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又过了两千五百五十七年,便到了祖媞沉睡的第两万九千九百九十三个年头。
祖媞沉睡前曾言,三万年后,随着那场倾覆四海毁灭八荒的大劫来临,她自会苏醒。如今,距离她口中的三万年之期只剩七年,时间已经很近了。
因当初做出预言之时,祖媞并没有看到那场大劫缘何而生,故而姑媱的神使们也是一头雾水,多年来只是守在姑媱,被动地等待着预言中的那一日到来罢了,别的也做不了更多。然两万多近三万年来,八荒中却并没有发生什么可能与那劫数关联的大事。
身为神使,自然不可能去怀疑神主的预言。作为四神使之首,殷临的判断是既然三万年之期已临近,那大劫也是时候该现端倪了,八荒明面上看着虽无事,但焉知没有异变生于暗处?
殷临的行动力极强,做出这个判断后不久,便陆续安排三位神使出山,令他们深入各族,打探八荒异事。也不知是他的预感准还是运气好,就在三神使陆续出山的次月,八荒中便发生了一件令四海俱惊、天地皆震的大事——失踪了二十四万年的暗之魔君庆姜复归了。
此消息传至姑媱神使们耳中,他们立刻明白了此事便是他们一直在等待着的异事,也醒悟了祖媞预言中那场大劫的始作俑者将会是谁。然祖媞未醒,神使们不便妄动,故四神使一番商议后,只简单同太晨宫中的东华帝君通递了消息,便重新回山,再次关闭了姑媱。
姑媱一闭,四年一晃而逝。
霜和后来多次复盘这个清晨,始终觉得它和姑媱过往的无数个清晨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天一大早,殷临和昭曦便去了长生海旁打坐修行。雪意则去了丹房。霜和是个静不下来的脾气,既不想跟着殷临打坐,也不想去丹房被雪意当杂工使,就去了兰因洞旁,想在那儿练会儿刀。
结果正要开练,却发现刀柄上的缠绳松了,他就在洞旁的一块草地上席地坐了,低头弄起刀上的缠绳来。
他手笨,弄了半天也没弄好,正要发火,旁边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我帮你看看。”
他吓了一跳,抬起头来,才发现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个人。那人对他笑了笑,他一震,揉了揉眼。
那人看他傻傻的,耸了耸肩没再说什么,从他手中取过他心爱的紫石斜纹刀,垂头灵巧地帮他编起那散掉的刀绳来。
他瞪着那人,张了好几次口才能顺利将哽塞于喉中的话说出来:“尊、尊、尊、尊上,你、你、你、你醒了?”
那人抬头对他笑了笑,将弄好的紫石斜纹刀重新放回了他手中。“啊,醒了。”她说。
就是这么个在霜和事后多次复盘中,始终找不出什么亮点的平平无奇的早晨,祖媞自原定的三万年沉眠中提前苏醒了。
她走出兰因洞,看到了笨笨的同刀绳做斗争的霜和,走过去坐在了他身边,好心伸手帮了他一把,就像二十多万年前,若木之门还未打开,她还未为人族献祭,他们平静地生活在姑媱,她看到霜和的刀绳松了时会做的那样。
这令霜和有些恍惚。
就在霜和恍惚的当口,祖媞开口问了他一句话:“你看到了我的面具没有?”霜和根本没听清她在说什么。他的目光定在她脸上,有些震惊这张脸竟同他三十万年前在大言山初见她时没什么不同。那时候她刚满三万五千岁,尚未成年,凡人十五六的模样,其实还没有彻底长开,可一张脸已经好看得不像话。他被她点化,跟着她回姑媱山,每天看着她的脸,饭都可以多吃两碗。只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她就遇到了蓇蓉,那之后她便戴上了面具,他也再没有见过她的面容。想不到数十万年过去,他们姑媱四神使皆已褪去青涩,从少年长成了青年,而作为他们的神主,她却仍维持着纯真美丽的年少之姿。
霜和说不出话来。
祖媞看了他一会儿,轻轻握住了他的右臂,不太用力地按了按:“霜和,我在问你话。”
霜和终于回过了神来:“啊,面具。”他当然记得那张自遇到蓇蓉后她便戴在脸上不曾取下的花纹繁复的青玉面具。但三万年前祖媞复归后,当他赶回姑媱时,她已入了兰因洞,他根本就没见到她的面,更不知道她的面具去了哪里。但他私心里觉得她不戴面具更好。
霜和盘腿坐在地上,巴巴地望着祖媞,神色中带着大惊大喜后的迷茫:“我不知道啊尊上,面具的事可能要问殷临,因为你沉睡那日只有他随在你身边,我们都在洞外。”提到殷临,他才想起来得去通知殷临祖媞醒来之事,一边叨叨着“尊上你醒了殷临他们不知会多开心,我得赶紧去通知他们”,一边匆匆站起身来。却被祖媞拦了一下。
她像是并不觉得自己沉睡了两万九千九百九十七年有什么要紧,醒来又是个多大的事儿一样,拔了一株狗尾巴草把玩:“不急,我们先说说话,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你。”她迟疑了片刻,神色有点古怪,像是既想要知道答案,又害怕知道答案:
“蓇蓉怎么样了?还在嶓冢沉睡吗?”
祖媞醒来后,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她的面具去哪儿了,关心的第一个人是蓇蓉,这让悬着心屏气凝神的霜和有点儿无所适从,顿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蓇蓉,尊上是问蓇蓉吗?哦,蓇蓉,她没事,一直好好睡在嶓冢,我去年还去她睡的那个山洞看了她一眼,睡得可熟。”
“是吗?”祖媞微蹙的眉舒展开来,笑了笑,“那就好。”有些感叹似的,“已经二十四万年了,她在嶓冢睡了这么久,也该醒了。”说话间化出一只白玉瓶来,咬破指尖,滴了一滴血到那瓶中,手指微动将玉瓶封好,递过去道,“回头你找个时间带着这滴血去嶓冢将她唤醒吧,知道我回来了,她应该会高兴。”
吩咐完这话之后,她站了起来,霜和也站了起来,按照过往经验,这就算把正经事谈完了。霜和正在考虑接下来是不是该提议陪她去长生海找殷临,走在前面的祖媞突然转过了身来。
她面对着他,表情有几分漫不经心,像是突然想起来顺便一问:“对了,你刚才以为我要和你说的是谁?”
心里有鬼之故,霜和反应奇快,他立刻明白了祖媞的意思,头皮一下子麻了。
祖媞没有看错,在方才她说想要问霜和点事时,霜和的确没有想到她会问蓇蓉,他以为她会问连宋。而当她露出那种想知道答案又怕知道答案的类似近乡情怯的表情时,霜和是真的以为殷临的担忧成真了——在陷入沉睡之前,他们的尊上并未成功剥离掉关于水神的记忆,她还记得他。
那一瞬间霜和简直感到绝望,脑海里飘过一行大字——“水神已经把我们尊上给忘了,可我们尊上居然还记得他,完了完了,这是什么人间〇剧!”“〇剧”是“惨剧”的意思,因为霜和不是很识字,惨字不会写,所以脑海里那个加粗的“惨”字是用一个加粗的圆圈代替的。人间〇剧。人间惨剧。
这一行字在霜和脑海里飘了差不多二十遍,祖媞开了口。他没想到她问的却是蓇蓉。说真的霜和跟蓇蓉的关系也就那样,二十多万年前同在姑媱时,两人三天一小吵七天一大吵半个月就要互殴一次。所以听到祖媞关心蓇蓉,霜和绝对称不上高兴,但他却松了口气。是真的松了一口气。祖媞苏醒,最关心的居然是蓇蓉,那肯定是把水神给忘了。
他当时的心路历程就是这样的。
他自觉自己内心虽然惊心动魄,但面上很不露声色,他想不通祖媞为什么会看出来。但祖媞毕竟是看出来了。他少不得要遮掩一番。
于是,他欲盖弥彰地笑了笑:“没有谁啊,我就是以为你要和我说蓇蓉。呵呵。”
祖媞很轻地叹了口气:“二十多万年不见,想不到霜和你也学会说谎了,还说得挺像那么回事,”她并没有责备他,她甚至笑了一下,然后说,“这可不太好。”
但这句话对霜和已经很够用了,他立刻僵了,“我不够好了吗?”他呆呆问。
自被祖媞点化,霜和就把当一个令神主满意的好神使定为了自己神生的终极目标,一直在朝着这个目标奋斗。过去数万年,祖媞一直觉得他很好,他也一直为此自得,可方才祖媞却说他不太好了,霜和的天塌了。天都塌了他也就保守不了什么秘密了:“我、我以为你会问水神。”
听到这个名字,祖媞缓缓睁大了眼睛。“水神?”她问,“你是说水神吗?”她反问了两次。
霜和硬着头皮点头,道“是”。
祖媞微微皱眉,像是在思考,接着她抬头看向霜和:“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和你说水神?”她停了一下,眼含疑惑,“或许因为转世又沉睡之故,过去的很多事情我都记不太清了。难道在我记不太清的过去里,水神已经降生了,且和我有过什么重要的交集吗?”
霜和心里咯噔了一声。他单纯,心大,可能还不太聪明,但他不蠢。从祖媞的反应来看,她是真的忘了水神,然拜他所赐,在完全忘记水神的情况下,她似乎又对他生出了兴趣……霜和简直想死。她向来颖慧,他应该怎么说,才能让她相信她其实和水神并没什么特别关系?她虽天真,但极不好骗,整个姑媱能骗到她的人只有雪意,他这时候去搬雪意来当救兵还来不来得及?
正当霜和汗如雨下之时,被他念叨着的雪意的声音居然适时地插了进来:“洪荒时代,五大自然神中唯有水神迟迟未降生,若木之门打开前,尊上不是老念着这件事吗?”
霜和抬头望去,见雪意正随着殷临和昭曦一道过来。三丈开外,三人站定,对祖媞躬身以拜。霜和这才想起他还未拜神主,赶紧随着大家拜了一次,虽躬身拜着,眼睛却舍不得离开祖媞的脸,便见他们神主微微一笑,白玉素手自流云广袖中探出一点,略略往下按了按,是她惯常的动作,让他们免礼的意思,然后她看向雪意,像是很好奇:“那时候我很期待水神降生吗?”又像是怅然,“我一点也不记得了。”
见祖媞这个反应,霜和立刻紧张起来,但雪意,真不愧是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王者,他一丝紧张模样都无,脸上的表情仿佛四海八荒他最真诚:“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雪意含笑道,“加之尊上的魂魄自光中复生后,便进入了凡世轮回,轮回磨人,些许不重要的往事尊上记不得了也很正常。不过当初尊上对于水神降生的期盼我们都看在眼里,霜和更是将之记在了心中。水神在七万年前终于降生了,他应该是想着你可能会关心这事,所以以为你会问起水神。”说到这里,状似无奈地笑了笑,“霜和他就是这样,心里藏不住事,尊上你也是很知道的。”
霜和佩服死雪意了,胡说八道得如此诚恳又有逻辑,听得他一愣一愣的,自己都信了自己是因牢记得祖媞期盼水神降生,才想着祖媞会主动同他提起水神。
幸运的是,祖媞也信了,脸上露出了恍悟的表情:“原来是这样。”她沉吟道。垂眸回忆了片刻,接着,她向一直静在一旁的殷临和昭曦道:“我好像是有些想起来,我应该是期盼过水神降生的,”又笑了笑,“对了,我是不是还给他做了一只拨浪鼓,想要等他降生时送给他来着?”
殷临静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昭曦看了殷临一眼,先道:“我跟着尊上的时间不及殷临久,并不知拨浪鼓的事,若是尊上很早前就将此物做给了水神的话,那或许殷临知道。”话罢先望了殷临一眼,再以眼风瞟了雪意一眼。四大神使里除了脑子不大好的霜和外,其他三人向来有默契,大家心知肚明,昭曦这篇话再加上后面两个眼神,是希望殷临好好发挥,如果发挥得不好,雪意能及时帮他圆谎的意思。
殷临回望了昭曦一眼,拨浪鼓的事,他的确知道一些。
他是最早被祖媞点化的神使,她刚满两万岁时,他便陪着她。彼时没有七情六欲的祖媞,看上去虽幽静疏冷,实则极为天真,时常有稚气之举。姑媱山中有一棵老檀树,在祖媞降生前已扎根在长生海畔,有时会和他讲祖媞小时候的事。
说祖媞七千多岁时,有天晚上做了预知梦,预见了火神即将降世,于是次日她便去了后山,寻来了一种美玉,告诉老檀树她要做一只拨浪鼓送给火神做生辰礼。那时的祖媞,其实根本不懂所谓友爱是什么,只是因当年她降生时,母神来到姑媱,带给了她一只九连环,那是世间第一位自然神——女娲神在因补天而沉睡之前亲手做出来留给她的生辰贺礼。在得到那九连环后,小祖媞便也自发地生出了需做一件趣致小物送给后世自然神以庆祝他们降生的意识。
在做好拨浪鼓不久后,老檀树陪着祖媞第一次走出了中泽,去探望谢冥。
他们在南荒的少和渊旁,见到了被风之主瑟珈抱在怀中的小火神谢冥。安静的小女娃睁着乌黑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祖媞。祖媞摇着红色的拨浪鼓去逗小女娃,逗了一会儿,仰着头好奇地问瑟珈:“五大自然神已降生了四人,只还有水神未降生了,瑟珈哥哥可知道水神会在何时降生吗?”
瑟珈怀中有着一双大眼睛的小谢冥立刻伸出手来打了一下面前的拨浪鼓,哼哼了两声,瑟珈好笑地抚了抚小女娃的额头,看向祖媞:“你不能叫我哥哥,她会生气。”又道,“你是预知之神,连你都无法知悉水神将于何时降生,我就更不会知道。”
听闻瑟珈的回答,祖媞失望地轻轻一叹:“我没有做过关于水神的预知梦。”想了想,“但我觉得他应该很快就会降生了吧,”又天真地问瑟珈,“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给水神也做一只拨浪鼓,瑟珈哥……”眼看小谢冥皱起那安静的眉眼,又要伸手打拨浪鼓,她立刻改口,“瑟珈,”还退后了两步,隔着好一段距离问瑟珈,“你说我做一只蓝色的拨浪鼓给水神,他会喜欢吗?”
那时候的瑟珈也不过两万余岁,尚存玩心,闻言还真的认真想了想她的提议,然后郑重地回答了她的问题:“拨浪鼓谁不喜欢呢,小孩子们都喜欢的。”一边说着一边从她的手里接过那只红色的拨浪鼓,低头温柔地逗起怀中的小谢冥来。小谢冥打了个哈欠,给面子地朝着瑟珈笑了笑。
去少和渊送完礼后,老檀树陪着祖媞回到了姑媱。
回到姑媱后不久,祖媞便做出了一只蓝色的拨浪鼓。那应该就是祖媞同连宋最初的缘。
殷临成为姑媱的神使后,祖媞放东西的洞府零露洞便归他统管了。他见过那只拨浪鼓,蓝玉鼓圈,牙白鼓面,鼓柄坠了两粒浑圆的黑蚌珠,很是童趣精致。但殷临没有问过祖媞有关那只拨浪鼓的事。
祖媞首次在殷临面前提起水神,是临近她四万岁成年之期时,她做了一个有关水神的预知梦。在那梦里,她预见到了那位在二十多万年后才会降生的神祇同她的仙缘。接着,在数万年有关水神的长梦里,她几乎模糊梦境与现实。水神在她心中再不是一个单纯的自然神伙伴,他成了于她而言最特别的那个人。她当然不能再用拨浪鼓这种简单的、稚气的礼物去庆贺水神的降生。
殷临记得,那是在二十四万年前,若木之门打开的前夕。世间的最后一位创世神少绾神终于得知了自己的命运,前来姑媱寻求祖媞的帮助,希望她能助她打开若木之门,将人族徙往凡世。
祖媞答应了少绾的请求,并治好了她为探寻若木之门开门之法而被毒木刺伤的伤口。少绾欲报答祖媞,问她想要什么。祖媞考虑了会儿,然后问少绾:“我听山外的花木说,音律一途,世间唯有被誉为幽兰君子的墨渊上神能与你争锋,这是真的吗?”
少绾君眉眼弯弯:“如果是别人来问我,我必定告诉他们是我全方位吊打墨渊。”她靠近祖媞些许,“但是对你嘛,我自然要说真话。八音之中,论金石土革,墨渊不及我,但论丝木匏竹,我不及他。”说着微微一笑,“不过你问我这个,是想要做什么呢?”
青玉面具遮挡住了祖媞的表情,只能听到她的声音,温和地、柔软地、不紧不慢地响起:“我想你教我制笛,我想制一支绝世无双,天下无物能出其右的灵笛。”
这显然是一个出乎少绾君意料的答案,她挑起了眉:“哦?须知灵笛需配大家,然据我所知,光神并不通音律,且整个姑媱好像都没有特别通音律之人,所以,”她撑着腮,饶有兴致地看向祖媞,“你为何想要制这样一支灵笛呢?”
数万年的长梦让光神懂了一点七情,然虽懂了一点情,却是很微弱浅薄的感知,因此她依然保持着那种稚拙,并不知羞涩和难堪是何物,十分坦诚地告诉少绾:
“因为新神纪才会降生的水神极擅吹笛,但他挑剔,眼光很高,在他所处的世代,无一人能做出一支合他心意的笛子供他驱用。他一直想要一支称手的灵笛,我看到了他的失望,所以想做一支合他心意的笛子送给他。”
少绾大为感叹:“你们自然神之间的情谊真是……”
祖媞却打断了她:“他并非寻常自然神,他是与我有仙缘的神。”少绾:“……”
那时候殷临随侍于一侧,亲历了这场对话。少绾纳罕于无情无欲的光神竟会有天命注定的仙缘,追着祖媞又问了几个问题,而后答应了教她制笛。
两人于兰因洞中闭关四十九日,制成了一支通体流光的白玉笛,便是后世所称的无声笛。但因祖媞在乐理上着实有些……以致灵笛能成,泰半还是靠少绾尽力,故而祖媞并不觉此笛是她所制,也不愿领制笛的虚名,反将那笛赠给了少绾,打算再为水神做个什么别的东西。可还没等她想出来该做个什么,若木之门打开的时机已至。
殷临一直没能忘记,那时候祖媞满怀遗憾地轻叹,说欠水神的生辰贺礼,只有待她复归后另做了。她没有提起那只拨浪鼓,殷临觉得她是把它给忘了。之后,在若木之门打开的前夜,一直暗自惦记着那只拨浪鼓的蓇蓉悄悄潜入零露洞中,偷出了那只拨浪鼓,并于若木之门打开之后,带着它进入了祖媞为她安排的长达二十多万年的沉眠中。
那便是那只鼓最后的去处。
回忆至此,饶是殷临,也难免怅然。昭曦叫了他一声:“殷临?”
他才回过神来。
回过神来的殷临轻轻咳了咳,三十多万年的世事流转令他既感沧桑又感唏嘘,但他并非什么伤春悲秋之人,立刻整理好了情绪,肃然答起祖媞关于那只拨浪鼓的问题来:“尊上那时候是做了一只拨浪鼓给水神,”他顿了顿,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可水神迟迟不降生,蓇蓉又喜欢那只鼓,你便将它送给了蓇蓉。”雪意眉间微动,淡淡看了殷临一眼,殷临回看了雪意一眼,继续面不改色地向祖媞:“后来,天地间有许多大事可忙,尊上也没空考虑为水神准备什么别的生辰礼,此事便搁置不再提了。”
祖媞怔了怔:“原来是这样吗?”她微微偏头,轻声,“那如今,既然我回来了,是不是应该补上这礼啊?”声音里含着一点缥缈和不确定,像是自语,又像是在和他们商议。
殷临静了一下,他本心里很想对她说不用补,待要开口,却突然想起了若木之门打开前,祖媞最后一次同他提起那尚未降生,却已令她无法放下的水神。她说:
“欠他的生辰贺礼,只有待我复归后再做给他了,到时候我要做一个我拿手的、他也会喜欢的东西。”那轻轻慨叹的语声里,含着遗憾和怅然的情绪,也含着微弱的、不太能令人察觉的,却婉转动人的期盼之意,就像这是世间最令她向往的祈愿,她渴盼着它能实现。
可谁能料到呢,当光神终于在水神降生的新神纪复归、苏醒,两人之间却是这般情形。殷临沉默了少时,将理智按压了下去,低声回复祖媞:“如果尊上想要补上这礼,那就补上吧。”他顿了一下,柔声补充了一句,“尊上可以做一个你拿手的、水神也喜欢的东西。”
雪意有些诧异地看了殷临一眼。这一次,殷临没有回视他。
祖媞合起了双手,将下巴放在冰雪似的指尖上。这是一个活泼的、娇气的、二十多万年前的祖媞不会做的动作。
光神虽生于洪荒,是位洪荒神,但因预知之力对精神力的消耗过甚,她是一个动辄便需沉睡千年万年以养回精神力的神。光神清醒存世的时间,林林总总加起来,不过五万余年,其实可以算作一个辈分奇高的五万多岁的小女神。
这样的一位女神,又长着这样一张纯真的、清甜的、少女的脸,做这样的动作时,只让人觉得可爱,并不会感到违和,甚至对于殷临而言,还让他生出了一点她仍在凡世大熙朝修行历练的恍惚感。
这天真的少女微微偏了头,轻快地对他说:“水神已经是一个青年了,我想如今的他应该不会再喜欢拨浪鼓了,那我给他做一把弩吧,你说好不好?”
殷临看着她,压下心中思绪,努力地攒出了一个笑:“世间最擅弓弩者便是尊上了,尊上所制的弓弩,水神一定会很珍爱。”
她抿唇笑了笑,是肉眼可辨的高兴。“那很好。”她轻声,“那令人愉悦的事就说到这里吧。”她停下来,看向站在面前的三人,“接下来我要说正事了。”
三人彼此相看,而后齐望向祖媞。
她依然非常温和,语声甚至和方才一样轻,但所说的内容却将三人牢牢定在了原地。
她说:“庆姜是否复归了?我梦到他杀死了我,就在我准备再次为八荒献祭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