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童模仿，天才创造

从广义上来讲，“奇才”（prodigy）一词是指“某个令人惊奇的、不可思议的，或超出正常自然规律的东西”，它不一定与年龄小联系在一起。 ⁸ 加拉帕戈斯群岛上一只300岁的海龟和加州一棵4000年树龄的红杉，都是大自然的“奇才”。然而，如今人们普遍认为的“奇才”是指拥有远超其年龄天赋的儿童，是具有成人能力的“神童”。毕加索3岁就能作画；约翰·斯图尔特·密尔很小就写出了一部罗马史（另有说他16岁写出罗马史）；比尔·盖茨在华盛顿州8～12年级数学测试中成绩最高——而他当时只是一名8年级学生。 ⁹ 在我们看来，这样的天赋是无法解释的。

作为一种文化，我们对神童很着迷。以2015年Lifetime电视台首播、与门萨俱乐部联合制作的电视节目《儿童天才》为例，我们看到8～12岁的孩子在争夺年度“儿童天才”称号。在这档节目中，小选手们（智商据说高达140～158）展示出非凡的记忆力和计算能力。瑞恩是一个数学神童，能立刻计算四位数乘除法；凯瑟琳能记住52张扑克牌的顺序；其他人能立即回忆起某天风暴的风速和气压。获胜者得到了10万美元的大学教育基金。

最近，美国全国广播公司（NBC）试图用综艺节目《天才少年》来满足我们对天才的胃口——节目中的“天才”和“少年”是同义词。在这里，孩子们不是单打独斗，而是由三个10岁左右的孩子组队竞争40万美元。与《儿童天才》一样，该节目也是通过数学技能、地理位置记忆和拼写（这次是倒写）来衡量选手的卓越表现。两个节目中小选手的能力都令人印象非常深刻，但他们的专业技能仅限于某些与量化和记忆有关的领域，这些技能以正确答案的形式加以立即验证。事实上，神童通常首先出现于象棋、数学、音乐和记忆处理等形式化、规则化的领域。但是，正如“天才”这个名字所暗示的，《儿童天才》和《天才少年》中的选手真的是天才吗？他们不是天才，他们只是神童。

两者的区别在于：天才具有创造力，他们通过改变社会行为和价值观的创新思维改变世界；神童只是模仿而已。神童小小年纪就拥有超常的表现，然而，并没有站在自己领域的前沿、改变它的方向。尽管这些孩子“早熟”（像水果一样提早成熟），但他们都有一个“保质期”。如果他们十七八岁时还未能发出自己的创造力“声音”，那他们可能永远不会有创造力了。

以大提琴家马友友为例。他小时候是个神童，尽管今天他出色的演奏会带给我们极大的乐趣，但他欣然承认自己不是天才。 ¹⁰ 马友友不是作曲家，他留给我们的，只是对别人作品的诠释。想想那些大器晚成的天才：凡·高、塞尚、波洛克、德沃夏克、威尔第、法拉第、莫里森，等等。莎士比亚直到36岁左右才达到创作能力的顶峰， ¹¹ 而莫扎特到这个年纪已经去世了。达尔文的天才在于他非凡的耐心，直到50岁才出版革命性著作《物种起源》。某些领域（特别是观察性科学）是建立在长期感知和观测基础上的。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神童是“领域依赖型”的。《儿童天才》和《天才少年》中那些10多岁的孩子可能是数学或拼写奇才。他们也可能是音乐或象棋神童，但他们不写自传体小说。然而，莫扎特非常幸运，他不但拥有音乐天赋并从小就显现出超凡的能力，与大多数神童不同的是，他还拥有罕见的音乐创造能力。

回到巡回表演的莫扎特一家人。他们于1762年9月18日离开萨尔茨堡，并于1766年11月29日凯旋——行程持续了大约4年。这段旅程很高调，利奥波德称之为“贵族游”——他们经常坐着六匹马拉的私人马车辗转各地，还有两个仆人伴随左右。他们的行程沿着热爱音乐的欧洲王子们的行程轨迹，途经了阿尔卑斯山以北的各大宫廷中心：维也纳、慕尼黑、法兰克福、布鲁塞尔、阿姆斯特丹、巴黎和伦敦。

所到之处，沃尔夫冈都成为王室的宠儿。在维也纳，6岁的莫扎特坐在玛丽亚·特蕾莎女王的膝上，她送给他一套华丽的衣服，他亲吻并兴奋地向女王的一个女儿（后来的法国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求婚。在凡尔赛宫，莫扎特与国王路易十五共进新年晚餐时就站在国王身旁，并由王后小口喂饭。从路易·卡洛斯·德·卡蒙特尔的一幅水彩画中，我们可以看到莫扎特一家人那个时候在法国是何等的风光体面（图3.1）：利奥波德手持小提琴，小莫扎特坐在钢琴前，双腿几乎悬空在椅座下面；站着唱歌的是姐姐纳奈尔。纳奈尔呢？她也是天才吗？

玛丽亚·安娜·莫扎特（昵称纳奈尔）当然是个神童。启蒙运动领军人物弗里德里希·格林1763年指出，在大键琴上“没有人比她演奏得更精确、更出色”。 ¹² 1766年，瑞士一家杂志报道说，她“能演奏最伟大的大师们的最难的曲子，其干净和准确程度无与伦比”。 ¹³ 事实上，沃尔夫冈·莫扎特的早期作品就是写在她的音乐笔记本上的。那为什么我们从未听说过她呢？

纳奈尔是一个伟大的演奏者，但不是一个创作者。今天没有任何一首乐曲写有她的名字，也没有任何一首乐曲留有她的笔迹——我们从她写的众多信件中倒是能看到她的笔迹。纳奈尔没有一封信件提到自己正在作曲或有作曲的欲望，当代的记述也没有提到她的作品，什么也没有。也许纳奈尔·莫扎特确实渴望成为一名作曲家，但当时的传统使她未能如愿。

也许她有创作天赋，只是没有机会。考虑到长期以来女性天才所面临的种种歧视，这种解释似乎是合理的。这也正是获奖影片《莫扎特的姐姐》（2010）的故事情节。然而，尽管纳奈尔的电影故事很有戏剧性，但历史文献记述的却是不同的故事。事实上，纳奈尔·莫扎特获得了和弟弟一样的鼓励、课程和教学材料。就莫扎特的兄弟姐妹而言，结果明显不同，不是因为家庭内的性别歧视，而是因为这个小男孩拥有非凡的音乐创造力。

1764年，莫扎特一家抵达伦敦时，沃尔夫冈已经承担起小作曲家的角色，而父亲利奥波德则担任筹办者。8岁的莫扎特在白金汉府（后来的白金汉宫）为乔治三世国王和夏洛特王后演奏大键琴和风琴，为了确保英国王室不会很快忘记他们，莫扎特向夏洛特王后赠送了纪念品：他创作的6首小提琴、钢琴奏鸣曲。

一个神童创作的非凡作品，有可能得到了父母帮助。例如，我们现在知道，哥伦比亚广播公司《60分钟》节目（2003）中的4岁神童玛拉·奥尔姆斯特德，她的部分画作就藏有其父亲马克代笔的影子。 ¹⁴ 但沃尔夫冈·莫扎特在伦敦时并不需要父亲帮忙，至少从姐姐纳奈尔的回忆来看是这样的。1764年夏天，父亲利奥波德病倒了，留下两个孩子安静地自娱自乐。

在伦敦，父亲病危，我们被禁止碰钢琴。因此，莫扎特为了给自己找点儿事做，创作了他的第一部交响曲，包括所有管弦乐队的乐器——尤其是小号和定音鼓。我只好坐在他旁边把谱子抄下来。他作曲、我抄谱子的时候，他对我说：“记得提醒我给圆号配点儿重要的东西！” ¹⁵

如果还需要证明莫扎特的创造力的话，1766年，已经10岁的莫扎特回到萨尔茨堡时，已经独自创作了近百首作品，包括40首钢琴曲、16首小提琴奏鸣曲和至少3首交响曲。12岁之前，他就创作了具有变革意义的杰作《孤儿院弥撒曲》（1768），由玛丽亚·特蕾莎女王委托并在维也纳为她首演。

哥伦比亚广播公司节目中的当代神童杰伊·格林伯格和阿尔玛·多伊彻又怎么样呢？尽管音乐品位是个人化的，但任何听过阿尔玛·多伊彻音乐的人都会同意，它更具回顾性，而不是革新性。听听她于2017年录制的《降E大调钢琴协奏曲》（可在YouTube上找到视频），听起来就像莫扎特！背后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少年，拥有一双能够模仿和回应死去偶像风格的音乐耳朵。但多伊彻的作品回顾的是225年前的音乐，就像今天的科学家希望找到天花疫苗一样。小多伊彻的音乐作品令人愉快、令人印象深刻，但毫无革新性。杰伊·格林伯格的作品也是如此。现在，格林伯格已年近三十，和父母搬到新西兰，继续学习作曲。关于他的公告一出现就会消失。原来，人们感兴趣的不是格林伯格创作的电影配乐，而是他创作这些配乐的年龄。还记得塞缪尔·约翰逊对狗用后腿走路的回应吧，让我们印象深刻的不是行为本身的创造性价值，而是它竟然可以用后腿走路。

巴尔的摩交响乐团和维也纳广播交响乐团的指挥马林·阿尔索普非常了解杰伊·格林伯格的音乐——2006年，她将杰伊·格林伯格的交响诗《智慧生命》录制成CD发行。最近，我有机会问她，为什么近来没怎么听说格林伯格。阿尔索普说：“如果他的音乐是由一个40岁的成人而不是一个小孩子写的，那几乎不会有人关注他。他的音乐有希望，但不是独特的声音；没有经历人生危机，是很难获得独特的艺术声音的。” ¹⁶ 4rEjpXL4jlf74NU0N90UzkuAzN/9haDay5wXhfJrgQnEbKJD0mpnvK/tQrs8NdG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