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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开生面梦演红楼梦
立新场情传幻境情

[戚回前]万种豪华原是幻,何尝造孽,何是风流?曲终人散有谁留。为甚营求,只爱蝇头。一番遭遇几多愁,点水根由,泉涌难酬。

题曰:

春困葳蕤拥绣衾,

恍随仙子别红尘。

问谁幻入华胥境,

千古风流造业人。

却说薛家母子在荣国府中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则暂不能写矣。 [甲侧]此等处实又非别部小说之熟套起法。 如今且说林黛玉, [甲眉]不叙宝钗反仍叙黛玉,盖前回只不过欲出宝 钗,非实写之文耳。此回若仍绪〔续〕写,则将二玉高 搁矣。故急转笔仍归至黛玉, 使荣府正文方不至于冷落也。 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 [甲侧]妙极!所谓一击两 鸣法,宝玉身分可知。 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到且靠后。 [甲侧]此句写贾母。 [甲眉]今写黛玉,神妙之至。何也?因写黛玉实是 写宝钗,非真有意去写黛玉,几乎又被作者瞒过。 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 [甲侧]此句妙。 细思有多少文章。 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 [甲侧]总是奇峻之笔。写 来健跋,似新 出之一人耳。 [甲眉]此处如此写宝钗,前回中略不 一写,可知前回迥非十二钗之正文也。 [甲眉]欲出宝钗,便不肯从宝钗身上写来,却先款款叙 出二玉,陡然转出宝钗,三人方可 立。行文之法,又 亦变 体。 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之所不及。 [甲侧]此句定评,想 世人目中各有所取也。 [甲侧]按黛玉、宝钗二人,一如姣花,一如纤 柳,各极其妙者,然世人性分甘苦不同之故耳。 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下无尘, [甲侧]将两个行止摄总一写,实是 难写,亦实系千部小说中未敢说写者。 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 [甲侧]此一句,是今古才人同病。如人人皆如 我黛玉之为人,方许他妒。○此是黛玉缺处。 宝钗却浑然不觉。 [甲侧]这还是天性,后文中则是又加学力了。 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癖, [甲侧]四字是极不好,却 是极妙。只不要被作者瞒过。 视姊妹弟兄皆出一体,并无亲疏远近之别。 [甲侧]如此反谓愚痴,正从世人意中写也。 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与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 [甲侧]八字定评有趣,不独黛玉、宝玉 二人,亦可为古今天下亲密人当头一喝。 [甲眉]八字为二玉一生文字之纲。 这一日不知为何,他二人言语有些不合起来,黛玉又气的独在房中垂泪, [甲眉]又字妙极,补出近日无限垂泪之事矣。此仍 淡淡写来,使后文来得不突然。 宝玉又自悔语言冒撞,前去俯就, [甲侧]又字妙极,凡用 二又字,如双峰对峙, 总补二 玉正文。 那黛玉方渐渐的回转来。

因东边宁府中花园内梅花盛开, [甲侧]元春消息动矣。 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是日,先携了贾蓉之妻,二人来面请。贾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就在会芳园游玩。 [甲侧]随笔带出,妙!字义可思。 先茶后酒,不过皆是宁、荣二府女眷家宴小集,并无别样新文趣事可记。 [甲侧]这是第一家宴,偏如此草草写。此如晋人倒食甘蔗,渐入佳境一样。 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他,歇息一回再来。贾蓉之妻秦氏便忙笑回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房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又向宝玉的奶娘丫嬛等道:“嬷嬷姐姐们,请宝叔随我这里来。”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安妥的人, [甲侧]借贾母心中定评。 而且又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他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 [甲侧]又夹写出秦氏来。 当下秦氏引了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先见一付画贴在上面,画的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图》,也不看系何人所画,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副对联写的是: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甲眉]如此画联,焉能入梦? [甲侧]看此联极俗,用于此则极 妙。盖作正因古今王孙 公子,劈头先下金针。

既看了这两句,总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出去出去!”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可往那里去呢?不然到我屋里去罢。”宝玉点头微笑。有一嬷嬷说道:“那里有个叔叔往侄儿房里去睡觉的礼?”秦氏笑道:“嗳哟哟!不怕他恼,他能多大了,就忌讳这些个!上月你没看见我那兄弟来了,虽然与宝叔同年,两个站在一处,只怕那一个还高些呢!” [甲眉]伏下秦〔钟〕。妙! [甲侧]又伏下一人。随笔便出,得隙便入,精细之极! 宝玉道:“我怎么没见过? [甲侧]侯门少年纨袴,活跳下来。 你带他来我瞧瞧。”众人笑道:“隔这二三十里,那里带去?见的日子有呢。”说着,大家来至秦氏房中。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 [甲眉]此香名引梦香。 宝玉便愈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 [甲侧]刻骨吸髓之情景,如何想得来,又如何写得来? [觉双]进入房如梦境。 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 [甲侧]妙图! 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是:

嫩寒锁梦因春冷, [甲侧]艳极,淫极! 芳气笼人是酒香。 [甲侧]已入梦境矣! [蒙戚双]艳极淫极,已入梦境矣!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 [甲侧]设譬调侃耳。若真 以为然,则又被作者瞒过。 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 [觉双]摆设就合着他的意。 秦氏笑道:“我这房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 [甲侧]一路设譬之文,迥非《石头 记》大笔所屑。别有他属,余所不知。 于是,众奶母伏侍宝玉卧好,款款散去,只留下袭人、 [甲侧]一个再见。 媚人、 [甲侧]二新出。 晴雯、 [甲侧]三新出,名妙而文。 [觉双]三个新出。 麝月 [甲侧]四新出。尤妙!〇看此四 婢之名,则知历来小说难与并肩。 [觉双]四个新出。 四个丫嬛为伴。秦氏便吩咐小丫嬛们,好生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 [甲侧]细极。 [甲眉]文至此,不知从何处想来!

那宝玉刚合上眼,便 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 [甲侧]此梦文情固佳,然必用秦氏引梦,又用 秦氏出梦,竟不知立意何属。惟批书人知之。 [蒙戚双]此梦文情固佳,然必 用秦氏引梦,又用秦氏出梦, 竟不知立 意何属。 [觉双]此梦用秦氏引梦, 又用秦氏出梦,妙! 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之处。 [甲侧]一篇《蓬莱赋》。 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此处过一生,总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去。” [甲侧]一句忙里点出小儿心性。 正胡思之间,忽听山后有人作歌曰:

春梦随云散, [甲侧]开口拿春字,最紧要。 飞花逐水流。 [甲侧]二句比也。

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甲侧]将通部人一喝。

宝玉听了,是个女子的声音。 [甲侧]写出终日与女儿厮混最熟。 正待寻觅,早见那边走出一个人来,蹁跹袅娜,端的与人不同。有赋为证:

方离柳坞,乍出桃房。但行处,鸟惊匝树。将到时,月度回廊。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含樱颗兮,榴吐娇香。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欲止而仍行。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慕彼之华服兮,闪灼文章。爱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兰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应惭西子,实愧王嫱。吁!奇矣哉,生于孰地,出自何方?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 [甲眉]按此书凡例,本无赞赋闲文。前有宝玉二词,今复见此一赋,何也?盖此二人,乃通部 大纲,不得不用此套。前词,却是作者别有深意,故见其妙。此赋则不见长,然亦不可无者也。

宝玉见是一个仙姑,喜的忙上来作揖,笑问道:“神仙姐姐 [甲侧]千古未闻之奇称,写来竟成千古未闻之奇语, 故是千古未有之奇文。 不知从那里来,如今要往那里去?我也不知这是何处,望乞携带携带。”那仙姑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 [甲侧]与首回中甄士隐梦景一照。 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因近来风流冤孽 [甲侧]四字可畏。 绵缠于此处,是以前来核察机会,布散相思。今忽与尔相逢,亦非偶然。此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仙茗一盏,亲酿美酒一瓮,素练霓舞歌姬数人,新填《红楼梦》曲十二只。 [甲侧]点题,盖作者自云,所历不过红楼一梦耳。 试随吾一游否?”宝玉听了,喜跃非常,便忘了秦氏在何处了, [甲侧]细极。 竟随了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甲侧]正恐观者忘却首回,故特将甄士隐梦景重一滃染。 [觉双]士隐曾见此匾对,而僧道不能领入,留此回警幻邀宝玉后文。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也横书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宝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来如此。但不知何为古今之情,又何为风月之债,从今到要领略领略。”宝玉只顾如此一想,不料早把那些邪魔招入膏肓了。 [甲侧]奇极,妙文! 当下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只见两边配殿,皆有匾额、对联,一时看不尽许多,惟见有处写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 [甲侧]虚陪六个。 [甲眉]菩萨天尊,皆因僧 道而有,以点俗人。独不许幻造太虚幻境, 以警情者乎?观者恶其荒唐,余则喜其新鲜。 [甲眉]有修庙造塔祈福者,余今意欲 起太虚幻境,以较修七十二司更有功德。 宝玉看了,因问仙姑道:“敢烦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游玩,不知可使得否?”仙姑道:“此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下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尔凡眼尘躯,未便先知的。”宝玉听了,那里肯依,复央之再四。仙姑无奈说:“也罢,就在此司内略随喜随喜罢了。”宝玉喜不自胜,抬头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 [甲侧]正文。 两边对联写道是:

春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宝玉看了,便知感叹。 [甲侧]便知二字,是字法,最为紧要之至。 进入门来,只见有数十个大厨,皆用封条封着,看那封条上,皆是各省地名。宝玉一心只拣自己的家乡封条看,遂无心看别省的了。只见那边厨上封条上,大书七字云:金陵十二钗正册。 [甲侧]正文题。 [蒙戚双]正文点题。 宝玉因问:“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警幻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宝玉道:“常听人说, [甲侧]常听二字,神理极妙! 金陵极大的地方,怎么只有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们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呢。” [甲侧]贵公子口声。 警幻冷笑道:“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善者录之。下边二厨,则又次之。余者庸愚之辈,则无册可录矣。”宝玉听说再看下首二厨上,果然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厨门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一看,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亦无山水,不过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矣。后有几行字写着: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甲侧]恰极之至。“病补 雀金裘”回中,与此合看。

宝玉看了,又见后面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言词写着: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

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甲侧]骂死宝玉,却是自悔。

宝玉看了不解,遂掷下了这个,又去开了那“副册”厨门。拿起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画后书云:

根并荷花一茎香, [甲侧]却是咏菱妙句。 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 [甲侧]折〔拆〕字法。 致使香魂返故乡。

宝玉看了仍不解,他又掷下,再去取“正册”看。只见头上一页便画着四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钗。也有四句言词道:

可叹停机德, [甲侧]此句薛。 堪怜咏絮才。 [甲侧]此句林。

玉带林中挂, [蒙双]此句林。 金簪雪里埋。 [甲侧]寓意深远,皆非生其地之意。

宝玉看了仍不解,待要问时,情知他必不肯泄漏,待要丢下又不舍。遂又往后看时,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一香橼。也有一首歌词云: [甲眉]世之好事者,争传《推背图》之说。想前人断不肯煽惑愚迷,即有此说,亦非常人供 谈之物。此回悉借其法,为儿女子数运之机,无可以供茶酒之物,亦无干涉政事。真奇想奇笔。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 [甲侧]显极。 虎兕相逢大梦归。

后面又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也有四句云: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甲侧]感叹句,自寓。

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甲侧]好句。

后面又画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其词曰: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

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后面又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其断语云: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后面忽见画着一个恶狼,追扑一美女,欲啖之意。其书云: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甲侧]好句。

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后面便是一座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其判云: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傍。 [甲侧]好句。

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有一只雌凤。其判曰: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身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 [甲侧]折〔拆〕字法。 哭向金陵事更哀。

后面又有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其判曰:

事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 [甲侧]非经历过者,此二句则 云纸上谈兵。过来人那得不哭!

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诗后又画一盆茂兰,傍有一凤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甲侧]真心实话。

后面又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谩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宝玉还欲看时,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 [甲眉]通部中笔笔贬宝玉,人 人嘲宝玉,语语谤宝玉,今却于 警幻意中忽写出此八字来,真是 意外之意。此法,亦别书中所无。 恐他把仙机泄露,遂掩了卷册,笑向宝玉道:“且随我去游玩游玩奇景, [甲侧]是哄小儿语,细甚! 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 [甲侧]为前文葫芦庙一点。 [觉双]点醒。 宝玉恍恍惚惚,不觉弃了卷册, [甲侧]是梦中景况,细极! 又随了警幻来至后面。但见珠帘绣幙,画栋雕檐,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更见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好个所在! [甲侧]已为省亲别墅画下图式矣! 宝玉正在观之不尽,忽听警幻笑呼道:“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一语未了,只见房中又走出几个女子来,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了出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旧景, [甲侧]绛珠为谁氏? 请观者细思首回。 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了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 [甲眉]奇笔摅奇文。作书者视女儿珍贵之至,不知今时女儿 可知?余为作者痴心一哭,又为近之自弃自败之女儿一恨! [蒙戚双]奇笔奇文。 宝玉听如此说,便唬得欲退不能退,果觉自形污秽不堪。 [甲侧]贵公子不怒而反退,却是宝玉天外中一叚情痴。 [蒙双]贵公子岂容人如此厌弃,反不怒而反欲退,实实写尽宝玉天分中一断情痴来。若 是薛阿呆至此,闻是语,则警幻之辈共成韲粉矣。一笑! 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 [甲侧]妙。警幻自是个多情种子。 向众姊妹笑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从宁府所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 已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近之子孙虽多,竟无一可以继业者。 [甲侧]这是作者真正一把眼泪。 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情诡谲,虽聪明灵慧略可玉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道。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弟兄之幸矣。 [甲侧]二公真无可奈何,开一觉世觉人之路也。 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中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令彼熟玩,尚未觉悟。故引彼再至此处,令其再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亦未可知也。” [甲侧]一叚叙出宁、荣 二公,足见作者深意。 说毕,携了宝玉入室。但闻一缕幽香,竟不知所焚何物,宝玉遂不禁相问。警幻冷笑道:“此香尘世中既无,尔何能知?此香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 [觉双]细玩此句。 名为群芳髓。” [甲侧]好香。 [甲眉]“群芳髓”可对“冷香丸”。 宝玉听了,自是羡慕。已而大家入座,小嬛捧上茶来。宝玉自觉香清味异,纯美非常,因又问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红一窟’。” [甲侧]隐哭字。 宝玉听了,点头称赏。因看房内瑶琴、宝 、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绒,奁间时渍粉污。 [蒙戚双]是宝玉心事。 壁上亦有一副对联,书云:

幽微灵秀地, [甲侧]女儿之心,女儿之境。 无可奈何天。 [甲侧]两句尽矣。撰通部大书不 难,最难是此等处。可知皆从无可奈 何而 有。 [蒙戚双]女儿之境,两句尽矣。

宝玉看毕,无不羡慕。因又请问众仙姑姓名。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号不一。少刻,有小嬛上来调桌安椅,设摆酒馔,真是琼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更不用再说那肴馔之胜。宝玉因闻得此酒清香甘洌,异乎寻常,又不禁相问。警幻道:“此酒乃是百花之蕤,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曲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 [甲侧]与千红一窟一对。隐悲字。 宝玉称赏不迭。饮酒之间,又有十二个舞女上来,请问演何词曲。警幻道:“就将新制的《红楼梦》十二支演上来。”舞女们答应了,便轻敲檀板,款按银筝,听他歌道是:

开辟鸿蒙…… [甲侧]故作顿挫摇摆。

方歌了一句,警幻便说道:“此曲不比尘世中所填传奇之曲, [甲墨眉]此语乃是作者自负之辞,然亦不为过谈。 必有生旦净末之别,又有南北九宫之限。此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谱入管弦。若非个中人 [甲侧]三字要紧,不知谁是个中人?宝玉即个中人乎?然则石头亦个中人乎?作者亦系个中人乎?观者亦个中人乎? 不知其中之妙。料尔亦未必深明此调。若不先阅其稿,后听其歌,翻成嚼蜡矣。” [甲眉]警幻是个极会看戏人。近之大老观戏,必先翻阅角本,目睹其词,彼听彼歌,却从警幻处学来。 说毕,回头命小嬛取了《红楼梦》的原稿来递与宝玉。宝玉揭开,一面目视其文,一面耳聆其歌曰: [甲眉]作者能处,惯于自站地步,又惯于擅 起波澜,又惯于故为曲折,最是行文秘诀。

第一支

[红楼梦引子]开辟鸿蒙,谁为情种? [甲侧]非作者为谁?余又 曰:亦非作者,乃石头耳? 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寞时,试遣愚衷。 [甲侧]愚字自谦得妙! 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甲眉]怀金悼玉,大有深意。 [甲双]读此几句,翻 厌近之传奇中,必用开 场付末等套,累赘太甚。

第二支

[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甲眉]语句泼撒,不负自创北曲。

第三支

[枉凝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须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宝玉听了此曲,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 [甲侧]自批驳,妙极! 但其声韵凄惋,竟能消魂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 [甲眉]妙!设言世人亦应如此法,看此 《红楼梦》一书,更不必追究其隐寓。 [甲墨侧]此结是读“红楼”之要法。 因又听下面唱道:

第四支

[恨无常]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遥。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甲侧]悲险之至。

第五支

[分骨肉]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莫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命,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蒙戚双]探乡〔卿〕声口如闻。

第六支

[乐中悲]襁褓中,父母叹双亡。 [甲侧]意真辞切。过 来人见之,不免失声! 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雄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 [蒙戚双]堪与湘乡〔卿〕作照。 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甲眉]悲壮之极,北曲中不能多得。

第七支

[世难容]气质美如兰, [甲侧]妙卿实当得起。 才华阜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 [甲侧]绝妙曲文,填词中不能多见。 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 [甲侧]至语! 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骯髒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美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第八支

[喜冤家][ 蒙戚双]冤家上加一喜字,真新,真奇! 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的根由。一味的,骄奢淫荡贪还构。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 [甲侧]题只十二钗,却 无人不有,无事不备。

第九支

[虚花悟]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 [蒙戚双]此休〔比〕恰甚。 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挨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甲侧]末句开句收句。 [蒙双]喝醒大重〔众〕,是极。

第十支

[聪明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甲侧]警拔之句。 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灵空。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 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如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甲侧]见得到。 [甲眉]过来人睹此,宁不放声一哭! [戚双]见得到,是极,过 来人睹此,能不放声一哭!

第十一支

[留余庆]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掩那银钱上,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第十二支

[晚韶华]镜里恩情, [甲侧]起得妙! 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带簪缨,气昂昂头带簪缨,光灿灿腰悬金印。威赫赫爵位高登,威赫赫爵位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第十三支

[好事终]画梁春尽落香尘。 [甲侧]六朝妙句。 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 [甲侧]深意他人不解。 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甲侧]是作者具菩萨之心,秉刀斧之笔, 撰成此书。一字不可更,一语不可少。

第十四支

[收尾·飞鸟各投林] [甲侧]收尾愈觉悲惨可畏。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 [甲侧]二句先总宁荣。 [戚双]二句总宁荣, 与树倒猢狲散作反照。 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照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合聚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 [甲侧]将通部女子一总。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甲侧]又照看葫芦庙。 与树倒猢狲散反照。

歌毕,还又歌别曲。 [甲侧]是极,香菱、晴 雯辈岂可无,亦不必再。 警幻见宝玉甚无趣味, [蒙戚双]自站地步。 因叹道:“痴儿竟尚未悟!”那宝玉忙止歌姬不必再曲,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妍 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 [甲侧]难得双兼,妙极! 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物纨袴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污。 [甲侧]真极。 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 [蒙戚双]色而不淫四字,已滥熟于 各小说中,今却特贬其说,批驳出 矫饰之非,可谓至切至当,亦可以 唤醒众人,勿谓前人之矫词所惑也。 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之所致也。 [甲侧]色而不淫,今翻 案。奇甚。 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甲侧]多大胆量,敢作如此之文。 [蒙戚双]不见下文,使人一惊, 多大胆量, 敢如此作文。 [甲眉]绛芸轩中诸事情景,由此而生。 宝玉听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矣,我因懒于诗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 [甲侧]说得恳切恰当之至。 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叚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 [甲侧]二字新雅。 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 [甲侧]按宝玉一生心性,只 不过是体贴二字,故曰意淫。 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故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 [甲侧]妙,盖指薛林而言也。 字可卿者,许配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领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然如此,何况尘境之情哉?今而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将谨勤有用的工夫,置身于经济之道。” [蒙戚双]说出此二句,警幻亦腐矣, 然亦不得不然耳。 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 [蒙戚双]这是情之末了一着,不得不说破。 推宝玉入帐。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阳台巫峡之会。 [蒙戚双]如此方免累赘。 数日来柔情绻缱,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那日警幻携宝玉、可卿闲游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 [蒙戚双]略露心迹。 狼虎同群, [蒙戚双]凶极!试问观者此系何处? 忽尔大河阻路,黑水淌洋,又无桥梁可通, [甲侧]若有桥梁可通,则世路人情犹不算艰难。 [蒙戚双]若有桥梁可通,则世路人情犹不算艰 难,特用形如槁木、心如死灰 句以消其念,可谓善于读矣。 宝玉正自徬徨,只听警幻道:“宝玉再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 [甲侧]机锋。 [觉双]点醒世人。 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 [蒙戚双]可思。 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柁,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尔今偶游至此,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 [蒙戚双]看他忽转笔作此语,则知此后皆是自悔。 宝玉方欲回言,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一夜叉般怪物撺出,直扑而来。唬得宝玉汗如雨下,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可卿救我!”慌得袭人、媚人等上来扶起,拉手说:“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 [蒙戚双]接得无痕迹,历 来小说中之梦,未见此一醒。 秦氏在外听见,连忙进来,一面说丫嬛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 [蒙戚双]细,又是照应前文。 又闻宝玉口中连叫“可卿救我”, [甲侧]云龙作雨,不知何 为龙?何为云?何为雨? [戚双]奇奇怪怪之文,令人摸头不着,云龙 作雨?不知何为龙?何为云?又何为雨矣? 因纳闷道:“我的小名,这里没人知道,他如何从梦里叫出来?”正是:

一场幽梦同谁诉?千古情人独我知。

[戚回后]将一部全盘点出几个,以陪衬宝玉,使宝玉从此倍偏,倍痴,倍聪明,倍潇洒,亦非突如其来。作者真妙心妙口,妙笔妙人。 zEdtk46SWd/QygyAGW95ggGoCJq/r4ts/umeYfEFHdONJSCyeKh3FvBdObqBPFy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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