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德国大文豪约翰·沃尔夫冈·封·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1749—1832)的传世名作《浮士德》诗剧(Faust-Dichtung)经历了六十多年的创作历程(1772—1832)。《浮士德》诗剧一般指长达12111诗行的《浮士德》第一部和第二部,在过去两百多年间,历代学者对这部德语文学经典著作的阐释与解读倾注了巨大的热情与心血,各种研究文献可以说汗牛充栋。然而,如果我们聚焦整部诗剧的形成过程,就会强烈地意识到,要想更全面更深刻地把握《浮士德》版本演变之间的关系和真实含义,就不能忽略歌德青年时代创作的《原浮士德》(又译《浮士德的最初形态》《浮士德初稿》《浮士德的早期版本》)对整部《浮士德》之形成产生的重要影响。
重温歌德《浮士德》诗剧近两个世纪的接受史,亦可清晰地发现历代学者对这部思想价值深远兼具诗歌与戏剧特征的欧洲文学代表作之一的翻译、阐释、研究经历了一个由浅入深、逐步深化的过程。1808年,歌德《浮士德》第一部问世之后,1821年英国就出版了弗朗西斯爵士(Lord Francis Leveson-Gower,1800—1857)翻译的《浮士德》第一部英译本,1823年法国出版了瑞士作家施塔普尔(Albert Stapfer,1802—1892)《浮士德》第一部法译本;法国浪漫派诗人奈瓦尔(Gérard de Nerval,1808—1855)在十八九岁时以散文翻译了《浮士德》第一部,于1827年出版。
1800年,歌德写出了《浮士德》第二部中“海伦剧”的草稿,1825年,七十六岁高龄的歌德才开始在“海伦剧”断片的基础上继续完善,1827年写完“海伦剧”,并出版了单行本。1831年,也就是歌德去世前一年,他的《浮士德》第二部才算大功告成。两百多年来,《浮士德》相继被翻译成世界上几十种文字,不同时代、不同国家的众多译者都试图用各自的母语翻译或复译《浮士德》。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翻译文献数据库(Index Translationum)不完全统计,从1932年至2019年底,共产生了三百七十七种不同语言的《浮士德》译本。《浮士德》诗剧的外译史也是一部世界各国对《浮士德》的阐释、传播、接受的曲折历史,是歌德学(Goethe-Philologie)和浮士德研究(Faust-Forschung)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汉语世界究竟是谁最早翻译了歌德的《浮士德》呢?有论者认为是辜鸿铭(1857—1928),1910年,辜鸿铭在《张文襄幕府纪闻》的短文《自强不息箴》中汉译的德国名哲俄特(歌德)的“不趋不停,比如星辰,近德修业,力行近仁”几句诗,曾经被认为是源自歌德《浮士德》 ,其实,辜鸿铭弟子严士弘在《求是月刊》第一卷第四号(1944年6月15日)发表的《看忙楼诗话》中,将辜鸿铭的译文及所据英译文、德文原文都列出来了。
德文原诗为:Wie die Gestirn,/Ohne Hast,/Aber ohne Rast/Drehe sich jeder/Um die eigne Last。经查核,这是歌德组诗Zahme Xenien中的一节,在钱春绮译《歌德诗集》中,组诗的标题被译为《温和的克塞尼恩》,钱春绮相应的译文如下: “像星辰一样,/不着急,/可也不休息,/各人去绕着/自己的重担旋转。”
辜鸿铭曾经在德国求学,他的养父布朗先生要求他背诵《浮士德》,因此他对《浮士德》非常熟悉。早在1901年,辜鸿铭就在他用英文所著的《尊王篇》中征引过歌德《浮士德》中的内容:
“地妖对浮士德喊道:Du gleichst dem Geist, den du begreifst(当你理解妖怪的时候,你才能理解妖怪),这就是伟大的歌德为使德国人摆脱附体的普鲁士清教主义的魔鬼而念的咒语。” 此外,辜鸿铭在他英译的《论语》中,也多次引用歌德、卡莱尔、莎士比亚等西方著名作家和思想家的论述,注释他英译的《论语》。而最早节译《浮士德》的当属王国维(1877—1927)。1900年王国维开始从英文转译的德国物理学家亥姆霍兹(Hermann Helmholtz,1821—1894)的《势力不灭论》 ,于1903年正式出版,其中摘引了《浮士德》第一部《书斋》一场中的六行诗 ,王国维的译文如下:
夫古代人民之开辟记,皆以为世界始于混沌及暗黑者也。梅斐司托翻尔司Mephistopheles(德国大诗人哥台之著作Faust中所假设之魔鬼之名)之诗曰:
渺矣吾身,支中之支。Ich bin ein Teil des Teils, des Anfangs alles war
原始之夜,厥干在兹。Ein Teil des Finsternis, die sich das Licht gebar,
厥干伊何,曰暗而藏。Das stolze Licht, das nun der Mutter macht,
一支豁然,发其耿光。den alten Rang, den Raum ihr streitig macht,
高岩之光,竞于太虚。Doch gelingt’s ihm nicht,
da es, so vieles strebt
索其母夜,与其故居。Verhaftet an den Körpern klebt. [1]
在以上引文中,王国维添加在括弧里的注释甚为重要,他并非简单翻译了《浮士德》的片段,而是非常清楚这句话来自歌德的《浮士德》,他在翻译此诗时特意向国人介绍这位伟大的德国作家及其作品。
翻译家严复(1854—1921)早年留学英国,曾经翻译了多部英语名著,亦从英译本读到过康德、黑格尔、歌德等人的著作。1916年9月,严复在《与熊纯如书》中,巧用歌德《浮士德》质问梁启超:
德文豪葛尔第Goethe戏曲中有鲍斯特Dr.Fawst(即Dr.Faust)者,无学不窥,最后学符咒神秘术,一夜招地球神,而地球神至,阴森狰狞,六种震动,问欲何为,鲍大恐屈伏,然而无术退之。嗟乎!任公既已笔端搅动社会如此矣。然惜无术再使吾国社会清明,则于救亡本旨又何济耶?
回顾《浮士德》一百多年的汉译史,五十七种汉译本中最具代表性的当属郭沫若(1919,片段,1928,第一部,1947,第二部)、张荫麟(1932,第一部前四场)、周学普(1935,第一版,首个第一部、第二部全译本;1978修订版)、梁宗岱(1936,第一部、第二部部分片段;1986,第一部)、董问樵(1982,全译本)、钱春绮(1982,全译本)、樊修章(1993,全译本)、绿原(1994,全译本)、杨武能(1998,全译本)、陆钰明(2011,全译本)、潘子立(2013,全译本)、姜铮(2019,全译及注疏本)等人直接从德文翻译的译本。这些译本之所以成功,都与上述译者丰富的语言表达能力、深入细致的研究以及合理的翻译策略密不可分。他们在翻译《浮士德》时,非常重视所依据的源语版本,有意识地学习和吸收之前出版的《浮士德》英译本、日译本、法译本等其他语种译本的长处,学习与借鉴前辈译者对《浮士德》的汉译成果,力求使他们的译文既充分展现《浮士德》诗剧的形式与韵律之美,又读起来通晓、流畅,易为中国读者所接受。
然而,世界经典文学名著始终“道不尽,说不完”,《浮士德》诗剧的翻译、接受、研究同样符合这条规律。如果我们仔细研读前人的翻译与研究成果,不免还会发现若干遗憾。例如虽然郭沫若、董问樵、钱春绮等译者指出了歌德《浮士德》诗剧创作经历了四个不同的阶段,也提到了流传下来的《浮士德》的早期版本——《原浮士德》( Urfaust ),但是并未对《原浮士德》展开细致的研究。甚至由于没有仔细对比《原浮士德》的内容,轻易地把《原浮士德》已有的场景如《莱比锡奥艾巴赫地下酒室》说成歌德1788年创作的《浮士德断片》的内容之一。 因此,完全有必要从《浮士德》诗剧创作与出版、《原浮士德》与《浮士德断片》及《浮士德》第一部等各版本之间的递进关系、《原浮士德》的意义和价值等几个方面入手,对歌德《浮士德》诗剧的早期版本——《原浮士德》做出客观与公正的评价与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