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 [甲侧]自占地步。〇自首荒 唐。 妙! 细谙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闻者了然不惑。原来,当年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 [甲侧]补天济世,勿认真用常言。 于大荒山 [甲侧]荒唐也。 无稽崖 [甲侧]无稽也。 炼成高经十二丈、 [甲侧]总应十二钗。 方经二十四丈 [甲侧]照应副十二钗。 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 [甲侧]合周天之数。 只单单的剩下了一块未用, [甲侧]剩了这一块,便生出这许多故事。使当日虽不以此 补天,就该去补地之坑陷,使地平坦,而不得有此一部鬼话。 [蒙侧]数足,偏遗我,“不 堪入选”句中透出心眼。 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 [甲眉]妙。自谓落堕 情根,故无补天之用。 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 [甲侧]煅炼后,性方通。甚哉,人生不能学也。 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嗟,日夜悲号惭愧。一日,正当嗟悼之余,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气骨不凡、丰神迥异,说说笑笑 [蒙戚双]这是真像,非幻像也。 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 [甲侧]竟有人问:口生于何 处?其无心肝,可笑可恨之极。 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 [甲侧]岂敢,岂敢。 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 [甲侧]岂敢,岂敢。 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甲侧]四句乃一部之总纲。 到不如不去的好。”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 [甲侧]煅炼过,尚 与人踮脚,不学者又 当如 何。 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 [甲侧]妙。佛法亦须偿还,况世人之偿乎。 近之赖债者来看此句。所谓游戏笔墨也。 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 [甲侧]明点幻字,好。 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 [甲侧]奇诡险怪之文,有如 髯苏《石钟》、《赤壁》用幻处。 那僧乃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到也是个宝物了, [甲侧]自愧之语。 [蒙侧]世上人原自据看得见处为凭。 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 [甲侧]妙极!(今)之金玉其 外,败絮其中者,见此大不欢喜。 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 [甲侧]世上原宜假不宜真也。○谚云:一 日卖了三千假,三日卖不出一个真。信哉! 然后好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 [甲侧]伏长安大都。 诗礼簪缨之族, [甲侧]伏荣国府。 花锦繁华之地, [甲侧]伏大观园。 温柔富贵之乡, [甲侧]伏紫芸轩。 去安身乐业。” [甲侧]何不再添一句云: 择个绝世情痴作主人。 [甲眉]昔子房后谒黄石公,惟见一 石,子房当时恨不随此石去。余亦恨不 随此石而去也。 聊供阅者一笑。 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弟子那几件奇处, [甲侧]可知若果有奇贵之处,自己亦不知者。若自 以奇贵而居,究竟是无真奇贵之人。 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处?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说着便袖了那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去了。
后来,不知又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 [甲侧]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惭恨。 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一番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叚故事。后面有一首偈云:
无材可与补苍天, [甲侧]书之本旨。 枉入红尘若许年。 [甲侧]惭愧之言,呜咽如闻。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寄去作神传?
诗后便是此石堕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叚陈迹故事。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到还全备,或可适情解闷, [甲侧]或字谦得好。 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 [甲侧]若用此套者,胸中必无好文字,手中断无新笔墨。○据余说却大有考证。 [蒙侧] 〔妙〕在无考! 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叚故事,据你自己说有些趣味,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 [甲侧]先驳得妙! 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 甲侧]将世人欲驳之腐言,预先代人驳尽。妙! 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的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我总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也!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 [甲侧]所以答的好。 又何难也。但我想历代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不借此套者反到别致新奇,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看适趣闲文者特多。历代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败人妻女, [甲侧]先批其大端。 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涂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那两首情诗艳赋来, [蒙侧]放笔以情趣世人,并评倒多少传奇,文气淋漓,字句切实。 故假拟出男女二人之名姓,又必傍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戏中小丑然。且嬛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说。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所有书中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摄〔蹑〕迹,不敢少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也。 [甲眉]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至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传〔傅〕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不复少。余亦干〔于〕逐回中搜剔刳剖,明白注释,以待高明再指示误谬。 [甲眉]开卷一篇立意,真打破历来小说窠臼。阅其笔则是《庄子》、《离骚》之亚。 [甲眉]斯亦太过! 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总一时少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那里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书。所以我这一叚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 [甲侧]转得更好。 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拉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我师意为何如。” [甲侧]余代空空道人答曰: 不独破愁醒盹,且有大益。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了半晌,将这《石头记》 [甲侧]本名。 再检阅一遍。 [甲侧]这空空道人也太小心了,想亦世之一腐儒耳。 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 [甲侧]亦断不可少。 亦非伤时骂世之旨。 [甲侧]要紧句。 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 [甲侧]要紧句。 一味的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 [甲侧]要紧句。 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空空道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 [甲眉]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 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 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 [甲眉]若云雪芹批阅增删,然后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后 文如此处者不少。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弊〔蔽〕了去,方是巨眼。 并题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甲侧]此是第一首标题诗。 [甲眉]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余〔奈〕不遇獭〔癞〕头和尚何!怅怅! [甲眉]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本〔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月泪笔。
至脂砚斋甲戌钞阅再评,仍用《石头记》。出则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书云: [甲侧]以石上所记之文。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 [甲侧]是金陵。 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 [甲侧]妙极,是石头口 气。惜米颠不遇此石。 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 [甲侧]开口先云势利,是伏甄封二姓之事。 街内有个仁清巷, [甲侧]又言人情,总为士隐火后伏笔。 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 [甲侧]世路宽平者甚少。亦凿。 人皆呼作葫芦庙。 [甲侧]糊涂也,故假语从此具焉。 [蒙侧]尽〔画〕的虽不依样,却是葫芦。 庙傍住着一家乡宦, [甲侧]不出荣国大族,先写乡宦 小家。从小至大,是此书章法。 姓甄 [甲眉]真。○后之甄宝 玉亦借此音,后不注。 名费 [甲侧]废。 字士隐。 [甲侧]托言将真事隐去也。 嫡妻封氏, [甲侧]风。 因风俗来。 情性贤淑,深明礼义。 [甲侧]八字正是写日后之香菱,见 其根源 不凡。 家中虽无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 [甲侧]本地推为望族,宁荣 则天下推为望族。叙事有层落。 只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 [甲侧]自是羲皇上人,便可作是书之时代年纪矣。总写香菱根基,原与正十二钗无异。 [蒙侧]伏笔。 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到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纪半百,膝下无儿, [甲侧]所谓美中不足也。 只有一女,乳名英莲,年方三岁。 [甲侧]设云应伶〔怜〕也。
一日炎夏永昼, [甲侧]热日无多。 士隐于书房闲坐,至手倦抛书,伏几少憩,不觉朦胧睡去。梦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 [甲侧]是方从青埂峰袖石而来也。接得无痕。 且行且谈。只听那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叚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入人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 [蒙侧]苦恼是造劫历世,又不能不造劫历世,悲夫。 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 [甲侧]妙。 所谓三生 石上旧 精魂也。 [甲眉]全用幻,情之至莫如此。 今采来压巷〔卷〕,其后可知。 有绛珠草一株。 [甲侧]点红字。○细思 绛珠二字,岂非血泪乎。 时有赤瑕宫 [甲眉]按瑕字本注:玉,小赤也。 又:玉有病也。以此命名,恰极。 [甲侧]点红字、玉字二。 神瑛侍者, [甲侧]单点玉字二。 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化人形,竟修成个女体, [甲眉]以顽石、草木为偶,实历尽风月波澜,尝 遍情缘滋味至无可如何,始结此木石因果,以泄 胸中悒郁。古人之“一花一石如有 意,不语不笑能留人。”此之谓耶。 [蒙侧]点题处清雅。 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密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 [甲侧]饮食之名奇甚!出身履历更 奇甚!写黛玉来历,自与别个不同。 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叚缠绵不尽之意。 [甲侧]妙极!恩怨不清,西方尚 如此,况世之人乎。趣甚,警甚! 恰近日,神瑛侍者凡心偶炽, [甲侧]总悔轻举妄动之意。 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 [甲侧]点幻字。 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 [甲侧]又出一警幻,皆大关键处。 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到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甲侧]观者至此,请掩卷思想:历来 小说,可曾有此句千古未闻之奇文? [甲眉]知眼泪还债,大都作者一人耳。余亦 知此意,但 不能说得出。 [蒙侧]恩情山海偿〔债〕,惟有泪堪还。 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 [甲侧]余不及一人者,盖 全部之主,惟二玉二人也。 那道人道:“果真是罕闻,实未闻有还眼泪之说。 [蒙侧]作想得奇。 想来,这一叚故事比历来风月事故,更为琐碎细腻了。”那僧道:“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酒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未曾将儿女真情发泄一二。 [蒙侧]所以别致。 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那道人道:“趁此,你我何不也去下世度脱几个, [蒙侧]度脱,请问是幻不是幻。 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这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 [甲侧]若从头逐个写去,成何文字? 《石头记》得力处在此。丁亥春。 [蒙侧]幻中幻,何不可幻?情中情, 谁又无情?不觉僧道亦入幻中矣。 然犹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却说甄士隐俱听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遂近前施礼,笑问道:“二位仙师请了!”那僧道也答礼相问。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罕闻者。但弟子愚浊,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则洗耳谛听,犹能警省,亦可免沉沦之苦。”二仙笑道:“此乃玄机不可预泄者。到那时,只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隐听了,不便再问,因笑道:“玄机不可预泄。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者,或可一见否?”那僧道:“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出递与士隐。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 [甲侧]凡三四次,始 出明玉形,隐屈之至。 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 [甲侧]又点幻字,云书已入幻境矣。 [蒙侧]幻中言幻,何等法门! 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上大书四字,乃是“太虚幻境”。 [甲侧]四字可思。 两边又有一副对联,写道是: [蒙戚双]无极太极之轮转,色空之 相生,四季之随行,皆不过如此。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甲侧]叠用真、假、有、无字,妙!
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得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 [蒙侧]真是大警觉大转身。 定晴〔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 [甲侧]醒得无痕,不落旧套。 梦中之事便忘了对半。 [甲侧]妙极!若记得便是俗笔了。 又见奶姆正抱了英莲步来。士隐见女儿一发生的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中逗他顽耍一回,又带至街门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 [甲侧]所谓万境都如梦境看也。 那僧则癞头跣足,那道则跛足蓬头, [甲侧]此门是幻像。 [觉双]此则是幻缘。 疯疯颠颠,挥霍谈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 [甲侧]奇怪。 所谓情僧也。 又面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 [甲眉]八个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 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 屈死多少词客骚人。今又被作者将此一把眼泪洒与 闺阁之中,见得裙钗尚遭逢此数,况天下之男子乎! [甲眉]看他所写开卷之第一个女子,便用此二语以 订终身,则知托言寓意之旨,谁谓独寄兴于一情字耶。 [甲眉]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 〔贤〕之恨,及今不尽,况今之草芥乎! [甲眉]家国君父,事有大小之殊,其理其运其数, 则略无差异。知运知数者,则必谅而后叹也。 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采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 [蒙侧]如果舍出,则不成幻境矣。行文至此,又不得不有此一语。 士隐不奈烦,便抱着女儿撤身要进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是:
惯养娇生笑你痴, [甲侧]为天下父母痴心一哭。
菱花空对雪澌澌。 [甲侧]生不遇时,遇又非偶。
好防佳节元宵后, [甲侧]前后一样,不直 云前而云后,是讳知者。
便是烟消火灭时。 [甲侧]伏后文。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只听得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往,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 [甲眉]佛以世谓劫。凡三十 年为一世。三劫者,想以九十 春光寓 言也。 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消号去。”那僧道:“妙妙妙!”说毕二人已去,再不见个踪迹了。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该试一问,如今悔却晚也。这士隐正痴想间,忽见隔壁 [甲侧]隔壁二字,极细极险,记清! 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 [甲侧]假话,妙! 字表时飞 [甲侧]实非,妙! 别号雨村者走了出来, [甲侧]雨村者,村言粗语也。言 以村粗之言,演出一叚假话也。 本是胡州人氏, [甲侧]胡诌也。 原系诗书仕宦之族,因他出于末世, [甲侧]又写一末世男子。 父母祖宗根基一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 [蒙侧]形容落破〔魄〕诗书子弟,逼真! 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 [蒙侧]庙中安身,卖字为生,想是过午不食的了。 故士隐常与他交接。 [甲侧]又夹写士隐实是翰林文苑,非守钱虏也。直灌入“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一回。 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文否?”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之甚。兄来得正妙,请入小斋一谈,彼此皆可消此永昼。”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携了雨村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
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 [甲侧]炎也。炎 既来,火将至矣。 士隐忙的起身谢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雨村忙躬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 [蒙侧]世态人情,如闻其声。 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个丫嬛,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 [甲侧]八字足矣。 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 [甲眉]更好。这便是 真正情理之文。可笑近之小说中,满纸“羞花闭 月”等字。这是雨村目中,又不与后之人相似。 雨村不觉看得呆了。 [甲侧]今古穷酸,色心最重。 那甄家丫嬛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穷,然生得腰圆膀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 [甲侧]是莽、操遗容。 [甲眉]最可笑世之小说中,凡写奸人, 则用“鼠耳鹰腮”等语。 这丫嬛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得这样雄壮,却又这等褴缕,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穷亲友,想来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 [甲眉]这方是女儿心中意中正文。 又最恨近之小说中满纸红拂、紫烟。 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 [蒙侧]如此忖度,岂得为无情? 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 [甲侧]今古穷酸皆会替女妇心中取中自己。 更狂喜不禁,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 [蒙侧]在此处已把种〔总〕点出。 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士隐待客散,既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早又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乃另具一席于书房中,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 [甲侧]写士隐爱才好客。 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头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 [蒙侧]也是不得不留心。 不独因好色,多半感知音。 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 [甲侧]这是第一首诗。后文香奁、闺情皆不落空。 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为传诗之意。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叚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云:
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甲侧]表过黛玉,则紧接上宝钗。 [甲侧]前用二玉合传,今用二宝合传,自是书中正眼。 [蒙侧]偏有些脂气。
恰被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雨村忙笑道:“岂敢!不过是偶吟前人之事,何敢狂诞至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寞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 [蒙侧]不推辞,语便不入估〔俗〕套。 便笑道:“既蒙谬爱,何敢拂此盛情。” [甲侧]写雨村豁达,气象不俗。 说着,便同了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 [觉双]写雨村豁达,气象不俗。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漫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斝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歌弦,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 [甲侧]是将发之机。
满把晴光护玉栏。 [甲侧]奸雄心事,不觉露出。
天上一轮才捧出,
人间万姓仰头看。 [甲眉]这首诗非本旨,不 过欲出雨村,不得不有者。 [甲眉]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诗收,又用起诗社于秋日。所叹者,三春也,却用三秋作关键。
士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 [蒙侧]伏笔,作巨眼语。妙。 乃亲斟一斗为贺。 [甲侧]这个斗字,莫 作升斗之斗看,可笑! 雨村因干过,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 [甲侧]四字新,而含蓄最 广。若必指明,则又落套矣。 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可能到者。”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 [蒙侧]义利二字,时人故自不识。 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余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也!” [甲眉]写士隐如此豪爽,又全无一些粘 皮带骨之气相。愧杀近之读书假道学矣。 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 [蒙侧]托大处,即〔既〕遇此等人,又不得太索〔琐〕细。 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 [甲侧]写雨村真是个英雄。 那天已交三鼓,二人方散。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 [甲侧]是宿酒。 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京都,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 [甲侧]又周到如此。 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 [甲侧]写雨村真令人爽快。 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宵佳节矣。因士隐命家人霍启 [甲侧]妙!祸起也。此因事而命名。 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几个人去寻找,回来皆云,连音响皆无。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岂不思想。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 [甲眉]喝醒天下父母之痴心。 [蒙侧]天下作子弟的看了想去。 看看一月,士隐先得了一病。当时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构疾,日日请医疗治。
不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起,便烧着窗纸。此方人家多用竹篱木壁者。 [甲侧]土俗人风。 [蒙侧]交竹滑溜婉转。 大抵也因劫数, [甲眉]写出南直召祸之实病。 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直烧了一夜,方渐渐的熄下去,也不知烧了几家。只可怜甄家在隔壁,烧成一片瓦砾场了。只有他夫妻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急得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了,便携着妻子与两个丫嬛投他岳丈。此人名唤封肃, [蒙戚双]风俗。 本贯大如州人氏, [甲眉]托言大概如此之风俗也。 虽是务农,家中却还殷实。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 [甲侧]所以大概之人情如是,风俗如是也。 [蒙侧]大都不过如此。 幸而士隐还有折变地的银子 [蒙侧]若非幸而,则有不 留之 意。 未曾用完,拿出来托他随分就价,薄置些须房地,为后日衣食之计。那封肃便半哄半赚,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发穷了下去。封肃每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们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动等语。 [甲侧]此等人何多之极。 士隐知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悲痛已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 [蒙侧]几几乎,世人则不能止于几 几乎,可悲。观至此不(下有缺文)。 可巧,这日拄了拐杖挣挫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颠落脱,麻屣鹑衣,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是: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夫妻日日说恩情,夫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士隐听了,便迎上前来道:“你满口里说些什么?只听见‘好了’‘好了’。”那道人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人万状,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士隐本是宿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解出了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隐乃说道: [蒙戚双]要写情,要写幻境, 偏先写出一篇奇人奇境来。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甲侧]宁荣未有〔败〕之先。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甲侧]宁荣既败之后。 蛛丝儿结满雕梁。 [甲侧]潇湘馆紫芸轩等处。 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甲侧]雨村等一干新荣暴发之家。 [甲眉]先说场面,忽新忽败,忽丽忽朽,已见得反覆不了。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 [甲侧]宝钗,湘云一干人。 如何两鬓又成霜? [甲侧]贷〔黛〕玉,晴雯一干人。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甲侧]熙凤一干人。 [甲眉]一叚妻妾迎新送死,倏 恩倏爱,倏痛倏悲,缠绵不了。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 [甲侧]甄玉贾玉一干人。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甲眉]一叚石火光阴,悲喜不了。 风露草霜,富贵嗜欲,贪婪不了。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甲侧]言父母死后之日。〇柳湘 莲一 干人。 择膏梁,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甲眉]一叚儿女死后无凭,生前空为筹划计算,痴心不了。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 [甲侧]贾赦、雨村一干人。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甲侧]贾兰、贾菌一干人。 [甲眉]一叚功名升黜无时,强夺苦争,喜惧不了。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 [甲侧]总收。 反认他乡是故乡。 [甲侧]太虚幻境青埂峰一并结住。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甲侧]语虽旧句,用于此妥极是极。 [甲侧]苟能如此,便能了得。 [蒙戚双]谁不解得世事如此。有龙象力者方能放得下。 [甲侧]总收。古今亿兆痴人,共历 幻场。此幻事扰扰纷纷,无日可了。 [甲眉]此等歌谣,原不宜太雅,恐其不能通俗,故 只此便妙极!其说得痛切处,又非一味俗语可到。
那疯跛道人听了,指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说一声:“走罢!” [甲侧]如阅如见。 [甲眉]走罢二字,真 悬崖撒手。若个能行? [蒙侧]一转念间蹬〔登〕彼岸。 将道人肩上搭连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头,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当下烘动了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文传说。封氏闻得此信,哭了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那讨音信。无奈何,少不得依靠着他父母过日。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嬛伏侍,主仆三人日夜做些个针线发卖,帮着父亲用度。那封肃虽然日日报怨,也无可奈何了。这日,那甄家的大丫嬛在门前买线,忽听得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了。”丫嬛于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内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了。 [甲侧]雨村别来无恙否。可贺,可贺。 [甲眉]所谓乱烘 烘你方唱罢我登 场, 是也。 丫嬛到发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到像在那里见过的。” [蒙侧]起初到底有心乎,无 心乎? 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 [甲侧]是无儿女之情,故有夫人之分。 至晚间,正该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 [蒙侧]不忘情的先写出头一位来了。 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的差人来传人问话!”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
[蒙戚回后]出口神奇,幻中不幻,文势跳跃,情里生情,借幻说法,而幻中更自多情,因情捉笔,而情里偏成痴幻。试问君家识得否?色空空色两无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