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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殷临再次见到连宋,是在南荒和西南荒交界处的嶓冢山。

那是祖媞沉睡后的第两万七千四百三十六年,他同昭曦一道去嶓冢山猎杀红色天犬。

红色天犬是二十多万年前被火神谢冥封印的洪荒异兽,谁也没料到有朝一日它会冲破封印重临世间。天犬现世,所临之处,必有兵祸。红色天犬身负的这种邪能虽影响不了神、魔、妖、鬼四族,但凡人却无法躲避它带来的厄运。

若八荒已无人族血脉,那即便天犬重现世间,其实也没什么所谓。问题就在于自少绾将人族送去十亿凡世后,八荒中虽再无什么纯粹的凡人部落,然洪荒之时五族杂居,为后世留下的半人族混血后裔却不少。

当初若木门开之时,这些半人的混血们并未跟随少绾一起前往凡世,而是留在八荒,于神族的庇护下建立了几十个小国。

八荒生灵仍唤这些混血为凡人,称他们建立的国度为凡人之国,而因着他们凡人的血脉,红色天犬临世,也必将给这些国度带来兵灾。

祖媞神归位之时曾为世间降下法咒,在法咒中自称人神。人神,乃一切凡人之神,庇佑世间所有凡人。混血的凡人亦是凡人,姑媱自然不会坐视这些凡人罹厄。这便是殷临和昭曦赶来嶓冢山猎杀红色天犬的原因。

不过他们却来迟了一步——在他们赶到之前,神族已派神君下来收拾天犬了。神族派下来的其中一位神君,便是九重天元极宫的三殿下,他们的老熟人——水神连宋。

嶓冢山草木蓊郁,林麓幽深,桃枝竹与钩端竹遍植于山巅。

借着翠竹的掩隐,殷临目光复杂地望向笼罩于嶓冢之上的玄光结界。结界覆地千里,几乎将整条南荒山脉都纳入其间,令殷临不由想起两万多年前水神在凡世裂地造海时,亦筑出了如此广博的结界。

只是彼时,水神在结界中,而此时,他却在结界外。

镇厄扇结金轮悬于中天之上,一身白衫的矜贵青年于云端凭几而坐,从前在凡界就跟着他的那个叫粟及的道士如今已修成仙身,跪坐在矮几另一边,时而倾身同他说话。青年撑腮看向结界内,神态很是闲适,偶尔一笑,风流蕴藉,如芝如兰。

这样的连宋同两万多年前殷临最后一次在北海之滨所见到的那个心若死灰的水神,全然不似同一人。

或许那些事,他已忘了,连同尊上,他也忘了。殷临想。这本该是他乐于看到的结果,但不知为何,他心中却有些五味杂陈。

玄金色的结界中蓦地迸出红光,吸引了殷临的视线。原是红色天犬自远方疾驰而来。

被结界困住的异兽左冲右突,动作快若流星。天犬身后紧跟着一个身姿高挑的玄衣少年。少年一边追逐着天犬,一边分神护着身旁一个持鞭的黛衣少女。天犬最大的优势便是速度快,那少年看着年纪不大,凡人十六七的模样,但爆发之时,速度竟也及得上天犬,可因要留神照顾身旁的少女,好几次眼看便能追上天犬与其近战了,却被生生拖累着错过了时机。如此虚耗半晌后,少年似乎感到生气,突然停下来将少女定在原地,又给她结了一层护身结界,而后独自向天犬疾追而去。

一红一黑两道虚影在结界划定的范围内你追我赶,就在那黑影追上红影的一瞬间,冷冽剑光似闪电掠过,天犬哀号一声,兽首蓦地坠地。鲜血似烈焰自兽颈喷薄而出,玄衣少年退后两步以剑风筑起屏障挡住鲜血,却不料在他后退之时,那喷血的兽颈里突然蹿出了一线残魂。少年一愣,挥剑便斩,那泛着妖异红光的残魂却抵挡住了剑气,如流矢一般直向被定在原地的黛衣少女而去。残魂虽被护身结界挡了一挡,却仍有少许红光穿过了结界,眼看便要近少女的身。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有人影闪过,一推一拉之间,少女已被拽至那人身后,原本高悬于空的镇厄扇亦于同一时刻出现在来人手中。穿过结界的红光与扇体相撞,哀叫一声,那人轻松地一收扇,残魂没入扇中,顷刻无影。

那黛衣少女吓蒙了似的,一歪便要倒地,幸被随之赶来的粟及扶住。

玄衣少年匆匆按下云头,落在收扇的白衣青年面前,神色端肃地请罪:“方才是侄儿大意了,请三叔降罪。”

隐了气息借着一丛钩端竹掩住自己身形的殷临,同他们尚有些距离,但因耳力极好之故,清晰地听得了此语,方知这眉目如画的少年竟是九重天上那位天资绝伦的两万岁便飞升上仙的天族储君——太子夜华——连宋大哥的儿子。

玄光结界已撤,连宋垂眸看向垂首请罪的少年太子,笑了笑:“降什么罪,在天君跟前揽下这事儿原本就是为了给你练手,虽然出了点小差错,但你终归也将天犬斩于剑下了,何罪之有?”

少年的神色仍是端肃:“可若不是三叔及时出手,天犬亡魂便已入烟澜仙子之体了。天犬虽是异兽,然并不凶猛,三叔虽不曾说,但侄儿也知三叔带侄儿来此斩杀天犬,乃是希望以此异兽锻炼我在护住同伴前提下的对敌之术,”少年停了一停,含着愧意,“是我太心急了。”

听少年太子提起烟澜,殷临想了一阵,才想起来那是谁。然后他朝那黛衣女子认真看了一眼,发现眉眼果然很熟悉,的确同当初熙朝的十九公主烟澜无甚差别。盖因如今她双腿完好,不再坐在轮椅上,他方才打眼一瞟,才没将她认出来。

殷临忆起,两万多年前他好像是听到了一个传闻,说东华帝君做主,将烟澜给提上了九重天,还给她安了一个什么仙位。但因这是天族的内事,他听过便听过了,也没怎么在意。

其实当初在凡世时,殷临同烟澜并不相熟。然因太安公主烟澜之名极盛,开初,他倒也听说过烟澜乃什么九天仙子转世的传闻。彼时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只以为无稽之谈罢了。而后却见连宋出现在了这位公主的身边,他才终于想起一些旧事,猜出了烟澜究竟是何许人。

烟澜同他,应该算有一点渊源。或许不止一点。

当年祖媞献祭混沌后,留下的那口灵息化为了一颗红莲子。昭曦依照祖媞的嘱托,将这颗红莲子送去了九重天,亲手交给了墨渊上神。两位女神谋划红莲子之事时,倒是想得很好,以为只要告诉墨渊这是少绾以灰飞的代价为他换来的新神纪的花主,他便一定会珍惜善待它。可在墨渊看来,若不是为了留下这颗红莲子,少绾不至于连具仙身都留不下,故而对那红莲子十分厌憎,随手将其抛落在南荒便不再过问。多亏被墨渊捡回去养在身边的那个叫作令羽的小童子记住了昭曦的话,生出了恻隐之心,时不时地以昆仑虚中的灵泉水去浇灌那红莲子,才使得莲子存活了下来。

殷临是在几千年后,方得知了莲子的遭遇。彼时墨渊已失踪了许久,天地也已是另一番造化,红莲子久无人看顾,流落在南荒,几乎虚耗掉最后一丝灵气。毕竟是祖媞灵息所化的灵物,殷临不忍见它就此凋萎,主动承担起了照顾它的责任。

如此,几万年过去,莲子顺利长成红莲。再是几万年过去,有一天,红莲化形了。

化形后的红莲第一眼看到的人便是殷临。但她并不知她是他看顾着长成的,只以为他是生在她旁边的一只普通花妖。且不知为何,她固执地认为他比她小,非要认他做弟弟。他懒得跟她争执,从了她。她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放眼一望这四海安定八荒长平的世间,胡诌说他叫长平,红莲便照着他的名字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长依。

红莲化形后不久,殷临等待了许久的祖媞神终于自光中复生,开启了她在凡世的十七世轮回之旅。自此,殷临便不常在南荒待着了,泰半时候都在凡世护佑转世成为凡人的祖媞修行。长依对此一无所知,只以为他是在外游历。

殷临至今记得,那是在祖媞结束第十六世转世的两千两百年后,他终于助祖媞将受损之魂将养好,趁着将养好的魂魄得以重回光中静息,他得空回了趟南荒。他的洞府紧邻着长依的洞府。他刚在自己的洞府门口现身,一只已在那儿等候了许久的白鵺鸟便匆匆迎了上来,急急向他求救,说长依为采灵药误闯了双翼虎的七幽洞,被困在洞中生死不知。

人,是得去救的。可刚耗费了许多神力助祖媞之魂回到光中静息,他着实很疲惫。结果就是,七幽洞中与那双翼虎一场鏖战后,他虽将长依给救了出来,自己却也被那畜生伤得不轻。

长依在他养伤的榻前哭成了个泪人。后来不知道她从哪里打探到若要治好他的伤,需以神族的白泽为质,辅以三十六天无妄海边生长的西茸草,以老君的八卦炉炼丹。

似乎是为了收集白泽给他炼丹,长依才结识了连宋,而后有了成仙的机缘。

殷临一直觉得这很好。她原本便是少绾留给这新神纪的花主,却为墨渊所弃,眼看就要在南荒以妖的身份碌碌一生,没想到最后仍得了机缘化去妖泽证得仙果,成了万花之主,这岂不是上天注定?

自长依当上花主后,殷临自觉任务已成,无需再细细照看她,而为了准备祖媞的第十七世转世,他待在凡世的时间越来越长,很少再回到八荒中来。

那一次,殷临足在凡世待了一百六十年才再次回到八荒。没想到迎接他的却是花主长依已于十年前殒命的消息。

长依命殒锁妖塔之事很是有名,他稍加打探便探出了因由,同时他还探到了一个很有几分可信度的消息:说长依虽在锁妖塔下魂飞魄散了,但一向照拂她的天君三皇子连宋却不忍她如此,因此散掉半身修为敛回了她的一些散魂,而后又将这些散魂凝成了一颗明珠,欲请灵宝天尊补全她的魂魄,令她再世重生。

若长依果真是个灵胎降生修成神仙的仙者,此种方法或许的确可以救回她。可她毕竟不是。她的原身,只是两位尊神的一口气息,死了便是死了,气息自将回归于天地,又还能有什么以后呢。

相伴了许多年,对于长依之死,殷临也感到怅然惋惜,但毕竟生来心性坚定,他很快有了考量:当日连宋敛的自然不会是长依的散魂,而应是祖媞的灵息。既然灵息未能回归天地,反阴差阳错被水神给凝聚了,那必不能由着天族用它去造个什么别的怪物出来。灵息本就是祖媞一息,自当重归祖媞的魂体。

打定主意后,殷临很快去凡世锁了只凡人的魂魄,洗净了那魂魄的前生事后,带着它偷偷潜进了灵宝天尊的宫邸,寻到了已被天尊补缀得差不多、存放于紫金养魂罐中将养的那颗魂珠。他小心地将魂珠中祖媞的灵息萃取了出来,又将那只洗净的凡人魂魄填放了进去。那口灵息当年被祖媞精炼过,与魂魄无二,被打散后更看不出它只是一口气息,或许正是因此,补缀这魂魄的灵宝天尊才不曾怀疑长依的来历。原本殷临有些担心凡人之魂和仙魂瞧着毕竟还是有些区别,他偷梁换柱这事儿可能瞒不了多久,但没想到长依在九重天的记忆竟也被收纳进了那颗魂珠里。凡人的魂魄融进那珠子,被带着仙泽的记忆一裹,不仔细查探,根本发现不了魂珠里的内容已被他动了手脚。

取回祖媞灵息后,殷临在南荒待了十八年。十八年来,没听说灵宝天尊关于那魂珠有什么怀疑。

十八年后,祖媞在凡世的最后一次轮回契机终于到来了。殷临便提前回到了凡世,在那叫作成玉的小孩子降生之时,将随身携带的灵息放入了那孩子的身体里,希望它能顺利融进祖媞之魂。却不想即便一口灵息,也不是一具凡躯所能承受,即便那是谢冥所造的凡躯。小成玉无法掌控与灵息伴生的全知之力,若不是他及时发现,请来百花族长铸成“希声”封印此力,险些酿成大祸。

殷临全身心都投放在转世的小成玉身上,灵宝天尊那紫金养魂罐中的魂魄最后怎么样了,他没有再关心过。直到他在凡世看到了出现在连宋身旁的太安公主烟澜,他才知晓那魂魄的最终归处。

所有人都以为烟澜是长依的转世,唯有他清楚真相:烟澜不过是个承载着长依部分记忆的凡人罢了。长依早已不存于世。想来东华帝君将烟澜重提上天,也是深信烟澜乃长依转世吧。殷临有些心不在焉地想道。毕竟听说从前在九重天上,帝君也很是赏识长依。

殷临无意去拆穿这一切,终归当年他偷偷潜入灵宝天尊宫邸之事不太光彩,虽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却究竟不该是他这等身份的神使所为。

或许是察觉到了同伴的走神,昭曦抬手在殷临眼前挥了挥,皱眉以口型询问:“你怎么了?”

殷临方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无声而答:“没什么。”

再看向那处时,却见烟澜已不需粟及搀扶,正敛裙向那叔侄二人拜去:“都怪烟澜学艺不精,拖了太子殿下的后腿,早知不该求了三殿下带我来此,烟澜着实惭愧,还望太子殿下勿要怪罪,也请……”一双水润的眸子带着一丝楚楚之意望向连宋,“也请三殿下不要怪罪我。”盈盈一拜,柔婉动人,微微愧悔的语声中透着一股子娇怯,我见犹怜极了。

玄衣的少年太子往旁边避了半步,只受了烟澜半礼,端严道:“是本君未曾护好仙子,不敢当仙子致歉。”烟澜感激地向着他笑了一笑,复又看向连宋,连宋却垂眸没有答话。夜华也看过去,见连宋似在走神,有些疑惑地开口唤道:“三叔?”

连宋这才抬起眸来,看了烟澜一眼:“他没有护住你,自然是他的错,但你在斗姆元君座下修习了两万年,对敌时还只是一味惧怕,的确有些不该。”

烟澜所谓请罪,原本另有深意。因想着太子殿下从来端肃,不为难女仙,三殿下对美人又向来体恤,故而她以弱柳扶风之姿,做出请罪之态,以为如此,二人不仅不会怪罪她,反会怜惜她,却不想三殿下不仅没有怜惜她,反有斥责之意,震惊之下,烟澜大感丢脸,脸上血色迅速褪去,双眼泛起了一圈红,讷讷道:“我、我……”

然连宋已抬步去查看那天犬尸首了,太子夜华紧随其后。

粟及见烟澜一副羞愧欲倒的模样,又见她身在风大的高处,生怕这位在斗姆元君座下修习了两万年却依然似个纸糊灯笼般的美人被风吹走了,赶紧上前两步搀住了她;顺便听到了前面叔侄二人正边走边说着什么。

是太子殿下起的头。

太子殿下疑惑地问三殿下方才心不在焉是在想什么。三殿下平平淡淡地回他你果真想要知道吗。粟及与三殿下相交已久,很明白一旦三殿下如此说话,那话里必然埋了坑,轻易不该接腔。但单纯的太子殿下显然不懂得三殿下的恶劣,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便听三殿下云淡风轻地回道:“我不过是在想,下次再有这种锻炼你的机会,我或许应该去青丘一趟,请白浅上仙与你搭档,大约你就可无师自通如何一边护住同伴一边克敌制胜了。”

粟及清楚地看到,太子殿下愣了一下,然后耳朵慢慢红了:“三叔不要胡说。”

三殿下像是觉得太子殿下的反应很可爱似的,停下了脚步:“怎么是胡说?倘今次你是领着白浅上仙对战,难道还会采取将她给扔在原地的战术,让天犬残魂有机可乘吗?”看着太子通红的一双耳朵,挑眉道,“带着白浅上仙对敌,你会采取什么战术,我倒真有些好奇了。”

太子殿下肃着一张俊脸,假装平静道:“上仙她法力高强,或许会在我之前斩杀天犬也说不定。”

三殿下看了他一眼:“哦,原来你的战术就是让你媳妇儿反过来护着你?”笑了笑,“倒也是一个思路。”

太子殿下装不下去,别开脸:“三叔别再打趣侄儿了吧。”

三殿下不以为意,一边施法使天犬的残尸浮于半空,方便自己查验,一边道:

“我们天族的太子殿下,脸皮也未免太薄了些。”三殿下爱洁,即使检查天犬残尸,也在残尸周围做出了个透明的结界,以防那些污血滴落到他衣袍上。他一面一寸寸查验天犬的尸首,一面问太子:“你和白浅定亲了两万多年还没见过面吧?怎么不让天君安排你们见一见,就不好奇我们神族的第一美人到底长什么样?”

太子殿下垂着眼睛:“侄儿并不好奇。”

三殿下跟没听见似的:“说起来,白浅她大哥白玄的封地便在西南荒,此去不过七百里。白浅虽常年避居青丘,但偶尔也会去她几个哥哥的封地和折颜上神的十里桃林坐坐,听说这一阵她就在她大哥的封地做客。你若想去见她,我倒是可以顺道陪你去一趟西南荒。”

太子殿下耳朵红得滴血,白皙面庞上也微染了一丝红,揉了揉额角,无奈道:“三叔最近是很闲吗?”

三殿下终于查完了天犬残尸,随手一挥,使那残尸化为了一线蓝光,进入到一只白锦囊中。锦囊洁白无瑕,但爱洁的三殿下依然很嫌弃它,扇子轻轻一点,使那锦囊落进了太子怀中,挺欠揍地笑着对太子说:“是啊,很闲。”

粟及觉得他要是太子他就要挽起袖子殴打亲叔了。但九重天上这位以克己复礼、端肃庄重闻名的年少殿下竟硬是忍住了,只隐忍道:“那侄儿回天宫便禀明天君,让天君为三叔多添些差使罢了。”

三殿下像是觉得太子很天真似的嗤笑了一声:“你以为这是在为难我吗?”风轻云淡道,“这不过是在为难粟及。”

粟及一口气上不来,晃了晃。的确是为难他,因为天君吩咐给元极宫的差事,内差全由天步揽了,外差全由他揽了,三殿下又有什么可为难的呢。

叔侄二人说着话远去。粟及叹着气,正欲跟上去,身旁突然传出来两声抽噎,却是烟澜。

烟澜见粟及看过来,泪眼蒙蒙地向他诉说委屈:“仙君,殿下是不是对我很不满,我、我是不是让殿下失望了?”

粟及一看烟澜掉泪就头大,也着实没有心力安慰她。烟澜有几斤几两,他们都很清楚明白。他并不认为三殿下对烟澜有什么寄望,既然没有寄望,也谈不上失望。可理虽是这么个理,话却不能这么说。粟及斟酌了一番,尽量柔和道:“殿下那些话,不过是为勉励仙子罢了,虽然仙子是拖了太子殿下的后腿……”眼看烟澜又要落泪,粟及赶紧道,“但须知太子殿下天资卓绝,出类拔萃,九重天上的其他仙子若也有机会同太子殿下结伴对敌,也只能拖拖后腿罢了。”

话到此处,粟及由衷地叹了口气,“仙子是聪慧之人,自然也该明白,三殿下带谁来拖太子殿下的后腿不是带呢,可却偏偏带了你来,不过是因以太子殿下之能,必然会斩杀天犬立功,而甭管仙子是否在其中出了力,最后算到天君面前的,便是仙子和太子殿下一起立下了此功。有了此功,九重天上那些不看好仙子的仙者们自然不会再有那么多闲话,仙子往后在天上的日子也会好过些。”粟及看向烟澜,“三殿下对仙子,也算是很照拂了。”

粟及虽不擅安慰人,但歪打正着,一番话说到了烟澜的心口上。烟澜心中熨帖,泪便也止了,脸颊上飞起一缕轻红:“仙君说得是,从前在凡世时,三殿下就一直守护着我,为阻我和亲,还曾裂地生海,违反九天之律。当日化凡骨聚仙骨,那样痛苦难当,也是多亏殿下守了我数日,我才闯过难关,殿下对我的好,我自然是……铭记于心……”

粟及一个直男,并没听出烟澜是在自得自己同三殿下的深深羁绊,只以为她一心感念三殿下之恩,颇为赞赏地点了点头,趁机又劝了一句:“仙子既然也念着殿下的恩,那修行上便需勤勉些了。仙子总要自立起来,才能真正堵住九重天上那些闲人的口舌啊。”

烟澜抿唇颔首,两人也没什么可再说了,便一道沿着那叔侄二人的去路御风离开了。

粟及和烟澜的一席话,尽数落于殷临耳中,他愣了好一阵。当日东华帝君前来姑媱逼问他祖媞和连宋之事,悉知一切后所说的会为水神另造记忆,便是这个意思吗?

昭曦也不可置信似的,待嶓冢上空再没有了那几人的身影后,方艰难地回头问他:“所以,水神这是被修改了记忆是吗?他同阿玉的所有过往,都被烟澜给李代桃僵了?”气愤道,“当日东华帝君所谓的于尊上和水神都公平的法子,便是这个法子?”

殷临遥望着姑媱的方向沉默了许久,最后轻轻一叹:“当年那种情形,帝君如此做,也可以理解。”

当年,指的是两万七千四百三十六年前。

对于殷临而言,不,对于姑媱所有神使而言,那都是相当混乱的一段时光。

当日祖媞沉睡后,殷临谨遵她的吩咐潜入长生海,将观南室中拾得的那粒金色魂珠放入了海底的第十八具凡躯中。须知为方便祖媞转世,谢冥为她造的凡躯皆是婴孩模样,这最后一具备用之躯自然也不例外。不过,在祖媞刚进入观南室剥除记忆、创造新魂之时,殷临便潜入了长生海底,为那婴孩之躯注入了催生的灵力。故而此时,当他再次来到这海底,操作那金色魂珠和祖媞凡躯融合时,那凡躯已完完全全长成了成玉的模样。当然,成玉的模样,便也是祖媞的模样。

其实殷临也是在祖媞第一次转世时才发现了这个问题——谢冥所制的凡躯,成年后竟长着一张姝丽至极的脸——祖媞的脸。殷临记得,谢冥当年的确很钟爱祖媞的容颜,曾评说那容貌乃“天道造化之极”,常为如此一副丽容却不得为世所见而感到遗憾。殷临猜测她正是因这遗憾,又仗着世间除了他们几人外再无他人见过祖媞真容,才大胆地依照着祖媞的模样制造出了那些凡躯。醉心神工之技的谢冥,自己不曾造出一个“天道造化之极”来,便复制出一个“天道造化之极”来,这倒也很合她的性子。

殷临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等待着“成玉”的苏醒。

照理说,魂珠和躯体融合后,至多一盏茶工夫,那凡人便将苏醒过来。可殷临足足在那凡躯旁等候了一个时辰,这新的“成玉”竟没有一丝将醒的迹象。

又等了半盏茶,殷临的心渐渐发沉。他虽不懂造魂的术法,但当年祖媞为给新神纪留下花主而精炼体中的那口灵息时,曾提说过一两句造魂术的事;那一两句话,他牢牢记在了心底。彼时,祖媞说,造一个新魂容易,要唤醒那魂却难,但一个新魂,却势必要被创造它的神祇施以“唤灵”之术唤醒,方能真正有识有灵,否则也不过是个死物罢了。

以殷临之能,自然辨别得出他从观南室中取出的、融入眼前这凡躯的金珠的确是一颗魂珠无疑,可这颗魂珠是否被祖媞唤醒了,他却不得而知。

会不会是尊上在唤醒魂珠前便力竭沉睡了?因融入这具凡躯的是一颗未被唤醒的魂珠,所以这新的“成玉”才无法醒来?

思绪到此,殷临不由窒息。这简直太有可能了。

祖媞沉睡前定下的安排,是她剥除掉曾为凡人的记忆,斩断同水神的缘分,重新创造一个新的成玉给水神,以代替无法同他相守的自己,去履行同他厮守的约定。如果一切顺利,这个计划之下,谁都不会痛苦。可谁能想到这新的成玉竟无法醒来呢?

那是否还要按照原定的计划行事?殷临略有动摇,但他只动摇了一瞬,又立刻坚定了心志:既然尊上已这样安排了,且已做到了这一步,那么不管这个“成玉”是否能苏醒,将和水神结缘的,只能是这个“成玉”。因这是尊上的选择,是尊上的决定。

神主之所欲,便是神使之所向。须臾之间,殷临已有了对策。

他记得姑媱的丹房中有一瓶少绾留下的丹丸,那丹丸能改写世间一切有灵之物的记忆。据说是墨渊独创,八荒唯此一瓶。改写他人的记忆,这其实是有违天道的一桩事,不过这术法倒也不算禁术,因八荒压根儿没几人能使出来,禁也不知道禁谁。

君子如兰、矜贵端方的墨渊上神为何会研制这样有违天道的丹药,一直是个谜,不过看这丹丸的最后归宿,殷临猜测终归与离经叛道的少绾君脱不了干系。

这丹药在姑媱丹房中闲置了二十多万年,是到了给它派一个大用场的时候了。

殷临很快自丹房中翻找出了那瓶丹丸,掐指计算出水神结束刑罚的时辰,携了“成玉”的凡躯,穿过若木之门,赶在连宋从北极天柜山脱困之前回到了凡世。接下来的一切,都很顺利。

凭借丹丸之能,殷临成功修改了包括粟及、天步、花非雾在内的所有人的记忆。在被他所修改的众人的记忆里,寂尘丢失后,成玉并没有离开平安城,而是忍耐着相思之苦幽居于十花楼中,规规矩矩地等待着连宋结束刑罚前来寻她。这一等,便等了六年。

在第六年的某一日里,突然有个小鱼仙闯入了十花楼,自称阿郁,说自己是北海的陵鱼公主,听闻了水神为一个凡人裂地生海违背天律之事,好奇是怎样的凡人竟能将一向眼高于顶的天族三殿下迷得神魂颠倒,故特来看看。

小陵鱼见成玉生得貌美,且面对自己这般尊贵的仙子竟毫无唯诺之态,十分不悦,兼之她私心里恋慕连宋,成玉越是得体,她便越是嫉恨,趁着一旁伺候的梨响不留神,竟一掌将成玉的魂魄给打出躯体外一口吞食了。

众人发现成玉遇险,赶来相救,好不容易制服了小陵鱼令她吐出了魂魄,但在将那魂魄重新放入成玉体内后,成玉却再也不曾醒来……

除了修改掉众人的这段记忆,殷临牢记得昭曦说过水神有探入他人神识、查探他人识海之能,还谨慎地擦去了姚黄、梨响、紫优昙等十花楼诸众关于他的记忆,且使他们忘记了身负的守护祖媞转世的秘密。在花草们被丹丸篡改的记忆里,成玉只是一个普通凡人,而他们则是因成玉得了怪病,被她父亲静安王收罗入十花楼,以百花之力为她消除病气罢了。

凡世的每一个可能的遗漏,殷临都考虑到了,所幸那瓶中丹丸像取之不尽似的,再则时间也够,可供他细细去编织这个弥天大谎。当然,他也没忘记这谎言里至为重要的那一环——小陵鱼阿郁。早在回到此凡世前,他便吩咐昭曦和雪意拿着丹丸去料理那尾被囚禁的小陵鱼了——昭曦和雪意会用他给小陵鱼编织的新戏本,去替换掉她脑子里那段凌虐成玉并促使祖媞归位的记忆,然后使她昏迷,将她送回北海。

不眠不休在凡世忙了半个月,殷临终于编织好了这个弥天之谎。最后查验了一遍,确定一切都安排妥当后,他化作一株寻常花草,不打眼地藏于众多花草后,隐在了成玉闺房的角落,一边冷眼瞧着梨响和花非雾跪在那具凡躯跟前以泪洗面,一边静待着结束刑罚的水神前来凡世,迎接他的新娘。

水神前来那日,是凡世的三月三,上巳节。

那日惠风和煦,碧空万里,正宜祭祀宴饮,郊游踏春。若是成玉还在,以她爱热闹的性子,决然不会错过这样的节日。

街道上传来嬉闹的人声,是少年男女们出游闹出的动静。少年们清朗的嬉笑声令殷临仿佛回到了成玉还在的过去,正自恍惚,忽感到一股威压逼近了十花楼,定心凝神之间,便看到连宋出现在了房中。

水神玉带白袍,翩翩而入,以扇撩开将内外室隔断的水精珠帘,脸上带着微微笑意,柔声向室内道:“阿玉,我来了。”

那笑却在看到跪坐于沉香榻前垂泪的梨响和花非雾时,微微凝固住了。

他顿了一下,快步上前,伸手撩开垂于床榻前的白纱帘,目光落到似乎正自沉睡的“成玉”脸上,又移到她身上所戴的龙鳞饰品上,殷临看得分明,连宋松了口气。

他坐下来,握住“成玉”交叠于腹上的双手,仔细打量了会儿她的睡颜,方看向自见到他便隐忍着不敢再哭的花梨二妖,轻轻皱了下眉:“她是什么时候服下寂尘的,怎么还没有醒来?”

两只花妖不敢开口,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却是天步提着裙子匆匆迈入,见到连宋,眼眶一红,扑通一声跪下,以头抢地:“奴婢无能,没有护好郡主,奴婢死罪!”

连宋怔住,看着伏跪于地的天步,静了许久。许久后他的声音响起,像是自地底而来,喑哑冰冷:“怎么回事?”

在天步含着泪一桩一桩交代连宋离开后发生在成玉身上的事情时,殷临有些紧张。虽然他自觉他为水神编的这篇故事无可挑剔、无懈可击,但昭曦说过,水神“性多疑,且周密嚚猾”,或许不会被他骗到也未可知。

然,当天步说到发现成玉再不能醒来后,粟及相请了冥主谢孤栦前来查探“成玉”之魂,谢冥主一番探查,却道“成玉”的魂魄并无损伤,人为何无法醒来,他亦不知因由时,殷临清楚地看到连宋像是不能承受那消息似的晃了一晃。

彼时他终于确定,他骗过了连宋。水神已入局中。

世人说关心则乱,连水神也不例外,事涉成玉,竟也失了向来的冷静周全,令殷临有些感叹。

而天步所言的求助谢孤栦这一段,倒也并非是殷临强加给她的记忆。粟及的确闯了冥司,这事就发生在上月的二十一——在殷临改换掉他们的记忆不久后。

这世间唯有三大创世神、四大护世神及五大自然神中的光神和地母懂得造魂之术。随着古神们湮没于洪荒远古,造魂术于世间已是闻所未闻。冥主虽是幽魂之主,统领人死后的世界,但毕竟不懂造魂之事,自然看不出那躯壳里宿着的已不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成玉的魂魄,更不能明白“成玉”昏睡不醒的原因。可天步和国师哪里懂这些,只以为冥主对凡人的魂魄最为熟悉,若是连冥主都对此事没辙,那“成玉”的确难以有救了。虽然国师此刻仍在外打探使成玉醒来之法,但他们并不真的对此抱有希望。

听完天步的哭诉,连宋的面色雪似的白,他沉默了片刻,伸手探向“成玉”额间。殷临猜想他是在探“成玉”的魂。凡人的魂魄没什么区别,他并不担心连宋会探出什么,毕竟连冥主都没探出什么来。

一盏茶后,连宋收回了手,低声似自语:“三魂皆全,七魄俱在,为什么会醒不来?”

他静了一阵,微微俯身,看向榻上的玉人。榻上的“成玉”面容微红,似在熟睡,熟睡中亦是娇颜无双。他轻柔地抚了抚她的脸,又将她散落于颊旁的几缕青丝拂于耳后。做完这一切,他眉头一皱,忽然捂住了口。殷临清晰地见得那白玉般的指间渗出殷红的血来,一时愕然。

就在殷临愕然之时,连宋已打横将“成玉”抱了起来。房中风起,下一瞬,水神已不知所终。

花非雾和梨响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望着空空如也的床榻,不知该作何反应。天步亦有些愣,抹掉了眼尾的泪痕,看向窗外晴空喃喃:“殿下是要去何处?”

殷临眉心一动,他几乎是在瞬间就猜出了水神的去向。

待殷临趁众人不备离开十花楼,匆匆赶到北海之时,果见水神正携怒立于北海之上。他的身后是摊开的镇厄扇,“成玉”正安静地躺在扇面上,置身于玄光的保护中;他身前几步远的破碎云絮上,趴着瑟瑟发抖的小陵鱼阿郁。

整个北海,上有乌云遮天蔽日,下有海浪翻覆不止,小虾小蟹们被海浪卷上岸来,哆哆嗦嗦地在沙地上发着抖。而在海岸的上空,距离连宋数丈远之地,战栗地跪着许多人,看模样像是北海的臣子。

殷临找了块巨岩藏身。那巨岩一侧有个洞,一条小儵鱼正在那小洞里探头探脑,看殷临出现在巨岩旁,小儵鱼靠了过去,主动同他搭话:“你看,水君发怒了,好怕人呐!”

殷临瞥了小儵鱼一眼,没搭理它。

见殷临不搭理自己,小儵鱼也不尴尬,反正它有四个脑袋四张口,它可以假装它是在和它自己说话。

小儵鱼的第二个脑袋咳了一声,点着头给自己解围:“是啊,五十多年前,水君来北海巡海时我远远见过一眼,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第三个脑袋捧场地接道:“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第二个脑袋赞赏道:“是啊是啊,就是这句。可仙姿俊逸郎艳独绝的水君大人,没想到生起气来是这么怕人的呢!”

第四个脑袋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哎,海里翻天覆地的,不知道我们北海会不会就此倾覆啊?都怪陵鱼族不肯立刻交出那个闯祸的小鱼姬!”

四个脑袋一起静了一静,第二个脑袋愤愤地晃了晃:“可不是!想从前水君大人莅临北海,一向都是携祥云瑞雾而来,此番却是如此,一定是那小鱼姬闯了不得了的祸事,不然怎么水君大人一到,就让海使前去提那小鱼姬呢,可恨的是陵鱼族竟敢大胆不交出那小鱼姬,这才使得水君大人震怒,令北海摇摇欲倾,让我们也跟着遭殃!”

第一个脑袋附和地点了点:“没错,反正最后陵鱼族还不是交出了那小鱼姬,之前他们又何必一番作态,最后还连累我们,真不地道!”

明明只是一条鱼,它居然能制造出一群鱼聒噪的效果,殷临也是很佩服。对于连宋来北海的目的,殷临心中虽早已有数,然听到这里,他还是想要再确认一下,因此打断了一个人也聊得很高兴的小儵鱼,问它:“水神此来北海,就是为了提那陵鱼公主?他为何要提那陵鱼公主,你可知道?”

小儵鱼是个记仇的小儵鱼,方才它主动找殷临说话,殷临却不理它,这件事已经被小儵鱼暗暗记在了心底。小儵鱼四个脑袋整齐地一偏,八个鼻孔整齐地一哼:“哼!”

殷临淡淡:“听阁下方才自言自语,还以为阁下是个见多闻广之人,原来阁下也有不知道的事啊。”

小儵鱼四个脑袋立刻偏了回来:“谁说我不知道?陵鱼族绑住那小鱼姬呈到水君大人面前后,水君大人便朝那小鱼姬身体里打去了一道光,小鱼姬就趴在地上哼哼了。”它摇头晃脑,“哼,这个小鱼姬,本来就调皮捣蛋,爱惹是生非,必然是什么地方惹到了水君大人,所以水君大人特来捉她,譬如将一道银光打入她体内,就是在对她施以惩戒!”话说完,小儵鱼高傲地昂着四个脑袋,“哼,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它身子软,脑袋昂得太厉害,几乎昂到尾巴上去,眼见就要栽倒。看在它无意中向自己透露了条有用信息的分上,殷临叹了口气,俯身伸手将它扶了一扶……

小儵鱼认为连宋打出的那光是惩戒,盖因它只是个小鱼仙,见识有限。作为一个活了三十多万年的神使,殷临根据小儵鱼的描述,却几乎立刻肯定了那是连宋在对小陵鱼施用禁术藏无。

藏无这禁术,有那等润物无声的文雅施法,也有那等风狂雨横的粗蛮施法。直接以灵力打入对方身体读取对方思绪,便是极粗蛮的施法,会给承受这术法的一方造成极大痛苦。看来连宋是一点也没怜惜那小陵鱼。

殷临很明白连宋以藏无探知小陵鱼识海的缘由。换作是他,他也会第一时刻赶来北海查看小陵鱼的记忆,以解成玉沉睡之谜。水神从来细心。幸而他也不曾大意,早做了万全准备,不管连宋如何查探,最后应该也只能猜测着得出一个“那凡魂因过于惊惧,故而封闭了自我”的结论罢了。

中天之上,浓云密布。殷临一瞬不瞬地盯着高空。见那小陵鱼或是因太过害怕,或是因太过痛苦,只一味地趴在云絮间一颤一颤地发着抖。连宋垂眸看着瑟缩的小陵鱼,神色一片冰冷,右手一抬,戟越枪现于掌中。觑到连宋的动作,那跪伏着一大片北海臣子的白浪之上起了一点小骚动,看长相酷似阿郁亲族的几个男子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扑过去跪在了连宋面前,护住阿郁哀哀而哭,央求水君大人高抬贵手手下留情。

连宋淡漠地站在跪地求饶的众臣子面前,冰寒的脸上看不出格外的怒色,但周遭呼啸的狂风,脚下流卷的怒云,海中掀天的白浪,却无一不在诉说水神之怒。

“高抬贵手,手下留情?”戟越枪寒光噬人,水神的声音称得上平静,“你们族中这位公主当日谋害我妻之时,却似乎没有想过高抬贵手,手下留情。”既无疾言,也无厉色,但话中的森冷之意却令在跪的所有臣子都感到了喘息不能的威压,一个个冷汗湿透重衣。

阿郁躲在她父兄身后,目中含泪,像是怕极了。可害怕到了极致,反倒让她有了勇气,就在众人战栗着一片静寂之时,阿郁突地爆发:“我的确是伤了那个凡人,可凡人本就命贱如蝼蚁,按照九天律例,仙者若杀了一个凡人,至多受些皮肉惩戒罢了,但殿下若是杀了我,却是违反了九天律例,殿下不能杀我!”

护在阿郁身前的中年陵鱼似是没想到她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禁反手一巴掌甩过去,大喝:“孽障,还不住口!”又一径地向连宋磕头请罪。

狂风怒号,势同鬼哭,中天之云被狂风撕得粉碎,连宋所立之处的浓云黑得几乎能滴出墨来。他站在那儿没动,看向捂着被打伤的脸颊面露忿色的小陵鱼,淡淡道:“说得是,杀了你做什么。”听了这话,中年陵鱼脸色发白,然小陵鱼却自以为威胁到了水神,面色一喜。密切关注着这一切的殷临不禁在心中暗骂了一声:

“这蠢货。”果听连宋继续道:“死,又是什么可怕的事。永生活在万年冰域里,岂不比死可怕千百倍?”

冷淡的、白袍翩然的水神,他的脸上一直没有什么激烈情绪,说出“万年冰域”四字时,也很云淡风轻,就像所说的并非什么大不了之事。却正是这四字,令在场众人遽然色变。北海海底的万年冰域,终年极寒,寸草不生,风霜刀剑,四时不停,但有仙者置于其间,将终日承受冰刀斫体、冰箭穿身之苦,却又不至死,乃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刑罚之地,便是小陵鱼不学无术,也听过这对于所有仙者而言都不啻噩梦的地方。

连宋平握着戟越枪往前一推,枪体爆出刺目银光,众人尚来不及反应,银光已穿过云层,直达怒浪滔滔的海面,于海中劈出了一个巨大漩涡。小陵鱼率先回过神来,惶惧不已,尖叫着连连后退。那漩涡之水却直冲上天,化作一股细绳紧紧缠缚住她,蓦地将她拽下云头。小陵鱼惊惧挣扎,痛叫不迭,但水流湍急,顷刻之间,她的尖叫便湮灭在了漩涡之中。

眼见小陵鱼被漩涡卷走,小陵鱼的父兄颓然跪坐在地。他们是北海之臣,不能违逆自己的主君,因此并不敢上前相救小陵鱼,只能流着泪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那漩涡的底部。

小陵鱼消失了,漩涡亦很快便消失了。大海像是一头得到投喂的饿兽,因饱腹而止了怒气,不再鲸涛鼍浪,虽仍自翻涌,但比之方才,实在安宁了许多。

北海不再摇摇欲倾,中天亦不再乌云压顶,天海虽依旧昏黑,却不再是那等末日之状,此等天象,就像是水神之怒终于得到了平息。然殷临却知,天有此象,并不代表陵鱼所得到的惩戒纾解了水神的痛楚,平息了他的怒意。这不过是因水神终于意识到了盛怒之下的他不经意间曾对整个北海降下了灾厄,理智回笼之后及时住了手罢了。

殷临虽同连宋不熟,但他亦曾有过刻骨铭心,自然明白连宋心底之痛根本无计可消。即便将小陵鱼关入万年冰域,又如何呢,“成玉”并不会因此而醒来。

殷临仰望着半空中默立的年轻水神。那白衣青年只是随意瞥了眼重焕生机的海面,便像对眼前的一切都厌倦极了似的移开了视线,面无表情地从镇厄扇上抱起“成玉”,抬手收扇,便要离开。却在此时,一个蓝袍仙者踩着云团匆匆赶来,口中急呼“三弟留步”。

能唤连宋三弟的,八荒之中只得两人,一位是他大哥天君大皇子,一位是他二哥天君二皇子。

来者容颜俊秀,正是天君二皇子,北海水君桑籍。连宋停下了脚步。

桑籍到得近前,目光掠过连宋怀中,轻轻一叹:“那陵鱼族公主之事我听说了,她确然有罪,可北海之民何辜,你为了一个凡人,使得北海翻覆不安,”像是感觉难办似的揉了揉额角,“此事父君迟早会知晓,届时必定降罪,父君虽宠你,但涉及女子之事……”他叹出一口长气,“你还是同我一道去凌霄殿主动请罪吧,若让别的什么人抢先禀了此事,便不知他们会在父君面前如何编派了。”又看了一眼被连宋抱在怀里护得严实的“成玉”,规劝道,“这八荒不是凡人该来的地方,她自何处来,你便该放她回何处去,仙凡相恋有违天律,你万勿一错再错。”

连宋原本只是垂眸静听,听到此处,却抬眸一笑,笑中不见暖色:“二哥今日能如此劝我,二十八年前却为何不让那小巴蛇自哪儿来,便回哪儿去?”

桑籍一愣:“少辛同我在一起,并未违反天律,可这凡人……”连宋淡淡:“都是不被天君所认同的姻缘,又分什么高低?”

桑籍的脸腾地涨红了:“虽说……”想要辩驳,却又无从辩起,一时哑然。

连宋依然是那样淡淡的,就像并没有发现方才那些不留情面之言让桑籍有多么难堪,盯着桑籍看了少顷后,突然道:“我其实,有些羡慕二哥。”

桑籍怔住:“羡慕我?”

连宋移开了目光,看向远天,静了一会儿,才道:“二十八年前,二哥敢自作主张同青丘退婚,并将那小巴蛇带上天宫无限荣宠,乃是仗着父君偏爱你。你以为不过区区儿女婚事,只要你表现得心意坚定,父君即便一时不允,但最终依然会如你所愿。我猜得可对?”

桑籍闭了闭眼:“你,又提这个做什么?当日是我欠思虑,若知父君会那样厌憎少辛,我或许……”长长一叹,含着一丝悔恨之意,“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终归是我一念之差,害少辛吃了许多苦,更是害得长依……”话到此处无力为继,一时默然。

连宋亦默然了片刻,片刻后他道:“我此前,其实看不太上二哥在这桩事上的处置,只觉你先是太过天真,后又太过莽撞。”

桑籍苦笑:“天真,莽撞,你说得没错,我不止一次后悔,若那时我能谨慎周全一些……”

连宋却打断了他:“没用的。”

桑籍愣了一愣,像是没听清他的所言:“你说什么?”

连宋重复了一遍那三个字:“没用的。”他笑了一声,含着讥嘲与讽刺,像是在嘲笑他自己,“我自以为以二哥为鉴,将诸事都思虑得极周全了,可考虑得再周全又有什么用,总是防不胜防。”他垂眸看着怀中女子,“或许天真莽撞些,反倒还好,若是一开始我走的是另一条路,也如当年二哥护着那巴蛇那样,寸步不离、天真莽撞地护着她,或许此时她就不至于这样无声无息地躺在我的怀中。”

桑籍愕然道:“你……”

连宋抬起头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凌霄殿我就不去了。”他看着桑籍,“此番无端降灾北海,是我失职,我已不配为四海的水君,二哥便替我禀明天君,另择良才来承这水君之位吧。而至于我该领受的惩罚,待我寻到唤醒阿玉之法后,自会回天宫寻天君领受。”话罢,果决地转了身。

桑籍一震,很快反应了过来,在连宋转身之际,猛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臂:

“你、你要走?”他既惊且骇,没忍住,手中用了大力,语声急促地提醒,“可还记得你同父君的赌约?那裂地生海之事,还可以辩解说你只是为这凡人容貌所惑,故而行了荒唐事,并非对长依变心,可若你卸职离去,岂不是明明白白告诉父君你输了同他的赌约?这岂不是让长依无法再回九重天……”说到这里,许是反应过来这话目的性太明显,咳了一声,遮掩道,“就算、就算你不在意长依是否能重归仙位重列仙班,但总要愿赌服输,依照赌约前去西天梵境佛祖跟前清修七百年,而后接任护族神将之位,岂可出尔反尔,一走了之?”

连宋看了一眼被桑籍拽住的手臂,微微一抬,桑籍松了手。“愿赌服输?”他全无所谓似的,“我素来荒唐,就算出尔反尔,天君也当习惯了。至于护族神将,”他的目光落在怀中女子身上,语声放低,仿佛含着嘲弄,又仿佛很空洞,“我连一人也护不住,又怎能护住整个神族?”

桑籍讷讷,一时无言。

连宋没有再看桑籍,抱紧了“成玉”,转身便去。

桑籍未再试图拦阻,神情怔然地立在云端,望着连宋御风远去的背影,突然向前急走了几步,仿佛想要追上去,但不知为何,最终他并没有追上去。

随着连宋的离去,北海之上乌云散去,狂风渐止,翻涌不歇的巨浪也随之平息了下来,仿佛今日水神并没有出现过,而这泱泱大海一直都是如此宁静祥和。

那便是殷临最后一次见到连宋。

四海水君竟为一个凡人女子挂印而去,这事若闹开了,必定震动八荒。但殷临盯了三日,却发现八荒并无水神为一个凡人女子出走的传闻,他猜想应是天君宠爱幼子,将此事给压下了。

雪意私下潜入九重天打探了一番,说连宋出走的当日下午,桑籍便上天见了天君,然御书房里并未传出天君震怒的动静,倒是桑籍出来后,神色有些恍惚。而待桑籍离开,天君便立刻去了一趟太晨宫,接着无事绝不出天宫的东华帝君便出了南天门,直向折颜上神的十里桃林而去。

根据雪意带回的消息,殷临推测连宋应是去了十里桃林找折颜上神救治成玉了,东华帝君则是受天君之托,前去带回连宋。

在为连宋设局之初,殷临就想过,即便这局精妙,能瞒尽天下人,但西方梵境的佛陀和一十三天太晨宫的东华帝君,恐是瞒不过的。然念及这二位皆是不爱管闲事的神,彼时殷临迟疑了一瞬,最后还是选择了设下此局,因他觉着无论是佛陀还是帝君,即便看透了此局,也不会插手此事。

可如今观东华帝君的做派,却让殷临生出一丝不祥之感来。

殷临没有白担忧,果然,当天夜里,东华帝君便闯了中泽。

帝君毫发无损地穿过了守护中泽的七道大阵,出现在了姑媱,免了他的跪拜之礼,开门见山地问他:“那凡人成玉,便是祖媞吧?”

他强自镇定:“帝君说的话,恕小神不能听懂……”

帝君皱眉:“那凡人躯壳里的魂魄乃是一个新魂,世间能造凡人新魂的神祇有限,八荒现存者不过梵境的悉洛、本君,再加上一个刚复归便沉睡了的祖媞。这魂既不是悉洛与本君所造,自然便是祖媞所造。”停了停,“那凡体也造得精巧,本君试着将一只仙者之灵放入了那凡躯,它竟能使栖身于其的仙者之灵隐于无形。若祖媞乃是复归于这样一具凡躯,怕是本君遇上她,也只会以为她是一个凡人。”淡淡看他一眼,“还要说听不懂本君在说什么吗?”

他额上生汗,自知不能再隐瞒,只能拱手:“帝君不愧为天地共主,窥一斑而知全豹,什么都瞒不过您。”

帝君抬袖,化出一张茶席,坐了下来,又示意他坐:“少绾曾同本君提及,说祖媞同尚未降生的水神有渊源,彼时本君尚且不知其为何意,”一边煮茶一边继续,“当然,本君也没有兴趣。但如今想来,必是祖媞曾预见过同水神有缘了,是吧?”他只能苦笑:“帝君既已猜到了这一步,那小神还有什么可说的。”

帝君风轻云淡:“你当然还有可说的,譬如本君就不大明白,祖媞便是那凡人成玉,可她为何瞒着连宋此事,反而要为他另造一个新魂,另做一个成玉去欺骗他?”帝君垂眸,以茶则量取茶叶,“本君知祖媞无七情亦无六欲,有一副完全无垢的神魂,”笑了笑,“总不至于是她复归后不再认可凡人那一世,认为那一世姻缘亵渎了她无情无欲完美无缺的神魂了吧?”

他再次苦笑:“当然不是如此,”定了定神,看向淡然煮茶的银发神尊,“帝君既亲来姑媱询问真相,那恕小神斗胆猜测,帝君应该尚未将成玉便是尊上之事告诉水神。”他低声恳请,“小神可以告诉帝君所有,但请帝君代姑媱保守这个秘密,永不要将此事告知水神,这是尊上的意思,也是……为了水神好。”

帝君看了他一眼,将煮好的茶分了他一杯:“你姑且说来听听。”

他敛眉思量了片刻,低声一叹:“尊上,她很苦……”以此起头,娓娓而言,将祖媞与水神之缘、祖媞的十七次转世、成玉同连宋的过往,以及复归后祖媞所预见到的三万年后的天地大劫,和她不得已造那新魂的苦衷一一告知了帝君。

帝君听完来龙去脉,神色难得严肃,问了他关于那天地大劫之事,沉默半晌后,答应了他的恳请:“本君答应你,不会将此事泄露给连宋。但祖媞的做法其实并不太妥。为连宋造一个凡人同他再续前缘,虽也可说是为他好,但实则却是一种欺骗。”他微微皱眉,“既然祖媞已剥离了那段记忆,放弃了这段情缘,那你们倒也不必大费周折再为连宋造一个幻梦,况且如今这幻梦也不过是一个令人绝望痛苦的幻梦罢了。”话到此处,帝君沉默了片刻,最后道,“既然光神已重新做回了那个不曾动情的光神,就让水神也重新成为那个游戏人间的水神吧,这样对彼此都好。”

他怔住,恍惚有些明白帝君的意思,但又不太确定,试探着询问:“帝君的意思是……”

帝君已收了茶席站起身来,淡淡道:“本君会为水神再造记忆,使他忘记那凡人成玉。”又看向他,“你们在此尽心守护祖媞,待她醒来,本君再来姑媱看她。”

而后帝君便离开了。

之后雪意又去九重天打探了一次,回来告诉他,说折颜这些日并不在十里桃林,等在桃林的连宋已被帝君带回了天宫,回天宫后不久,便随着帝君前往碧海苍灵闭关了。

此后几千年,两人杳无音讯。

再之后,他领着三位神使彻底隐居中泽,只一心守着祖媞,不再接触外事,也不再听闻过外界的消息。

直到两万多年后的今日,为了红色天犬之事,他同昭曦重新走出中泽,来到这嶓冢山,才再次见到仿佛已将一切忘记的水神。

这是最好的结局了。

他在心底轻声一叹,而后转身向昭曦道:“我们也走吧。”两人沿着与水神一行完全相反的道路,默然离开了嶓冢山。 4LRvk5qhDz8R9ZYWLf2ZWfSPI8hX5WC6qsuHikyIqUxcd2pTRJJjxoNSJs9pmm+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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