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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多喜欢这样：坐在海滩上，双手抱膝，看太阳升起。清晨四点五十分，天空灰白纯净，只有大海上空弥漫着一些雾气。太阳没有马上就出来，不过梦多已感觉到它就要来了，它在地平线的那一端，俨若一团冉冉升起的燃烧的火。开始时，只见一圈苍白的光轮向空中扩展开去，人的心灵深处能感觉到一种使地平线发抖的异样的震动，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接着，光轮出现在海面上，把一束光直接反射到眼睛里，大海与陆地浑然一色。不一会儿，出现了头几抹色彩，头几片暗影。然而，城市的路灯依然亮着，透出苍白无力的光，因为这时，人们还不能完全断定天是否真的亮了。

梦多望着从海上升起的太阳。他摇头晃脑，哼起哥萨克的那首曲子，唱给自己听：

“啊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海滩上阒无一人，只有几只海鸥漂浮在海面上。海水清莹澄澈，海面上现出灰色、蓝色和玫瑰红色；鹅卵石白花花的。

梦多心想，大海里也破晓了，鱼儿、螃蟹的天也亮了。大海深处的一切是否都变成玫瑰红色，明亮得就像陆地上一样？鱼儿从睡梦中醒来，慢悠悠地在它们酷似明镜的空中舒展身子，在成千上万个翩翩起舞的太阳中间觉得很幸福。海马沿着海藻茎游上来，想更好地观赏新生的阳光。就连贝壳也打开它们的瓣，让阳光进入。梦多很想念它们。他注视着细浪落在海滩上的鹅卵石上，仿佛溅起火花。

太阳升高了许多，梦多站起身，他感到一丝凉意。他脱掉衣服。海水比空气更温暖柔和，梦多一直沉入海水，直到海水到了齐颈处。他俯向水面，在水中睁开眼睛想透视水底世界。他谛听浪涛撞击出的脆生生的摩擦声，这摩擦声奏出的是陆地上无人知晓的乐曲。

梦多在水中泡了很久，直到手指发白、两腿哆嗦。然后，他重新回到海滩上坐下，背靠着大路的挡土墙，闭上眼睛，静候阳光温暖他的全身。

城市外面的山峦似乎近在咫尺。美丽的阳光照亮了树林，也照亮了别墅的白色立面。

梦多喃喃自语：“我得去看看它们。”

随后，他穿上衣服，离开了海滩。

这天适逢过节，用不着提防搜狗队了。节日里，小孩子和狗均可以在大街小巷自由地晃荡。

恼人的是，所有的商店都关起了大门，菜商不来卖菜，面包店也放下了金属卷帘门。梦多饿了。路过一家“雪球”冷饮店时，他买了一只蛋筒香草冰激凌，边走边吃。

此刻，阳光也洒满了人行道。可是，街上寥无人迹。人们八成是太累了。时不时有个人走过来，梦多向他致意，他们却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打量他，因为他的头发和眉毛被海水染上了一层白盐，面孔被阳光晒得黑黝黝的。兴许，人们把他当成乞丐了。

梦多一边舔吃冰激凌，一边观赏商店橱窗。有一个橱窗亮着灯，里面安放着一张宽大的红木床，床上摆着被单和花枕头，仿佛马上就会有人要在那儿就寝。再过去的那面橱窗里，陈列着洁白的炉灶和一个烤炉，烤炉的转轴上一只纸板鸡慢悠悠地转动身子。所有这一切都很奇怪。梦多在一家商店的门下捡到一份画报，就坐在一张长椅上看了起来。

从画报上的彩色画面可以看出，故事讲的是一个漂亮的金发少妇边做饭边逗孩子们玩。故事很长，梦多扯起嗓门讲了起来，同时把画面贴近眼睛，让各种颜色变成混沌一片。

“小男孩名叫雅克，小姑娘名叫卡密儿。他们的妈妈正在厨房里做好多好多好吃的东西，有面包、烤鸡、蛋糕。妈妈问他们：‘今天你们想要妈妈给你们做什么好吃的东西呀？’‘给我们做草莓蛋糕吧。’雅克说。可妈妈告诉他俩，草莓没有了，只有苹果。于是卡密儿和雅克就动手给苹果削皮，切成小片，妈妈做苹果馅饼。她把苹果馅饼放入烤箱。整个屋子香飘四溢。妈妈把烤好的馅饼放在桌上切成小块。雅克和卡密儿品尝着香喷喷的馅饼，喝着热乎乎的巧克力。他们说：‘我们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馅饼！’”

梦多看完这篇故事后，把画报藏在公园的灌木丛中，以后有机会再拿出来看。他很想再买一张画报，譬如阿吉姆在热带丛林中的故事，可报亭关门了。

公园中央有张长椅，上面睡着一位退休老人。他身旁放着一张摊开的报纸和一顶帽子。

太阳升入空中，阳光更加暖和了。汽车开始鸣着喇叭在大街上奔驰。公园另一头，靠近出口的地方，有个小男孩在骑他的红色三轮车玩。梦多在他身旁停住了脚步。

“是你的车吗？”他问道。

“是的。”小男孩说道。

“借我骑一下，好吗？”

小男孩死死地拽住车把，说道：“不行！不行！走开！”

“你的车叫啥名字？”

小男孩低头不语，半晌他才飞快地吐出两个字：“‘迷你’。”

“太美了。”梦多说道。

他又察看了三轮车片刻：车架喷过红漆，坐垫是黑的，车把和挡泥板镀过铬。他揿了几下车铃，小男孩推开他，踩着三轮车飞也似的跑了。

集市广场上，游人寥落。人们三三两两做弥撒或朝海边散步去了。过节的时候，梦多可能更加渴望遇见一个人并问他：

“您愿意收养我吗？”

也许，这些日子里，谁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梦多信步走进一幢高楼的大厅内。他驻足看了看空荡荡的信箱和火灾公告栏。他摁下定时楼梯灯开关，聆听里面发出的“嘀嗒”声，直到电灯熄灭。大厅里面有几级楼梯，木质扶手打过蜡，还有一面没有光泽的大镜子，镜子镶在几尊石膏像里面。梦多很想坐一次电梯，可他又不敢，因为小孩子是禁止坐电梯玩的。

一个年轻女子走了进来。她很漂亮，留着一头卷曲的栗色头发，身穿一袭窸窣作响的浅色长裙。她身上的香味很好闻。

梦多突然从墙角中钻出来，吓了她一大跳。

“你想干什么？”

“我能跟您一块儿乘电梯吗？”

年轻女子莞尔一笑：“当然可以啰！来吧！”

电梯在脚下像船一样，有些晃悠。

“你上哪儿？”

“到最高一层楼。”

“七楼吗？我也是。”

电梯缓缓地上升。梦多透过玻璃窗，望着楼层向下退去。电梯门颤颤巍巍，每次停下总发出奇怪的嘎吱声，还能听到电梯井里升降缆绳的咝咝声。

“你住这幢楼吗？”年轻女子好奇地打量着梦多。

“不是的，夫人。”

“去看朋友？”

“不，夫人。我随便走走。”

“啊？”

年轻女子端详着梦多，她的两只大眼睛平静而温柔，略微有些湿润。她打开手提包，给了梦多一粒包着透明纸的糖果。

梦多看着楼层缓缓向下退去。

“真高，就像坐飞机。”梦多说。

“你坐过飞机？”

“噢，没有，夫人。还没有呢。坐飞机一定很爽吧！”

年轻女子笑了：“飞机比电梯快多了，你知道吗？”“也比电梯高多了。”

“是的，高多了。”

电梯到了，嘎吱了一下，然后又晃了一下。年轻女子走了出去。

“你下吗？”

“不了，”梦多说道，“我马上回到下面去。”

“当真？随便你吧。要下去，你按那边倒数第二个按钮。当心不要去碰红按钮，那是报警铃。”

电梯门关上之前，年轻女子又微笑着说：“一路顺风！”

“再见了！”梦多说道。

梦多走出大楼时，发现太阳已升入高空，差不多到了正午的位置。朝朝暮暮，日子过得真快，不去注意的话，它们会去得更快。正是这个原因，世人才总是那么忙不及履。他们必须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匆匆完成该做的一切事情。

晌午，街上的行人疾步如飞。他们一出大门就钻进汽车，哐啷一声关上车门，梦多真想对他们说“等等我，等等我！”，可是没人注意到他。

梦多的心脏跳得太快、太剧烈了，他便在街角停了下来。他拢着双臂，一动不动地望着马路上过往的行人。他们已没了早晨的慵倦。他们疾步向前，一面高声谈笑，留下一路脚步声。

人群中，有位老妇人佝偻着背，在人行道上慢慢地挪动步子，她谁都看不见。她的购物袋里塞满了食品，每走一步，沉甸甸的袋子都要擦一下地面。梦多走过去帮她拎袋子，他听见老妇人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

老妇人在一幢灰色楼房前停了下来，梦多跟他一起上楼梯。他暗想，这位老妪可能是自己的祖母，或者是自己的姑妈姨妈，可梦多没跟她说话，因为她耳朵有点背。到了五楼，老妇人打开门，径直走进厨房里，切了一块不新鲜的香料蜜糖面包递给梦多，他注意到老妇人的手抖得厉害，说话也哆嗦。

“老天保佑你！”

在大街上，走得稍远一些，梦多发现自己小得可怜。他贴墙前行，周围的人有如参天大树，他们的面孔又高又远，如同楼房的阳台。梦多在这些迈着流星大步的巨人中间穿行。他避开身着花点长裙、又高又大有如教堂钟楼的妇女，避开白衬衫蓝西服、宽得像峭壁似的大男人。兴许是白日的阳光制造出的景象，万物胀大，影子缩短了。梦多溜到了这些人中间，人们只有低头才能看见他。他并不害怕，只要不是横过马路。他在寻找某个人，觅遍了小城的公园和海滩。他不太清楚要找的人是谁，为什么找他，只是要找个人，急速地跟他提个问题，并立即从他的眼神中读到答案：

“您愿意收养我吗？” pf5nky7/sNvXfDHx4281UFU1ChTHcVblzxO2/cdH+hsIXrjSyDv2SDKIhkeBGnM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