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回前]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今书至三十八回时,已过三分之一有余,故写是回,使二人合而为一,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谬矣。
[蒙戚回前]谁谓诗书解误人,豪华相尚失天真。见得古人原立意,不正心身总莫论。
话说贾母一时醒了,就在稻香村摆晚饭,贾母因觉身上懒懒的,也没吃饭便坐了竹椅小轿回至房中歇息,命凤姐等去吃饭,他姊妹们方复进园来。吃过饭,大家散出,都无别话。
且说刘姥姥带着板儿,先来见凤姐,说:“明儿一早定要家去了,虽然住了两三天,日子却不多,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过的,都经验了。难得老太太和姑奶奶并那些小姐们,连各房里姑娘们,都这样怜贫惜老照看我,我这一回去后没别的报德,惟有请些高香,天天给你们念佛,保佑你们长命百岁的,就算我的心了。”凤姐笑道:“你别喜欢,都是为你,老太太也被风吹病了,睡着说不好过呢。我们大姐儿也着了凉,在那里发热呢。”刘姥姥听了忙叹道:“老太太有年纪的人,不惯十分劳乏了。”凤姐道:“从来没像昨儿高兴,往常也进园子曠去,不过到一两处坐坐就回来了。昨儿因为你在这里,要叫你曠曠,一个园子到走了多半个。大姐儿因找我去了,太太递了一块糕给他,谁知风地里吃了,就发起热来。”刘姥姥道:“小姐儿只怕不大进园子,生地方,小人家,比不得我们的孩子们,会走了就坟圈子里跑去。一则风扑了也是有的,二则只怕他身上干净,眼又净,或是遇见什么神了。依我说,给他瞧瞧祟书本子,仔细撞客着。”一语提醒了凤姐,便叫平儿拿出《玉匣记》来,叫彩明念。彩明翻了一会,念道:“八月廿五日病者,东南方得之,遇见花神。用五色纸钱四十张,向东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凤姐道:“果然不错,园子里头可不是花神。只怕老太太也是遇见了。”一面说,一面命人请两分纸钱来。着两个人来,一个与贾母送祟,一个与大姐儿送祟,果见大姐儿安稳睡了。 [庚双]岂真送了就安稳哉,盖妇人之心意皆如此。即不送,岂有一夜不睡之理,作者正 〔描〕愚人之见耳。 凤姐儿笑道:“到底是你们有年纪的人经历的多。我这大姐儿时常肯病,也不知是个什么原故?”刘姥姥道:“这也有的事,富贵人家养的孩子太娇嫩,自然禁不得一些儿委屈。再他小人儿家过于尊贵了,也禁不起。已后姑奶奶到少疼他些就好了。”凤姐道:“这也有理。我想起来,他还没个名字,你就给他起个名字,借借你的寿;二则你们是庄家人,不怕你恼,到底贫苦些,你这贫苦人起个名字,只怕还压的住他。” [庚双]一篇愚妇无理之谈,实是世间必有之事。 刘姥姥听说,便想了一想笑道:“不知他是几时生日?”凤姐道:“正是呢,生的日子不大好,可巧是七月初七。”刘姥姥忙笑道:“这个正好,就叫他作巧哥儿好。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要依我这名字,他必长命百岁。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业,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 [蒙侧]作谶语,以影射后文。 必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却从这巧字上来。”凤姐听了,自是欢喜,忙道谢,又笑道:“你只保佑他应了你这话就好了。” [觉双]伏后文。 说着叫平儿来吩咐道:“明儿咱们有事,恐怕不得闲儿。你这空儿闲着,把送姥姥的东西打点了,他明儿一早就好走的便宜了。”刘姥姥忙说:“不敢多破费,已经遭扰了几日,又拿着走, [蒙侧]世俗常态逼真。 越发心里不安起来。”凤姐道:“也没有什么,不过随常的东西。好也罢,歹也罢,带了家去,你们街坊邻舍看着也热闹些,也是上城一次。”说着,只见平儿走来说:“姥姥过这边来瞧瞧。”刘姥姥忙跟了平儿到那边屋里,只见堆着半炕东西,平儿一一的拿与他瞧。又说道:“这是你昨儿要的青纱一匹,奶奶另外送你一个实地子月白纱作里子。这是两个茧紬,作袄儿作裙子都好。这包袱里是两匹紬子,年下作件衣裳穿。这是一盒子各样的内造点心,也有你吃过的,也有你没吃过的,拿去摆碟子请客,比你们买的强些。这两条口袋是你前儿装瓜果来的,如今这一个里头装了两斗玉田秔米,熬粥是难得的。这一条里头是园子里的果子和各样干果子。这一包是八两银子,都是我们奶奶给的。这两包,每包里头五十两,共是一百两,是太太给的,叫你们拿去,或者作个小本买卖,或是置几亩地,以后再别求亲告友的。”说着又悄悄的笑道:“这两件袄儿和这条裙子,还有四块包头,一包绒线,可是我送姥姥的。那衣裳虽是旧的,我也没大狠穿,你要弃嫌我就不敢送了。”平儿说一样,刘姥姥念一句佛,已经念了几千佛了。又见平儿也送他这些东西,又如此谦逊,忙念佛道:“姑娘说那里话,这样好东西,我还弃嫌,我便有银子,还没处买这样的去呢。只是我怪燥的,收了不好,不收又辜负了姑娘的心。”平儿笑道:“休说外话,咱们都是自己,我才这样,你放心收罢。我还和你要东西呢,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的那灰条菜干子,和豇豆葫芦条儿,各样干菜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这个,就算了。别的一概不要,别罔费心。”刘姥姥千恩万谢的答应了。平儿道:“你只管睡你的去,我替你收拾妥当了,就放在这里,明儿一早打发小厮们雇了车来装上,不用你费心。”刘姥姥越发感激不尽,过来又千恩万谢的辞了凤姐,方过贾母这边。
睡了一夜,次早梳洗了,就要告辞。因贾母欠安,众人都过来请安,命人出去传请大夫。一时婆子回说大夫来了。老嬷嬷们要请贾母进帐子去,放下帐子来,贾母道:“我也老了,那里养不出那阿物儿来,还怕他不成。不用放帐子,就对面瞧罢。”众婆子听了,便拿过一张小桌子来,放下一套书,便命人请。一时只见贾珍、贾琏、贾蓉三人将王太医领来。王太医不敢走甬路,只走边砖,跟着贾珍到了阶矶上。早有两个婆子在两边打起帘子。两个婆子在前引进去,宝玉又迎了出来。只见贾母穿着青绉紬一斗珠的羊皮褂子,端坐在榻上,两边四个未留头的小丫嬛,都拿着蝇帚漱盂等物。又有五六个老嬷嬷,雁翅摆在两傍,碧纱厨后隐隐约约有许多穿红着绿戴宝簪珠的人。王太医便不敢抬头,忙上来请了安。贾母见他穿着六品服色,便知是御医了,含笑称呼:“供俸好!”因问贾珍:“这位供俸贵姓?”贾珍等忙回:“姓王。”贾母笑道:“当日太医院正堂有个王君效,好脉息。”王太医忙躬身低头含笑回说:“那是晚生的家叔祖。”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也是世交了。”一面说一面伸手,放在书上。王太医忙屈膝在榻上,歪着头诊了半日,又诊那只手毕,忙欠身低头退出。贾母笑道:“劳动了。珍儿让出去书房里坐,好生看茶。”贾珍、贾琏等忙答应了几个是,复领王太医出至外书房中。王太医说:“太夫人并无别症,偶感了一点风凉,究竟不用吃药,不过略清淡些,常煖着一点儿就好了。如今写个方子在这里,若老人家爱吃呢,便按方煎一剂吃,若懒待吃,也就罢了。”说着吃过茶写了方子,刚要告辞,只见奶子抱了大姐儿出来笑说:“王老爷也瞧瞧我们。”王太医听说,忙起身就奶子怀中,用左手挽着大姐儿的手,右手诊了诊脉,又摸一摸头,又交伸出舌头来瞧瞧,笑道:“我说了,姐儿又要骂我了,只是要清清净净饿两顿就好了。不必吃煎药,我送几丸丸药来,临睡时用姜汤研开,吃下去就是了。”说毕作辞而去。贾珍等送出,回来拿了药方,回明贾母原故,将药方放在案上出去,不在话下。这里王夫人和李纨、凤姐、宝钗姊妹们见大夫出去,方从厨后出来。王夫人略坐了一坐,也回房去了。
刘姥姥见无事,方上来向贾母告辞。贾母说:“闲了再来。”又命鸳鸯来:“好生打发你姥姥出去。我身上不好,不能送了。”刘姥姥十分道了谢,又作辞,方同鸳鸯出来。到了下房,鸳鸯指炕上一个包袱说道:“这是老太太的两件衣裳,都是往年间生日节下众人孝敬的,老太太从不穿人家作的,收着也是白收着, [蒙侧]写富贵常态,一笔作三五笔用。妙文! 却是一次也没穿过,昨儿叫我拿出两套来,送你带回去,或是自己家里穿,或是送人。这盒子里是你要的面果子。这包里是你前儿说的药,梅花点舌丹,也有紫金锭,也有活络丹,也有清心丸,每样是一张方子包着,总包在里头了。这是两个荷包,带着顽罢。”说着便抽开系子,掏出两个笔锭如意的锞子来给他瞧,又笑道:“荷包你拿去,这个留下给我罢。”刘姥姥已喜出望外,早又念了几千声佛,听鸳鸯如此说,便说道:“姑娘只管留下罢了。”鸳鸯见他信以为真,便笑着仍与他装上,说道:“哄你顽呢!我有好些呢。你留着年下给小孩子们罢。” [蒙侧]逼真。 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拿了个成窑钟子来递与刘姥姥,道:“这是宝二爷给你的。”刘姥姥道:“这是那里说起,我那一世修了来的,今儿这样。”说着便接了过来。鸳鸯道:“前儿我叫你洗澡,换的那衣裳是我的,你不弃嫌,还有几件也送你罢。”刘姥姥又忙道谢。鸳鸯果然又拿了两件出来,与他包好。刘姥姥又要到园中辞谢宝玉和众姊妹、王夫人等去。鸳鸯道:“不用去了。他们这会子也不见人,回来我替你说罢,闲了再来。”又命了一个老婆子,吩咐他:“二门上叫个小子来,帮着他拿出去。”婆子答应了,又和刘姥姥到了凤姐那边一并拿了东西,雇了车,命小厮搬了出去装上,一直送刘姥姥上车去了不提。
且说宝钗等吃过早饭,又往贾母处问过安,回园中至分路各归之时,宝钗便叫黛玉道:“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黛玉便同了宝钗来至蘅芜苑中,进了房,宝钗便坐了,笑道:“你跪下,我要审你!” [蒙侧]严整。 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们瞧这宝丫头疯了,你审我什么?”宝钗冷笑道:“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好个千金小姐,满嘴里说的都是些什么!你实说便罢。”黛玉不解,只管发笑,心里也不免疑惑起来,口里只说:“我何曾说什么来?你不过拿我的错儿罢了,你到说出来我听。”宝钗笑道:“你还装憨儿呢,昨儿行酒令,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是那里来的。” [蒙侧]何等爱惜! 黛玉一想,方想起来,昨日失于检点,把《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不觉红了脸,便上来搂着宝钗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我再不说了。” [蒙侧]真能受教,尊重之态,姣痴之情,令人爱煞。 宝钗笑道:“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生的,所以请教你。”黛玉道:“好姐姐,你别说与别人知道,我以后再不说了。”宝钗见他羞的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追问了,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告诉他道: [蒙侧]若无下文,自己何由而知,笔下一丝不露痕迹中补足,存小姐身分,颦儿不得反问。 “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勾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极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也在一处,都怕看正紧书。弟兄们也有喜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 [蒙侧]藏书家当留意。 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背着我们看,我们也却偷着背了他们瞧。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字的到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也非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家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 [蒙侧]作者一片苦心,代佛说法,代圣讲道,看书者不可轻忽。 只是能有几个这样?读了书到更坏了。这是读书误了他,可惜他到把书遭塌了,所以到是耕种买卖,到没什么大害处。你我只该作些针线之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书看看也罢了,最怕是见了这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一夕话,说的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伏,只有答应是的一字。
忽见素云进来说: [蒙侧]结得妙! “我们奶奶请二位姑娘商议要紧事呢。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大姑娘、宝二爷都在那里等着呢!”宝钗道:“又是什么事?”黛玉道:“咱们到那里就知道了。”说着便和宝钗往稻香村来,果见众人都在那里。李纨见了他两个先笑道:“社才起,就有脱滑的了,四丫头要告一年的假呢!”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儿一句话,又叫他画什么园子图呢,惹的他乐得告假了。”探春笑道:“也别怪老太太,都是刘姥姥一句话。”黛玉忙接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话。他是那一门子的姥姥,直叫他个母蝗虫就是了。”说着大家都笑起来,宝钗笑道:“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惟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儿,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 [蒙侧]触目惊心,请自回思。 这母蝗虫三字,把昨日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亏他想的到也快。”众人听了都笑道:“你这一注解,也就不在他两个以下。”李宫裁道:“我请你们来大家商议,给他多少日子的假。我给了他一个月,他嫌少,你们怎么说。”黛玉道:“论理也不多,这园子盖才盖了一年,如今要画,自然得二年的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又要……”刚说到这里,众人知道他是取笑惜春,便都笑问他说:“还要怎样?”黛玉也自己掌不住笑道:“又要照着样儿慢慢的画,可不得二年的工夫。”众人听了,都拍手笑个不住。宝钗笑道:“有趣,最妙落后一句是慢慢的画,他可不画去,怎么就有了呢?所以昨日那些笑话儿虽然可笑,回想是没味的。你们细想颦儿这句话虽淡淡的,回想却有滋味,我到笑的动不得了。” [庚双]看他刘姥姥笑后复一笑,亦想不到之文也。听宝卿之评,亦千古定论。 惜春道:“都是宝姐姐,赞的他越发逞起强来了,这会子又拿我取笑儿。”黛玉忙拉他笑道:“我且问你,还是单画这园子,还是连我们众人都画上呢?”惜春道:“原说只画这园子的,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园子成了个房样子了,叫连人都画上,就像行乐图似的才好。我又不会这上细画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不好驳回,正为这个为难呢!”黛玉道:“人物还容易,你草虫上不能。”李纨道:“你又说不通的话了,这个上边那里又用着草虫。或者翎毛到要点缀一两样。”黛玉笑道:“别的草虫不要罢了,昨儿的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众人听了,又大笑起来。黛玉一面笑的两手捧着胸口,一面说道:“你快画罢,我连题跋都有了,起了个名就叫携蝗大嚼图。” [蒙侧]愈出愈奇。 众人听了,越发笑的前仰后合。只听咕冬一声响,不知什么倒了,急忙看时,原来是史湘云伏在椅子背上笑的,那椅子原不曾放稳,被他全身伏着背子大笑,他又不防,两下里错了筍,向东一歪,连人带椅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挡住,不曾落地。众人一见,越发笑个不住。宝玉忙赶上去扶了起来,方渐止了笑。
宝玉和黛玉使个眼色儿,黛玉会意, [蒙侧]何等妙,文心故意唐突。 便走至里间屋里将镜袱揭起照了一照,只见两鬓略松,忙开了李纨的粧奁,拿了抿子来,对镜抿了两抿,仍旧收拾好了方出来,指着李纨道:“这是叫你带着我们作针线教道理呢,你反招了我们来大顽大笑的。”李纨笑道:“你们听他这刁话,他领着头儿闹,引着人笑了,到赖我的不是,真真恨的我受不得。也没别的,我只保佑着你明儿得个利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试试你那会子还这么刁不刁了。” [蒙侧]收结转折处处情趣。 黛玉早红了脸,拉着宝钗说:“咱们放他一年的假罢。”宝钗道:“我有一句公道话,你们听听。四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有几幅邱壑的如何成得?这园子却是像画儿一般,山水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既照样儿往纸上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要添,该减要减,该藏要藏,该露要露。这一起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用界划的,一点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斜了,阶矶也离了缝,甚至于桌子挤到墙里头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岂不到成了一章笑话儿了!第三件,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折、裙带、手指、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跏了脚,染脸撕发到是小事。依我看来,竟难的狠,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个月也太少,竟给他半年的假,再派宝兄弟帮着他,并不是为宝兄弟知道教着他画,那就更误了事,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难安插的,好叫宝兄弟拿出去问问那几个会画的相公,就容易了。”宝玉听了,先喜的说:“这话极是。詹子亮的工细楼台就极好,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如今就问他们去。”宝钗道:“我说你是无事忙,说了一声,你就问去,也等着商议定了再去。如今且说拿什么画?”宝玉道:“家里有雪浪纸,又大又托墨。”宝钗冷笑道:“我就说你不中用,那雪浪纸写字,画写意儿,或是会山水的画南宗山水,托墨,禁的皱搜。拿了画这个,又不托色,又难滃染,画也不好,纸也可惜。我教你一个法子。原先盖这园子,就有一张细致图样,虽是匠人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错的。你和太太要了出来,也比着那纸大小,和凤丫头要块重绢,叫相公给矾了出来,叫他照着这园样删削着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这些青绿颜色,并泥金泥银,也得他们配去。你们也得另爖上风炉,预备化胶,出胶,洗笔,还得一个粉油大桉,铺上毡子好画。你们那些碟子也不全,笔也不全,都得从新再治一分才好。”惜春道:“我何从有这些画器,不过写字的笔画画罢了。就是颜色,只有赭石、广花、藤黄、 这四样,再有不过是两枝着色笔就完了。”宝钗道:“你不该早说?这些东西我却还有,只是你也用不着,给你也白放着。如今我且替你收着,等你用着这个的时候我送你些,也只可留着画扇子,若画这大幅的也就可惜了的。今儿替你开个单子,照着单子和老太太要去。你们也未必知道的全,我说着,宝兄弟写。”宝玉早已预备下笔砚,原怕记不清白,要写了记着。听宝钗如此说,喜的提起笔来,静听宝钗说道:“头号挑笔四枝,二号挑笔四枝,三号挑笔四枝。大染四枝,中染四枝,小染四枝。大南蟹爪十枝,小蟹爪十枝。须眉十枝。大着色廿枝,小着色廿枝。开面十枝,柳条廿枝。箭头朱四两,南赭四两,石黄四两,石青四两,石绿四两,管黄四两,广花八两。蛤粉四匣,胭脂十张,大赤飞金二百张。青金二百张,鱼子金二百张。广匀胶四两,净矾二两。矾绢的胶矾在外,别管他们,你只把绢交出去叫他们矾去。这些颜色,咱们淘澄着,又顽了,又使了,包你一辈子都彀使了。再要顶细绢罗四个,粗罗二个,掸笔四枝,大小乳钵四个,大粗碗二十个,五寸粗碟十个,三寸粗白碟二十个,风炉两个,大小沙锅四个,新磁缸二口,新水桶四只,一尺长白布口袋四条,浮炭二十斤,柳木炭一斤,三屉木箱一个,直地纱一丈,生姜四两,酱半斤。”黛玉忙道:“铁锅一口,锅铲一个。”宝钗道:“这作什么?”黛玉笑道:“你要生姜和酱这些作料,我替你要口锅来,好炒颜色吃。”众人都笑起来,宝钗笑道:“你那里知道,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酱先抹在底子上烤过,一经火就炸的。”众人都道:“原来如此。”黛玉又看了一回单子,笑着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画个画儿,又要起这些水缸、箱子来了,想必他糊涂了,把他的嫁粧单子也写上了。”探春嗳了一声,笑了个不住,说道:“宝姐姐,你还不拧他的嘴,你问问他说你的是什么话。”宝钗笑道:“不用问,狗嘴里还有象牙!”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拧他的脸。黛玉笑着忙央告道:“好姐姐,饶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轻重。作姐姐的教道我,姐姐不饶我,我还求谁去。”众人不知话内有因,都笑道:“说的好可怜见的,连我们也软了,饶了他罢。”宝钗原要和他顽的,忽听他又拉上前番说他胡看杂书的话,便不好再和他厮闹,放起他来。黛玉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宝钗笑指他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众人爱你伶俐,今儿连我也怪疼你的了。过来,我替你把头发拢一拢。”黛玉果然转过身来,宝钗用手替他拢上去。宝玉在傍看着,只觉更好看,不觉后悔,不该令他抿上鬓去,也该留着,叫他替他抿去。 [蒙侧]又一点,作者可称无漏子。 正自胡思,只见宝钗说道:“写完了,明儿回老太太去,若家里有的就罢,没有的去买了来,我帮着你们配。”宝玉忙收了单子,大家闲话了一回,至晚饭后,又往贾母处来请安。贾母原无大病,不过是劳乏了,兼着了些凉,温存了一日,又吃了一剂药,疏散了疏散,至晚也就好了。不知次日又有何事,下回分解。
[蒙回后]摸写富贵,至于家人、女子,无不妆颜,论诗书、讲画法,皆尽其妙。而其中隐语,惊人教人,不一而足。作者之用心,诚佛菩萨之用心,读者不可因其浅近而渺忽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