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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

[蒙戚回前]富贵荣华春暖,梦破黄粮愁晚。金玉作楼台,也是戏场妆点。莫缓,莫缓,遗却灵光不远。

话说凤姐正然安慰平儿,忽见众人进来,忙让了坐,平儿斟上茶来。凤姐笑道:“今儿来的这么齐全,到像谁下帖子请了来的。”探春先笑道:“我们有两件事,一件是我的,一件是四妹妹的,还夹着老太太的话。”凤姐笑道:“有什么事这么要紧?”探春笑道:“我们起了一个诗社,头一社就不齐全。众人脸软,所以就乱了。我想必得你去作个监社御史,铁面无私才好。再四妹妹为画园子用的东西这般那般不全,回了老太太,说只怕后楼底下还有当年剩下的,找一找,若有呢,拿出来,若没有,叫人买去。”凤姐笑道:“我又不会作什么湿的干的,要我吃东西去不成?”探春道:“你虽不会作,也不要你作诗,只监察着我们里头有偷安怠堕的,该怎么样罚他就是了。”凤姐笑道:“你们别哄我了!我猜着了,那里是请我作监社御史,分明是叫我作个进钱的铜商。你们弄什么社,必是要轮流作东道的。你们月钱不彀花了,想出这个法子来拘了我去,好和我要钱。可是这个主意?”一夕话说的众人都笑起来了。李纨笑道:“真真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凤姐笑道:“亏你是个大嫂子呢,把姑娘们原交给你带着念书,学规矩针线的,他们不好,你还要劝。这会子他们起诗社,能用几个钱,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罢了,原是老封君。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子,老太太、太太还是说你寡妇失业的,可怜不彀用,又有个小子,足的又添了十两,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给你园子地,各人取租子,年中分年例,又是上上分儿。你娘儿们主子、奴才共总没十个人,吃的穿的仍就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这会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银子来,赔他们顽顽,能几年的限。他们各人出了阁,难道还要你赔不成。这会子你怕花钱,调唆他们来闹我,我乐得去吃一个河涸海干。我还通不知道呢!”李纨笑道:“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他就疯了,说了两车无赖的泥腿市俗家常打算盘分金拨两的话出来。 [庚双]心直口拙之人急了,恨不得将万句话来并成一句,说死那人。毕肖! 这东西,亏他托生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作小姐出身,出了嫁又是这样,他还是这么着。若生在贫寒之家,小门小户的作个小子,还不知怎么下作,贫嘴恶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昨儿还打平儿呢,亏你伸的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气的我只要给平儿打抱不平。忖度了半日,好容易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因此没来,究竟气还未平。你今儿还招我来了,给平儿拾鞋也不要,你们两个只该换一个过儿才是!”说的众人都笑了。凤姐忙笑道:“竟不是为诗为画来找我,这样子竟是为给平儿来报仇的。我竟不承望平儿有你这们一个仗腰眼子的人,早知道,便有鬼拉着我的手打他,我也不打了。平姑娘过来,我当着大奶奶、姑娘们给你赔个不是,担待我酒后无德罢。”说着,众人又都笑起来了。李纨笑问平儿道:“如何?我说必定要给你争气才罢。”平儿笑道:“虽如此,奶奶们取笑,我禁不起。”李纨道:“什么禁不起。有我呢,快拿了钥匙,叫你主子开了楼房找东西去!”凤姐笑道:“好嫂子,你且同他们回园子里去,我才要把这米账和他们算一算。那边大太太又打发人来叫,又不知有什么话说,须得过去走一淌。还有年下你们添补的衣服还没打点给他们作去。”李纨笑道:“这些事我都不管,你只把我的事完了,我好歇着去,省得这些姑娘们小姐们闹我。”凤姐忙笑道:“好嫂子,赏我一点空儿罢。你是最疼我的,怎么为平儿就不疼我了。往常你还劝我说,事情虽多,也该保养身子,检点着偷空儿歇歇,你今儿反到逼我的命了。况且误了别人年下的衣裳无碍,他姊妹们的若误了,却是你的责任。老太太岂不怪你不管闲事,连一句现成话也不说?我宁可自己落不是,岂肯带累你呢?”李纨笑道:“你们听听说的好不好,把他会说话的。我且问你,这诗社你到底管不管?”凤姐笑道:“这是什么话,我若不入社花几个钱,大观园里我不成了反叛了,还想在这里吃饭不成?明日一早就到任,下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两银子,给你们慢慢的作会社东道。过后几天,我又不作诗作文,只不过作个俗人罢了。监察也罢,不监察也罢,有了钱了,你们还撵出我来也使得!”说的众人又都笑起来。凤姐又道:“过会子我开了楼房,凡有的这些东西都叫人搬出来你们看,若使得,留着使,若使少什么,照你们单子,我叫人替你们买去就是了。画绢我就裁出来,那图样没在太太跟前,还在那边珍大爷那里呢。说给你们,别磞钉子去。我打发人取了来,一并叫人连绢交给相公们矾去如何?”李纨点头笑道:“这难为你,果然这样还罢了。既如此,咱们家去罢,等着他不送了去,再来闹他。”说着,便带着众人就要走。凤姐道:“这些事再无两个人,都是宝玉作出来的。”李纨听了,忙回身笑道:“正是为宝玉来,反忘了他。头一社就是他误了,我们脸软,你该怎么罚他?”凤姐想一想说道:“没有别的法子,只叫他把你们各人的屋子里的地,罚他扫一遍才好。”众人都笑道:“这话不差。”

说着,才要回去,只见一个小丫头扶了赖嬷嬷进来。凤姐等忙站起来,笑让大娘坐,又都给他道喜。赖嬷嬷向炕沿上坐了,笑道:“我也喜,主子们也喜,若不是主子们恩典,我们这喜从何来。昨儿奶奶又打发彩哥儿赏东西,我孙子在门上朝上磕了头了!”李纨笑道:“多早晚上任去?”赖嬷嬷叹道:“我那里管他,由他们去罢!前儿在家里给我磕头,我没好话。我说,哥哥儿,你别说你是官儿了,就横行霸道起来。你今年活了三十岁,虽然是人家奴才,一落娘胎胞,主子恩典,放你出来。上托着主子的洪福,下托着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儿似的读书识字,也是丫头、老婆、奶子捧凤凰似的长了这么大。你那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么写!只知道享福,也不知你爷爷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恼。熬了三辈子,好容易挣出你这么个东西来。从小儿三灾八难,花的银子也照样打出你这么个银人儿来了。到二十岁上,又蒙主子的恩典,许你蠲个前程在身上,你看那正根正苗忍饥挨饿的要多少?你一个奴才秧子,仔细折了福。如今乐了十年,不知怎么弄神弄鬼求了主子,又选了出来。州县官虽小,事情却大,为那一州的州官,就是那一方的父母,你不安分守己,尽忠报国,孝敬主子,只怕天地不容你!”李纨、凤姐儿却都笑道:“你也多虑,我们看他也就好。先那几年还进来了两次,这有好几年没来了,年下生日,只见他的名字就罢了,前儿给老太太、太太磕头来,在老太太那院里,见他又穿着新官的服色。越发的威武,比先时也胖了。他这一得了官,正该你乐呢,反到愁起这些来。他不好,还有他父母呢,你只管受用你的就完了。闲了坐个轿子进来,和老太太斗一日牌,说一天话儿,谁好意思的委屈了你?家去一般也是楼房厦厅,谁不敬你。自然也是老封君似的了。”说着,只见平儿斟上茶来。赖大嬷嬷忙站起来接了,笑道:“姑娘不管叫那个孩子到来罢了,又折受我。”说着,一面吃茶,一面又道:“奶奶不知道,这些孩子们全要管的严,饶这么样,他们还偷空儿闹个乱子来叫大人操心。知道的说小孩子们淘气,不知道的人家就说仗着财势欺人,连主子名声也不好。恨的我没法儿,常把他老子叫来,骂一顿才好些。”因又指宝玉道:“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爷不过这么管你一管,老太太护在头里。当日老爷小时挨你爷爷的打,谁没看见的!老爷小时,何曾像你天不怕地不怕的了!还有那边大老爷,虽然淘气,也没像你这扎窝子的样儿,也是天天打。还有东府里你珍大哥哥的爷爷,那才是火上浇油的性子,说声恼了,什么儿子,竟是审贼。如今我眼里看着,耳朵里听着,那珍大爷管儿子,到像当日老祖宗的规矩。只是管的到三不着两的,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怎么怨的这些兄弟侄儿不怕他。你心里明白,喜欢我说,不明白,嘴里不好意思说,心里不知怎么骂我呢!”

正说着,只见赖大家的来了,接着周瑞家的、张材家的都进来回事情。凤姐笑道:“媳妇来接婆婆来了。”赖大家的笑道:“不是接他老人家,到是来打听奶奶、姑娘们赏脸不赏脸。”赖嬷嬷听了笑道:“可是我糊涂了,正紧说的话且不说,且说陈谷子烂芝麻的混捣熟。因为我们小子选了出来,众亲友要给他贺喜,少不得家里摆个酒。我想,摆一日酒,请这个也不是,请那个也不是。又想了一想,托主子的洪福,想不到的这样荣耀,就倾了家我也是愿意的。因此吩咐了他老子连摆三日。头一日,在我们破花园子里摆几席酒,一台戏,请老太太、太太们、奶奶姑娘们去散一日闷,外头大厅上一台戏,几席酒,请老爷们、爷们争争光。第二日再请亲友们。第三日再把我们的这两府里的伴儿们请一请。热闹三天,也是托着主子的洪福一场,光辉光辉。”李纨、凤姐都笑道:“多早晚的日子,我们必去,只怕老太太高兴要去,也定不得。”赖大家的忙道:“择了十四的日子,只看我们奶奶的老脸罢了。”凤姐笑道:“别人不知道,我是一定去的,先说下,我是没有贺礼的,也不知道放赏,吃完了一走,可别笑话。”赖大家的笑道:“奶奶说那里话,奶奶要赏,赏我们三二万银子就有了。”赖嬷嬷笑道:“我才去请老太太,也说去,可算我这脸还好。”说毕,又叮咛了一回,方起身要走,因看见周瑞家的,便想起一事来,因说道:“可是还有一句话问奶奶,这周嫂子的儿子犯了什么不是,撵了他不用?”凤姐听了笑道:“正是我要告诉你媳妇,事情多,也忘了。赖嫂子回去,说给你老头子,两府里不许收留他小子,叫他各人去罢。”赖大家的只得答应着,周瑞家的忙跪下央求。赖嬷嬷忙道:“什么事,说给我评评。”凤姐道:“前儿我的生日,里头还没吃酒,他小子先醉了。老娘那边送了礼来,他不说在外头张罗,他到坐着骂人,礼也不送进来。两个女人进来了,他才带着小么们往里抬。小么们到好,他拿的一盒子到失了手,撒了一院子馒首。人去了打发彩明去说他,他到骂了彩明好一顿。这样无法无天的忘八羔子,还不撵了作什么!”赖嬷嬷笑道:“我当什么事情,原来为这个。奶奶听我说,他有不是,打他骂他,使他改过。撵了去,断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咱们家的家生儿子,他现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顾撵了他,太太不好看。依我说,奶奶教导他几板子,以戒下次,仍旧留着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凤姐听说,便向赖大家的说道:“既这样,打他四十棍,以后不许他吃酒。”赖大家的答应了。周瑞家的磕头起来,又要与赖嬷嬷磕头,赖大家的拉着方罢。然后他三人去了,李纨等也就回园中来。至晚,果然凤姐命人找了许多旧收的画具出来,送至园中。宝钗等选了一回,各色东西,可用的只有一半,将那一半又开了单子,与凤姐去照样置买,不必细说。

一日外面矾了绢,起了稿子拿进来,宝玉每日便在惜春这里帮忙。 [庚双]自忙(不)暇,又加上一帮字,可笑可笑,所谓春秋笔法。 探春、李纨、迎春、宝钗等也都往那里来闲坐。一则观画,二则便于会面。宝钗因见天气凉爽,夜复渐长, [庚双]复字妙,补出宝钗每年夜长之事,皆春秋字法也。 遂至母亲房中商议,打点些针线日间作。及至贾母处、王夫人处省候二次,不免又承色陪坐,闲话半时,园中姊妹,也要度时闲话一回。故日间不大得闲,每夜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 [庚双]代下收夕。〇写针线下〇商议二字,直将寡母训女多少温存活现在纸上。不写阿呆兄,已见阿呆兄终日醉饱优游,怒则吼,喜则跃,家务一概无闻之形景毕露矣。春秋笔法。

黛玉每岁至春分秋分之后,必犯嗽疾,今秋又遇贾母高兴,多游玩了两次,未免过劳了神,近日又复嗽起来,觉得比往常又重些,所以总不出门,只在自己房中将养。有时闷了,又盼个姊妹们来,说些闲话,排遣排遣。及至宝钗等来望候他,说不得三五句话,又厌烦了。众人都体谅他病中,且素日形体娇弱,禁不得一些委屈。所以他接待不周,礼数疏忽,都不苛责。这日宝钗来望他,因说起这病症来,宝钗道:“这里走的几个太医虽都还好,只是你吃他们的药总不见效。不如再请一个高明人来瞧一瞧,治好了岂不好。年年间闹一春,又不老又不小,成什么?不是个常法。”黛玉道:“不中用,我知道我这病是不能好的。且别说病,只论好的日子,我是怎么个形景,就可知了。”宝钗点头道:“可正是这话。古人说,食谷者生,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养精神气血,也是不好的事。”黛玉叹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强的,今年比往年反觉又重了些似的。”说话之间,已咳嗽了两三次。宝钗道:“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虽然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依我说,先以平肝健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 [庚双]代〔黛〕玉才十五岁,记清。 竟无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道我。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要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若不是从前日看出你来,今日这话再不对你说。你方才说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每年犯这个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那些底下的人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尚虎视耽耽,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紧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宝钗道:“这样说,我也是和你一样。”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了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宝钗笑道:“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分嫁粧罢了,如今也愁不到这里。” [庚双]宝钗此一戏,直抵过通部代〔黛〕玉之戏宝钗矣,又恳切,又真情,又平和,又雅致,又不穿凿,又不牵强。代〔黛〕玉因识得宝钗后方吐真情,宝钗亦识得代〔黛〕玉后方肯戏也。此是大关节大章法,非细心看不出。〇细心二人此时好看之极,真是儿女小窗中喁喁也。 黛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道:“人家才拿你当个正经人,把心里的烦难告诉你听,你反拿我取笑。”宝钗笑道:“虽是取笑,却也是真话。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得,自然替你解一日。我虽有个哥哥,你也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怜。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作司马牛之叹。 [庚双]通部众人,必从宝钗之评方定。然宝钗亦必从颦儿之评始可。何妙之至! 你才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了,只怕我们家里还有,与你送几两来,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意,又不惊师动众的。”黛玉忙叹道:“东西事小,难得你多情如此。”宝钗道:“这有什么放在口里的!只愁我在你跟前失于应候罢了!只怕你烦了,我且去了!”黛玉道:“晚上过来和你说句话儿。”宝钗答应着便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黛玉嗑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霡霡,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的沉重,兼着那雨滴竹稍,更觉凄凉。知宝钗不能来,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恨》等词。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亦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曰《秋窗风雨夕》。其词曰:

秋花惨淡秋草黄,
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
那堪风雨助秋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
惊破秋窗秋梦绿。

抱得秋情不忍眠,
自向秋屏移泪烛。

泪烛摇摇爇短檠,
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入,
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
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霡霡复飕飕,
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
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
已教泪洒窗纱湿。

吟罢搁笔,方欲要安寝,丫嬛报说:“宝二爷来了!”一语未尽,只见宝玉头上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黛玉不觉笑了,说:“那里来的渔翁!”宝玉忙问:“今儿好了? [庚双]一句。 吃了药没有? [庚双]两句。 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 [庚双]三句。 一面说,一面摘笠脱蓑,忙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着灯光,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眼细瞧了一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黛玉看蓑衣里面只穿着半旧红绫短袄,系着绿汗巾子,膝下露出油绿紬撒花裤子,底下是描金满绣的绵纱袜子,靸着蝴蝶落花鞋。黛玉问道:“上头怕雨,底下这鞋、袜子是不怕雨的?也到干!”宝玉笑道:“我这一套是全的。有一双棠木屐子,才穿了来,脱在廊檐上了。”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十分细致轻巧,因说道:“是什么草编的?怪道穿上不像那刺猬似的。”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闲了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别的都罢了,惟有这斗笠有趣,竟是活的。上头的这顶儿是活的,冬天下雪戴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下顶子来,只剩了这圈子,下雪时男女都戴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度,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后悔不及,羞的满面飞红,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 [庚双]妙极之文。使代〔黛〕玉自己直说出夫妻来,却又云画的扮的,本是闲谈,却是暗隐不吉之兆,所谓画儿中爱宠是也,谁曰不然。 宝玉却不留心, [庚双]必云不留心方好,方是宝玉。若着〔留〕心,又有何文字,且直是一时时猎色一贼矣。 因见案上有诗,遂拿起来看了一遍,不禁叫好。黛玉听了,忙起来夺在手内,向灯上烧了。宝玉笑道:“我已背熟了,烧了也无益。”黛玉道:“我也好了些,多谢你一天来几次瞧我,下雨还来。这会子夜深了,我也要歇着,你且请回去,明日再来。”宝玉听说,回手向怀内掏出一个核桃大小的一个金表来,瞧了一瞧,那针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间。忙又揣了,说道:“原该歇了,又扰的你劳了半日神。”说着,披蓑戴笠出去了。又番身进来问道:“你想什么吃,你告诉我,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岂不比老婆子们说的明白!” [庚双]直与后部宝钗之文遥遥针对。想彼姊妹房中婆子丫嬛皆有,随便皆可遣使,今宝玉独云婆子而不云丫嬛者,心内已度定丫嬛之为人,一言一事,无论大小,是方无错谬者也。一何可笑。 黛玉笑道:“等我夜里想起来,明儿早起告诉你。你听,雨越发紧了,快去罢。可有人跟着没有?”有两个婆子答应道:“有人外面拿着伞,点着灯笼呢。”黛玉笑道:“这个天点灯笼?”宝玉道:“不相干,是明瓦的,不怕雨。”黛玉听说,回手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毬灯拿了下来,命点上一枝小蜡来,递与宝玉道:“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宝玉道:“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黛玉道:“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命他们前头照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就失了手打了也有限的,怎么又忽然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宝玉听说,连忙接了过去,前头两个婆子打着伞,提着明瓦灯,后头还有两个小丫头打着伞,宝玉便将这个灯递与一个小丫头捧着,宝玉扶着他的肩头,一迳去了。

就有蘅芜苑的一个婆子,也打着伞提着灯,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窝来,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说:“这比买的强。姑娘说了,姑娘先吃着,吃完了再送来。”黛玉回说:“费心。”命他外头坐了吃茶。婆子笑道:“不吃茶了,我还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快,夜又长了,越发该会个夜局,痛赌两场了。”婆子笑道:“不瞒姑娘说,今年我大沾了光了,横竖每夜各处有几个上夜的人,误了更也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了闷。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了。” [庚双]几句闲话,将潭潭大宅夜间所有之事描写一尽。虽偌大一园,且值秋冬之夜,岂不寥落哉!今用老妪数语,更写得每夜深人定之后,各处(灯)光灿烂,人烟簇集。柳陌之巷之中,或提灯同酒,或寒月烹茶者,竟仍有络绎人迹不绝。不但不见寥落,且觉更胜于日间繁华矣。此是大宅妙景,不可不写出。又伏下后文,且又趁出后文之冷落。此闲话中写出,正是不写之写也。脂砚斋评。 黛玉听说,笑道:“难为你,误了你发财,冒雨送来。”命人给他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雨气。那婆子笑道:“又破费姑娘赏酒吃。”说着,磕了个头,到外面接了钱,打着伞去了。紫鹃收起燕窝,然后移灯下帘,伏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一时又羡他有母有兄。一面又想,宝玉与我虽素习和睦,终有嫌疑。又听见窗外竹稍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直到四更将阑,方渐渐睡了。暂且无话,且听下回分解。

[戚回后]请看赖大,则知贵家奴婢身分。而本主毫不以为过分,习惯自然,故是有之。见者当自度是否可也。 LYcI3qXuKTeRyCZtUv5JV+lNe9SYBfOn7pgg3d4dFabpdxKk9lD42MK3xYWCZ/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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