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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梦多与蒂琴差不多就是在那段日子邂逅的。那段时间里,白天阳光明媚,夜晚漫长燥热。梦多从防波堤底部过夜的藏身窝中钻了出来。温热的风从地面上吹来,这是一种能把头发吹得起电、让栓皮栎燃烧起来的干燥的风。梦多看见城外的山冈上,一大团白色的烟雾在天空中弥漫开去。

梦多凝望了片刻阳光普照下的山峦,然后踏上了通往山冈的小路。小路曲曲弯弯,隔一段路就有一段石级,由宽大的网格状水泥板砌成。路两侧的水沟里积满了枯叶和废纸片。

梦多很喜欢拾级而上。石级不紧不慢地蜿蜒穿过山冈,就好像不通往任何地方。沿途都筑起了高耸的石墙,墙顶镶着玻璃瓶碎片。墙太高,梦多搞不清自己所在的位置。梦多一边不慌不忙地拾级而上,一边留意水沟里是否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有时能找到一枚硬币、一根锈铁钉、一张画片,或者一个奇怪的果子。

越往上走,城市就变得越发坦荡如砥。放眼望去,只见四四方方的高楼,和行驶着红色、蓝色汽车的笔直的大街。山冈下面的大海也一平如镜,海水闪耀着金光,恰似一张白铁板。梦多时不时地回头,透过树枝,越过别墅的围墙,饱览所有那一切。

石级上阒无一人,不过有一次还是偶遇一只虎斑大肥猫,大肥猫躲在水沟里,啃噬锈罐头里的剩肉。它趴在那里,两耳耷拉,一双黄色的眼睛圆睁着,盯着梦多。

梦多从它的身边走过时,一句话也没说。他感到那对黑黑的眼珠一直在盯着他,直到他拐弯不见了。

梦多悄然而上,脚步着地时异常轻柔。他避开树枝,避开粒状果实,悄无声息地闪过,恰似一个幽灵。

石级显得不很规则。它时而笔陡,每一级都又短又高,让人爬得上气不接下气;时而和缓,在房屋与空地之间慢悠悠地延伸。有时,它甚至好像很想直奔山下。

梦多闲来无事,便也在两面墙之间斗折蛇行。他时不时停下来看水沟,或者摘树上的叶子。他摘下一片胡椒叶,用两指捻烂,闻着那刺鼻辣眼的气味。他采撷忍冬花,吮吸花萼底部沁出的甘露。有时,他把一片薄草叶贴在嘴唇上,吹一首曲子。

梦多很喜欢独自在这儿徒步穿越山冈。他到的位置越高,阳光就越黄越柔和,仿佛是从树叶、从旧墙的石块里照出来的。白日里,阳光已浸透大地;此时,它又从地底涌将出来,散发着热量,让云彩膨胀开来。

山冈上阒无一人。也许是因为白日将尽,也许是因为这个地方被废弃不用了。别墅掩隐在树丛中,它们并不凄清,只是好像在沉睡。铁栅栏锈迹斑斑,呈鳞片状剥落的百叶窗已经关不严实了。

梦多谛听鸟儿在林子里啁啭,树枝在风中瑟瑟作响。尤其是有一只蝗虫在唧唧地叫唤,刺耳的叫声不停地变换位置,似乎与梦多同步向前。有时,它走得稍远一点儿,可旋即又折回来了,离得很近,梦多不住地回头,寻找它的踪迹。可它又不见了,随后重又回到他面前,在墙顶出现。梦多吹响卷叶哨呼唤它,可蝗虫总不露面。它喜欢躲在暗处。

在山顶,热气蒸腾,出现了云彩。云儿静静地飘向北方,从太阳身边经过时,把阴影投在梦多的脸上。色彩变幻着,黄灿灿的日光暗了又亮。

登上山顶是梦多的一个夙愿。以往,他常常从海边的藏身窝遥望它,遥望山上的一草一木,以及在天空中像光轮一样光芒四射、把别墅的立面照得熠熠生辉的明媚阳光。为了看到这一切,他想登上峰顶,因为梯级小路仿佛通向天空,通向阳光。这的确是一座美丽的山峦,它屹立于海滨,高耸入云,很久以来,梦多一直在遥望它,不管是在它显得灰蒙、遥远的清晨,还是在山上五光十色的灯火闪烁的夜晚。如今,他爬到了山上,感到开心。

蝾螈在沿墙的枯叶堆中逃窜。梦多想逮住一只,他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可蝾螈还是察觉到了,旋即跑着躲进了缝隙。

梦多吹着口哨轻轻呼唤蝾螈,他很想抓到一只。他觉得自己能驯养它,把它装进裤兜里出去散步。他会捉些虫子给它吃。当他坐在阳光里、沙滩上或大堤的岩石下时,蝾螈会钻出口袋,爬上自己的肩膀。蝾螈会待在那儿一动不动,喉咙突突直跳,它的呼噜声就是这样发出来的。

然后,梦多来到“金光别墅”前面。梦多第一次进入别墅时就这么称呼它,从此这个名字就保留了下来。这是幢意大利风格的漂亮的老房子,外面粉刷过一层橘黄色石灰,高大的窗户上是散架的百叶窗,爬山虎蔓延上了台阶。房子四周环绕着一座不太大的花园,可荆棘遍地,杂草丛生,一眼望不到尽头。梦多推开铁门,不声不响地踏上通往别墅的砾石小道。黄屋子很简朴,没有粉饰灰泥,没有装贴怪面饰,可梦多觉得自己还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房子。

屋前纷然杂乱的花园里,长着两棵高出了屋顶的美丽的棕榈树。微风吹过时,棕榈树叶刮擦着檐槽和瓦片。棕榈树周围,密实深暗的灌木丛里遍布着像蛇一样的、在地面上蔓生的大棵紫荆棘。

特别美丽的是笼罩别墅的阳光,因为这阳光,梦多才给这幢房子取名为“金光别墅”。黄昏时的阳光柔和静谧,是一种暖色,像秋天的树叶或者你沐浴其中让你沉醉的沙粒。梦多在砾石小道上慢慢向前走,任阳光轻拂他的双颊。他感到睡眼蒙眬,心脏放慢了跳动的节奏,呼吸很微弱。

蝗虫又开始奋力地歌唱,歌声仿佛是从花园的灌木丛里传来的。梦多驻足聆听,然后慢慢朝那幢楼房走去,同时做好准备,万一有狗过来就赶紧逃走。可那儿没有一个人。在他的四周,花园里的树木一动不动,树叶被热得沉甸甸的。

梦多钻进荆棘丛。他在小灌木丛下爬行,把荆棘拨开,在灌木树丛的树荫下找了个藏身窝安顿下来,从那里凝望着那幢黄房子。

阳光斜着洒在房子的立面上,几乎难以察觉。除了蝗虫的鸣叫,以及围绕梦多的头发妖娆起舞的蚊子的嘤嘤嗡嗡声,听不见任何其他声音。梦多席地坐在一棵月桂树的树叶下,凝望着别墅的大门和连着台阶的半月形楼梯。楼梯的相连处长了杂草。不一会儿,梦多就头枕胳膊,侧身蜷缩着腿睡了。

就这么睡着真惬意:躺在馥郁芬芳的树丛下,“金光别墅”近在眼前,周围的气氛温暖而静谧,还有蝗虫忽东忽西的唧唧叫声伴眠。你睡着时,梦多,你不在那儿了。你远离你的身体到别的地方去了。你抛下你睡在地上、距砾石小道仅几步之遥的身体,到别的地方漫步去了。恰恰是这一点令人惊异。你的身体依然躺在地上,静静地呼吸,风逐云儿将云影投在你双目紧闭的面庞上。花点蚊围着你的双颊婆娑起舞,蚂蚁在探索你的衣服、你的双手。晚风轻轻吹拂着你的头发。可你,你不在那儿,你到了别的地方,你去了房子温暖的阳光里,去了月桂树的芬芳里,去了从碎土块里渗出来的湿气中。蜘蛛也醒了过来,在自织的网上瑟瑟发抖。黑的黄的老蝾螈从自家的缝隙里溜出来,爬到墙上,脚趾张开抓着墙壁,出神地望着你。大伙儿都在看着你,因为你双目紧闭。花园另一头,距那棵古柏不远的荆棘丛和冬青灌木中间,那只蝗虫飞行员不厌其烦地发出锯木声般的鸣叫,跟你说话,呼唤着你。可你,你听不见,你已经出发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你是谁?”一个尖脆的声音问道。

此刻,梦多面前站着一位妇人。她身材矮小,刚开始梦多还当她是个小孩。她那头黑发围绕面孔剪成圆形,腰间系着一条灰蓝色的长围裙。

她微微一笑。

“你是谁?”

梦多站起来,个子只比她稍微矮一点儿。他打了个哈欠。

“你刚睡醒吗?”

“对不起,”梦多说道,“我有点累,就进了您的花园,睡了一会儿。我现在就走。”

“干吗现在就走呢?你不喜欢这座花园吗?”

“不是的,它很美。”梦多说道。他在察看她的脸色,看她是否生气了。可是,小妇人的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她的两眼爬满了蒙古褶,像猫一样现出奇怪的表情。不只是眼角,嘴唇周围也刻上了深深的皱纹。梦多寻思,这女人年纪不小了。

“进屋里看看。”她说道。

她走上半月形楼梯,把门打开。

“来呀!”

梦多跟着她进了屋。这是一间几乎空着的大厅,四面墙壁都被又高又大的窗户照亮。大厅中央摆放着一张桌子和几把座椅,桌上放着一个漆托盘,里面立着一把黑茶壶和几个茶碗。梦多站在门口没动,他在观察大厅和窗户。窗子镶着方块毛玻璃,阳光透射进来,显得更加温暖,更加金光灿烂。梦多还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阳光。

小妇人站在桌边往茶碗里倒茶。

“喜欢喝茶吗?”

“喜欢。”梦多说道。

“到这儿来坐吧。”

梦多慢慢地坐到椅边上,啜着茶。茶水也是金色,烫嘴唇和喉咙。

“好烫。”他说道。

小妇人不声不响地喝了一口。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呢。”她说道,声音有如轻柔的乐曲。

“我是梦多。”梦多说道。

小妇人笑盈盈地看着他。坐在椅子里,她显得更小。

“我叫蒂琴。”

“您是中国人?”梦多问道。

小妇人摇了摇头:“我是越南人,不是中国人。”

“您的国家离这儿远吗?”

“是的,非常非常遥远。”

梦多饮着茶,疲惫的感觉慢慢消失了。

“你呢,你从哪儿来?你不是本地人,对吗?”

梦多不知如何回答才是。

“不,我不是本地人。”他说完,低头用手拢了拢头发。

小妇人不住地微笑,可突然,她那细小的眼睛透出了不安。

“再待会儿。”她说,“你不会马上就走吧?”

“我不该擅自闯进您的花园,”梦多说道,“可是大门开着,而且我有点疲倦。”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蒂琴简单地说,“你没发现吗?我的大门是为你敞开的。”

“那么你晓得我要来啰?”梦多问道。这么一想,他心里踏实多了。

蒂琴肯定地点了点头。她把一个装满杏仁甜饼的马口铁盒子递给梦多。

“你饿了吗?”

“是的。”梦多答道。他嚼着甜饼,一边注视着那几扇照进阳光的大窗户。

“真美,”他说,“这满屋子黄金是谁弄出来的?”

“是阳光。”蒂琴说。

“那您很富有啊!”

蒂琴笑了:“这种黄金不属于任何人。”

他俩看着这满屋子的美丽阳光,像是在梦里。

“我的故乡就是这样,”蒂琴柔声说道,“太阳西下时,天空就变成这样,一片金黄,天上还飘浮着几朵轻盈的小黑云,就像是鸟的羽毛。”

金色的阳光洒满整个大厅,梦多感到心里更平静,浑身也更加有劲了,就像刚喝完热茶似的。

“你喜欢我的家吗?”蒂琴问。

“喜欢,夫人。”梦多说。他的双眸也反射出太阳的光彩。

“喜欢的话,这也是你的家,只要你乐意。”

就这样,梦多结识了蒂琴,结识了“金光别墅”。他待在大厅里,凝望着窗户,迟迟不去。太阳完完全全落到山冈后面了,屋里的金光才跟着消失。即使到了这个时候,浸润了太多阳光的大厅四壁依然散发出光辉,仿佛不会暗淡。之后,夜幕降临,墙壁、窗子和梦多的头发,全都变成了灰色。寒气也来了。小妇人起身把灯点亮,然后带着梦多去花园里欣赏夜色。树梢上面,群星闪烁,星星当中还挂着一弯纤细的蛾眉月。

那天夜里,梦多在大厅最里头的垫子上睡觉。别的夜晚他也在那里睡,因为他爱这栋房子。有时,夜里太热了,他就到花园里去睡,睡在月桂树下,或门前的台阶上。蒂琴话不多,可能就是这个缘故,梦多才如此喜欢她。第一次见面时,她打听过梦多的姓名、住址,打那以后再也没有问过他什么问题。她只是拉着梦多的手,带他看花园和别墅里那些有意思的东西。她带他看那些形状奇特、图案怪异的小石块,脉络纤细的树叶,棕榈树的红种子,还有从杂石丛中长出来的小白花、小黄花。她把黑金龟子、千足虫塞到梦多的手里,梦多则用在海边拾到的贝壳和海鸥的羽毛回赠她。

蒂琴给他吃大米饭和一碗半生不熟的红绿蔬菜,小白碗里也总会为他倒上热茶。碰上黑咕隆咚的夜晚,蒂琴就捧起一本画册,给梦多讲一个古老的故事。这个漫长的故事发生在一个陌生的国度,那里有许多尖屋顶建筑,有各种跟人一样会说话的龙和动物。故事娓娓动听,梦多没能听完就睡着了。于是,小妇人熄了灯,静悄悄地离开那儿。她住在二楼一间狭窄的卧室里。翌日清晨,她一觉醒来,梦多已经不见了。 e9HDLO68DU0i9DlS+Pdn/wks5tEYqrJKkjWbDFlPrCrM4Cmxvwl0/zTov7tn2y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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