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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村老妪谎谈承色笑 痴情子实意觅踪迹
[周按]杨本回目独存真本面貌。

[蒙戚回前]只为贫寒不拣行,富家趋入且逢迎。岂知着意无名利,便是三才最上乘。

话说众人见平儿来了,都说:“你们奶奶作什么呢?怎么不来了?”平儿笑道:“他那里得空儿来。因为头里没有好生吃, [周按]头 里,口语 先前或昔时之 义,是原笔。 又不得来,所以叫我来问还有没有,叫我要几个拿了家去吃。”湘云道:“有,多着呢!”忙命人拿盒子装了十个极大的。平儿道:“多拿几个团脐的。”众人又拉平儿坐,平儿不肯,李纨拉着他笑道:“偏要你坐。”说着便拉他在身傍坐下,端了一杯酒,送到他嘴边。平儿忙喝了一口就要走。李纨道:“偏不许你去,显见得你只知有凤丫头,就不听我的话了。”说着又命嬷嬷们:“先送了盒子去,就说我留下平儿了。”那婆子一时去了,回来说:“二奶奶说,叫奶奶姑娘们别笑话要嘴吃,这盒子里是方才舅太太那里送来的菱粉糕和鸡油卷儿,给奶奶姑娘们吃的。”又向平儿道:“奶奶说使唤你来,你就贪住顽不去了,叫你少喝一盅儿罢。”平儿笑道:“多喝了又怎么样?”说着只管喝,又吃螃蟹。李纨揽着他笑道:“可惜这么个好体面模样儿,命却平常,只落得屋里使唤。不知道的人,谁不拿你当作奶奶太太看。”平儿一面和宝钗、湘云等吃喝,一面回头笑道:“奶奶别只摸的我怪痒的。”李氏道:“嗳哟!这硬的是什么。”平儿道:“钥匙。”李氏道:“什么钥匙,要紧梯己东西,怕人偷了去,带在身上。我成日家和人说笑,有个唐僧取经,就有个白马来驼他。有个刘智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送盔甲。有了个凤丫头,就有个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还要这钥匙作什么。”平儿笑道:“奶奶吃了酒,又拿我来打趣着取笑儿了。”宝钗笑道:“这到是真话。我们没事儿评论起人来,你们这几个都是百个里头挑不出一个来的,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处。”李纨道:“大小都有个天理,比如老太太屋里,要没那个鸳鸯如何使得?从太太起,那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他现敢驳回。偏老太太只听他一个人的话,老太太的那些穿带的,别人不记得,他都记得。要不是他经管着,不知叫人诓骗了多少去呢!那孩子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到常替人上好话儿, [周按]上好话,口 语,谓给说好话。 还到不倚势欺人的。” [周按]李纨、惜春等共赞鸳鸯,说得何等详细,恳切,故知老太太若离了 鸳鸯,一日也难生活。然而后文贾赦、邢夫人夫妇要向老太太谋讨鸳鸯, 居心何在?盖贾赦慕鸳鸯之色倒在其次,欲因 鸳鸯而可获老太太之积蓄财物方是其真正居心。 惜春笑道:“老太太昨儿还说呢,他比我们还强呢。”平儿道:“那原是个好的,我们那里比的上他。”宝玉道:“太太屋里的彩霞是个老实人。”探春道:“可不是,外面老实,心里有数儿。 [周按]有数, 谓不糊涂。 太太是那么佛爷似的,事情上不留心,他都知道,凡百一应事都是他提着太太行,连老爷在家出外去的一应大小事,他都知道。太太忘了,他背后告诉太太。”李纨道:“那个也罢了。” [周按]谓那丫头也满好了。罢了,为过得 去,可不必苛求之意,实际却是很高的赞词。 指着宝玉道:“这一个小爷屋里要不是袭人,你们度量到个什么田地。你凤丫头就是个楚霸王,也得这两只膀子好举千斤 。不是这个丫头,他就得这么周到了!”平儿道:“先时赔了我们四个丫头来,死的死,去的去,如今只剩下我一个孤鬼了。”李纨道:“你到是有造化的,凤丫头也是有造化的。想当初你珠大爷在日,何曾不是也有两个人,你们看我还是那容不下人的人?天天只见他两个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爷一没了,趁年轻我都打发了。若有个好的守得住,我到底有个膀臂了。”说着滴下泪来。众人都道:“这又何必伤心,不如散了到好。”

说着便都洗了手,大家约往贾母、王夫人处问安。众婆子丫头打扫亭子,收拾杯盘。袭人便和平儿一同往前去, [周按]往前去,谓到怡 红院去,盖吃酒在藕香 榭,是北边,而 怡红院在南也。 袭人因让平儿到房里坐坐,再喝一杯茶。平儿说:“不喝茶了,再来罢。”说着便要出去。袭人又叫住问道:“这个月的月钱,连老太太、太太的还没放呢,是为什么?”平儿见问,忙转身至袭人跟前,见方近无人,才悄悄说道:“你快别问,横竖再迟两天就放了。”袭人笑道:“这是为什么?唬的你这样儿。”平儿悄声告诉他道:“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奶奶早已支了,放给人使呢,等利钱收齐了才放呢。你可不许告诉一个人去。”袭人笑道:“他难道还短钱使?何苦还操这心!”平儿道:“何曾不是呢!他这几年拿这一项银子,翻出有几百来了。他的公费月例又使不着,十两八两零碎攒了,又放出去。只他这梯己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 [周按]于大观园 良辰美景,诗文酒 宴热闹之中,笔墨忽然一转,转到凤姐偷用公款以谋私利之隐事,皆出读者意外。此写凤姐才 高而性喜小利,即此一项已达千两银之多,可惊亦可忧。可忧者,日后此等作为必构成凤姐之 罪状,以至“机关算尽太 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袭人笑道:“拿着我们的钱,你们主子奴才赚利钱,哄的我们呆等。”平儿道:“你又说没良心的话,你难道还少钱使。”袭人道:“我虽不少,只是我也没地方使去,就只预备我们那一个。”平儿道:“你倘若有要紧事用钱使,我那里还有几两银子,你先拿来使,明日我扣下就是了。”袭人道:“此时也用不着,怕一时要用起来不彀了,我打发人取去就是了。”平儿答应着,一迳出了园门,来至家内。

只见凤姐儿不在房里,忽见上回来打抽丰的那刘姥姥和板儿又来了,坐在那边屋里,还有张材家的、周瑞家的陪着,又有两三个丫头在地下倒口袋里的枣子、倭瓜并些野菜。众人见他进来,都忙站起来了。 [庚双]妙文!上回是先见平儿,后见凤姐。此则先 见凤姐,后见平儿也。何错综巧妙,得情得理之至耶。 刘姥姥因上次来过,知道平儿的身分,忙跳下炕来问姑娘好。又说:“家里都问好,早要来请姑奶奶的安,看姑娘来的,因为庄家忙,好容易今年多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菜蔬也丰盛。这是头一起摘下来的,并没敢卖呢,留的尖儿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姑娘们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腻了,这个吃个野意儿,也算是我们的穷心。”平儿忙道:“多谢费心。”又让坐,自己也坐了。又让张婶子、周大娘坐,又命小丫头子到茶去。周瑞、张材两家的因笑道:“姑娘今儿脸上有些春色,眼睛圈儿都红了。”平儿笑道:“可不是,我原是不吃的,大奶奶和姑娘们只是拉着死灌,不得已喝了两盅,脸就红了。”张材家的笑道:“我到想着要吃呢,又没人让我。明儿再有人请姑娘,可带了我去罢。”说着,大家都笑了。周瑞家的道:“早起我就看见那螃蟹了,一斤只好秤两三个。这么两三大篓,想是有七八十斤呢。若是上上下下只怕还不彀。”平儿道:“那里彀,不过有名儿的吃两个子,那些散众的,也有摸的着的,也有摸不着的。”刘姥姥道:“这样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到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彀我们庄家人过一年的了。”平儿因问:“想是见过奶奶了?” [己双]写平 儿伶俐如此。 刘姥姥道:“见过了,叫我们等着呢。”说着又往窗外看天气, [己双]是八月中, 当开窗时,细致之甚。 说道:“天好早晚了,我们也去罢,别出不去城,才是饥荒呢。”周瑞家的道:“这话到是,我替你瞧瞧去。”说着,一迳去了,半日方回来,笑道:“可是你老的福来了,竟投了这两个人的缘了。”平儿等问:“怎么样?”周瑞家的笑道:“二奶奶在老太太跟前呢。我原是悄悄的告诉二奶奶,刘姥姥要家去呢,怕晚了赶不出城去。二奶奶说,‘大远的,难为他扛了那些沉东西来,晚了就住一夜,明日再去罢。’这可不投上二奶奶的缘了?这也罢了,偏生老太太又听见了,问刘姥姥是谁,二奶奶便回明白了。老太太说,‘我正想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说话儿,请了来见一见。’这可不是想不到天上的缘分了?”说着,催刘姥姥下来前去。刘姥姥道:“我这生像儿怎好见的!好嫂子,你就说我去了罢。”平儿忙道:“你快去罢,不相干的。我们老太太最是惜老怜贫的,比不得那个狂三诈四的那些人。想是你怯上,我和周大娘送你去。”说着,同周瑞家的引了刘姥姥往贾母这边来。二门口该班小厮们见了平儿出来,都站了起来,有两个跑上来,赶着平儿叫姑娘。 [蒙戚双]想这一 个姑娘,非下称 上之姑娘也。按北俗以姑母曰姑姑,南俗曰姑娘。此定是姑姑、姑娘之称。每见大家有小童, 称少主妾曰姑姑、姑娘者,按此书中若干人说话语气及动用前照饮食诸类,皆东西南北互相兼 用,此姑娘之称,亦南 北相兼而用者无疑矣。 平儿问:“又说什么?”那小厮笑道:“这会子也好早晚了,我妈病着,等我去请大夫。好姑娘,我讨半日假可使的?”平儿道:“你们到好,都商议定了,一天一个告假,又不回奶奶,只和我胡缠。前儿住儿去了,二爷偏生叫他叫不着,我应起来了,还说我作了情,你今儿又来了。” [己双]分明几回没写到贾琏,今忽闲中一语,便 补得贾琏这边天天闹热,令人却如看见听见一般。 所谓不写之写也,刘姥姥眼中 耳中又一番识面。奇妙之甚。 周瑞家的道:“当真他妈病了,姑娘也替他应着,放了他罢。”平儿道:“明儿一早来。听着,我还要使你呢,再睡的日头晒着屁股才来!你这一去,带个信儿给旺儿,就说奶奶的话,问着他那剩的利钱。明儿若不交了来,奶奶也不要了,就越性送他使罢。” [己双]交代过袭人的话,看他如此说,真比风〔凤〕姐又 甚一层,李纨之语不谬也。不知阿风〔凤〕何福,得此一人。 那小厮欢天喜地答应着去了。

平儿等来至贾母房中,彼时大观园中姊妹们都在贾母前承奉。 [蒙戚双]妙极,连宝 玉一并算入姊妹队中了。 刘姥姥进去,只见满屋里珠围翠绕,花枝招展的,并不知都系何人。只见一张榻上独歪着一位老婆婆,身后坐着一个纱罗裹的美人一般的个丫嬛在那里搥腿,凤姐站在底下正说笑。 [己双]奇奇怪怪文章,在刘姥姥眼中,以为阿凤至尊至贵,普天 下人都该站着说,阿凤独坐才是,如何今见阿凤独站哉?真妙文字。 刘姥姥便知是贾母了,忙上来陪着笑,福了几福,口里说:“请老寿星安。” [庚双]更妙,贾母之号何其多耶!在诸人口中则曰老太太,在阿凤口中则曰老祖宗, 在僧尼口中则曰老菩萨,在刘姥姥口中则曰老寿星者,却似有数人,想去则皆贾母。 难得如此各尽其妙, 刘姥姥亦善应接。 贾母亦忙欠身问好,又命周瑞家的端过椅子来让坐着。那板儿仍是怯人,不知问候。 [蒙双]仍字妙,盖有上文 故也,不知教训者来看此句。 贾母道:“老亲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己双]神妙之极,看官至此,必愁贾母以何相称,谁 知公然曰老亲家!何等现成,何等大方,何等有情理! 若去〔云〕作者心中编出,余断断不信, 何也?盖编得出者,断不能有这等情理。 刘姥姥忙立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贾母向众人道:“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健朗,比我大好几岁呢。我要到这么大年纪,还不知怎么动不得呢。”刘姥姥笑道:“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若我们也这样,那些庄家活也没人作了。”贾母道:“眼睛、牙齿都还好?”刘姥姥道:“都还好,就是今年左边的槽牙活动了一个。”贾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了,耳也聋了,记性也没了。你们这些老亲戚,我都不记得了。亲戚们来了,我怕人笑我,我都不会。不过嚼的动的吃两口,困了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顽笑一回就完了。”刘姥姥笑道:“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们想这么着也不能。”贾母道:“什么福,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 [周按]两位年老妇人对话,身份不同、富贫悬殊,而各自口吻 活灵活现,惟妙惟肖,岂是一般凭空编造者所能乎?老太太自 云什么福,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似乎谦辞,然又自心 中说出真情实感之话。作者笔下总是如此,似虚而实。 说的大家都笑了。贾母又笑道:“我才听见凤哥儿说,你带了好些瓜菜来,我叫他快收拾去了,我正想个地里现撷的瓜儿菜儿吃。外头买的,不像你们地里的好吃。”刘姥姥笑道:“这是野意儿,不过吃个新鲜,依我们到想鱼肉吃呢,只是吃不起。”贾母又道:“今儿既认着了亲,别空空的就去,不嫌我这里,就住一两天再去。我们也有个园子,园子里头也有果子,你明日也尝尝,带些家去,也算看亲戚一趟。”凤姐儿见贾母喜欢,也忙留道:“我们这里虽不比你们的场院大,空屋子还有两间,你住两天,把你们那里的新闻故事儿说些与我们老太太听听。”贾母笑道:“凤丫头,别会他取笑儿。 [周按]北方口语,即 和他取笑之同义语。 他是乡屯里的人,老实,那里搁的住你打趣他。”说着又命人去先抓果子与板儿吃。板儿见人多了,又不敢吃。贾母又命拿些钱给他,叫小么儿们带他外头顽去。刘姥姥吃了茶,便把些乡村中所见所闻的事情说与贾母听,贾母一发得了趣味。正说着,凤姐儿便命人来请刘姥姥吃晚饭。贾母又将自己的菜拣了几样,命人送过去与刘姥姥吃。凤姐知道合了贾母的心,吃了饭便又打发过来。鸳鸯忙命老婆子带了刘姥姥去洗了澡,自己挑了两件随常的衣服命给刘姥姥换上。 [己双]一叚夗央〔鸳鸯〕 身分、权势、心机。〇写 贾母[蒙戚双]鸳鸯 也。身分写出来了。 那刘姥姥那里见过这般行事,忙换了衣裳出来,坐在贾母榻前,又搜寻些话出来说。

彼时宝玉姊妹们也都在这里坐着,他们何曾听见过这些话,自觉比那些瞽目先生说的书还好听。那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却生来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经历过的。见头一个贾母高兴,第二个见这些哥儿姐儿们都爱听,便没了话也编出些话来讲。因说道:“我们村庄上种地种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风里雨里,那里有个坐着的空儿,天天都是在那地头子上作歇马凉亭, [周按]歇马凉亭,旧时 口中常语,可与前回洒 泪亭之拙 批参看。 什么奇奇怪怪的事不见呢!就像去年冬天,接接连连下了几天雪,地下压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的早,还没出房门,只听外头柴草响,我想着必定是有人偷柴草来了。我就爬着窗眼儿一瞧,却不是我们村庄上的人。”贾母道:“必定是过路的客人们冷了,见现成的柴,抽些烤火去也是有的。”刘姥姥笑道:“也并不是客人。所以说来奇怪,老寿星当是个什么人?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极标致的一个小姑娘,梳着溜油光的头,穿着大红袄儿、白绫裙儿。” [蒙戚双] 刘姥姥口 气如 此。 [周按]姥姥口中描叙小姑娘之梳妆衣饰是姥姥心目中最美的打扮,也是当日之习俗 实情。彼时妇女之头发必须梳得光亮,若有一根蓬松,也被指为不端庄、不好看。 刚说到这里,忽听外面人吵嚷起来,又说:“不相干的,别唬着老太太。”贾母等听了,忙问怎么了,丫头们回说:“南院里的马棚里走了水了,不相干,已经救下去了。” [周按]南院马棚若依拙考,即今北京恭王府稍南之一处 房屋,原是某王府之马棚,后为乐仁堂乐家房产,今为郭 沫若 故居。 贾母最胆小的,听了这话,忙起身扶了人,出至廊上来瞧,只见东南上火光犹亮。贾母唬的口内念佛,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烧香。王夫人等也忙都过来请安,又回说:“已经救下去了,老太太请进去罢。”贾母足的看着火光熄了,方领众人进来。 [己双]一叚为后回作引, 然偏于宝玉爱听时截住。 宝玉且忙着问刘姥姥:“那女孩儿大雪地里作什么抽柴草,倘或冻出病来呢?”贾母道:“都是才说抽柴草惹出火来了,你还问呢。别说这个了,再说别的罢。”宝玉听说,心内虽不乐,也只得罢了。刘姥姥便又想了一篇话说道:“我们庄子东边庄上有个老奶奶子,今年九十多岁了。他天天吃斋念佛,谁知就感动了观音菩萨,夜里来托梦说,‘你这样虔心,原本你该绝后的,如今奏了玉皇,给了你个孙子。’原来这老奶奶只有一个儿子, [周按]此直 指曹寅旧事。 这儿子也只一个儿子,好容易养到十七八岁上死了,哭的什么似的。落后果然又养了一个,今年才十三四岁,生的雪团儿一般,聪明伶俐非常, [周按]此直指曹頫 事,着重生子今年才 十三四 岁。 可见这些神佛是有的。”这一夕话暗合了贾母、王夫人的心事,连王夫人也都听住了。 [周按]刘姥姥说了两个故事,一个若玉小姐,影射 黛玉。一个是老奶奶的爱孙,影射宝玉,无一笔虚设。 宝玉心中只记挂着抽柴的故事,闷闷的心中筹画。探春因问宝玉:“昨日扰了史大妹妹,咱们回去商议邀一社,又还了席,也请老太太赏菊花何如?”宝玉笑道:“老太太说了,还要摆酒还史妹妹的席,叫咱们作陪呢。等吃了老太太的,咱们再请不迟。”探春道:“越往前去越冷了,老太太未必高兴。”宝玉道:“老太太又喜欢下雨下雪的,不如咱们等下头场雪,请老太太赏雪岂不好?咱们雪下吟诗,也更有趣了。”林黛玉忙笑道:“咱们雪下吟诗?依我说,还不如弄一捆柴火,咱们雪下抽柴,还更有趣儿呢!” [周按]黛玉此言直刺宝玉,语言高 雅却妙趣横生。读者至此无不为黛玉 的伶牙俐齿同发一笑。此等文字貌似诙谐却暗藏一段深意。盖若玉即是黛玉的影子,故姥姥讲 若玉反响者独黛玉一人。暗中过渡所谓抽柴,又即太虚幻境中黛玉册子所绘枯木,判词云:玉 带林中挂。柴 即枯木成林也。 说着,宝钗等都笑了。宝玉瞅了他一眼,也不答话,一时散了。背地里宝玉足的拉了刘姥姥,细问那女孩儿是谁。刘姥姥只得编了告诉他道:“那原是我们庄北沿地埂子上有一个小祠堂里供的,不是神佛,当先有个什么老爷。”说着又想名姓。宝玉道:“不拘什么名姓,你不必想了,只说原故就是了。”刘姥姥道:“这老爷没儿子,只有位小姐,名叫若玉。 [周按]他本用茗玉,非是。 村妪口中恐难有茗字,若字是。 小姐知书识字,老爷、太太爱如珍宝。可惜这若玉小姐生到十七岁一病死了。”宝玉听了,跌足叹惜,又问:“后来怎么样?”刘姥姥道:“因为这老爷、太太思念不尽,便盖了这祠堂,塑了这若玉小姐的像,派了人烧香拨火。如今日久年深的,人也没了,庙也烂了,那像也成了精咧。”宝玉忙道:“不是成精,规矩这样人是虽死不死的。”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不是哥儿说,我们都当他成精。他时常变了人出来,各村庄店道上闲曠,我才说这抽柴火的就是他了。我们村庄上的人还商议着要打了这塑像,平了庙呢。”宝玉忙道:“快别如此,若平了庙,罪过不小。”刘姥姥道:“亏了哥儿告诉我,我明儿回去拦住他们就是了。”宝玉道:“我们老太太、太太都是善人,就是合家大小也都好善喜舍,最爱修庙塑神的。我明儿做一个疏头,替你化些布施。你就做个香头,攒了钱,把这庙修盖了。再粧 了泥像, [周按]粧 ,即庄严,佛家语。指 佛像而言,转为动词,谓重塑神像。 每月给你香火钱,烧香岂不好?”刘姥姥道:“若这样,我托那小姐的福,也有几个钱使了。”宝玉又问他地名庄名,来往远近,坐落何方,刘姥姥便顺口胡诌了出来。宝玉信以为真,回至房中,盘算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出来,给了茗烟几百钱,按着刘姥姥说的方向地名,着茗烟去先踏看明白,回来再做主意。那茗烟去后,宝玉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急的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好容易等到日落,方见茗烟兴兴头头的回来了。宝玉忙问:“可有庙了?”茗烟道:“爷听的不明白,要我好找。那地名坐落不似爷说的一样,所以找了一日,找到东北上田埂子上,才有一个破庙。”宝玉听说,喜的眉开眼笑,忙说道:“刘姥姥有年纪的人,一时错记了也是有的。你且说你见的。”茗烟道:“那庙门却到是朝南开,也是稀破的,我找的正没好气,一见这个,我说可好了,连忙进去。一看泥胎,唬的我跑出来了,活似真的一般。”宝玉喜的笑道:“他能变化人了,自然有些生气。”茗烟拍手道:“那里是什么女孩儿,竞是一位青脸红发的瘟神爷!”宝玉听了,啐了一口,骂道:“真是一个无用的杀材,这点子事也干不来。”茗烟道:“二爷又不知看了什么书,或者听了谁的混话信真了,把这件没头脑的事派我去蹦头,怎么到说我没用!”宝玉见他急了,忙俯慰他道:“你别急,改日闲了你再找去。若是他哄我们呢,自然没了,若竞是有的,你岂不也积了阴骘?我必重重赏你。”正说着,只见二门上的小厮来说:“老太太房里的姑娘站在二门口找二爷呢。”

[戚回后]此回第一写势利之好财,第二写穷苦趋势之求财。且文章不得雷同,先既有诗社,而今不得不用套坡公听鬼之遗事,以振其余响。即此以点染宝玉之痴。其文真如环转,无端倪可指。

[回后评]茗烟寻找破庙一段,令人绝倒。然余谓姥姥骗了宝玉,茗烟也哄了宝玉。然宝玉甘受骗哄亦不自知,或知而不论,只谓于自己心上过不去处可以得到安慰,此即宝玉之痴情也。

读者至此,有情、多情者同所欣慰,感叹,无情、薄情者则嘲讽而讥笑之。故知《石头记》原为有情、多情者而写,非人人所可解,所能读者也。

自入第五九后,表面皆赏心乐事也,而特写贾芸送花,凤姐戏鸳鸯谑语(与贾琏有关),写凤姐的利钱,写平儿为助,写蟹之横行(贾环)也,写刘姥姥来,笔笔皆暗伏后半部家亡势败之大纲目。 JD7JjEwbeYtXWxoq/vKqDUv5Fu6Bbj17r8mwNJsGBQ7N062TLlEPrt3flYEvKboX



第四十回
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蒙戚回前]两宴不觉已深秋,惜春只如画春游。可怜富贵谁能保,只有恩情得到头。

话说宝玉听了,忙进来看时,只见琥珀站在屏风跟前说:“快去罢。立等你说话呢。”宝玉来至上房,只见贾母正和王夫人众姊妹商议给史湘云还席。宝玉因说道:“我有个主意,既没有外客,吃的东西别拘定了样数。谁素日爱吃的,拣样儿做几样,也不要按桌席。每人跟前摆一张高几,各人爱吃的东西一两样,再一个什锦攒心盒子自斟壶,岂不别致。”贾母听了,说:“狠是!”忙命人传与厨房:“明日就拣我们爱吃的东西做了,按着人数再装了盒子来,早饭也摆在园里吃。”商议之间早又掌灯,一夕无话。

次日清早起来,可喜这日天气清朗。李纨侵晨先起,看着老婆子丫头们扫那些落叶, [己双]是 八月尽。 [周按]扫落叶一语不在多言,情景已在目 前。落叶能扫,可见入秋已深,应是八九月间。 并擦抹桌椅,预备茶酒器皿。只见丰儿带了刘姥姥、板儿进来,说:“大奶奶到忙的紧。”李纨笑道:“我说你昨儿去不成,只忙着要去。”刘姥姥笑道:“老太太留下我,叫我也热闹一天去。”丰儿拿了几把大小钥匙说道:“我们奶奶说了,外头的高几恐不彀使,不如开了楼,把那收着的拿下来使一天罢。奶奶原该亲自来的,因和太太说话呢,请大奶奶开了,带着人搬罢。”李氏便命素云接了钥匙,又命婆子出去把二门上的小厮叫几个来。李氏站在大观楼下往上看,命人上去开了缀锦阁,一张一张往下抬。小厮、老婆子、丫头一齐动手,抬了二十多张下来。李纨道:“好生着,别慌慌张张鬼赶来似的,仔细蹦了牙子。” [周按]硬木家具有装饰部份, 皆系掏空细雕,名曰牙子。 又回头向刘姥姥笑道:“姥姥也上去瞧瞧。”刘姥姥听说,巴不得一声儿,便拉了板儿登梯上去。进至里面,只见乌压压的堆着些围屏、桌椅,大小花灯之类,虽不大认得,只见五彩炫耀,各有奇妙。念了几声佛,便下来了。然后锁上门一齐才下来。李纨道:“恐怕老太太高兴,越性把船上划子、篙、桨、遮阳幔子都搬下来预备着。”众人答应,又复开了,色色的搬了下来,命小子们传驾娘们到船坞里撑出两只船来。

正乱着安排,只见贾母已带了一群人进来了。李纨忙迎上去,笑道:“老太太高兴,到进来了。我只当还没梳头呢,才撷了菊花要送去。”一面说,一面碧月早捧过一个大荷叶式的翡翠盘子来,里面养着各色折枝菊花。贾母便拣了一朵大红的簪了鬓上。因回头看见了刘姥姥,忙笑道:“过来带花儿。”一语未完,凤姐便拉过刘姥姥来,笑道:“让我打扮你老人家。”说着,将一盘子花横三竖四的插了一头。贾母和众人笑的不住。刘姥姥笑道:“我这头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这样体面起来。”众人笑道:“你还不拔下来摔到他脸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个老妖精了。”刘姥姥笑道:“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老风流才好呢。”说笑之间,已到沁芳亭上。 [周按]李纨在大观楼缀锦阁照料收拾,而能见贾母等进园,立即迎至园门内,随即来 到沁芳亭上,则足证大观楼与园门内之沁芳亭相距非远,实在园之中央,与省亲正殿 无涉(殿在更北)。自贾政初次入园验工,曾坐于沁芳亭上令宝玉题写对额,至此方是贾母、 刘姥姥等第二次坐于此亭之上议论园林之美,此乃涉及实景与画境之间的艺术关系,亦是雪芹 艺术理论的 具体体现。 丫嬛们抱了一个大锦褥子来,铺在栏杆榻板上,贾母倚栏坐下,命刘姥姥也坐在傍边。因问到这园子好不好。 [周按]贾母于沁芳亭 上问姥姥此园好否,可 证亭为入园后第一处高 点,可俯瞰园之大半。 刘姥姥念佛说道:“我们乡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来买画儿贴,时常闲了,大家都说怎么得到那画儿上去曠曠。想着那个画儿,也不过是假的,那里有这个真地方。谁知我今儿进了这园子一瞧, [周按]年画之假园,大 观之真园,姥姥语最可思。 竟比那画儿上还强十倍。怎么得有人也照着这个园子画一张,我带了家去,给他们见见,死了也得好处。”贾母听说,便指着惜春笑道:“你瞧我这个小孙女儿,他就会画,等明儿叫他画一张如何?”刘姥姥听了,喜的忙跑过来拉着惜春说道:“我的姑娘,你这么大年纪儿,又这么个好模样,还有这个能干,别是个神仙脱生的罢?”

贾母少歇一回,便要领着刘姥姥都见识见识。于是先到了潇湘馆。一进门,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羊肠一条石子墁的路。刘姥姥让出路来与贾母众人走,自己却赾走土地。琥珀拉他说道:“姥姥,你上来走,仔细青苔滑了。”刘姥姥道:“不相干,我们走熟了的,姑娘们只管走去罢。可惜你们的那绣鞋,别沾贜了。”他只顾上头和人说话,不防底下果跴滑了,咕冬一跤跌倒,众人都拍手哈哈的大笑起来。贾母忙笑骂道:“小蹄子们,还不搀起来,只站着笑。”说话时,刘姥姥已爬了起来,自己也笑了,说道:“才说嘴就打了嘴。”贾母问道:“可扭了腰了不曾,叫丫头们搥一搥。”刘姥姥道:“那里说的我这么娇嫩了?那一天不跌两下子?都要搥起来,还了得呢。”说话时已至门前,紫鹃早打起湘帘,贾母等进来坐下。林黛玉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王夫人道:“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林黛玉听说,便命个丫头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张椅子挪到下首,请王夫人坐了。刘姥姥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刘姥姥道:“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刘姥姥留神打量了林黛玉一番,方笑道:“这那里像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书房还好。”贾母因问:“宝玉怎么不见?”众丫头们答应说:“在池子里船上呢!”贾母道:“谁又预备下船了?”李纨忙回说:“才开楼拿几,我想着老太太高兴,就预备下了。”贾母听了,方欲说话时,人回:“姨太太来了。”贾母等刚站起来,只见薛姨妈早进来了。一面归坐,笑道:“今儿老太太高兴,这早晚就来了。”贾母笑道:“我才说来迟了的要罚他,不想姨太太就来迟了。”说笑一回,贾母因见窗上纱颜色旧了,便和王夫人说道:“这个纱新糊上好看,过了后就不翠了。 [周按]翠是口语,谓颜色 之鲜新,与黯淡陈旧相反。 这个院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 [周按]贾母之 言,说明潇湘馆 景物一色纯绿,桃杏全无。杏在何处?聚于稻香村。又宝玉曾于堤上见有大杏 树。至于桃花,则在沁芳溪之出口闸门不远处有桃树,即宝黛读《西厢》处。 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这绿纱糊上反不配。我记得咱们先有四五样颜色糊窗户的纱呢,明儿给他把这窗户上的换了。”凤姐儿忙道:“昨儿我开库房,看见大板箱里还有好些匹银红蝉翼纱,也有各样折枝花样的,也有流云卍福花样的,也有百蝶穿花花样的,颜色又鲜,纱又轻软,我竟没见过这样的。拿了两匹出来,作两床绵纱被,想来一定是好的。”贾母听了笑道:“呸!人人都说你没有不经过不见过的,连这纱还不认得呢?明儿还说嘴。”薛姨妈等都笑说:“凭他怎么经过见过,如何敢比老太太呢?老太太何不教道了他,我们也听听。”凤姐儿笑道:“好祖宗,教给我罢。”贾母笑向薛姨妈众人道:“那个纱比你们年纪还大呢。怪不得他认作蝉翼纱,原也有些像。不知道的,都认作蝉翼纱,正紧名子叫作软烟罗。”凤姐儿道:“这个名儿也好听,只是我这么大了,纱罗也见过几百样,从没听见过这个名色。”贾母笑道:“你能活了多大,见过几样没处放的东西,就说嘴来了。那个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晴, [周按]雨过天青是古柴窑瓷 釉色。晴,为原笔。亦不误。 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若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作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作霞影纱,如今上用的库纱也没有这样软厚轻密的了。”薛姨妈笑道:“别说凤丫头没见,连我也没听见过。”凤姐儿一面说话,早命人取了一匹来了。贾母说:“可不是这个?先时原不过是糊窗屉,后来我们拿去作被作帐子,试试也竟好。明儿就找出几匹来,拿银红的给他糊窗户。”凤姐答应着,众人都看了,称赞不已。 [周按]听老太太对纱罗织品的一番议 论,连薛姨妈也说闻所未闻。这是曹家在 江南世任织造的真实阅 历,非常人所能道出一字。 刘姥姥也觑着眼看个不了,念佛说道:“我们想他作衣裳也不能,拿着糊窗户岂不可惜。”贾母道:“到是做衣裳不好看。”凤姐忙把自己身上穿的一件大红绵纱袄子襟儿拉了出来,向贾母、薛姨妈道:“看我的这袄儿。”贾母、薛姨妈都说道:“这也是上好的了,这是如今的上用内造,竟比不上这个。”凤姐儿道:“这个薄片子,还说是内造上用呢。竟连这个官用的也比不上了。”贾母道:“再找一找,只怕还有青的,若有时,拿出来送这刘亲家两匹,做一个帐子挂。下剩的配上里子,做些夹背心子给丫头们穿,白收着霉坏了。”凤姐忙答应了,仍命人送去。贾母起身笑道:“这屋里窄,再往别处曠去。”刘姥姥念佛道:“人人都说大家子住大房,昨儿见了老太太正房,配上大箱、大柜、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那柜子比我们一间房子还大还高。怪道后院子里有个梯子,我想又不上房晒东西,预备个梯子作什么?后来我想起来,定是为开顶柜收放东西,非离了那梯子怎么得上去呢!如今又见了这小屋子,更比大的越发齐整了。满屋子里东西只好看着,都不知叫什么,我越看越舍不得离了这里。”凤姐道:“还有好的呢,我都带你去瞧瞧。”说着,一迳离了潇湘馆,远远望见池中一群人在那里撑船,贾母道:“他们既预备下船,咱们就坐一回。”说着,便向紫菱洲、蓼溆一带走来。未至池前,只见几个婆子手里都捧着一色捏丝戗金五彩大盒子走来。凤姐忙问王夫人:“早饭在哪里摆?”王夫人道:“问老太太在那里,就在那里罢了。”贾母听说,便回头说:“你三妹妹那里好,你就带了人摆去,我们从这里坐了船去。”凤姐儿听说,便回身同了李纨、探春、鸳鸯、琥珀带着端饭的人等,超着近路到了秋爽斋,就在晓翠堂上调开桌案。鸳鸯笑道:“天天咱们说外头老爷们吃酒吃饭,都有一个篾片相公拿他取笑儿,咱们今儿也得了一个女篾片了。”李纨是个厚道人,听了不解,凤姐儿却知是说的刘姥姥了,也笑说道:“咱们今儿就拿他取个笑儿。”二人便如此这般的商议。李纨笑劝道:“你们一点好事也不做,又不是小孩子,还这么淘气,仔细老太太说。”鸳鸯笑道:“狠不与你相干,有我呢。”正说着,只见贾母等来了,各自随便坐下。先有丫头端过两盘茶来,大家吃毕,凤姐儿手里拿着块西洋布手巾,裹着一把乌木三厢银箸, [周按]用厢代镶字, 是当时旗人习俗。 敁敠人位,按席摆下。 [周按]按席, 即按席位座次。 贾母因说:“把那一张小楠木桌子搭过来,让刘亲家近我这边坐着。”众人听说,忙抬了过来。凤姐一面递眼色与鸳鸯,鸳鸯便拉了刘姥姥出来,悄悄的嘱咐了刘姥姥一夕话,只说:“这是我们家的规矩,若错了我们就笑话呢。”调停已毕,然后归坐。

薛姨妈是吃过饭来的,不吃,只坐在一边吃茶。 [己双]妙,若只 管写薛姨妈来则吃 饭,则成 何文理? 贾母带着宝玉、湘云、黛玉、宝钗一桌。王夫人带着迎春姊妹三个一桌,刘姥姥傍着贾母一桌。贾母素日吃饭,皆有小丫嬛在傍边拿着漱盂、麈尾、巾帕之物,如今鸳鸯是不当这差的了。今日鸳鸯偏接过麈尾来拂着。丫嬛们知道他要撮弄刘姥姥,便躲开让他。鸳鸯一面侍立,一面悄向刘姥姥说道:“别忘了。”刘姥姥道:“姑娘放心。”那刘姥姥入了坐,拿起箸来,沉甸甸的不伏手。原是凤姐和鸳鸯商议定了,单拿了一双老年四楞象牙厢金的快子与刘姥姥。刘姥姥见了,说道:“这叉爬子比俺那里铁掀还沉,那里 的过他。”说的众人都笑起来。只见一个媳妇子端了一个盒子来,站在当地,一个丫嬛上来揭去盒盖,里面盛着两碗菜。李纨端了一碗放在贾母桌上,凤姐儿偏拣了一碗鸽子蛋放在刘姥姥桌上。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不言语。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听出来了,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史湘云掌不住, [周按]掌即执 掌、掌管义、如 掌国、掌家、掌权、掌柜(店铺老板)、掌勺(厨师)、掌鞭(御者、车夫),此 皆管理义。故掌有控制、禁管、克服等引申义。掌不住,犹言禁不住、忍不住。 一口饭都喷了出来。 [周按]盖此原 用“喷饭”典。 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叫“嗳哟”。宝玉淌倒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掌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湾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掌着,还只管让刘姥姥。刘姥姥拿起箸来只觉不听使,又说道:“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肏攮一个。”众人方住了笑,听见这话又笑起来。贾母笑的眼泪出来,琥珀在后搥着。贾母笑道:“这定是凤丫头促 鬼儿闹的, [周按] ,未详其音 义,疑是“轧”字别体。 快别信他的话了。”那刘姥姥正夸鸡蛋小巧,要肏攮一个。凤姐儿笑道:“一两银子一个呢,你快尝尝罢,那冷了就不好吃了。”刘姥姥便伸箸子要夹,那里夹的起来,满碗里闹了一阵。好容易撮起一个来,才伸着脖子要吃,偏又 下来滚在地下,忙放下箸子要亲自去拣,早有地下的人拣了出去了。刘姥姥叹道:“一两银子,也没听见个响声儿就没了。”众人已没心吃饭,都看着他取笑。贾母又说:“谁这会子又把那个筷子拿出来,又不请客摆大筵席,都是凤丫头指使的。还不换了呢!”地下的人原不曾预备这牙箸,本是凤姐和鸳鸯拿了来的,听如此说,忙收了过去,也照样换上一双乌木厢银的。刘姥姥道:“去了金的,又是银的,到底不及俺们那个伏手。”凤姐儿道:“菜里若有毒,这银子下去了就试的出来。”刘姥姥道:“这个菜里有毒,俺们那些都成了砒霜了,那怕毒死了也要吃尽了。”贾母见他如此有趣,吃的又香甜,把自己的菜也都端近与他吃。又命一个老嬷嬷来,将各样的菜给板儿夹在碗上。

一时吃毕,贾母等都往探春卧室中去闲话。这里收拾过残桌,又放了一桌。刘姥姥看着李纨与凤姐儿对坐吃饭,叹道:“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 [周按]礼出大家四字在刘姥姥口 中听得,岂是一般乡村老妇之所能 及,故莫把姥姥当真看作毫无知识之人。又雪芹写宴会座次回回清楚交待,不厌其烦。何 也?知他最重礼数,然世人常谓《石头记》是反礼教之书,试与刘姥姥之言对看,不知谁是 知音 者。 凤姐儿忙笑道:“你可别多心,才刚不过大家取乐儿。”一言未了,鸳鸯也进来笑道:“姥姥别恼,我给你老人家赔个不是。”刘姥姥笑道:“姑娘说那里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可有什么恼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 [周按]我谓刘姥姥聪明绝顶,是书中第 一奇女流也。读者幸勿以可笑之人视之。 不过大家取个笑儿。我要心里恼,也就不说了。”鸳鸯便骂人:“为什么不到茶给姥姥吃?”刘姥姥忙道:“才刚那个嫂子到了茶来,我吃过了,姑娘也该用饭了。”凤姐儿便拉鸳鸯坐下道:“你和我们吃了罢,省了回来又闹。”鸳鸯便坐下了,婆子们添上碗箸来,三人吃毕。刘姥姥笑道:“我看你们这些人,都只吃这一点儿就完了,亏你们也不饿, [周按]庄农劳动之人食 量甚大,安富尊荣之人 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岂能知 姥姥之饭量何以如此惊人乎? 怪道风儿都吹的倒。”鸳鸯便问:“今儿剩的菜不少,都那去了?”婆子们道:“都还没散呢,在这里等着一齐散与他们吃。”鸳鸯道:“他们吃不了这些,挑两碗给二奶奶屋里平丫头送去。”凤姐儿道:“他早吃了饭了,不用给他。”鸳鸯道:“他不吃了,喂你们的猫。”婆子听了,忙拣了两样拿盒子送去。鸳鸯道:“素云那去了?”李纨道:“他们都在这里一处吃,又找他作什么?”鸳鸯道:“这就罢了。”凤姐儿道:“袭人不在这里,你到是叫人送两样给他去。”鸳鸯听说,便命人也送两样去后,鸳鸯又问婆子们:“回来吃酒的装攒盒可装上了?”婆子们道:“想必还得一回子。”鸳鸯道:“催着些儿。” [周按]请看鸳鸯安排布置处处周到,不忘 一人,不独是精明才干,也是心性多情。 婆子答应了。

凤姐儿等来至探春房中,只见他娘儿们正说笑。原来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十数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联云:

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
[周按]按此颜鲁公五言对从何而来?须回忆探春致宝玉之手札中,即提起宝玉曾赠予真卿墨迹,即此联也。又前人评者早已指出唐代尚无悬挂对联之习俗,这副对联恐是后人集字而成。

案上设着大 。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 [周按]大观,宋代 年号。有大观帖, 出《易 经》。 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傍边挂着小钟。那板儿略熟了些,便要摘那钟子要击,丫嬛们忙拦住他。他又要那佛手吃,探春拣了一个与他,说:“顽罢,吃不得。”东首便设着卧榻,拔步床上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板儿又跑过来看,说:“这是蝈蝈,这是蚂蚱。”刘姥姥忙打了他一巴掌,骂道:“下作黄子,没干没净的乱闹,到叫你进来瞧瞧就上脸了。”打的板儿哭起来,众人忙劝解方罢。贾母因隔着纱窗往后院内看了一回,因说:“这后廊檐下的梧桐也好了,就只细些。”

正说话,忽一阵风过,隐隐听得鼓乐之声。贾母问道:“是谁家娶亲呢?这里临街到近。”王夫人等笑回道:“街上的那里听的见,这是咱们那十来个女孩子们演习吹打呢!”贾母笑道:“既他们演,何不叫他们进来演习? [周按]记清:十二女戏子住于梨香院。盖造大观园时,梨香 院隔断于园外,不得进园。此时方特许进来逛逛,故曰进来 之语是表明有 园内园外之分。 他们也曠了,咱们也乐了。”凤姐听说,忙命人出去叫来,又一面吩咐摆下条桌,铺上红毡子。贾母道:“就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 [周按]试听贾母之言,对于音乐何等内行,令人有 知音之感叹。盖贾母本是李煦之妹,嫁与曹寅,而李 煦、曹寅皆对剧曲、音乐特为考究。故书中之贾母自幼受其熏陶。又中华民族乐器所发音响, 若借水传来,则加倍清灵悦耳,令人如沁心脾,贾母体会甚深。然乐音喜水,若以今日科学解 释,不知道理何 在,以待方家论之。 回来咱们就在缀锦阁底下吃酒,又宽阔,又听的近。”众人都说那里好,贾母向薛姨妈笑道:“咱们走罢。他们姊妹们都不大喜欢人来坐,生怕贜了屋子。咱们别没眼色,正紧坐一会子船,喝酒去。”说着,大家起身便走。探春笑道:“这是那里的话,求着老太太、姨妈、太太来坐坐还不能呢!”贾母笑道:“我的这三丫头却好,只有两个玉儿可恶。回来吃醉了,咱们偏往他们屋里闹去。” [周按]贾母戏言又为刘姥姥醉卧怡红院 伏线。雪芹笔下总是似闲文而非闲文。 说着众人都笑了。

一齐出来,去不多远,已到了荇叶渚。那姑苏选来的几个驾娘早把两只棠木舫撑来。 [周按]船是棠木,后文第四十五 回中之屐亦是棠木,寓有深意。 众人扶了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刘姥姥、鸳鸯、玉钏儿上了这一只。 [周按]鸳鸯、玉钏 乃贾母、王夫人贴 身人 也。 落后李纨也跟上去,凤姐儿也上去,立在船头上,也要撑船。贾母在舱内道:“这不是顽的, [周按]不是顽的,口语常言, 谓莫当儿戏,很是危险也。 虽不是河里,也有好深的,你快给我进来。” [周按]快给我, 俗语命令之意。 凤姐儿笑道:“怕什么!老祖宗只管放心。”说着,一篙点开,到了池当中,船小人多,凤姐只觉乱恍,忙把篙递与驾娘,方蹲下了。然后迎春姊妹等并宝玉上了那只,随后跟来。其余老嬷嬷散众丫嬛俱沿河随行。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天天曠,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 [周按]李义 山诗,残原作 枯,此处不必改正。正如花气袭人知昼 暖,陆诗原作骤暖,应从雪芹原笔为准。 偏你们又不留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已后咱们别叫人拔去了。”

说着已到了花溆的萝港之下,觉得阴森透骨,两滩上衰草残菱,更助秋情。贾母因见岸上的清厦旷朗,便问:“这是你薛姑娘的屋子不是?”众人道:“是。”贾母忙命拢岸,顺着云步石梯上去,一同进了蘅芜苑。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 [周按]案上仅两部书似乎太少。前番宝玉挨打后,遣袭人到宝钗处借书。我曾揣度 或指唐诗。由今视之,借书全是借口,本无书可借,倒是方才写明黛玉处却书册甚富。 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贾母叹道:“这孩子太老实了,你没有陈设,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不理论。 [周按]理论,犹言 理会,关切。北语 读如立连, 本书常见。 也没想到,你们的东西自然在家里没带了来。”说着命鸳鸯去取些古董来,又嗔着凤姐儿:“不送些玩器来与你妹妹,这样小器。”王夫人、凤姐儿等都笑回说:“他自己不要的,我们原送过来,都退回去了。”薛姨妈也笑说:“他在家里也不大弄这些东西的。”贾母摆头道:“使不得。 [周按]使不得,犹言 不可、不许、不行。 虽然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像。二则年轻的姑娘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 [周按]满洲旗家于姑娘少女特为尊贵。贾母之言以老年妇 人相为对比,既风趣又生动,令人于嬉笑中领会其意味。 你们听那些书上戏上说的,小姐们的绣房,精致的还了得呢。他们姊妹们虽不敢比那些小姐们,也不要狠离了格儿。有现成的东西为什么不摆?若狠爱素净,少摆几样到使得。我最会收拾屋子的,如今老了,没这闲心了。他们姊妹们也还学着收拾的好,只怕俗气,有好东西也摆坏了。我看他们还不俗。 [周按]贾母不但于音乐为内行,对屋室陈设亦有 独到审美见解,寥寥数语,大方家数,可见一斑。 如今让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净。我的梯己两件收到如今,没给宝玉看见过,若经了他的眼也没了。”说着,叫过鸳鸯来,亲吩咐道:“你把那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棹屏,还有个墨烟冻石 ,这三样摆在这案上就彀了。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鸳鸯答应着,笑道:“这些东西都搁在东楼上不知那个箱子里, [周按]此东楼不指大观楼之缀锦阁, 是指荣府西院贾母正房东边之存物楼房。 还得慢慢找去,明儿再拿去也罢了。”贾母道:“明日后日都使得,只别忘了。”

说着坐了一回方出来,一迳来至缀锦阁下。文官等上来请过安,因问:“演习何曲?”贾母道:“只拣你们生的演习几套罢。” [周按]贾 母意谓俗 常听惯了的乐曲不想再听,拣那不常 得听的演奏来。此亦贾母知音之一端。 文官等下来,往藕香榭去不提。这里凤姐儿已带着人摆设齐整,上面左右两张榻,榻上都铺着锦裀、蓉簟。每一榻前两张雕漆几,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叶式的,也有葵花式的。也有方的,也有圆的,其式不一。一个上面放着炉瓶,一分攒盒。一个上面空设着,预备着另放所喜之食物。上面两榻四几,是贾母、薛姨妈,下面一椅两几是王夫人的,余者都是一椅一几。东边是刘姥姥,刘姥姥之下便是王夫人。西边便是史湘云, [周按]西 边一列以史 湘云居首,而湘云年龄少于钗黛,今日何以越位?盖老 太太特为湘云还席,故湘云高居首位,细思煞有意味。 第二便是宝钗,第三便是黛玉,第四迎春、探春、惜春,挨次下去,宝玉在末。李纨、凤姐二人之几设于三层槛内、二层纱厨之外。 [周按]纱厨, 唐人只作厨。 攒盒式样亦随几之式样。每人一把乌银洋钻自斟壶,一个十锦珐琅杯。大家坐定,贾母先笑道:“咱们先吃两杯,今日也行一令才有意思。”薛姨妈等笑说道:“老太太自然有好酒令,我们如何会呢,安心要我们醉,我们都多吃两杯就有了。”贾母笑道:“姨太太今儿也过谦起来,想是厌我老了。”薛姨妈笑道:“不是谦,只怕行不上来,到是笑话了。”王夫人忙笑道:“便说不上来,只多吃了一杯酒,醉了睡觉去,还有谁笑话咱们不成?”薛姨妈点头笑道:“依令,老太太到底吃一杯令酒才是。”贾母笑道:“这个自然。”说着,便吃了一杯。凤姐儿忙走至当地,笑道:“既行令,还叫鸳鸯姐姐来行更好!”众人都知贾母所行之令,必得鸳鸯提着,故听了这话都说狠是。凤姐儿便拉了鸳鸯过来。王夫人笑道:“既在令内,没有站着的礼。”回头命小丫头子:“端一张椅子放在你二位奶奶的席上。”鸳鸯也半推半就谢了坐,便坐下也吃了一钟酒,笑道:“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惟我是主。违了我的话,是要受罚的。”王夫人等都笑道:“一定如此,快些说来。”鸳鸯未开口,刘姥姥便下了席,摆手道:“别这样捉弄人,我家去了。”众人都笑道:“这却使不得。”鸳鸯喝命小丫头子们:“拉上席去。”小丫头子们也笑着,果然拉入席中。刘姥姥只叫:“饶了我罢!”鸳鸯道:“再多言的罚一壶!”刘姥姥方住了。 [周按]姥姥一听酒令,吓得便 要离席回家,令官鸳鸯一番喝 命,小丫嬛拉回座位,读来令人绝倒。然看到下文姥 姥所说酒令却十分精彩,可知此处正是反跌之笔也。 鸳鸯道:“如今我说骨牌副儿,从老太太起,顺领下去,至刘姥姥止。比如我说一副儿,将这三张牌拆开,先说头一张,次说第二张,再说第三张,说完了,合成这一副儿的名子。无论诗词歌赋,成语俗话,比上一句,都要叶韵,错了的罚一杯。”众人笑道:“这个令好,就说出来。”鸳鸯道:“有了一副了。左边是张天。”贾母道:“头上有青天。”众人道:“好。”鸳鸯道:“当中是个五与六。”贾母道:“六桥梅花香彻骨。”鸳鸯道:“剩得一张六与么。”贾母道:“一轮红日出云霄。”鸳鸯道:“凑成便是个蓬头鬼。”贾母道:“这鬼抱住钟馗腿。”说全, [周按]说全,谓全 副牌分张与合副皆说 上来 了。 大家笑着喝采,贾母饮了一杯。鸳鸯又道:“有了一副,左边是个大长五。”薛姨妈道:“梅花朵朵风前舞。”鸳鸯道:“右边还是个大五长。”薛姨妈道:“十月梅花岭上香。”鸳鸯道:“当中二五是杂七。”薛姨妈道:“织女牛郎会七夕。”鸳鸯道:“凑成二郎游五岳。”薛姨妈道:“世人不及神仙乐。”说全,大家称赏。饮了酒,鸳鸯又道:“有了一副,左边长么两点明。”湘云道:“双悬日月照乾坤。”鸳鸯道:“右边长么满地明。”湘云道:“闲花落地听无声。” [周按]满地明,点地牌也, 故有“闲花落地”之诗以 配之 也。 鸳鸯道:“中间还得么四来。”湘云道:“日边红杏倚云栽。”鸳鸯道:“凑成樱桃九点熟。”湘云道:“御园却被鸟衔出。” [周按]王维咏樱 桃诗:才是寝园 春荐后,非关 御苑鸟衔残。 说全,饮了一杯。鸳鸯道:“有了一副,左边是长三。”宝钗道:“双双燕子语梁间。”鸳鸯道:“右边是三长。”宝钗道:“水荇牵风翠带长。”鸳鸯道:“当中三六九点在。”宝钗道:“三山半落青天外。”鸳鸯道:“凑成铁锁练孤舟。”宝钗道:“处处风波处处愁。”说全,饮毕。鸳鸯又道:“左边一个天。”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宝钗听了回头看着他。黛玉只顾怕罚,也不理论。鸳鸯道:“中间锦屏颜色俏。”黛玉道:“纱窗也没有红娘报。” [周按]黛玉开口便是《牡丹 亭》,下句又是《西厢记》,此皆 闺中忌读之闲书。而黛玉冲口而出,全 忘嫌疑。故宝钗以目示意,而黛玉未觉。 鸳鸯道:“剩了二六八点齐。”黛玉道:“双瞻玉座引朝仪。”鸳鸯道:“凑成篮子好采花。”黛玉道:“仙仗香挑芍药花。”说全,饮了一口。鸳鸯道:“左边四五成花九。”迎春道:“桃花带雨浓。”众人道:“该罚,错了韵,而且又不像。” [周按]牙骨 牌面上镌刻点 数多寡,排列不同,故不独颜色有别,排列形式也有象形意味,启人联想。如三点是三个绿点 斜行排列,于是喻为翠带或锁链。又如五点排列,中间一点,四围四点,略似花形,固喻为梅 花,余不多举。此处所谓不像,是指迎春所引诗句 “桃花带雨浓”,与四五花九形状全不相似,故曰不像。 迎春笑着饮了一口。原是凤姐儿和鸳鸯都要听刘姥姥的笑话,故意都命说错,都罚了。至王夫人,鸳鸯代说了个。下便该刘姥姥。刘姥姥道:“我们庄家人闲了,也常会几个人弄这个,但不如说的这么好听,少不得我也试一试。”众人都笑道:“容易说的,你只管说,不相干。”鸳鸯笑道:“左边四四是个人。”刘姥姥听了,想了半日说道:“是个庄家人罢。” [周按]骨牌点 数最多者十二, 由两个六组成者名曰天牌,由两个一点组成者名曰地牌,由两个四点组成者名曰人牌。人牌与 地牌全部红点,十分鲜艳醒目。刘姥姥的酒令,第一张即是人牌。姥姥不会吟诗文,想了半 日,却说出一句,是个庄家人罢。我谓姥姥此 语乃天地间第一奇文,胜过诸钗所引唐诗宋词。 众人哄堂笑了。贾母笑道:“说的好,就是这样说。”刘姥姥也笑道:“我们庄家人,不过是现成的本色,众位别笑。”鸳鸯道:“中间三四绿配红。”刘姥姥道:“大火烧了毛毛虫。”众人笑道:“这是有的,还说你的本色。”鸳鸯道:“右边么四真好看。”刘姥姥道:“一个萝卜一头蒜。”众人又笑了。鸳鸯笑道:“凑成便是一枝花。”刘姥姥两只手比着说道:“花儿落了结了个大倭瓜。”众人大笑起来。

[戚回后]写贫贱辈低首豪门,凌辱不计,诚可悲夫。此故作者以警贫贱,而富室贵豪,亦当于其间着意。

[回后评]《石头记》书中诗词、酒令、谜语于字句之外各有许多深层寓意,此已尽人皆知。如本回贾母酒令是暗指本年即乾隆元年,新皇帝赦免曹家政治罪状,经济亏空,故所谓一轮红日出云霄,有庆幸、颂圣之语意。又如薛姨妈之酒令,先说牛郎织女会七夕,后说凑成二郎游五岳。世人不及神仙乐是指宝玉婚后又出家为僧。又如钗湘二人之酒令,更有重要内容,须待详解。至于刘姥姥之酒令,似乎语语诙谐有味,实亦句句暗合贾府后来结局。 JIHm86rJEciHwaHpwjMTQirR61DGNhaQFvVL9LAn8P7xk6S7cZEh1P11kBm4QRl3



第四十一回
贾宝玉品茶拢翠庵 刘姥姥醉卧怡红院
[周按]参互诸本,拢是原笔。有梳义,亦有聚义。

[庚回前]此回拢翠品茶,怡红遇劫,盖妙玉虽以清净无为自守,而怪洁之癖未免有过。老妪只污得一杯,见而勿用,岂似玉兄日享洪福,竟至无以复加而不自知。故老妪眠其床、卧其席、酒屁熏其屋,却被人袭〔袭人〕遮过。则仍用其床、其席、其屋,亦作者特为转眼不知身后事写来作戒。纨袴公子可不慎哉!

[蒙戚回前]任呼牛马从来乐,随分清高方可安。自古世情难意拟,淡妆浓抹有千般。立松轩。 [周按]此蒙戚回前批中惟一署名。所传八十回两次分 出,故冠于第四十一回之首。立松轩其人拟出佟家,盖继 承脂砚斋之志而 行此八十回者。

话说刘姥姥两只手比着说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众人听了哄堂大笑起来。于是吃过门杯,因又逗趣笑道:“实告诉说罢,我的手脚子粗㤓, [周按]㤓,今通本作笨。 了酒, [周按] ,今通本作喝。 仔细失手打了这磁杯,有木头的杯,取个子来,便失手掉了地下也打不了。” [周按]打不了,口 语谓摔砸致碎为打。 众人听了,又笑起来。凤姐儿听如此说,便忙笑道:“果真要木头的,我就取了来。可有一句先说下,这木头的可比不得磁的,那都是一套,定要吃遍一套方使得。”刘姥姥听了,心下敁敠道:“我方才不过是趣话取笑儿,谁知他果真竟有。我时常在村庄乡绅大家也赴过席,金杯银杯到都也见过,从来没见有木头的。哦,是了。想必是小孩子使的木碗子,不过诓我多 两碗。别管他,横竖这酒蜜水儿似的,多 点子也无妨。” [庚双]为 登厕伏脉。 想毕,便说:“取来再商量。”凤姐乃命丰儿:“到前面里间书架子上有十个竹根套杯取来。”丰儿答应,刚才要去,鸳鸯笑道:“我知道你这十个杯还小,况且你才说是木头的,这会子又拿了竹根子的来,到不好看。不如把我们那里的黄杨根整抠的那十个大套杯拿来,灌他十下子。”凤姐儿笑道:“更好了。”鸳鸯果命人取来。刘姥姥一看又惊又喜,惊的是一连十个挨次大小分下来,那大的足似个小盆子,第十个极小的还有手里的杯子两个大。喜的是雕镂奇绝,一色山水树木人物,并有草字以及图印。因忙说道:“拿了那小的来就是了,怎么这么些个。”凤姐儿笑道:“这个杯没有 一个的理,我们家因没有这大量的,所以没人敢使他。姥姥既要,好容易寻了出来,必定要挨次吃一遍才使得。”刘姥姥唬的忙道:“这可不敢,好姑奶奶,竟饶了我罢。” [蒙侧]挟 炎的苦恼。 贾母、薛姨妈、王夫人知道他有年纪的人,禁不起,忙都道:“说是说,笑是笑,不可多吃了,只吃这头一杯罢。”刘姥姥道:“阿弥陀佛,我还使小杯吃罢。把这大杯收着,我带了家去慢慢的吃罢。”说的众人又笑起来。鸳鸯等无法,只得命人满斟了一大杯,刘姥姥两手捧着 。贾母道:“慢些,不要呛了。”薛姨妈又命凤姐儿布了菜。凤姐笑道:“姥姥要吃什么,说出名儿来,我拣了喂你。”刘姥姥道:“我知道什么名儿?样样都是好的。”贾母笑道:“你把茄胙 [周按]茄胙,乃以鸡汁等醃藏特制的 茄子菜肴,或作“茄鮺”,亦是借字, 音近义类,故在小说中 记口语俗称亦不为误。 拣些喂他。”凤姐儿听说,依言拣些茄胙送入刘姥姥口中。因笑道:“你们天天吃茄子,也尝尝我们的茄子,弄的可口不可口。”刘姥姥笑道:“别哄我了,茄子跑出这个味儿来了,我们也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罢了。”众人笑道:“真是茄子,我们再不哄你。”刘姥姥诧异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这半日。姑奶奶你再喂我些,让我细嚼嚼。”凤姐儿果又拣了些放入口内。刘姥姥细嚼了半日,笑道:“虽有一点茄子香,只是还不像是茄子。告诉我是个什么法子弄的,我也弄着吃去。”凤姐儿笑道:“这也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 了, [周按] 是原笔,即 去皮,与“剥”同。 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蕈、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钉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磁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爪一拌就是。”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说道:“我的佛祖!到得十来只鸡来配他,怪道这个味儿!”一面说笑,一面慢慢的吃完了酒,还只管细玩那杯。凤姐笑道:“还不足兴,再吃一杯罢。”刘姥姥忙道:“了不得!那就醉死了,我因为爱这样范,亏他怎么作了。”鸳鸯笑道:“酒吃了,到底这杯子是什么木的?”刘姥姥笑道:“怨不得姑娘不认得,你们在这金门绣户的,如何认得木头。我们成日家和树林子作街坊, [蒙侧]好,充 懂得的来看。 困了枕着他睡,乏了靠着他坐,荒年间饿了还吃他,眼睛里天天见他,耳朵里天天听他,口儿里天天讲他。所以好歹真假,我是认得,让我认一认。”一面说,一面细细端详了半日道:“你们这样人家断没有那贱东西,那容易得的木头,你们也不收着了。我掂着这杯体沉,断乎不是杨木,这一定是黄松的。”众人听了,哄堂大笑起来。

只见一个婆子走来,请问贾母说:“女孩子们都到了藕香榭了,请老太太的示下,就演罢,还是等一会子。”贾母忙笑道:“可是到忘了他们了,就叫他们演罢。”那婆子答应着去了。不一时,只听得箫管悠扬,笙笛并发,正值风清气爽之时,那乐声穿林度水而来,自然使人神移心旷。 [蒙侧]作者似 曾在坐〔座〕。 宝玉先禁不住,拿起壶来斟了一杯,一口饮尽,复又斟上。才要饮,只见王夫人也要饮,命人换煖酒来,宝玉连忙将自己的杯捧了过来,送到王夫人口边。 [庚双]妙极!忽写宝 玉如此。便是天地间母 子之至情至性,献芹 之民之意,令人酸鼻。 王夫人便就他手内吃了两口。一时煖酒来了,宝玉仍归旧坐,王夫人提了自己的煖酒壶下席来,众人皆都出了席,薛姨妈也立起来。贾母忙命李、凤二人接过壶来:“让你姨妈坐下,大家才便。”王夫人见如此说,方将壶递与凤姐,自己归坐。贾母笑道:“大家吃上两杯,今日着实有趣。”说着擎杯让薛姨妈,又向湘云、宝钗道:“你姐妹两个也吃一杯。你林妹妹虽不大会吃,也别饶他。”说着自己已干了。湘云、宝钗、黛玉也都干了。当下刘姥姥听见这般音乐,且又有了酒,越发喜的手舞足蹈起来。宝玉因下席过来,向黛玉笑道:“你瞧刘姥姥的样子。”黛玉笑道:“当日舜乐一奏,百兽率舞,如今才一牛耳。” [蒙侧]随笔 写来趣极。 [周按]贾府上下皆以刘姥姥为开心取笑 之对象,独贾母略无嬉笑嘲弄之意,其人 最为忠厚,于此等处一贯表现分明。而其外 孙女却开口即是轻薄调笑,何其不相似乃尔。 众姐妹都笑了。须臾乐止,薛姨妈出席笑道:“大家的酒想也都有了,且出去散散再坐罢。”

贾母也正要散散,于是大家出席,都随着贾母游玩。贾母因要带着刘姥姥散闷,遂携了刘姥姥至山前树下盘桓了半晌,又说与他这是什么树,这是什么石,这是什么花,这是什么鸟。刘姥姥一一领会,又向贾母道:“谁知城里不但人尊贵,连雀儿也是尊贵的。偏这雀儿到了你们这里,他也变俊了,也会说话了。”众人不解,因问:“什么雀儿变俊了,会说话?”刘姥姥道:“那廊上金架子上站的绿毛红嘴的是鹦哥儿,我是认得的。那笼子里老鸹, [周按]老鸹,北 语呼鸦之俗名也。 怎么又长出凤头来,也会说话呢?”众人听了又都笑起来。一时只见丫头们来请用点心。贾母道:“吃了两杯酒,到也不饿。也罢,就拿了这里来,大家随便吃些罢。”丫头们听说,便去抬了两张几来,又端了两个小捧盒。揭开看时,每个盒内两样。这盒内是两样蒸食,一样是藕粉桂糖糕,一样是松穰鹅油卷。 [周按]五字点心 名称是对仗的。 那盒内是两样炸的,一样是只有一寸来大的小饺儿。贾母因问:“是什么馅子?”婆子们忙回:“是螃蟹的。”贾母听了,皱眉说道:“这会子谁吃这个!”又看那一样是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子,也不喜欢,因让薛姨妈吃。薛姨妈只拣了一块糕,贾母拣了一个卷子,只尝了一尝,剩的半个递与丫头了。刘姥姥因见那小面果子都玲珑剔透,各式各样,便拣了一朵牡丹花样的笑道:“我们乡里最巧的姐儿们,剪子也不能铰出这么个纸的来。我又爱吃,又舍不得吃, [蒙侧]世上 竟有这样人。 包些家去,给他们做花样子去到好。”众人都笑了。贾母笑道:“你家去,我送你一磁罐子,你先趁热吃这个罢。”别人不过拣各人爱吃的一两点就罢了。刘姥姥原不曾吃过这些东西,且都作的小巧,不显盘堆的,他和板儿每样吃了些,就去了半盘子。剩的凤姐又命攒了两盘并一个攒盒,与文官等吃去。忽见奶子抱了大姐儿来,大家哄他顽了一回。那大姐儿因抱着一个大柚子顽的,忽见板儿抱着一个佛手,便也要佛手。 [庚双]小儿常情, 遂成千里伏线。 丫嬛哄他取去,大姐儿等不得,便哭了。众人忙把柚子与了板儿, [蒙侧]伏 线千里。 将板儿的佛手哄过来与他才罢。那板儿因顽了半日佛手,此刻又两手抓着些面果子吃,又忽见这柚子又香又圆,更觉好顽,且当球踢着顽去,也就不要那佛手了。 [庚双]抽〔柚〕子,即 今香团〔圆〕之属也,应 与约缘约通,毫。无佛一手者丝漏,正泄指。迷岂津独者为刘也姥。姥以小之俚儿之言博戏笑,暗,透而前有此后通一部大脉回文络字,哉隐隐。[画蒙工侧。] [周按] 大姐儿即 后来刘姥姥为之取名巧姐者。巧姐是乳名,大姐儿是贾母重孙女中 之居长者。巧姐与板儿日后的姻缘,此时已于二果交换中预为注定。

当下贾母等吃过茶,又带了刘姥姥至拢翠庵来。妙玉忙接了进去。至院中,见花木繁盛,贾母笑道:“到底是他们修行的人,没事常常的修理,比别处越发好看。” [周按]贾母此言暗与唐诗名句关合,唐诗云:清晨入 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曲径 通幽处”题于园门内翠嶂间,而贾母赞妙玉所居花木, 盖隐从“禅房花木深”而来。此种文心匠意是雪芹独擅。 一面说,一面便往东禅堂来。妙玉笑往里让,贾母道:“我们才都吃了酒肉,你这里头有菩萨,冲了罪过,我们在这里坐坐罢。把你的好茶拿来,我们吃一杯就去了。”妙玉听了,忙去烹了茶来。宝玉留神看他是怎么行事。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了一个成窑五彩泥金小盖钟,奉与贾母。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 [周按]贾母不吃六安茶,因安徽六安所产之茶味薄而不耐品 嚼。老君眉产于福建武夷山中,其嫩芽细长而色白,是上品名 茶。此乃实有之品名,我故 乡正兴德茶庄即有此名色。 贾母接了,又问:“是什么水?”妙玉笑回:“是旧年蠲的雨水。”贾母便吃了半 [周按] 是原笔。 便笑着递与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刘姥姥接来一口吃尽,笑道:“好是好,就只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贾母与众人都笑起来。 [周按]世俗常人饮茶以浓酽为 佳,不知名茶珍品却以清醇爽口 为上 乘。 然后众人都是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到了茶来。那妙玉便把宝钗与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随他出来,宝玉便悄悄的随后跟了去。只见那妙玉让他二人在耳房内,宝钗便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团上,妙玉自向风炉上煽滚了水,另泡了一壶茶。宝玉便走了进来笑道:“偏我们吃梯己呢!”三人都笑道:“你又赶了来飺茶吃,这里并没你的。”妙玉刚要去取杯,只见婆子收了上面的茶 来,妙玉忙命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宝玉会意,知为刘姥姥吃了,他嫌贜不要了。又见那妙玉另拿出两只杯来。一个旁边有耳,杯上镌着“ 瓟斝”三个隶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晋王恺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妙玉便斟了一斝,递与宝钗。那一只形似钵而小,也有三个垂珠篆字,镌着“杏犀 ”。 [周按]杏犀,谓犀角颜色红黄。点改犀者妄笔俗义, 损害雪芹本旨,变高洁之文为儇薄之语,最是可恶。 妙玉斟了一 与黛玉,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宝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两个就用那样古玩奇珍,我就是这个俗器了。”妙玉道:“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宝玉笑道:“俗话说,随乡入乡。到了你这里,自然把这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了。”妙玉听如此说,十分欢喜,遂又寻出一只九曲十八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的湘妃竹根的一个大 出来,笑道:“就剩了这一个,你可吃的了这一 ?”宝玉喜的忙道:“吃的了!”妙玉笑道:“你虽吃的了,也没这些茶遭塌。 [庚双]茶下遭塌二字,成窑杯已不屑再要。妙玉真清 洁高雅,然亦怪谲孤僻甚矣。实有此等人物,但罕耳。 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驴了。你吃这一 更成什么!”说的宝钗、黛玉、宝玉都笑了。妙玉执壶,只向内斟了约有一杯,宝玉细细吃了,果觉轻淳无比,赏赞不绝。妙玉正色道:“你这遭吃茶是托他两个的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宝玉笑道:“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领你的情,只谢他二人便是了。”妙玉听了方说:“这话明白。”黛玉因问道:“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 [周按]黛玉素性孤傲,全家上下 无敢评议者,独妙玉却贬其为大俗 人,黛玉敬承而不敢还一言,可见 妙玉之品格在十二钗中实居其首。 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 [周按]鬼脸青, 瓷釉颜色名目。 总舍不得吃, [蒙侧]妙手,层层叠起,竟能以 他人所画之天王作纵〔从〕神矣。 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淳,如何吃得?”黛玉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过茶,便约宝钗走了出来。宝玉也随出来,和妙玉陪笑道:“那茶杯虽然贜了,白撂了岂不可惜!依我说,不如就给了那贫婆子罢,他卖了也可以度日。你道可使得?” [周按]宝玉之言乃是伏笔,依我推考,日 后刘姥姥之婿王狗儿将此名贵茶杯卖与古 玩店,又引起一大祸变。因妙玉原是罪犯官员之女, 遁迹于空门者本为避难,而贾府收容遂成罪状之一。 妙玉听了,想了一想,点头说道:“这也罢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是我吃过的,我就砸碎了。只是我可不亲自给他, [蒙侧]更奇,世上 我也见过此等人。 你要给他,我也不管,我只交给你,快拿了去罢。”宝玉笑道:“自然如此,你那里和他说话授受去, [蒙侧]人若亡〔忘〕 形,最喜此等言语。 越发连你都贜了,只交与我就是了。”妙玉便命人拿来,递与宝玉。宝玉接了,又道:“等我们出去了,我叫几个小么儿来,河里打几桶水来洗地如何?”妙玉笑道:“这更好了,只是你嘱咐他们,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 [蒙侧]偏于无可 写处深入一层。 [周按]宝玉、妙玉一番问答,话虽不多,机锋相对,倍显妙玉之 冷僻高洁,所谓太高人愈妒,过洁世间嫌。然妙玉之洁,却未免真 是太 过了。 宝玉道:“这是自然的。”说着,便袖了那杯出来,递与贾母房中的一个小丫头子拿着,说:“明日刘姥姥家去,给他带去罢。”交代明白,贾母已经出来,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不在话下。

且说贾母因觉身上乏倦,便命王夫人和迎春姊妹陪了薛姨妈去吃酒,自己便往稻香村来歇息。凤姐忙命人将竹椅小轿抬来,贾母坐上,两个婆子抬起,凤姐、李纨和众丫嬛婆子围随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薛姨妈也就辞出。王夫人打发文官等出去,将攒盒散与众丫嬛婆子吃去,自己便也乘空歇着,随便歪在方才贾母坐的榻上,命小丫头放下帘子来,又命他搥着腿,吩咐人道:“老太太那边醒了,你们就来叫我。”说着也歪着睡着了。于是众人方散出来,宝玉、湘云等看着丫嬛们将攒盒搁在山石上,也有坐在山石上的,也有坐在草地下的,也有靠着树的,也有傍着水的,到也十分热闹。一时又见鸳鸯来了,要带着刘姥姥各处去曠, [蒙侧]又另 是一番气象。 [周按]引姥姥者为 鸳鸯,应暗伏后文重 要情 事。 众人也都跟着取笑。

一时来至省亲别墅的牌坊底下,刘姥姥道:“嗳哟,这里还有个大庙呢!” [周按]省亲别墅前有大牌坊,似北京朝阳门外之东 岳庙,故姥姥认为大庙也。此皆特笔,后人难晓矣。 说着,便爬下磕头,众人笑湾了腰。刘姥姥道:“笑什么,这牌楼上的字我都认得。我们那里这样的庙宇最多,都是这样的牌坊,那字就是庙的名字。”众人笑道:“你认得这是什么庙?”刘姥姥便抬头指那字道:“这不是玉皇宝殿四个大字!”众人笑的拍手打掌, [周按]按刘姥姥之住处正在北京东 郊东岳庙一带,其庙门外有大牌坊, 姥姥所言 是即指此。 还要拿他取笑时,刘姥姥觉得腹内一阵乱响,忙的拉着一个小丫头,要了两张纸,就解中衣。众人又是笑,又忙喝道:“这里使不得!”忙命一个婆子带了东北角上去。那婆子指与他地方,便乐得走开去歇息。那刘姥姥因 了些酒,他的脾气不与黄酒相宜,且又吃了许多油腻饮食,因发渴,多 了几杯茶,不免通泻起来,蹲了半日方完。及出厕来,酒被风禁,且又年迈之人,蹲了半日忽一起来,只觉眼花头眩,辨不出路迳。四顾一望,皆是树木山石,楼台房舍,却不知那一处是往那一路去的了。只得顺着一条石子路,慢慢的走去。及至到了房舍跟前,又找不着门,再找了半日,忽见一带竹篱,刘姥姥心中自忖道:“这里也有扁豆架子?” [周按]从姥姥 入府带来之礼物 皆是新鲜的瓜、茄、野菜之类,姥姥行酒令所说萝卜、蒜、倭瓜又皆是蔬菜之类, 今又说扁豆架子,合而观之,我谓姥姥家乃是菜农。上举诸品皆属他家实有之物。 一面想,一面顺着花障走了来。得了一个月洞门进去,只见迎面忽有一带水池,只有五六尺宽,石头砌岸,里面碧清的水 [蒙侧]借刘姥姥 醉中,写境中景。 流往那边去了。上边有一块白石横架在两岸,刘姥姥便渡过石来,顺着石子甬路走去。转了两个湾子,只见有一房门,于是进了房门。只见一个女孩儿满脸含笑迎将出来,刘姥姥忙笑道:“姑娘们把我丢下了,耍我磞头磞到这里来。”说了半日,不见那女孩儿答应,刘姥姥便赶上来拉他的手。咕冬一声,便撞到板壁上,把头磞的生疼。细瞧瞧,原来是副画儿。刘姥姥自忖道:“原来画儿有这样活凸出来的。”一面用手去摸,却又是一色平的,因点头叹了两声。方一转身,只见有一小门,门上挂着葱绿撒花软帘。 [周按]软帘,是丝绸织品所做之帘。帘在门间, 内外不能透视,与竹编之帘截然二物,不可相混。 刘姥姥掀帘进去,抬头一看,只见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皆贴在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下跴的砖皆是碧绿凿花,竟越发把眼花了。找门出去,那里有门?左一架书,右一架屏,刚从屏后得了一门,才要出去,只见他亲家母也从外面迎了进来。 [周按]试观作者写怡红院室 内装饰何等精巧特异,而今之 仿建怡红院者对此雪芹原文竟如视而不 见,其所设计略无相似之处,何也? 刘姥姥诧异,忙问道:“亲家母,你想是见我这几日没家去,你找我来了。那一位姑娘带你进来的。”只见他亲家只见笑,不答言。刘姥姥笑道:“你好没见世面,这园子里的花好,你就没死活带了一头。”他亲家也不答应。刘姥姥忽然想起来,说:“是了!我常听见人家说大家富贵人家有一种穿衣镜,这别是我在镜子里头罢。”想毕,伸手一摸。再细一看,可不是一面雕空紫檀板壁,将这镜嵌在中间。因说:“这已经拦住,如何走的出去呢?”一面说,一面只管用手去摸。这镜子原是西洋机括,可以开合,不意刘姥姥乱摸之间,其力巧合,便撞开消息,掩过镜子,露出门来,刘姥姥又惊又喜,便迈步出去。忽见有一副最精致的床帐,他此时又带了七八分醉,又走乏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只说歇歇,不承望身不由己,便前仰后合的朦胧着两眼,一歪身就睡熟在床上。

且说众人等他不见,板儿见没了他姥姥,急的哭了。众人都笑道:“别是吊在茅厕坑里了,快叫人去瞧瞧。”因命两个婆子去找,婆子去了,回来说没有。众人各处搜寻不见,袭人度其道路:“定是他醉了,迷了路,顺着这一条路往我们后院子里去了。若进了花障子,到后房门进去,虽然磞头,还有小丫头子们看见。若不进花障子, [周按]袭人口中点出“花障”二字,正是姥姥所见之“扁 豆架子”也。此即雪芹惯出诙谐之妙语,读之令人大笑。 再往西南上去,绕出去还好,若绕不出去,可彀他绕会子好的。我且瞧瞧去。”一面想着,一面回来,进了怡红院,便叫人,谁知那几个看屋子的小丫头已偷空顽去了。袭人一直进了房门,转过集锦槅子,就听的齁声如雷,忙进来,只闻得酒屁臭气。满屋一瞧,只见刘姥姥扎手舞脚的仰卧在床上。袭人慌的忙赶上来,将他推醒。那刘姥姥惊醒,睁开眼见了袭人,连忙爬起来道:“姑娘,我该死了,我失错了,并没弄贜了床。”一面说,一面用手去掸。袭人恐惊动了人,被宝玉知道了,只向他摇手,不叫他说话。忙将当地大 内贮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些须收拾收拾,所喜不曾呕吐,忙悄悄的笑道:“不相干,有我呢。 [蒙侧]这方是袭人的平素,笔 至此不得不屈,再增支派则累矣。 你只说你醉了,在外头山子石上打了个盹儿。 [蒙侧]总是 恰好便住。 你随我出来。”刘姥姥满口答应,跟了袭人出至小丫头们房中。命他坐了,又与他两碗茶吃,刘姥姥方觉酒醒了,因问道:“这是那位小姐的绣房,这样精致,我就像到了天宫里的一样。”袭人笑道: [周按]他本有点改“微微笑道”“这个么”之处,皆后人妄笔“加 工”。有人专尝此等,而不知雪芹手笔之高处正异于此类俗意。一部 书中,愁以此种 大别定其真伪。 “这个是宝二爷的卧房。”那刘姥姥唬的不敢作声。袭人带他从前头出去,见了众人,只说他在草地下睡着了,带了他来的。众人都不理会,也就罢了。下回分解。

[蒙回后]刘姥姥之憨从利,妙玉尼之怪图名,宝玉之奇,黛玉之妖,亦自敛迹。是何等画工,能将他人之天王,作我卫护之踪神。文技至此,可为至美!

[回后评]妙玉来自姑苏,又非贾氏眷属而名列十二正钗,此谓何故,内情尚少人知。其所居曰拢翠庵。拢翠者暗喻女子带发修行,拢者梳也。妙玉貌美又未剃发,故于后文引出许多意外艰险情节。妙玉多蓄古玩,其所用酒器 爮斝上有铭文,“晋王恺珍玩”,“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等字。按元丰五年东坡已谪居黄州,焉能于秘府见此古董。故论者曾言,此种皆假古董也。

妙玉在十二正钗中名列第六,仅次于湘云,可见其人之重要。自其入居大观园后迟至此回方正式出场,而其出场者,却是老太太亲自率领众人莅临观内。

品茶一回书或又以为无非是闲文戏笔,稍一细玩,方觉闲戏之中大有奇趣。妙玉之庵门不为人启,更何谈以茶待客。然今日却大开茶会,此貌似众人皆托赖老太太之福分,事固十分显然,却不知老太太之茶实为刘姥姥所设,此一奇也。又不知老太太与刘姥姥均非主客,不过陪客而已。真主客为谁乎,君不见回目已大书明白,曰贾宝玉品茶拢翠庵,始知宝玉方是真主客。宝玉而能入庵,且饮妙玉亲手所制之茶,此二奇也。如此奇笔安得谓之闲文,谓之戏笔乎?

观全书中未尝叙及宝玉妙玉何时初次晤谈,以后又如何交往,均未一词。至此观二人对话,绝非陌生客套之神态,则二人会心不远自有由来,此非一般笔墨所能传写者也,读者当自得之。

妙玉之于茶、于水,其辨识考究已达极峰,或又以为妙玉之生活享受奢侈极矣,殊不知妙姑识茶、识水尚能如此,又何况于识人乎。正所谓太高人愈妒,过洁世间嫌也。

此回蒙戚二本多存雪芹原笔,信为可实。他本添入增饰诸语,偶有可从,然往往不佳,须细辩文笔气味雅俗高下之分。总之雪芹笔法变化无穷,用意难测,许多层次尚待研求。 JIHm86rJEciHwaHpwjMTQirR61DGNhaQFvVL9LAn8P7xk6S7cZEh1P11kBm4QRl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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