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卢旺达到波斯尼亚,从阿富汗到中东,连美洲与欧洲也不例外,处处都是分裂的世界,战火绵延,血流成河,暴力事件层出不穷,那些国家对于它们所挑起的一切感到既震惊又愤懑,而那些人民的暴力也导致一种没有人性的恶性循环,使二十一世纪那些时代的思想、生活与未来都为之崩解,无论就个人或集体的层面来看都一样。
现在还是有人在讨论阿尔及利亚战争;曾经有三十五年的时间大家都把它称为“事件”,如今终于为它正名了。大家又重新描述了那件事实,揭发那场酷刑。然而许多时事评论,对于当时敌对的那两个阵营的暴行,各打五十板,却忌谈两方的“不对称武力”。对于当时那两个彼此隔绝、拒绝沟通的世界,法农曾经针对它们的武力关系作出分析,而那种武力关系,在当今世上的许多地区,不是也依然存在?当那些发达的社会与国家,发现自己的领土竟惨遭暴力威胁而感到震惊之际,他们心中的愤懑难道不会取代原有的理性?试想:当两个世界之间无法缔结任何条约,当通过对话而进行调停的空间关上大门,当实力较强的那个世界自诩为另一个世界的主人时,会有什么结果?这可预见的前景,使法农忧心,并促使他撰写《大地上受苦的人》,正是对于这个世界的先见之明。
法农也见到战争(其中也包括民族解放)所带来的创伤性后果,造成无止境的后遗症,招来不断重演的暴力及种族和身份认同的倒退。而这些倒退,贯穿二十世纪的历史,并以一个既新颖又十分老旧的想法作为基础,进入新世纪:将他人视为邪恶的化身,并自诩为善良的体现。这些景象,法农在《大地上受苦的人》一书分析殖民地的形势时,便早已描述过:对殖民者而言,被殖民者就是邪恶的化身。除此之外,他还指出这种形势在主观层面所造成的毁灭性效应:被指为邪恶的那一方,由于在他人的眼光下动弹不得,首先会感到极度羞愧,接着就会变成仇恨。这个过程与今日情况,出奇地相似。
因此,阅读《大地上受苦的人》时,要先超越作者撰写这本书时在历史背景所受的限制,而且要根据我们的时代特性来解读。这本书究竟为我们带来什么启示?我们看到无论在南半球或北半球,因时代发展而受到遗弃的人愈来愈多,而且面对全球化的趋势,被这个时代特性认定为“一无所有”的人,所受的屈辱及自卑也屡见不鲜:他们没有祖国,没有国土,而且也没有家,没有工作,没有身份,更没有表达意见的权利。
所以阅读或重读《大地上受苦的人》一书,有助于了解这种对人的剥削会有什么后果:暴力、种族与身份认同的倒退。然而除了书中强调的这些主题之外,法农的思想还有以下的时代性:当大家一方面否定对精神疾病与权力关系做唯物论式分析,另一方面,也否定存在主义或文化主义观点(或从心理分析角度,将之视为一种与周遭环境完全隔离的主观探险),法农却很有远见地试图建立起一个新的知识体系,将身体、语言及“他人”经验,视为建构未来政治所不可或缺的主观经验。这种方式,其实与马尔库塞学派的方法相去不远,或者更深入来说,与维也纳那些政治精神分析学家的研究课题也所差不远——后者因第二次世界大战而被迫逃亡至美国,饱受排挤与压迫。
因此,法农之所以能表现出一种伟大的时代性,并非偶然。借由自己的出身及经历,他见证发生于上个世纪的那些事件(他本身就是那些事件的主角之一),对抗那个时代不断出现的创痛。
若从法农的生活及思想活动来看,他也是极具时代性的:在这个经济全球化、排斥个体的时代里,青年法农所写的那句话,那句代表他所有思想活动的话: “啊!我的身体!让我永远做一个追问的人吧!” 超越了我们称之为意识形态垮台的那些东西,并在这个时代许多年轻人的心里引起共鸣——无论他们讲的是哪种语言,出生于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