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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论

我所诉说的,是数以百万被巧妙地灌输了恐惧、自卑情结、战栗、屈膝、绝望、奴才态度的人。

——塞泽尔 [1] 《论殖民主义》

爆发将不会在今天。它还太早……或已太迟。

我来此,丝毫没有配备着决断性的真理。

我的意识并没有被本质的光芒所贯穿。

然而,在全然平静之中,我想有些事情说出来是好的。

对这些事情,我将诉说,而非呐喊。因为自长久以来,呐喊已经走出我的生命。

那是如此遥远……

为何要写这部作品?没有人请求我做这件事。

特别是本书所要诉求的对象更未如此做。

那么?那么,我要平静地答道: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蠢人。既然我这么说,便要证明它。

迈向一种新的人道主义……

人的了解……

我们有色的兄弟……

人类啊!我相信你……

种族偏见……

了解和爱……

数以十计、百计的纸页从四面八方侵扰着我,企图让我接受它们的观念。然而,仅只一行便已足够。只要给出一个答复,黑人问题就会去除掉它的严重性。

人要的是什么?

黑人要的是什么?

纵使会招致我有色兄弟们的怨恨,我仍然要说黑人并不是人。

世上有一个空无地带,有一块极度贫瘠荒凉的地区,有一段寸草不生的斜坡,就在此处,真正的变动得以诞生。在大多数情形下,黑人并没有堕入真正的 地狱 的福分。

人并不只是重来(reprise)、否定的可能性。如果说意识是超越的活动,我们也必须知道,这种超越会受到爱和理解的问题的纠缠。人是对宇宙和谐的响亮肯定。即使拔根、四散、混淆,并且被迫目睹经由自己所演绎的真理一个接一个地消融,人仍然必须停止将与自身并存的矛盾投射到世界中。

黑人是黑色的人;换句话说,由于一系列情感错乱,让他定居在一个他必须被赶走的世界中。

这个问题有其重要性。我们尝试要做的,至少是将有色人种从他们自己那里解放出来。我们将非常缓慢地前行,因为有两个阵营:白人和黑人。

我们要执拗地探问这两种形上学,我们会看到,它们经常让人腐化堕落。

对前统治者和前传教者,我们并没有任何怜悯。对我们而言,钟爱黑人的人和憎恶黑人的人一样“有病”。

相反地,想要漂白自己种族的黑人和鼓吹对白人恨意的黑人同样不幸。

就绝对意义而言,黑人并不比捷克人更可爱,真正重要的是让人自由。

这本书早在三年前就该写了……但那时候,种种事实还烧灼着我们;如今我们能够不带狂热地述说。这些事实并不是要用来严厉地指责人,并不是要用来鼓动激情。我们对激情抱着疑虑。

每当人们看见某处出现了激情,它便预告了火焰、饥荒、悲惨……以及,对人类的鄙视。

激情尤其是无能者的武器。

那些将铁烧热的人,为的是要马上敲击。而我们要做的,却是在烧热人的躯体后离去。或许我们会达成这项成果:以自我燃烧来维持这团火焰的人。

从抵抗他者这块跳板上解放出来的人,为了感受意义存在而挖掘自己肉体的人。

在那些将阅读本书的人当中,只有几个会去设想我们在写这本书时曾经遭遇的困难。

在怀疑论调根深蒂固的时期,套一帮流氓的用语,要分辨出意义和无意义已经不再可能,要降到意义和无意义等类属尚未被使用的层次则相当艰难。

黑人想要成为白人。白人热衷于实现某种人的境况。

随着对本书的阅读,我们将看到一篇理解“黑—白”关系的论文展开眼前。

白人被幽闭在其白中。

黑人在其黑中。

我们将试着确认这种双重自恋的趋向,以及这种趋向之所以产生的原因。

在我们的反省初始,似乎不适合先说明将会读到的结论。

终结恶性循环的忧虑,单独引领着我们的努力。

有些白人自认比黑人优越。这是事实!

有些黑人不惜任何代价要向白人证明他们的思想丰富,他们的才智具有同等效能。这仍是事实!

如何脱离这种状态?

方才我们使用了“自恋”这个词。事实上,我们认为只有对黑人问题进行精神分析式的诠释,才能揭露应该为这个情结负责的不正常情感状态。我们所要努力的是让这个病态世界完全溶解。我们认为,个体应该努力承担起人类境况中固有的普同性。在诉说此事时,对于像戈平瑙 [2] 之类的男人,或是玛约特·卡佩西亚 [3] 之类的女人,我们的思考并没有差别。但是,为了达到这种领会,摆脱幼儿时期遗留下来的一系列毛病就变得相当要紧。

尼采说:人之不幸在曾为儿童。然而,我们不应忘记,就如夏尔·奥迪耶 所说,精神官能症患者的命运在他们自己手上。

不管这个看法会让我们多么痛苦,我们必须指出:对黑人而言,只有一种命运,那就是白。

在展开争讼前,我们要试着说出某些事。我们要着手进行的分析是心理学式的。尽管如此,问题仍然显而易见,我们认为,黑人真正的去异化意味着对经济现实和社会现实的断然觉悟。如果有自卑情结的话,那是双重过程所造成的结果:

——首先是经济的;

——接着是这种劣势的内化,或者套个更好的用语,劣势的表皮化(épidermisation)。

弗洛伊德起而对抗十九世纪末的体质学派, 主张透过精神分析将个体因素纳入考虑。他以个体发生的(ontogénétique)观点取代了种系发生的(phylogénétique)论点。然而我们会看到,黑人的异化并不是个体的问题。在种系发生和个体发生之外,还有社会发生(sociogénie)。 [4] 就某种意义而言,为了回应勒孔特和达梅的意愿, [5] 我们要说这里涉及的是一种社会诊断(sociodiagnostic)。

我们对未来有什么样的预测呢?

然而 社会 无法免于人的影响,这点和生物化学的过程相反。正是透过人, 社会 才得以成为社会。结构体根基已被蛀蚀,未来前景就在那些想要撼动它的人手上。

黑人应该在两面进行斗争:鉴于这两面在历史上互相影响,所有单方面的解放都是不完善的,而最糟糕的错误在于相信它们之间的关系是一种机械性依赖。 而且,这样的系统倾向也与事实相违背。我们将会呈现这点。

就此一次,事实吁求全然的了解。不论在客观层面或主观层面,都应该提出解决的办法。

不必带着“这是我的错” 的表情前来,宣称重要的是要解救灵魂。

除非事物(从最物质性的意义来说)能够复归其位,否则就不会有真正的去异化。

从方法论的角度为一本心理学著作写序是合宜的,但我们不会这么做。我们要把研究法的讨论留给植物学家和数学家。会有一处,在那里,方法也得自我消解。

我们要立足于此,试着发现黑人在面对白人文明时所采取的不同态度。

“偏远荒漠的野蛮人”并不是这里所要考虑的对象。因为对他们而言,某些要素仍然无足轻重。

从白种人和黑种人对峙的事实,我们认为有一种影响广泛的心理——存在的(psychoexistentiel)情结。我们分析它,意在摧毁它。

许多黑人将不会在接下来的文句里找到自己。

许多白人也是如此。

但对我而言,觉得自己与精神分裂患者或是性无能者的世界无关,这项事实并无法撼动他们的现实分毫。

我所描述的态度是真实存在的。我已见过无数次。

在学生身上,在工人身上,在皮加勒 或马赛的淫媒身上,我看到同样的侵略性成分和消极性成分。

这本著作是一本临床研究。我相信,那些透过本书认识到自己的人,将往前迈进一步。我要真正地引领我黑人或白人的兄弟,用最大的能量去除那经由数世纪不理解所造成的可悲样貌。

当前工作的建筑坐落在时间性(la temporalité)中。所有人类的问题都必须从时间开始考虑。 在理想情况下,现在总是用以打造未来。

这个未来并不是宇宙的未来,而是我的世纪、我的国家、我的存在(existence)的未来。不管以任何方式,我都不该企图对我身后世界进行安排。我不可化约地属于我的时代。

我之所以应该活着,是为了这个时代。未来应该是由存在的人所支撑的建构。这座建筑附属于现在,前提是我将现在看成有待超越之物。

本书前三章处理的是现代黑人。我以当前的黑人为对象,试图确定他们在白人世界中的态度。最后两章将致力于黑人存在状态的精神病理学解释和哲学解释。

我们的分析主要是逆溯式的(régressive)。

第四和第五章处理的是一个在本质上并不相同的层面。

在第四章,我要批判一部在我看来危险的著作 [6] 。作者玛诺尼 先生也意识到自己立场的暧昧。或许这正是他的证词的优点之一。他尝试阐述一种情况。我们有权表示不满意,有责任让这位作者知道,我们究竟在何处与他分道扬镳。

第五章,我将标题定为“黑人的实际经验”,它之所以重要有许多原因。这章呈现的是面对自己种族的黑人。众人会察觉,这章的黑人与那些想和白人上床的黑人之间毫无相同之处。在后者身上,我们发现一种想要成为白人的欲望。总而言之,一种对复仇的渴望。这里正好相反,我们将目睹黑人奋力投身于绝望的努力,以求发现黑人认同的意义。白人文明、欧洲文化,在黑人身上强加了一种存在的偏差。此外我们还将呈现:人们指称的黑人心灵,经常是白人的建构。

受过文明教化的黑人,那宣扬自发本能、宇宙和谐的黑人神话之奴隶,在某一特定时刻,感受到他的种族不再了解他。

或者是他不再了解他的种族。

他为此向自己庆贺,并且显示出这种差异、这种不了解、这种不和谐,他在这些地方发现自己人性真正的意义。或者,在更罕见的情形下,他想要属于他的人民。这是唇上的狂怒、心头的眩晕,他身陷广大的黑洞中。我们将看见如此绝美的态度,以神秘过去之名,拒斥当下和未来。

由于出身自安的列斯,我们的叙述和结论之效力只限于安的列斯人,至少适用于那里的黑人。或许会有研究致力于解释安的列斯人和非洲人之间的差异。或许我们有一天会做这件事。又或许,这样的研究会变得无用;对此,我们只会感到庆幸。

[1] 译注:埃梅·塞泽尔(Aimé Césaire,1913—2008),生于马提尼克岛,1934年与塞内加尔青年桑戈尔(Léopold Sédar Senghor)、圭亚那青年达马斯(Léon-Gontran Damas)等人,于巴黎创办期刊《黑人大学生》( l’Étudiant noir ),宣扬鼓吹“黑人性”(la négritude)。1935年进入巴黎高等师范学院就读。1939年发表著名诗作《还乡笔记》( Cahier d’un retour au pays natal ),数月后返回马提尼克岛,任教于法兰西堡中学。他于1945年当选法兰西堡市长和国民议会议员,开始扮演作家和政治人物双重角色,2001年结束长达50余年的法兰西堡市长职务,2008年去世。

[2] 译注:戈平瑙(Joseph Arthur de Gobineau,1816—1882),法国外交官和作家,著有《论人类种族之不平等》( Essai sur l’inégalité des races humaines ),他在书中宣称可以用外貌体格来作为种族优越性的判断依据:黑种人最为谦卑,并位居发展阶梯的底层;黄种人虽然具有“实践理性”,但自然倾向是平庸;白人依荣誉感而行动,并运用一种“文明的才干”。他的学说日后被泛日耳曼主义者及纳粹党人引为日耳曼民族优越性的论据。

[3] 译注:玛约特·卡佩西亚(Mayotte Capécia,1916—1955),成长于马提尼克岛一个单亲家庭,母亲是混血儿,外祖父是马提尼克人,外祖母是加拿大人。卡佩西亚14岁开始工作,17岁成为母亲。她以自身对白人的爱所导致的不幸遭遇为主题,于1948年发表小说《我是马提尼克女人》( Je suis martiniquaise ),翌年获得法兰西—安的列斯文学奖(Prix France-Antilles)。1950年再发表小说《白色黑女》( La Négresse blanche ),呈现混血儿在社会中的不适。1955年因癌症去世。在《我是马提尼克女人》一书中,她想象如果自己的母亲嫁给白人的话,那她的肤色或许就会全白,由此法农在本书第二章提出“乳白化情结”(complexe de lactification)的分析。

[4] 译注:“发生学”是指形成某一事物的整个过程,所涉及的并不只是缘由,而是整个发展演变的历程。
在解释个体行为表现时,“种系发生”和“个体发生”被看成一组相对的概念,“种系发生”指的是一个物种演化的过程;“个体发生”则是个别生命机体发展演变的过程。相对于这两种观点,法农则提出“社会发生”,以当时在欧洲、安的列斯群岛、马达加斯加岛的黑人所共同经历的遭遇来解释黑人的精神官能症状。
“社会发生学”的解释必然是对某一社会群体或类属的表现之解释,在这点上它和“个体发生学”的取径不同;但“社会发生学”是从后天的经验历程而不是以先天的遗传继受来解释行为成因,这点又和“个体发生学”的取径相同,而和“种系发生学”分道扬镳。

[5] 莫里斯·勒孔特和阿尔弗雷德·达梅,《目前精神病分类的评论》(Maurice Leconte et Alfred Damey, Essai critique des nosographies psychiatriques actuelles )。

[6] 奥克塔夫·玛诺尼,《殖民心理学》(Octave Mannoni, Psychologie de la colonisation ,Paris, Ed.du Seuil,1950)。 GI2vJl5joS4Itf4CfcORHEZp8TMY7ChB7PxJ+kD2twj+Wk8BCUT32SUAAUe5X6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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