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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蒙戚回前]两宴不觉已深秋,惜春只如画春游。可怜富贵谁能保,只有恩情得到头。

话说宝玉听了,忙进来看时,只见琥珀站在屏风跟前说:“快去罢。立等你说话呢。”宝玉来至上房,只见贾母正和王夫人众姊妹商议给史湘云还席。宝玉因说道:“我有个主意,既没有外客,吃的东西别拘定了样数。谁素日爱吃的,拣样儿做几样,也不要按桌席。每人跟前摆一张高几,各人爱吃的东西一两样,再一个什锦攒心盒子自斟壶,岂不别致。”贾母听了,说:“狠是!”忙命人传与厨房:“明日就拣我们爱吃的东西做了,按着人数再装了盒子来,早饭也摆在园里吃。”商议之间早又掌灯,一夕无话。

次日清早起来,可喜这日天气清朗。李纨侵晨先起,看着老婆子丫头们扫那些落叶, [己双]是 八月尽。 [周按]扫落叶一语不在多言,情景已在目 前。落叶能扫,可见入秋已深,应是八九月间。 并擦抹桌椅,预备茶酒器皿。只见丰儿带了刘姥姥、板儿进来,说:“大奶奶到忙的紧。”李纨笑道:“我说你昨儿去不成,只忙着要去。”刘姥姥笑道:“老太太留下我,叫我也热闹一天去。”丰儿拿了几把大小钥匙说道:“我们奶奶说了,外头的高几恐不彀使,不如开了楼,把那收着的拿下来使一天罢。奶奶原该亲自来的,因和太太说话呢,请大奶奶开了,带着人搬罢。”李氏便命素云接了钥匙,又命婆子出去把二门上的小厮叫几个来。李氏站在大观楼下往上看,命人上去开了缀锦阁,一张一张往下抬。小厮、老婆子、丫头一齐动手,抬了二十多张下来。李纨道:“好生着,别慌慌张张鬼赶来似的,仔细蹦了牙子。” [周按]硬木家具有装饰部份, 皆系掏空细雕,名曰牙子。 又回头向刘姥姥笑道:“姥姥也上去瞧瞧。”刘姥姥听说,巴不得一声儿,便拉了板儿登梯上去。进至里面,只见乌压压的堆着些围屏、桌椅,大小花灯之类,虽不大认得,只见五彩炫耀,各有奇妙。念了几声佛,便下来了。然后锁上门一齐才下来。李纨道:“恐怕老太太高兴,越性把船上划子、篙、桨、遮阳幔子都搬下来预备着。”众人答应,又复开了,色色的搬了下来,命小子们传驾娘们到船坞里撑出两只船来。

正乱着安排,只见贾母已带了一群人进来了。李纨忙迎上去,笑道:“老太太高兴,到进来了。我只当还没梳头呢,才撷了菊花要送去。”一面说,一面碧月早捧过一个大荷叶式的翡翠盘子来,里面养着各色折枝菊花。贾母便拣了一朵大红的簪了鬓上。因回头看见了刘姥姥,忙笑道:“过来带花儿。”一语未完,凤姐便拉过刘姥姥来,笑道:“让我打扮你老人家。”说着,将一盘子花横三竖四的插了一头。贾母和众人笑的不住。刘姥姥笑道:“我这头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这样体面起来。”众人笑道:“你还不拔下来摔到他脸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个老妖精了。”刘姥姥笑道:“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老风流才好呢。”说笑之间,已到沁芳亭上。 [周按]李纨在大观楼缀锦阁照料收拾,而能见贾母等进园,立即迎至园门内,随即来 到沁芳亭上,则足证大观楼与园门内之沁芳亭相距非远,实在园之中央,与省亲正殿 无涉(殿在更北)。自贾政初次入园验工,曾坐于沁芳亭上令宝玉题写对额,至此方是贾母、 刘姥姥等第二次坐于此亭之上议论园林之美,此乃涉及实景与画境之间的艺术关系,亦是雪芹 艺术理论的 具体体现。 丫嬛们抱了一个大锦褥子来,铺在栏杆榻板上,贾母倚栏坐下,命刘姥姥也坐在傍边。因问到这园子好不好。 [周按]贾母于沁芳亭 上问姥姥此园好否,可 证亭为入园后第一处高 点,可俯瞰园之大半。 刘姥姥念佛说道:“我们乡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来买画儿贴,时常闲了,大家都说怎么得到那画儿上去曠曠。想着那个画儿,也不过是假的,那里有这个真地方。谁知我今儿进了这园子一瞧, [周按]年画之假园,大 观之真园,姥姥语最可思。 竟比那画儿上还强十倍。怎么得有人也照着这个园子画一张,我带了家去,给他们见见,死了也得好处。”贾母听说,便指着惜春笑道:“你瞧我这个小孙女儿,他就会画,等明儿叫他画一张如何?”刘姥姥听了,喜的忙跑过来拉着惜春说道:“我的姑娘,你这么大年纪儿,又这么个好模样,还有这个能干,别是个神仙脱生的罢?”

贾母少歇一回,便要领着刘姥姥都见识见识。于是先到了潇湘馆。一进门,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羊肠一条石子墁的路。刘姥姥让出路来与贾母众人走,自己却赾走土地。琥珀拉他说道:“姥姥,你上来走,仔细青苔滑了。”刘姥姥道:“不相干,我们走熟了的,姑娘们只管走去罢。可惜你们的那绣鞋,别沾贜了。”他只顾上头和人说话,不防底下果跴滑了,咕冬一跤跌倒,众人都拍手哈哈的大笑起来。贾母忙笑骂道:“小蹄子们,还不搀起来,只站着笑。”说话时,刘姥姥已爬了起来,自己也笑了,说道:“才说嘴就打了嘴。”贾母问道:“可扭了腰了不曾,叫丫头们搥一搥。”刘姥姥道:“那里说的我这么娇嫩了?那一天不跌两下子?都要搥起来,还了得呢。”说话时已至门前,紫鹃早打起湘帘,贾母等进来坐下。林黛玉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王夫人道:“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林黛玉听说,便命个丫头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张椅子挪到下首,请王夫人坐了。刘姥姥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刘姥姥道:“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刘姥姥留神打量了林黛玉一番,方笑道:“这那里像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书房还好。”贾母因问:“宝玉怎么不见?”众丫头们答应说:“在池子里船上呢!”贾母道:“谁又预备下船了?”李纨忙回说:“才开楼拿几,我想着老太太高兴,就预备下了。”贾母听了,方欲说话时,人回:“姨太太来了。”贾母等刚站起来,只见薛姨妈早进来了。一面归坐,笑道:“今儿老太太高兴,这早晚就来了。”贾母笑道:“我才说来迟了的要罚他,不想姨太太就来迟了。”说笑一回,贾母因见窗上纱颜色旧了,便和王夫人说道:“这个纱新糊上好看,过了后就不翠了。 [周按]翠是口语,谓颜色 之鲜新,与黯淡陈旧相反。 这个院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 [周按]贾母之 言,说明潇湘馆 景物一色纯绿,桃杏全无。杏在何处?聚于稻香村。又宝玉曾于堤上见有大杏 树。至于桃花,则在沁芳溪之出口闸门不远处有桃树,即宝黛读《西厢》处。 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这绿纱糊上反不配。我记得咱们先有四五样颜色糊窗户的纱呢,明儿给他把这窗户上的换了。”凤姐儿忙道:“昨儿我开库房,看见大板箱里还有好些匹银红蝉翼纱,也有各样折枝花样的,也有流云卍福花样的,也有百蝶穿花花样的,颜色又鲜,纱又轻软,我竟没见过这样的。拿了两匹出来,作两床绵纱被,想来一定是好的。”贾母听了笑道:“呸!人人都说你没有不经过不见过的,连这纱还不认得呢?明儿还说嘴。”薛姨妈等都笑说:“凭他怎么经过见过,如何敢比老太太呢?老太太何不教道了他,我们也听听。”凤姐儿笑道:“好祖宗,教给我罢。”贾母笑向薛姨妈众人道:“那个纱比你们年纪还大呢。怪不得他认作蝉翼纱,原也有些像。不知道的,都认作蝉翼纱,正紧名子叫作软烟罗。”凤姐儿道:“这个名儿也好听,只是我这么大了,纱罗也见过几百样,从没听见过这个名色。”贾母笑道:“你能活了多大,见过几样没处放的东西,就说嘴来了。那个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晴, [周按]雨过天青是古柴窑瓷 釉色。晴,为原笔。亦不误。 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若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作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作霞影纱,如今上用的库纱也没有这样软厚轻密的了。”薛姨妈笑道:“别说凤丫头没见,连我也没听见过。”凤姐儿一面说话,早命人取了一匹来了。贾母说:“可不是这个?先时原不过是糊窗屉,后来我们拿去作被作帐子,试试也竟好。明儿就找出几匹来,拿银红的给他糊窗户。”凤姐答应着,众人都看了,称赞不已。 [周按]听老太太对纱罗织品的一番议 论,连薛姨妈也说闻所未闻。这是曹家在 江南世任织造的真实阅 历,非常人所能道出一字。 刘姥姥也觑着眼看个不了,念佛说道:“我们想他作衣裳也不能,拿着糊窗户岂不可惜。”贾母道:“到是做衣裳不好看。”凤姐忙把自己身上穿的一件大红绵纱袄子襟儿拉了出来,向贾母、薛姨妈道:“看我的这袄儿。”贾母、薛姨妈都说道:“这也是上好的了,这是如今的上用内造,竟比不上这个。”凤姐儿道:“这个薄片子,还说是内造上用呢。竟连这个官用的也比不上了。”贾母道:“再找一找,只怕还有青的,若有时,拿出来送这刘亲家两匹,做一个帐子挂。下剩的配上里子,做些夹背心子给丫头们穿,白收着霉坏了。”凤姐忙答应了,仍命人送去。贾母起身笑道:“这屋里窄,再往别处曠去。”刘姥姥念佛道:“人人都说大家子住大房,昨儿见了老太太正房,配上大箱、大柜、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那柜子比我们一间房子还大还高。怪道后院子里有个梯子,我想又不上房晒东西,预备个梯子作什么?后来我想起来,定是为开顶柜收放东西,非离了那梯子怎么得上去呢!如今又见了这小屋子,更比大的越发齐整了。满屋子里东西只好看着,都不知叫什么,我越看越舍不得离了这里。”凤姐道:“还有好的呢,我都带你去瞧瞧。”说着,一迳离了潇湘馆,远远望见池中一群人在那里撑船,贾母道:“他们既预备下船,咱们就坐一回。”说着,便向紫菱洲、蓼溆一带走来。未至池前,只见几个婆子手里都捧着一色捏丝戗金五彩大盒子走来。凤姐忙问王夫人:“早饭在哪里摆?”王夫人道:“问老太太在那里,就在那里罢了。”贾母听说,便回头说:“你三妹妹那里好,你就带了人摆去,我们从这里坐了船去。”凤姐儿听说,便回身同了李纨、探春、鸳鸯、琥珀带着端饭的人等,超着近路到了秋爽斋,就在晓翠堂上调开桌案。鸳鸯笑道:“天天咱们说外头老爷们吃酒吃饭,都有一个篾片相公拿他取笑儿,咱们今儿也得了一个女篾片了。”李纨是个厚道人,听了不解,凤姐儿却知是说的刘姥姥了,也笑说道:“咱们今儿就拿他取个笑儿。”二人便如此这般的商议。李纨笑劝道:“你们一点好事也不做,又不是小孩子,还这么淘气,仔细老太太说。”鸳鸯笑道:“狠不与你相干,有我呢。”正说着,只见贾母等来了,各自随便坐下。先有丫头端过两盘茶来,大家吃毕,凤姐儿手里拿着块西洋布手巾,裹着一把乌木三厢银箸, [周按]用厢代镶字, 是当时旗人习俗。 敁敠人位,按席摆下。 [周按]按席, 即按席位座次。 贾母因说:“把那一张小楠木桌子搭过来,让刘亲家近我这边坐着。”众人听说,忙抬了过来。凤姐一面递眼色与鸳鸯,鸳鸯便拉了刘姥姥出来,悄悄的嘱咐了刘姥姥一夕话,只说:“这是我们家的规矩,若错了我们就笑话呢。”调停已毕,然后归坐。

薛姨妈是吃过饭来的,不吃,只坐在一边吃茶。 [己双]妙,若只 管写薛姨妈来则吃 饭,则成 何文理? 贾母带着宝玉、湘云、黛玉、宝钗一桌。王夫人带着迎春姊妹三个一桌,刘姥姥傍着贾母一桌。贾母素日吃饭,皆有小丫嬛在傍边拿着漱盂、麈尾、巾帕之物,如今鸳鸯是不当这差的了。今日鸳鸯偏接过麈尾来拂着。丫嬛们知道他要撮弄刘姥姥,便躲开让他。鸳鸯一面侍立,一面悄向刘姥姥说道:“别忘了。”刘姥姥道:“姑娘放心。”那刘姥姥入了坐,拿起箸来,沉甸甸的不伏手。原是凤姐和鸳鸯商议定了,单拿了一双老年四楞象牙厢金的快子与刘姥姥。刘姥姥见了,说道:“这叉爬子比俺那里铁掀还沉,那里 的过他。”说的众人都笑起来。只见一个媳妇子端了一个盒子来,站在当地,一个丫嬛上来揭去盒盖,里面盛着两碗菜。李纨端了一碗放在贾母桌上,凤姐儿偏拣了一碗鸽子蛋放在刘姥姥桌上。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不言语。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听出来了,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史湘云掌不住, [周按]掌即执 掌、掌管义、如 掌国、掌家、掌权、掌柜(店铺老板)、掌勺(厨师)、掌鞭(御者、车夫),此 皆管理义。故掌有控制、禁管、克服等引申义。掌不住,犹言禁不住、忍不住。 一口饭都喷了出来。 [周按]盖此原 用“喷饭”典。 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叫“嗳哟”。宝玉淌倒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掌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湾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掌着,还只管让刘姥姥。刘姥姥拿起箸来只觉不听使,又说道:“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肏攮一个。”众人方住了笑,听见这话又笑起来。贾母笑的眼泪出来,琥珀在后搥着。贾母笑道:“这定是凤丫头促 鬼儿闹的, [周按] ,未详其音 义,疑是“轧”字别体。 快别信他的话了。”那刘姥姥正夸鸡蛋小巧,要肏攮一个。凤姐儿笑道:“一两银子一个呢,你快尝尝罢,那冷了就不好吃了。”刘姥姥便伸箸子要夹,那里夹的起来,满碗里闹了一阵。好容易撮起一个来,才伸着脖子要吃,偏又 下来滚在地下,忙放下箸子要亲自去拣,早有地下的人拣了出去了。刘姥姥叹道:“一两银子,也没听见个响声儿就没了。”众人已没心吃饭,都看着他取笑。贾母又说:“谁这会子又把那个筷子拿出来,又不请客摆大筵席,都是凤丫头指使的。还不换了呢!”地下的人原不曾预备这牙箸,本是凤姐和鸳鸯拿了来的,听如此说,忙收了过去,也照样换上一双乌木厢银的。刘姥姥道:“去了金的,又是银的,到底不及俺们那个伏手。”凤姐儿道:“菜里若有毒,这银子下去了就试的出来。”刘姥姥道:“这个菜里有毒,俺们那些都成了砒霜了,那怕毒死了也要吃尽了。”贾母见他如此有趣,吃的又香甜,把自己的菜也都端近与他吃。又命一个老嬷嬷来,将各样的菜给板儿夹在碗上。

一时吃毕,贾母等都往探春卧室中去闲话。这里收拾过残桌,又放了一桌。刘姥姥看着李纨与凤姐儿对坐吃饭,叹道:“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 [周按]礼出大家四字在刘姥姥口 中听得,岂是一般乡村老妇之所能 及,故莫把姥姥当真看作毫无知识之人。又雪芹写宴会座次回回清楚交待,不厌其烦。何 也?知他最重礼数,然世人常谓《石头记》是反礼教之书,试与刘姥姥之言对看,不知谁是 知音 者。 凤姐儿忙笑道:“你可别多心,才刚不过大家取乐儿。”一言未了,鸳鸯也进来笑道:“姥姥别恼,我给你老人家赔个不是。”刘姥姥笑道:“姑娘说那里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可有什么恼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 [周按]我谓刘姥姥聪明绝顶,是书中第 一奇女流也。读者幸勿以可笑之人视之。 不过大家取个笑儿。我要心里恼,也就不说了。”鸳鸯便骂人:“为什么不到茶给姥姥吃?”刘姥姥忙道:“才刚那个嫂子到了茶来,我吃过了,姑娘也该用饭了。”凤姐儿便拉鸳鸯坐下道:“你和我们吃了罢,省了回来又闹。”鸳鸯便坐下了,婆子们添上碗箸来,三人吃毕。刘姥姥笑道:“我看你们这些人,都只吃这一点儿就完了,亏你们也不饿, [周按]庄农劳动之人食 量甚大,安富尊荣之人 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岂能知 姥姥之饭量何以如此惊人乎? 怪道风儿都吹的倒。”鸳鸯便问:“今儿剩的菜不少,都那去了?”婆子们道:“都还没散呢,在这里等着一齐散与他们吃。”鸳鸯道:“他们吃不了这些,挑两碗给二奶奶屋里平丫头送去。”凤姐儿道:“他早吃了饭了,不用给他。”鸳鸯道:“他不吃了,喂你们的猫。”婆子听了,忙拣了两样拿盒子送去。鸳鸯道:“素云那去了?”李纨道:“他们都在这里一处吃,又找他作什么?”鸳鸯道:“这就罢了。”凤姐儿道:“袭人不在这里,你到是叫人送两样给他去。”鸳鸯听说,便命人也送两样去后,鸳鸯又问婆子们:“回来吃酒的装攒盒可装上了?”婆子们道:“想必还得一回子。”鸳鸯道:“催着些儿。” [周按]请看鸳鸯安排布置处处周到,不忘 一人,不独是精明才干,也是心性多情。 婆子答应了。

凤姐儿等来至探春房中,只见他娘儿们正说笑。原来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十数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联云:

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
[周按]按此颜鲁公五言对从何而来?须回忆探春致宝玉之手札中,即提起宝玉曾赠予真卿墨迹,即此联也。又前人评者早已指出唐代尚无悬挂对联之习俗,这副对联恐是后人集字而成。

案上设着大 。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 [周按]大观,宋代 年号。有大观帖, 出《易 经》。 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傍边挂着小钟。那板儿略熟了些,便要摘那钟子要击,丫嬛们忙拦住他。他又要那佛手吃,探春拣了一个与他,说:“顽罢,吃不得。”东首便设着卧榻,拔步床上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板儿又跑过来看,说:“这是蝈蝈,这是蚂蚱。”刘姥姥忙打了他一巴掌,骂道:“下作黄子,没干没净的乱闹,到叫你进来瞧瞧就上脸了。”打的板儿哭起来,众人忙劝解方罢。贾母因隔着纱窗往后院内看了一回,因说:“这后廊檐下的梧桐也好了,就只细些。”

正说话,忽一阵风过,隐隐听得鼓乐之声。贾母问道:“是谁家娶亲呢?这里临街到近。”王夫人等笑回道:“街上的那里听的见,这是咱们那十来个女孩子们演习吹打呢!”贾母笑道:“既他们演,何不叫他们进来演习? [周按]记清:十二女戏子住于梨香院。盖造大观园时,梨香 院隔断于园外,不得进园。此时方特许进来逛逛,故曰进来 之语是表明有 园内园外之分。 他们也曠了,咱们也乐了。”凤姐听说,忙命人出去叫来,又一面吩咐摆下条桌,铺上红毡子。贾母道:“就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 [周按]试听贾母之言,对于音乐何等内行,令人有 知音之感叹。盖贾母本是李煦之妹,嫁与曹寅,而李 煦、曹寅皆对剧曲、音乐特为考究。故书中之贾母自幼受其熏陶。又中华民族乐器所发音响, 若借水传来,则加倍清灵悦耳,令人如沁心脾,贾母体会甚深。然乐音喜水,若以今日科学解 释,不知道理何 在,以待方家论之。 回来咱们就在缀锦阁底下吃酒,又宽阔,又听的近。”众人都说那里好,贾母向薛姨妈笑道:“咱们走罢。他们姊妹们都不大喜欢人来坐,生怕贜了屋子。咱们别没眼色,正紧坐一会子船,喝酒去。”说着,大家起身便走。探春笑道:“这是那里的话,求着老太太、姨妈、太太来坐坐还不能呢!”贾母笑道:“我的这三丫头却好,只有两个玉儿可恶。回来吃醉了,咱们偏往他们屋里闹去。” [周按]贾母戏言又为刘姥姥醉卧怡红院 伏线。雪芹笔下总是似闲文而非闲文。 说着众人都笑了。

一齐出来,去不多远,已到了荇叶渚。那姑苏选来的几个驾娘早把两只棠木舫撑来。 [周按]船是棠木,后文第四十五 回中之屐亦是棠木,寓有深意。 众人扶了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刘姥姥、鸳鸯、玉钏儿上了这一只。 [周按]鸳鸯、玉钏 乃贾母、王夫人贴 身人 也。 落后李纨也跟上去,凤姐儿也上去,立在船头上,也要撑船。贾母在舱内道:“这不是顽的, [周按]不是顽的,口语常言, 谓莫当儿戏,很是危险也。 虽不是河里,也有好深的,你快给我进来。” [周按]快给我, 俗语命令之意。 凤姐儿笑道:“怕什么!老祖宗只管放心。”说着,一篙点开,到了池当中,船小人多,凤姐只觉乱恍,忙把篙递与驾娘,方蹲下了。然后迎春姊妹等并宝玉上了那只,随后跟来。其余老嬷嬷散众丫嬛俱沿河随行。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天天曠,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 [周按]李义 山诗,残原作 枯,此处不必改正。正如花气袭人知昼 暖,陆诗原作骤暖,应从雪芹原笔为准。 偏你们又不留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已后咱们别叫人拔去了。”

说着已到了花溆的萝港之下,觉得阴森透骨,两滩上衰草残菱,更助秋情。贾母因见岸上的清厦旷朗,便问:“这是你薛姑娘的屋子不是?”众人道:“是。”贾母忙命拢岸,顺着云步石梯上去,一同进了蘅芜苑。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 [周按]案上仅两部书似乎太少。前番宝玉挨打后,遣袭人到宝钗处借书。我曾揣度 或指唐诗。由今视之,借书全是借口,本无书可借,倒是方才写明黛玉处却书册甚富。 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贾母叹道:“这孩子太老实了,你没有陈设,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不理论。 [周按]理论,犹言 理会,关切。北语 读如立连, 本书常见。 也没想到,你们的东西自然在家里没带了来。”说着命鸳鸯去取些古董来,又嗔着凤姐儿:“不送些玩器来与你妹妹,这样小器。”王夫人、凤姐儿等都笑回说:“他自己不要的,我们原送过来,都退回去了。”薛姨妈也笑说:“他在家里也不大弄这些东西的。”贾母摆头道:“使不得。 [周按]使不得,犹言 不可、不许、不行。 虽然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像。二则年轻的姑娘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 [周按]满洲旗家于姑娘少女特为尊贵。贾母之言以老年妇 人相为对比,既风趣又生动,令人于嬉笑中领会其意味。 你们听那些书上戏上说的,小姐们的绣房,精致的还了得呢。他们姊妹们虽不敢比那些小姐们,也不要狠离了格儿。有现成的东西为什么不摆?若狠爱素净,少摆几样到使得。我最会收拾屋子的,如今老了,没这闲心了。他们姊妹们也还学着收拾的好,只怕俗气,有好东西也摆坏了。我看他们还不俗。 [周按]贾母不但于音乐为内行,对屋室陈设亦有 独到审美见解,寥寥数语,大方家数,可见一斑。 如今让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净。我的梯己两件收到如今,没给宝玉看见过,若经了他的眼也没了。”说着,叫过鸳鸯来,亲吩咐道:“你把那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棹屏,还有个墨烟冻石 ,这三样摆在这案上就彀了。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鸳鸯答应着,笑道:“这些东西都搁在东楼上不知那个箱子里, [周按]此东楼不指大观楼之缀锦阁, 是指荣府西院贾母正房东边之存物楼房。 还得慢慢找去,明儿再拿去也罢了。”贾母道:“明日后日都使得,只别忘了。”

说着坐了一回方出来,一迳来至缀锦阁下。文官等上来请过安,因问:“演习何曲?”贾母道:“只拣你们生的演习几套罢。” [周按]贾 母意谓俗 常听惯了的乐曲不想再听,拣那不常 得听的演奏来。此亦贾母知音之一端。 文官等下来,往藕香榭去不提。这里凤姐儿已带着人摆设齐整,上面左右两张榻,榻上都铺着锦裀、蓉簟。每一榻前两张雕漆几,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叶式的,也有葵花式的。也有方的,也有圆的,其式不一。一个上面放着炉瓶,一分攒盒。一个上面空设着,预备着另放所喜之食物。上面两榻四几,是贾母、薛姨妈,下面一椅两几是王夫人的,余者都是一椅一几。东边是刘姥姥,刘姥姥之下便是王夫人。西边便是史湘云, [周按]西 边一列以史 湘云居首,而湘云年龄少于钗黛,今日何以越位?盖老 太太特为湘云还席,故湘云高居首位,细思煞有意味。 第二便是宝钗,第三便是黛玉,第四迎春、探春、惜春,挨次下去,宝玉在末。李纨、凤姐二人之几设于三层槛内、二层纱厨之外。 [周按]纱厨, 唐人只作厨。 攒盒式样亦随几之式样。每人一把乌银洋钻自斟壶,一个十锦珐琅杯。大家坐定,贾母先笑道:“咱们先吃两杯,今日也行一令才有意思。”薛姨妈等笑说道:“老太太自然有好酒令,我们如何会呢,安心要我们醉,我们都多吃两杯就有了。”贾母笑道:“姨太太今儿也过谦起来,想是厌我老了。”薛姨妈笑道:“不是谦,只怕行不上来,到是笑话了。”王夫人忙笑道:“便说不上来,只多吃了一杯酒,醉了睡觉去,还有谁笑话咱们不成?”薛姨妈点头笑道:“依令,老太太到底吃一杯令酒才是。”贾母笑道:“这个自然。”说着,便吃了一杯。凤姐儿忙走至当地,笑道:“既行令,还叫鸳鸯姐姐来行更好!”众人都知贾母所行之令,必得鸳鸯提着,故听了这话都说狠是。凤姐儿便拉了鸳鸯过来。王夫人笑道:“既在令内,没有站着的礼。”回头命小丫头子:“端一张椅子放在你二位奶奶的席上。”鸳鸯也半推半就谢了坐,便坐下也吃了一钟酒,笑道:“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惟我是主。违了我的话,是要受罚的。”王夫人等都笑道:“一定如此,快些说来。”鸳鸯未开口,刘姥姥便下了席,摆手道:“别这样捉弄人,我家去了。”众人都笑道:“这却使不得。”鸳鸯喝命小丫头子们:“拉上席去。”小丫头子们也笑着,果然拉入席中。刘姥姥只叫:“饶了我罢!”鸳鸯道:“再多言的罚一壶!”刘姥姥方住了。 [周按]姥姥一听酒令,吓得便 要离席回家,令官鸳鸯一番喝 命,小丫嬛拉回座位,读来令人绝倒。然看到下文姥 姥所说酒令却十分精彩,可知此处正是反跌之笔也。 鸳鸯道:“如今我说骨牌副儿,从老太太起,顺领下去,至刘姥姥止。比如我说一副儿,将这三张牌拆开,先说头一张,次说第二张,再说第三张,说完了,合成这一副儿的名子。无论诗词歌赋,成语俗话,比上一句,都要叶韵,错了的罚一杯。”众人笑道:“这个令好,就说出来。”鸳鸯道:“有了一副了。左边是张天。”贾母道:“头上有青天。”众人道:“好。”鸳鸯道:“当中是个五与六。”贾母道:“六桥梅花香彻骨。”鸳鸯道:“剩得一张六与么。”贾母道:“一轮红日出云霄。”鸳鸯道:“凑成便是个蓬头鬼。”贾母道:“这鬼抱住钟馗腿。”说全, [周按]说全,谓全 副牌分张与合副皆说 上来 了。 大家笑着喝采,贾母饮了一杯。鸳鸯又道:“有了一副,左边是个大长五。”薛姨妈道:“梅花朵朵风前舞。”鸳鸯道:“右边还是个大五长。”薛姨妈道:“十月梅花岭上香。”鸳鸯道:“当中二五是杂七。”薛姨妈道:“织女牛郎会七夕。”鸳鸯道:“凑成二郎游五岳。”薛姨妈道:“世人不及神仙乐。”说全,大家称赏。饮了酒,鸳鸯又道:“有了一副,左边长么两点明。”湘云道:“双悬日月照乾坤。”鸳鸯道:“右边长么满地明。”湘云道:“闲花落地听无声。” [周按]满地明,点地牌也, 故有“闲花落地”之诗以 配之 也。 鸳鸯道:“中间还得么四来。”湘云道:“日边红杏倚云栽。”鸳鸯道:“凑成樱桃九点熟。”湘云道:“御园却被鸟衔出。” [周按]王维咏樱 桃诗:才是寝园 春荐后,非关 御苑鸟衔残。 说全,饮了一杯。鸳鸯道:“有了一副,左边是长三。”宝钗道:“双双燕子语梁间。”鸳鸯道:“右边是三长。”宝钗道:“水荇牵风翠带长。”鸳鸯道:“当中三六九点在。”宝钗道:“三山半落青天外。”鸳鸯道:“凑成铁锁练孤舟。”宝钗道:“处处风波处处愁。”说全,饮毕。鸳鸯又道:“左边一个天。”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宝钗听了回头看着他。黛玉只顾怕罚,也不理论。鸳鸯道:“中间锦屏颜色俏。”黛玉道:“纱窗也没有红娘报。” [周按]黛玉开口便是《牡丹 亭》,下句又是《西厢记》,此皆 闺中忌读之闲书。而黛玉冲口而出,全 忘嫌疑。故宝钗以目示意,而黛玉未觉。 鸳鸯道:“剩了二六八点齐。”黛玉道:“双瞻玉座引朝仪。”鸳鸯道:“凑成篮子好采花。”黛玉道:“仙仗香挑芍药花。”说全,饮了一口。鸳鸯道:“左边四五成花九。”迎春道:“桃花带雨浓。”众人道:“该罚,错了韵,而且又不像。” [周按]牙骨 牌面上镌刻点 数多寡,排列不同,故不独颜色有别,排列形式也有象形意味,启人联想。如三点是三个绿点 斜行排列,于是喻为翠带或锁链。又如五点排列,中间一点,四围四点,略似花形,固喻为梅 花,余不多举。此处所谓不像,是指迎春所引诗句 “桃花带雨浓”,与四五花九形状全不相似,故曰不像。 迎春笑着饮了一口。原是凤姐儿和鸳鸯都要听刘姥姥的笑话,故意都命说错,都罚了。至王夫人,鸳鸯代说了个。下便该刘姥姥。刘姥姥道:“我们庄家人闲了,也常会几个人弄这个,但不如说的这么好听,少不得我也试一试。”众人都笑道:“容易说的,你只管说,不相干。”鸳鸯笑道:“左边四四是个人。”刘姥姥听了,想了半日说道:“是个庄家人罢。” [周按]骨牌点 数最多者十二, 由两个六组成者名曰天牌,由两个一点组成者名曰地牌,由两个四点组成者名曰人牌。人牌与 地牌全部红点,十分鲜艳醒目。刘姥姥的酒令,第一张即是人牌。姥姥不会吟诗文,想了半 日,却说出一句,是个庄家人罢。我谓姥姥此 语乃天地间第一奇文,胜过诸钗所引唐诗宋词。 众人哄堂笑了。贾母笑道:“说的好,就是这样说。”刘姥姥也笑道:“我们庄家人,不过是现成的本色,众位别笑。”鸳鸯道:“中间三四绿配红。”刘姥姥道:“大火烧了毛毛虫。”众人笑道:“这是有的,还说你的本色。”鸳鸯道:“右边么四真好看。”刘姥姥道:“一个萝卜一头蒜。”众人又笑了。鸳鸯笑道:“凑成便是一枝花。”刘姥姥两只手比着说道:“花儿落了结了个大倭瓜。”众人大笑起来。

[戚回后]写贫贱辈低首豪门,凌辱不计,诚可悲夫。此故作者以警贫贱,而富室贵豪,亦当于其间着意。

[回后评]《石头记》书中诗词、酒令、谜语于字句之外各有许多深层寓意,此已尽人皆知。如本回贾母酒令是暗指本年即乾隆元年,新皇帝赦免曹家政治罪状,经济亏空,故所谓一轮红日出云霄,有庆幸、颂圣之语意。又如薛姨妈之酒令,先说牛郎织女会七夕,后说凑成二郎游五岳。世人不及神仙乐是指宝玉婚后又出家为僧。又如钗湘二人之酒令,更有重要内容,须待详解。至于刘姥姥之酒令,似乎语语诙谐有味,实亦句句暗合贾府后来结局。 +ctrRY/Ljcc8U3i8qo6+cSvY/ImZKGw02AUFeIDFfS1xADRr/v06c55iGnXZRiu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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