演出太孛夫人。此无之根因于有也。

又如连蕊姑之虚也，而引以实在郧阳连氏。储福妻范氏拒聘是实也，而引出公孙大娘拔刀相助。刘超仰天一呼，捆索尽断，是实也，而引出聂隐娘之劫法场。景星之谋一椎，虚也，而出之以实在之力士，此以虚为根而实为苗者。今成祖崩于榆木川，秘不发丧，皆实也，野史之言亦所有也，作者乃以鬼母一剑实之，即有苏张之辩，奚以措词？故其行文，在乎虚虚实实，有有无无，似虚似实之间，非有非无之际，盖此老所独得。

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