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这么美好。可是,必须提防搜狗队。每天清晨,太阳一出来,就总有一辆安装了铁栅栏的灰色小卡车不声不响地在小城的大街上贴近人行道来回转悠。它在轻雾弥漫、依然沉睡着的大街上不怀好意地兜来兜去,搜寻流浪狗和走丢的孩子。
有一天,梦多刚离开海边的藏身窝,正穿越一个花园时,便瞥见了那辆卡车。小卡车停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他旋即躲到了一堆灌木丛后面。他注意到卡车的后门打开了,从车里走下两个身着灰色绒衣绒裤的人。他们提着两只大帆布袋和一些绳子。他们开始在花园的小径上搜寻,从灌木丛前面走过时,梦多听见他俩的对话:
“从那边过去了!”
“你看见了?”
“是的,不会逃得太远。”
那两个穿灰衣服的人分头走远了,梦多一动不动地待在灌木丛后面,大气也不敢出。没过多久,他就听到一声嘶哑的闷声闷气的怪叫,随后又恢复了寂静。那两个人回来时,梦多发现其中一只帆布袋装进了什么东西。他们把袋子放入卡车,梦多仍能听到那刺耳的尖叫。袋子里装的是一条狗。卡车不慌不忙地开走了,消失在花园的树丛后。一个从那儿路过的人告诉梦多,刚才是搜狗队在搜捕流浪狗,然后他仔细地打量着梦多,吓唬他说,灰卡车有时也抓走那些到处闲逛、不去上学的小孩。从这天起,梦多每时每刻都保持警惕,留意两旁,甚至身后,那辆卡车开过来的时候就一定能被他发现。
梦多知道,孩子们放学的那会儿或者节假日里无须提心吊胆。而街头渺无人迹的清晨或傍晚时分就得加倍小心了。也许,就因为这个,梦多走路时都是快步小跑,步子像狗一样,有点歪歪斜斜的。
就是在那段日子,他认识了那个茨冈、哥萨克,还有他们的老朋友老达帝。他们的名字都是我们这里的城里人帮着取的,因为大家搞不清他们的真名实姓。茨冈不是正儿八经的茨冈人,人们这么喊他是因为他面色黝黑,头发焦黑,从侧面看他的脸像苍鹰,他得了这个雅号可能也因为他住在停在广场上的那辆破旧的霍奇基斯 牌老爷车里,并以变魔术谋生。哥萨克呢,很奇怪,样子像蒙古人,老戴着一顶偌大的毛皮帽,看上去像头熊。他在咖啡馆的露天座前面拉手风琴,主要是在晚上去,因为白天,他总是醉得一塌糊涂。
梦多更喜欢老达帝。一天,他沿海滩漫步,看到老人垫着报纸坐在地上。老人正在晒太阳,并不在意在他眼前过往的行人。他身旁另一张报纸上放着一只发黄的小纸箱,纸箱上戳了许多窟窿,梦多按捺不住好奇心。老达帝神情和蔼安详,梦多一点儿也不怕他。他走上前去瞅了瞅那只黄纸箱,问道:“您这只纸箱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老人微微睁开眼睛。他不声不响地把纸箱放在膝盖上半开着,然后诡秘一笑,伸手从箱盖下面摸出一对鸽子来。
“真漂亮。”梦多说道,“它们都叫什么名字?”
老达帝捋了捋鸽子的羽毛,然后将它们贴近两颊。
“公的叫皮路,母的叫佐伊。”
他双手托着鸽子,亲昵地用面颊去抚爱它们。他凝望着远方,双眸润湿、明亮,但看不太清楚。
梦多轻轻抚摸鸽子的小脑袋。阳光刺得它们睁不开眼睛,它们想躲回自己的箱子里。老达帝柔声安抚让它们安静下来,随后把它们放回纸箱。
“真漂亮。”梦多重复道。然后,他走了。老人阖上眼帘,坐在报纸上,继续睡他的觉。
夜幕降临后,梦多去广场那儿看老达帝,老达帝、茨冈和哥萨克一起当众表演节目,也就是说,当茨冈弹班卓琴 ,哥萨克粗声大气地吆喝,招呼马路上闲逛的行人时,老达帝带着他的黄纸箱和他们隔着一些距离,枯坐一旁。茨冈弹琴时,手指动得很快,他边吟唱边看着手指移动。他那副黝黑的面孔在路灯的照耀下熠熠闪光。
梦多蹲在观众的最前排,向老达帝打了个招呼。这时,茨冈开始表演。他当着观众的面,从握紧的拳头中抽出许多花花绿绿的手绢,速度快得惊人。轻盈的手绢掉在地上,掉一块,梦多就得捡起来一块。这是他的任务。后来,茨冈又从手中取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钥匙、戒指、铅笔、画片、乒乓球,甚至还有燃着的香烟,他把香烟分发给围观的人们。他的动作那么快,实在让人目不暇接。众人欢笑着,鼓起掌来,硬币纷纷落在地上。
“小家伙,帮我们捡钱。”哥萨克吩咐梦多。
茨冈双手握着一个鸡蛋,用一块红手帕罩住它,然后顿了一下:“注……注意!”
他两手一拍,揭开手绢,鸡蛋没了。掌声鼓得更响了,梦多把硬币捡起来,装在一个铁盒里。
地上没有硬币时,梦多重又蹲下身子,注视茨冈的双手,那两只手动作敏捷、迅速,仿佛独立于身体之外。茨冈从握紧的手中取出另外几个鸡蛋,又让它们一下子从手中不翼而飞。每次鸡蛋快要没了之时,他都看着梦多,朝他挤一下眼。
“嗨!嗨!”
茨冈还有更漂亮的一招。他拿着两只不知怎么跑到了他手里的白壳鸡蛋,用一红一黄两块手帕罩住它们,然后双手举向空中,停了片晌。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盯着他。
“注……注意!”
茨冈放下手臂,揭开手绢,只见从里面钻出两只白鸽,绕着他的头顶飞了一阵,然后栖落在老达帝的肩膀上。
众人欢呼起来。
“噢!”
人们疯狂地鼓掌,硬币像雨点一样落在地上。
演出结束后,茨冈去买了些三明治和啤酒,他们几个人全都走过去在他那辆霍奇基斯老爷车的踏脚板上坐了下来。
“你帮了不少忙,小家伙。”茨冈对梦多说。
哥萨克喝着啤酒,突然非常吃惊地问道:“他是你儿子吗,茨冈?”
“不,他是我的朋友梦多。”
“好,为你的健康干杯,梦多朋友!”他已经有点醉意了,“你会奏乐吗?”
“不会,先生。”梦多说道。
哥萨克敞声大笑。
“不会,先生!不会,先生!”他高声学着梦多的腔调,可梦多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
接着,哥萨克抱起他的小型手风琴,开始演奏。他演奏的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乐曲,而是一连串奇怪单调的音符,忽高忽低,忽快忽慢。哥萨克边拉琴边用脚在地上打拍子。他声音低沉地吟唱,老是重复那几个同样的音节。
“哎,哎,呀。呀,呀呀,啊呀呀,呀呀,啊呀呀,哎,哎!”他自拉自唱,摇头晃脑,梦多暗想,他确实像头笨熊。
过往的行人停下来看了他一下,笑了笑又走了。
稍后,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哥萨克放下手风琴,在老爷车踏板上挨茨冈坐下。他们抽着呛人的卷烟,边聊天边喝啤酒。他们谈的话梦多听不大懂,那都是很遥远的往事,诸如战争回忆啊,旅行啊。有时,老达帝也插上几句,这时梦多必定会仔细聆听,因为老人话题所及唯有鸟儿、鸽子、信鸽等。老达帝轻声细语,有点接不上气。他说,那些鸽子长时间在乡野上空飞翔,身下蜿蜒的河流、黑带子般公路两旁栽植的小树、屋顶灰红的楼房、环绕着五彩纷呈的田园的农场和鹅卵石堆般起伏的峰峦,都迅速地向身后滑去。这个矮个子老人还说这些鸟儿总能以景色为导览图,找回自己的家门,或者像水手和飞行员那样,按照星图航行。鸽子的住宅像塔楼,没有门,鸽子通过屋檐下狭窄的窗户进进出出。天气转暖时,塔楼里传出咕咕的叫声,人们知道鸟儿回来了。
梦多倾听老达帝讲故事,凝望着在黑夜中闪亮的烟头。广场四周,车辆像流水一样静静地驶过。楼房里的灯火一盏接一盏熄灭了。夜深了,梦多感到视野模糊,因为他快要睡着了。于是,茨冈让他到老爷车的后排座椅上去睡,在那儿过夜。老达帝回家去了,茨冈和哥萨克毫无困意。他俩坐在老爷车的踏板上,一直待到天明,就这样喝酒、抽烟、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