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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没有人能说得清梦多是从哪个地方来的。偶然有一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我们这座城市,谁也没注意到,时间一长大家对他也就习惯了。小男孩约莫十岁;他的脸蛋浑圆而恬静,微斜的眼睛美丽而黝黑。可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一头棕灰色的头发:它们能在不同的光线下变幻出不同的色彩,每至傍晚时分都差不多变灰了。

大家对他的家庭和住所也一无所知。兴许他无亲无故,无家可归。每每大家心里没去想他时,他出人意料地从街道一隅、海滩附近或集市广场里冒出来。他独来独往,神情坚决,两眼环顾着四周。他每天都穿同一套服装:蓝色牛仔裤、网球鞋,还有那件略显宽绰的绿色T恤衫。

他朝你走来时,会目不转睛地盯着你看,冲你一笑,细小的眼睛眯成一条晶亮晶亮的缝。他就是这样跟别人打招呼的。当他喜欢某个人时,就会拦住这个人,只问一句话:

“您愿意收养我吗?”

还没等别人回过神来,他就已经跑得远远的了。

他到这座城市来干什么呢?也许,他在到达这里以前,曾在一艘货轮的船舱里,在一列慢慢吞吞、连日连夜穿越整个国土的货车的最末一节车厢中颠簸了很长时间。也许,他看到这儿的阳光和大海,看到白色别墅和棕榈花园,便决定在此地逗留。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他来自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来自山的那一边、海的那一边。只需瞅他一眼,就知道他不是本地人,知道他到过不少国家。他的双眼黝黑,目光炯亮;他的皮肤呈古铜色;他的步态轻盈,悄然无声,像狗一样有些歪斜。尤为特别的一点,是他身上散发着这个年龄的孩子往往都不具备的优雅与自信。他爱提一些谜一般稀奇古怪的问题。然而,他既不会读书,也不会写字。

他到达我们这儿时,夏季还未来临,可天气已经相当炎热了。一到晚上,山冈上都有好几处会发生火灾。早晨,天空总是一碧如洗,平滑如砥,紧绷绷的,没有一丝云彩。海上吹来的风干燥灼热,大地被吹干,火势更旺了。那天适逢集市日。梦多来到集市广场,在菜贩子的蓝卡车之间穿行。他很快就找到一份活计,因为菜贩总免不了要找人帮忙卸柳条菜筐。

卸完一车,菜贩扔给他几枚硬币,他又去卸另外一辆。赶集的那些人都与他很面熟。为保险起见,他一大清早便来到广场等人雇他,卡车一到,车上的人一看见他,就高喊他的名字:

“梦多!嗨,梦多!”

集市散后,梦多总爱留下来捡些菜贩们落下的东西。他钻进货摊,捡起掉在地上的苹果、橙子和椰枣。不光是他,其他孩子也在找东西。另外,还有几位老人把生菜叶和马铃薯往袋子里装。菜贩都很喜欢梦多,可他们从来也不跟梦多聊点什么。有时,那位胖胖的名叫罗莎的水果商会从自家的货摊上拿些苹果或香蕉送给梦多。广场上一片嘈杂,胡蜂围着椰枣和葡萄干飞来绕去。

梦多一直待到那些蓝卡车全开走了才离开广场,他在等候那位市政洒水工朋友。那人瘦高个儿,身穿一件海军蓝运动衫。梦多很喜欢看他操纵喷水管的情景,可他从没跟那人搭讪过。洒水工举起喷嘴,对准垃圾,垃圾在他面前像牲口一样四处逃窜,水雾向空中蒸腾。那声音似暴雨,如雷鸣,水柱射向马路,停在路边的汽车上飞架起几道轻盈的彩虹。也许正是因为这个,梦多成了洒水工的朋友。梦多喜欢漫天飞扬的细水珠,它们像雨一样飘洒下来,打在车身和挡风玻璃上。市政洒水工也非常喜欢梦多,可他不跟梦多说话。而且,喷水的声音太大,他们估计也不可能做深入的交流。梦多凝望着那根像蛇一样扭动腰身的长长的黑水管,真想亲手试一试,可他不敢开口让洒水工把喷管交给他。再说,也许他抱着那根劲儿十足的水管,估计腰都站不直。

梦多一直站在那儿,等洒水工把水洒完。细细的水珠飘落在他的面颊上,打湿了他的头发。这些细水珠有如清爽的薄雾,令人惬意。洒水工喷完水,就拆下水管,到别的地方去了。这时,总有些人走过来,望着湿漉漉的马路,问道:

“嗯?下雨了?”

然后,梦多去看海,看烈火熊熊的山冈,或者去找别的朋友。

这些日子,梦多还真的无家可归。他在海滩附近找几个地方露宿,或者跑到更远的城边的白岩石堆中。这些都是很好的藏身窝,估计谁也发现不了他。警察和儿童救济院的那伙人可不喜欢小孩子家像这样生活,这样放任自流、风餐露宿。可梦多是个机灵鬼,他知道那伙人在什么时候找他,那时他不露面就行了。

没危险的时候,他整天在城里溜达,留意城里发生的事情。他非常喜欢漫无目的地东游西逛,拐进一条街,然后再拐进另一条街,择捷径而行;在公园里逗留片刻后,继续朝前走。一旦发现有他喜欢的人,他便走上前去,平静地问:

“您好。您不想收养我吗?”

可能有不少人非常想收养他,因为梦多那圆圆的脑袋、炯亮的眼睛很是逗人喜爱。可事情并不这么简单。人们不能像这样,说收养他就收养他。他们开始向他提问题,诸如多大了,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父母都在哪儿,可梦多不怎么喜欢这些问题。他回答: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说完,他便跑开了。

梦多随便在街头转一圈就能碰上许多朋友。不过,他并不与所有的朋友都交谈。与他们交往可不是为了闲聊,也不是为了在一起玩。这些朋友只是会在路上遇见时匆匆地道个安,一晃而过;或者在大街那边远远地向他招手致意。他们往往也是些“酒肉”朋友,譬如面包店的老板娘每天都要送块面包给他。她那张老太太的粉红色的面孔非常端庄、光润,俨若意大利雕像。她总是一身黑衣,将银白的鬈发盘成了发髻。她有个意大利名字,叫伊达,梦多很喜欢到她的店里去。有时,他也帮她干点什么,比如送面包去邻近的商家。回来后,她会从圆面包上切一大块下来,用透明纸包好递给梦多。梦多从不请求她收养自己,也许是因为他真的十分喜欢她,提这种要求会吓着她。

梦多一边吃面包,一边慢悠悠地朝海边走去。他小口小口地吃,这样可以吃得久一些。他不紧不慢地边走边吃。那段时间,他好像只吃面包。他还得留点面包屑分给那些可爱的海鸥朋友。

穿过几条街道、几个广场,到了一家公园后,便能闻到海的气息,它伴着单调的海涛声,倏地随风而至。

公园的尽头设有一爿报亭。梦多在那儿停下,挑了本画报。阿吉姆 的故事书多得令他眼花缭乱,他不知选哪一本才好,最后,他买下了基特·卡森 的画册。梦多之所以选中这本,是因为画面上的基特·卡森穿着那件赫赫有名的扎着皮带的上装。随后,他想找条长椅坐下来看画报。可这不容易,因为长椅上还得有个人肯把基特·卡森的故事读给他听。正午以前是段大好时光,因为这时或多或少,总会有些邮政局的退休职员坐在公园里心烦意乱地抽着烟。梦多找到一个,便挨着他坐下,边看画面边听故事——

一个印第安人抱着双臂站在基特·卡森面前,说道:

“十轮月亮过去了 ,我的臣民忍无可忍。我们要掘出前人的斧头!”

基特·卡森抬起手。

“请息怒,‘疯马’。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为你伸张正义。”

“太晚了。”“疯马”说道,“看吧!”

他指着山脚下聚集着的黑压压的士兵。

“我的人民等得不耐烦了。战争一触即发,你们都会丧命。你也不例外,基特·卡森!”

士兵听命于“疯马”,可是基特·卡森挥起一拳便将他们打翻在地,然后跃上马背,扬长而去。他还回头朝“疯马”高喊:

“我会回来的,为你伸张正义!”

梦多听完基特·卡森的故事,接过画册,谢过退休者。

“再见!”退休者说。

“再见!”梦多答道。

梦多疾步向伸入海中的防波堤走去。为了不让阳光灼伤眼睛,他把双眼眯起来,凝望了一会儿大海。天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短促的海浪闪着金光。

梦多走下通往防波堤的小石级。他很喜欢这个地方。石筑的大堤很长,大堤两侧砌压着巨大的长方形水泥板。大堤尽头竖着一座灯塔。海鸟随风滑翔,慢悠悠地盘旋,发出孩子般的呻吟。它们在梦多的头顶上飞着,擦过他的脑袋,呼唤他。梦多把面包屑使劲地抛向空中,海鸥飞着把它们衔住。

梦多喜欢待在这里,在这些岩礁上行走。他一边望着大海,一边在礁石上跳来跳去。他感觉到海风在轻拂他右边的面颊,把他的头发吹向一边。尽管有风,烈日依然炎炎如火。海浪拍打着水泥大堤,在阳光下溅起无数浪花。

梦多时不时停下来,回头望一眼海岸。海岸已经远了,恍若一条缀满平行六面体的褐色带子。楼房后面,青灰色的山峦高高耸起。火灾燃起的青烟从不同的地方升腾,在空中汇成奇特的污块。可是,看不见火光。

“我得到那边去瞧瞧!”梦多说。

他的脑海里闪现出炽烈的火焰吞噬荆棘丛、栓皮栎树林的情景,还有停在路边的消防车,因为他非常喜欢红颜色的卡车。

西部海面上仿佛也发生了火灾,不过,那是太阳的反光。梦多静静伫立,他感觉到太阳反射出的火光在他眼前跳跃。然后,他在防波堤上跳跃着,继续往前走去。

梦多熟悉每一块水泥板,它们的模样仿佛半身隐没于水中,在阳光下烤着宽大脊背的沉睡的巨兽。它们的脊梁上刻着许多奇形怪状的符号,有褐色和红色的污块,有镶进去的贝壳。海浪拍打着防波堤底部,绿色的海藻在那里编织成一块地毯,一群群白壳软体动物在那里生活。大堤尽头一带有块水泥板,梦多最熟悉它了。他常常坐在上面,他喜欢那块水泥板。它适度地微微倾斜,表面被磨得溜光平滑。梦多盘腿坐在上面,轻声地跟它说说话,向它问好。有时,他还讲故事给它听,让它散散心,因为它天长日久、一动不动地待在那儿,一定有点无聊了。这时,梦多就跟它谈起旅行、轮船和大海,还有漂游于地球两极间的巨鲸。水泥板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然而,想必它非常喜欢梦多讲的故事。肯定是因为这个,它才如此溜光平滑。

梦多久久地坐在他的防波堤上,眺望粼粼闪耀的波光,倾听海浪声。傍晚时分,阳光热烘烘的,他就侧身蜷缩着,面贴微温的水泥板,睡上一会儿。

这样,有一天下午,他结识了渔翁约尔丹。当时,梦多透过水泥板,听到有人在防波堤上走动。他起身准备躲起来,可当他发现这个年纪五十开外的人肩上扛着一根长长的钓竿时,恐惧也就烟消云散了。那人走近离他不远的那块水泥板,友好地跟他打了个招呼:“你在这儿干吗?”

渔翁在防波堤上坐下,从漆布袋里取出五花八门的细绳和鱼钩。他开始钓鱼时,梦多走到他身旁的防波堤上,看他安鱼钩。渔翁教他如何上鱼饵,如何抛竿:开始速度要慢,放线后要拼命地使劲。他把钓竿递给梦多,边左右晃动钓竿边教他动作熟练地转线轴。

梦多非常喜欢渔翁约尔丹,因为他从不打听梦多的任何情况。他那张被烈日烤红的面孔深深地刻着皱纹,一双细小的绿幽幽的眼睛令人惊异。

他坐在防波堤上钓鱼,一直钓到太阳平西。约尔丹不怎么说话,也许是担心惊跑了鱼儿,可是,每次猎有所获时,他都咧嘴一笑。他取下鱼儿。动作干净利索,然后把“俘虏”放入那只漆布袋里。有时,梦多替他去捉些灰螃蟹充当鱼饵。他走下防波堤,守视着海藻丛。退潮的时候,总有一些小灰蟹出现,梦多用手捉住它们。渔翁约尔丹将它们放在水泥板上砸开,然后用小锈刀把它们切成碎块。

有一天,他们发现离他们不远的海面上,一艘乌黑的大货轮悄无声息地向前滑行。

“那船叫什么名字?”梦多问道。

渔翁约尔丹手搭凉棚,眯起双眼。

“‘厄立特里亚’。”他答道,然后有点迷惑不解地问:“你的视力不好吗?”

“不是的,”梦多说道,“我不识字。”

“真的?”约尔丹问道。

他俩久久地凝望着缓缓前行的货轮。

“船名是什么意思?”梦多问道。

“厄立特里亚?那是一个国家的名称,这个国家濒临非洲红海岸。”

“这名字真漂亮,”梦多说道,“这个国家一定也很美吧!”

梦多沉吟了片刻。

“那儿的海是红色的吗?”

约尔丹笑了起来。

“你真以为那地方的大海是红颜色的吗?”

“我不晓得。”梦多说道。

“夕阳西下时,海水一片殷红,那倒是真的。可它的得名缘于从前生活在那儿的人们。”

梦多望着渐渐远去的货轮。

“它肯定是去那儿,去非洲。”

“那是个很遥远的地方,”渔翁约尔丹说道,“那儿非常炎热,骄阳似火,海滨如同大沙漠。”

“有棕榈树吗?”

“有的,还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海滩。白日里,海水蓝湛湛的,星星点点的小渔船鼓起羽翼形的风帆,沿着海岸航行,在渔村之间穿梭。”

“那么,人们可以坐在海滩上看来往的船只吗?人们是不是坐在树荫下,边看海上的航船边讲故事?”

“他们要劳动,要修补渔网,给搁浅在沙滩上的小船钉锌皮。小孩找来枯树枝,在海滩上燃起火堆,化开松脂,用它来堵住船身的裂缝。”

渔翁约尔丹忘记了手中的钓竿。他凝视远处太阳升起的地方,仿佛他真的试图看到那儿的一切。

“红海上有鲨鱼吗?”

“有的,总有那么一两条尾随渔船,可是船上的人们并不在意,他们习以为常了。”

“它们不凶狠吗?”

“你知道,鲨鱼类似于狐狸,它们总在寻找掉入水中的垃圾,也偷点东西。可它们并不凶狠。”

“红海一定很大吧。”梦多说道。

“是的,很大……沿海地区还有许多城市和名字古怪的港口……巴留尔、巴哈萨里、德巴……马萨瓦是座雪白雪白的大城市。轮船沿海岸线向远方驶去,连续航行几天几夜,行至北方的拉斯卡萨尔,或者诺拉群岛中的达赫拉克克比尔岛,有时甚至开到法拉桑群岛,在海的另一边。”

梦多非常喜欢小岛。

“噢,是的,那儿有许多小岛,岛上有红岩和沙滩,岛上长满了棕榈树!”

“雨季,暴风雨肆虐,狂风将棕榈树连根拔起,将屋顶掀走。”

“那些船不会沉没吗?”

“不会的,那时人们待在家里避雨,没人出海。”

“不过这也撑不了多久。”

“在一座小岛上,生活着一位渔夫的全家老小。他们住的房子是用棕榈树叶盖成的,靠近海滩。渔夫的长子已经不小了,年龄应该有你这般大。他跟父亲一起驾船出海,往海里撒网,收网时,网里全是鱼。他挺喜欢跟父亲一块儿出海。他很厉害,已能熟练地利用风力扬帆远航。天气晴朗,风平浪静时,渔夫就携一家人到邻岛的亲戚朋友家去串门,晚上才回家。

“小船无声无息地随波前行,红海现出一片殷红,因为正值夕阳西下时分。”

他们说着说着,“厄立特里亚”号货轮已在海上绕了个大弯。领港船顺着货船的航迹一颠一颠地回来了,货船拉响汽笛向它道别,汽笛声短促。

“您什么时候也去那儿吗?”梦多问道。

“去非洲,到红海?”渔翁约尔丹笑了,“我不能去那儿,我得留在这儿,留在大堤上。”

“为什么?”

他极力地想着该如何回答。

“因为……因为我,我是一个没有船的海员。”

然后,他又开始把注意力放在钓竿上。

夕阳快要在天边隐没了,渔翁约尔丹把钓竿横放在水泥板上,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一块三明治,分了一半给梦多,他们边吃边观赏海面上落日的余晖。

梦多趁夜幕尚未降临就离去了,他得找个地方过夜。

“再见!”梦多说道。

“再见!”约尔丹说道。他望着梦多远去的背影,朝他喊道:“要回来看我!我教你识字。那不难。”

直到夜色苍茫,他才收起钓竿。灯塔信号灯开始每四秒钟一次有规律地闪烁着。 c0gikUIa+nF47MhcBOr842ka0JlUYnMbGFYO4PDz5g/5iuq7c1W3hiO6Ed0oWZ7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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