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到来的是中国古代史上一个极其特殊的时代。
战火四起,群雄并立,横尸遍野,称王争霸。
但同时,这个时代又盛产了留存至今的哲思、谋略乃至情歌。
在哲人们的冥想、诗人们的高歌、农人们仰首观察天象、匠人们描绘狰狞或妩媚图形的过程中,隽绣着龙虎鸟兽图腾的各色战旗在华夏的原野上飞扬漫卷。君主们饕餮般的野心,武士们沸腾着的热血,令斧钺剑戟的砍杀声与儒学杏坛的读书声撞击在一起——一个令世界惊叹的伟大时代,在东方广袤的山川大河之间拉开了序幕。
春秋!
一位郑国的姑娘正在都城的东门外徘徊。
东门外美丽的花园呀,
茜草沿着山坡生长。
他的家离我近在咫尺呀,
人儿却像在很远的地方。
东门外栗树下的小屋呀,
安宁温暖让我心旷神怡。
难道是我不想与你亲近?
不肯亲近的人呀是你。
(《诗经·郑风·东门之墠》)
东门之墠,即东门外的郊野。
郑国的都城,位于溱水与洧水两条河流的交汇处。
初春日,河岸边,万物萌生,草木新发,正是恋爱的时节。
中国古时的情歌大多与水相关,因为人类早期大多生活在河湖之岸;同时还与古老的生育风俗有关。西周时期,为了促进人口增长,增加劳动力和作战力,周王室有一项严格的规定:男女到了一定年龄必须结婚,如果没有特殊原因,不结婚就要惩罚其父母。每年,凡到结婚年龄的男女,须接受至少三个月的婚前教育,其间实行严格的男女隔离制度,即在河流或湖泊中的沙洲上修筑茅舍让女子们居住,男子们只能隔着天然河湖体会相思的煎熬。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经·周南·关雎》)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诗经·秦风·蒹葭》)
婚前隔离期在阳春三月的某一天结束。那一天,女子们奔向河岸,男子们奔向女子,自由择偶,尽情狂欢,百无禁忌。
据说,这一习俗,就是流传至今的传统节日“上巳节”的来源——上古时代以“干支”纪日,三月上旬的第一个巳日,谓之“上巳”。魏晋以后,“上巳节”的节期,改为农历三月初三,故又称“重三”或“三月三”。
三月三,一个浪漫的日子。
冬眠中苏醒的溱河洧河,
荡漾着春天的绿波。
小伙和姑娘来相会,
他们都已经用香草沐浴。
姑娘说:“咱们去那边吧?”
小伙说:“不着急呢。”
姑娘说:“那里的河边多宽阔,在那里我们多快活!”
与姑娘开过戏谑的玩笑后,
小伙送给姑娘一朵芍药。
(《诗经·郑风·溱洧》)
后人论《诗经·郑风》时曾有微词,认为皆是靡靡之音,乃阴柔无力的亡国之兆。然,男女相会都不快乐的时代又岂能是盛世?
“郑”,一个庄重的汉字。卜辞中“郑”写作“奠”,指祭祀的酒器,后表示祭祀的行为。今日汉语中的“郑重”一词,还保留着古时祭祀时的庄重含义。
“郑”还指地名和姓氏。
春秋初期,郑,从一个小国成为中原霸主,绝非一群颓靡之人能够做到的。
民风恣意的郑人,不是中原本地人而是西部移民。
郑国,西周时期周王室分封的最后一个诸侯国。周王室东迁之前,即公元前 806 年,周宣王将一个名叫“郑”的地方,封给异母弟弟姬友。姬友在封地内建起一个小国,都城位于棫林(今陕西凤翔一带),国名因地命名为“郑”。郑国的君主被授予伯爵爵位,姬友因此又被称为郑伯友。
郑伯友把三等诸侯小国治理得井井有条,深受周王室的信任和郑国国民的爱戴。待周宣王去世、周幽王继位时,郑伯友又被任命为周王室的司徒,负责掌管全国的土地和户籍。
既有自己的诸侯国,又在周王室中拥有权位,郑伯友看到周幽王整日沉湎于酒色,便与心腹大臣进行了一番著名的对话:
郑伯友:权威微弱,朝纲败坏,郑国的前景危在旦夕,我们逃到哪里才能躲过劫难呢?往南?往西?还是往东?
大臣答:往南不行,周朝开始衰落,南方的楚国必将兴起;往西也不行,西部的戎狄野蛮贪婪,那里不是我们的安居之所;只有向东进入中原腹地——在济水、黄河以南,有十个爵位为子爵的四等诸侯国,还有两个爵位为男爵的五等诸侯国,其中只有东虢国(今河南荥阳一带)和郐国(今河南新密一带)国土面积较大。所幸,这两国的国君都非常贪婪,我们只要给他们一些财宝,他们定会同意借一点土地给我们安顿家眷族亲。这样一来,我们就有了在中原发展的立足地。从这两国国君的品行上判断,周王室一旦出事,这两个诸侯国肯定背叛。那时,我们就以周王室的名义对其展开讨伐。我们已经在他们的地盘上了,东虢、郐两国加上其他小国,都不是郑国的对手,郑国必能取而代之!只是,必须赶快行动,因为周王室坚持不了多久了!——从这句话可以看出,自古以来的“亡国之兆”,并非臣民在河岸花间的谈情说爱,而是官宦对家国天下的悲观绝望。
郑伯友立即开始筹划向东移民。
公元前 773 年,郑伯友向周幽王提出,允许他把郑国的子民迁移至洛邑(今河南洛阳)以东。周幽王同意后,郑伯友派长子掘突带上礼物,向东虢、郐两国的国君借地。鉴于郑伯友位高权重,加上礼品极其丰厚,东虢、郐两国的国君各自献出了一块地盘。郑伯友即刻把家眷、族亲和重要财产,安置在了东虢与郐之间的京城(今河南荥阳京襄城)。
两年后,公元前771年,犬戎军队攻陷镐京,郑伯友和周幽王一起被杀于骊山下。
为族人留了后路的郑伯友,最终还是没能逃过劫难,与西周王室同归于尽了。“为国殉难”的郑伯友,死后谥号“桓”,史称郑桓公。
郑桓公死后,郑国人拥立他的儿子掘突为国君,即郑武公。周王室封郑武公为卿士,掌管周王室的政务。
一年后,周平王决定将周王室东迁至洛邑。
这是一条漫长而危险的迁移之路,不但需要有军队护送,还要有大量的人力搬移象征王室权力的青铜钟鼎礼器。晋国表示愿意出兵护送。郑武公则向周平王表示:郑人可以承担搬移王室重器的任务——这是将郑国故地臣民名正言顺地迁移至中原的机会。
兴师动众,路途坎坷,千辛万苦,王室重器被完好无缺地运到洛邑。同时,在东虢与郐两国借出的土地上,一大批郑国臣民堂而皇之地安家落户了。
东迁后的郑人,有地盘却无国,但因郑桓公“为国捐躯”,郑武公又运送王室重器有功,周平王允许郑武公在东虢与郐两国借出的土地上重建郑国——周平王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一赏赐不但是郑国春秋历史的开端,也埋下了东周王权受到致命威胁的祸根。
东周初期,周王室治下的诸侯国,目前普遍认为有一百多个。在这一百多个诸侯国中,比较重要的有齐、晋、宋、陈、卫、鲁、曹、楚、秦、吴、越、燕等。而郑国,从西部初来乍到,封地狭窄,景象荒凉。虽已置身在中原腹地,但东面是宋国和鲁国;西边是周王室的京畿;西北有晋国;北面有卫国;南面是陈国、蔡国和楚国;周围还有姬姓、姜姓、偃姓、嬴姓等小国,而这些小国不是王室宗亲就是夷族狄人。
郑国一穷二白。
郑武公不但要让郑国站稳脚跟,还要让郑国成为中原强国。
要有名正言顺并足够发展的地盘,只能用战争的手段强行掠夺。战争的对象毫无疑问,就是脚下这块土地的所有者——南边的郐国和北边的东虢国。只有让这两个诸侯国彻底消失,郑人才能在这片土地上反客为主。
郑武公对郐国
发动了攻击。
郐,一个古老的国度。夏朝时立族,商朝时也得到承认,周武王灭商后,郐国在封侯之列。“济、洛、河、颍之间乎!是其子男之国,虢、郐为大,虢叔恃势,郐仲恃险。”(《国语·郑语》)郐国虽然只是个四等诸侯国,但历史悠久又具地理优势,因此君主和臣民的日子安宁富庶。“郐”字来源于“会”。繁体的“会”字,本义是上古时的炉灶。后来“会”字的“炉灶”本义消失,加上“火”字形成“烩”,变成了一个意思与烹饪有关的字。郐氏,一个古老的部族,很可能因创造炉灶用以蒸煮食物而得名。郐国人喜欢美食,擅长烹饪,懂得享乐,在西周度过了二百七十年的优渥日子。
郐国的灾难源于郑人来了。
当郑人随着周王室的东迁,拖家带口地蜂拥而至时,郐国的君主不但没有要回出借的土地,也没有任何以防意外的军事措施,甚至还与郑武公称兄道弟格外亲热。但是,郐国的一些大臣看到了其中的危险。《诗经·国风》中仅有“郐风”四首,其中一首便是一位逃离郐国的大臣写的:
你穿着羊羔皮袄到处闲逛,
你穿着狐皮袍子慵懒上朝。
真叫人为你担忧,
为郐国的前途心焦。
你穿着羊羔皮袄到处逍遥,
你的狐皮袍子在朝堂上闪闪发亮。
难道我真的对你彻底失望?
我的心中充满忧伤。
你的羊羔皮袄洁白如膏,
在阳光的照射下光彩闪耀。
难道我真的要离你远去?
我的痛苦谁能知晓!
(《诗经·郐风·羔裘》)
郐国在郑武公的眼里不堪一击。
颠覆一个诸侯国的政权,郑武公用的是成本最低、最为便捷的手段:用良田、钱财和官职、爵位,向郐国的臣僚和武士大肆行贿。对不肯受贿的则采取离间法,即把这些文臣武将列出,再将他们的名字一一写在竹简上,并逐一标明日后给予他们的官爵和土地,然后煞有介事地在城外设置祭坛,再把这份“假合同”埋于坛下,还在坛下埋了几只鸡——古人发誓要杀鸡,以示对天盟誓——这个如同孩童游戏般的行为,竟让郐国国君怒不可遏,立刻把名单上的贤臣良将全杀了。
在周王室的眼前,在京畿重地附近,武力占领另一个诸侯国,需要有一个合理的借口。当时,郐国与北面的东虢国之间有矛盾,矛盾与郐国的一位女人有关:郐国国君娶的是他的表妹,这段近亲婚姻广受朝野讥讽,而郑武公故意当面对郐国国君说,听东虢国的国君说,你的夫人很漂亮,你们是亲上加亲啊!郐国国君本来就忌讳这件事,一气之下发兵攻打东虢国——只要郐国的军队一出动,郑武公的机会便来了——郑武公向周平王报告:郐国无故攻击东虢国,这是无视周王室的行为,不能容忍!为维护周王室的权威,应对郐国进行惩罚!于是,周平王允许郑国出兵讨伐郐国。
公元前 769 年的一天,郑武公率领的郑军,突然出现在攻击东虢国的郐国军队的侧后,郐国军队猝不及防,随即在郑国和东虢国的联合夹击下溃散,郐国国君中箭身亡。
可以想见,郑国军队是如何潮水般冲入郐国都城的。强悍的西部人杀气腾腾,来不及逃命的郐国人血肉横飞。
古老的郐国瞬间便从历史上消失了。
周王室没有任何反应。
郑武公随后便向盟友东虢国发动了攻击。
东虢国,从西部随周平王东迁至中原,是一个国土比郑国大得多的诸侯国。
郑武公灭亡东虢国的手段和进程简单而迅捷。
郐国被郑国占领后,东虢国国君不但没有意识到危险,还十分感激郑武公出手相救,对郐国的灭亡拍手称快。不久,周平王巡查京畿周边的防务,各诸侯国国君照例要在自己的边界等待周平王的接见。当周平王在东虢国的边界接见完毕,东虢国国君带领文武百官正往回走的时候,半路上突然遭到猛烈伏击,东虢国的国君当场被杀,侥幸逃脱的文武大臣跑回都城时,发现都城已经被郑国军队占领。
灭亡郐国和东虢国后,郑武公连续兴兵,先后灭掉了势力微弱的八个小诸侯国,基本占领了今郑州附近的中原广大地区。
郑武公的武力扩张,引起了周平王的警觉。
当时,郑武公不但继承了郑桓公的爵位,还继承了郑桓公在周王室中的官职,而王室官职是不能轻易失去的。为了防止与周平王产生冲突,郑武公决定忍让:在占领的原东虢国的国土上,把包括虎牢关在内的一块土地割给了周平王,以便让周平王觉得周王室的侧翼是安全的。果然,周平王认为郑武公依旧是维护周王室的心腹诸侯,不再追究郑国的扩张行为——毕竟,此时周平王的实力已经大不如从前,拱卫周王室还得依仗郑武公这样的诸侯。
虎牢关,位于今河南荥阳西北,北濒黄河,南望嵩岳,是周都洛邑以东的重要门户。
虎牢关没有了,附近的大片耕地得不到护卫,郑武公不得已把都城向南迁到郐国的原都城,即“溱洧”,位于今河南新密以东溱水东岸。
至此,郑武公继承父志夺取虢、郐十邑之地的雄图大略,基本实现。
然而,野心既起,便无止境。
刚刚迁都完毕,郑武公又开始攻击胡国(今河南漯河一带)。
郑武公灭胡残忍而狡诈:
昔者,郑武公欲伐胡,故先以其女妻胡君,以娱其意。因问于群臣:“吾欲用兵,谁可伐者?”大夫关其思对曰:“胡可伐。”武公怒而戮之,曰:“胡,兄弟之国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闻之,以郑为亲己,遂不备郑。郑人袭胡,取之。(《韩非子·说难》)
尽管这一记载被认为是后人的误记——因为胡国直到春秋末年才被楚国所灭,郑武公用嫁女迷惑对手的计谋,很可能是用在了聃国(今河南郑州一带)身上——但此时的郑武公确实已是令周王室和各路诸侯都心惊胆战的人物。
郑国虽已在中原立足,可中原毕竟诸侯林立,且各怀扩张的野心,郑武公仍需不断克艰。
西北部的晋国,周朝王族诸侯国,姬姓,爵位是侯爵,是周朝开国君王周武王封给儿子姬发的封地,最初国号为“唐”,姬发的儿子继位后,改称为“晋”。晋国因派军队护送周平王东迁立功;东迁后又为周平王解决了一个政治难题:当年,周幽王被杀,周平王继位,但与此同时,另一位王子余臣也自立为王,称周携王,使当时的周王室出现了“二王并立”的局面。公元前760年,晋文侯出兵杀死周携王,令周王室实现了归一。因此,在受周王室的信任和倚重方面,晋国显然要胜于郑国。
南面的楚国被称为蛮夷,受到中原诸侯国的鄙视。当年周成王分封诸侯时,楚国第一次以诸侯国的身份出席会盟,楚国君主熊绎兴致勃勃地按期赴会,但因为被视为蛮夷,不但不能参加会盟的宴会,还被安排去布置会场并看守火把。受到侮辱的熊绎决心让楚国强大起来。经过几代人的传承,到了楚厉王的时候,开疆拓土的楚国不但成为江汉一带的霸主,对整个中原地区都构成了潜在威胁。
东南面的宋国都城在商丘(今河南商丘),子姓,爵位是公爵。当年周武王将在牧野之战中有内应之功的商纣王的兄长微子,封于商朝旧都商丘,微子建立宋国。宋国是一等诸侯国,地位与实力皆不可小觑。公元前755年,来自北方的游牧部族侵宋,宋军不但赢得了作战的胜利,还生俘了敌方首领,向咄咄逼人的郑国宣示了自己的强大。
东面的齐国定都临淄,是辅佐周武王灭商的姜子牙的封地,姜姓,爵位为侯爵。齐自封地建国以来,煮盐垦田,富甲一方。后因内乱两度迁都,国力元气大伤,但自从齐庄公继位起,齐国开始休养生息,致力于发展国力,大有重新崛起的趋势。
位于齐国西南面的鲁国定都曲阜,姬姓,爵位为侯爵,是周武王的弟弟周公旦之子鲁公伯禽的封地。鲁国起初疆域较小,后来陆续吞并了周边的几个小国,成为“至于海邦,淮夷来同,莫不率从”(《诗经·鲁颂·閟宫》)的大国。鲁国是姬姓宗邦国,濒临东方海滨,占据盐铁等重要资源,其政治和经济优势都是郑国不可比的。
西边的秦国,由于秦襄公参与了护送周平王东迁,被周平王封为伯爵,同时赐予岐山以西的土地,秦国因此名正言顺地成为周朝的诸侯国。秦襄公死后,其子秦文公继位,此时正是郑武公四处扩张之时,而秦文公则埋头致力于发展秦国——数百年后,成为强大帝国的秦国,其崛起几乎与郑国同步。
对于郑武公来讲,这是一个稍纵即逝的历史机遇期。
史称“武公之略”的图强政策相继在郑国出台了。其中,最为著名的是“解放商奴”。所谓“商奴”,指的是经商的人。所谓“解放商奴”,就是把商人从各种限制和禁锢中解放出来。目的只有一个:增强郑国实力!
“商人”这个汉语词汇,较为普遍的说法是源于商朝的“国人”,即居住商都里从事手工业和商业的人。东周初期,商朝遗民被集中在黄河中游地域,世袭为奴,集中管理。这些“商奴”,多是有技能的工匠或善经营的商人。对于版图扩大而人口不足的郑国来讲,人尽其才已是迫在眉睫。郑武公宣布:“尔无我叛,我无强贾,毋或匄夺,尔有利市宝贿,我勿与知。”(《左传·昭公十六年》)——你们这些商人如果不背叛郑国,我就不会对你们强取豪夺;你们这些商人如果有稀罕的宝物上市交易,你们随便我不想知道。这等于是一个招商引资的国之公告:这里很宽松,欢迎做买卖。
你身上黑色的衣服穿破了吗?
来郑国吧,给你换一件。
给你一套房子要不要?
来郑国吧,还有一顿美餐等着你。
穿上新衣服多么漂亮!
来郑国吧,穿破了你还会有新的。
你的新房宽敞明亮,
来郑国吧,顿顿都有甘甜的美酒。
宽松的衣服穿在身上很舒服!
来郑国吧,把过去的破衣统统扔掉。
有吃有住的日子多惬意!
来郑国吧,咱们一起尽情享受美好时光。
(《诗经·郑风·缁衣》)
来郑国吧!郑国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大批商人投奔到郑国,开发滩涂荒地,扩大耕地面积,进行城邑建设,郑国迅速于春秋初期富甲天下。
但是,壮志未酬,郑武公病逝了。
郑武公留下一个雄心勃勃的郑国,还有一个随时可能致祸的政治隐患。
郑武公的婚姻是政治婚姻。当年,申国国君想把女儿武姜嫁给他,因为杀死周幽王的西部犬戎军是申侯引来的,犬戎军在杀死周幽王的同时也杀死了郑武公的父亲郑桓公,申侯就想用一桩婚姻来化解两国之间的冤仇。从常理上讲,郑武公是不会接受这桩婚姻的;可是郑武公急于让郑国强大起来,他必须从国家利益的角度考量一切问题:申国地处今河南南阳盆地,是重要的南北交通要道,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南方的楚国正在强势崛起,位于郑国与楚国之间的申国,是保障中原安全的重要屏障。郑国正在艰难发展的路上,需要一个良好的周边环境,作为郑国国君必须忍辱负重。因此,郑武公最终接受了这门婚姻。婚后,武姜为郑武公生下长子寤生和次子共叔段。寤生是难产,武姜非常厌恶这个孩子;共叔段是顺产,得到了武姜的溺爱。郑武公病重时,武姜想立共叔段为太子,郑武公没有答应。
公元前744年,郑武公病逝,长子寤生继位,史称郑庄公。
这一年,郑庄公年仅十五岁,面对的是一个诸侯争霸的世界。
站在从冬眠中苏醒的溱河和洧河岸边,这位虽然年少但比他的祖父和父亲更为激进的新君,将以更为强硬的手段完成郑国的春秋霸业。
《左传》是站在鲁国立场上书写的一部叙事详细的编年史,记述了公元前 722 年至公元前468年,共计二百五十四年间的春秋史。在全书的记述中,唯一一件与鲁国无关的事件,即为“郑伯克段于鄢”(《左传·隐公元年》)。
预料中的政治危机在一个夏日里猝发。
郑庄公刚刚继位的时候,母亲武姜为共叔段请求封地。先要求封在制地(今河南荥阳一带),郑庄公以该地有虎牢关之险未允。接着,母亲武姜又提出封在京城,即郑国东迁后的第一个都城,郑庄公勉强同意了。之所以同意,一方面是因为母亲的亲情,另一方面是顾忌母亲的娘家是在中原颇有影响力的申国。共叔段得到故都京城的封地后,扩大城郭、加固城防、招兵买马、储备粮草、补充武器、充实车兵,大有自立为王的架势。有大臣提醒郑庄公:先王规定,大的城邑面积,不能超过国都的三分之一;中的不能超过五分之一;小的不能超过九分之一。封地建国的城邑,若超过三百丈,就会成为国的祸害。共叔段的做法违反了王制,须及早处置,以防他的野心得不到遏制。郑庄公对大臣说了后来成为一句成语的话:“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左传·隐公元年》)
紧接着,共叔段又提出了一个更为过分的要求:把西边和北边的两个边邑归他管辖。这显然是共叔段对郑庄公的一次政治探底:如果得到允许,自己就掌控了郑国的半壁江山,且势力将抵达黄河的重要渡口廪延,这里是郑国北部与卫国接壤的军事要地,可进可退。谁知,这一次,郑庄公又答应了。大臣们再次提醒郑庄公:一国不能容二君。如果想把郑国交给共叔段,请允许我们去侍奉他;如果不是,就须尽早除掉他。郑庄公的回答是:“不义不昵,厚将崩。”(《左传·隐公元年》)——如果做事不仁义,就不会有人亲近,地盘再多再大也会崩溃。
终于有一天,郑庄公得到了确切情报:共叔段将要偷袭郑国都城,母亲武姜将作为内应帮他打开城门。
郑庄公一边向母亲辞行,说他要去洛邑朝见周天子;一边对他的心腹大臣表示:现在可以动手了!郑庄公麾下的二百辆战车立即飞驰京城。面对郑庄公先发制人的攻击,尚在筹备发难的共叔段猝不及防,仓促抵抗后便向南逃往鄢国(今河南鄢陵一带)。郑庄公紧追不舍,共叔段又向北逃往共国(今河南辉县一带)。
回师后,郑庄公把母亲武姜安置到偏远的城颍(今河南临颍西北),并告诉她:“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左传·隐公元年》)——不到黄泉之下,我们不再相见。
郑庄公不动声色地纵容弟弟一步步自掘坟墓,如此心机加上临危时的从容、果决和凶狠,再次震惊了周王室。一时间,遏制郑国成为中原各诸侯国的共识。
此时,郑国的周边基本都是敌国:卫国、宋国、蔡国、陈国、北戎、燕国等。特别是共叔段逃到了卫国,卫国借此机会直接插手共叔段的叛乱,出兵攻取了黄河的重要渡口廪延。虽然郑庄公利用担任周王室卿士的权力,发动王室军队夺回了廪延,但手中握有共叔段这张牌的卫国依旧是郑国的强硬对手。
公元前720年,周平王病逝。继位的周桓王决定:任命西虢国的虢公为王室卿士。这对郑庄公是一个重大打击。
周王室的卿士,拥有参与决策国事的大权。郑国的君主,从郑桓公到郑武公都曾担任这一官职,这是郑国君主实现称霸梦想的重要政治资源。而周桓王对西虢国公的任命,显然是想剥夺郑庄公对国事的决策权。
郑庄公不得不当面责问周桓王。周桓王表示自己依旧信任郑国,甚至提出愿意与郑国互换人质,即让周桓王的儿子狐到郑国做人质,郑庄公的儿子忽到周王室做人质——春秋时期,为了换取信任、联盟或是停战,用君王之子作为人质在国与国之间交换,大概始于这次周桓王与郑庄公的人质交易。
又是夏天,麦子熟了。
突然有人报告:有人偷割了周王室地里成熟的麦子。周桓王派人去查看,吓了一跳:上万亩的王家麦田,连一棵麦穗都没剩下。
麦子是宝贵的东西!
东周时期,冬小麦的种植迅速推广。《礼记·月令》记载:孟夏之月“升麦”,孟秋之月“登谷”。即,夏季的第一个月种麦,秋季的第一个月收谷。这说明农作物在洛邑地区一年两熟,小麦已成为中原百姓的主要口粮。
山丘上面的小麦熟啦,
心上人你留下吧。
心上人留在我家,
用喷香的新麦款待他。
(《诗经·王风·丘中有麻》)
周平王东迁后,周王室直接控制的区域,西至函谷关、东到虎牢关、南至汝河、北至南阳(太行山以南、黄河以北),这一地域广种小麦,其中最著名的王室粮仓是黄河边的温邑。
温邑,又称温国、苏国,位于今河南温县一带。这是一个命运坎坷的古国。夏朝时,有功之臣被封于温地,初建温部族。商灭夏,温的土地被划归商王室所有,改称温邑。周灭商后,大司寇苏忿生受封于此,建立了爵位为子爵的苏国,都城温邑。虽名为“国”,但这里仍是京畿范围内周王室的领地,土地和收成也都归周王室所有。
周桓王继位后,各诸侯国对周王室的朝拜和贡奉越来越少,周王室曾不断地派人向各诸侯国“告饥”“求车”“求金”。在财政已然捉襟见肘的时候,眼看成熟的麦子被人抢了,这对周王室来讲犹如晴天霹雳。
麦子是被郑国军队抢走的。“四月,郑祭足帅师取温之麦。”(《左传·隐公三年》)刚刚与王室交换了人质的郑庄公,并不遮掩自己对周王室的冒犯行为。他率领军队浩浩荡荡地过了黄河,堂而皇之地侵入王室京畿领地,把成熟的麦子全部收割后运走——可以想见,本来就是农夫的兵士们,在君主的怂恿下,割走别人地里的麦子该是多么的起劲儿,对于他们来讲麦香四溢意味着丰衣足食!
抢麦子,事不大,侮辱性极强。
没过几天,消息再次传来:郑国军队要去巩邑抢麦子。这一次王室军队行动迅速,将这片王畿领地内的麦田保护起来。几个月后,郑国军队又突然出现在洛邑的南边,把王畿领地里的谷子抢走了。
此时,郑国与周王室互换的人质刚刚到位。
在以后漫长的春秋战国史中,用抵押人质的方式换取国与国之间的相安无事,成为一种独特的“外交”惯例。只是,漫长的春秋战国史同时证明,世间没有哪一种抵押物,哪怕是贵为王室的亲骨肉,能够制止欲望和野心驱动下的战争。
《左传·隐公三年》:“信不由中,质无益也。”——讲信用不是发自内心,即使有人质也是没用的。
而《诗经·大雅·行苇》所描绘的国与国的亲密无间更为虚幻:
路边一丛丛的芦苇,
别让牛羊将它们侵袭。
它们刚刚出土成形,
嫩绿的叶儿润泽茂密。
亲亲热热的宗族兄弟,
我们都是血肉的关系。
你为兄弟陈设座席,
我为兄弟安放靠几。
肉汁和肉酱都端上来了,
烧肉和烤肉也已摆齐。
把大杯斟满美酒,
祈求和睦与我们相随。
宾主欢聚的背后多是相互利用或者彼此斗角。
郑庄公抢粮的特殊之处是:他动用的是军事力量。这无疑是一种战争行为。
古代战争的硬道理是:夺取有限的生存资源,挤压和毁灭别人的同时富足并壮大自己。几千年前粮食是最重要的资源。
郑庄公用他强硬的抢粮行为,告知周王室和各国诸侯:郑国不但是经济强国,还是军事强国,只要符合郑国的利益,任何行为都是合理的,世上不存在阻碍郑国的权威,包括周天子。
忍无可忍的周桓王决定讨伐郑国。
臣僚们认为,以现在郑国的实力,真打起来后果难料。于是劝谏道:周王室东迁时,依仗的是晋国与郑国的鼎力支持;现在若善待郑国,也许就不会发生类似的事了。
周桓王表示,只要郑国参加次年正月的朝会,就与其重新修好。
郑庄公也认为,现在还不是与周王室彻底翻脸的时候。于是宣布郑国将参加明年年初对周天子的朝拜,同时还把抢夺的一部分小麦和谷子送了回去。
正月初一,各诸侯国国君齐聚洛邑朝见周桓王。
郑庄公果然来了,对周桓王的态度十分恭敬。
周桓王带领各路诸侯到太庙举行祭祀大典后,国宴开始。
宴会上,周桓王突然问起郑国的收成,郑庄公回答说收成还可以。周桓王随即对郑庄公说,好极了,王畿的粮食我可以留下自己吃了,你也用不着再抢我的粮食了。然后宣布:赏赐郑国十车黍米。
这是周王室对郑庄公的羞辱。
郑庄公拂袖而去。
郑庄公与周王室的矛盾公开了。
而这正是各诸侯国的国君乐意看到的。
最高兴的是郑国的对手卫国和宋国,两国国君都以为,郑国大丢颜面之时正是对其落井下石之机。
很快,卫国提供了一个群殴郑国的机会。
起因还是郑庄公的弟弟共叔段。
与郑庄公处置其弟共叔段类似,公元前 733年,继位才两年的卫国国君卫桓公,罢免了他骄横跋扈的弟弟州吁的官职。州吁迅速与境遇相同的共叔段成为好友。公元前719年,州吁纠集卫国的反叛者袭击王室,杀死哥哥卫桓公,自立为王,开春秋时期弑君篡位之先河。州吁成为卫国国君后,立即准备攻打郑国,名义上是对共叔段的哥们义气,实则是需要平息自己弑君篡位引起的社会不满。
卫国的军力不足以战胜郑国,州吁首先拉拢宋国,此时的宋国也存在着一个政治隐患:当年,宋国君主宋宣公认为,自己的儿子与夷贪财好利,不适合做一国之君。于是,临死前将君主之位传给了他的弟弟,即宋穆公。宋穆公感激哥哥的恩情,临死,没将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冯,而是把王位还给了哥哥的儿子与夷。宋穆公知道与夷品行恶劣,怕他当上国君后对冯不利,便利用与郑庄公的私人关系,将冯送到郑国去居住,如同今日的政治避难。果然,继位后的宋殇公发现臣僚们对冯念念不忘,心里非常不安。就在这时候,传来了卫国的州吁杀死哥哥取而代之的消息,这让宋殇公更感如芒在背,担心哪天冯也效仿州吁谋取自己的王位。于是,当州吁派来的使者游说宋国参加伐郑的时候,宋殇公即刻答应了,他认为这是把居住在郑国的冯杀掉的好机会。
参加伐郑的国家,除了卫国和宋国,还有郑国的宿敌陈国和蔡国。四国联军在宋国集结,然后大军西进去攻打郑国。
郑国的主要兵力部署在北边和西边,即向西靠近王畿和向北靠近卫国的地方,东边的兵力较为薄弱,在四国联军的冲击下,郑军的东部防线被突破,四国联军直接冲到了郑国都城的东门。
郑国的百姓顿时慌乱。郑庄公却很镇定。他认为,所谓联军,实际上是卫军与宋军的联合,陈国和蔡国都是依附小国,没有作战积极性,只要瓦解了卫军与宋军的联合,危机就会化解。郑庄公采用的办法是大肆宣传州吁弑君篡位的恶行,在道义上将其孤立。而宋国本来针对的就不是郑国,是居住在郑国的公子冯。于是,郑庄公将冯秘密护送到长葛(今河南长葛东北),然后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宋殇公。果然,宋殇公立即脱离联军,率兵向长葛而去。宋军的撤离,不但使郑国都城下的兵力减少了一半,还导致被裹挟而来的陈国、蔡国也要撤军。
州吁意识到武力迫使郑国屈服已不可能。五天后,卫、陈、蔡三国撤军。
联军伐郑,史称“东门之役”。
东门之役是一次愚蠢的军事行为,郑国没有受到任何严重的伤害,郑庄公却因此有了宣示武力的借口——自东门之役后,郑国与各诸侯国,特别是卫、宋、陈、蔡四国,开始了长达五年的战争。
东门之役之后的第二年,郑庄公向卫国宣示武力的机会来了。
机会来自卫国内部的政治动乱:想转移国内矛盾的州吁,发动了对郑国的攻击,不但没有达到目的,反而引发百姓对他的更大不满。为取得国人的支持以巩固王位,州吁向德高望重的老臣石碏——州吁篡位时的同伙石厚的父亲——寻求帮助。石碏建议他与石厚一起去陈国,通过陈侯疏通与周桓王的关系,争取得到周王室的认可,说这样他的王位便可以巩固。州吁与石厚带着重礼去了陈国,而石碏早已派人给陈国国君送信,说这是除掉杀害卫桓公凶手的大好时机。于是,州吁和石厚一到陈国便被扣留,很快就被卫国派来的人处决了。消息传回卫国,卫国人把躲在邢国的卫桓公的另一个弟弟公子晋接回国,继位为卫宣公。
就在卫国权位交替的混乱时刻,卫国旁边的一个小国郕国趁机攻击了卫国。
郕(今河南范县一带),姬姓诸侯国,爵位为伯爵,夹在卫、齐、鲁几个大国之间,日子过得相当憋屈。郕国攻击卫国的动因,不是要灭卫国,而是要趁乱抢点东西特别是粮食。
春秋,国与国之间攻伐的目的,灭国者少抢劫者多。
卫宣公只有率军迎战。令卫宣公没有想到的是,卫军刚与郕军接战,郑庄公即率郑军攻入了卫国。身在战场的卫宣公大惊失色。国内的政治动荡刚刚平复,对付趁火打劫的郕军已很吃力,一旦郑军杀入卫国腹地甚至攻破都城,后果不堪设想。无法脱身的卫宣公只能命令南燕国出兵南下进攻郑国,期望此举能迫使郑军从卫国撤兵。
南燕国,卫国的属国,位于今河南延津一带。南燕国是一个小国,《史记》中列出的春秋诸侯国中都没有南燕国。但是,南燕国虽小,北方人却剽悍善战,战力不可小觑。
郑庄公认为,即使这次无法灭掉卫国,只要让南燕军血流成河,也能达到震慑卫国的目的。
春秋初期的作战,大多是两军对垒后正面冲斗,先溃者为败。
面对倾巢而出的南燕军,郑庄公一反常规,命令三军主力在正面与南燕军对阵,同时派他的两个儿子率领一支队伍迂回到南燕军侧后的要地虎牢关。郑国与南燕军正面对峙的部队,迟迟没有击鼓发起攻击;正当南燕军困惑之际,背后突然杀声四起,毫无戒备的南燕军顿时大乱;而正面的郑军主力立即鼓声大作,南燕军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
南燕军横尸遍野。
史称“北制之战”的战事,是中国战争史上有记载的迂回进攻之始。后人对此战有“不备不虞,不可以师”(《左传·隐公五年》)之论——不对意外情况有所预料和准备,不可以出兵。
北制之战,郑军以毋庸置疑的作战能力教训了卫国。
对郑国而言,国界以东的主要对手就剩宋国了。
郑庄公立即挥师向宋:
宋人取邾田。邾人告于郑曰:“请君释憾于宋,敝邑为道。”郑人以王师会之。伐宋,入其郛……(《左传·隐公五年》)
郛,即外城。宋人掠取邾国的土地,邾国向郑国求援,并表示愿做攻宋的向导。于是,郑庄公便带领周天子的军队与邾军会合,一起进攻宋国,联军一直打到宋国的外城——可见,郑庄公攻击宋国,打的是周王室的旗号,参战队伍中有周王室的兵士;而开战的理由则是周天子有旨意,宋国抢劫邾国的土地应该受到惩罚。
邾国,宋国旁边的一个小国,位于今山东邹城、滕州一带,是鲁国的附属国。宋国派人向鲁国国君求救。鲁国本是邾国的宗主国,而宋国此举的理由是:鲁、郑两国一直关系不好,当年鲁隐公还是公子的时候,与郑人作战时曾被郑军俘虏。然而,鲁隐公尚未糊涂到帮别人攻打自己附属国的地步,鲁国没有出兵。
郑国攻击宋国之战,古籍中没有详细记载。“宋人伐郑,围长葛,以报入郛之役也。”(《左传·隐公五年》)看来,郑国对宋国的作战没有取得战果,长葛还被宋军包围了——“长葛”,就是东门之役时郑国转移公子冯之地,这意味被宋殇公追杀的公子冯依旧在郑国手里。
军事上受挫的郑庄公意识到,现在能与郑国抗衡的宋国实力还很强,在距离完成霸业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要充分利用自己在周王室中的政治优势,挟天子以令诸侯;同时采取远交近攻的策略,争取与齐国和鲁国建立同盟关系,继续对卫国实施震慑,以达到彻底孤立唯一的对手宋国的目的。
郑庄公展开了一系列软硬兼施的手段。
鲁国与宋国是盟国,必须将其拆散。
公元前718年,郑庄公以郑国攻入宋国外城时鲁隐公拒绝了宋国的求援为由,派使者前往鲁国表示感谢。此时的鲁国也有与郑国修好的愿望。于是,一直恪守不参与诸侯争斗的鲁国,加入与郑国的联盟中。
公元前 716 年,郑庄公主动向陈国示好,遭到拒绝。郑庄公立即放弃长葛,避开宋军主力,集中兵力攻打陈国。郑军大获全胜后,郑庄公重新建议与陈国修好。被打怕了的陈国,随即背叛与卫国和宋国的联盟,不但与郑国签订盟约,还把公主嫁给郑国太子,两国迅速从仇家变成了姻亲盟国。
郑庄公一向重视与东方大国齐国的关系,多年来小心地避免与齐国发生重大利害冲突,还曾亲自前往齐国与齐僖公签订盟约。在解决了与陈国关系的这年,齐僖公向各诸侯国提出消除敌对、避免战争的倡议,立即得到郑庄公的称赞和拥护。郑庄公表示,只要齐国出面,郑国愿与所有的诸侯国修好。郑庄公对齐僖公的极力附和与赞誉,令郑国与齐国的关系迅速升温,两国不但又一次签订同盟合约,而且齐国以与郑国修复关系为契机,与鲁国也修复了邦交。结果是:郑、齐、鲁三国结成了同盟。
郑庄公还试图修复与周桓王的关系。尽管周王室依旧对郑国耿耿于怀,对郑庄公依旧持冷淡态度,但郑庄公以惊人的隐忍继续向周王室示好,还带着齐僖公一起朝见周桓王以示忠心。
打残南燕,震慑卫国,收服陈国,与齐国和鲁国结成同盟,完成这一切郑庄公仅用了两年的时间。
郑、齐、鲁三国结盟后不久,郑庄公突然提出要与宋国和解。宋军不但抵抗住了郑国的攻击,还占领了郑国的重要城邑长葛,此时的宋殇公正在得意之际。因此,对于郑国的主动示好,宋殇公感到很有面子,于是答应至少可以与郑国达成一个“停火协议”。
郑庄公营造的“友好”气氛顿时弥漫整个中原。
宋殇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郑庄公正把宋国引入一个危险的境地。
公元前715年春,自认为是大国君主的齐僖公,以中间人的身份,出面协调宋、卫两国与郑国讲和之事。
留了个心眼儿的宋殇公不放心,派人给卫宣公送去礼物,希望两国统一对郑国的口径。
不久,史称“瓦屋之盟”的和解会盟正式召开。
会盟,是古代诸侯之间为达成协议而进行的集会和订盟。春秋乃至战国时期,国与国之间战火不断,导致会盟频繁。瓦屋之盟是中国古代战争史中有记载的首次诸侯会盟。
瓦屋在温邑,就是当年郑庄公抢周王室麦子的地方。在周王室的地盘上议和,显示出齐僖公的心机:我是为了周王朝的长治久安才主持这次会盟的。
令人不解的是,作为签约一方的郑庄公竟然没有到场。郑庄公的全权代表是齐僖公。此时的齐僖公,开始以所有诸侯国的“老大”自居。
至于郑庄公与齐僖公之间有什么默契,或者达成了什么秘密协议,乃至瓦屋之盟的具体签约内容,史无记载。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次会盟表明郑国与齐国的联盟十分牢固,而这让宋国和卫国感到十分意外。众所周知,卫国与齐国是传统的姻亲关系,卫宣公的父亲卫庄公娶的是齐国公主;现在坐在“瓦屋”里面对齐僖公的卫宣公,夫人也是齐国公主,即齐僖公的女儿——郑庄公能让齐国与卫国从姻亲关系变成对立关系,其超凡的外交手腕令人惊愕。
于是,即使郑庄公没有参加会盟,宋殇公也能感受到他咄咄逼人的目光。
瓦屋之盟后,诸侯国之间一片祥和。
但郑庄公并没打算放过宋国。他与齐僖公、鲁隐公暗地商讨着如何对宋国发动联合攻击。
公元前 714 年,就在战争准备已经完毕,中原即将再次重燃战火时,北戎国攻入了郑国北部边境。
北戎国国君对天下局势的判断是:中原很快会陷入战乱,此时正是南下劫掠的时机。
北戎,又称山戎,是戎族的一个分支。上古时活动于北方的北戎,随着历史的变迁,逐渐从游牧民族向农耕民族转变,活动区域也逐渐南移。春秋初期,北戎人口众多,势力强大,为扩展生存空间,获取更多的生存资源,从西周到东周的数百年间不断南下侵扰,与中原各诸侯国屡次发生大规模战争。
国土北部突然出现危机,郑庄公却显得十分兴奋:进一步确立中原霸主威信的机会来了!
郑庄公暂时搁置了对宋国的行动,亲自率军北上迎敌。
此时,在中原各诸侯国的作战中,战车是主要的作战装备。因此,多年来,中原各诸侯国军与北戎军作战时,都面临着一个棘手的问题:北戎军没有战车,作战主力是步兵和少量的骑兵。而中原各诸侯国的战车速度快、车载重、冲击力大,缺点是转弯或掉头不甚灵活,一不小心还可能翻车。因此,在实战中,北戎军的步兵常常躲过中原战车的第一波冲击,等位于侧后时再对战车实施突袭,令战车的优势变成劣势。
必须改变以战车为主的正面冲击的战法。
在郑庄公召集的军事会议上,他的二儿子公子突建议:采取诱敌深入、伏兵截击的战术。
这是中国古代战争史中第一次出现“伏击战”的概念。
公子突的解释是:凶狠的北戎军的弱点是什么?军队从不整肃,没有纪律,往往轻率冒进;士兵贪财又不团结,打了胜仗各不相让,打了败仗各不相救。所以,应该派出小股部队去阵前诱敌,然后佯装溃败后退,边撤退边抛弃财物,诱使北戎军追击,北戎军的兵士一旦开始抢夺财物,整个队伍将处于无备无序的状态,这时候郑军主力就可趁机发动打击。
派什么人去阵前诱敌呢?
一定是既能勇敢前进又能快速后退的兵士。
郑庄公批准了这一作战计划。
史籍对北戎之战过程的记载,简洁到不能再少一个字:“戎人之前遇覆者奔。祝聃逐之。衷戎师,前后击之。尽殪。戎师大奔。十一月甲寅,郑人大败戎师。”(《左传·隐公九年》)——两军接战,郑军佯败撤逃,一路丢弃财物。北戎军前队见状紧追不舍,随即进入郑军主力的伏击圈内。郑军先以一部分伏兵发起攻击,北戎军慌乱而退,大夫祝聃随即指挥全部伏兵,将北戎军前队切为数段,前后夹击,遂将北戎军前队兵士全部杀死。北戎军后队见前队失利各自逃奔,郑军乘胜追击,至十一月二十六日,郑军大败北戎军。
郑军抗击北戎之战,是中国古代战争史中以伏击战制胜的第一例。
对于郑庄公来讲,此战大获全胜有着另外的重要意义。春秋时期,要想成为中原霸主,基本条件是:不仅在中原各诸侯国中称雄,还能抵御外族入侵以保中原安全——郑军迅速有力地对北戎军实施的歼灭性打击,一扫中原各诸侯国屡受戎人侵扰的耻辱,郑国的地位陡然提升。
抗击北戎之战一结束,郑庄公又把对宋战争提上议事日程。
公元前713年,春,郑庄公与齐僖公、鲁隐公在鲁国的中丘(今山东临沂一带)会面,决定以宋国不朝拜周王室为名,于春末联合对宋国实施攻击。
二月,三国君主再次在鲁国的邓地(今山东汶河南、运河北)会面,议定开战日期及作战计划。
五月,郑、齐、鲁三国军队浩浩荡荡地攻入宋国。
宋殇公虽率军进行了顽强抵抗,但无法阻挡三国联军的猛烈攻势。宋国的菅地(今山东单县一带)被鲁军攻占后,郜地(今山东成武一带)和防地(今山东金乡一带)也相继被郑军攻陷。宋殇公迫切希望得到盟国卫国的帮助,最好卫国能够出兵攻郑以解宋国之危。时任宋国大司马的孔父嘉连夜赶到卫国,将宋国珍藏的一座蟠虺纹曲铜鼎送给卫宣公,并提出了援助宋国的请求。卫宣公当即同意。
在卫国大夫右宰丑和孔父嘉的率领下,卫、宋两国联军直逼郑国都城。郑国太子忽率军死守城池。宋、卫联军猛攻数日未见成效,双方僵持于城下。
郑庄公得知消息后,立即把占领的宋国土地全部送给了鲁国,然后率领郑军主力回撤。
七月,回撤的郑军抵达郑国都城郊外。
此时,由于久攻不下,卫、宋联军的斗志明显衰退。孔父嘉认为,郑军已经从宋国撤兵,宋国的危机基本解除,如果等到郑国大军抵达,宋军想撤退也来不及了。
如何安全撤离郑国?孔父嘉建议:向邻近的戴国借道。
戴国,殷商后裔封国,都城戴城,位于今河南民权一带。戴国常年处于郑、宋两强之间,因国力很弱,一直靠讨好郑国求得安宁。
虽然戴国与宋国并不亲近,但孔父嘉认为,宋、戴两国同为殷商后裔是同宗,戴国一定能慷慨借道。但是,不敢得罪郑国的戴国一口回绝了。孔父嘉、右宰丑十分恼怒,指挥宋、卫联军冲入了戴国。戴国将士拼死固守戴城,战场又成僵局。孔父嘉只好派人前往蔡国搬兵求助。
宋、卫联军毫无章法的作战,又给郑庄公提供了可乘之机。郑庄公当即决定:兵分四路向戴国秘密开进,同时给戴国国君戴叔庆父送去一封书简,说宋、卫、蔡三国欺侮弱小的戴国,郑国一定要匡扶正义出兵援戴。
戴叔庆父喜出望外,派人秘密将郑军引入戴城。谁知,入城后的郑军立即宣布了对戴国的占领,并将戴国国君戴叔庆父驱出城外,将戴城改名为谷城。戴叔庆父领着家眷仓皇逃亡。
戴国亡国了。
孔父嘉和右宰丑正不知所措时,接到了郑军派人送来的战书,战书约定的决战时间是:第二天正午。可是,郑军当晚便突然袭击了宋、卫、蔡三国联军的营寨。没有任何防备的三国联军死伤无数。
周礼规定“不打无约之战”。死里逃生后的孔父嘉猛烈抨击郑人破坏了周礼。
此战,宋国损失巨大,无法再对郑国构成任何威胁。
郑庄公的收益更大:由于把占领的大片宋国土地送给了鲁国,战后鲁国带头为郑庄公大唱赞歌,将其推上了道义的制高点——郑庄公是合乎正道的。以周王室之命,讨伐不来朝见周天子的诸侯,自己不贪占宋国的土地,而犒赏受天子爵位的国君,这是合乎治理政事的本体的。(《左传·隐公十年》)郑庄公很受用。
郑庄公还有一个夙愿:占领许国。
许国,郑国的邻国。西周初年,周成王分封辅佐过周文王、周武王的许文叔于许地(今河南许昌一带),建立许国,爵位为男爵。许国封地的范围,大约位于今河南许昌及临颍以北、鄢陵西南,地处中原要冲,被称作“中原之中”。因国土四周豪强林立,许国如同一叶扁舟,在各路诸侯的纵横争霸中风雨飘摇,只能小心地周旋于强国之间。
几年前,郑庄公就透露出他对许国的垂涎:郑国在远离本国国土的鲁国境内有一块地,叫祊邑(今山东费县附近),是周王室委托郑国管理的供周天子去泰山祭天的专用地;而鲁国在许国境内也有一块地,叫许田(今河南许昌以南),是周王室委托鲁国管理的供分封在东部的王室子孙到洛邑朝拜途中临时住宿的地方。许田位于许国都城附近,如果拥有了许田,就等于有了一个攻击许国的桥头堡。于是,郑庄公很早就向鲁国提出,用郑国的祊邑交换鲁国的许田。当时,郑国与鲁国尚未结盟,鲁隐公自然知晓郑庄公的意图,于是婉言拒绝。现在,郑国不但是鲁国的盟友,还是对鲁国有过巨大利益输送的盟友。
公元前 712 年,郑庄公与鲁隐公、齐僖公会面,商议出兵攻打许国的理由:许国不听周王室之命,拒绝参加攻打宋国的联军。三大诸侯国的君主还约定:谁先攻陷许国的都城,谁就有分割许国土地的权力。
郑军出兵前,发生了一件事。
颍考叔和子都,是郑庄公手下的两员主将。颍考叔是下层武士出身,子都不但是王室贵族,还是当时出名的美男子,郑国女子常拿他的美貌来比照自己不称心的丈夫:
山坡上长满茂密的桑树,
沼泽里开满艳丽的荷花。
没遇到那漂亮的子都呀,
却碰见了你这样的傻瓜!
(《诗经·郑风·山有扶苏》)
颍考叔与子都之间存有芥蒂,不仅仅是因为出身的差异,还常常因为战场战功的所属。春秋时期诸侯军出战,为表示战事是祖先在天之灵授意的,出师前都要在祖庙前分发兵器。郑军将要出兵许国,颍考叔和子都为得到一辆曾经屡立战功的战车发生了冲突,最终颍考叔靠着力气大占有了这辆战车。
当郑、鲁、齐三国联军冲入许国时,许军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三国联军很快将许国的都城包围。乘着优质战车的颍考叔冲在最前面,他向郑庄公要求把君主的帅旗交给他,他要第一个登上城头以示郑国率先攻破了许国的城池。郑庄公对他的勇武非常赞赏。果然,颍考叔冒着如雨的箭矢,在杀死数名抵抗兵士后,第一个登上了许都的城头。然而,正当他准备展开帅旗时,一支箭正中他的后背,他从城头上跌落下来摔死了。
许国的都城被攻破。春秋时期“争城杀人盈城,争野杀人盈野”(《汉书·刑法志》)的情景,再现于许国的国土上。国君许庄公杀出一条血路逃到卫国。
郑军对许国的粗暴占领,令中原各国对郑庄公心惊胆寒。
为了避免各诸侯国干涉,特别是不让同盟的齐、鲁两国不适,虽然事先约定谁先攻下许国就有权分配许国的土地,郑庄公还是向齐、鲁两国君主就如何分配许国的土地征询意见。齐僖公说,齐国没有占有土地的野心,郑国还是与鲁国商量吧。鲁隐公说,攻打许国是为周天子效力,鲁国并没有私欲,如何处理战后之事,还是禀报周天子后再决定吧。鲁国唯一的建议是:许国的大臣们没有死罪,应该饶恕他们。
郑庄公的处置是:把许国国君的弟弟,安置在许国东部的一个边邑;把郑国大夫公孙获,安置在许国西部的一个边邑;随后派郑军长期驻扎在许国都城内,以将许国完全置于郑国的监视下。而郑庄公的对外宣传是:许人是尧舜的后裔,我怎能与他们争夺土地。上天降祸于许国,只是借我予以惩罚,我怎敢将功劳据为己有?也许过些时候,上天还要让许庄公继续执政呢。
各诸侯国立即对郑庄公赞赏有加:郑庄公是符合礼的。礼,是治理国家、管理百姓、利于后世的工具。许国违背法度就该讨伐,服罪了就该宽恕。考量德行再处理,衡量力量再施行,查明时机再行动,不连累及后人,郑庄公可以说是明礼的。(《左传·隐公十一年》)
只是,颍考叔中箭身亡一事,对郑庄公十分不利,因为射中颍考叔的那支箭来自身后,显然是郑军中有人射出了暗箭,而子都的嫌疑最大。尽管郑庄公让一百人拿着一头公猪、让二十五人拿着一条狗和一只鸡,来诅咒射杀颍考叔的人,但他始终没想弄清楚暗杀颍考叔的究竟是谁。
无论如何,对许国的占领,不但使郑国扩大了疆土,还令其在中原占据了地理上的有利位置。
不久,郑庄公等来了对宋出兵导致的后果:宋国发生了内乱。
公元前 710 年,宋殇公和大司马孔父嘉被杀了。
关于这次杀臣弑君事件,古籍的记载是:宋国第十一位君主宋戴公有一个孙子,名叫华督,在宋殇公的朝中官至掌管王室事务的太宰。一天,华督在路上遇见大司马孔父嘉的妻子,被其美貌吸引便想据为己有。于是,华督便派人在都城里广为散布说,宋殇公继位不过十年,却打了十一次仗,百姓苦不堪言,这都是孔父嘉不断煽动导致的,我要杀死孔父嘉让百姓得到安宁。果然,华督杀了孔父嘉,得到了他的妻子。宋殇公得知后大怒,华督怕遭到宋殇公的诛杀,随即将宋殇公也杀死了。
宋国发生的杀臣弑君事件引起各诸侯国大哗。
郑庄公召集齐僖公、鲁桓公和陈桓公在稷(今河南商丘一带)紧急碰面,商议应对此事的共同立场。商议的结果令人意外:承认宋国发生的事实。
当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郑国一定会利用这一严重事件,再次打着周王室的旗号对宋国发动攻击,因为这是彻底灭宋的绝佳时机。但是,很快,各诸侯国便恍然大悟:杀臣弑君后的华督,把一直躲藏在郑国的公子冯接回宋国继位,是为宋庄公。
郑国的宿敌转眼间变成了亲郑的友邦。
郑国终于解决掉了宋国这一最后的对手。
郑国在中原的霸主地位已不容置疑。
从当年郑武公借地安家起,经过不懈的武力扩张,郑国的国土面积几乎增加了数倍,但与齐国、鲁国乃至北部的戎狄相比,还是小——一个并非最大的国,却成为令所有诸侯国唯命是从的中原霸主,不能不说是一个历史奇迹。
毛泽东说:“春秋时候有个郑庄公,此人很厉害。”(《关于“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的一次谈话》)
无论郑庄公如何表白郑国从没有称霸中原的野心,已经没有人相信了。
对郑国的崛起最为惴惴不安的当数周王室。或许是因为不安,或许是因为愚蠢,周桓王又做出了一件令人费解的事:与郑国交换土地。
周王室向郑庄公提出可供交换的土地是:温(今河南温县),原(今河南济源北),樊(今河南济源东南),向(今河南济源西南),州(今河南沁阳东南),陉(今河南沁阳西北),絺(今河南沁阳西南),隰郕(今河南武陟西南),攢茅(今河南修武),盟(今河南孟州西南),隤(今河南获嘉北),怀(今河南武陟西南)。
周王室要求置换的郑国的土地是:邬(今河南偃师西南),刘(今河南偃师南),蒍(今河南孟津东北),邘(今河南沁阳西北)。
郑国的这四邑都位于周王室的畿内。而周王室换给郑国的那些土地,都与郑国国土隔着天堑黄河,郑国很难管理。更重要的是,这些土地都处于西边的晋国与北边的卫国的势力范围内,将极大地增加郑国与卫、晋两国发生矛盾与摩擦的概率。谁都能看出来这是周桓王的花招。各诸侯国的舆论一致认为:周桓王不想或不能保有的,拿来送给郑国;而他要求郑庄公献出的土地,都是有利于周王室安全的。如此这般,周桓王肯定会失去郑国了。
果然,郑庄公从此不去朝拜周桓王了。
公元前 711 年,周王室突然接到战报:西部故都镐京遭到西戎的猛烈攻击,京畿附近属于王室的大片土地被占领,镐京岌岌可危。
戎是周时中原人对西部游牧诸部落的统称。春秋时期,有华夏与戎、狄、蛮、夷的区分。中原各诸侯国自称为华夏,把周边四方的小国或部落称为戎、狄、蛮、夷。
春秋时期的西部诸戎分布很广,且实力很强,其中的西戎是周王朝的死敌。当年,西戎攻入镐京,杀死周幽王,周王室被迫迁都洛邑。周王室东迁后,封秦襄公为诸侯,命其从西戎手中夺回沦陷之地。秦国收复失地后,把岐山以东的土地献给了周王室。周王室命秦国固守西部捍卫王畿。
朱熹曾说:“秦人之俗,大抵尚气概,先勇力,忘生轻死。”(《诗集传》)位于甘肃东部和陕西一带的秦国,民风尚武好勇。一方面由于靠近周朝故地,秦国自然把捍卫王畿当作义务;另一方面,自秦人数百年前发祥时起,西戎便是他们的宿敌。于是,只要周王室一声召唤,秦人便一呼百应、群情激昂、奔赴前线。有诗为证:
谁说我们没衣穿?
与你同穿战袍。
君王一声令下,
修整戈矛,一起出征。
谁说我们没衣穿?
与你同穿上衣。
君王一声令下,
修整矛戟,一起拼争。
谁说我们没衣穿?
与你同穿下衣。
君王一声令下,
修整铠甲,一起冲击。
(《诗经·秦风·无衣》)
无论是西戎军还是秦军,都尚未进入完全的战车时代,作战凶狠的戎人与血液中留有西部人野性的秦人,其作战手段依旧是徒兵的冲击和肉搏,双方只要撞击在一起,厮杀的吼叫声和濒死的呻吟声就会顿时响彻泾渭河谷。
秦军孤军保卫着周王室的故地。
史籍中没有中原其他诸侯国出兵抗击西戎军的记载。
周王室逐渐感受到被诸侯们抛弃的悲凉。
此时的中原,继宋国内乱后,弑君篡位之事连续发生,各诸侯国自己都危如累卵,哪里还顾得上周王室?
就在秦军与西戎军厮杀的时候,先是宋国国君宋殇公被杀,接着又传来鲁国国君鲁隐公被杀的消息。
鲁隐公,名息姑,周公旦八世孙,是鲁惠公与一位妾的儿子。成年后,鲁惠公为他从宋国找了个媳妇,这个女子到鲁国后,鲁惠公见其貌美如花便据为己有了。不久,这位宋女生下一个儿子,名叫允。息姑的母亲是妾,允的母亲却是媵——媵,殷商时,陪嫁的贵重器物被称为媵,后来也指陪嫁的人,媵的身份地位仅次于被正娶的夫人,而妾的地位身份则要卑贱得多。尽管息姑比弟弟允年龄大,但是地位低。鲁惠公死时,允还小,息姑已成年且贤能,鲁国的大夫们便都举荐他继位。息姑则认为:允才是合理的国君,自己只能代理;等允长大了,便把国君之位还给允。
鲁隐公代理国君十年,允慢慢长大了。谁是国君这个问题,成为鲁国大夫们的一块心病。终有一天,大夫公子挥对鲁隐公表示,主公当了这么多年国君,国家安定,百姓富足,文臣武将没有不臣服的。可现在太子允长大了,我看最好还是除掉他,以让主公安稳地继续当国君。这样我也能当个太宰。鲁隐公听了,惊愕地质问,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不过是因为太子允年幼的缘故,才代他做了国君;现在太子允已经长大,我决定把国君之位还给他。
公子挥害怕公子允听闻此事后杀了他,反而先向公子允诬陷鲁隐公要除掉他做真正的国君,并请求公子允让自己杀掉鲁隐公。公子允听信了公子挥的谗言,公子挥利用祭拜的时机把鲁隐公杀了。公子允继位,是为鲁桓公。
公子挥,鲁国的宗室,掌握着鲁国的军政大权。当年宋国伐郑时,宋国请求鲁国出兵,鲁隐公不同意,但公子挥竟然私自带兵前往与宋国结盟。此事,除了说明公子挥敢于抗命外,还说明了鲁隐公的软弱无能。公子挥为一己私利不择手段,完全是乱臣贼子的角色,但鲁桓公继位后,他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反而仍被重用。不知在这种政治生态下,鲁桓公本人又能有几天安宁?
鲁国的弑君事件还在被热议,陈国又出事了。
陈国,妫姓,爵位为侯爵,建都于宛丘(今河南淮阳一带),首任国君是为周文王担任陶正一职(掌管制作陶器的官)的遏父之子妫满。《礼记·乐记》:“武王克殷及商,未及下车,封帝舜之后于陈。”——也就是说,公元前1046年牧野之战时,武王还没有走下战车,就宣布封舜帝后裔于陈,陈国成为中原最早被封的诸侯国,因此在各诸侯国中地位极高。
陈国与蔡国相邻,两国关系紧密,互相通婚,陈桓公便是蔡国之女所生,因此他是亲蔡派。而蔡国与宋、陈、卫三国是同盟,于是陈国不但与郑国关系冷淡,甚至还曾参加过伐郑的联军。
多年来,郑国始终在对陈国施加影响,试图将其从反郑联盟中拉出来。
公元前707年,陈桓公病重。关于陈桓公的病,史籍众说纷纭:有说是中风瘫痪;有说是高血压;还有说是他得了一种精神病,独自离家出走,十六天后被国人找到时已经死了。
陈桓公一死,其弟妫佗将理应继位的公子妫免杀了,自立为王,史称陈废公。
陈废公仅做了六个月的君主,便被杀于邻国蔡国。
陈废公娶的是蔡女,因此结识了不少蔡国美女,篡位后屡次微服到蔡国寻欢作乐。陈桓公的另一个儿子妫跃,其母亲也是蔡国人。于是,妫跃联合在蔡国的外戚,当妫佗到蔡国玩乐时将其乱刀砍死。
公子妫跃在郑、蔡两国的支持下继位,为陈厉公。
面对中原的混乱政局,作为各诸侯国的共同君王,周王室已无力管控,只能听之任之,似乎已是天下的局外人。
为了不被彻底遗忘,周王室插手了一个小国芮国的内政。
芮国(今山西芮城一带),姬姓,是周初卿士良夫的封地,爵位是伯爵,因此良夫又被称为芮伯。芮国地处西边的宗周与东边的成周之间,扼守镐京的东大门,地理位置十分重要,芮伯因此长期担任着周王室的重臣。周王室东迁后,芮国不但地位降低,且被夹在秦与晋两个大诸侯国之间,连生存都成了问题。
公元前 709 年,芮国发生政变,国君姬万被迫逃离国都。春秋时代,弑君篡位之事屡见不鲜,被迫出逃的国君公子更是数不胜数,只是姬万的出逃比较特殊,他是被他的母亲驱逐的:“芮伯万之母芮姜,恶芮伯之多宠人也,故逐之,出居于魏。”(《左传·桓公三年》)——母亲驱赶姬万的理由是:宠人太多。芮伯姬万到底有多么腐败,史无记载。国君身边多小人和宠姬,本不是什么严重罪行。可能的推测是:芮姜作为一个母亲,希望儿子成为一代明君,使芮国于风雨飘摇中不至于被周边大国吞并。但是,儿子姬万的不务正业,已经到了令她不能容忍的程度。有考证认为,“姜”是齐国的国姓,芮伯姬万的母亲芮姜很可能是齐女,山东女子从来性情刚烈果敢。至于之后芮姜是自己执掌大权,还是扶持了一个新的国君,史无记载。
芮国的政变,却是秦国在《左传》上的首秀:“秋,秦师侵芮,败焉,小之也。”(《左传·桓公四年》)“冬,王师、秦师围魏,执芮伯以归。”(《左传·桓公四年》)这是《左传》中第一次出现秦国参与诸侯国事务的记载。
公元前708年,秦宪公趁芮国内乱派兵攻打芮国,但战争结局令人意外:由于严重轻敌,秦军竟然被打败了。秦宪公立即以周王室的名义组成联军,决意让逃离到魏国的姬万回国重新执政。
对于周王室来讲,这是一个显示王权权威的好机会。于是,由周王室、秦国和虢国组成的联军,包围了姬万所在的魏国。联军迫使魏国这样的小国屈服易如反掌。姬万在大军的监护下回国了。没有姬万如何处置他的母亲的记载。
显然,扶立姬万,是秦国全面控制芮国的谋划。而周王室大动干戈地干涉一个小国的内政,除了刷了一下存在感外没有别的解释。
在整个中原,还能让周王室感觉良好的是对晋国内政的介入。
当年,晋文侯杀了周携王,结束周王室二王并立的局面,稳定了东周初年的局势,周王室因此与晋国关系极其紧密。但是,晋国的内政始终处于血腥中。
晋文侯死后,继位的晋昭侯把比晋国国都翼城还大的曲沃城,分封给了叔叔成师(谥号桓),晋国的内乱自此开始。
公元前 739 年,大臣潘父杀了晋昭侯,准备迎接曲沃桓叔入晋都为君,但是拥护晋昭侯的军民起兵抗击,并立晋昭侯的儿子姬平为晋国国君,即晋孝侯。几年后,夺权未成的曲沃桓叔死去,他的儿子曲沃庄伯继位。随着血缘关系的日渐疏远,曲沃与翼城之间的争斗日渐惨烈。
公元前724年,曲沃庄伯派人到翼城暗杀了晋孝侯,晋人又拥立晋孝侯的儿子继位,即晋鄂侯。
公元前 718 年,晋鄂侯去世,曲沃庄伯趁机攻打翼城。周桓王派虢公率领诸侯联军讨伐曲沃庄伯。曲沃庄伯逃回曲沃城防守。晋人又拥立晋鄂侯的儿子继位,即晋哀侯。
晋国的内乱,从始至终,都是宗室贵族之间为夺取君位的内斗。周王室以维护正义之名,始终站在翼城政权的一方。只是,曲沃一方日后越来越强大,令周王室主持的正义陷入窘迫的境地。
公元前 709 年,晋哀侯侵占了陉庭的土地,陉庭南部的人随即引导曲沃军攻打翼城。陉庭,又称陉城,位于今山西曲沃东北。曲沃武公率领的军队,在陉庭与翼城军展开激战。曲沃武公的战车由叔叔韩万驾驭,担任车右的是大臣梁弘,战车在汾水旁边的洼地里追击晋哀侯,由于驾车的马被灌木枝绊住,追击停止。但是,到了晚上,晋哀侯被俘,当即被杀。
晋人立晋哀侯的儿子小子为君,即晋小子侯。不久,晋小子侯被曲沃武公骗到曲沃杀掉。晋人又立晋哀侯之弟姬缗为晋侯。
晋侯缗依然处于曲沃的刀锋下。尽管周王室几次组织诸侯联军试图击败曲沃,但仍旧无法阻止曲沃武公对翼城持续不断的攻击。最终,晋侯缗还是没有逃脱被杀的结局。
即使有周王室的鼎力支持,晋国的国君还是上台一位被杀一位。
西边,晋国在上演血腥杀戮;东边,大国齐、鲁却沉浸在结盟的喜悦中。而对于周王室来讲,后者是彻底失去东部控制权的严重信号。
在鲁国历史上,鲁桓公是个贪财好色的君主。当时的中原,最著名的美女是齐僖公的女儿文姜。文姜的风流韵事,在春秋时期是广为流传的谈资。搜集在《诗经》中的鲁国民歌,一面吟唱她的绝世艳丽,一面又指责她的淫艳糜乱。文姜喜欢的是郑国公子忽,但公子忽以“齐是大国,不敢高攀”为由拒绝了她,这让文姜很郁闷。鲁桓公知道后,立即向齐僖公提出迎娶文姜的要求。
齐僖公正处在做中原霸主的雄心萌发期,十分希望与鲁国结盟,立即答应了这门婚事,并不顾礼仪亲自把女儿送到了鲁国。当时的礼仪是:公室女子出嫁到地位相同的国家,如果是国君的姐妹,就由上卿护送;如果是国君的女儿,就由下卿护送;如果出嫁到大国,即使是国君的女儿,最多也是由上卿护送;如果嫁给大国的国君,就由六卿护送;如果嫁给小国的国君,上大夫护送就可以了。国君亲自护送是违背礼仪的。齐僖公借此巩固并加强了与鲁国的结盟关系。
得到了美人的鲁桓公得意忘形。按照周王朝的规定,新继位的诸侯国国君,必须前往洛邑接受周天子的册封,没有经过周天子册封的诸侯国国君,地位不合法,不但周王室不承认,就连各诸侯国也不予承认。弑君后继位的鲁桓公本来就名声不好,更何况他继位后根本没有向周桓王请求册封的意思。而诸侯们不但承认了他,还与他来往紧密,诸侯君主由天子册封的制度从此被破坏。
不来都城洛邑朝见周天子,是谁开的先河?
郑庄公。
周王室知道,接下来效仿郑国的,必是齐、鲁两大国。
不久,周王室得知,郑国和齐国组成联军准备攻击纪国。
纪国,姜姓诸侯国,位于今山东半岛中北部的寿光附近,其疆域不亚于齐国和鲁国。齐国一直存有吞并纪国的野心,灭亡纪国是齐国扩张的必由之路。让周王室不安的是:纪国一直与鲁国结好,始终借齐、鲁两国的矛盾来自保;而鲁国也力图保存纪国,以抑制齐国的扩张。现在,郑国又插进来了,郑国想干什么呢?
接着,周王室又得到了一个不知所措的消息:为报复宋国曾经攻击郑国,郑国和虢国组成的联军对宋国实施了攻击——长期以来,虢国可以说是周王室唯一的追随者,明知道周王室与郑国正处于对立状态,虢公怎么也与郑庄公搅和在一起了?
周王室痛切地认为,目前的天下混乱,完全是周礼遭到践踏,“礼崩乐坏”的结果。“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论语·阳货》)可是,各路诸侯都不来朝拜了,礼仪又有何用?奏乐又给谁听?想来想去,破坏礼仪的祸首是郑国。
公元前707年,周桓王终于做出一个重大决定:免去郑庄公在周王室内的卿士之职,没收其在洛邑的府第和财产,将其驱逐出洛邑——周王室不但将郑庄公从权力中心开除了,而且将其在周朝都城的房子和财产全部充公了。
周王室用这个决定向诸侯们发出严正警告:普天之下只有一个至高无上、称王称霸的天子,那就是周王,任何其他妄想称王称霸的人都是乱臣贼子。
郑庄公与周王室的关系彻底破裂。
周王室上下一致认为:只有将郑国彻底打垮,才能重获诸侯们的尊重。
于是,周桓王决定孤注一掷:组织诸侯联军攻击郑国。
此时的周桓王,不但对郑国的实力缺乏清醒的认识,对周王室的王权威望、对诸侯们的控制力以及可以调动使用的物力和军力也缺乏清醒的认识。
历史将很快证明,周王室决心讨伐郑国是多么鲁莽。
河南长葛,中原腹地,一望无际的平畴沃野。
秋熟之日,遍地金黄,谷香弥漫。
长葛,“盖葛天氏故址也;后人思永其泽,故名曰长葛,亦称
葛”(《长葛县志》)。葛天氏,华夏民族的人文始祖之一,被后人称为乐神。
我们已经无法想象,世上最原始的歌舞艺术“葛天之乐”,是多么辉煌宏大!
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一曰载民,二曰玄鸟,三曰遂草木,四曰奋五谷,五曰敬天常,六曰达帝功,七曰依地德,八曰总万物之极。(《吕氏春秋·仲夏纪·古乐》)
高举着毛茸茸的牛尾,天、地、人、神、兽和谐相容,八歌连唱,手舞足蹈,乐声震天。
听葛天氏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感天动地的歌声连绵不绝之处,必是人间乐土。
葛天氏治世,不用宣教就能得到百姓的信任,不用教化就能让众人遵守礼法,他治下的歌声嘹亮的社会,被后世君子臣民称为“淳朴之世”。几千年后,饱受战乱之苦的唐代诗人杜甫,曾在一个久违的温暖春天遥想葛天族民,不禁百感交集:
草牙既青出,蜂声亦暖游。
思见农器陈,何当甲兵休。
上古葛天民,不贻黄屋忧。
(《晦日寻崔戢、李封》)
纵观人类历史,兵甲何时休过?
“葛天之民”的理想之国只在歌中。
公元前 707 年,长葛,这片曾经千人唱万人和的欢歌之地,响彻起决死的厮杀声。
也是秋天。
浸染兵士鲜血的谷穗和满怀丰收希冀的农夫一起倒在地上。
大地凄凉。
战争依旧以车战为主。由于青铜构件的大量使用,与殷商时期相比,战车的结构得到优化,制造工艺也更为精细,战车的机动性得到很大改善。为了加强对战车的防护,车舆四周加装了青铜甲片的护甲,轴头也增置了防御性的矛形长刺,战车的重量增加也使冲击力更强。同时,随着战争规模的不断增大,作战双方在交战中投入的战车数量也十分可观,往往达到数百乘之多。
作战双方总兵力的计算,多以一乘(辆)战车为基础。每乘战车上的作战人员一般为三人:左边的叫车左,掌管射箭;右边的叫车右,掌管持矛应战;中间是车御,掌管御马驰驱。但主将的戎车,则是将帅居中击鼓,御者居左,持矛者居右。君主的车乘,由于当时把左首当作上首,所以君主居左,御者居中,持矛者居右。每乘战车除了车上人员外,还配备有甲士十人、步卒二十人。
除了作战主体的战车,还出现了单独成军的步卒,即“徒兵”,也是近代步兵兵种的前身。
随着青铜冶炼技术的提高,各诸侯国已能生产合金比例不同的复合兵刃,这种兵刃更为锋利且不易折断。同时,兵器的形制也有所改进,如铜戈,不但加大了刃的弧度,提高了勾砍的效能,还加固了器柄的牢固程度。远射武器中,铜弩机被大量使用。由于单独编制的徒兵的出现,格斗短剑也被普遍装备。
面对以周王室为首的联军,郑国出动了多少兵力史无记载。但有一个数据可供推算:公元前722 年,即二十多年前,郑庄公在剿灭共叔段的叛乱中,史书明确记载:“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左传·隐公元年》)一场内战,就动用了二百乘战车;如今对外作战,出动的战车数量应不少于三百乘。如果按照每乘配备二十五人计算,再加上单独成编的徒兵,总兵力在二至三万之间。而联军集中的是周王室、陈国、蔡国和卫国的军队,虽然陈、蔡是小国,卫国也正处在衰落期,但军力都不弱,加上周王室的护卫军,估计参战的战车数量不会少于五百乘,总兵力应该大于五万。
面对周天子的亲征,是战是和,郑国朝野意见纷纷。郑庄公很清楚:不战或者战败,结果是几代君主称霸中原的梦想化为乌有。郑国的奋斗经历证明了一条真理:霸主地位是打出来的!所以,除了迎战,拼死一搏,别无他路。郑庄公决心举全国之力迎战周王室的联军。
在郑国国都新郑以南的长葛大平原上,近十万人杀气腾腾地对峙了。
周王室联军的布阵,依旧是三军横列:右军由蔡、卫两国军队组成,统帅是在周王室中担任卿士的虢国国军虢公林父;左军由陈国军队组成,统帅是周王室卿士、周朝宗室贵族周公黑肩;中军是周王室精锐的护卫军,由三军统帅周桓王亲自指挥。
面对联军的布阵,郑庄公作出这样一个判断:就联军的组成来看,周天子能够调动的诸侯,仅仅是郑国的宿敌陈、蔡、卫三国,中原的主要大诸侯国都没有听从周天子的调遣。虽然联军在总兵力上占据优势,但组成联军右军的蔡、卫两军,都曾是郑军的败将,实不足惧;组成联军左军的陈军更不足惧,因为陈国刚刚经历了公子妫佗弑兄自立的内乱,谈不上有什么战斗力;只有由周天子亲率的中军,训练有素、斗志高昂、不可轻视。因此,作战的主要目标,只能是周桓王亲自指挥的中军。
但是,公子突的一番话令郑庄公很吃惊。
公子突建议:战斗开始后,郑军的中军按兵不动,由左右两军率先向联军薄弱的侧翼发起冲击,当联军的左右两军溃败时,中军必然会惊慌失措,这时,郑军的中军再发起猛攻,联军的三军无法互相顾及,必然瓦解溃散。公子突的建议具有一定的颠覆性:以往诸侯作战,都采取中军率先冲击,左右两军随之的战法,尚未出现过中军不动,两翼首先攻击的先例。周礼有关于作战的礼仪程序是:先行挑战和应战,随后击鼓警告,双方都决定开战后,中军率先冲锋,左右两军随后——春秋时期,战争双方的中军大都由贵族组成,中军也是国君统帅所在,如果一方的中军垮了,战斗基本上就结束了。如果中军不动,先让左右两军的武士和农夫冲锋,对于视作战为职责和荣耀的贵族会是奇耻大辱——或许从这时起,中国古代战争观念开始发生了变化:不择手段的谋略成为主流,战术设计开始出现,繁文缛节的周礼成为无用的道德摆设。
对于战争来讲,取胜是唯一的目标,胜负是唯一的结局。
虽然听上去具有一定的政治和军事风险,郑庄公还是果断接受了这一不合常例、不循常规、不守常礼的建议。
接着,郑国大将高渠弥又提出一个更为大胆的构想:在以往的车战中,越来越明显的缺陷是,战车与徒兵各自为政,呈相互分离的状态。战车陷入被动时,徒兵不能增援;徒兵一旦被击溃,战车也随即陷入危险。如果能重新编制战斗序列和阵形,让战车和徒兵混编,即将一定数量的战车和一定数量的徒兵编成一个作战单元,再由若干这样的作战单元组成整体的作战阵形,单元内部的车兵与徒兵之间、单元与单元之间达成紧密配合、相互掩护的关系,同进同退,不留缝隙,必能坚不可摧、攻无不克。
高渠弥的建议被后世兵家称为“鱼丽阵”。《诗经·小雅·鱼丽》:“鱼丽于罶。”罶,即大口、窄颈、腹大而长的捕鱼竹笼,编绳为底,鱼入而不能出。
鱼丽阵的基本阵形是:郑军每军编制五偏战车;一偏有战车二十五乘,分成五队;一队有战车五乘。战车居前,徒兵跟随,弥补战车之间的空隙。如此混编如鱼群编队前行,故名鱼丽阵。郑军的鱼丽阵,左右两阵居前,担任第一次打击任务;中军居后,承担第二次打击任务。其阵形像一个倒着的“品”字。
鱼丽阵最突出的特点是:在车战中尽量发挥步兵的作用,即先以战车冲阵,步兵环绕着战车配置,填补战车与战车之间的空隙,形成协同作战的态势,其形态类似现代战争中的“步坦协同”。
鱼丽阵的整体阵形,酷似一个捕鱼的竹篓,是一个两头大而中间长的战阵。鱼丽阵的缺陷是:以往车兵受手持兵器长度的限制,格斗只能在两车相错时进行,也就是所谓的“错毂而战”;如今战车和步兵紧密结合成一个方阵,战车和徒兵混合在一起作战,车兵便无法与敌军战车错毂,也就发挥不出机动性能上的优势,车兵的武器根本无法投入使用。
鱼丽阵形,在之前的战斗中从未出现过。
所谓车步结合的鱼丽阵,还是以车战为主的阵形。春秋初期,以步兵为主的战斗很少。直到春秋后期,乃至进入战国时期,步兵才成为与车兵同等重要的作战力量。但是,在加强实战中徒兵和车兵的相互协同上,鱼丽阵不但在作战样式上是一个创新,也是制度上的一项破天荒的变革:当时,能够在战车上作战的是贵族,非贵族出身的人只能跟随战车跑;而鱼丽阵要求徒兵可在车兵需要时登车作战,这无疑调动了非贵族等级的兵士的作战积极性,打破了周礼森严的等级规范,为之后各诸侯国的作战提供了一个变革样板。
鼓声大作,战斗开始。
郑军率先发起攻击。
按照既定策略,坐镇中军的郑庄公挥动大旗发出了出击信号。随即,郑军的右军和左军同时向周王室的联军发起冲锋。正如预料,周王室联军的左右两军,即陈、蔡、卫三国的军队毫无斗志,在郑军的冲击下一触即溃,周王室的中军瞬间失去了两翼。由于郑军的中军一反常态,原地未动,正准备迎接郑军第一波攻击的联军的中军有点不知所措,作为中军总指挥的周桓王更是不知如何是好,他没有打过这样的仗,不知应该命令他的中军此刻向哪个方向出击,正在惶恐时,两翼的溃兵潮水般向中军的阵列蜂拥而至,中军的战斗队形顷刻被冲得一片狼藉。就在这时候,对面响起激烈的鼓声,郑军的中军出击了,一百五十乘战车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横列冲过来,而是呈三列纵队利刃般直插周王室联军的中军。
马蹄车轮敲击着大地,尘土弥天,杀声震耳。
郑军的左右两军随即从两翼向中心合拢。
“鱼篓”收口了。
周王室联军溃乱的兵士,在巨大的“鱼篓”中相互踩踏,战车在拥挤与混乱中无法移动,车兵的长柄兵器因无法平伸绝望地指向天空。郑军的战车在徒兵的环绕下,如同伸手入鱼篓捉鱼,最外围的联军兵士一层层地被兵刃砍倒,郑军的刀锋逐渐接近联军痛苦哀号的核心。
周桓王在王室卫队的簇拥下仓皇奔逃。
周桓王战车上竖立的那面大旗,暴露着他的逃跑轨迹,郑军跟随着郑庄公的指挥战车紧追不舍。
与郑庄公的战车平行追击的,是郑军大将祝聃的战车。越追越近时,祝聃拉弓发射,一支锋利的箭镞从侧后方深深插入周桓王的肩膀,周桓王猝然扑倒在战车上。祝聃让驭手鞭打战马,他想将冲上去拦截周桓王的战车,渴望将亲手俘获的周桓王献给自己的君主。郑庄公命令停止追击。周王室的数辆战车簇拥着周桓王绝尘而去。
古籍记录了郑庄公对祝聃说的一句著名的话:“君子不欲多上人,况敢陵天子乎?苟自救也,社稷无陨,多矣。”(《左传·桓公五年》)表面上,郑庄公的意思是:君子不愿出人之上,我怎么敢欺凌周天子呢?倘若能够自救,国家不被毁损,就算很幸运了——其实,这完全是对祝聃的托词,郑庄公的真实想法应该是:如果周天子当场毙命,或者将其活捉了,下一步该怎么办?自己当周朝的君王,还是另立一位周天子?两个选择都大逆不道,郑国会因此成为中原诸侯国的共同敌人。但凡这样,本来的一场胜利就会变成一场骑虎难下的危局。况且,就战争目的而言,射中周桓王的那一箭,难道还不够圆满吗?
葛之战结束了。
夕阳西下,被数万人马踩踏过的大平原上一片狼藉。
死者躯体渐冷,晚霞照耀着伤者绝望的脸庞。
“夜,郑伯使祭仲劳王,且问左右。”(《左传·桓公五年》)——当晚,郑庄公委派大夫祭仲携带大批牛羊,前去慰问负伤的周桓王及其将领,并诚心地向周桓王请罪,请求周天子赦免郑国的不敬。没有周桓王如何面对郑人道歉的记载。
郑人射向周天子的这一箭,瞬间摧毁了拥有数百年历史的周王朝最高权力的威望,让周王室彻底明白了一个现实:王室的尊严再也无法复原,天子的“共主”地位名存实亡。
这一箭,也让所有的诸侯开始用一种亢奋的眼光看待眼前的世界:一个可以各自为王的为所欲为的时代即将到来了!
在军事上,
葛之战影响深远。
周朝所倡行的“军礼”制开始走向消亡,诸侯们逐渐注重战争的实战效果,战争形态也从“以礼为固”过渡到“以兵诈立”“以谋为战”。战争,在具有威猛勇武之美的同时,显示出了它的狡诈、狰狞和残忍。
不久,又到了按照惯例朝拜周王的时候了。
诸侯们看到郑庄公也来了。
与以往朝拜仪式不同的是,周桓王向忠于王室的诸侯国君颁赐了一件礼物:一把纹饰精美的朱漆雕弓。
当年,周王室东迁的时候,为表彰秦国武装护送周王室,周平王曾赏赐给秦襄公一把朱漆雕弓,除了赞赏秦国危难之时对周王室忠心耿耿外,还赋予了秦襄公对不忠于周王室的人武力讨伐的权力。
不知郑庄公是否得到了这件礼物。
周王室的宴会场面盛大气氛融洽。
有诗为证:
朱漆雕弓弓弦松弛,接受王命至高无上。
我有这些尊贵宾客,内心深处万分舒畅。
钟鼓乐器隆重陈列,吉祥时辰情意绵长。
朱漆雕弓弓弦松弛,赐予功臣珍贵收藏。
我有这些忠诚臣民,天子身心宁和安康。
钟鼓乐器隆重陈列,菜肴丰盛美酒飘香。
朱漆雕弓弓弦松弛,美玉装饰锦绣箭囊。
我有这些英武勇士,天朝稳固万寿无疆。
钟鼓乐器隆重陈列,颂歌阵阵人神共享。
(《诗经·小雅·彤弓》)
在历史的记载中,特别强调:周桓王赏赐给诸侯们的朱漆雕弓的弓弦是松弛的。这一点令人玩味。
想必,周桓王的箭伤此刻还在隐隐作痛。
诸侯国的国君们个个彬彬有礼,谦卑地手捧朱漆雕弓向周桓王表示谢恩。只是,包括周桓王在内,人人心里都明白:天子一统天下号令诸侯的时代过去了。此时的周天子不过是一块装饰门面的招牌。
因此,周桓王的威严庄重、郑庄公的谦卑笑脸、诸侯们的忠心誓词,还有弓弦松弛的朱漆雕弓上的精美纹饰以及王室大殿上委婉绕梁的钟鼓之乐,都显得异常荒诞和诡异。
还是后人对那一刻看得透彻:天子的赏赐完全是迫于心中的恐惧,因为早上接受了天子赏赐并信誓旦旦表了忠心的人,到了黄昏就可以利刃相向弑君篡位。
自郑人在
葛之地向周天子射出那一箭开始,群雄争霸的春秋时代拉开了历史大幕。
郑庄公的称霸大业抵达了顶峰。
公元前 706 年——
葛之战第二年——北戎侵犯齐国,齐国向郑国求救,郑庄公派太子忽与大夫祭仲率军前去救援。郑军所向无敌,“大败戎师,获其二帅大良、少良,甲首三百,以献于齐”(《左传·桓公六年》)——郑军不仅砍下了三百个披甲的北戎兵的脑袋,还俘虏了大良、少良两个北戎军的主帅。
公元前705年,两个本来依附郑国的小国盟(今河南孟州西南)和向(今河南济源西南),背叛郑国投靠了周王室,郑庄公立即组织数国联军向这两个小国发动攻击。周桓王根本无力抵抗,只得把愿意跟随他的百姓迁到距洛邑近一些的地方安置。这次攻击,令周王室的属地缩小到只剩下一二百里,周王室的成员连吃饭都成了问题。更让周桓王感到恐惧的是,在郑国纠集的联军中,竟然还有郑国的宿敌卫国的军队。
不久,鲁国向各国赠送礼物时怠慢了郑国,郑国约齐国一起讨伐鲁国。齐国与鲁国有姻亲关系,但是在郑国的威慑下,齐僖公只能牺牲与鲁国的关系,他不但答应了郑国,还邀请卫国出兵协助郑军作战。三国联军与鲁军对峙于一个名叫“郎”的地方。郎,距鲁都曲阜只有几十里,鲁国紧急恳请宋国出面调停。郑庄公认为震慑鲁国的目的已经达到,所以,宋国一出面,郑军便撤了。郎战过后,郑庄公召集卫、齐、宋,四国在恶曹(今河南原阳一带)举行会盟,与郑国血拼多年的卫国和宋国从此成了郑国的盟友。
郑庄公的威望无以复加。
中原广袤,黄河浩荡,一切皆不可阻挡。
但是,无论是心情沮丧的周桓王,还是踌躇满志的郑庄公,他们心中的世界都未超出黄河流域那片盛产谷麦的沃野。为了这片沃野的每一寸土地,他们处心积虑,拼死作战,他们有理由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壮的斗士。只是,他们并不知道,在这个星球上的同一个时期,与黄河流域一样属于人类文明发源地的两河流域,那里的人为了种族生存而进行的殊死之战,其规模和血腥程度远远超过了东方的战争——与位于西亚的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相比,东方的黄河是一条滋润万物的温情的大河。
在人类历史发展轴线上的同一个时间坐标点上,与黄河流域的郑国同样抱有称霸世界的雄心和梦想的,是发祥于两河流域的亚述帝国。公元前 744 年,与郑庄公同时继位的,是西亚地区的亚述王帕拉萨三世。公元前733年,即郑庄公十一年,头戴王冠的亚述王乘坐在坚固的战车上,率大军进攻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当时,大马士革守军的步兵和骑兵总数不及亚述军的一半,而亚述人一次投入到前线的战车竟然达到五千辆——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数字,比发生在黄河流域的
葛之战作战双方的战车总和还要多数倍。亚述军的工兵吹胀皮囊,铺上木板制成浮桥,让步兵、骑兵、战车兵迅速渡过弗尔发尔河,直趋大马士革城下。战斗在城外的平原上展开。与
葛之战中郑军的“鱼丽阵”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庞大的亚述军由无数个兵种混合的最小作战单元连缀组成,每一个最小作战单元是:五辆战车在最前面,紧跟的是十五名骑兵,随后是二十五名重装步兵,最后是五十名轻装步兵。战斗开始后,双方的战车和骑兵互相冲击,在守军渐感不敌时,亚述军的骑兵和战车兵突然向两侧撤退,闪开一条通路让后面的重装步兵直冲上去。亚述军的重装步兵,头戴尖顶头盔,手持金属制成的凸形圆盾或柳条盾,冒着守军射来的雨点般的箭呐喊冲锋。守军大败后,大马士革遭到屠城。
亚述帝国的碑文和史诗,这样记述了亚述王的战果:“我用敌人的尸体堆满了山谷,直达顶峰;我砍去他们的头颅,用来装饰城墙。我把他们的房屋付之一炬,我把他们的皮剥下来,包住城门映墙;我把人活活砌在墙里,我把人用木桩钉在墙上,并且斩首”;“我在山间吹散他们的勇士,像一阵风;割下他们的头,像一群羔羊。我使他们的血流于低谷和山岗……那个城市被我俘获,我掠夺他们的众神,卷走他们的货物和财产,又以烈火烧毁他们的城池。那以砖石建成的三道巨墙以及整个城市的土地,在我的剑下废弃和毁灭。我把它们践踏成一片废墟,然后在上面种植我自己的庄稼”(引自《剑桥战争史》)。
葛之战后的第二年——即郑军和齐军一起与北戎军作战的那一年——亚述帝国更为好战的王辛那赫里布继位。他的战争目标直指垂涎已久的巴比伦。面对守军南北夹击的钳形布阵,辛那赫里布派出一支精悍的部队阻敌主力北上,自己则率军用精良的武器猛攻守军阵形的侧翼,全歼守军后大举南下增援阻击部队,最终成功攻入巴比伦城。不久,当两河流域抵抗亚述军的各国联军集结在一起并发起攻击时,辛那赫里布亲自率军迎战。记载这场战斗的铭文这样描述道:敌人“像一群群遮天蔽地的蝗虫”,“他们脚踏起的尘土,像暴风雨之前的蔽日浓云”。“我愤怒地乘着我的战车,把敌人纷纷撞倒”。我一手握弓,一手持矛,“高声大呼,如春雷滚滚。我像雷神一样咆哮着、怒吼着,抵挡住敌人的攻势,成功地包围了敌人。敌军的军官和其他的贵族身佩金剑,手戴闪闪发光的金镯,我急速地杀死他们,像割绳子般砍断他们的喉咙和手臂。”(引自《剑桥战争史》)铭文声称,此次作战,亚述军共杀死十五万人。
至少在古中国的春秋初期,无论战争如何频繁,尚不见疯狂屠城和彻底焚毁一座城池的记载。
周礼所营造的有序氛围尚在黄河两岸弥漫。
亚述王辛那赫里布的霸主地位也是通过战争得来的。有人做过粗略的计算,他在位二十三年,攻克了八十九座城镇、八百二十个乡村,俘获二十一万名俘虏。他通过战争积累起巨大财富,兴建了一座举世无双的王宫。据说,仅王宫内的一座华美浮雕竟长达三千米——被史学家称为具有“高超的政治手腕和军事才华”的亚述帝王,与东方的郑庄公同时抵达了所在地域霸主地位的顶峰。
公元前752年,就在两河流域和黄河流域战争连绵不断时,第七届古代奥运会在安特卫普举行。前六届,获奖运动员的奖品是一头羊或其他实物;从本届起,奖品改为一个橄榄枝花冠,还有一条棕榈枝。获奖运动员将头戴花冠、手持枝条以示荣耀——在古希腊传说中,橄榄树是智慧女神雅典娜送给奥林匹亚的,是和平与荣耀的象征。
可人类历史证明,迄今为止,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遏制争夺之欲,更何况是一束树枝。
公元前 701 年,在位四十三年的郑庄公病逝。
郑庄公一死,他的五个儿子即刻展开了君侯之位的争夺。
长子忽,是郑庄公与邓国(今湖北襄阳以北)女子所生。按照宗法制的惯例,郑庄公死后,忽继位为国君,即郑昭公。但是,郑庄公还与宋国雍氏女子生下了次子突。雍氏在宋国势力强大,是宋庄公的宠信亲族。郑昭公继位不到三个月,雍氏就将郑国大夫祭仲骗到宋国拘押,并威胁说如不立公子突为国君就杀了他。郑昭公闻讯被迫逃亡卫国,公子突在祭仲的助力下篡位成为郑厉公。
郑厉公的日子并不好过,因为宋国认为助他夺权有功,于是不断地索要财物,贪婪到郑厉公无法忍受的程度,最后只能彻底翻脸。
郑军准备攻击宋国,宋国立即组成了宋、齐、蔡、卫、陈五国联军,一直攻打到郑国的都城,焚烧了郑都的城门。为了泄愤,宋军还把郑国国祭大庙的椽子拆下来,运回宋国当都城庐门的椽子。
对中原霸主郑国来讲,这既是莫大羞辱,也是衰落的先兆。
更严重的是,郑国的政治隐患并没有彻底消除。
大夫祭仲因自认有功,专权蛮横,也到了郑厉公无法忍受的程度。于是郑厉公决心将其除掉,派出的杀手是祭仲的女婿雍纠。从姓氏上看,祭仲为女儿选的女婿,似乎也是来自宋国贵族雍氏家族。雍纠准备在郊外宴请祭仲时动手。雍纠的妻子、祭仲的女儿获悉此事后,问她的母亲:父亲与丈夫哪一个更亲近?母亲的回答是:任何男子,都可能成为一个女人的丈夫,父亲却只有一个,怎么能够相比呢?于是,雍纠的妻子就把秘密告诉了父亲祭仲。祭仲立即杀了雍纠,并在大街上陈尸示众。郑厉公闻听后,载着雍纠的尸体仓皇逃离了郑国。古籍上记载了他出逃时说的这样一句话:“谋及妇人,宜其死也。”(《左传·桓公十五年》)——谋划一旦告及女人,基本上等于找死呢。
祭仲把逃亡到卫国的郑昭公护送回国,重新复位。
秋天,逃亡的郑厉公,在宋、齐、蔡、陈等国和周王室的支持下,在郑国的一个偏僻城栎邑(今河南禹州一带)居住下来,因宋国派出军队保护,郑昭公也不敢攻打栎邑。
这样一来,郑国实际上有了两位国君。
仅仅几年,郑国就沦落成受人掣肘的下等国。
趁着混乱,当年被郑国占领的许国开始复仇,流亡的许庄公的弟弟许叔赶走了郑国军队,复建许国,史称许穆公。
郑昭公也没能活多久。在
葛之战中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将高渠弥,虽然当年是郑庄公的宠信,但他与郑昭公一直不和,郑昭公再次继位后,高渠弥担心郑昭公会杀了自己,便与祭仲合谋,在郑昭公打猎时在野外把他射杀了。
祭仲与高渠弥不敢迎回郑厉公,便改立另一位公子——郑昭公的弟弟公子亹为国君。
多年的政治内乱将郑庄公创立的伟业彻底败毁。
郑国无可挽回地退出了春秋历史舞台。
历史反复证明:在机遇与危机并存的世界上没有永远的霸主。
又一个春天来了。
被战火摧残的郑都东门外,春花再次烂漫开放,一位心智成熟的男子正在春光中徘徊:
我漫步走出都城的东门,
眼前的美女们密集如云。
尽管美女们是如此众多,
却没有我情意中的爱人。
一想到她那身白衣青巾,
才是让我快乐的心上人。
我在那都城东门外漫步,
眼前的美女们密集如云。
虽然美女们是如此众多,
却没有我向往中的爱侣。
一想到她那身白衣红巾,
就足以让我沉醉于幸福。
(《诗经·郑风·出其东门》)
战乱,永远是普通百姓的巨大灾难。
妻离子散之时,残垣瓦砾之间,面对生生不绝的烂漫春花,叫人怎能不痛彻心扉。
郑国都城的城门被烧,国祭大庙的椽子被拆下运往宋国的那一刻,宋、齐、蔡、卫、陈的兵士看着神色仓皇的郑人,心中弥漫起一种莫名的自豪感:称霸一时的郑国终于沦落了。
此时感觉最良好的,当数作为攻击主力的齐国兵士,他们有理由认为:齐国取代郑国成为中原霸主的时机到了。
但是,突然传来的一个消息,让齐国兵士有点不知所措:他们的国君齐僖公病逝了。
齐国军队立即启程回国。
齐国是周王朝开国时分封的诸侯国之一。牧野之战结束后,由于姜子牙辅佐周武王灭商有功,被封地于营丘(今山东临淄一带),国名为齐,因国君为姜姓,又称姜姓齐国。营丘占据着今山东大部,濒临大海,有鱼盐之利,齐国逐渐成为一个诸侯大国。
只是,疆土再大也是周王室的附属。
公元前882年发生的一件事,对齐国历史产生了深远影响:纪国国君纪侯在周夷王面前进谗言,说齐国国君齐哀公正在修建祭天的天坛。祭天是古代最高级别的祭祀活动,只有朝代的君王也就是周天子才能主持。齐哀公的“僭越”导致他在去周都朝觐时,被周夷王扔到一口大鼎里煮了。这是一个没齿难忘的奇耻大辱,齐国与周王室和纪国结下了深仇大恨。
要想复仇,必须强国。
但是,齐哀公死后,齐国陷入了长达数十年的内乱,兄弟之间、叔侄之间为争夺权位,爆发了一轮又一轮的冲突。
陷害齐哀公的纪侯为绝后患,向周夷王提出:废掉齐哀公的儿子,立齐哀公异母弟弟吕静为齐国国君,是为齐胡公——纪侯之所以提出这个建议,是看准了齐胡公的懦弱。
果然,为躲避心机叵测的纪侯再次暗算,同时躲避齐哀公的儿子以及亲兄弟们的复仇,齐胡公继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齐国的都城从营丘迁到西北五十里外的薄姑(今山东博兴以南)——只要纪侯存心将齐国置于死地,只要齐哀公的后代决意复仇,仅仅跑出五十里就能平安无事了?
齐胡公刚在薄姑安顿下来,齐哀公的同母弟弟姜山和他的侄子们——即齐哀公的儿子们——纠集各自的私党以及反对迁都的齐人,联合向薄姑发起了攻击。虽然这支联军结构松散,军事指挥也没章法,但是他们同仇敌忾,士气旺盛,且有民意支持,只有少量王室卫队的齐胡公没有任何抵抗力,薄姑很快被攻陷,齐胡公在混乱中被乱刀砍死。
齐哀公的儿子们为答谢叔叔的恩德,主动放弃了国君之位,姜山成为齐国国君,是为齐献公。
齐献公将都城迁回营丘,改名临淄。
齐献公和他的儿子齐武公前后在位三十五年。
三十五年后,齐国再次出现危机。
此时,齐国国君是齐武公的儿子齐厉公。齐厉公生性暴虐,国人怨声载道,齐厉公规定:凡谤者,杀!
齐胡公的儿子们认为:复位的时机到了。他们混进临淄城,与充满怨恨的齐人一起攻打齐厉公的宫殿。齐厉公的王室卫队拼死抵抗,混乱的肉搏持续了一天。当搏杀之声终于平息后,双方的幸存者都不知所措了:齐胡公的儿子们与他们攻击的齐厉公都已死于乱刀下。
厉公暴虐,故胡公子复入齐,齐人欲立之,乃与攻杀厉公,胡公子亦战死。(《史记·齐太公世家二》)
短暂的沉寂过后,齐人发现齐厉公之子姜赤还活着,于是拥立他为国君,是为齐文公。
临淄城里的血污逐渐干涸。
公元前 794 年,齐文公的孙子继位,是为齐庄公。
齐庄公在位六十四年。由于他在位时间长,一直奉行“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史记·齐太公世家二》)的治国方略,频繁内乱的齐国终得以恢复元气并逐渐富足。
齐庄公死后,其子齐僖公继位。
此时,齐国的国力已非同一般。
不幸的却是,齐僖公与郑庄公处在同一个历史时期。
于是,同样野心勃勃的齐僖公,面临着一个重大的战略问题:是暂时卧薪尝胆,甘当中原第二,还是一鼓作气,争当中原老大?
齐僖公意识到:齐国尚不足以与郑国争锋,操之过急很可能前功尽弃。须以极大的耐心与郑国周旋,使齐国养精蓄锐的时间更为充足——对于中原第一的郑国来讲,是要小心被实力第二的诸侯国超越,更要小心被甘居第二的诸侯国取代。
齐僖公先后与郑庄公、鲁隐公结盟;还在宋、卫与郑国的争斗中充当调停人;又联合郑、鲁两国,讨伐不向周天子朝觐的宋殇公;然后联合郑庄公和鲁隐公一起攻打许国……公元前706年,齐僖公在郑国公子忽的帮助下,打败了入侵中原的狄戎;三年后,在郑国的要求下,联合卫国讨伐了与自己有联姻关系的鲁国……总之,齐僖公小心处理着与中原霸主郑国的关系,最大限度地利用着积蓄实力的机遇期。
齐国的耐心等待终于有了回报。
公元前701年,一代霸主郑庄公死了。
如果从复兴齐国的齐庄公算起,齐国的养精蓄锐已经长达九十多年。
当宋国与郑国翻脸欲出兵伐郑时,齐国立即响应并且充当主力军,两国又联合了曾与郑国交恶的卫、蔡、陈三国,五国联军一直打到郑国都城的东门外。
公元前698年,壮志未酬的齐僖公去世。齐僖公的长子姜诸儿继位,是为齐襄公。
齐襄公继位时,正值齐国实现崛起的历史关口,中原所有的诸侯国都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而后来的史籍,多把齐襄公叙述成一位昏庸的君主,原因来自他对一位女子执着一生的迷恋——在中国古代史上,这位齐国君主奇特的情爱故事,令他所有的政治和军事作为黯然失色。
安葬了父亲齐僖公后,齐襄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进一步肢解之前的中原霸主郑国。他首先以主持公道的名义,恢复了被郑国占领的许国的诸侯国地位,好像当年攻打许国的联军中没有齐国军队一样。之后,他在宋国靠近郑国边境的首止(今河南睢县一带)主持会盟,商议再次出兵讨伐郑国,以给陷入内乱的郑国最后一击,理由是郑国发生了弑君之罪——郑庄公死后,郑国争夺君位的内讧随即爆发:先是郑昭公被逐,郑厉公继位;接着,郑厉公为躲避暗杀逃亡,郑昭公复位;随后,郑昭公被大臣高渠弥杀死,郑昭公的弟弟公子亹继位,但齐国不承认公子亹的君主地位,因为逃亡的郑厉公正处于齐国的保护下,是齐襄公控制郑国的一张王牌。
当得知各国又准备发兵攻打郑国时,公子亹决定和心腹臣僚高渠弥一同前往首止,拜见齐襄公。这一决定,遭到当年迫使郑厉公逃亡的臣僚祭仲的反对,祭仲认定此行凶多吉少。但公子亹认为,为避免齐襄公发兵伐郑,避免齐国庇护下的郑厉公回国,只要能够保住自己的君位,即使齐襄公在诸侯会盟上公开侮辱他也能忍受。祭仲害怕自己被杀,声称患病没有同去。结果,公子亹刚到首止,还没来得及向齐襄公献媚,就被砍下了脑袋。与他同行的高渠弥,因为是杀死郑昭公的凶手,下场更惨:“齐人杀子亹而
高渠弥。”(《左传·桓公十八年》)——
,用车撕裂人体的酷刑。然后,在齐襄公的策划下,郑国大夫傅瑕充当内应,将公子亹死后继位的公子婴以及公子婴的两个儿子杀死,迎接郑厉公回国。再次登上君位的郑厉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傅瑕杀了——敢于弑君之臣绝对不可靠!
至此,郑国的政治内乱暂时平息,郑国彻底沦为齐国的附属国。
接着,齐襄公开始干涉卫国的内政。
卫国国君卫惠公,是齐襄公妹妹宣姜的儿子。齐襄公继位的第二年,卫国的两位公子因怨恨卫惠公杀害太子伋取代其位,起兵推翻了卫惠公,并拥立太子伋的同母兄弟公子黔牟为国君。对于齐襄公来讲,卫国内乱正是控制卫国的绝好时机,他不但把逃亡的卫惠公收留在齐国,而且再次召集各诸侯国会盟,声称要为卫惠公讨回公道。为了集中力量对付卫国,在齐襄公邀请的诸侯国国君中,竟然还有纪国的国君,且齐襄公堂而皇之地宣布:齐国与纪国已经签订了友好盟约——谁都知道,齐哀公受纪侯陷害被煮死,齐国必报的国仇就是灭亡纪国。诸侯国的国君们再一次领略了齐襄公的老谋深算。
既可认敌为“友”,也可视“友”为敌。既能让你以为再深的国仇也可一笑泯之;还能有一天让你明白任何盟约都是靠不住的。
谁说齐襄公是昏庸的君主?
但是,另一件事的发生,不但使齐国崛起的光芒黯淡下来,还在中国古代史上留下了一个永久的粉色谈资。
齐襄公居然还是一位为了情爱奋不顾身的君主。而他至死不渝爱恋的那位女子,不但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还是鲁国国君的夫人。
齐僖公之女史称文姜。当时,文姜与她的姐姐宣姜,都是闻名于世的绝色美人,各诸侯国的国君以及公子们,纷纷寻机前往齐国都城临淄,既为窥视芳容更为谈论嫁娶。文姜暗恋上了郑国的公子忽,恳求父亲成全她的意愿。但是,当齐僖公有意将文姜嫁给公子忽时,竟然被公子忽拒绝了,理由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政治借口:齐国是大国,大国的公主他配不上。传说,这件事让文姜患上了忧郁症。
作为文姜同父异母的哥哥诸儿,即后来的齐襄公,当时是齐僖公的长子,齐国君主之位的继承人,因从小与妹妹文姜一起长大,感情非同一般,特别是在情窦初开的年龄初尝禁果,导致一发而不可收,诸儿对妹妹有了近乎病态的迷恋。这段感情逐渐为外人所知。齐僖公不得不将二人分开。
被郑国的公子忽拒绝后,在齐僖公的安排下,文姜嫁给了鲁国国君鲁桓公。这显然是一桩政治联姻。文姜出嫁的时候,哥哥诸儿依依不舍,不但亲自送妹妹去鲁国,且在以后分别的日子里陷入了不能自拔的相思。
桃树有华,灿灿其霞,当户不折,飘而为直,吁嗟复吁嗟!(《东周列国志》)
诸儿认为,文姜桃花一般娇艳的容颜光彩夺目,现在这枝桃花让别人折走了令自己痛不欲生。
桃树有英,烨烨其灵,今兹不折,证无来者?叮咛兮复叮咛!(《东周列国志》)
文姜告诉诸儿,桃花是有真情的,你若不主动来折,难道还要等到韶华已逝吗?
诸儿继位后,成为齐国国君齐襄公,不但娶了宋国公主为妻,而且有了儿子;文姜成为鲁国国君夫人后,也为鲁桓公生下了儿子。两人天各一方,没有见面的机会,这段同父异母的兄妹情爱,似乎到此为止了。谁承想,有一天,在齐、鲁两国的正式往来场合,两人又见面了。这一见,便引出了一连串的事端。
公元前 694 年,齐襄公继位后的第四年,正月,齐襄公邀请鲁桓公访问齐国。夫人文姜请求一同前往。两位国君先在齐、鲁边境附近举行会谈,然后鲁桓公和文姜一起抵达临淄。齐襄公以兄妹之情为由,将文姜接到自己的宫内,男女旧情立即重燃。艳闻从宫内传到市井,引起齐国舆论的轩然大波:
齐国的南山多么高峻,
毛茸茸的公狐狸在山坡逡巡。
通往鲁国的大道又宽又平,
齐国公主从这里嫁给鲁君。
既然已经嫁给了别人,
为啥还要幽会从前的情人?
脚上的葛鞋两只成双,
帽带的一对双缨已经拴牢。
通往鲁国的大道又宽又平,
文姜出嫁走过这条大道。
既然成为鲁国的夫人,
为啥又回到齐国来重温旧好?
种植葛麻有什么诀窍?
只要修垄挖沟就能长得很高。
想要娶妻有什么规矩?
必须事先向父母禀告。
既然正式通过明媒正娶,
为啥她如此不知害羞?
想去砍柴有什么高招?
没有斧子什么也砍不倒。
想要娶妻通过什么方法?
没有媒人谁也娶不到。
既然已经是人家的媳妇,
为什么由着她如此妄为?
(《诗经·国风·齐风·南山》)
被社会舆论指责的不是爱情而是“乱伦”。古代婚姻中有两条基本戒律:一是同姓男女不得发生婚姻或两性关系;二是男子不得与庶母、兄弟之妻等女性家庭成员发生两性关系。
鲁桓公得知此事后严厉斥责了文姜。再与齐襄公私会时,文姜把受到的委屈告诉了齐襄公。齐襄公勃然大怒,做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决定:在招待鲁桓公的宴会上,有意把鲁桓公灌醉,然后让大夫彭生搀扶鲁桓公登车返回。车行半路,彭生突然勒住不胜酒力的鲁桓公,由于年轻力壮,竟然一下子勒断了鲁桓公的肋骨,鲁桓公当场毙命。
十八年春,公将有行,遂与姜氏如齐……公会齐侯于泺。遂及文姜如齐。齐侯通焉……夏四月丙子,享公。使公子彭生乘公,公薨于车。(《左传·桓公十八年》)
鲁国国君死在了齐国。
没有人认为齐襄公只是出于痴情,所有人都认为齐襄公的霸气已经张狂到了肆意妄为的地步。
可以想见,那些陪同鲁桓公出访齐国的鲁国人是多么惊骇。他们对齐襄公表示:鲁国国君敬畏您的威严,不敢苟安,来到齐国与您修好订盟。如今却再也无法回到鲁国。这件事将在诸侯国间造成恶劣影响,我们也无法向鲁国的国民交代。请严惩彭生!齐襄公非常痛快地答应了这一请求,把勒死鲁桓公的大夫彭生以暗杀罪处死了。
鲁桓公死在了齐国,鲁国人拥立太子同继位,是为鲁庄公。太子同,文姜所生。为躲避舆论的攻击,文姜暂时滞留在齐国,想必与齐襄公日日缠绵。后来,为帮助儿子理政,文姜回到鲁国,但仍然寻找机会与齐襄公相会。
二年冬,夫人姜氏会齐侯于禚。(《左传·庄公二年》)
禚地,位于齐、鲁、卫三国交界处的齐国境内,今山东长清西北一带。这是公元前692年的冬天,距鲁桓公死去仅仅过了两年,他们再次私会。
七年春,文姜会齐侯于防,齐志也。(《左传·庄公七年》)
防地,位于鲁国境内,今山东费县一带。所谓“齐志”,指的是这次私会出自齐襄公的意愿。这是公元前687年的春天,距两人旧情重燃已经过去七年,他们还是彼此渴望着与对方相见。
尽管如此,齐襄公依旧是一位令齐国人骄傲的君主,因为他办成了一件大事:灭亡纪国!
纪国,东方诸侯国,位于今山东半岛中北部、渤海莱州湾的西南岸。纪国与齐国毗邻,又同是姜姓,在西周初期的很长一段时间内,纪、齐两国和平共处、相安无事。周夷王三年,齐哀公被纪国君主陷害致死后,齐国与纪国结为世仇。
对于齐襄公来讲,复仇只是灭纪的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动力是齐国在中原的扩张称霸。
齐襄公采用的手段,是以强大的武力震慑迫使纪国屈服。
公元前 695 年,即齐襄公继位的第三年,齐国发兵攻打纪国。纪国求救于鲁国,鲁桓公出面调停。由于当时齐襄公要先将卫国收入囊中,为麻痹纪国,便顺水推舟,借机与纪国签订了一个友好盟约。
当齐国控制了郑国和卫国,特别是齐襄公杀死鲁桓公后,纪国便孤零零地暴露在齐国的刀锋下了。
公元前693年,齐襄公撕毁与纪国的友好盟约,打着为齐哀公报仇的旗号再次兴兵伐纪。在齐军强势的猛攻面前,纪军无力阻挡。齐军连续占领了纪国的骈邑(今山东临朐一带)、晋邑(今山东昌邑一带)、郚邑(山东安丘西南)等地,然后把占领地上的纪国子民统统赶走,宣告脚下的这片土地归齐国所有。在齐国持续不断的军事压力下,纪国内部产生了分裂。公元前 691 年,纪国国君的弟弟,把纪国的酅地(今山东淄博一带)献给齐国,表示愿向齐国俯首称臣以换取平安无事。齐襄公同意了。但是,没过多久,齐国大军再次攻入纪国,且直接攻破了纪国的都城。纪国国君怕齐人将他也煮了,仓皇出逃并一去不复返。
纪国灭亡了。
纪国在中国古代史上存在了五百余年。
齐国,历经九世君主,历时一百九十一年,终于复仇!
灭亡纪国三年后,齐襄公与文姜又一次在防地幽会。
此时的齐襄公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他只用了十几年的时间,便让齐国登上了春秋历史的辉煌顶峰。然而,沉浸在欢欲中的齐襄公并不知道,他的死期马上就要来了。即使贵为君王霸主也无法预知自己命运中的无常。
这一年,齐襄公派两位臣僚去驻守边关葵丘,一位臣僚叫连称,另一位臣僚叫管至父。边关总要有人守,但两位臣僚都不愿去。
葵丘在哪里?
今潍坊临朐县大关镇与临沂沂水县马站镇的交界处,有一座属于齐长城的险要关隘,名叫穆陵关,是古代齐、鲁两国相争的战略要地,号称“齐南天险”。穆陵关附近有一个地方名叫“葵丘”。这处“葵丘”靠近长城关隘,虽被称为需要镇守的边关,但距离齐国都城临淄并不算太远。
可见,不是镇守边关太过辛苦,而是臣僚们养尊处优惯了。
史籍对此记载简略:“襄公使连称、管至父戍葵丘。瓜时而往,及瓜而代。”(《史记·齐太公世家第二》)——两位臣僚接到镇守边关的旨意时,正值瓜熟季节。为了让他们尽快上路,齐襄公表示:等明年瓜熟的时候,派人把他们替回来。
此处的“瓜”,是产于齐国的一种气味芬芳的甜瓜。什么瓜不重要。重要的是:甜瓜引来的是一桩残忍血腥的弑君命案。
连称和管至父很不情愿地去了葵丘。
一年后,即公元前686年,瓜又熟了,连称和管至父却没有接到回城的旨意。两人派人去提醒齐襄公,请求派人来替换他们,没想到齐襄公不同意,这让连称和管至父十分恼怒。为臣一时愤怒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在决意不再忍受边关之苦的同时,决意不再忍受齐襄公对他们的任性与轻蔑。
一场惊天动地的叛乱由此而生。
两人都是齐襄公身边的臣僚,对宫内的情况十分熟悉。他们选择了另外两人作为内应:一是齐襄公的堂兄公孙无知。公孙无知是齐僖公弟弟的儿子,齐僖公生前对这个侄子非常宠爱,一切待遇都与太子相同。因此,齐襄公当太子时就常与公孙无知发生冲突。齐襄公继位后,立即降低了公孙无知的待遇,这引起公孙无知的极大不满。二是连称有个堂妹在齐襄公的后宫,因长期得不到齐襄公的宠爱而满腹怨恨。连称让堂妹负责窥视齐襄公的行动以寻找下手的时机。
这一年的冬天机会来了。
齐襄公到姑焚(今山东博兴一带)打猎时,发现一头大野猪:
从者曰“彭生”。公怒,射之,彘人立而啼。公惧坠车伤足,失屦。(《史记·齐太公世家第二》)
大野猪出现的时候,随从的人说这是彭生。意思是:当年彭生奉命杀死鲁桓公,齐襄公为灭口又杀死彭生,彭生托生成野猪向齐襄公索命来了。齐襄公大怒,发箭射野猪,这头野猪像人一样立起来嚎叫。受到惊吓的齐襄公从车上掉下来,摔伤了脚,还把鞋子丢了。齐襄公回到宫中后,责令管鞋的小臣费去找鞋,费没找到鞋,回来被齐襄公用鞭子抽得皮开肉绽。
连称得到齐襄公受伤的情报后,立即与管至父联系公孙无知,拟率众袭击齐襄公的宫殿。一行人来到宫门口时,刚好遇到费,随手就把费捆了起来。费说,我哪里会抵抗你们,你们不要硬冲,惊动了宫内就很难成功。公孙无知不信,费解开衣服让他们看背后的鞭伤,公孙无知相信了。费表示自己愿做他们的内应。
费再次进宫后,告知齐襄公:一伙叛乱的人正往宫内冲呢!然后帮助齐襄公躲藏到门后。费回身想去接应,却死在宫门的台阶上,冲进来的人并不知道他是内应。等公孙无知冲入宫内时,小臣孟阳装扮成齐襄公躺在床上,他立即被杀,而公孙无知很快就发现杀死的并不是齐襄公。
或见人足于户间,发视,乃襄公,遂弑之。(《史记·齐太公世家第二》)
仔细搜寻后,公孙无知看见了齐襄公露在门缝下的一只脚,于是将他拖出来一阵乱刀猛砍——成就了名垂于史的齐国伟业,又成就了流传于世的奇异情爱,一代国君齐襄公,瞬间便身首分离血肉模糊。
齐国国内大乱。
大夫鲍叔牙保护着齐襄公的弟弟公子小白逃到莒国。
大夫管仲和召忽保护着齐襄公的另一个弟弟公子纠逃到鲁国。
公孙无知自立为齐国国君。
作为中原霸主的齐国,陡然发生了如此大变,各诸侯国一片震惊。人们立即联想到不久前发生的一个异常天象:一阵流星雨瀑布般自深邃的夜空倾泻而下,光芒照耀着沉沉暗夜。
流星雨是体积巨大的彗星在行进中形成的。迄今为止,在天文学家发现的六千四百多颗彗星中,造成最古老的流星群之一天琴座流星雨的那颗彗星,由一位名叫撒切尔的业余天文学家于1861年最早发现,因此被命名为“撒切尔彗星”。中国的《左传》对发生于公元前 687 年的流星群的记载,是世界公认的第一次对撒切尔彗星飞临地球造成的流星雨的记述:后半夜,流星像雨一样地洒下来,星光的长度都在一至二丈,持续不断地落下,但都没有落到地面就消失了,这样的景象直到鸡鸣时才停止。围绕着太阳旋转的撒切尔彗星,大约四百多年才能转完一圈。天文学家因此推算,人类能够再次看到撒切尔彗星的时间,大约在公元2276年。
而中国古人认为,彗星的出现,标志着一个伟人死了,另一个伟人将要出现。
齐襄公被杀的第二年,公孙无知在出游时被杀。
初,公孙无知虐于雍廪;九年春,雍廪杀无知。(《左传·庄公九年》)
这里说的“雍廪”,是齐国一位大夫的名字,因受公孙无知的虐待而杀了他。
桓公元年春,齐君无知游于雍林。雍林人尝有怨无知,及其往游,雍林人袭杀无知。(《史记·齐太公世家第二》)
显然,这里的“雍林”是一个地名,雍林人因怨恨公孙无知而杀了他。
无论如何,公孙无知的弑君行为遭到齐人的痛恨,齐人杀他是为有一位名正言顺的国君。
公孙无知被杀后,流亡在莒国的公子小白,在鲍叔牙等人的护送下火速赶往齐国;同时,流亡在鲁国的公子纠,也在管仲等人的护送下快速赶往齐国。无论是公子小白还是公子纠,此刻都是齐国君位的合法继承人,谁能抢先赶回国,谁就能登上齐国君主的宝座。只是,相比之下,公子纠有一个巨大的优势:他得到了鲁庄公的全力支持。此时的鲁国认为:让被鲁国保护的公子纠继位,是控制齐国的绝佳时机。为此,鲁庄公不但亲自领兵护送公子纠回国,同时命令管仲率军把守莒国通往齐国的道路以阻公子小白顺利归国。
管仲率领的拦截队伍,与鲍叔牙护送公子小白回国的队伍,不可避免地撞到了一起。于是,一件匪夷所思的著名事件发生了:
鲁闻无知死,亦发兵送公子纠,而使管仲别将兵庇莒道,射中小白带钩。小白佯死,管仲使人驰报鲁。鲁送纠者行益迟,六日至齐,则小白已入……是为桓公。(《史记·齐太公世家第二》)
管仲的拦截队伍挡住了公子小白,管仲亲自射箭,却射中了公子小白的衣带钩,公子小白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却口吐鲜血倒在车里佯装死去。管仲立即派人向鲁庄公报告了公子小白的死讯,导致护送公子纠的鲁国军队放慢了行进速度,六天之后才抵达齐国都城临淄。而这时候,公子小白已经成为齐国国君了。
这戏剧性的一刻,虽已过去了两千多年,但是管仲向公子小白射出的那一箭,连同公子小白装死的历史往事,依旧充满了令人不解的重重疑点——毫无疑问,与令人惊异的撒切尔彗星造成的千载难逢的流星雨一样,那位死而复活的人能以这种极其特殊的方式出场必是不可等闲视之。
姜小白,齐国第十六位国君,中国古代史上著名的齐桓公。
齐国的霸业因他迎来了重大的历史转折。
齐桓公继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巩固自己用特殊手段夺取的君位。
由此爆发的一场战事,史称“干时之战”。
这场战事从头至尾充满着诡异。
齐桓公制造的诡异历史从管仲向他射出那一箭便开始了。
管仲,齐国人,贵族出身,祖先是周穆王的后代,与周王室同宗,父亲管庄曾官至齐国大夫。但是,父亲在他年少时去世,导致他的家境逐渐败落。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有一个少年时就结交的朋友,名叫鲍叔牙。
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史记·管晏列传第二》)
管仲贫困时,曾与鲍叔牙一起做买卖,两人赚的钱大部分被管仲拿走,可鲍叔牙并不认为管仲贪财,而是知道管仲太穷了。管仲曾与鲍叔牙谋划做事,不但没有一件事成功,反而屡让鲍叔牙陷于窘境,可鲍叔牙并不认为管仲愚笨,而是认为他的运气不好。管仲做小官的时候,三次被国君驱逐,鲍叔牙认为不是管仲不成器,而是他没遇到施展才能的机会。管仲去当兵,三次打仗三次逃跑,鲍叔牙认为不是管仲胆怯,而是他有老母亲需要赡养。管仲不禁感叹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牙。中国成语中的“管鲍之交”说的就是这种交情。
作为朋友,这种交情即使有夸张的成分也可成为美谈。但这种交情一旦掺入政治企图就另当别论了。
终于,两人遇到了一个机会:通过面试被聘为齐国公子的伴读师傅。
那时齐僖公还活着,他的三个儿子分别是姜诸儿、姜纠和姜小白。
齐僖公让召忽和管仲当公子纠的师傅,让鲍叔牙当公子小白的师傅。召忽此前就是公子纠的师傅,公子纠因倾慕他的才华,将其召入宫中为师。管仲和鲍叔牙能够同时入宫得到了召忽的力荐。
齐僖公死后,姜诸儿继位成为齐襄公。
齐襄公杀死鲁桓公后,召忽、管仲和鲍叔牙都认为齐国国难将至。
因公子纠的母亲是鲁国国君的女儿,于是召忽和管仲保护公子纠逃到了鲁国;而鲍叔牙保护公子小白去了莒国。
很快,齐襄公被杀,齐国无君。
于是,便发生了那件匪夷所思的事:公子小白因装死,得以赶在公子纠之前回到齐国,继位成为齐桓公。
这件事疑点重重。有史料显示,当初,齐僖公让鲍叔牙给公子小白当师傅,鲍叔牙不情愿,认为公子小白不是当国君的料。但是,管仲不这么看这个问题,他对鲍叔牙说,诸儿(即后来继位的齐襄公)虽是长子,但心性轻率,前途无定。如果上天降祸于齐国,将来替代诸儿统治齐国的,不是公子纠就是公子小白。公子纠即使成为国君,也必将一事无成。而公子小白虽不显聪明,但凡事看大局有远虑,是能让齐国成就大业的。那么,未来,公子小白一旦成为国君,你就是辅佐国君的重臣了——管仲对鲍叔牙说的这番对话,证明两人在入宫为师时就达成了一个政治默契:两位公子无论谁当上国君,作为公子的师傅都可以从中获利——如果这些史料是真实的,那么,管仲射向姜小白的那一箭是真是假就值得探究了。且从地理上讲,莒国距离齐国近,鲁国距离齐国远,从鲁国出发的管仲都能赶上公子小白,如何解释十万火急赶回齐国的公子纠却落在了管仲的后面呢?据说,公子小白是咬破舌头口吐鲜血装死的,但从常识上讲,被箭射中喷出鲜血与咬破舌头流出鲜血是两回事。就算公子小白演技精湛,管仲为何没有仔细确认就忙于向鲁庄公报告了他的死讯呢?——除非是,管仲和鲍叔牙合谋做着一笔瞒天过海的大生意。
公子小白抢先继位后,公子纠不得不重回鲁国。
管仲并没有与鲍叔牙一起回齐国,享受公子小白继位后带来的利益,而是依旧跟随着公子纠回到了鲁国——如果是管仲和鲍叔牙共同策划了这场阴谋的话,更出人意料的情节应该还在后面。
齐桓公继位,除了公子纠外,最愤怒的是鲁国。
鲁国与齐国的关系,可谓春秋时代最为纠结的关系。
鲁国是西周初年分封给周公旦长子伯禽的诸侯国,国都曲阜,疆域在泰山以南,大致位于今山东南部,兼有河南、江苏、安徽三地的一小部分。鲁国与齐国相邻,处在同一地域,两国君主世代都有联姻关系,但私下里又始终处于激烈的竞争中——中国古人熟谙“远交近攻”的道理。
鲁国国君鲁庄公,是公子纠的亲舅舅,原指望公子纠当上齐国国君,鲁国就能控制齐国了。于是,当公子纠逃回鲁国后,鲁庄公决定用武力推翻立足未稳的齐桓公。
齐、鲁两国的战事,是鲁国率先发起的。
鲁国的军队由鲁庄公亲自率领,以大将曹沫为前锋,大军闯入齐国国境后,前锋推进到距临淄城仅几十里的一条小河边。齐桓公在鲍叔牙的辅佐下率军迎战。两军在小河的两岸形成对峙。
那条小河的名字叫干时。
时值秋天,小河的水很浅,水面上漂浮着枯枝败叶。小河上唯一的一座木桥,是鲁国通往齐国都城的必经之路。小河的两岸,林木遍地,沟堑纵横,除了这座木桥外,再无路可供战车通行。
管仲在战前向鲁庄公提出“速攻”的建议。鲁庄公根本不想知道管仲的“速攻”意味着什么,他对管仲的回答是:如果一切真的如你所料,姜小白早就被射死了。
鲁军抵达干时河边,发现木桥已被拆毁。鲁庄公命令架设浮桥。浮桥刚刚架设完毕,对岸便传来隆隆的战鼓声,齐军在数十乘战车的引领下向河边冲来。鲁庄公立刻命令曹沫率军过桥迎战。
冲过浮桥的鲁军与齐军撞在一起。齐军战车上的甲士用长戟刺杀,战车阵形后面的徒兵射出密集的箭矢,鲁军的前军抵挡不住开始有后退的趋势。但是,在曹沬的督战下,鲁军坚持着拼死搏击。突然,阵地上响起一声号角,齐军潮水般地向后退去。鲁庄公立即命令鲁军追击。浮桥很窄,战车和徒兵挤在一起,浮桥不堪重负吱吱作响,不断有战车和兵士掉入河中,但鲁庄公严令全军迅速过桥。
当鲁军半数已经过桥,鲁庄公的战车走到了浮桥中央的那一刻,干时河上游方向突然传来轰隆隆的水声:一股汹涌的河水沿着几近干涸的河床滚滚而来。与此同时,从河对岸的树林中冲出齐军的三个战车群。在这三个战车方阵的中央、两侧和后面,齐军的徒兵高举着矛剑蜂拥而至。齐军的攻击阵形再次逼近河边,已经过桥的一半鲁军惊慌失措,纷纷后退,不少鲁军兵士退入河中,在暴涨的河水中挣扎。而退往浮桥上的鲁军战车,与正在桥上的战车顶在了一起,浮桥在汹涌河水的冲击下摇摇欲坠。
战场上充斥着鲁军兵士绝望的呼喊。
又一阵鼓声响起,木桥的两翼又冲出两支齐军的徒兵,这是专职射箭的徒兵队。徒兵队冲到河边后,前队半跪,用盾牌形成一道屏障;在屏障的后面,射箭手排成一列开始射箭;这一队发射完毕后退下,后面的一队上前继续发射。密集的箭矢指向目标非常明确:浮桥上悬挂着鲁军帅旗的鲁庄公的战车。
负责鲁庄公安全的武士们,冒着箭雨把鲁庄公的战车从浮桥上拉回到河岸。鲁庄公的战车刚刚上岸,浮桥就被河水冲垮了。河对岸的鲁军被齐军截成数段,在极度的混乱中丢盔弃甲,自相践踏,死伤惨重。大将曹沬身已中箭,弃车泅水逃回河岸。
鲁庄公看到败势不可挽回,下令撤军。但是,撤退的鲁军刚刚起步,就听见前面一片呐喊,一队齐军从斜刺里冲过来,像一堵墙挡住了他们的退路。鲁军陷入了极端危险的境地。
齐军的作战计划,是齐桓公与鲍叔牙一起制订的:在预定战场的干时河上游,事先筑坝蓄水,然后兵分两路,一路埋伏在河岸边,等鲁军架桥渡河时,上游决堤放水冲毁浮桥,阻止鲁军大部队渡河,然后伏兵四起全歼过河的鲁军;另一路则埋伏在鲁军的背后,等他们败退时,对他们再次实施痛歼。
在鲁军战败的混乱中,鲁庄公换了一辆轻便的战车仓皇奔逃。与此同时,他的驭手秦子和武士梁子,驾着插有帅旗的战车向另外的小道奔逃。秦子和梁子很快被齐军擒获。鲁庄公得以侥幸逃脱。
齐国军队乘胜追击冲入鲁国国境。
鲁庄公接到了齐国的一封信。内容是:公子纠是齐国君主的兄弟,齐国不忍杀他,请鲁国把他杀了。公子纠的师傅管仲和召忽,是齐国君主的仇人,请鲁国把他们送到齐国来,齐国要把他们剁成肉泥。如果鲁国不从,齐国将对鲁国发起更加猛烈的围攻,后果自负。
鲁庄公接到信后,与大夫施伯商量怎么办。施伯认为,这是齐桓公的一个计谋:齐国要管仲不是为了报仇,而是为了任用他,因为管仲的才能世间少有,他辅佐的国家必会称霸。假如管仲被齐国所用,将成为鲁国的心腹大患,不如现在就杀死管仲,给齐国一具尸首以绝后患。施伯的判断是对的。
对于齐桓公来讲,除掉公子纠以及辅佐公子纠的管仲和召忽,符合一般常理。但是,鲍叔牙的一番话让齐桓公改变了决定:
鲍叔牙曰:臣幸得从君,君竟以立。君之尊,臣无以增君。君将治齐,即高傒与叔牙足也。君且欲霸王,非管夷吾不可。夷吾所居国,国重,不可失也。(《史记·齐太公世家第二》)
高傒,齐国大夫,齐桓公还是公子时就与之交好。管仲,名夷吾。鲍叔牙的意思是:我幸运地跟随了您,您现在成了国君。您的威望,我无以复加。如果您想让齐国成为强国,那么有高傒和我足矣。但如果您想成就天下霸业,那么非有管仲辅佐不可。管仲到哪个国家,哪个国家就能强大,因此不可失去这个人。
于是桓公从之,乃佯为召管仲欲甘心,实欲用之。管仲知之,故请往。(《史记·齐太公世家第二》)
齐桓公听从了鲍叔牙的建议,佯装报仇要求鲁国送管仲到齐国。
关键是,管仲心里也明白,所以要求返回齐国。鲍叔牙推荐管仲可以理解,但管仲“知之,故请往”一句就暴露了天机。
《管子·匡君大匡》把这一天机说得十分清楚。
齐桓公问鲍叔牙:“将何以定社稷?”
鲍叔牙答:“得管仲与召忽,则社稷定矣。”
齐桓公说:“夷吾与召忽,吾贼也。”——管仲和召忽,是我的仇人啊。
“鲍叔乃告公其故图。”——鲍叔牙便告诉了齐桓公他们之前的谋划,而这一谋划的核心就是让公子小白成为齐国君主。
鉴于齐国强大的军事压力,惊魂未定的鲁庄公不敢杀管仲,而是按照齐桓公的要求,在鲁国境内一个名叫笙渎(今山东菏泽以北)的地方把公子纠杀了,然后把管仲和召忽交给了齐国。
管仲和召忽戴着刑具被送往齐国。路上,管仲问召忽,你害怕吗?召忽表示:为什么要害怕呢?回到齐国,你能当上右相,我能当上左相,我们都能飞黄腾达。但是,召忽后面的话就严重了:“我辅佐的公子纠被杀,这就等于杀了我的国君,再任用我等于对我的侮辱。此生,你做生臣,我为死臣……死者完成德行,生者完成功名,生名与死名不能兼顾,德行之名也不能虚得。你努力吧,我们两人各尽其名分。”
乃行,入齐境,自刎而死。(《管子·匡君大匡》)
于是,一进入齐境,召忽自刎而死。
召忽,齐国人,他没有和管仲一起享受唾手可得的富贵而选择自杀,后人对此评论道:“召忽之死也,贤其生也;管仲之生也,贤其死也。”——召忽的死,比活着更贤德;管仲的生,比殉死更贤明。
干时之战爆发百余年后,孔子与子路就此发生过一场争执:
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论语·宪问篇》)
子路认为,齐桓公杀公子纠,召忽自杀以殉,但管仲却没有死,管仲这不是不仁吗?面对这样的诘问,孔子的回答并没有直接面对,而是说,桓公多次召集各诸侯国会盟,并不使用武力,这都是管仲出的力。这就是他的仁啊!
召忽自杀后,管仲在齐国境内一个名叫堂阜(今山东蒙阴县西北)的地方,受到鲍叔牙的迎接。之后,管仲见到齐桓公,齐桓公赏赐给他厚礼,同时任命他为主持齐国政务的大夫。
管仲与鲍叔牙的谋划圆满落幕。
齐国的霸业自此开始。
太平洋西海岸北部那个突向海洋的巨大半岛,整个冬天都暴露在凛冽海风的横扫下。
对于齐桓公来讲,继位的第一年,即公元前685年的冬季,很是难熬。
每一个冬夜,齐桓公都在浮想联翩。
干时之战的取胜,令他深藏心底的政治野心不可遏制地膨胀。齐桓公认为自己成就齐国霸业的日子近在眼前。
称霸中原,从他的祖父齐庄公便开始渴望。在郑国成为霸主的那些年里,齐国君主耐心等待着郑国衰落的那一天。这种等待是漫长的,整整跨越了三代君主。如今,中原霸主的位置出现了空缺。
齐国,一个坐落在半岛之上的地域广袤的诸侯国,山峦秀丽,河流众多,土地肥沃,物产丰饶,漫长的海岸线又提供了包括海盐在内的丰富水产。这不仅是一个安居乐业之地,三面环海又令其没有受敌围攻之忧。
齐桓公不断强化着自己的判断:齐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只要足够强大,中原就是齐国的天下。
何以彰显强大?
发动一场决定性的战争!
齐桓公被从半岛三面传来的海浪声安抚着:虽然没有腹背受敌之忧,但是要武力扩张,齐国只有一个出击方向——向西,深入中原的腹地,除此别无他路。不过,这样一来,全部兵力则可集中向西,这也是齐国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
在难眠的冬夜里,齐桓公召来管仲,君臣进行了如下一番对话:
齐桓公问管仲,国家怎样才能安定?
管仲回答说,齐国必须建立霸业,不然永远不得安定。
齐桓公说,我没有那么大的雄心。
管仲随即向齐桓公提出辞职。他说,您免我于死,是我的幸运。我之所以没有像召忽一样为公子纠死,就是为了要让齐国真正安定下来。如果您并不寻求齐国的长治久安,我只好告辞。
齐桓公的回答是:如果你一定坚持,那么,咱们就一起图霸吧!
可以想见,齐桓公内心激起的是多么汹涌的狂潮!
通过这场对管仲的政治测试,齐桓公得到了他期望的答案:管仲与他志同道合。
两个野心家齐心合力,还有什么能够阻止齐国的崛起?
冰雪即将融化时,齐桓公开始扩充武力,谁知管仲却坚决反对,理由是齐国的国力尚未达到可以轻而易举地征服他国的程度。
虽然通过干时之战,齐桓公的君位得到了巩固,但管仲认为战争要大幅劳民伤财,现在齐国的民用尚还拮据,再来打仗定会导致内忧外患。在国力还不足够丰厚的情况下,与其将有限的财力用于军备,不如让利于百姓。如果不把百姓放在首位而把军备放在首位,对外将疏离各诸侯国,对内将疏远本国百姓。
齐桓公没听,下令增加关税和市场税,以用于作战的奖赏金。
鲍叔牙担心地对管仲说,现在国家很乱,臣僚和贵族为了禄位互相残杀,折颈断头的事不断发生。如何是好?管仲认为,那些都是贪婪之人。他所担忧的,是各国的义士不肯入齐,齐国的义士又不肯为官。不过,国家政事他会全力办理,混乱还有时间整治。只要我们支撑着政局,便无人敢来侵犯齐国。鲍叔牙还是担忧:那就任由齐桓公去打仗吗?管仲的回答是:“吾君惕,其智多诲,姑少胥其自及也。”(《管子·匡君大匡》)——我们的国君谨慎,其见解多会改变,你且等他自己醒悟吧。
不知道管仲的信心从何而来。
齐桓公不但没有醒悟,还制订了他的行动方案:通过一场大战降服最大的竞争对手鲁国!
公元前684年的春天来了。
春天是打仗的好季节。
等了整整一个冬天的齐桓公,率领着他的大军,在桃李盛开的醉人芬芳中从都城临淄出发了。大军穿过齐国南部,浩浩荡荡地越过齐、鲁两国的边界,径直向鲁国的都城曲阜推进。
齐军斗志昂扬。
齐军的乐观来自齐国占据的绝对优势:无论国土面积,还是人口总量,齐国都是鲁国的两倍以上。在即将爆发的战事中,齐军兵力为三十万,而鲁国能够投入的总兵力仅为三万。十比一的兵力对比,战事的胜负还有悬念吗?
齐军逼近的消息传到了曲阜。
鲁国人心惶惶。
鲁庄公决定迎战。
鲁国有个周文王第六子曹叔振铎的后裔,名叫曹刿。此人凭借武力侍奉鲁庄公,被鲁庄公任命为鲁国将军。当鲁庄公决定出兵迎敌时,曹刿要求面见鲁庄公。朋友劝道,国家大事,是大夫们的事,哪里轮得上你多嘴?曹刿表示,他就是对那些大夫不放心。
见到鲁庄公后,曹刿质问:“您凭什么跟齐国打仗?”
鲁庄公说:“我知道衣食使人生活安定,我从来不敢独自占有,一定拿来跟别人分享。”
曹刿说:“这种小恩小惠不能遍及民众,百姓不会跟随你去拼死作战。”
鲁庄公又说:“祭祀用的牛羊、玉帛之类的东西,我从来不敢向鬼神虚报数目。”
曹刿说:“这只是小信,还不足以得到鬼神的信任。”
鲁庄公又说:“大大小小的诉讼案,我虽不能一一明察,但我总是尽力做到合情合理。”
曹刿说:“这属于尽心竭力为民办事,凭这个就可跟齐国一战,我愿意跟随您出战。”
这位鲁国武将的政治水准令人惊讶:即使在古代中国,社会最大的公平,并不是君主给予子民恩惠,而是刑可上大夫的司法公正。只要王亲国戚与乡野小民同律,百姓就会为自己的国家赴汤蹈火。
齐、鲁两军在鲁国北部一个名叫长勺的地方形成了对峙。长勺,因商遗民长勺氏居此而得名。
长勺战场,位于今山东莱芜苗山镇杓山南,大致范围西起苗山镇灰堆村,沿一条小河而上,东至苗山镇石湾子村。小河两岸为丘陵,丘陵间的平地最宽处约两里,具备战车作战的地形地势条件。
在丘陵之间的开阔地上,三十万齐军战车密集、长戟如林、旗帜蔽日。鲁军的三万部队,在齐军强大阵容的对比下,仅仅有单薄的三列,鲁军兵士们用力摇动的旗帜,在齐军眼里如同山谷中几簇晃动的茅草。由于干时之战中曾把鲁军打得狼狈不堪,加上眼前的兵力武力如此悬殊,齐国将士从一开始就抱定了速战速决的信心。
齐军敲响了攻击的鼓声。
鲁庄公决心拼死一战,命令鲁军擂鼓迎战,但立刻被与他同乘一辆战车的曹刿阻止了。曹刿认为,齐军势大而锐,鲁军此时出击就会正撞他们的刀锋。兵力处于劣势的鲁军,不能盲动,应该固守阵地。于是,鲁庄公命令前锋战车原地不动,两侧和阵后的弓弩手向攻击而来的齐军密集射击。
在中军车阵的率领下,齐军的三军战车裹带着徒兵滚滚而来。但是,很快,前锋的车阵出现了某些迟疑,攻击的潮水一下子缓慢下来——往常两军作战,任何一方的鼓声一响,两军便会同时发动攻击,双方的战车就会撞在一起,徒兵也会很快陷入搏斗。但是,这一次情况异常:鲁军竟然一动不动!齐军正不知所措时,密集的箭镞从头顶暴雨般地倾泻下来,前锋战车的马匹和车上的甲士都出现了伤亡,攻击阵形一下子显出混乱,齐军的前锋开始逐渐后退。
战场经过短暂的平静后,齐军攻击的鼓声再次敲响。
齐军的攻势比第一次还要猛烈,前锋几乎触及鲁军的前沿车阵,但是鲁军依然一动不动,只是用密集的箭镞压制着,在齐军前锋的面前形成一道箭墙。齐军被泥塑般伫立着的鲁军弄得有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唯恐有更大的陷阱布置在鲁军前沿车阵的后面,实在不敢贸然冲击便又一次退回到原地。
经过两次冲击,齐军战车的马匹和甲士以及来回奔波的徒兵都已疲惫,战场上沉寂了好一会儿。
齐军第三次攻击的鼓声又响起来了。
这一次,齐军这边的攻击阵形还没动,鲁军那边便传来了更为激烈的鼓声。鲁庄公站在中军战车上,亲自擂响了发动攻击的战鼓。鲁军如同蓄存已久的洪水决堤而出,转眼间就攻到了齐军的眼前。
此时的齐军军心已乱,勉强抵抗了片刻后,战车和徒兵在丘陵间仓皇奔逃。兴奋的鲁庄公命令全线追击,这一命令再次被曹刿阻止。
曹刿登车瞭望,看见齐军旗鼓杂乱、兵器倒曳、车辙交错,判定齐军的确是在溃败,这才向鲁庄公建议全线猛追。
长勺之战,齐军死伤惨重。齐桓公在武士们的保护下逃脱,但他的儿子雍死于混乱中。鲁军俘获了齐军的大量甲兵和辎重。
史籍记载,得胜之后,鲁庄公询问曹刿取胜的原委。曹刿回答说:“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左传·庄公十年》)——用兵打仗,凭恃的是勇气。第一次击鼓冲锋,士气最为旺盛;第二次击鼓冲锋,士气就减退了;等到第三次击鼓冲锋,士气便完全消散了。齐军三通鼓罢,士气完全丧尽,而我军士气却还十分旺盛,这时发动反击,自然能够一举打败齐军。汉语成语的“一鼓作气”由此而来。
这是战争中运用心理战的一个古老典范。
这一心理战术的运用,必须具备以下前提:首先,战前要有充分的策划和协调,至少在将领层面取得战术运用上的一致。再者,全体将士必须具备良好的心理素质,并坚决执行统一的指挥,因为大敌当前一点闪失就会全线崩溃。还有就是,在敌人冲击的时候,要顶得住;只有顶得住,才能让敌人产生心理错觉。最后,在发动攻击时必须坚决果断,充分利用敌人心理上瞬间的劣势,一鼓作气,令攻击行动连贯而迅猛。
长勺之战,是齐桓公争霸史上的一次重大挫折。
毛泽东对长勺之战评价甚高,认为鲁国运用敌疲我打的方针造成了“中国战争史中弱军战胜强军的有名的战例”(《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
无法得知齐桓公败退临淄后如何面对管仲。
就在齐桓公外出打仗的时候,管仲正在忙着进行一件大事:变革。变革的目的只有一个:让齐国富强起来!
一个生意人,用他擅长的权衡轻重、锱铢必较的经商本领,在齐国主持了一场政治、经济和军事的全面变革,对后来古代中国产生了巨大影响。
虽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凡事不能君主一个人干。因此,管仲认为,头等重要的是“干部”问题。管仲把天下的官吏分为七种:法臣——依法办事的,饰臣——办实事的,侵臣——贪赃枉法的,诌臣——对上谄媚的,愚臣——蠢笨无能的,奸臣——诬陷栽赃的,乱臣——背叛君主的。显然,管仲对齐国“干部”素质的现状很悲观,认为齐国官吏大多数不是尸位素餐就是心怀叵测。就此,他提出的用人原则是:必须要看到他为国为民的真实政绩,而不是虚假的表面业绩。为此,管仲提出突破贵族的世卿世禄制,采取举荐审核再选拔的办法,被举荐者不论出身,只要有才德有武功,通过考问试用审核后,就有提拔为上卿助手的可能——管仲的这种做法,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选贤任能,扩大了国家的人才来源,成为日后古代中国科举制的原始雏形。
为了加强统治,管仲全面整顿了齐国的行政管理系统,开始推行“叁其国而伍其鄙”。(《国语·齐语》)国,指都城。鄙,指都城之外的广大地区。所谓“叁其国”,就是将都城内的士、工、商,按从业类别组织居住:设置工乡三、商乡五、士乡十五(春秋时代的士,不是读书人而是武士)。居者五家为一轨、十轨为一连、十连为一乡、五乡为一帅,即可成军一万人。所谓“伍其鄙”,就是将国都之外的广大地区分为五属,其中三十家为一邑、十邑为一卒、十卒为一乡、三乡为一县、十县为一属,每属九万家。
“叁其国而伍其鄙”,既是严密的行政管理,又形同严密的军事组织,在强化国家行政力量的同时,又为国家储备着庞大的军事力量。
管仲认为,民心所向关系着政权的兴衰:
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管子·牧民》)
所以,记述管仲变革思想的《管子》,开篇第一章就是《牧民》。所谓“牧”,就是治理百姓如同驾驭牲畜。曾经受过生活困苦煎熬的管仲,对于君王如何“牧”民说得很实在:
民,利之则来,害之则去。民之从利也,如水之走下,于四方无择也。故欲来民者,先起其利,虽不召而民自至。设其所恶,虽召之而民不来也。(《管子·形势解》)
有利,百姓就会蜂拥而至;有害,百姓就会四处逃散。人的趋利的本性,就像水往下流一样,不会顾及什么东西南北。因此,只要为百姓谋取利益,民心不用争自然会归依;如果所作所为让百姓厌恶,无论怎么感召百姓也不会理睬。管子曾对齐桓公说过这样的话:君主要成就天下霸业,必须知道什么是根本,齐国百姓就是齐国君主的根本力量。那么,怎样才能让百姓同心同力呢?
民恶忧劳,我佚乐之;民恶贫贱,我富贵之;民恶危坠,我存安之;民恶灭绝,我生育之。(《管子·牧民》)
百姓希望生活没有忧虑,君主就要给予他们安定的生活;百姓希望摆脱贫困,君主就要让他们富裕起来;百姓希望和平安宁,君主就要保证国家的安全;百姓希望子孙繁衍,君主就要为他们创造生息的条件。只有做到了这几点,才有资格对百姓进行道德说教:人虽渴望安逸,但可以鼓励他们吃苦耐劳;人虽贪生怕死,但可以激励他们为国捐躯。
“民富才能国强”是管仲治国的核心要义。
管仲认为:“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管子·牧民》)——人只有吃饱穿暖,才能知礼义廉耻。这话初看有道理:一个人如果饥寒交迫,哪里还顾得上礼义廉耻?但是,按照这个逻辑,从古至今,知荣辱的道德高尚者,理应是那些“仓廪实”与“衣食足”的人。可遗憾的是,史上著名不知廉耻荣辱的恰恰是这些人,不然,如何解释历朝历代贪官污吏层出不穷?
人的欲念是一个无底洞。唯一的办法是用法制约束和规范。
管仲的主要观点是:法律应该具有全国统一性、公开性和强制性,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就等于实现了天下大治。
有生法,有守法,有法于法。夫生法者,君也;守法者,臣也;法于法者,民也。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此谓为大治。(《管子·任法》)
有创制法度的,有执行法度的,有遵守法度的。创制法度的是君王,执行法度的是官吏,遵守法度的是民众,而无论君王、官吏还是百姓,人人都依法从法就能实现天下大治——“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此谓为大治。”——两千多年前古代中国的文臣贤吏是这样向往的,现代中国的仁人志士依然为了这一社会理想而舍命捐躯。
与政治变革相比,管仲更擅长经济领域的变革。
管仲认为:所有社会问题的症结都是因为穷!齐国要称霸天下,必须先富起来!
管仲的经济变革,充满浓郁的商业色彩和市场思维。他在产业战略、税收管理、货币交易、贸易制度等方面,提出了一系列变革措施:彻底废除井田制,按土地的肥瘠确定赋税;鼓励发展鱼盐生产;设置盐和铸钱的专属制度。他把国家的经济调控,视为在做一笔大生意:物价平抑时,国家囤积大宗物资来稳定市场;物价上涨时,再以较市价低廉的价格大量抛售国家囤积,迫使商人把囤积的商品售出,从而使商品的价格下降,最终达到调控稳定物价的目的。
管仲刺激经济发展的独特措施之一,是极力主张鼓励全社会高消费。什么是高消费?管仲举了例子:要吃最好的食物,要欣赏韵律特别动听的音乐,蛋类要先在上面画图再煮了吃,木材要先雕刻成美丽的艺术品再烧。(《管子·奢靡》)管仲奢侈浪费的主张,乍一听到了骇人听闻程度:要让富人不看重“有实”之物,鼓励有钱人大量购买“无用”之物,如名贵的珠宝、名贵的宠物、昂贵的钟鼎礼器,等等。管仲鼓励高消费的目的有三:一、饮食、侈乐是子民的愿望,满足了他们的愿望就可以使用他们,心情不畅的人是做不好工作的。二、强化市场流通,使商贾们的资金运行永不停滞。三、富人的奢侈消费,将给穷人创造大量劳动赚钱的机会。为此,管仲甚至鼓励丧葬领域的高消费:丧期的礼仪时间越长越好,丧葬的礼物越贵重越好,挖掘的墓室越大越好,墓地的装饰越堂皇越好,随葬的衣被越多越好,要让木工、雕工、画工、女红都有活儿干都有收入。总之,积财者拿出余粮余钱大量消费,满足百姓唯利所趋的本性,让货币加快流通是硬道理。
在管仲的高消费主张中,更有一笔一本万利的生意是他首创:开办官办妓院。据史载,西方最早创办官办妓院的人,是雅典的改革家梭伦。而管仲创建官办妓院,比梭伦早了近一百年。《国语》:“齐有女闾七百,征其夜合之资,以通国用。”“闾”,门也。“女闾”,在宫中以门为市,使女子居其中以为淫乐。而管仲首创官办妓院主要目的是:通过税收增加齐国的国家收入。
经过一系列政治和经济变革,齐国的综合国力迅速增强。
而齐桓公最值得称道的是他没有干涉管仲的变革。
管仲殚精竭虑地进行着各项变革时,齐桓公依旧怀抱着武力征服中原的雄心。
齐桓公最在意军事的成败,对长勺之战的失败耿耿于怀。鲍叔牙安慰说,打仗是以主客为强弱的。干时之战我为主,所以打胜了;长勺之战鲁为主,所以我们失败了。鲍叔牙建议联合宋国一起攻击鲁国。齐桓公立即采纳了这个建议。
此时,宋国的国君是宋闵公。宋国从宋殇公开始就到处打仗,国力消耗严重。孔父嘉被弑杀后,宋国政事由文官垄断,武将不受重视,令本就羸弱的军力逐年削弱。但是,由于宋闵公还是公子的时候,其父与齐襄公关系不错,齐桓公继位后,宋闵公认为这是加强与齐国关系的机会,于是迅速与齐国签订了对鲁发动战争的军事盟约。盟约约定:六月初旬两军在郎城会合。
郎城,今山东鱼台一带,位于宋、鲁两国边境的鲁国一侧。
约定的时间到了,以南宫长万为主将、猛获为副将的宋军,与以鲍叔牙为主将、仲孙湫为副将的齐军,集结在郎地。
面对齐、宋联军,鲁庄公对大臣们说,鲍叔牙是来报长勺战败之耻的,齐国的愤怒情绪不能轻视;宋国的将领南宫长万,又是著名凶悍的大力士,我们怎样才能御敌?公子偃认为,齐军阵形严整,说明鲍叔牙用兵谨慎,显示出齐军有相当的战斗力;但宋军阵形杂乱,没有阵法可循,说明南宫长万自恃其勇,宋军的战斗力相对较弱。因此,鲁军应该率先攻击宋军,宋军败了,齐军不会单独作战也会撤退。
鲁庄公犹豫不决。
但是,傍晚时分,公子偃率领一支由数十辆战车组成的敢死队,于月色朦胧中自都城的南门悄然而出。拉着战车的一百多匹马都被蒙上了虎皮,斑斓的猛兽条纹在月色下显得格外狰狞。公子偃的行动没有得到鲁庄公的批准,他是冒死私自出战的。
公子偃的敢死队在夜半时分冲入宋军营地。全然不觉的宋军猛然惊醒时,营地内外已经到处是火光。火光之下,猛虎呼啸而来,宋军大惊失色,争先奔逃。南宫长万在战车上砍杀了一阵,但宋军的车兵和徒兵四散溃逃,他只得驱车而退。
一整夜的混乱后,宋、齐联军向西撤退。公子偃紧追不舍。天亮时分,由鲁庄公率领的鲁军主力赶来与公子偃会合。宋、鲁两军在一个名叫乘丘(今山东巨野与定陶之间)的地方形成对峙。
乘丘是宋、鲁两国交界处的一个小邑,坐落于古济水的南岸。这是一片平坦开阔、草木茂盛的河滩。
鲁庄公不再迟疑,命令鲁军向宋军发动新的攻势。
鲁庄公所乘的战车,由县贲父驾车,卜国在车的右边护驾。混战中,拉车的马受惊,战车侧翻,鲁庄公摔下车来。跟随的副车急忙赶来,车上的人递下绳子,把鲁庄公拉上副车。上车后的鲁庄公,斥责驾车的县贲父和护驾的卜国胆小怯战,没想到两个人羞愧万分竟然当场自杀了——事后马夫洗马时,发现马的大腿内侧中了箭,鲁庄公这才明白翻车不是他们的过错,于是,亲自作文追述他们的功德——古代中国样式繁多的文体中,记述死者生前功绩的“诔文”(相当于今日的悼词)自此开篇。
战斗的决定性时刻是:鲁庄公亲自射箭,射中了宋军将领南宫长万的右肩,箭镞入骨。当南宫长万拔箭的时候,鲁庄公的战车赶了上来,车右用长戟又刺中了南宫长万的左臂。南宫长万跌下战车被鲁军生擒。主将被擒,宋军溃败。
乘丘之战,鲁国的公子偃一战成名。他率领精兵发动的出其不意的突袭战,以及利用虎皮制造对手恐惧的心理战,都在中国古代战史上留下了可圈可点的一笔。
《左传·庄公九年》对乘丘之战这样记述:
夏六月,齐师、宋师次于郎。公子偃曰:“宋师不整,可败也。宋败,齐必还,请击之。”公弗许。自雩门窃出,蒙皋比而先犯之。公从之,大败宋师于乘丘。齐师乃还。
“自雩门窃出”,从鲁国都城的西门擅自出击。“蒙皋比而先犯之”,用虎皮蒙马率先发起攻击。
而《左传》对齐军的记载只有四个字:“齐师乃还。”——宋军溃败了,齐军回国了。
此战,是齐国邀请宋国联合对鲁国的作战。仗打起来的时候齐桓公却按兵不动。或许只有一种解释:面对鲁国兵马的时候,齐桓公突然有所醒悟:至少在目前齐国称霸中原还是不可能的。
长勺之战惨败,乘丘之战又未开战,可以想见齐桓公的心情该有多恶劣。心绪低迷的齐桓公,在回国的途中,攻击了一个小诸侯国——谭国。
谭国,少昊氏的后裔,周朝初年封为诸侯,子爵爵位,位置在今山东章丘以西,距齐国都城临淄不远。长期以来,谭国国小势弱,一直是齐国的附庸国——当年,齐桓公还是公子小白的时候,逃亡经过谭国时,谭国拒绝接待他;齐桓公继位后,作为附属国的谭国也没有派人来齐国朝贺——齐桓公并非一时兴起,他早就想把谭国灭了。
在齐军的攻击下,谭国的国君逃亡到莒国。谭国灭亡。
灭了小小的谭国算不上胜利。连鲁国都收拾不了还谈什么称霸中原?
军事上屡次受挫后,齐桓公向管仲请教如何改变这种局面。
管仲建议进行军事变革。
战争虽不是高尚的行为,但在历史的关键时刻却是“辅王成霸”的基本手段。所以,管仲认为,必须实行军政合一、兵民合一的方略。即,齐国全国以家、轨、里、连、乡为行政组织,五户为一轨、十轨为一里、四里为一连、十连为一乡。除工商业者不作战外,每户必须出一人为士卒。那么,每轨五人为一伍,每里五十人为一小戎,每连二百人为一卒,每乡两千人为一旅,五乡为一帅,万人为一军。这种社会生活与军事作战相结合的体制,为战争储备了大量的兵员。至于军费筹集,六里见方的土地出兵车一乘。一乘四马,一马配备甲士七人、盾手五人。同时,配备民夫三十人,负责兵车的后勤。而百姓必须按照土地的多寡和中等年景的收成,缴纳一定比例的军费,没有钱可以用绢丝和粮食替代。为了解决武器不足的问题,管仲甚至出台了一个特殊的规定:犯罪可以用兵器赎罪,重罪可以用甲和戟赎罪,轻罪的可以用盾和戟赎罪,小罪可以用铜金属赎罪,打官司赢了的人也要上缴一束箭。
在管仲的一系列操持下,齐国兵源充实,军费充裕,武器充足。
管仲之后历代的文臣武将,多誉他为能臣贤士以求望其项背。
孔子曾说:“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论语·宪问》)——意思是如果没有管仲辅佐齐王攘除蛮夷,我们就要成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野蛮人了。
然,南朝文学评论家刘勰曾在《文心雕龙》中,指责一些所谓的历史名人“务华弃实”,他一口气点出的十六位道德败坏的历史名人中就有管仲:“古之将相,疵咎实多。至如管仲盗窃。”管仲“盗窃”了什么,刘勰没说。
刘勰认为管仲不是个君子。什么是君子?
早期的“君子”一词,主要是从政治角度立论的,“君”从尹、从口。“尹”,表示治事,“口”,表示发布命令,合起来的意思是:发号施令、治理国家的人。即所谓“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先王之制也”。(《左传·襄公九年》)其后的儒家,把君子一词掺入道德品质的属性,一部《论语》就是一部“道德手册”: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
“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
孔子后世不断给“君子”增加特殊的品德,使其道德水准登峰造极:不谄媚权威,不依附强势,不爱姿色倾城,不厌容貌丑陋,不畏惧强者,不欺凌弱者,对善良的人友好,对恶劣的人远离,穷困但不失礼义,发达但不背离道义。总之,君子不但在道德上尽善尽美,而且“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孟子·尽心上》)。
如此标准,古往今来世间才不见“君子”。
还是司马迁说得实在:“管仲富拟于公室,有三归、反坫,齐人不以为侈。”(《史记·管晏列传》)——三归,一说是华丽的高台,也说是三姓女子、三处家室、三处采邑和三处府库等;反坫,宴会用的豪华的酒器以及祭祀用的礼器。按照周礼,三归和反坫,只有诸侯君王才能拥有,管仲只是大夫本不该享用——可见,尽管管仲富可敌国,生活奢侈,但齐国人对他逾越礼仪并不以为然。原因很简单:管仲主政以后,齐国“强于诸侯”,已经民富国强了。
发展才是硬道理。
齐国的称霸水到渠成。
此时的周朝王室,犹如一个所有诸侯国的办事处。
自周平王东迁后,各诸侯国争相发展各自的军备,实力早已超越周王室掌握的武装力量。郑庄公在
葛之战中箭射周桓王,不但让周天子声誉扫地,也显示出王室彻底丧失了自卫能力。所幸的是,此时周礼在一定程度上尚有约束力,诸侯们至少还承认周王室是他们的“共主”,虽然这位“共主”已经名存实亡。
管仲告诫齐桓公:齐国还没达到天下无敌的地步。周王室虽然衰弱,但终究是天下的“共主”,在各诸侯国不把周天子放在眼里的时候,齐国如想称霸应反其道而行之,尊重王权,利用周天子的名义显示齐国的大国风范与担当。如果,齐国对各诸侯国,能够做到以周天子的名义恩威并施,惩强扶弱,安抚天下,齐国的霸业理想自然而然也就实现了。
齐桓公立即向周王室求婚,将周庄王之女共姬娶到齐国。
之后,齐桓公迫不及待地询问管仲:下一步该怎么做?
管仲表示:机会来了。
机会是宋国正在发生严重的内乱。
在乘丘之战中,宋军将领南宫长万被鲁军俘虏,不久被释放回宋国。秋天,南宫长万陪同宋闵公在都城附近的蒙泽(今河南商丘东北一带)打猎,并用打猎所得的猎物当作赌博的筹码,再以下棋的方式赌博。结果,下棋的时候,两人争吵起来。争吵中宋闵公说了这样一句话:“始吾敬子,今子,鲁囚也,吾弗敬子矣。”(《左传·庄公十一年》)——原来我一直尊敬你,如今你曾为鲁国的俘虏,我便不再尊敬你了。这句话刺中了南宫长万的痛处,作为武将他无法忍受这种侮辱,恼怒之下南宫长万突然举起棋盘砸向宋闵公的头顶,当场就把宋闵公砸死了。
大夫仇牧得知此事后,来到皇宫捉拿南宫长万,他哪里是南宫长万的对手,被南宫长万拎起来又抛出去,仇牧的头被猛地撞到门框上,人也是当场死了。接着,太宰华督赶到皇宫,结果在东宫的西面被南宫长万一剑刺死。连杀三人的南宫长万开始追杀所有的王室成员,引起宋国都城一片混乱。王室公子们仓皇向东逃亡到萧邑(今安徽萧县以北),宋闵公的弟弟公子御说则一路向北逃亡到亳邑(今山东曹县与河南商丘之间)。
南宫长万派他的弟弟南宫牛、将领猛获率军追杀公子御说。同时,宣布拥立公子游为国君。
两个月后,逃亡到萧邑和亳邑的大夫和公子们,纠集王室族人,借力曹国的军队,联合镇压南宫长万的叛乱。混战中,南宫牛和公子游被杀,猛获逃亡到卫国,南宫长万自己驾车拉着母亲逃亡到陈国。
宋人立公子御说为国君,史称宋桓公。
宋桓公派人带着大笔贿赂到陈国,请求归还南宫长万。
为了制服南宫长万,陈国人让美女陪同南宫长万喝酒,将他灌醉后用犀牛皮包裹起来,送回了宋国。“宋人醢万也。”(《史记·宋徽子世家》)——南宫长万被宋人剁成了肉酱。
乱世出现危机的时刻,总能成为大国崛起的契机。
齐桓公和管仲立即动身前往周朝都城洛邑。向外宣称他们前往洛邑是为向周天子朝贺。
此时的周天子,是周桓王之后周庄王的长子胡齐,即周釐王。按照惯例,新任周天子继位,各诸侯国都要祝贺朝拜。但是,周釐王的登基大典冷冷清清,包括齐国在内的各诸侯国谁也没来。虽然已经过了朝贺期,但当周釐王听说齐桓公将带着价值不菲的礼物来朝贺时,还是被深深地感动了,周王室的成员们以最隆重的礼仪接待了齐桓公和管仲。
当双方热情到达高潮的时候,齐桓公向周釐王提出一个请求:希望借助周天子的名义,由齐国牵头召开一次诸侯会盟,议题是确定宋国的国君地位并讨论恢复天下秩序,最终目的是敦促各诸侯国守礼尊王以安定天下。
齐桓公和管仲的目的很明确:将周釐王掌握在齐国的手中。即以齐国为首,通过干涉宋国的内政,树立齐国在天下的威信。
周釐王对谁来当宋国的国君根本不在意,他在意的是齐桓公提出的“守礼尊王”的主张。于是,立即表示赞成。
齐桓公便以周天子的名义,向宋、鲁、郑、卫等十几个诸侯国派出信使,邀请各国国君于周釐王元年三月——即公元前 681 年春——在齐、卫、鲁三国交界处的齐国小邑北杏(今山东东阿一带)会盟。
这次诸侯会商,史称“北杏会盟”。
据周礼的解释,在约定的期限相见叫“会”,在没约定的期限相见叫“遇”。“盟”是杀牲歃血,“明告其事于神明”的象征。因此,“会盟”既是古代约定的一种外交联络形式,用于解决天子与诸侯、诸侯与诸侯之间的重大问题,也是一种结盟的宗教仪式。
为了这次会盟,齐国筹备得很周密,声势也造得很大,举国上下都认为这是一次显示齐国地位的盛会,资金投入值得。
但是,会盟的日子到了,抵达北杏的只有宋、陈、蔡、邾四国的君主,主要诸侯国鲁、郑、卫等国的君主都没来。而到会的四国之所以来,个中原因很简单:会盟的议题之一是确定宋桓公的国君地位,宋国当然要来;其余三国都是小国,因为惧怕齐国不敢不来。
在没有前来的诸侯国中,齐桓公最在意的是老对手鲁国。
此时的鲁国正沉浸在又一场胜利的喜悦中。
不久前,国内乱局尚未完全平稳的宋国,为了报复乘丘之战的战败,竟然再次攻击了鲁国。鲁庄公率军于鄑地(今山东汶上一带)阻击宋军,趁宋军立足未稳之际发动猛攻,宋军大败。连续取胜的鲁庄公,正在踌躇满志之时,根本不在乎齐国。
只有几个诸侯国参会,还算得上是中原盛会吗?
齐桓公主张延期,但是管仲反对。
管仲认为:要想称霸天下,首先要讲诚信。不来参加会盟,是他们不讲诚信,错在他们;延期会盟,就是我们不讲诚信,错在我们。古人说“三人成众”,现在来了四国,再加上齐国,已经是五国了,因此会盟必须按时开始。
按照既定程序,会盟正式开始后,齐桓公先以主持人的身份登上祭台,领着众人向周天子之位行拜叩大礼,然后宣读祭词,并传达了周天子任命宋桓公的旨意。
完成这些工作后,接下来是会盟的核心环节:推选盟主。
这是齐桓公的关键时刻。
陈、蔡、邾三国,原本就不敢与齐桓公相争,当即推选齐国为盟主。宋桓公尽管心有不甘,但请求周天子承认他的君主之位的是齐桓公,实在不好意思提出反对意见,也表示同意了。
齐桓公的盟主身份由此正式确立。
接下来,五国之君按照礼仪,杀牛宰羊,滴血盟誓,敬酒祝词,下拜结交,本次会盟顺利结束。
在此之前,所有的会盟都是由周天子主持的。以诸侯国君主的身份主持会盟并担当盟主,齐桓公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个。
会盟之后,没有参会的一些诸侯国,开始陆续与齐国结盟。但是,鲁国始终没有动静。
齐桓公认为,没有鲁国入盟,齐国的盟主地位含金量不高;且只有鲁国归顺,才能把卫、郑等国带进来。
根据齐、鲁两国的交往历史,齐桓公明白:除了动用武力把鲁国打服,再没有其他办法制服鲁国。
此前,齐国与鲁国冲突,齐军屡战屡败。现在,齐桓公之所以敢毫不犹豫地向鲁国动武,重要的原因是:齐国已经不是长勺之战时的齐国了,齐国不但在国力军力上占据着绝对优势,齐国高举着周天子的大旗发动战争道义上也底气十足。
齐桓公没有直接攻击鲁国,而是采取杀鸡给猴看的策略,首先攻击了鲁国的一个附属国遂国。攻击遂国的理由无可指摘:遂国拒不参加北杏会盟,有意违背周天子的旨意,齐国奉周天子之命对其进行惩罚。
遂国,位于今山东宁阳北部。虽是小国,但历经夏、商、西周三代,可谓历史悠久。北杏会盟一结束,齐军便倾巢出动,浩浩荡荡地开进遂国。面对强大的齐军,遂人虽进行了拼死抵抗,无奈军力微弱,都城很快沦陷。之后,齐军在遂国派驻了军队,并将遂国的土地和人口全部并入齐国。
灭掉遂国后,齐军开始攻击鲁国。
鲁国依旧是强敌,齐国不可轻视。因此,与灭亡遂国的战争不一样,齐桓公一开始便本着“以打促和”的原则,稳妥地控制着战争的规模,不断在齐、鲁边界地带与鲁军展开小规模作战,原则是每战必胜。战斗中,经过严格训练的齐军集中兵力,精确打击,攻则迅猛,退则有序,连续三战三捷,打得鲁军将领曹刿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遂国瞬间被灭,鲁军也连续战败,这使鲁庄公意识到:齐国的国力和军力,确实今非昔比,如果坚持打下去,鲁国不但没有获胜的希望,还可能引发严重的政治危机。于是,为了平息战火,鲁庄公提出将汶阳附近的一块土地割让给齐国,以此作为停战条件请求与齐国结盟。
鲁庄公的割地求和,令屡战屡败的将领曹刿无地自容,他坚决请求再次出战与齐军拼死一搏。鲁庄公不但没有怪罪他,还给他升了官职,但就是不允许他再次出战。
达到目的的齐桓公停止了攻击,提出举行一次齐鲁会盟。
会盟的地点选在了一个名叫“柯”的地方。
柯,齐国靠近鲁国边境的一个小邑,位于今天山东阳谷东北。
会盟前,鲁庄公提出一个要求:双方都不要带兵器。理由是:如果双方带着兵器会盟,就意味着齐、鲁两国依旧处于战争状态。
齐桓公答应了这个请求。管仲提醒:前来会盟的鲁国人不可能不带兵器,因此齐桓公也应该带着兵器以防不测。齐桓公不以为然。
会盟的那天,高坛筑起,坛烟袅袅,会场隆重而庄严。鼓乐声起,齐桓公和鲁庄公一起登上高坛,准备歃血为盟。就在这时候,意外猝然发生。
据《管子》记载,鲁国人不但带了兵器,而且就在歃血为盟的时候,鲁庄公陡然拔出匕首指着齐桓公说:“鲁之境去国五十里,亦无不死而已。”然后左手拉住齐桓公,右手将匕首横在自己的脖子上,“均之死也,戮死于君前。”(《管子·匡君大匡》)——这里离鲁国国都只有五十里,不过是一死而已。那就一同死了吧,我死在您的面前!
而在更多的史籍记载中,当时突然拔出匕首的不是鲁桓公,而是鲁国的将领曹刿——曹刿横刀相向的逻辑较为合理:他必须以最激进的行为,洗刷因他战败而使鲁国失去土地的耻辱——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盟坛,左手紧拽齐桓公的双臂,右手中的匕首压在齐桓公的脖子上,把齐桓公当场劫持了。
齐桓公曰:“子将何欲?”曹刿曰:“齐强鲁弱,而大国侵鲁亦甚矣。今鲁城坏即压齐境,君其图之!”(《史记·刺客列传第二十六》)
曹刿告诉齐桓公:齐国强,鲁国弱,齐国侵犯鲁国已经很过分,到了鲁国的城墙一倒就会压在齐国边境上的地步。这是你必须考虑的问题!即盟约中必须有归还被占的鲁国土地的条款。
可以想见,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在场的人如何大惊失色。
齐桓公在惊吓中正不知所措,管仲冲上去用身体保护着齐桓公,同时没有丝毫犹豫接受了归还鲁国土地的要求。
曹刿扔掉手中的匕首,面不改色地走下祭台。
惊魂未定的齐桓公和鲁庄公,分别在归还鲁国土地以及齐、鲁结盟的盟约上签了字。
会盟就这样结束了。
愤怒的齐桓公随即就想撕毁盟约。管仲的一句话让他猛醒:小小鲁地,弃之何惜?不可为了小利逞一时之快,而失去天下人的信任。信任失去,之前所有称霸的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这是春秋时期一次著名的外交事件。
尽管齐桓公被胁迫答应归还鲁国的土地,但齐国最终还是履行了诺言。这件事,无论是当时的各诸侯国间,还是在后世的史书中,都被大加赞赏,理由很简单:这种情况下的盟约都会信守,世上还有比齐桓公更讲信义的人吗?
而管仲之所以果断地让步于鲁国,除了有在紧急情况下保护齐桓公的动机外,他还利用这一突发事件,为齐桓公精心设计了一个更大的格局:要想当中原的霸主,必须有至高无上的威望,在曹刿近似泼皮形象的衬托下,齐桓公的“国际形象”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峰值。
果然,惊心动魄的柯地会盟后,承认齐国的盟主地位、前来与齐国签订盟约的诸侯国,一时间达到了三十一个之多。
只有一个诸侯国,不但不服还要毁约,这就是宋国。
宋国,周天子分封的四大公爵国,本是殷商后裔,西周建国时得周天子允许承殷商旧礼。因此,宋人认为自己在诸侯国中的地位仅次于周天子,比其他诸侯国的地位都要高出一等。北杏会盟后,宋桓公觉得自己是公爵,齐桓公只是个侯爵,对屈服在齐国脚下很是不甘,于是宣布脱离会盟。
与向鲁国动武一样,要想向宋国动武,还要在周釐王那里取得认可。于是,齐桓公在周釐王面前历数宋国的罪行:宋国数代以来国君废立之事十分混乱,特别是没有遵从嫡长子继承制,破坏了周礼;宋国拒不参加周天子发动的伐鲁战事,这是不把周天子放在眼里的大逆不道。周釐王当即赋予了齐国讨伐宋国的权力,不但同意齐国联合陈、曹两国组成伐宋联军,周王室还象征性地派出王室部队参战——这下,齐桓公可以大张旗鼓地讨伐宋国了。
但是,齐国并没有能力灭亡宋国,齐桓公和管仲的出发点是一致的:利用强大的军事威慑和政治压力迫使宋国屈服。
于是,尽管兵力强盛的联军浩浩荡荡地向宋国开进,齐桓公还是派出使者向宋国提出了和谈的建议。迫于军事和政治的双重压力,宋桓公立即同意媾和,并宣称宋国无意背叛北杏会盟的各项条款。
在宋国的土地上,联军大张旗鼓地举行了撤军仪式,此举旨在向天下宣告:宋国不但承认齐国的盟主地位,而且已经对齐国俯首帖耳。
齐桓公逐渐适应了自己乃中原霸主的感觉,沿着这样的感觉齐国开始向各诸侯国展示霸主的风范与担当。
刚刚向齐国低头的宋国攻击了纪国。十年前,纪国被齐国占领,沦为齐国的附属国。宋国的行为显然是在向齐国示威。
齐桓公并没有对宋国动武,而是以盟主的身份派人到宋国去进行调解。当宋军大举攻入纪国时,齐桓公依旧没有对宋国进行军事干涉,而是派人把纪国国君接出来,赠给纪国国君一块土地和一座坚固的城堡,然后派兵把他护卫了起来——齐桓公不但避免了与宋国发生直接冲突,还让天下看到了他的护佑能力。
各主要诸侯国均先后屈从于齐国,只有郑国还在内乱中。急于巩固君位的郑厉公认为,只有齐国出面才能稳定郑国的局势——管仲敏锐地看准这个时机,建议齐桓公联合宋、卫、郑三国,同时邀请周王室参加,以解决郑国内政和抵御狄人攻击为议题,于鄄地举行一次会盟。
鄄地,今山东鄄城,春秋时卫国境内的一个重要城邑。鄄地东临鲁国,南临郑国、曹国和宋国,东北临近齐国,处于中原的地理中心,水系发达,交通便利,是举办各国会盟的理想地点。
周王室派来了周釐王的代表大臣单伯,宋、陈、卫、郑等诸侯国的国君也都按时与会。
解决郑国内政的问题没怎么商议就略过了,因为只要齐桓公说要尊重郑国的领地完整和国君尊严,大家都没什么异议。
此次会盟的另一个重要议题,是如何围绕齐桓公提出的一句口号取得共识。这句口号是:尊王攘夷。
“尊王攘夷”的含义是:各诸侯国尊崇周天子的权威,合力抵御夷狄游牧民族的侵犯。这句口号的提出,是齐桓公真正成为中原霸主的关键。
在中国古代史上,“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野心家举不胜举,但齐桓公无疑是这番政治谋略的开山鼻祖。即使是现在乃至将来,在纷繁复杂的国际事务中,“尊王”和“攘夷”这两层含义依旧有着重要的实用价值。
为了巩固鄄地会盟的成果,第二年,即公元前679年冬,齐桓公再次召集鲁、郑、宋、卫、陈等国在鄄地举行会盟。
第二次鄄地会盟,最终确立了齐国的霸主地位。
十五年春,复会焉,齐始霸也。(《左传·庄公十五年》)
在管仲的辅佐下,齐桓公以一位逃亡公子的身份、利用令人生疑的手段登上齐国君位,直至成为整个中原地区的霸主,仅仅用了六年。
霸主很忙。
鄄地会盟后,齐桓公以“尊王攘夷”为旗帜号令诸侯,多次组织会盟和发动讨伐作战,同时努力承担着平息诸侯纷争、联合诸侯抵御外侵的担当。
齐桓公原本以为,郑国应是齐国可靠的盟友,因为当年郑厉公是在齐襄公的助力下才得以复国的,可以说,曾经称霸一时的郑国早已沦为齐国的被保护国了。但是,当齐桓公的霸主地位确立后,郑国对齐国总是表现得若即若离,这让齐桓公很郁闷。
郑国的这种态度,与南面的楚国有关。
公元前741年继位的楚武王,是一个铁腕人物。当年,楚厉王去世时,作为楚厉王弟弟,他杀了楚厉王的儿子自立为王。继位后,他开始向北方的中原地带进行武力扩张。公元前706年,楚国入侵随国,随国国君对楚武王说,我没有得罪楚国,为什么讨伐我呢?楚武王说出一番话让各诸侯国目瞪口呆:“我蛮夷也。今诸侯皆为叛相侵,或相杀。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请王室尊吾号。”(《史记·楚世家第十》)——我本来就是蛮夷,打你还需要理由吗?如今诸侯们都背叛周王室互相侵伐,互相攻杀,我有强大的军队,难道我就不能凭此参与中原的权力角逐吗?当年周天子提拔楚国的先公时,只赐予子男爵位,这是对楚国的侮辱,周王室必须重新给楚国相应的爵位!在楚国的威逼下,随国到周王室那里为楚国请求尊号,周王室没有答应,楚武王大怒:“周王不加封爵位,我只好自称尊号了!”于是,他根本不理睬周天子为各诸侯封爵的规定,自称为王——在整个春秋战国时期的各诸侯国中,只有楚国的历代君主始终与周天子平起平坐地称自己为“王”。
楚武王去世后,继位的楚文王把都城从丹阳迁到郢都,更加迅猛地向北方扩张。齐桓公于鄄地会盟成为盟主时,楚文王已经连续向北吞并了几个小诸侯国,前锋深入到中原腹地,并于鄄地会盟的第二年开始攻击郑国。
郑国与楚国接壤。在楚国北上扩张的路上,位居中原与楚国之间的郑国首当其冲。面对楚国的武力威胁,郑厉公不断地向楚国示好。
为了不使郑国倒向楚国,公元前 678 年,齐桓公邀请鲁、宋、郑、卫、陈、许以及滑、滕等大小诸侯国的君主,在幽地(今河南兰考境内)会盟。
在这次盟会上,各诸侯国再次拥护齐桓公为盟主,同时一致警告郑厉公不要与楚国结盟。
迫于各诸侯国的压力,郑厉公口头上归附齐国,但是为了讨好楚文王,他还是派人向楚国通报了这次会盟的情况。楚文王并不买郑国的账,说郑厉公倚仗齐国得以复位,复位两年后才向楚国通报,是依附齐国而看不起楚国,于是又要举兵伐郑。郑厉公畏惧楚国,当即表示不再跟从齐国。齐桓公得知此事后责问郑厉公,郑厉公派大夫叔詹去齐国解释,说如果齐国能压制住楚国,郑国就跟从齐国。齐桓公对郑国的说法很不满,把叔詹扣下来当了人质,但不久叔詹又逃回了郑国。
郑国依旧在齐、楚两大国之间游移不定。
就在齐桓公设法拉拢郑国的时候,其他诸侯国不断出现的危机令他格外分心。
首先,周王室出了乱子:仅仅在位五年的周釐王死了,他的儿子姬阆继位,是为周惠王。周惠王生性贪婪,强取大夫边伯靠近王宫的房舍,夺取大夫子禽、祝跪和詹父的田产,并收回膳夫(掌管王室饮食的官员)石速的俸禄。公元前675 年秋天,边伯、子禽、祝跪、詹父等人联合贵族苏氏,在周釐王的弟弟王子颓的带领下发动叛乱,联合攻打周惠王。攻击失败后,王子颓在苏氏的陪同下逃到卫国,请求卫国帮助。
多年来,卫国对周王室始终耿耿于怀。卫惠公继位后的第四年,即公元前 696 年,卫国公子们怨恨卫惠公杀害太子伋篡位,于是起兵作乱赶走卫惠公,改立太子伋的同母弟弟公子黔牟为君。卫惠公逃到了齐国。八年后,齐襄公率领诸侯联军讨伐卫国,护送卫惠公回国复位,卫君黔牟逃到周王室避难,卫惠公由此对周王室心生怨恨。于是,在王子颓的请求下,卫惠公联合南燕国攻入周朝都城洛邑,将周惠王驱逐赶走,拥立王子颓为周天子。
此时,郑国看到了与周王室建立良好关系的时机。
公元前674年春天,郑厉公出面调解周惠王与王子颓之间的纠纷,没有成功。郑厉公随即逮捕了南燕国国君仲父,同时将流亡在温邑的周惠王安置在郑国的栎邑(今河南禹县一带)。随后与虢国国君虢叔在弭地(今河南新密一带)会谈,誓师讨伐王子颓。第二年夏天,郑、虢联军攻入周朝都城洛邑,杀死王子颓和边伯等五位大夫,周惠王重新登上周天子之位。
为感激郑、虢两国的相救,周惠王将风陵渡以东的一片土地赐给虢国,将虎牢关以东的一片土地赐给郑国。
周王室的领地再一次缩小,而郑厉公成了周王室的恩人。
在平息周王室内乱的事件中,齐桓公让郑国抢了头功,这令他的霸主地位打了折扣。
接着,陈国又出了麻烦:陈宣公和宠姬生了一个儿子,为立这个儿子为君位继承人,陈宣公竟然杀了自己的太子妫御寇。由于妫御寇与公子妫完关系甚好,妫完恐祸及自身逃到了齐国。
这一次,齐桓公不再坐失良机。权衡利弊后,齐桓公决定收留妫完,并赐给他田地城邑,还给他一个齐国的官职。为感谢齐桓公的收留,妫完把自己的姓都改了,从此定居在齐国——陈国国君的这一支定居在齐国,齐桓公不但等于拥有了半个陈国,且对齐国以后的历史将产生重大影响。
公元前667年,齐桓公再次在幽地举行了有鲁、宋、陈、郑四国国君参加的盟会。盟会上,齐桓公再次重申了自己不可动摇的霸主地位——“夏,同盟于幽,陈、郑服也。”(《左传·庄公二十七年》)
幽地会盟刚刚结束,齐桓公便收到了周惠王的指令:以周天子的名义联合讨伐卫国——条件很优厚:如果讨伐成功,齐桓公将加爵一级。
周惠王要为卫国把他从都城赶走这件事出一口恶气。
鉴于之前卫国让齐国陷入被动,这一次,齐桓公毫不犹豫地出兵攻击了卫国。“齐侯伐卫,战,败卫师,数之以王命,取贿而还。”(《史记·楚世家第十》)——齐桓公率军讨伐并击败卫国,并以周惠王的名义责备卫国,得到卫国的财物贿赂后挥师回国。
处理完这些事务后,郑国的问题又摆上了齐桓公的案头。
楚国还是不断地威胁郑国。齐桓公下定决心:只有用武力击败楚国,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郑国的问题。但是,还没等齐桓公向南面的楚国动手,北面的威胁却先来了:山戎攻击了燕国,燕国向齐桓公请求援助。
山戎,又称北戎,匈奴的一支,春秋时代活动于今河北北部至辽宁大凌河流域的游牧民族,经常进犯中原,成为燕、齐等国的边患。正在考虑郑国和楚国问题的齐桓公认为,南面的楚国祸害更大,因此不愿出兵援救燕国。可是管仲认为,南面的楚国、北面的山戎、西面的狄,都是中原的祸患,要想征伐楚国,必须先进攻山戎,待北方安定后,才能专心去征伐南方,以避免南面的楚国和北面的山戎对齐国形成南北夹击的局面。更何况,作为中原霸主,不能面对燕国的求救不管。齐桓公采纳了这个建议,不久便与鲁庄公在济地(今山东巨野一带)会面,决定由齐国组织起一支远征军讨伐山戎以救燕国。
公元前 664 年,远征军向北进发迎击山戎军。
作为游牧民族的山戎,作战的主要目的是抢掠,不但军队素质低下,且大规模作战经验很少。面对齐军的强大攻击,山戎军无法抵挡,很快向东北方向溃败。齐军紧追不舍,击败了山戎的盟国孤竹国(今河北东部与辽宁西部)的援军后,向北实施纵深追击。
这次远征作战持续了一年,齐军才回国。
为感谢齐国的援助,燕国君主决定恭送齐桓公回国。当燕国君主把齐桓公送进齐国境内时,齐桓公突然拦住了燕国君主说:按照周礼,除了护送天子,诸侯之间相送不得出境,请燕侯就此止步。为挽回影响,我只有把燕君踏上的这块齐国土地,割让给燕国,才能维护周礼的严肃性。而齐国对燕国的唯一期望是:好好治理国家,按时向周天子纳贡。
可以想见,在各诸侯国看来,齐桓公简直就是圣人。
而在周天子心中,齐桓公无疑是王室的恩人。
齐军远征作战,国力消耗巨大,军力和民力都亟须恢复。但是,刚刚回国的将士们还没有喘口气,邢国又向齐桓公发出了求救:该国受到了西部赤狄人的攻击。
赤狄,居住在北方的狄人的一支,主要分布于今山西东南部的长治一带,是春秋时期势力最大的狄族部落,因崇尚赤色衣裳而得名。由于赤狄与中原西北部的大国晋处于同一地域,多年来一直受到晋国的挤压,不得不四处寻找生存之地,其主要目标就是越过太行山东进。而要抵御越过太行山的赤狄人,邢国首当其冲。
邢国,位于太行山以东,今河北邢台一带。邢国北望燕国、东接齐国、西连晋国、南通卫国。自西周封地建国起,便与狄人长期处于交战状态。频发的战事不断消耗着邢国国力,直至再难凭借一己之力抵御狄人的进犯。
面对邢国的求救,管仲依旧从中原霸主的角度主张出兵:
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左传·闵公元年》)
齐桓公便以周天子的名义,指令位于今商丘的宋国和位于今定陶的曹国派出战车和兵士,与齐国一起再次组成远征军发兵攻打赤狄。
联军击退了赤狄军,但邢国的都城邢遭到战火摧毁。于是,齐桓公在宋国的柽地(今河南淮阳西北),召集齐、宋、鲁三国君主会盟,商议在一个名叫夷仪的地方(今山东聊城西南),帮助邢国建一个新的都城以远离狄人。邢国的这个新都,紧靠着齐国,邢国从此成为齐国的附属国。
刚处理好邢国的事宜,又有消息传来:赤狄人又向卫国发动了攻击。此时,卫惠公已经去世,其子继位为卫懿公。卫懿公一个载入史籍的嗜好是养鹤。他在自己的各个行宫里养鹤,同时如同赐予官吏官职一样赐予鹤不同的品位,让鹤按照各自的品位享受相应的俸禄待遇。由于卫懿公不理朝政,漠视民生,导致卫国民怨沸腾,国势衰弱。公元前660年冬,攻击卫国的狄军前锋抵达荧泽(今河南浚县与淇县之间)附近,距离卫国都城沫邑(今河南淇县以西)不远了。卫懿公号令发兵抵抗,但卫军已经不服从他的命令了:“将战,国人受甲者皆曰:‘使鹤,鹤实有禄位,余焉能战!’”(《左传·闵公二年》)——军队的将士们说,派鹤去打仗吧!鹤享有俸禄和官职,我们哪能去打仗呢!
卫懿公只得带领少数亲信匆忙赶赴荧泽迎敌。狄人异常凶猛,卫军不堪一击,卫懿公死于战乱。前线战败的消息传到都城,王室成员和国人们一起仓皇逃亡。公子毁直接逃往齐国,公子申与五千多卫人一路向南渡过黄河,被宋桓公派来的宋军收留。这些逃亡的卫人,在漕地(今河南滑县以西)附近的荒野上搭建草屋暂避风雨,同时拥立公子申为卫戴公。但是,不久之后,卫戴公病死;逃到齐国的公子毁归来,被立为卫文公。
就在此时,嫁到许国的卫懿公的妹妹许穆夫人到了齐国,恳求齐桓公拯救卫国。
有大臣提醒齐桓公,说齐国国力有限,如果各诸侯国一有难就找齐国,那么齐国的国力也会用尽的。可齐桓公还是碍于中原霸主的地位以及一直想与卫国盟好的愿望,划出了一块土地安顿卫文公以及流亡的卫人,并赠予卫文公作为诸侯国君必需的乘马和祭服,送给卫文公的夫人乘车和锦帛,还送给流亡的卫人牛羊猪狗鸡等三百余只。为了卫国的安全,齐桓公甚至送给卫文公兵车五百乘和甲士五千人,以让他重建卫军。最后,齐桓公召集各诸侯国在贯地(今山东曹县一带)会盟,商讨帮助卫国复国事宜。会上,齐桓公主张将卫国迁移到黄河南岸,并在楚丘(今河南濮阳以西、滑县以东)帮助卫国重建新都——当然,出钱的主要还是齐国。
齐国,倾举国之力主政天下,国家财富逐渐亏空。
很快,齐桓公的又一个麻烦来了。这次的麻烦,不是军事上的而是道德上的。
齐国曾经嫁到鲁国一位公主,名叫哀姜。哀姜,古籍多说为齐襄公的女儿,也就是齐桓公的侄女。据说,她是一位绝色美人,在与鲁庄公订婚之初,就成为各国舆论关注的热点。
齐、鲁两国有政治联姻的传统。
公元前672年,鲁庄公定下了迎娶哀姜的婚事。哀姜与鲁庄公订婚后,鲁庄公先后两次到齐国看望哀姜,因此被当时的舆论指责为“未娶而先淫”。
公元前670年,三十六岁的鲁庄公亲自到齐国迎娶了哀姜。可是,哀姜嫁到鲁国八年没有生下孩子。于是,她便将跟随她陪嫁到鲁国的侍女叔姜和鲁庄公生的儿子启方,视为自己的儿子。有人以此为证,推测哀姜和鲁庄公并没有多深的感情。更有力的证据是:哀姜有一个众所周知的情人——鲁庄公的哥哥,在鲁国颇有权势的庆父。
除了哥哥庆父,鲁庄公还有两个弟弟:叔牙和季友。
鲁庄公未娶哀姜之前,与党氏之女孟任生了一个儿子,名叫般。鲁庄公欲立般为继承人,但哀姜和庆父欲立启方为继承人。
公元前 662 年,鲁庄公去世。这时候,叔牙主张立庆父为国君,季友主张立般为国君。势不两立之下,季友毒死了哥哥叔牙。接着,庆父杀死了公子般。哀姜的义子启方,随即被立为国君,是为鲁闵公。毒死叔牙的季友害怕被杀逃往陈国。
原本是陪嫁侍女所生的启方,当上国君后心存恐惧。他求见齐桓公,表示愿与齐国结盟,并请求齐桓公劝说逃往陈国的季友回国,帮助他平息鲁国的内乱。
齐桓公心里清楚:鲁国的内乱来自庆父。他曾问大夫仲孙湫如何处理鲁国的问题,仲孙湫说了一句历史上著名的话:“不去庆父,鲁难未已。”(《左传·闵公元年》)——不除掉庆父,鲁国的内乱就不会停止。
果然,庆父立鲁闵公后,又发现鲁闵公是他行使权力的障碍,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把鲁闵公杀了。
庆父连杀两位国君,终于引起国人的愤怒,鲁国爆发了大规模的暴动。庆父向东仓皇逃往莒国,哀姜则向南逃到了邾国。
庆父逃亡后,齐桓公帮助季友回到鲁国。季友在国人的支持下,立鲁闵公的弟弟姬申为国君,是为鲁僖公。
鲁僖公即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莒国国君行贿,将庆父引渡回国。途中,庆父请求鲁僖公赦罪,被拒绝后,庆父自缢而亡。
庆父死后,作为内乱共犯的哀姜,立刻成为舆论指责的焦点。而哀姜是齐国公族之女,这让齐、鲁两国的关系面临着破裂的危险。
与大国鲁国关系破裂,还能称得上是中原霸主吗?
无奈之下,齐桓公只好责令邾国将哀姜引渡回齐国。在押解哀姜回国的路上,齐桓公果断地派人将其杀死,随后将哀姜的尸体送到了鲁国。
鉴于齐桓公的大义灭亲,鲁国以国君夫人的规格埋葬了哀姜,算是还给了齐桓公一个面子。
处理完这件事,齐桓公可谓筋疲力尽。
古籍中没有齐桓公出生年月的记载。可他是齐国上一任君主齐襄公的弟弟,继位时年龄应该不小了;如今在国君的位置上已经二十五年,由此推算,这时候的年龄应在五十岁以上。
身体渐衰的齐桓公还有一个心愿未了:郑国对齐国的三心二意必须彻底解决。而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制服楚国。
齐桓公问管仲:如何才能制服楚国?
管仲的回答是:出高价购买楚国的特产——鹿。
齐国很快就在与楚国交界的边境上设立了一座小城,并以此为基地不断地派人到楚国购买活鹿。楚国活鹿的价格为八万钱一头,管仲派人带着两千万钱去楚国大肆采购,而且还对来自楚国的官方采购商说:你能给我弄来二十头活鹿,赏金百;弄来二百头,赏金千。楚文王听说了此事,觉得楚地的鹿多得很,不能错过这等给楚国送钱的好事,于是举国动员:无论官方还是民间,无论男女老少,放下手头的农活,漫山遍野地去捉活鹿。
与此同时,管仲派人悄悄地在齐、楚两国的民间收购并囤积粮食。楚国靠卖活鹿赚的钱比往常多了五倍。齐国收购囤积的余粮也比往常多了五倍。
到了这时候,管仲突然宣布关闭边境,断绝一切与楚国的贸易来往。然后他对齐桓公说:这下我们可以去攻打楚国了。楚国虽然国库里的金钱增加了五倍,但是已经没有人经营农业了。
果然,当楚文王向子民收购粮食时,粮食不是三个月内就能长出来的,一时间楚国粮食的价格暴涨。当楚国的粮价高达每石四百钱时,管仲派人运粮到齐、楚边境,楚人因饥饿投降齐国的就有十分之四。
耍贸易花招,算交易花账,管仲可谓得心应手。
齐国与鲁国之间,有一个名叫衡山国的小国。齐桓公想要控制它,于是,管仲派人去衡山国高价收购兵器。齐国的这一举动,很快就被各诸侯国认为:衡山国的兵器是最精良的。在齐国连续购买兵器十个月后,各诸侯国的争相购买达到了热潮,以致衡山国的兵器竟然涨价二十倍以上。这导致了衡山国的子民都放弃了耕种而改造兵器。与此同时,管仲派人到赵国购买粮食,当时赵国粮价为每石十五钱,管仲派出的人则按每石五十钱收购。于是,包括衡山国在内,各国都运粮到齐国来卖。齐国用十七个月的时间收购兵器,又用五个月的时间收购粮食,然后封闭关卡,断绝了与衡山国的往来。结果,衡山国的兵器卖光了,又不能在别国买到粮食,当衡山国的南部被鲁国侵犯后,齐国趁势占领了衡山国的北部,衡山国干脆举国向齐国投降了。
管仲给了齐桓公战胜楚国的胆量。
这些年,楚国口头上不断威胁郑国,却并没有采取军事行动,因为楚国国内的政局发生了变故——楚文王死了。
楚文王的死与一位名叫鬻拳的大臣有关。
鬻拳是楚国宗室后裔,以强谏著称。他劝谏楚文王不要强行用武力征服周边小国,以免这些小国倒向以齐桓公为盟主的中原。但楚文王不听,于是,鬻拳把刀架在楚文王的脖子上,强令其不再动武。事后,鬻拳自认以兵器逼君有罪,把自己的一只脚砍下来以示服罪。楚文王为他的忠诚感动,让他守卫楚都郢城的城门,且特准这个官职可以世袭。
公元前676年——此时,齐桓公已在幽地举行了会盟,中原诸侯已达成联合抗击楚国北上的策略——楚国还没有正式攻击郑国,位于西南地区的巴国军队却一路向东,袭击了楚国边境的一座城邑。由于守备官轻敌,城邑被巴人攻破,巴军继续东进,逼近楚国都城郢都(今湖北江陵一带)。楚文王大怒,处死了这个守备官,但这一死刑命令最终导致守备官的族人与巴军串通联合发动了叛乱。
为了镇压叛乱,公元前 675 年,楚文王率军西出征讨伐巴国,结果在津地(楚邑,今湖北枝江西南)兵败巴军,楚文王被巴人射中了面颊,狼狈地逃回郢都。守卫城门的鬻拳认为,楚国被小小的巴国打败乃奇耻大辱,竟然不准楚文王进城。他对楚文王说:巴国与黄国(今河南潢川一带)都是楚国的敌人,如果文王能击败黄国,方可进城向宗庙交代。楚文王只好掉头,率军向北攻击黄国,这次攻击取得了胜利。但是,在楚军回师的路上,在一个名叫湫的地方(楚邑,今湖北钟祥以北),楚文王箭伤复发,很快便死于难耐的暑热中。鬻拳闻讯,把自己的另一只脚砍了下来,以示向楚文王谢罪。楚文王被安葬在地宫后,鬻拳举剑自刎。
楚文王去世后,长子熊艰继位。熊艰唯恐君位不稳,想把弟弟熊恽杀了以绝后患,导致熊恽逃到了随国(今湖北随州西北)。不久,熊恽联合随人袭击楚国都城,杀死熊艰,夺得国君之位,是为楚成王。
楚成王继位后,采取了与中原诸侯国修好结盟的策略,并派人向周天子进贡以示臣服。周天子很高兴,赐给他祭肉,并赋予他镇守南方、平定夷越叛乱的权力,条件是不再进犯中原。利用周天子赋予的权力,楚成王以平定南方夷越的名义,不但扩大了楚国的疆土,还在征伐中掠夺积累了大量财富。
为了实现北上中原的梦想,实力渐强的楚成王不再理会周天子对楚国的约束。从公元前659 年开始,楚军连续不断地进攻郑国。此时,郑厉公去世,郑文公继位。郑国实在招架不住,郑文公想背离齐国与楚国求和,但臣僚们的建议却是:请求齐桓公率军南下解救郑国。
为遏制楚国和救援郑国,齐桓公召集各诸侯国先后在柽地(今河南淮阳西北)、贯地(今山东曹县西南)和阳谷(今山东平阴以南)频繁会盟,商讨伐楚策略。同时,齐桓公还恩威齐下,将处于楚国势力范围内的两个小国——江国(今河南正阳一带)和黄国——也拉拢到伐楚联盟中。
公元前 656 年,齐桓公亲率齐、鲁、宋、陈、卫、郑、许、曹的军队,开始了南下攻楚的行动。
联军首先攻击的是蔡国(今河南上蔡一带)。
之所以首先攻击蔡国,一是因为蔡国是楚国的附庸国,二是因为蔡国位于中原联军南下攻楚的必经之路上,三是因为齐桓公的个人原因:齐国与蔡国有联姻关系,齐桓公曾娶蔡国国君的妹妹蔡姬。而就在南下攻楚的前一年,即公元前657 年,齐桓公与蔡姬乘船游玩时,蔡姬在船上与不会游水的齐桓公开玩笑故意摇荡小船,齐桓公让蔡姬停止,蔡姬不但没停止反而摇荡得更厉害了。齐桓公非常生气,下船后就把蔡姬赶回了娘家蔡国。齐桓公本想等蔡国给他道个歉,谁知蔡侯非但没有道歉,反而把蔡姬改嫁给了别人,齐桓公认为这是对他的莫大侮辱。
联军兵强势众,蔡军很快溃败,联军继续南下进攻楚国。
面对气势汹汹的中原联军,楚成王派遣大夫屈完来到齐桓公的军中谈判。见到齐桓公后,屈完提出了一个历史上著名的诘问:
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左传·僖公四年》)
君王住在北方,我住在南方,即使是牛马发情狂奔,彼此也不会相关。不料您竟不顾路远来到我国的土地上,这是什么缘故?“风马牛不相及”自此成为一句著名的成语。
管仲替代齐桓公做出的回答是:周天子赋予了齐国征讨诸侯的权力,征伐的范围东至大海、西至黄河、南到穆陵(今湖北穆陵关)、北到无棣(今山东无棣)。楚国不朝拜和进贡周天子,因此我们前来问罪。接着,管仲还翻出三百多年前的一笔历史旧账:周昭王南征荆楚时,莫名其妙地掉进河里失踪了,楚国必须把这事说清楚。
屈完回答管仲:贡品没有送来,确是我君的罪过,今后再也不敢不送。至于周昭王失踪的事,要问当时水边上的人。
鉴于楚国使者软中带硬的态度,齐桓公率领的联军继续南进,推进到陉地(楚邑,今河南漯河东北)才驻扎下来。
在陉地,两军从春一直对峙到夏。
久不开战的原因,双方都很清楚:楚国惧怕联军兵力多,不敢轻易交战;联军鉴于楚国疆土广袤,而自己劳师远征,也不敢贸然进犯。更重要的是,无论是齐桓公还是管仲,本来就无意与楚国真的开战,只是想来震慑一下楚国而已。
暑气蒸腾中,奉楚成王之命,屈完再次前来与联军谈判。为了表示谈判的诚意,齐桓公命令联军向北后退至召陵(楚邑,今河南郾城以东)。
为迫使楚国让步,齐桓公炫耀了武力:联军在召陵的大平原上列成浩大的战阵,然后齐桓公邀请屈完与他乘坐同一辆战车检阅战阵。
齐桓公对屈完说:这样的军队任何城池都能攻破!
屈完的回答是:君王如果动用武力,楚国有方城山作为城墙,有汉水作为护城河,君王的军队再多也没有用!
双方把狠话都说了,然后坐下来谈判。
谈判的结果是约定:在楚国承认未向周王进贡有罪的基础上,楚国与以齐桓公为首的各诸侯国在召陵结盟,然后各自退兵再不互相进犯。
召陵会盟,避免了一次大规模的流血冲突,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住了楚国北上进犯的态势,并使原来归顺楚国的江、黄、道、柏等小国变成了齐国的盟国。
齐桓公的霸主威望得到了进一步的提升。
联军班师回国。
但是,齐桓公刚一回到国内便得知:周王室在继承人问题上又出了乱子。按照周礼,现任周天子的继承人是长子姬郑。但是,周惠王突然提出要废掉姬郑,改立他喜欢的幼子姬带为继承人。这一变故立即引起中原舆论的骚动。包括周惠王在内,各诸侯国的君主都把目光投向了齐桓公,等待这个中原霸主的政治表态。
征尘未洗的齐桓公,立即邀集鲁、宋、陈、卫、郑、许、曹等国的国君,同时又邀请了太子姬郑,在宋都商丘以西的首止(今河南睢县东南)会盟。齐桓公当众宣布:维护周礼的尊严是齐国义不容辞的担当——齐桓公的态度明确了,各诸侯国的君主纷纷跟着表态:支持姬郑的储君之位,反对周惠王易储。
周惠王再次深切体味到被诸侯裹挟的屈辱滋味。决心摆脱齐国掣肘的周惠王,派人联络晋国和楚国,准备组成对抗齐国的周、郑、晋、楚联盟。同时,为了破坏首止盟会,他派人到首止怂恿郑国不要参与。郑文公不敢得罪周天子,不辞而别地离开首止回国了。齐桓公立即决定:置周天子于一旁,首先收拾郑国。
公元前 654 年夏,齐桓公联合各诸侯国伐郑,追究其无视霸主、逃避首止盟会的行为。联军很快便包围了郑国的都城——郑城(今河南新郑一带)。
楚成王闻讯后,亲自率军北上围攻齐国的盟国许国(今河南鄢陵与许昌之间),以救援郑国。联军掉头前去救援许国,楚成王并未接战就撤军了。
左右为难的郑文公想出一个解困的办法:他把多年来的一个政敌郑国大夫申侯杀了,然后派人捧着申侯的首级向齐桓公赔罪,声称郑国背弃首止会盟是这个申侯的主张——郑文公一石二鸟的伎俩取得了效果:联军暂时解除了对郑国的围困。
公元前653年秋,齐桓公在鲁国境内的宁母(今山东鱼台一带)与鲁僖公和宋桓公再次见面,商量下一步如何处置郑国的事宜。陈国的太子款、郑国的太子华也来旁听。其间,郑国的太子华突然要求密见齐桓公。
太子华向齐桓公透露:郑国之所以总是对齐国三心二意,实际上是由于国内的泄氏、孔氏和子人氏三族捣鬼,如果能除掉他们,郑国就会对齐国忠心耿耿。太子华还表示,他希望能够迎娶齐桓公的亲族之女为婚,这样,如果他能当上郑国国君,齐国就是郑国的“父国”了。
太子华的建议是典型的引狼入室。齐桓公听后还是怦然心动。
管仲对齐桓公说,太子华是出卖国家利益的奸人。如果利用奸人去征服郑国,我们将无法向子孙后代昭示此事。更重要的是,如果您做出不道德的事,各诸侯国很快就会疏远您,您就会失去盟主的地位。管仲建议把太子华之事通报给郑文公,同时格外善待被太子华诬陷的郑国的三位大夫,说这样郑国就一定会接受盟约。
果然,太子华回国后不久,便被郑文公处死了。同时,郑国正式宣布与楚国脱离关系。
接着,又传来了一个好消息:试图建立反齐联盟的周惠王死了。
齐桓公立即召集鲁、宋、卫、许、曹等国君主,在鲁国境内的洮地(今山东汶上东北)会盟,正式将太子姬郑扶上天子之位,是为周襄王——这是一次让齐桓公心情大好的会盟,不但自己当年力挺太子姬郑的行为得到了回报,齐国与周王室的亲密关系得以恢复,而且郑文公主动请求参加此次会盟,标志着郑国正式向齐桓公表示了顺服。
齐桓公决心趁热打铁,于第二年召集各诸侯国于葵丘(今河南民权一带)召开了一次规模空前的盛会,史称“葵丘会盟”。
周襄王派来的代表赐给齐桓公的礼物是:一块王室祭祀祖先时的祭肉,表示周王室与齐桓公情同手足,共享神灵的护佑;一把朱漆雕弓,代表周天子赋予了齐桓公征伐天下的权力;一辆华丽的车乘,代表齐桓公可以与周天子免礼同乘。周襄王的代表还当众称呼齐桓公为伯舅,宣布齐桓公晋爵一级。
踌躇满志的齐桓公以周天子之名,向诸侯各国宣读了必须共同遵守的盟约:诸侯国不能擅自截流、筑坝或造储水池;遇到饥荒年岁时,各诸侯国不能囤积居奇粮食;不能随便更换太子;不能将妾扶正为妻;不能让女子参与国家政事。最后,齐桓公以周天子的口吻庄严宣布:“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
“攘夷尊王”,这条由齐桓公提出的准则,如今不但落实在了行动上,还正式写在了盟书上以载入史册。
此时的齐桓公,俨然是一位开疆拓土、帷幄天下的霸主,其俯瞰整个中原的豪迈之情汹涌澎湃:
寡人南伐至召陵,望熊山;北伐山戎、离枝、孤竹;西伐大夏,涉流沙;束马悬车登太行,至卑耳山而还。诸侯莫违寡人。寡人兵车之会三,乘车之会六,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昔三代受命,有何以异于此乎?(《史记·齐太公世家第二》)
我南征至召陵,望到了熊山;北伐山戎、离枝、孤竹国;西征大夏,远涉流沙;包裹马蹄,挂牢战车,登上太行险道,直达卑耳山才归。诸侯无人违抗我。我召集兵车会盟三次,乘车会盟六次,九次会盟联合诸侯,匡正天下于一统,我与过去三代的开国天子还有什么不同!
公元前 651 年夏,葵丘会盟之后,齐桓公的霸业抵达了顶峰。
接着,就该下坡了。
下坡的路很陡。
自齐桓公继位,齐国倾其所有纵横中原已三十多年。
葵丘会盟后,齐桓公问管仲,我想去朝拜周天子,感觉费用不足了,怎样才能把虚名转成实利?
管仲主意是:在全国招募一批石匠。
都城临淄附近有一片乱石岗,管仲让招募来的石匠把石头打制成一块块的石璧,同时宣布了这些石璧的价格:一尺长的一万钱、八寸的八千、七寸的七千。然后,管仲就前往周朝都城洛邑去了。
当年,齐桓公不支持周惠王废黜长子姬郑改立次子姬带为王位继承人,周惠王死后姬郑继位为周襄王,姬带很是不甘心,自公元前648年起,几次暗中勾结西戎攻击周王室,虽然一次次被挫败,但周王室内部的矛盾越来越激化。
管仲是以大国宰相的名义,前来协调周襄王与姬带的关系的。
管仲对周襄王说,现在要想平息王室争端,必须震慑那些企图颠覆王朝的乱臣贼子,齐国君主打算率领诸侯们前来洛邑朝拜先王的宗庙,一方面是敦促各诸侯国遵守周礼,另一方面也是为周天子您助威。
周襄王立即批准了这次朝拜活动。
管仲接着说,为了与神灵沟通,请您昭告天下,凡是前来朝拜先王宗庙的,必须带上“石破天惊”璧,作为献给您和神灵的贡礼。否则,不准入朝参拜。
管仲所说的“石破天惊”璧,就是他让齐国石匠打制的那些石璧。
周襄王立刻向各诸侯国发出了这个王命。于是,各诸侯国都派人带着珠玉、粮食、彩绢或布帛,前来齐国购买作为参拜的门票——“石破天惊”璧。
管仲估算了一下,三天之内齐国卖出的石璧,相当于齐国七年的税收收入。只是,这次大规模的朝拜活动,除了让齐国发了一笔横财外,对于周王室的矛盾缓解没有起任何作用。
朝拜活动之后,周襄王的弟弟姬带再次勾结戎人进犯洛邑,周王室面临着巨大危机。
尽管齐桓公紧急召集鲁、宋、陈、卫、郑、许、曹等国的君主在咸地(今河南濮阳一带)会盟,商讨维护周王室稳定事宜,但由于无法达成一致意见,迟迟没有付诸行动。还是西部的晋国和秦国出兵攻击戎狄,才迫使戎狄军从洛邑撤军。
为挽回面子,齐桓公以中间人的身份,一面调和戎狄与周王室的关系,一面派人去晋国说服晋国与戎狄修好。
齐国已经没有国力组织起强大的远征军了。
鉴于国力不济,齐桓公只能采取既不得罪现任周天子,也不得罪企图夺位的姬带的态度。
定夺乾坤的齐国开始息事宁人了。
楚国看出了齐国渐近强弩之末。
公元前649年冬,楚成王以不向楚国进贡为借口,出兵攻打黄国。这一次,齐桓公没有出兵救援,导致弱小的黄国很快亡国。第二年,楚成王又灭了偃姓诸侯国英氏(今安徽金寨东南),将楚国的势力推进至淮河中游一带。
此时的齐桓公,再也无力控制中原混乱的局势:东部的淮夷军开始进犯杞国(今河南杞县一带);始终窥视中原的戎狄,竟然与鲁国和晋国悄悄会盟,之后联合攻击了宋国;逃亡的姬带再次勾结戎狄军,逼近了周王朝的都城洛邑。
齐桓公召集诸侯君主们商讨对策,诸侯们谁都不愿出兵与戎狄军和淮夷军作战,勉强表示可以出点兵力帮助周天子保卫都城。至于杞国,实在不行就让他们举国迁移远离淮夷吧。
公元前645年春,楚军长距离北进攻击了徐国(今江苏泗洪一带)。楚成王不再拐弯抹角,直接宣称:楚国之所以攻击徐国,是因为徐国投靠了以齐桓公为盟主的中原集团。
齐桓公不得不出面迎接楚国的挑战了。
三月,齐桓公与宋、鲁、陈、卫、郑、许、曹等国,在齐国境内的牡丘(今山东茌平东南)会盟,齐桓公重申各诸侯国须遵守葵丘会盟的条约,立即组成联军驰援徐国。
会后,各诸侯国的军队在承匡(今河南睢县以西)集结。但是,各诸侯国的国君都不愿亲临前线了,只是委托鲁国大夫孟穆伯率领联军缓慢地向前推进。
为不与强劲的楚国直接交战,联军决定攻击弱小的厉国(今河南鹿邑以东),冠冕堂皇的理由是:抄袭楚军的后方,以解徐国之围。
联军有意避战时,中原的后院起火了:宋国趁曹军远出,袭击了曹国——此时的诸侯们,已不认为齐桓公可以掌控天下,中原即将开始新一轮的霸主竞争了。
在楚国的大举进攻下,徐国战败。
徐国战败的消息一传来,联军立即解散了。
齐桓公老了,促使他转瞬之间衰老的是管仲的去世。
管仲病重,齐桓公前去探视,问他有什么交代的事。
管仲点了三个人的人名:易牙、竖刁和卫公子开方。管仲让齐桓公远离此三个人,说不然齐国将有大祸。
易牙,齐桓公的厨子,之所以成为被宠信的近臣,除了厨艺高超外,还因他为齐桓公做一款前所未有的菜肴:易牙杀了自己四岁的儿子炖了一锅肉汤,齐桓公品尝后大为赞赏。
竖刁,齐桓公的宦官,为了表示忠心,他把自己阉割了,由此深得齐桓公的宠信。
卫公子开方,是喜欢养鹤的那位卫国君主卫懿公的庶长子(妾室所生之子)。当年他的祖父卫惠公伐齐战败,曾派公子开方带着礼物前往齐国求和,公子开方见齐国繁荣昌盛就留在了齐国。为了在齐国生活,他自愿进宫侍奉齐桓公。至此时,他已侍奉齐桓公十五年,连父母去世他都没有回国。
管仲对齐桓公说:“弗爱其子,安能爱君?身且不爱,安能爱君?其母不爱,安能爱君?”(《韩非子·难一》)——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爱安能爱您?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爱安能爱您?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爱安能爱您?
管仲故里位于今安徽颍上县建颍乡管谷村。
管仲病逝后,当淮夷又开始攻击鄫国(今山东苍山西北)时,齐桓公召集鲁、宋、陈、卫、郑、许、邢、曹等国君主,在淮地(今江苏盱眙境内)会盟,商量如何救援鄫国——史料显示,齐桓公在位四十二年,以中原盟主的身份召集了十六次诸侯会盟,此次淮地会盟是最后一次,这一次他的身边不再有管仲。
孤独衰老的齐桓公威风不再。
淮地会盟后的第二年,即公元前 643 年,鲁国非但没有落实淮地会盟制定的抗击淮夷的盟约,反而擅自攻击了项国(今河南沈丘)。更令齐桓公气闷的是,鲁军的这次攻击虽然灭了项国,但没有对占领土地实施有效控制,结果项国的土地全部被楚国夺走了——楚国终于有了一个攻击中原的前沿桥头堡。一气之下,齐桓公将鲁僖公囚禁在了齐国,但因为鲁僖公娶的是齐桓公的女儿,在女儿的哀求下,齐桓公不得不将鲁僖公释放回国。
就在这一年,齐桓公病倒了。
齐桓公好色。明媒正娶了三位夫人,王姬、徐嬴和蔡姬,却都没有儿子。在他宠爱的姬妾中,享受与正式夫人一样待遇的就有六人:长卫姬,生公子无亏;少卫姬,生公子元;郑姬,生公子昭;葛嬴,生公子潘;密姬,生公子商人;宋华子,生公子雍。
齐桓公曾与管仲约定,立公子昭为太子。
管仲死后,其他的五位公子“皆求立”。
齐桓公病重后,五位公子各自率党羽开始争夺君位。而易牙、竖刁则堵塞宫门,杀死宫内大夫,同时宣布公子无亏继位。齐国的宫中即刻成了剑拔弩张的战场。五位公子互相攻击。齐国上下顿时陷入混乱。
混乱中,那个滞留在齐国侍奉齐桓公的卫公子开方,带着被齐桓公赐予的土地和人口跑回了卫国。公子昭则逃到宋国。
重病在宫内的齐桓公,既无饮水也无食物,身边没有一个侍奉之人。
冬十月乙亥,齐桓公卒。(《左传·僖公十七年》)
冬,十月,十二日,齐桓公死了。
曾经的中原霸主饿死了。
宫外无人知晓,宫内无人下葬。
桓公尸在床上六十七日,尸虫出于户。(《史记·齐太公世家第二》)
齐桓公的尸体无人收殓,在床上停放了六十七天,尸体上的蛆虫从门缝爬了出来。
十二月乙亥,无诡立,乃棺赴。辛巳夜,敛殡。(《史记·齐太公世家第二》)
到了十二月初八日发出讣告,十四日夜间将齐桓公的尸体大殓入棺。
殚精竭虑的齐桓公死后一切皆空。
齐桓公一死,宋国首先介入齐国的混乱:
公元前 642 年初,宋襄公联合曹国、卫国和邾国,联合攻击齐国,企图助公子昭归国登位。
三月,迫于诸侯联军的压力,齐国大夫们杀死竖刁和公子无亏,准备迎立公子昭回国。但是,其余公子的追随者联合兴兵,拦截已入齐境的公子昭,迫使公子昭又逃回宋国。
五月,宋襄公再度发兵攻齐,公子昭这才得以进入齐国都城临淄,继位为齐孝公。
谁也无法预料的是,齐国自此陷入了更持久的混乱中:
公元前 632 年,齐孝公死,他的儿子很快被杀,他的弟弟公子潘夺位,是为齐昭公。
公元前 612 年,齐昭公死,他的儿子公子舍继位,但仅仅五个月后就被公子商人杀死,公子商人随即继位,是为齐懿公。
齐懿公以荒淫好色出名,最终在齐国贵族和大臣的合谋下被杀,其弟公子元继位,是为齐惠公。
持续不断的内乱,使中原大国齐国迅速沦落。
与之伴随的是晋国和楚国的崛起。
齐桓公在位四十二年,将齐国变成了中原的一流强国,被誉为“春秋五霸之首”。
但历史对齐桓公却评价不一。
荀子认为:齐桓公为争夺权位杀死了他的哥哥;他的奢侈放纵导致齐国一半的税收都不够他花费的;他吞并的诸侯小国竟然有三十五个之多;他的霸业完全是依靠诡计计谋取得的,即用谦让来掩饰争夺,以仁爱之名来攫取实利。齐桓公只能算是小人之中的佼佼者。
曹操却对齐桓公顶礼膜拜:
齐桓之功,为霸之道。
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一匡天下,不以兵车。
正而不谲,其德传称。
孔子所叹,并称夷吾,民受其恩。
赐与庙胙,命无下拜。
小白不敢尔,天威在颜咫尺。
(《短歌行》)
数千年前,中国古人便领悟出“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诗经·大雅·汤》)的人生悲剧性。但是,古今往来,依旧城旗变幻,此起彼伏;群雄如麻,不绝史书。
人类生生不息,枭雄代代不已。
毛泽东则认为,齐桓公称霸天下的理想没有实现,是因为他只能当一个盟主而没有能力一统天下。
特约编辑:脚印 杨新岚
责任编辑:徐晨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