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生于1974年春天,得名李媛,是家里的老二。在这之前,她父亲李顶梁已经有了一个大女儿,正月里生的,起名叫李娴。到李媛懂事的年纪,她又有了个妹妹,叫作李婷。李顶梁的文化程度在老家村子里算高的,能写字算账,也不时收到乡里乡亲的请求给新生儿取名字。从第一个女儿开始,李顶梁就决定,只要是生女,便都以女字旁为名。娴是娴静、娴雅、娴熟,媛则胜在谐音,圆满、圆熟、圆梦。到第三个女儿,李顶梁略有点焦虑了,婷是亭亭玉立、娉娉婷婷,也是暂停、停止、不停不行。到这个时候,李顶梁心里那点关于女人的美好字眼已经所剩无几了,儿子却还是个未知数,这就让他有点绝望了。
在李媛的记忆中,姐姐李娴经常带着她和妹妹出去游荡,因为家里太小,要留给爹爹妈妈造人,而造人的声音不好听,三个小姑娘偶尔会听到,总像是爹爹在欺负妈妈似的。久而久之,李娴在屋外带着妹妹们吃饭,听着声音不对,就会伶俐地抓着两个妹妹的手,往外走。那几年,李婷还小,可以被姐姐随意拎来拎去,但李媛有自己的主意,她是那种不听劝的孩子,非要站在屋外听一会儿,这才心事重重地走开,而那时候的大姐李娴,已经焦灼地急红了脸。
生命是如此这般地由来,李媛只觉得底色是茫然的痛苦。有次邻居家的男孩追她,具体是因着什么,她也忘了,只记得自己不停跑,那男孩认真地在她身后笑着骂,骂着追。跑过了半个村子,又有不明所以的其他人加入,最后她累了,不得已地倒地,有不认识的男孩一下骑在她小肚子上,用小胖手掐她喉咙。是为了什么,她也不明白了。李媛叫了几声,觉得这声音很像妈妈和爹爹造人时发出的,她怕自己也会就此一直发出这茫然的声音,直至生出个弟弟之类的来,恐惧便一下涌了上来。
眼看着男孩子们都围了上来,所有人都已经忘了追赶她的初衷,仿佛只是为追而追,为围而围,她只不过恰好是合适的猎物。李媛猛地知觉到钝感的疼痛,像一根棍子直从她肚脐戳到她下巴。她费了不少力气,从地上摸索到一块碎玻璃,闭上眼睛猛地一划,世界像是忽然卡壳了一般,所有毛毛躁躁的东西都停止下来,前后左右挪动不得,只有她一个人是活着的。
李媛使出吃奶的劲,坐起来,甩开小肚子上的、肩上的、脚踝上压着的几个男孩。空气中有血腥味,她没怕,朝散出血味的地方看了一眼,不知是哪一个被划破了脸皮,沉默地捂着额头处,虽没在第一秒发出咆哮,但李媛忽然就感受到了这卡壳空气里的杀意。
她骤然转身,朝着某个方向跑去。这方向不是自家,也不是学校,不是村里任何一处热闹的地方。有人的地方就有杀意,这是李媛在那一刻的下意识。她要向着高处和深处跑,要向着有水源的地方跑,要向着走兽可以躲藏、鸟儿可以挣脱的地方跑。李媛呼呼地跑着,听着耳边的风声,顶着头上的烈日,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块碎玻璃。
那一年李顶梁春风得意:他的双胞胎儿子已经两岁半,调皮茁壮,把家里搞得满地狼藉;大女儿李娴人如其名,乖巧娴静,已经可以帮着操持家务;二女儿李媛,出人意料竟是个读书的料子,次次班级考第一,还爱耍个笔杆子,写诗、写作文,把各种事情往深了想;三女儿李婷早不在家里,李顶梁觉得家里孩子太多,尤其女儿超了额,便让妻子余巧英把李婷送给了一家亲戚。但这一年该着李顶梁事业顺遂,因他响当当的木工手艺,经人推荐,苏州郊区的一间古寺以极好的报酬,雇他去做木雕修复。李顶梁一琢磨,凭着这份工资,可以养活全家人,也不多李婷这一张嘴,便让余巧英再去讨回小女儿。不知为何,余巧英接回小女儿的愿望却不强烈,甚至还叽叽歪歪和李顶梁口角了几次。李媛跟小时候一样偷听父母私话,知道是母亲纠结于信誉问题,已经给了别人家的娃儿,也在那家养了几年,又怎可随随便便就接回来?
李婷最终还是回来了,九岁的模样看着和十一岁的李媛差不多,整个人早早抽条,显得细细高高,比大姐身形纤瘦,又比李媛脸蛋精致。余巧英对着长久不见的女儿看傻了眼,私底下和人说,这个女儿虽不如大姐乖巧也不如二姐要强,却胜在生成了个美人坯子。这下一家团聚,再无人有异议,翌日李顶梁即带着一家老小上了火车,浩浩荡荡奔赴苏州。
李媛是第一次坐火车,看什么都新鲜。一个个大绿皮铁箱子串起来,轰鸣着往前走。一家七口人早早上了车,占了四个人的位子。李媛霸住窗口,迫不及待地等着火车开动的一瞬间,但到了那一刻她又觉得,并不是她在往前走,而是地面上的人一个个带着恭敬又无奈的表情往后退,这时她才意识到坐反了,自己的位置是背对着前进的方向。看着对面座位上吵闹的两个弟弟,李媛没好意思开口说要换座位,但这座位给了不到三岁的两个男孩,无疑是可惜的,他们并不关注火车前进的方向,只是不停在座位上扭打着,互相涂着鼻涕和唾沫,笑着哭着,偶尔向余巧英要奶吃。众目睽睽之下,母亲也没什么顾忌,就这样撩开了衣襟,任两个儿子咬着奶头,她往腋下夹了块旧毛巾,就这样随着火车的摇晃,木木地看着窗外越来越快速的风景。李媛转过头,不想看母亲的表情,但看着窗外也是难受,因为后退的速度越来越快,她终于感知到自己的离开。月台上的人、火车站的绿柱子、电线杆和停在上面的鸟,在她眼睛看到的那一秒都变成了凝固状,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目送她以最快速度逃开。
李顶梁在古寺附近找了间平房,全家人暂时安顿下来。两间屋,一间里头是张大床,李顶梁夫妇和双胞胎可以摊开睡得舒服点;另一间就是三个女儿的栖息地了,但只有一张小床,人刚坐下,床板就吱嘎吱嘎作响。余巧英往上面铺了一层薄的棉花胎,看了看说,这床只能一个人睡,李娴睡吧。但李娴立刻摇头道,李媛睡吧,李媛要赶功课的,脑子累。李媛看了一眼大姐,心里是一丝丝甜加一丝丝苦,因为搬家,她已经离开了村小学,附近也不知有没有像样的学校可以再让她读的。两姐妹谦让的时候,李婷一动不动站在角落,一副不知手脚往哪放的模样。李媛决定也像大姐一样,大度一点,便说,小妹睡吧,小妹长身体。余巧英看着三个女儿,叹了口气。最后的决议是三姐妹轮流,一个人睡床的时候,另两个人就睡地板。余巧英听到这个结果,嘴巴没咧开,眼睛却笑了笑,她说,你们感情好我就放心了,真想跟你们一起睡。
大家一起把行李搬进搬出收拾屋子的时候,李媛一个人坐在床沿上观察着,这屋子除了一张小床外,墙上还挂了一面四方形的大镜子,镜子下面是个木架子,上面放了个前人丢弃不要的蓝色塑料面盆。这样一比,镜子就是这里最值钱的物件,还有黄铜一样的边框,顶部有几个金字,李媛认得那字是“王柳林钱映霞夫妇新婚志喜百年好合”。看来这是个结婚礼物了,但却被完整地留下来,这让李媛遐想联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一贯思维跳跃,在这个镜子来历的问题上才停留几秒钟,就又打起了脸盆架的主意,只要在上面架一块木板,这个高度就可以是个舒服的写字桌。但还没想出到哪里捡木板,她又发现小床挨着的墙壁特别雪白,似乎是被人刚刷过的,这一下激起了李媛的创作欲。她跑出门又跑进屋,捡了块炭灰开始往这片墙上画小鸟,忽然脑袋被人重击了一下,她猛地眩晕了几秒,回头看是父亲李顶梁。他那张脸说不上凶神恶煞却也带着一贯的严厉,但嘴角又浮着点笑。懒死了,懒丫头,一天到晚只知道干这些没用的。李媛慌张地用手护了一下头,意识到父亲是笑骂,并没有真想教训她。爹爹你看,我画得好不好?李媛问。离好还差得远,赶快去帮你妈。李顶梁把手伸向她,李媛身子一颤,但这次父亲只是用大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去干活。李媛咚地蹦起来朝外走,听见李顶梁低声温柔说了句,学校找好了,过几天让你妈带你去报名。
新的学校竟然比之前的村小学还破旧,这是李媛没有想到的。李顶梁一直说苏州是大城市,她以为这里会有亮堂的教室,刷了新漆真正是漆黑的黑板,还有说话不会含混不清的老师。李媛不知道的是,清平古寺坐落在苏州市郊,四周是稀疏的农田和一大片沼泽,可以种植出来的农作物还不如她老家苏北多。当地人大多靠在沼泽里割茭白、荸荠,运到市里小菜场卖几个钱。好在清平寺香火还比较旺,据说最利姻缘,所以有很多人从市里乃至上海过来拜拜。寺里有香客常来常往,给这一带也增添了些许收入。
管古寺的是苏州市下面一个县的文化管理办公室,有干部实地到清平寺走了几趟之后,觉得寺里明代的木雕一半毁于长期潮湿生霉白蚁啃咬,一半毁于近代的人为糟蹋,着实可惜,便提出要请人来修复。但没想到,偌大一个苏州市竟然已经找不到可以从事这样精雕细琢的老师傅。因缘巧合,这位干部听人说,苏北有个村子,因特别重视牌坊上的雕刻,是以还留存了几位精于石雕和木雕的老人家,这几年也培养了些正值壮年的徒弟。打开了新思路的干部托亲戚去一问,就找到了据说是年轻一辈里手艺最好的李顶梁。介绍人特地借了一台相机,拍了半卷胶卷的李顶梁雕刻作品寄给干部。干部一看,那是几款以木雕复刻了村里石雕牌坊的物件,无论是八仙过海还是五女献寿,都是同比例缩小,比原件刻画得更精致讲究,人物的神情也不再木讷呆板,而是栩栩如生。干部当即拍板,就让这个李顶梁来把清平古寺搞一搞。
新班主任是短小精悍的中年人,瘦脸、半秃,先跟李媛自我介绍叫严正平,轮到他给同学介绍李媛的时候,简略地说了下李媛父亲的职业,这让李媛暗自骄傲。同学们拍手欢迎李媛坐到第一排的座位上,她在台板里放好书包,四下里看看。这一个班其实也没多少人,尤其她的四周,都没有坐满员。让李媛坐第一排是因为她个子偏矮小,这倒不会让李媛有任何介意的地方,本来她听课就聚精会神,希望老师离自己是最近的距离。有时候老师讲着讲着就往下走几步,这时候坐在第一排的人就不得不扭过半个身子听讲,这样李媛也喜欢。趁着这样的机会,她可以看到全教室所有的同学,好胜心很强的她得以默默确认,这里没有一个人能读书读得过她。
上午第四节课一打下课铃,李媛就把书本往台板里塞好,走几步穿过园林,去古寺后面的工地找父亲李顶梁吃中饭。来这里念书没几天,李媛还没体会到这里和早先村小学的教学水平孰优孰劣,但总结出一个好处,就是父亲干活的地方抬脚可到。大约是为了节约成本,此地的小学用古寺后面的破禅房做教室,一共四间,就能容纳所有学生。中午学生大都回家吃饭,但从学校走到李顶梁全家暂住的平房,需要通过一条光秃秃没栽什么树的乡间路,一边是几近荒废、杂草丛生的农田,一边则是沼泽连着远处一望无际的湖泊,全程步行需要一刻钟左右,小孩子走起来更慢,大概二十分钟。正值初秋季节,却是秋老虎袭人,日头比起炎夏来反而更毒辣,李媛觉得为了回家吃顿饭要被烈日暴晒,那一路又干不了别的事,断断不肯走那二十分钟回家,说自己宁可在教室里午休看书。李顶梁笑着问女儿,那你没中饭吃怎么办喽?李媛立刻说,找爹爹吃工程队的饭。余巧英忧心忡忡,一边打量李顶梁的脸色,一边带着责备的语气说,还是回家吃吧,少去扰你爹爹。但李顶梁一反常态说,那就来吧,不妨事。听了这话,李媛大呼万岁,还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余巧英的反应则是,那说好了,中午我就做少点。
李媛仰头看着父亲,李顶梁正爬在梯子上小心翼翼观察大殿斗拱处,连着柱子根部的一大片都糟朽了。他三步两步下了梯子,摇摇头说,只能把这一根柱子拆掉,不然这大殿过些日子就塌了。他手比了下水平线,众人抬头细看,果然大殿一层已有了微妙的倾斜,老朽的柱子似乎是一直喘着粗气,支撑着残破的一角,但众人未觉察到有这么严重,只当是屋檐烂了一块而已。文化管理办公室的领导问,那拆了柱子岂不是整个殿就倒了,这又是个什么修法?李顶梁道,不妨事,先把这斗拱修补好,再用铁件加固,然后借外力把这斗拱支顶起来,略微抬高,就可替换一根新柱。但也可以看看拆下来的老柱子有没有办法剔除那些烂地方,找些相近的木料在削去的地方用铁箍子钉牢,也还能再换上去。领导拍掌道,这个方法好,比较节约。李顶梁说,但这换上去的还是要加固,就在底部用铁箍箍紧,我可做得好看些,其他柱子也依样子箍一遍,包你这寺再过一百年不倒。
李顶梁说得滔滔不绝,但并不口沫横飞,这让李媛心生骄傲。若不是生在苏北农村,青年时期又历尽了坎坷,父亲可能就是个文化人。李顶梁是孤儿,自小不知爹娘是谁,有人暗暗传着小话,说他是村里寡妇和某个过路后生的私生子。但自李顶梁记事起,他是在一户远亲家里被当个小牲口似的打骂养大的。到了六七岁,道理上是该帮家里干活了,李顶梁却喜欢去村里的破私塾,和时而清醒时而发癫的老塾师两个人待着,听他讲四书五经。这一段父亲描述起来,是李媛最喜欢的,李顶梁说,这老疯子也不是真教,但也不是假把式,那时候我倒不知道什么是书什么是经,只喜欢看他摇头晃脑呱啦呱啦背书,在纸上胡乱写字,然后我回去田埂上,在人前学他背书,背得一字不差,也逐渐认识了字,可以依样画葫芦写,后来还能成文。村里人都惊了,说这是疯夫子在传你真本事。再后来,陆陆续续有人去李顶梁养父母家说,这个小李黄狗,那么快就学会了读书写字,每三天能背下一篇古文,每七天能自己胡诌出一篇文章,恐怕今后是个人物。听到这里,李媛会大笑,问父亲,李黄狗是爹爹啊?李顶梁说,是,原本没名字,可不就随便叫猫叫狗。但那个时候,别说乡下了,就连城里都没得书读。养父母听了别人的劝,就想着不能只让李黄狗当泥腿子了,不能读书当官,至少也可以干个精细活吧,于是就把他送去了村里的老木匠家,“李顶梁”这个名字就是老木匠送给父亲的见面礼了。
李媛每次都竖起耳朵等着听接下去父亲是如何学艺的,李顶梁自己也对这一段格外得意,是以说得绘声绘色。他说老木匠有好几个徒弟,但疑心病重,总怕徒弟跟自己学去了本事,就害自己丢了饭钵斗,所以总不肯传真手艺。李顶梁刚到老木匠这里,发现几个师兄也都只从老木匠那里学了点皮毛,自己年纪最小,更不被当回事,只分到收拾打杂的脏活累活。李顶梁觉得无聊,一有空隙就偷跑出去,到不远处的石匠家看他干活。石匠比老木匠为人厚道脾气好,还会不时教李顶梁点手艺,就这样,李顶梁在石匠那里偷师了两三年。接下去便到了最精彩的段落。
这一处李媛记得清楚,是因为她出生的那个村子,没有任何风景名胜,但也因为几座明清时候就建起来的石雕贞节牌坊,在远近地方小有点名气。一日,有老家人提出要修缮一下其中某座牌坊被人为损毁的雕刻,便在村里老手艺人里问了一圈,皆是年事已高,眼花、手抖,且不能爬高,又找了几个县里的师傅,听说是牌坊,皆摇头说不修这种东西。李顶梁眼看着这些人问东问西跑了一大圈,早就跃跃欲试,毛遂自荐说可以修。老木匠端着半信半疑的态度,说你一个木匠的小徒弟,平时也就是给我打打下手,怎么会懂石头?而且无论石头还是木头,雕工是这么复杂的手艺,你上手给越弄越坏怎么办?李顶梁答,我可以先雕几个小的,师父看看我的工如何。他在老木匠屋后的仓库里找了些木头废料,几天几夜不吃饭,只喝水,两眼饿得炯炯有神,却凭记忆雕出了和老牌坊损毁前一模一样的八仙过海、五女献寿、麒麟送子、鹤鹿双祥。老木匠立刻换了脸色,问他是怎么学到的这些,李顶梁答,平时既看自己师父干活,又看石匠干活,没事便拿点废料练手,反正也没人专门指导,木雕石雕的技法便被自己融会贯通地用到一处。老木匠听后默不作声,只点点头。
自此,李顶梁被传为村里第一把的好工匠,众人皆冲着这年轻人来老木匠处,指名要李顶梁的手艺,反让老木匠渐渐闲了下来。再之后,老木匠下定决心,只把自己的一身绝活传给李顶梁,但有一个条件,便是要李顶梁认他做义父,替他养老送终。既然老木匠无儿无女,李顶梁也是身世成谜,两人一拍即合。老木匠这才卸下心防,慢慢地把一身本事都教给李顶梁。李顶梁也把老木匠当作亲爹,恭恭敬敬对待,直到李顶梁结婚生女,也都跟师父住在一处,李娴、李媛、李婷小时候都直呼老木匠“爷爷”。余巧英一直感叹说,老木匠这一生也算圆满,收了李顶梁这个义子之后,不仅手艺后继有人,也见到了一对男孙子出生。走的时候是七八十岁的高寿,因为突发了脑出血,一下子过去,也算没受罪。李顶梁信守承诺,给师父办了隆重的大殓,拉着五个子女一起跪拜。李媛记得父亲对他们反复强调,说良师如父,一个人最要紧就是尊重父亲和老师,将来才能有出息。
今日午饭是一大盒子白饭,上面卧着肉圆素鸡加两条青菜,李顶梁把自己那块素鸡夹到李媛的碗里。旁边有工人问,是李师傅的女儿吗,在这后面小学念书啊,李师傅真是开明,女娃子也供念书。李顶梁答,你这是老观念了,女娃子怎么不能读书,你看我们这边的小蒋,女的,人家还是大学生。
李媛一边扒饭听着一边得意着,其实眼下家里也就她一个人有得学上。姐姐李娴上过几年,学会识字后怎么也不愿上了,说还是在家帮母亲操持家务。妹妹李婷在养父母家也上过几天学,回来后李顶梁原本也愿意继续供的,但偏偏李婷自己说读书费劲,尤其是算数,学得脑子疼。于是李媛提出个中间方法,说自己可以学了回来教姐姐妹妹,听上去合情合理又省钱。当日李顶梁就说,还是我们家这老二会动脑子,倘若是个男孩,那之后定然是挑大梁的人。余巧英吃着饭慢条斯理说,你不还有两个儿子吗?李顶梁说,我就是假设,现在儿子们也都还小,万一之后不争气呢?那三个姑娘里头,恐怕还得靠老二。李媛听得高兴,家里孩子虽多,但父亲确实最看重自己,那态度是与别人不一般的。她三口两口吃完饭,放下筷子便更努力地啃课本去了。李顶梁走到她身边,看李媛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一本语文书,停下来轻抚了下她的头发。李媛仰起头乖巧地说,爹爹,我以后要当作家。李顶梁笑了,问为什么。李媛答,因为我语文最好,全班第一。李顶梁说,很好,有目标好,但也不要自满,至少先赶上你爹爹我。李媛清脆地说好。
下午放了学,李媛收拾了课本,并不想直接回家,就又到父亲那边去转一圈。这次李媛看到了李顶梁口中的女大学生小蒋,她在一群粗粝的男工人中很显眼,白皮肤,浅色裙子,露着两条细胳膊,通身像藕条一样鲜嫩。小蒋挥舞胳膊,正和男人们讨论着什么,她手势很多,像在运筹帷幄。李媛慢慢凑近她,随那胳膊的舞动,飘来一股别致又洋气的香气,是小蒋身上的香水味。李媛想着,虽不是天然的,但这味道实在太诱人了,在一干工程队师傅的汗臭味和秋老虎时节热烘烘的空气里若有若无地荡漾着,甚至带出了一丝凉意,让人不由自主想亲近。她再往前走几步,看清了小蒋的脸,搭配着她的细胳膊,也是出奇地小,皮肤光滑得像是刚剥了壳的煮鸡蛋,脖颈处尤其细嫩,瞻前顾后时牵动出小小的肌肤皱褶,香水味正是从此散发而出。小蒋和工人们的讨论进入白热化阶段,她的言语越发密集,动作越发大幅度,却一点无损其优雅,香味甚至越发沁人。
李媛一边深呼吸一边看得发呆,李顶梁忽然发现了女儿,叫了声她的名字,严肃地问她放学了不回家在这里做什么。李媛这才回过神来说,我想等爹爹下班一起走。李顶梁道,捣乱,捣乱,快回家帮你妈做家务。这时候小蒋发现了李媛,一下收住关于工作的话题,顿一顿,转为轻柔的语调问道,哎呀,李师傅,这是你女儿?李顶梁也立即客客气气答是。李媛趁机再站近一步,大声说姐姐好。李顶梁黑脸,这怎么是姐姐,这得叫阿姨。李媛说,她看上去和大姐差不多嘛。小蒋笑起来用手捂嘴,说,我肯定比你亲姐姐大些,但还是叫姐姐好,因为我还没成家。李媛问,姐姐是大学生啊,也和我爹爹一样是木工?小蒋说,不是不是,我是南京工学院建筑系毕业的,专业是园林,到这里协助古建修复,我主攻古园林的漏窗和叠石,其他的,还都要和你爹爹请教。短短几句话,李媛就觉得小蒋不愧是读过许多书的人,和每日跟家里人的对话是别个世界。首先,原来没成家就是姐姐;其次,读大学竟如此丰富多彩,还分专业、主攻。李顶梁轻轻推了把李媛的肩膀,听到没有,这大姐姐在工作呢,你别在这里烦人。但挡不住李媛还想和小蒋说话,她顾不得自己问得没头没脑,姐姐,要当作家,进大学要读哪个好?小蒋竟也认真想了想答,一般是中文系,但作家这回事,可能也不拘是哪个专业吧,等你再长大点,自己就会有主意。
两人都没把李顶梁的话当回事,看着小蒋愿意多说几句的样子,李媛还想往下缠着她问,无奈李顶梁这一次用力把她推走了,去去去,回家去。父亲抓着她的肩膀往反方向走,小蒋笑着对她摆手,下一次,下一次你单独来找我。李媛恋恋不舍地扭转脖子直直看着女大学生小蒋,恨不得把头反着装在肩膀上,才不会错过小蒋渐渐变远的一颦一笑,轻轻摇摆的手臂和腰肢,连同她纱样材质的浅色连衣裙,贴合着她的身材,在傍晚的光线中雪白得发亮。
这天李媛心情特别轻飘,她把几册课本夹在腋下,想象自己若是穿上了和小蒋一样的无袖纱裙子,那会是什么样的画面。但她马上想起母亲曾经说过,自己皮肤不如大姐李娴那么白,也不如小妹李婷那么细,但胜在皮肉结实。这么一想,李媛忽然就生出一种遗憾的感觉,什么叫作不白不细,又皮肉结实,不就是她黑皮糙肉膀大腰圆的意思嘛。那就算有同样的料子做成连衣裙,在她身上也不会显好了。李媛脚下的步子变得有点沉,她莫名有点恼火,因为全家就只余巧英一人从不赞扬她读书好这件事,却总在不经意时说起她的一些短处。
李媛自己胡思乱想生着闷气,猛一抬头,看到前方有座假山,才反应过来自己走了冤枉路。平时探了父亲回家,应该再折返学校,从清平寺的小边门出去,就到了大路上。但今天她思绪繁多,不知不觉从大殿出来,路过一片连廊,鬼使神差就走到了寺庙后面的一片小树林子中。
刚来此地的时候,她跟着父亲、寺庙管理人及几个工人逛了整个寺庙,中间也曾到过这一方被废弃的园子。这里面有大片嶙峋的假山、被青苔糊住的池塘、杂草灌木和参天古树混居一处,像是相互赌着气一通乱长,最后都蓬头垢面变成了不能见人的样子。当时,李媛好奇心大发,往树丛里钻了几步,发现深处有株最粗壮的老树,从正面看气势凛然,树根部需要三四个人才能环抱的样子。李媛啧啧称奇要过去看看,没想到一走近,就发现反面有个巨大的树洞,像是被掏空了的腹腔一般,又像是屈死的人张着哀号而没牙的大嘴。李媛往树洞瞥了一眼,里头烂糟糟的是腐坏的树心、泥土和枯草,边缘长出的青苔上爬动着各种昆虫,这些成群结队为生计奔波的小生灵像是勉强找到了一条还算容易行走的路,它们踏着这潮湿绵软的青色小径,全力传送着微乎其微的食物。李媛心想,虫类好辛苦,生活得如此精密而服从,可我用手拨一拨,它们便是灭族之灾,这么辛苦又有什么意思。但思绪还没往下延展,她就已经听到父亲喊她名字,生气地要她赶快回来,这种荒废的园子里谁知道会有什么危险。寺庙管理人打圆场说荒废是荒废了,危险倒也不会太危险,顶多有菜花蛇出没,被咬了也没关系,因为无毒。李媛知道父亲已然不悦,便没再追问菜花蛇长什么样。
今天自己莫名其妙又走到了这里,李媛的心绪还没从刚才与小蒋的对话中平静下来,忽然想再去看一眼那棵老树的空洞。她朝西看了眼天空,太阳还高挂中天,没半点要落下去的意思,离帮母亲做晚饭还早,这就让她放了心,一步步踏着乱草和齐膝的灌木往老树处走去。李媛来过一趟,便懂得轻车熟路绕到背阴的一面,她正要往树洞走去,却被吓了一跳,因为那里面竟然蹲着个人。
一个男子背对着她,蜷缩在树洞中。李媛的第一反应是以为他在找什么东西,但再过一秒,男子就把脸转了过来,似乎并不是上年纪的人,但也不是学生,大概二十七八。那张脸上没有表情,李媛一下看过去,也没有任何特征可被总结,总之是张普普通通的脸,戴着副普普通通的黑框眼镜,以松弛的形态蹲在树洞中,很享受的样子。
李媛心说,亏得这个人能找得到这个地方,看来是累了,在此地休息。说实在的,之前自己也曾这样幻想过,把身体缩成一团,待在这个大树洞里,应该又凉快又隐蔽。
既然今天树洞已经被占了,李媛下意识准备转身走,转身前她冷不丁地和那男子对上了目光,不过是零点零一秒的时间,事情便起了变化。陌生的男子虽然面无表情,目光和李媛相逢的那一刻,身体却忽然由松弛变得紧绷,他几乎是一跃而起,而此时李媛还全无防备,就被他从肩膀处抓住。
她感到肩头一热,是男子嘴里难闻的气息。他用瘦瘦的下巴一下抵住了李媛的颈窝处,两只手似鹰爪般死死钳住了李媛的双肩。她能感到那泛黄的指甲直嵌进她的肉里去,吓得身体瘫软。那男子便稍松了铁箍子似的一只手,急促地一下摸上了李媛的胸部。
李媛的上身猛地抽搐,她忽然在惊惧中明白了将要发生的事:如果现在不反抗,这男的就会像野兽一般原地撕裂了她,又或者,将她拖回自己的巢穴,反复凌虐她,最后吃了她。李媛感到他抓住了自己的前胸,嘴里还在喃喃自语着,臭气一阵又一阵由她下巴处上升至她鼻尖。她觉得恶心想吐,双臂挣脱不得,双腿则又踢又蹬。李媛脑内高速运转着,闪现被他拿住,先奸后杀的画面,但又觉得自己可能有机会,因为几番捶打反抗都不奏效,那男子便看轻了她,用的力道稍小了点。她能感到男子想要找个机会将她翻倒在地上,这样能就势压住她供他泄欲。刚预计到这里,男子便将她肩头狠狠一推,李媛重重倒在了地上,男子将她双臂换了个位置,放到头顶上紧紧压住。李媛可以看见天光慢慢变得柔和,流云在自己睫毛上方游走着,太阳真的要下山了,现在她不回家不行了。如果不及时帮着母亲做饭,大姐李娴就先要挨骂,母亲会说她一味护着妹妹。李媛闭上眼睛,眼泪从鼻腔处渗到了嘴里,是咸的,还带着点血腥味。她似是放弃了抵抗,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是露着细白胳膊的小蒋,一会儿是神色严厉的李顶梁,一会儿又是余巧英正眼都不看她地说:
你胜在皮肉结实。
那男子稍稍又松了点劲,李媛明白他腾出一只手在脱自己的裤子,趁着这当口,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踢腿,蹬那男子的下体,将他蹬了个趔趄。李媛双手撑地腰部发力,迅雷不及掩耳地又给了他更重的一下子。男子弯下腰,发出短促的一声呻吟。几秒钟内,李媛一骨碌站了起来,大腿紧绷,浑身的肌肉又酸又痛,却都在准备战斗。她头一次感觉母亲说得没错,自己确实皮肉结实,这长处足以让她逃脱命运的劫数。李媛将手里的课本全部砸向了又准备扑来的男子,她已经看到了他的脸,他决计不可能再让她活着。但李媛想活着,她也不能给他任何机会找到自己。她头也不回地拼了命在灌木丛中奔跑,小腿隔着裤子都被细小的荆棘剐伤,头发则迎风呼呼乱飞,一半都黏在了脖子和前额上,胸中像是有台快要爆炸的马达一般,让她带着能灼伤自己的劲道跑着。背后的脚步声一开始还追得紧,但李媛越跑越快,几乎把全世界都甩在了自己身后。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到了那条没有树荫的乡间路上,有三三两两走路的农民看见她披头散发地跑过来,投来不加掩饰的好奇眼光。李媛这才知道自己已经安全了,她大口喘着气,用手撑住发烫的膝盖,弯着腰朝背后望了望,并没有人跟过来。
往家走的路上,李媛惊魂未定,恐慌之余,内心也打开了个小口子,隐隐渗出对于自己刚才全力抵抗的自得。但她有点后悔跑错了方向,其实不应该跑出清平寺的园子,应该往工程队所在的方向跑,这样就可以呼叫父亲和那一队施工的工人一起来,直接把那猥亵犯给抓住。但她被吓得神志不清,竟然跑到了乡间路上,这会儿工夫他应该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不过树洞里也许留有他的一些东西,过后还可以回去找找。直到此时,李媛才感到小腿上的伤口开始疼了起来,她一瘸一拐地往家走着,又不时回头看看有没有人跟着。她心想,当务之急,是要找家里人一起去把这事告诉公安局才行。
李媛进了家门,一个背转身先把前院门关上,接着一路喊妈,但没人应她。一直走到灶前,李媛才发现余巧英早听到了,但母亲忙着,所以并没应声,看到二女儿走近她面前,浑身仿佛在垃圾堆里打了滚一般,加着衣衫不整,这才露出惊讶的表情来。李娴也在一旁,看到李媛这样子,赶快把手里的活计全放下了。没等母亲和大姐发问,李媛抢先说,我遇到坏人,想要对我做脏事,就在爹爹干活的那古寺后面的园子里。余巧英听她这么一句话,面容便如同要昏厥过去一般,唇角往下一咧,像是要张嘴哭丧。李媛赶快说下句,但我跑得快,把他挣倒了,没让他得手。听到李媛这么说,余巧英和李娴上来一左一右搂住了她,两人再抬起头来,都是眼泪汪汪。余巧英颤着声说,没得手就好,我去烧水,马上给你洗一洗。这事别被你爹爹发现了,要赶在他回来之前。李媛有点困惑,抬头问,这事为什么不能给爹爹知道呢,我明明从坏人那里逃出来了呀,而且我还等着他回家,想要和他一道去公安局呢。余巧英板起脸说,你这孩子糊涂,既然逃出来,这事情就过去了,以后上学下学都要多长个心眼,和同学一起走大路,但要我说,连这学都不用去上了,在家里姐妹一起待着最安全。李媛回嘴道,怎么能就这么过去呢,我看清了那男人的样子,他搞不好要来杀我的,到时候家里也不安全,必须得让警察给他抓起来,这里方圆几里地就都安全了。李娴正要拿着缸子去汲水,这时候也对余巧英说,妈,这事李媛是对的,咱也不惹事,但咱得去报警。看两姐妹一致,余巧英便沉着脸道,那等你们爹爹回来,问问他意思再说吧。
那一天的晚饭吃的是别人家送来的茭白,李媛看着余巧英在锅里翻炒白嫩的根茎,木然站了一会儿,不由又想到了小蒋的胳膊。她一激灵,觉得要赶快把这件事告诉小蒋,提醒小蒋,这附近有色狼出没。忽然门喑哑地响动了一下,李媛打了个寒战,心想,不会是那人上门寻仇来了吧,再过一秒,她立刻纠正了自己,这只是李顶梁回家来了。李媛一个箭步蹿出屋,看到李顶梁一脸疲惫的神色,有点没好气的样子,但也顾不上这么多了,她开口便说,爹爹,我今天回家路上,险些被坏人给强暴了。李顶梁倏地变了脸,正色看着二女儿,说了句,你再说一遍。李媛语气平缓了些,又重复一遍刚才的话,接着又解释,自己跑得快,没让他得手,但这样的事须得报警,因为那人就藏身在清平寺后面的废园子里,想来是暂住在那里,也未可知。
桌上放着三个菜,李顶梁一坐下,双胞胎弟弟便扑上来用小手抢着往自己碗里捞菜,李婷穿着件粉色的短袖衬衫,一边小心着油点子溅到衣服上,一边也不甘示弱地伸筷子。若是平时,李媛也早已加入争夺中,今天却眼巴巴望着父亲,等李顶梁做一个决断。李娴和余巧英都不说话,似乎是怕李顶梁要发大脾气。从李媛主动报告开始,李顶梁一直没给她正式回应,他吃了两口饭,李顶梁仍不说这事,只是看了眼李婷的粉红衬衫问余巧英,新买的?余巧英答,隔壁吴电工的老婆送的,她生完孩子发胖了,穿不下。李顶梁皱着眉头道,袖子太短,露这么多膀子出来,是得被人盯上。李媛觉得这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但低头看看,自己穿着每天上学都随便一套的的确良衬衫和长裤,因为天热卷起了一截,也只露出了手腕子和脚腕子而已。李媛心想,那我也被人盯上了。
李顶梁似乎洞悉李媛所有的心理活动,冷冷地道,不是说你,是说咱家女孩子多,日常就都得注意,不要给坏人可乘之机。李媛点头。李顶梁又问,你刚才说那男的住在清平寺后面的废园子里,你怎么知道的?李媛道,他蹲在上次那个树洞里,爹爹你记得我们一起去看过的。李顶梁叹气说,记得,那园子里有蛇,那时候就叫你不要去。李媛低头说,我是不该去,爹爹我知道错了。这时李顶梁又将声音放得温和了些,但你抵抗得好,逃跑得好,不然今天晚上开始,爹爹妈妈从此都吃不下饭了,因为一个女儿就这么被毁了,咱们家永世都抬不起头来。
李媛这一顿晚饭的心气就像是被父亲牵着的小狗,一会儿被收紧了绳子,只在人身边抬不起头地紧随着,一会儿又被松了点手劲,马上就没了记性,撒着欢蹦跶到人鼻子底下。李媛听父亲这一段像是在表扬自己,抬起头先谨慎地看了眼李顶梁的脸,眉头虽还没完全舒展开,但脸上竟真有三分欣慰,于是她不自觉地微微将嘴角上扬了几分,说道,爹爹妈妈,我绝不会让坏人得逞的,逃走之前我还用力踢了他,应该是把他那块儿给踢坏了,他蹲着叫了几声呢。这话一出,桌子上的一对双胞胎和李婷都忍不住笑起来,小男孩的笑声像失控的电钻一般,李婷则虚掩着嘴,笑得自喉头发出尖锐的啸鸣。李媛偷眼看了下对面的母亲和大姐,李娴也偷偷露出一点笑容,余巧英仍然苦着个脸。李媛忍不住对着李娴做了个鬼脸,刚要吐舌头,却听得李顶梁重重拍了下桌子,砰地直把碗碟震得一跳。李媛赶快低下头,只听得李顶梁的声音又恢复了冰冷,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一个女孩子家说个不停。你不要脸,我还得要脸,你别到处说得全家都见不得人了,最后我们在这里都待不下去。
刹那间,几个孩子速速地把脸埋进碗中,一致静默地扒饭。不声不响中,全家都吃得差不多了,李娴第一个站起来收碗筷,李媛却还记得要报警的事,看李顶梁在嚼最后几口,似到尾声,她压低声音试探问道,那爹爹,明天我们去趟公安局?李顶梁阴沉着脸站起身来,把筷子当啷放下,一推身下的凳子,凳脚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噪音。李媛心知这警是报不成了,只能眼见着爹爹背手走了。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李娴都陪着李媛上下学,主要是得了父亲的授意:一来两个人一起走路安全点,二来也是为了不让李媛得了点空闲就瞎跑,放学直接从那一条大路走回家就是。虽然李顶梁不再让李媛中午到工地上蹭饭,借故看热闹聊天了,但李媛心知,父亲还是上了心,也不想她耽搁读书,更要为她的安全着想,只是辛苦了大姐。李娴每天中午又要跑一趟,把饭给李媛送去,午休时候就让她在教室吃。现在李媛唯一的放风机会是吃完了饭姐妹俩去水龙头旁边洗饭盒,那个位置可以远远望到清平寺的大殿,李娴有时会说,看,爹爹在那里。李媛抬头,在远处的一群工人师傅里却难以辨认出哪一个是自己的父亲,因为都穿着深蓝或灰色的工作服。李娴有时也说,哦,看到了,那个就是你说的小蒋吧。这时候李媛看过去,一眼就能看到晶莹雪白的小蒋。因为小蒋每天穿着不同颜色的裙子,都是浅亮的颜色,也都会露出两条白白的胳膊和两截白白的小腿。
李媛觉得自己可能眼睛出了毛病,当她一边洗饭盒一边用眼神捕捉着小蒋,一开始还能看到她尖尖的脸廓、柔软的身段和浅色连衣裙,但时间一久,小蒋的形体就慢慢地晕开了,逐渐成了一个亮白的光斑,在一堆蓝灰黑中滚来滚去。李媛觉得害怕,她心想着,小蒋这像是要化了一样,莫不是自己应该找机会把遇到色狼的事告诉她,提醒她,在这园子里工作也不是哪儿都能去的,不然小蒋这细胳膊细腿的,决计没法像自己一样逃脱。但她刚想靠近大殿一点,眼前就会浮现李顶梁阴沉的脸。爹爹这几天干活早出晚归,似乎故意地不想跟她接近和交谈。他之前说的几句话深深铭刻在李媛心中:如果她一个人轻举妄动,那全家都会见不得人。但这样的严重性更让李媛时刻都思忖着,她必须找到合适的时机,也要提醒一下小蒋。
礼拜四上午第二节是历史课,严正平进教室的时候旁边跟着个人,李媛定睛一看,竟然是小蒋,顿时心潮澎湃起来。严正平让小蒋站讲台,自己侧身在黑板上写了个“美”字,字形舒展奔放,每一笔都大剌剌伸向四方。严老师说,今天机会难得,我们请南京工学院建筑系毕业的蒋秀娟老师来给大家讲一堂特殊的历史课,关于中国古建筑的美学。小蒋仍然是平时的样子,细胳膊伸展开,明朗地笑着说,严老师您过奖了,我不是老师,一堂课也讲不了这么大的课题,我就随便和学生聊聊。李媛听了“随便聊聊”这四个字,忽然想起自己的历史课本正好在上次遇险时丢了,而其他同学都鼓起掌来。严正平退到一边,靠墙站着,小蒋挺了挺腰,抱起两条白白的手臂,歪头似乎是在思考着,然后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浪漫”两字,比起严老师硕大的粉笔字小而羸弱了不少。李媛看着她的字形,却觉得别有意境,似乎是某种小巧的昆虫,独得上天造物之精致,五脏六腑及气息都自成一格。小蒋看着自己写的字,用手指稍稍擦掉一点放肆的边角,说道,我是学园林的,讲不了所有古建筑,就来给大家说说中国人是怎么造园子的吧。如果说外国人的花园是油画、是迷宫,那中国人的古代园林就是诗,最要紧的是诗性浪漫。最美丽的园林往往不是建筑家所设计,而是文人所造,比懂得造房子更重要的是懂得写文字。李媛一开始还在心里叨咕,下了课一定要抓住小蒋,提醒她几句,但小蒋说着叠石在中国园林中的种种妙处,是中国文人特有的审美爱好,一般都要从远方采来经历数世纪强烈水流持续冲击的深水湖石才好,李媛瞬间就忘了其他所有,被小蒋所说的迷住了。看着小蒋在黑板上又写下“漏”“透”“瘦”“皱”四个粉笔字,李媛沉浸其中,想着小蒋怎么写每一个字都能这么柔情,只见她三根细白手指握着粉笔,道,在传统中国的价值观里,这四个字看似都是不吉利的,但最美的湖石必须具备这四个标准,这是古代文人所敬重的石头的品格,所以中国园林的浪漫,很重要的一部分是对遗憾和失落的包容。李媛听着这奇妙的言语,不禁又把手里的笔抓紧,在纸上飞快地记个不停。
小蒋越说越远、越说越玄,李媛也跟着小蒋所说的,在脑中凭空出现的园子里乱逛,双脚好像踩在云里。下课铃打响的一刻,李媛被吓了一跳,小蒋也如梦初醒一般,露出抱歉的神色说,哎呀,这堂课也没说别的,光顾跑题了。严正平表情严肃地带头鼓掌,李媛跟着把手猛拍了几下,学生们都站起来,小蒋微微欠身道,承严老师厚爱,总之我也还是后生,所以就是瞎聊。你们如果在古建筑上有什么问题,就可以来清平寺大殿找我,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我一般都在。过了这个时间也有可能找到我,因为最近加班多。李媛忙不迭举手问,那不是古建筑的事,可以问吗?小蒋笑道,我记得你,你是李师傅的女儿,要问考大学的事。同学们看着李媛都笑出来,李媛着急道,不是,还有别的事。小蒋看了看表,有点抱歉地说,我现在得回工程队去了,最好礼拜六说,吃午饭的时候我有空,你看好吗?李媛不情愿地点点头,目送小蒋急急忙忙走了,身体又在她眼中迅速地向远处晕开,变成一个光斑。李媛看着那个光斑拼命揉眼睛,严正平从她身边走过问,怎么了?李媛沮丧道,严老师,最近这几天看东西都模糊,人和东西一走远,就变得亮亮的毛毛的,这是不是什么不好的征兆?严老师看了她一眼,李媛不自觉地眯起眼睛。严老师说,你可能是近视了,有空去查查。
礼拜六只有上午四节课,一下课李媛就收拾好书包往外走,看到李娴已经提着布兜子装的饭盒站在教室门外。李媛说,哎呀,大姐,忘了告诉你,今天下午没有课,你不用来送饭的。李娴笑了笑,那你也要吃饭的,家里吃学校吃都是这一份饭。姐妹俩坐在教室门口的青石板台阶上,李娴打开了饭盒,笑眯眯地看着李媛狼吞虎咽,却不知道李媛就想赶快吃完去找小蒋。
班主任严正平恰好走过,看见两姐妹,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去了趟办公室,拿了三本书回来,递到李媛面前。李媛抬头看了眼严老师,打开书一看,是包着书皮的旧课本。严正平说,你前几天说自己有好几门课的课本丢了,我帮你想了想办法,实在没法补,只有几本前几年别的学生用剩的,内容大差不差,暂且将就一下。李媛迭声道,谢谢严老师。严正平问,前几天忙,这事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也算是个好学生,怎么就把课本丢了呢?李媛涨红了脸,看了看李娴,两人眼神对上,李娴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李媛吞吞吐吐说,严老师,前些天我去园子里乱逛,看到菜花蛇,吓得我蒙了,怕被蛇咬,就用手里的课本砸了蛇,赶快逃走了。严正平盯着李媛的脸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那也不能就把课本扔在那里吧,你家现在就供你一个孩子上学吧,但你爹爹也不容易啊,课本都是学费的一部分,你怎么说扔就扔呢。严老师一番话说得李媛羞愧难当,但又不知道如何应对。严正平接着说,你还记得你是在哪儿扔出去的吗,等下去拿回来,不就好了嘛。你把开学刚发的课本都丢了,我这里也只能给你补三本,接下去这一个学期你准备怎么办呢?继续混吗?李媛神情尴尬,答了句,我怕蛇。但严老师显然是一不做二不休的性格,他拍拍李媛的肩膀说,那我拿根木棍陪你去,你姐姐不也在嘛,只要你记得地方,咱们三个人一起再去一次,你的课本不就捡回来了嘛。李媛急道,我和小蒋老师约好了,中午要去找她的。严老师道,那天我是听见她和你约好了,但今天我路过正殿那里,看她没在工程队,也许请了病假,你等礼拜一再说吧。眼前最重要的,不是先把书找回来吗?李媛心中五味杂陈,一百个不愿意再去那鬼地方,但她盘算着,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这严正平虽矮瘦,毕竟也是个男的,加上自己和李娴,万一碰上那色狼了,三个人总能胜过他一个人,说不定还能擒拿个正着。这么想着,李媛看严老师去找了截粗大的枝子,她朝李娴眨眨眼睛,李娴的神色倒也自若,三人并肩朝之前的废园子走去。
李媛看着灌木深处的粗壮古木,闻着那熟悉的泥苔烂香,一下就回想起了当日的生死一线。她生来胆子再大,心里也不免打起寒噤,不敢再朝前走,只是向那棵树指了指说,就在那里,那反面有个大树洞,我那天好奇看了眼,不料就蹿出条蛇。严正平道,这里的蛇都是菜花蛇,基本不咬人,咬了也没毒。李娴伸出手给李媛牵,李媛不自觉就把姐姐的手掌紧紧握住,自己都能感受到自己手心滚烫,而李娴却有一双温凉的软手,不可思议地镇定。严正平用粗树枝开道,一路打着两边的灌木,双脚在乱草丛中踏出极大声响,姐妹俩并不想跟着他往前移动,但李媛脑子一转,再往后一看,就觉得身后也可能蹿出一个人来,既然已来到废园子深处,那就是同样的不安全,不如跟紧严老师。想到这里,她握着李娴的手,两个人小心翼翼往前进,脚步急促,发出沙沙的脆响。而严正平已然飞快地走近了古树,往背后一绕,李媛见他躬下身子往树洞方向探,心中便安定了三分,那色狼应该早已不在原地。但再过三四秒,李媛、李娴同时听到树洞方向传来一声严正平的惊呼,并着几只鸟啪啪拍打翅膀腾空的声响。姐妹俩凝固住了一般,瞬间停止在了原地,身边的及腰灌木便直挺挺簇拥过来,着魔一般贴伏在人身体上,让裸露出的肌肤感觉到又痛又痒。
不要过来!严正平大叫了一声。李媛不敢回半个字,反倒是李娴吊着嗓子问了句,严老师怎么了?一阵沉默过后,她俩又听到踏步声响,严正平拨开身边邪形邪状的植物,气喘吁吁地与她们会合。他脸上挂着死灰一般的颜色,本就苍白的嘴唇现在还有点发青,一只手捂着前胸,另一只手撑着膝盖。李媛在卫生课本上看过,严老师这样可能是心脏病发作了,她抿起尖嘴唇,瞪大眼睛,大声说,救护车,姐,哪里有救护车。李娴看着妹妹,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而严正平似乎缓过一口气来,直起腰附和,是,叫救护车,不对,应该报警,这里有人死了。
小蒋蜷缩在树洞里的姿势看着很眼熟,若是不经意一瞥,就和几天前李媛看到那个男子蹲在树洞里的体态一模一样,松弛而舒适。但再凑近点,就会发现她的皮肤青紫,嘴唇灰白,眼睛微张开一条缝,脖颈处有赤黑色勒痕,像是被轮胎碾过了一般。她的手脚猛烈收缩成兽爪模样,身体抱成一团,早已没了呼吸,可以想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小蒋绷紧了浑身的肌肉,所以才成了现在这副僵直的形态。
李媛眼睛眨也不眨,盯着警察将尸体从树洞中移出,小蒋竟然还是保持着蜷成一团的状态,双手的五根手指骨节突出地绷成兽爪的模样,鞋子不见了,脚也勾着。李媛目不转睛地看着,其实是因为过于害怕,过于懊悔。她脑海中出现小蒋之前香香软软的样子,白得耀眼的皮肤,笑起来牵动粉粉的两腮,脸上的皮肤饱满又有弹性,而这会儿,她的魂魄已被抽离,原本婀娜的身体成了具灰白色的根雕,眼球凸了出来,瞳孔发浅,周围有一圈瘀血,皮肤干涩发紫,血管则一根根又青又细地浮现在她露出的肌肤各处。
不知何时,李顶梁从远处扑过来,把女儿一下抱在怀里,李媛被温热的手臂环住,蒙了一会儿,闻到那股熟悉的烟草混杂着汗臭的父亲味道,忽然大哭起来。泪眼蒙眬中,她抬起头看到施工队的师傅们都站在不远处,看着小蒋遗体的方向指指点点,一个个都惨白着脸。李娴也抱着手臂在一边站着,但她素来胆小,就只盯着李顶梁和李媛,李媛的泪水倾泻而出,顺着面颊,有的流向嘴角,有的直滴到脖颈里,余光看到警察拿着大相机拍完了照片,便包裹好遗体,将其抬上了担架。两个人抬那担架也有点困难,是因为直到包裹的前一刻,警察仍然无法将其恢复到平躺的状态,也只好就这么包上了一层塑料布。李媛难过极了,那不再是青春而舒展的女大学生小蒋,而是个僵硬的块状物,她生前最后的惊惧,也通过这非人的形状而存留下来,那样子一直刻在了李媛脑海里。
来了个警察,问李媛是不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李媛答,严老师第一个发现,我和姐姐跟在后面。警察点点头,她这才看到严正平铁青着脸站在另一侧的树下。警察说,你们三个都算是第一发现人,都要去局里录口供。李顶梁说,我是她们的父亲,我可以陪着一起去。警察瞟了一眼李顶梁,当时你在不在现场?不在的话不用去。他拿着支笔点点不远处的严正平,那个是班主任吧?班主任去了,是一样的,到时候我们给你把两个小姑娘送回家,放心吧。李顶梁把女儿们送到几辆警车旁,警察开了后面一辆的车门,钻进去之前李媛看了眼,是辆方方正正有点破的黑色轿车,右前方顶着个暗红色的警灯,但没开着。严正平坐前座,她和李娴握着手坐在后面。李媛摇下窗,看着父亲,又要哭出来的样子。李顶梁着急地挪到车窗口,把手费劲地探进去,抚了几下她的头发说,别害怕,一会儿警察同志送你们回家。警察这边砰地关了车门,提醒她们要系安全带,李娴、李媛一通乱找,在后座上拿起两条有点脏的黑色宽尼龙带。李媛拿着带子忽然又魔怔了,浑身发抖,李娴帮她扣好,朝车窗外的父亲招招手。李媛就这么看着李顶梁在她身后,慢慢地越变越小。
警察局原来离清平寺不远,李媛一路扒着车窗记着路,基本是一条大直道,进到有点热闹的地方再拐两次弯,她有点惊讶地发现,那是个菜市场隔壁的小院子,门口也没人把守,刚够一辆小轿车开进去。车就停院里,主建筑则是灰色的四层小楼。下车后,李娴、李媛和严正平一个个进去受询问。严正平先进去,很快就出来,这会儿他气色好了些,看着外面长条板凳上的两姐妹,半蹲下来说,没事的,说实话就好。接着警察喊李娴进去,没半个小时也出来了,最后才叫李媛。看着李娴一脸平静,李媛心里却在打鼓,她问大姐,真的说实话就好吗?李娴点点头道,我就在外面等你,警察轻拍一下李媛的肩膀,就把她带了进去。
屋子里布置很简单,只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两个男人,都穿着便服,年纪大的发问,年轻的在本子上记着什么。带李媛进来的警察退了出去,年纪大的男人看着文质彬彬,说话声音也不大,先问李媛几岁了,李媛答十一岁,又问李媛在哪儿念书,李媛答清平寺小学,现在读六年级。接下去的一大堆问题,让李媛觉得像是调查户口,皆是和案件无关的,例如老家在哪儿,何时来的苏州,家里几口人,爸爸妈妈做什么,兄弟姐妹感情好不好之类。李媛一边答着,一边用手搓揉着膝盖,心里急得不得了。年长男人让她把发现尸体的经过说一遍,李媛把全过程往细了说,从中午放学姐姐来送饭,说到严老师给了她旧课本,又问她之前的课本是怎么丢的;再说到严老师提议去废园子找回她丢的课本,就由她指路,去了那棵古树所在的地方;最后详细描述了,先看到严老师蹲着身子往树洞里看,接着就是一声大叫,严老师让她们别过去看,但两姐妹忍不住好奇心,还是去了,于是三个人都被吓得在那里愣神了十来分钟,脚像生了根一样,没人想留下,也没人敢离开。最后还是听到远处有人经过,严老师大喊,原来是个过路的工程队的师傅,严老师让他先去寺庙管理人办公室借电话报警,再叫几个工程队身强力壮的人来,这才有警察到来。
年长男人有点赞许地看着李媛说,描述得很清楚,六年级小学生,了不起。男人站起来道,差不多就到这里,你可以和你姐姐回去了。李媛一蹦而起,有点激动地说,我还没有说完,这里面有我说的一个谎。年长男人眼中忽然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与她四目相对,又慢慢地坐下,也示意她坐下。李媛整理了一下思路,吐字清晰地说,我不是看到了蛇才把课本丢在那里的,也不是因为害怕蛇所以不敢去那里把书捡回来,我怕的是一个男的,一个礼拜之前我在那里遇到过他,他也蹲在那个树洞里。我看了他一眼,他就忽然跳起来抓我,把我弄得很疼,我和他对打,没打过,他就把我按在地上要做坏事。这时候我跳起来踢他的裤裆,又把书往他脸上扔,这才逃走了。
一口气说完了这些,李媛竟然有点微喘,她焦灼地看着坐在对面的两个男人,他们似乎也愣住了。过了一会儿,年长男人说,很好,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几月几号?几点钟?你还记得确切的时间吗?李媛说,九月十六号,下午应该四点左右的样子吧,太阳还没有落山,外头亮得很。我逃出来之后,日头才慢慢降下去了,所以我赶快回家。年长男人又问,那个人的样子你还能记得起来吗?李媛答,应该不到三十,脸很瘦,他压在我身上也都是骨头的感觉,戴一副黑框眼镜,嘴的样子很可怕。年长男人困惑道,怎么个可怕法?李媛想了想,用手指把自己的嘴角往下扯了扯说,这样子的,往下挂,看着很狠的样子。年长男人在此处和做记录的年轻男人对看了一眼,他慢慢站起身,去了趟外面,回来时带着一个烫卷发的中年女警察,年纪和余巧英差不多。年长男人和女警察低语了几句,便先退了出去,换女警察坐下。李媛不知道为什么要换人,身子不由得坐直了些,且听那女警察要问她什么。
女警察问话前先低头顿了顿,抬起脸时堆满了笑:小妹妹,现在我们再一起回忆一点事情,你刚才说的这个男的,他具体对你做了什么事?你可以慢慢想,慢慢说,如果不愿意说,也可以不说。李媛咀嚼着她的话,本准备一下把那色狼的所有和盘托出的,但这句话一出,反而让她有了警惕心。李媛看了看四周,忽然用手一指那仍在做笔记的年轻男警察说,他也出去。女警察含着笑,转头看了眼年轻男警察,他二话不说便站起来走了,女警察把本子和笔拿到自己面前。等门关严了,李媛才开始说,她把那个男的是怎么用手抠她肩膀,在她脖子旁边哈气,又怎么揉她胸部,把她按倒在地,最后一只手压着她双手,一只手准备脱裤子的时候,她大力踢中了他的下体。这些细节李媛讲得很认真,那女警察也听得很认真。渐渐女警察脸上的笑意全失,李媛也不知不觉捏紧了拳头,她隔着桌子看去,女警察面前的本子上已经写满了新笔迹,和之前那年轻男警的笔迹完全不同。
女警察手里的钢笔停留在最后一个字上,笔尖深深嵌入纸内,滴下一小滴蓝黑墨水。她低声发问,小妹妹,那你回到家,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报警?李媛老实回答,回家我就说了,但爹爹不让,可能是怕惹事吧。女警察短短地叹气,把笔收回来,用手指尖轻轻抹着纸上的墨水,但这么做不得法,墨水很快从一小滴扩大到一小片,幸好这是最后一行,没危及前面的文字。女警察让李媛签名、按指纹,李媛这才看清她的字大而粗放,写着写着字迹就往上走去,且每个字都像是耸着肩,相比之下,年轻男警察的字反而娟秀拘谨。李媛搓着手指上的红泥,女警察把她送到门口,李娴赶紧从长条凳上站起来,担心地问怎么审李媛审了这么久。女警察和之前那位年长的男警官眼神一碰,两人严肃地对姐妹俩说,不是审你妹妹,而是你妹妹为这个案件提供了宝贵的信息,非常有帮助。
李娴和李媛被警车送回家,平房附近的邻里都出来看热闹,看着她们从一辆装暗红警灯的轿车上下来,眼神说不清是好奇还是羡慕。李媛慢慢走回家,耳朵里钻进各种言语,看热闹的人没计较自己说话声音的大小,李媛清晰地听到他们嘴里说的是先奸后杀、女大学生每天露腿露胳膊骚劲十足、老李家的两个女儿放学路上看到了死人,两个都给吓魔怔了之类。李顶梁、余巧英夫妇站在门口接了女儿,对警察点了点头,李媛看到警察示意要再跟父亲说几句话,两人站在门口,警察递给李顶梁一根烟,父亲赶快掏出火柴,先给警察点上,自己再点上猛吸一口,气氛立刻松弛下来,余巧英趁势搂过女儿进了里屋,李媛回头看着门口的两个男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但听不出说的是什么,感觉说出的言语都变成了青灰色的烟圈,在空气中缓缓升起,像找不到家的魂灵。
晚上吃饭,李媛心虚地扒着碗里的米粒,良久才自己去菜盆里夹条菜。她没注意到弟弟、妹妹都带点敬畏地看着她,等她夹了,才敢去拿。饭桌上过于沉默了,李媛找到个所有人呼吸均匀的时间点,把心里憋了很久的话说出来,爹爹,你让我不要跟警察说的,我还是说了,因为我怀疑那个男的杀了小蒋。这话一出,让桌上的菜瞬间都变成了石头一样,李娴刚往嘴里送了一口,还没咽下去,听到之后也很难往下咽了,只是机械地动着嘴巴,使劲地嚼了又嚼,目光全在妹妹身上。余巧英沉吟了一会儿说,肉片炒老了,这家的肉不好,恐怕是杀的老母猪,才卖这么便宜。没人接她的茬儿,李顶梁吸了口气,张开嘴,李媛等待着暴风骤雨袭来,没想到父亲却说,我已经知道了,你做得对。
李媛和李娴惊讶地抬头看着父亲,李顶梁慢慢放下手里的碗,又重复了一遍,你做得对,是爹爹错了,不该不让你去报警。李媛鼻腔一热,眼角很酸,像是有液体要渗出来,她挑高一点下巴,不想让家里人看到她在悄悄仰头,免得眼泪流出来。李顶梁接着说,但你也要明白,不让你去报警,不是不顾你的安危,而是为了家里的脸面,这种事情传出去,怕是我们一家都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但现在小蒋被杀了,死得还这样惨,那确实是爹爹估计错了。我以为那人就是个色狼,逮着了机会,就是摸一把、揩点油,我们自己上点心避过去就可以了,没想到他会杀人。李媛听了这话,再也忍不住眼泪,别说是眼眶盛不住,如果现在余巧英拿个面盆来,也未必接得住了。她大口大口吐着气,鼻涕、眼泪一起泄洪一般地往下砸,一开始她还拿衣袖擦,后来用到前襟,再后来,整个人都哭湿了,面前桌子上的坑坑洼洼里也都是她的眼泪和委屈。李娴悄悄站起来,去绞了把冷毛巾,给她擦了脸。李顶梁说,好闺女,别哭了,让邻居听到了,还以为你也被占了便宜,明天警察还要来问话,你就不用去上学了。这时候李媛却忽然头脑清醒,说了句,明天是礼拜天,不用上学的,爹爹。
次日家里果然来了一堆客人,一共三男两女,看上去是头儿的便是那个年长的警官,李媛现在知道他姓卢,同来的还有张罗着开车送李娴、李媛进出的小警察小杜、做笔记的年轻后生小乔、跟李媛单独聊天的女警察黄立玫,还有个李媛没见过的女人,已经头发花白,一张脸长得棱角分明,比男人的线条还硬,另外几个人都尊称她“钱老师”。她一到屋里,便四处张望,脸上浮现出惆怅的神情,让李媛觉得她是这几个人里面最难以捉摸的。
警察们在小小的两间屋内兵分几路,卢警官同父亲母亲单独谈话,小乔继续跟在一边做记录。黄立玫拿出一盒桂圆干送到李娴手里,李娴连连摆手说不要,黄立玫笑了笑,直接把红色袋子放到了墙角。她给李媛介绍钱老师,说今天你的任务就是跟钱老师一起画一张画,越真越好。李媛问,为什么要画画?黄立玫答,根据你的记忆,把那个男人画出来,这是我们找到凶手的最快途径。李媛恍然大悟,她看着钱老师道,原来你是画家。钱老师一直肃穆的脸上稍微起了一点波动,皱纹展开了点,她说,不,我只是会画画的警察。李媛又带点羞愧说,可是,钱老师,我有一个情况。钱老师看着她,你说。李媛说,这段时间,我一阵一阵的,有时候觉得把那个人的样子记得很牢,但有时候又觉得记得根本不对。尤其是,我晚上一做噩梦,就觉得特别真,但白天醒过来,就觉得自己这些都是胡乱想出来的。钱老师听她诉说完疑惑,完全没有波澜地回应道,正常的,那种情况下,你不可能看清,又或者,你看清了也会在潜意识里让自己忘记。记忆永远是扭曲的,我们有一些方法,把它扭回来,但也不能保证完全真实,只不过比不努力好。
李媛觉得这钱老师说话有点生硬,又有点冷淡,一句话里充满了各种术语,她只能领会一半不到的意思。于是她只能撂下话头,去搬平时做作业用的脸盆架,上面架一块木板,再加两个小板凳。李媛心想,但愿这个地方够钱老师施展。但钱老师看都没看那个假桌子,一挥手,小杜就从一个大包里拿出几根木条样的东西出来,三下两下,就拼出了个画架,李媛心里啧啧赞叹。钱老师接过小杜递来的盒子,打开给李媛看,说这是炭条,作画用的,两人在小板凳上坐下,黄立玫就拉着小杜和李娴出去了,李媛激动得心脏怦怦跳,觉得自己就要开干一件大事。
钱老师说话简单明了,每开口一次便是选择题,比如,是方脸是圆脸?脸形偏长还是偏短?喉结突不突出?眼睛是圆形还是三角?鼻子到嘴这块叫人中,长还是短?深还是浅?有没有酒窝?有没有疤痕?鼻头大还是小?颧骨高还是矮?眼睫毛稀疏还是浓密?眼镜框方还是圆?镜片厚还是薄?李媛对这些问题的应答每次都需要闭眼回忆,每回忆一次便更逼真一些,每逼真一些,她自己也会沉入更深的痛苦中去,因为又不免身临其境当天的场景。她的拳头渐渐捏紧,脖颈上慢慢沁出汗水来,雾气罩上她的眼睛,呼吸声也变得更重。李媛回答问题的间隔越来越长,每一次是或否、长或短、方或圆,这样简单的答案,都像是在她心上又割了一道。钱老师似乎意识到什么,把水杯递给李媛,声音变得柔和,小姑娘,要不要休息一下?李媛摇头说,没有关系。钱老师说,我明白,越回忆越难过,你现在是在对我掏心窝子,但也是在给自己伤口撒盐。李媛觉得她说中了自己的心事,沉默地点点头。钱老师说,休息五分钟吧。李媛吐了口气出来,轻松了些,她这才敢抬头看着画布上的面孔,那个恐怖的形象呼之欲出,又让她胃部痉挛起来。
害怕吗?
钱老师问完接着说,但你也要懂得,害怕说明你的回忆可能比较靠近真实。李媛抿紧了嘴唇比画道,他当时离我就这么近,也许我不能完全想起他的样子,但我不会记错那种害怕的感觉。
钱老师听到这话,第一次笑了,这个描述很客观,你在学校读书一定很好。李媛骄傲地答,是很好。哪门最好?语文。李媛想着,既然是休息时间,那意味着可以闲聊。她觉得这钱老师是个不一般的人,倒不是画画了得,而是有一种强硬的感觉,是李媛在自己的母亲、姐姐身上前所未见的。她忍不住问,钱老师,你读过大学吗?钱老师保持着笑容摇头,没有,我小时候读书一定不如你好。李媛追问,那你怎么当上警察的?钱老师答,因为我画画好,读的美术中专,考进去的时候和毕业的时候都是苏州市第一名。李媛惊讶道,那你怎么不当画家?这问题显然难住了钱老师,她把手里的炭条放下来,换个姿势抱住了双肩,似乎在思考。过了会儿,钱老师露出有点调皮的神色反问她,那你长大想当什么?李媛想也不想回答,当作家。钱老师道,因为你语文最好,对吧。李媛答,也是因为语文好,也是因为爹爹告诉过我,他以前也想过耍笔杆子,但没有成。钱老师问,你爹爹不是在清平寺做修复吗,听说是个厉害的匠人。李媛点头道,是,但爹爹从小在私塾的功课也是全村最好的,可以背很多书,只不过他是孤儿,我们村又穷,这条路就不通了。钱老师点点头,那你这志向很好,现在是不同的时代了,而且现在你家都搬到苏州了,只要你好好努力,将来一定会有机会。
李媛听钱老师这么激励自己,心里澎湃着,却不知该回应什么,这时钱老师从板凳上站起来松松腿脚,又环顾了一圈屋子,像是自言自语地问,这里的写字桌怎么不见了?李媛立刻羞红了脸说,有吃饭桌子,但平时母亲姐姐要用那桌子择菜做饭,补贴家用的针线活也要在那里做,所以自己用脸盆架上的木板就够了。钱老师摇摇头说,不是,我是说这间屋子里,原本是有张写字桌的,因为我在这里住过。李媛大吃一惊,心里疑惑着,这么体面的一个人,竟然也住过这样的屋子?但再过十秒,她立即反应过来,小心翼翼问钱老师,老师你的名字是不是钱映霞?钱老师问,你怎么知道的?李媛答,因为墙上的镜子,写着“王柳林钱映霞夫妇新婚志喜百年好合”。钱老师欣慰地点头说,看来你不仅可以当作家,也可以试试看当警察。继而她又忍不住苦笑,背手站着对李媛解释道,这屋子是我离婚后暂住过的,在这里缓了半年多才搬走,今天又回到这里,真是巧了,没想到是租给了你们一家。李媛还在困惑着,钱老师你真的住过这个破屋子?嗯,因为前夫找不到这里。李媛像是听懂了,却又好像并不懂什么。钱老师又挤出一丝笑容,招手示意她坐下,休息时间已结束。钱老师最后说了句,刚才我跟你说的不重要,跟这个案子无关。李媛点点头。
再次开始作画的时候,李媛的干劲又大了一些,她觉得自己掌握了一些前所未有的力量,有可能是因为钱老师说自己可以当警察,也有可能是钱老师和她交换了秘密。这个被警察同事们仰头尊称为老师的女人,同样也有着不想让别人知晓的往事。李媛努力地理解着钱老师的沉重心事,也费力琢磨着为何钱老师对自己这样的小女孩突然袒露了心事,这说明她俩经历的苦痛是可以相提并论的。李媛观察着钱老师作画时坚毅的侧脸线条,纤细的鼻子中间有个明显突起的骨节,眼底的皱纹、嘴角肌肉略显松弛,是以时刻紧绷着薄唇,她的头发颜色是李媛喜欢的,不像余巧英没到四十便头发花白,于是自暴自弃地全部向后梳去,平时用个塑料发箍固定着,勒得额头处越来越稀疏,钱老师的头发接近一种深银灰色,烫成了紧贴头皮的微鬈,恰如其分地装饰着她整个人骄傲的气质。李媛心想着,她是受了苦,才如此骄傲的。不对,也许是她如此骄傲,才能把受过的苦挨过去。但不论是哪一种,都更坚定了李媛的信心,她也可以成为这么骄傲的女人,将来也可以如此装饰自己的形容,只是现在,必须把眼前的事情挨过去。
曾经令李媛恐惧的男人渐渐在画布上浮出水面。根据她所回忆出来的,是凶狠而尖削的一张脸:微微嘬腮、突出的喉结、看不出任何内心的三白眼、刻薄的鼻梁和鼻翼、下挂的嘴角和些微的鼠须。是他吗?钱老师最后问了句。李媛痛苦地大口呼吸着,心里并不算十分的确定,只能捕捉着画布上和记忆深处可以共振的恐惧感,最后回答,我看着怕,应该是了。钱老师在画上签了名字,让卢警官一行人来看。李顶梁和余巧英结束了问话,也一起进了屋,所有人都围在画架旁边,男人们手里都还拿着烟,小屋里的空气立即浑浊得让李媛难以忍受。但她发现无论是小杜,还是黄立玫,包括最沉稳的卢警官,见到那幅画像之后也开始血脉偾张起来。李媛听到警察们不断重复着,是他,就是他,钱老师依然很淡然,她说了句,这确实非常接近了。而李媛继续疑惑着,接近什么?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的回忆分毫不差?李顶梁、余巧英夫妇一脸蒙地看着屋子里的每个人,直到卢警官说了句,不会有错了,这就是那个全国通缉一直在逃的连续强奸犯。
自寒露那天,李媛开始连续不断地做噩梦。她梦见那通缉犯半夜从自家窗子翻进来,蹲在她床头,摆着第一天她见到他时在树洞里的姿势。李媛在梦中觉得自己一伸脚就可以碰到他,但又要装着自己没有醒,是以身体绷得像一块板一样硬。一开始他只把后脑勺对着李媛,慢慢地李媛从梦中的眼缝里看到他把脸转过来,却不是真人的五官,而是钱老师依照自己描述用炭条画出来的样子。李媛惊惧地看着那张被自己塑出来的脸,仿佛空中有块橡皮擦一般,忽然就少了一只眼睛,然后又消去了半个鼻子,接着是嘴巴,最后只剩了一张满是橡皮屑的白纸样的脸,啪地忽然破了一个洞,那洞后面还有别的东西在一呼一吸。有时候她也会梦到小蒋,灰白色的身体如根雕一样,蜷成一团扭结得紧紧的,好像一张痛苦的老人的脸,她一开始也总是背对着李媛,接着慢慢原地旋转起来,每当李媛快要在梦中看到她的脸的那一刻,就会大叫一声醒过来。已经是入秋的天气,白天在日头底下,还会感觉太阳晒得有点毒,晚上的空气则凉如井水。这边的房子板壁薄,极难保温也难隔音,李媛砰地坐起来,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的噩梦会吵醒全家人,包括隔壁屋子睡着的父母和弟弟们。但夜太深了,没人醒过来,李媛摸了一把自己的脖颈处,都是汗,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李娴、李婷则睡在地板铺的褥子上,可能因为听到大叫,李娴稍微翻了几下,李婷则打着小呼噜一点没动。李媛让自己冷静下来,但身上仍不停出着汗。她扯紧毛巾毯,看着没挂窗帘的窗,月光照进来又反在那面残存下来的镜子上,李媛觉得浑身都不安全。
她听说此人不是第一次作案了,足迹从陕西、河南到山东,然后一路南下。作案方式大同小异,都是在公园或某个树林人迹罕至的一隅守株待兔,若有落单的女性走进这一片,基本都难逃魔掌。若干女性被强奸,其中有几个反抗得厉害的,都反映被掐了脖子,几近窒息,但杀人是头一宗。卢警官分析,小蒋是被扼颈窒息死亡的,想来她是抵抗得最烈的一个,甚至用牙咬了对方,直撕下一小块皮肉来,嫌疑人被激怒,这才杀死了她。
小蒋牙间确实残存人体组织,但只是微量,且这血肉和小蒋自己口鼻出的血混在了一起,法医没法彻底分离。卢警官叹口气,让小心保留下来,接着就发起了对方圆几里地所有与清平寺有关联男性的身体查验,看谁身上有被咬的新鲜伤口,也无果。卢警官让李媛每天正常上下学,找了黄立玫暗暗跟着她,生怕那人返来报复。两个礼拜后,李媛只觉得自己在和钱老师一起画像时心里燃起的那种火焰正在消失。当初她一边害怕着,又一边兴奋不已,觉得自己可以立功,帮忙马上抓到害死小蒋的凶手。但现在,她的靠着侥幸逃脱、因着精神亢奋吹起来的那点勇敢正在渐渐消失,只剩下了怕。
那个人还在外面没被抓到,可能他会从窗子翻进来的,没准会杀了她的全家。想到这里,李媛再也不敢独自睡在床上,而是下到地板,和自己的姐妹挤到了一起,触碰着她们熟睡的温热的身体,虽然地板很硬,褥子太小,但她还是愿意这么挤着,换取下半夜的几小时安眠。
进入冬月,警察还是没有抓到那个强奸杀人犯,凭李媛记忆画出来的那张人像倒是又经过了几次加工,做成了通缉令贴得这一带到处都是。电线杆、小卖部、公共厕所都是这人的脸,李媛有时候远远看见某处贴着三张并排的,便不由得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仿佛那脸就像在她梦中一般,会活起来,会死死盯着她看。好在现在自己的近视越来越严重了,可以不等看清就赶快低头走过去。每天她继续走路去清平寺上课,现在黄警官不再有时间一直暗中保护她,李媛便和李婷一起。因李娴还是得帮忙做家事带弟弟,李顶梁开恩让李婷陪着李媛一起上下学,她无事也可在教室最后一排听听课。这样的事情,班主任严正平虽睁只眼闭只眼没拒绝,但李婷终究不是读书的料,每天不是睡觉便是拿出不知哪来的一面小镜子看自己的脸,只有到了吃饭时间,她会一蹦三尺高,拖着李媛去父亲那里。大殿的几根巨柱已经快要修好,李顶梁带着工程队干活也越来越得心应手,但这片园子里毕竟死了个人,工作的气氛已不是早先那样。且现在还会有一两个警察穿着便衣在附近晃悠,都是李媛见过的熟面孔。这让她倍感安心,但也无时无刻不被提醒着未破的凶案。李顶梁在歇息时分常会递烟给这几个警察,李媛远远见他们聊着天,便衣已经和父亲熟络得很。她想着,到底他们会不会透露给爹爹内部信息,什么时候才能抓到那人?看警察这么布下天罗地网,他应该是暂时逃走了,但会不会又回来继续作案?
临近年底,一次吃晚饭的时候,李顶梁带回来了好消息,过春节要带着所有人回老家。李媛惊讶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娴扯了扯母亲余巧英的胳膊,母女俩相视一笑,李婷拍着桌子发出难以置信的尖脆笑声,双胞胎弟弟绕着桌子疯跑。李媛只觉得自己心头一块大石落地,离开苏州意味着暂时逃脱了可能被那人找到和杀死的危险。她回味了半天抬起头,目光和桌子另一端的李顶梁相遇。爹爹眼睛带着点笑意,李媛立刻意识到,可能他在内心深处也和自己有一样的想法,此地不安全,不可久留。李媛忍不住问,那还回来吗?李顶梁道,那不知道,要看这里有没有活。余巧英立即忧虑说,那好不容易搬到这里的东西怎么办?李顶梁道,你还真当家里有金银财宝,这一屋子也没什么值钱的,只把衣服带着走就行。我已经和这边文化局最大的干部说了,清平寺这边基本都弄好了,如果苏州市内有别的园子要修,可以叫我,我们过完年再回来。余巧英继续皱着眉头,他说什么呢?那钱要怎么结给你呢?李顶梁说,他当然希望我过完年回来,说苏州也有活,扬州也有活,远一点的,宁波也有。至于钱,走之前就全都可以结清。不单是我,工程队的也都结清。余巧英立刻喜上眉梢说,那就好,扬州好,离这里近,离老家更近。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规划着,李娴凑过来悄悄跟她说,这就都好了,不在这里,你心里的疙瘩也就解了,晚上不用做噩梦了。李媛心里则想着,换一个地方,那杀人犯也有腿啊。况且警察都已经说了,此人是流窜作案。所以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要走远点才好,离这片地方越远越好,接下来就看爹爹的心意了。
期末考试之前,李媛把要离开苏州的事先跟严老师说了,严正平带着惋惜的神情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我知道你们全家为什么要走,说到底还是为了那件事,但你要和你爹爹说,既然警察还专心在这个案子上,这个人大半就不会再在这里出现。李媛轻声答,也不全是,爹爹在这边寺里的活也干得差不多了,来年可能想换个地方。严正平说,他带着全家换地方,你就读不上连续的书,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到底影响功课。李媛稍稍挺了点胸脯说,这我不怕,从前老家条件更差,我换到这里来,两三天也就跟上了。严正平说,之前是小学,课业简单,你明年应该升初中,那就是不一样的。李媛歪着头道,我听人说,小学里功课好的女生,到了初中马上就会不如男生,但我不信,严老师说这个,是不是也觉得我到了初中功课会退步?严正平摇摇头叹口气,你想多了,你是聪明孩子,只是读书须静心,以后你便知道。李媛没再接话,但心里说,以后我考上了正经大学再来让你知道就好。
腊月的前几天,全家人都在打包行李,李顶梁让李媛就别去学校了,李媛偏要去参加期末考试,李顶梁黑脸道,考了又怎样,成绩出来我们都已经走了。李媛说,我要去试试卷子,上午语文下午数学,就一天而已。李顶梁冷冰冰说,那你去,自己一个人去,没人得空陪你,万一碰上那杀人犯回来找你,你记得自己再逃一次。李媛心里猛打一个寒战,但看着外面明晃晃的大白日头,又想起严正平的话,此人大半不会再在这里出现了,她就非要去考这个期末考试不可。走出门的时候,她只听见李娴轻轻说了句,我给你留饭。
语文考试李媛第一个交卷,当天没人陪着也没饭吃,她一个人在教室外面的石阶上坐了一个中午,寒风呼呼吹着,她把冰凉的手伸到对面的棉袄袖管里,心想这学校虽破,在读期间也发生了极不好的事,竟还是引起了自己的留恋。明年就读初中了,如果自己读得跟小学阶段一样好,父亲又能挣到更多工钱,那意味着自己还有可能上高中,只有上了高中,才能像小蒋一样上大学。自然而然想到小蒋,她忽然又哆嗦了一下。想到案件发生后某天父母私底下说的,余巧英说可惜了一个大学生,李顶梁说,女的读了大学,也是细胳膊细腿的,遇到坏人也不顶用。余巧英说,是,生了女儿怎么都一颗心悬着,读书不读书一样被人欺负。李媛坐在屋子另一角和李娴理着毛线,听着这话心里难过极了,李顶梁看了一眼李媛赶快说,咱女儿不会的。余巧英问,为什么?李顶梁答,乖、聪明、不惹事。李媛忍不住,愤愤道,小蒋她怎么惹事了?李顶梁正色道,和男的一起干活,穿得花枝招展,这么薄的衣服,这么短的裙子还没袖子,咱们家不会让女儿这样,所以你们也不会落得这样下场。李媛刚想说,我没穿成那样,也被人摸了,李娴赶快拽了她一下,这对话就此结束。而今李媛坐在台阶上,手笼在袖管里,两眼眯着,顶着冬天的阳光,依然想着,我要上大学,但我也不想被人杀了,我一定得好好活着。
下午考数学,李媛很早就写完,但剩着最后一道应用题迟迟不做。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如此舍不得离开考场、离开这间教室。时钟一分一秒嘀嗒走过,严正平在讲台上看得清楚:对别的同学来说是题目来不及做,一块橡皮来回擦着卷子,都快要把答题线处擦破了;李媛则是万分珍惜地,像是嚼着嘴里快要全部化开的糖似的,最后拖延着时间,在洁净的试卷最后,一笔一画把最后一道题的答案给写完了。交卷之后,她站起身来,捏了会儿拳头,把自己唯一的一支笔收进了口袋,别的学生轰地就冲出了教室门,而李媛慢悠悠地还不像是想走的样子。严正平看着她,手里用橡皮筋捆着卷子,刚想上去说句话,门口却有个人影一晃。李媛抬头,惊喜地说道,卢警官,是您呀。
卢警官手里拿了个塑料袋,冲李媛招招手说,听说你要回老家过年,我来跟你说几句话。李媛纳闷地点点头,仰脖听着。卢警官顿了顿,和蔼地说,这半年你和你家里人给我们帮了不少忙,非常感谢,但非常遗憾,你这都要走了,坏人还是没抓到。李媛看着卢警官谦逊的样子,摇了摇头,大声说,一定会抓到的,正义一定战胜邪恶!卢警官笑了,书上看来的道理是一回事,但真正的破案是另一回事。抓捕犯人需要很长的时间,真正的正义战胜邪恶最需要的是时间。听他这么一说,李媛知道不能再催,只能说,那等明年抓到这人,我一定想办法让爹爹带我回来,我要亲眼看看他被抓住的样子。卢警官说,你真勇敢,但明年也不一定能抓到,后年也不一定,如果抓到了还需要证据去证明他真的做了这些坏事,到那时候,还真的需要你回来一趟。李媛爽快地回答好,继而又苦恼,过了太多年,之前发生的事情我都忘了怎么办,我感觉现在就快要忘记很多小的事情了。卢警官伸出手摸摸她的头,然后把手中的塑料袋递给她,说,我们钱警官非常喜欢你这个小姑娘,直说你以后会成大气候,听说你要走了,这个是她送给你的礼物。原来是钱老师送的!李媛打开一看,是一本塑料软皮封面的笔记本,面子上是淡米色的底色,上面画了一朵朵红黄蓝的小花。她抚摸着这淡雅的图案,听到卢警官说,如果觉得忘记了,就写下来,就写在这个本子上吧。
李媛珍惜地捧着这个本子,过了会儿,又仰头问卢警官,还有一件事,您可以回去问问钱老师吗?我们家现在住的地方,有面镜子以前是钱老师的,她还要不要,如果不要我可以带走吗?卢警官一愣,你家现在住的地方怎么有钱老师的东西?看卢警官有点纳闷的样子,李媛倏地想起钱老师说的,这事跟这案子没关系,虽钱老师也没特别嘱咐她不要跟别人说这事,但她也立即止住了刚才的话,没事了,卢警官,一点事也没有了。
那一天卢警官陪着李媛走回家,走近他们家院子的时候,卢警官说,今天我就不进去了,看你安全到家就好。李媛感激地看着这位两鬓斑白的老警官,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朝太阳落山的方向走去,渐渐隐没在拖得长长的橘色光线中。李媛卷起了新拿到的软皮本子,塞进了自己的棉袄前襟里,最后一次推开了院门,反身观察完四周动静再关上门又挂上锁。这是他们全家在苏州这两间破屋中的最后一晚。李媛听到父母那间屋里热闹的响动,想是所有人已经等不到她回来就开始吃晚饭了,她在门外犹豫了一下,没直接走进去,总之这个时候上桌,菜也已经被弟弟妹妹抢得差不多了,但李娴总会把饭给她留出来。李媛弯腰拿了几张摞在地上用来包东西的废纸,径直进了自己和姐妹睡觉的屋子,把墙上那面大镜子取下来,用纸包了一层又一层。抱着镜子,李媛这才感受到那像是黄铜的边可能是真铜,因为分量很重。她小心地加固了每一个角,又用绳子捆了一道又一道,她已经想好了,明天出发的时候,她最要紧的一件行李便是这镜子。
这是她有生以来拥有的第一面镜子,可以照到自己,也可以照到钱老师。
宁波江厦街西侧有三座海运码头遗址,毒日头下面的几个大坑里,工人们在一堆岩壁石砾中挖挖凿凿。往西没几步,则是一艘摆在陆地上的巨型大木船,传说是北宋外海船,之前埋在工地最深处,现被抬出来,底部架高。一位本地研究员的领导对各位外省请来的工匠发话:先要将这船里里外外清扫一番,说不定里面藏着外海带回来的珍宝;然后要将此船大修,将来预备放在博物馆里展览,其中最要紧的,一是水密隔舱,这是我国古代造船领先世界的一大佐证,必须要修复出来,二是吃水位下侧的有舭龙骨,此构造有助于维持船体左右平衡,比洋人足足早了七百多年。
李顶梁在一群工人中最为淡定,怡然自得地听领导数着上下五千年,旁边小兄弟问,大哥,这说的都听不懂怎么办,什么水什么龙,又什么骨。他答,不用明白,跟着我干就好。另一个工人拍拍年轻人的肩膀说,这是李工头,以前苏州清平寺大殿,都被白蚁啃烂了,就是他修好的,还有扬州的梅花书院、南通啬园、淮安府署,这苏浙一带的古建李工头都修过。凡事多听多看,不如多跟着老师傅干。李顶梁也被这句话的押韵逗笑了,回头看一看非要跟来看热闹的李媛,但李媛只一心盯着那艘神奇无比的古代巨船,想着那是如何从海里驶进港口,又是如何从港口沉到地下,再如何从地下托举到陆地上的,她倒也没在意爹爹如今的威望。
工人和家属住的临时搭建的宿舍就在工地附近,三层的板房,用吊车像搭积木一样装起来,屋顶防水地板防潮,隔音也比之前苏州的破平房不知强到哪里去了。李顶梁分到二楼的两间,余巧英带着孩子们,看着这干净板正的房子,不能满意更多。李媛推开房门,外面有窄小过道,站在二楼的高度,恰好能看到放置在陆地上的巨船。她的近视眼三年间又深了些,余巧英带她去查过,现在是两百五十度,让母亲在配和不配眼镜之间踌躇了一番,最后决定还是让李媛读书的时候小心护眼,别再任其往下发展了。李媛早在这几年中养成了眯眼看近处东西的习惯,反而是看远一点的地方,眼睛周围的肌肉可以放松下来。就像站在二楼看着旱地上的古船,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在李媛眼中,船周围都朦胧地勾勒出一圈柔光一样的边,带着一种迷人的模糊。比起附近的浅湾、堤坝、桥洞、滩涂、芦苇荡,这大木船自动地散发着神秘,让人不把目光聚焦到它身上都不行。
李媛在她那屋收拾行李,第一件事便是把之前在苏州占为己有的黄铜边框的镜子挂在墙上,但那墙的大部分早已被李婷的明星海报占据,一张张俊男美女的脸,这就是李婷最近所痴迷的。李顶梁出工之前帮李媛在床头的墙上敲了两个钉子,镜子被挂得四平八稳。父亲看了眼这镜子上写的新婚夫妇名字,叹口气说,这别人的东西,你一路拿着做甚?李媛调皮道,这是面好镜子,不拿白不拿。李顶梁说,是值几个钱,但上面写着别人的名字,还什么百年好合,你挂在自家墙上看着不别扭?李媛思考了下,摇摇头。李顶梁把锤子钉子收起来,递给她一把小刀,叮嘱她,有空了还是把字刮掉。李媛拿着小刀把所有字细细看了遍,先刮掉了“王柳林”,又刮掉了“新婚志喜”,剩了“钱映霞”和“百年好合”没舍得刮。字刮下来的粉掉在床单上,她用手拍了又拍,沾了一手掌的金色。过会儿,李媛又要找地方藏她的日记本,便是钱老师当年送她的那个软皮本子,每天她都会在上面写个几句流水账。李媛也知道有人写日记是为了抒胸臆的,但她好像更喜欢记琐事,可关键是,说的那些有的没的,不能让家里其他人看到,尤其是李婷,近来她出落得更健美,也更牙尖嘴利了。李媛看了一圈屋子里,果然哪里都不够让人放心的,她便把本子塞进了枕头套里,接口处朝下挨着床单。
这次李媛、李婷入读的学校比清平寺那间要正规,从工地出发,坐公交五站路,下车即是明州中学,和工地住房一样,是刷了新漆的板正楼房,从一层到四层,每层长得一模一样。李媛带着李婷去面试时本想蒙混过关,让妹妹和自己同个年级,上下课可以同步些。但出来个教导主任,拿出卷子给她俩分头做了题目,拿着看的时候面露难色,说李婷这年龄勉强可以上初一,但答题的水平却不合格,而李媛在语文题目下面的遣词造句,看着又远超她应该上的初二了。眼见着教导主任就要挥手打发李婷去离明州中学还有三站地的明州小学回炉,李媛抢在主任开口建议前先说,老师,我可以给我妹妹补课的,让她跟上初一的进度,我也可以跟她一起再上一年初一。教导主任笑着说,那怎么行,哪有优等生自动留级的,我还没联系你父母,让你直接跳级读初三。李媛急了,老师您千万不要联系我父母,不能再上初一,我就老老实实待在初二。教导主任问,不想快点读完初中进高中吗?李媛看了眼李婷答,我爹爹说了,家里的条件只够我上完初中的,所以我在初中这边多读几年,就可以拖下时间,想想办法。教导主任眼光变得温和,李媛同学,你就正常上初二,明年升初三,办法总会有的,你保持自己现在的水平就行。李媛觉得在裂缝里看到一丝光,虽抓不住,但心里头也被照亮了一点。她感激地点头,教导主任补了一句,好好学习,不要分心。
这一年的夏天发生了件大事,两姐妹从明州中学放学回家,李媛一下午都觉得小腹胀鼓鼓地憋得难受,便先进了厕所蹲大号,没想到流出的却是一片液体,她低头一看,便吓得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叫李婷。李婷推开厕所门也吃了一惊,问道,二姐你怎么流那么多血。李媛哭道,可能我得病了,或者是要死了。李婷说,你别着急,我先出去叫人。她没头苍蝇似的出了房门,也不知道要叫谁,幸好撞上了从外面饭店帮工回来的大姐李娴。李婷一把拉住大姐衣袖哭诉,二姐大概是要死了,流了好多血。李娴惊了一下,赶快跟着李婷进屋查看李媛,只见她蹲在厕所里,撅着屁股,内裤拉到脚后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嘤嘤哭着。李娴顿时笑起来说,你啊,真是怕死,别怕啊,死不了的。李媛答,但现在脚酸死了,快蹲不住了。李娴说,你等等啊,我拿个东西给你,你垫在裤子里再起来。
李媛蹲着接过李娴给的一小块布料,展开一看,发现精巧得很。缝了双层的长方形布条,还连着几条带子。李娴让李婷也在一边看着,在布条上塞了两层草纸,如是这般示范了一下,带子让李媛绑在腰间,下面则兜着血流不止之处,垫妥当了再拉上内裤。李媛被李娴扶着晃晃悠悠站起来,觉得下盘的安全感增多了点。我这是怎么了?李娴说,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就是来例假了。李媛问,什么是例假?李娴答,就是月经,你们生理卫生课没学过?李媛惊喜道,姐姐看来你不简单,没上过一天学,倒知道我下个学期要上什么课。李娴慢悠悠说,那几天的学还是上过的,不然字都不识。你别看我又做家事又出去帮工,我也不落伍,闲下来也拿你发的课本自己看看。看李媛垫了月经带就一直忍不住摸自己肚子和屁股,李娴正色说,一开始有点难受,习惯了就好,你也该来例假了,虚岁都十五了。李媛说,不,我才十四,来这个东西太不方便。李娴说,你还没疼呢,疼起来才是要命。李媛说,做女的真不舒服,还是做男的好。话音未落李婷在旁边问,我什么时候来?李娴答,就别抢着来了,不然我还要再多缝几条月经带。
晚饭的时候,全家人聚齐在饭桌上,李娴低声跟余巧英说了李媛来月经的事,余巧英抬起头,露出不知是欣慰还是悲悯的眼神道,好啊,这就是长大了,做女人了,以后更要好自为之了。李媛也不知这事怎么就这么厉害了,像课本上写的一样,成了某某的历史转折点。李婷还没等李媛回应,就先插嘴说,我觉得自己也快做女人了。余巧英瞪眼瘪人中做了个让她闭嘴的表情,李娴掩嘴笑起来,几个男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老的小的都面面相觑。这时余巧英把筷子搁在碗上说,妈来说个事,这事也跟你们爹爹还有大姐都商量过了,就是过几天妈要去住院一个礼拜,这段时间,大姐晚上就到我屋带双胞胎睡。李顶梁补充说,我去睡工地,正好这两天晚上凉快。李媛放下筷子道,妈,你生病了?余巧英答,不碍事的,就是肚子痛了几天,看了医生说要做个小手术,你们谁都别来陪床。
母亲离开之后,李媛的初潮滴滴答答来了八九天,都不见停的样子。她问李娴,不是说五六天就停了吗?李娴说,第一次是有可能长一点的,让她忍着。李媛觉得这玩意儿不痛不痒,却极其令人烦躁,更何况天热,下面一直闷着,回去又是一大家子人,在哪间屋都不方便洗。某天半夜,李媛被蚊子包痒醒,眼睛从半睁开到完全清醒过来,突发奇想现在可能是清洗自己下身的最好时机。她一骨碌起床,拿出工程队发的塑料洗脚盆,倒上凉水,一个人蹲在厕所舒服自在了半天,只听得隔壁房间有撞击声和轻微的呜咽声。李媛起了疑,竖起耳朵又听了一会儿,这次隔壁静悄悄的,只有这边李婷睡沉了磨牙的咔咔声,接着又咂吧嘴。李媛不放心,先把自己擦干,换上干净月经带,倒了污水,继而蹑手蹑脚出了门,伏到隔壁房门上去听了一会儿,里面静得跟鬼一样。二楼过道里确实如父亲说的那样,入夜了,室外的空气就特别凉快。李媛转过身,对着月光下的那只古船,禁不住遐想联翩。
次日是礼拜天,李媛想着不用去学校,就可以对着古船发呆一整天。工地上有一堆被磨得光滑的大石头,叠得高高的,疑似从海边移过来,不知要干什么用,坐在上面最为舒服,看古船的视角也最好,李媛就准备坐在那里。没想到她刚走到大石头堆处,这才七点多的样子,最高最平滑的一块便已经被人占了。李媛从后面爬上去,三下两下就到了那人身后,她控制着自己的气息,但那人正专心做着什么事,竟然没立刻回头看一眼。李媛从背后打量着那人,应该是年轻后生,他上面穿一件白短袖衫,下面是时髦的牛仔裤,衣服扎在裤子里,还系了条皮质腰带。之所以完全没注意到身后有人,是因为他目不转睛盯着手中一块画板,手拿炭条唰唰画着什么,李媛猛地想到钱老师,心就悸动了一下,再仔细看,古船的船头已经落在纸上,深深浅浅的灰勾勒出各种细部,竟然比钱老师画出来的人脸还要精致。说来奇怪,现在再想起与钱老师在苏州的平房内协同作画的场景,李媛虽也有不适,但已经不再恐惧去回想,已经过了两年,她觉得自己彻底挣脱了那个杀人犯的脸对她的绑缚,也没再听过周围发生类似的命案。这里是宁波,他没可能找到这里来。
李媛在那人身后出神地看了许久,中间又夹着各种神思云游,她渐渐放松了身心,敢于大口呼吸起来。那人再专注也察觉到后头有衣服窸窣声及气息的轻重变化。他一抬头,李媛才发现那是张极年轻的男孩面孔,五官分布得松散而恬淡,面颊上的皮肤尤其白皙泛着点红晕,几乎看不到毛孔,简直像是李婷挂在墙上的那些海报中的某一个,自带着柔性光环,整张脸找不到一个缺点。李媛没注意到自己一下脸红了,因紧张只能紧紧盯着他颧骨处的一个光点,用余光看到他先惊讶又咧开嘴笑的样子,李媛更觉得怎么这还没到八点,太阳就照得那么狠了,晒得自己周身直热,浑身连带了脸上都想要出汗。
那男孩很大方地先开口问,你也喜欢画画?李媛摇了摇头,又把目光移到他腰上的皮带扣处,没想到这一看更让她脸上发烫,因这男孩的牛仔裤实在包得贴身,紧紧勾勒着臀部轮廓,显出窄窄的胯部和两条笔直的长腿。李媛心想,这男的比自己更瘦,但这腿太挺拔了,从没看过这么好看的腿,比李娴平时在家穿睡裙露出的两条更直更细长。
李媛定了定神,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问题,开口却让自己显三分傻。她问,你是新来的工人?男孩听后又笑,我不是,我叔叔在那边海运码头挖掘工地管事,他说挖出了一艘大船,我就来看看。李媛歪头想了想,你叔叔姓马?男孩说,对,马国强,我是他侄子,叫马未。李媛点点头道,我爹爹是负责这个古船修复的工程队队长,叫李顶梁。马未听她这么一说,立刻向她伸出手去,太好了,下次一定要介绍你爹爹给我认识,你叫什么?李媛看着那只向她递来的手,手指又细又长,皮肤白得能看见青色血管,简直是个女孩子的手,但大了不少。她咽下一口唾沫,也把手伸出去,我叫李媛。
马未的手意想不到地热,两只手柔弱地保持了握的形状,他俩马上就各自往回收。这时候马未看她一直站着,就把石头上的位置让出了一半。坐,他用手拂了拂自己坐过的那一半。李媛心想,你牛仔裤都把这里擦干净了,你还拂什么拂。她坐下来,感觉那条硬而紧身的牛仔裤触到了她身上的一小角,她明明可以挪开,但还是愿意这么挨着。
这个男孩和别人不同。工地上的男人们一身汗味,长相歪瓜裂枣,眼睛也都不老实,要不是李顶梁严厉,有几个忍不住就要对李娴、李媛、李婷吹口哨说黄话;学校里的男同学又都像没进化完全的动物,动作不是凶猛就是畏缩,眼神不是直瞪瞪就是从边角看人,还都一脸的青春痘。想到这里,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就坐在这样一个美丽的男孩身旁,甚至可以通过一爿衣角与他相连。
李媛看他手里的笔停下来,也没再专心望着古船,似在休息的样子,便又直愣愣发问,你多大?马未转头看她,笑答,比你大。李媛认真地说,我十四,你有没有十六?马未的语气像大哥哥,十四了,那是大人了。李媛忽然就想到母亲余巧英说的,来例假了,这就是长大了,做女人了。这话让她从头到脚都不舒服,但马未也是表达相同意思,却让她有豁然开朗的感觉。李媛嗯了一声,不依不饶追问,那你到底多大?马未这次正经回答,十八了,是不是不像?李媛惊道,十八?那比我大姐还大,她十七。马未说,十七?那她今年高考?李媛不好意思地说,我姐姐没在上学,已经在外面帮工做事了。看马未沉吟不语,她赶紧补充说,但我和妹妹,都在明州中学上初中,我还有两个弟弟,明年也要上小学了。她最后强调了一句,我以后一定会参加高考的。马未听了这话,果然又笑开了,说那就好,我看你很聪明,你说你爹爹主持这个古船的修复,那你爹爹也一定很聪明。李媛附和道,全家人都很聪明,除了我妈妈。马未大笑,你不要看不上你妈妈,只是那一辈的妇女,都没有上学的机会,也许她才是那个最聪明的人。
李媛和马未一起坐在那块石头上,屁股仿佛粘住了一般。她不太敢随便看向马未的正脸,基本上都是用余光瞄着他的侧影。他的喉结隔十几秒就上下滚动一次,李媛忍不住跟着他一起,像是口渴了一样,隔十几秒就拼命咽口水。
还是不自在,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都是关于古船的,一有沉默的空隙,李媛就抬头看天,觉得这样缓和一点。天蓝得透亮,上面却又挂着许多云朵,基本都是一大蓬圆的,后面拖一个尖尖的尾巴,像丝又像棉絮。李媛看那些云不停地动着,在蓝天上走得极快,便感慨说,我们明明是这么抬头看这些云,但它们倒长得像人的头顶。马未笑道,什么意思?李媛用手指一下,你看这不像是从上往下看的女人吗,看到的都是一顶顶头发,而且还都是在走动着的,所以后面都是走得快扬起来的发尾。马未叹道,你思维好发散。李媛问,什么叫发散?马未说,不受拘束的意思,你刚刚的修辞很大胆,明明我们抬头看云,你却说,像是低头看人,这是上帝视角。李媛笑道,修辞我只知道有比喻、拟人,学校语文课上学过的,上帝什么的,那是宗教。马未说,这对你来说确实难了点,但你才十四,知道得也真不少。李媛被夸得有点害羞,低头说,我知道什么,不过是敢说而已,我就觉得,有时候抬头看久了,也像是低头一样。马未击膝叫好,这句就更厉害了,这就是上帝视角,你知道最早的时候,欧洲画宗教故事,都是恭恭敬敬的,仰视着画,后来有一些画家就大胆改革了,他们用平视甚至俯视,来画那些神或者圣徒的日常生活,有人觉得大不敬,因为只有上帝才能俯视人间。把神画成普通人,表现他们的吃喝拉撒和痛苦,那就是画家代替上帝在悲悯人世了。马未激动地说这一大堆,李媛每一个字都听得入神,但也走神。她觉得他说的,仿佛跟自己都有关系,切中了自己的心事,但细想又都没关系,因为那是自己未曾触碰过的世界。
看李媛发着呆,跟不上节奏的样子,马未停下来,有点抱歉地说,造次了,其实我也不懂,对你瞎说了一通。李媛真心说,不,你说得很好,让我想了很多,但就是你说得太快,下次你要慢慢说。马未点点头。李媛顿了顿问,那我刚才说的,是大不敬吗?马未笑了,不是,那是你真实的感受。李媛又小心翼翼问,那你看过那些俯视人间的画啰?马未愣了一下,没有,我也就在书上看过印出来的照片。我是学美术的,去年考上的中央美院,现在大一升大二,等过几年毕业了,要找个机会,想办法去意大利,去看真的。
李媛羡慕地看着马未,觉得两人的距离瞬间拉开了一大截。这会子是马未在天上,而她仍在那块工地的大石头上。她无意伸手去够那么远的东西,但自己心里发了狠劲,竟一下连站都站不起来,须臾,她才发现马未已经干净利落地站起来了,他把手伸向她,让她借力起来。坐太久了,麻了吧,马未说。李媛又捏了把他的手,如梦初醒地站稳,果然是从屁股到腿到脚跟都毫无知觉了,踩在地上两条腿像是灌满了泥水一般。李媛扶着马未的手,脚掌在地上软绵绵一通乱踩,这才感到渐渐回血。抬头却看见小妹李婷笑嘻嘻朝她走过来。李婷说,二姐,要吃中午饭了,你还在这里,真不怕晒。李媛惊道,什么,已经这个点了?李婷继续笑着,是啊,大姐让我叫你呢。李媛这才回过神来,原来两人聊天的时间竟然比天上的流云还走得快。她抬头看了眼马未,他摆了个闲适的姿势,摆摆手示意她赶快回家。李媛有点恋恋不舍的样子,又禁不住李婷耻笑自己的表情越来越明显。她狠心掉头跟着李婷往临时房的宿舍方向走,听到马未在后面说,下回见啊,下回我给你带书看欧洲名画。
连着五六天,李媛每天清早和李婷出门上学,都能看到马未早早占据了石头来写生。有时候马未低头认真作画,李媛也就拖着步子不甘心地走过去;有时候他正好抬头看到她,李媛便使出全身的大方,看似淡然地笑着,伸手跟他打个简单的招呼,然后直冲车站。李婷这种时候都在旁边笑着,李媛微微怒道,你笑什么?李婷道,我笑笑都不行了?你找个这么好看的男朋友,我替你高兴还不行吗?李媛气道,要死了,疯丫头。
到了下一个礼拜天,李媛独自一人早早跑到工地上,到相同的位置等着马未,他果然没有食言,不仅人在,还带了一摞小书,每一本封面上写着“少年文艺”。马未把书翻过来一本本给她看反面,都是世界名画的介绍。他用手点着说,看,这个是西斯廷教堂的壁画,讲究对称美,那个是《最后的晚餐》,耶稣和十二个圣徒,其中有一个是坏人。李媛急忙道,你别说出来,我猜猜哪个是坏的。她出神地看着画面,从一张面孔到另一张面孔,最后把食指准确点向犹大。马未点头称赞,对,就是他,出卖了父的人,父就是耶稣。李媛心想,原来如此,她心里忽然一个激灵,问道,这些都是画在教堂墙壁上的?马未说是。李媛苦涩地问,那时间久了,岂不是会坏掉,一块块脱落下来。马未点点头,所以有专门保护这些画的人,也是古建筑修复的一个门类。
李媛心里不舒服,她猛然想起的是小蒋。如果她没有死,也许能够像马未说的一样,去意大利看看,说不定还能去教堂做她未竟的工作。李媛低声说,我之前也认识一个,做古建筑修复的人,是建筑系毕业的。马未哎呀了一声,那一定是极专业的,你怎么认识的?李媛点头道,几年前吧,我还小,我爹爹在苏州修一个古寺,她就是专门在那里的园子里修东西堆石头的。马未说,我们国家的古建筑,相当难弄的,我也只是听过,这几年大学才开了这样的专业,以前是没有的。李媛难过道,这样啊,怪不得她懂的东西很多,人也长得漂亮。马未扑哧一笑,这和漂亮有什么关系。李媛看了他一眼,轻轻说,你也漂亮。马未听了这话,更加清脆地笑起来。
李媛不想再继续这样的话题,她用手又翻过一本《少年文艺》,但这次封底是个一丝不挂的裸男,卷头发,脸侧向一边,鼻子高挺,肩宽腿长。她再定睛一看,连生殖器都不加掩饰地挂着,便忽然惊叫一声,用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马未看她这般,又笑出来。李媛的脸烫得快烧起来,只听得马未说,这是大卫,是古代的勇士,你放心,这不是下流,是健美。李媛拼命摇头,仍把手死死捂住眼睛。马未只得说,行吧,我现在翻过来了,你放开手吧,不会看见的。李媛听了这话,慢慢展开一点指缝,视线从手指之间漏出来,从上到下扫了一遍,所有《少年文艺》果然都封面朝上。她叹口气,这才将身体放松一点。
马未有点歉意地说,对不起啊,吓到你了,但这真的不是脏东西。李媛摇摇头,感觉到自己脸依然是红的。不妨事,我也就是没见过男人的这个。她顿了一秒说,也不能说没见过,我两个弟弟都有,从小我们姐妹几个都帮他们洗澡,有时候他们捣蛋,还在浴盆里对着我们故意乱尿。李媛这么一说,便觉得自己松弛下来,她像是自言自语道,是啊,我也是想多了,小孩子的和大人的也就是样子略微有点不同罢了,我怕它干什么呢。马未看她像是没事了,也松了口气,是啊,你又没做亏心事,怕什么呢,只不过是没穿衣服的人而已。李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外国人爱画不穿衣服的女人,这个我也知道,学校美术课老师也给我们看过幻灯片,倒觉得没什么。但忽然来了个不穿裤子的男人,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马未道,男的女的,其实都是一样的。李媛说,你这么一说,我刚才又想了想,确实,女的不穿衣服我可以接受,那男的不穿衣服,我也应该可以接受。马未说,那今天真是你的进步了,这个社会就该这样,越来越平等,不然就会退回到过去,我们这些学美术的,也都成了流氓了。
差不多到了午饭点,李媛拿着一摞《少年文艺》回家,刚到门口就看见李顶梁已经坐在桌边,喝着酒,用筷子夹一碟炒蚕豆吃,双胞胎坐在地上吃一个小碗里新炒出来的,李娴正走到桌边给父亲续酒。厨房里热火朝天乒乒乓乓的,像是还有人的样子,李媛心里一喜,是母亲做完手术回来了?但刚回来不得好好休息吗,怎么立刻就下厨房了?但正想到这里,李顶梁抬头看到了她。李媛怕他叫住她顺手翻弄《少年文艺》,便目不斜视往自己那屋走,禁不住就露出了鬼鬼祟祟的样子。只听得李顶梁从她背后喝了一声,回来,手里拿的什么?李媛头皮一紧,只能回过身来,双手把所有书都摁着叠到一块,只给爹爹看头一本的封面。李顶梁看了那四个美术字两秒钟,忽然笑起来,语气嘲讽道,还想着当作家啊。李媛的脸上忽然发烫,有种羞耻感,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李顶梁又喝了一小口酒,大度地说,读一读当耍子也行,便不再看向她。
李媛被吓出一身冷汗,赶快回屋,把这一摞书分成三摊,先看一眼自己枕头套里的日记本安不安全,发现枕头毫无异常地卧在靠墙的床头,上面没有一丝皱褶,便把《少年文艺》也都塞进了自己的枕头套下面。但这么一来枕头便迅速变了形,下面像是有一堆薄砖的样子。李媛想了想,还是拿出来,放在了枕头位置的床单下面,又在上面垫了毛巾毯,把枕头压上。她回到门口伸了伸头,视觉上确认,这样就一点不突兀了。
李媛松口气,回到隔壁屋,看李婷不知何时已经坐到桌边,李娴也挨着她坐下了。过了会儿,余巧英端了一大锅饭上来,李娴站起身来帮着母亲去拿另两个菜。李媛看余巧英脸上一点病容也没有,便高兴地说,妈,你回来了。余巧英挤出丝笑容附和道,唉,回来了。李媛问,妈,这么快手术就做好了?你不接着休息休息?余巧英答,都说了,是很小的事,就跟手指头上割破个口子差不多。李婷忽然好奇,口子在哪里,我要看看。李娴瞪了妹妹一眼道,上次都说了,在肚子里,妈回来了也不知道帮忙,只问些不相干的事。李媛吐了吐舌头,庆幸自己没比李婷先问出来。余巧英把所有菜都搬上桌子,叫双胞胎也过来一起吃饭,途中忽然朝李媛一笑,那笑的神态比她离家之前轻松了几分,李媛不知所以,但也放心了些。
李顶梁喝得微醺,满意地看了眼桌边坐的女儿儿子们,又扫了一眼桌上的菜,口齿不清责备余巧英说,你这几天不在家,回来就该给我和孩子补补的,今天反倒退步了,就这么几个菜,怎么够?儿子们都在长身体,姑娘们也要发育,现在家里也不是没条件。余巧英刚笑完,马上又叹气道,知道,明天就添。李婷忽然接上一句,添多少都是被弟弟吃的,我们几个姐妹都吃不到。李顶梁一掌拍在桌上,炒菜的汤汁都溅出来了点。怎么吃不到?花钱送你去读了书,“物竞天择”这四个字就应该懂,一个家里也是物竞天择的,添了菜还吃不到,那就是姑娘天生抢不过小子。李婷顶嘴说,怎么抢不过,之前都是妈和大姐教我们要让的,所以没认真抢。没等李顶梁反应,余巧英赶快往李婷碗里送了一筷子炒肉片,又给李顶梁杯子里加了酒,说,让确实是应该的,但等明天加菜了,你不抢也吃得着。李婷忍不住继续抱怨,学校里本来伙食就差,她和李媛都吃不饱,回到家还抢不到肉和菜吃,光费脑子不补身子,两人都瘦了。李媛听着这控诉,心里默默想,原本这个家是自己嘴最硬,没想到三年间,这小妹倒是长成了最倔强的性格,她情不自禁有点佩服李婷,自己敏捷抢到的那一勺炒蚕豆,也不自觉舀到了李婷碗里。其实本来她也没想让给小妹,但一来要奖赏李婷勇气可嘉,二来是想堵一堵她的嘴,不然真惹怒了爹爹,谁都别想吃安稳饭了。没想到李婷看了眼从天而降的蚕豆,先是小小惊讶的表情,然后嘴还不停,哟,二姐,你这是真谈恋爱了,心思都不在吃上了。
一桌人都没敢出声,李媛听了这话更是猛地一个寒战,先看向爹爹。李顶梁倒是淡定,又抿了一口酒,问道,跟谁谈恋爱了?李媛结巴答道,别听她瞎说,就是交了个朋友。李婷笑嘻嘻说,男朋友。李媛怒火中烧,但面上不能发出来,只回过头瞪小妹一眼说,胡说八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是男朋友。李婷说,那你们约在一起看船,一看就是一天。李媛反驳,他是来工地找他叔叔的,我正好遇到他,工地上就那块大石头,坐在那里看过去,是古船最好的角度。李顶梁似乎想起了什么,说道,哦,是马国强那个侄子吧,知道,怪不得有几次见你和一个半大小子在古船附近说话。李媛心里一惊,但听李顶梁的口气没把这当回事,便应道,对对对,我就是看他画画。李顶梁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只说,老马正经人,知识青年,他侄子也不能差。李媛喜道,是,马未是大学生呢。听到“大学生”这三个字,李顶梁停顿了一会儿,喝口酒然后说,我想你也不会谈恋爱,还那么小呢,你就别瞎交朋友,别让人给带坏了就好。
李媛猛地想起《少年文艺》封面那大卫像,心虚了一秒钟,也不知道怎么回应,只听见李娴的声音响起,小妹也是爱瞎说,二妹一心在读书上,不可能交男朋友的。倒是我,有件事情要宣布一下,我最近交朋友了。一桌人听了这话,眼睛齐刷刷都到了李娴身上,连双胞胎都不扒饭了,所有人都看李娴拿着筷子端着碗,慢条斯理的样子。李媛瞥了一眼父亲,李顶梁这时脸真的沉了下来,但一声不吭。李娴又强调了一下说,是男朋友。
余巧英愣了会儿说,你今年十七,交朋友是也不算早。李媛看着母亲也瞥一眼父亲,继续说,那有时间带到家里来看看吧。李娴拿着筷子细嚼慢咽了口饭说,妈,你见过他的,就是走马庄那个小薛。余巧英把头微微侧了侧,似乎在回想什么,须臾说,哎呀,小薛?领班经理那个小薛?然后便定在那里,留着一大块空白。李娴低头自顾吃饭,也不去填余巧英给她留出来的空。李媛听着这对话,像在云里雾里,摸不清每个人的喜怒哀乐,她隐隐感觉李顶梁对此事是一百个不满意,却没料到父亲又喝了口酒,用筷子在所剩无几的蚕豆盆子里挑了几下,最终换瓷勺舀了点汤底,浇在自己面前的白饭上。李顶梁没看大女儿的脸,说了句,带到家里看看吧。
走马庄是这一带最好的老字号饭店,一九三几年开的,老板是常州人,大厨虽为本地人,却在扬州和杭州都干过,回到家乡后搞了点创新,把这边每天新鲜捕捞上来的渔获跟扬帮杭帮一结合,便让明州港一带吃惯了咸鱼白粥的当地人嘴里一亮。这边的普通老百姓最是心思淳朴口味重,稍微吃到点细致的食物就啧啧称奇,一心就认了走马庄做的菜是方圆几里地最拿得出手的,无论婚丧嫁娶都选在走马庄办酒席。新中国成立后公私合营,老板撤退了,大厨还是踏实留着,连带着徒弟们也都不挪窝,一心只做厨房事。“文革”期间没人吃席了,大厨也年事已高,但仍一门心思在厨房里,说做食堂菜也好过手闲着。八十年代初,当初是一大片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的走马庄已经被挤对到只剩了两间小屋子,老客人死的死走的走,寥寥无几了。大厨儿子得知如今可以自己开饭馆当个体户,怂恿着已至暮年的老父亲把捂了多少年的旧菜谱赶快传给自己,又借了贷申请了营业执照,走马庄从两间粉刷一新的小屋子到今天,又把那过去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给一点一点挣了回来,恢复成了最初走马庄的模样。老客人虽荡然无存,新客人却还继承了明州港老居民的吃准认准,更何况大家手里渐渐都有了钱,酒席也都越办越大。
走马庄如今依然是当地第一的酒楼,每个礼拜少说也要办五六对新人的喜酒、七八个小毛头的满月宴,连带两三位长者的冥诞或豆腐饭,固定人手常常不够,就要临时找帮工。余巧英通过李顶梁同个工地上的苏北老乡介绍,去走马庄后厨房洗碗,一次竟能挣个一礼拜的家用。她心里觉得划算,便又捎带上李娴。但李娴刚洗了两天,就被经理从后厨叫出来,让她穿上红马甲红领结的服务员制服看看,这经理便是那位传说中的小薛。
小薛打量着李娴,白衬衫和黑裤子码数虽大了点,但用根皮带便一把扎起了她的细腰。最小号的红马甲,把背后的搭襻收到最紧,一下就勾勒出了李娴的好身段。加上红领结,别人打在胸前都略显滑稽,像是电视里的米老鼠,但这女孩脸庞清秀,下巴圆润,脖子颀长,一双丹凤眼里全是淡定,就算是扎眼的红领结,也难掩其温婉柔和的气质。小薛双手交叉抱胸,点了五分钟的头。李娴不知所措。小薛告诉她,你这模样在脏水盆子里洗碗,可惜了,来前厅先干服务员吧,之后看看,也可升个副经理什么的。李娴想了想,并没有一下子就为这几句许诺就雀跃了,反而是冷静问小薛,服务员一天薪水多少?能不能转正?当了副经理工资又有多少?小薛心里对李娴默默称赞不已,对她说了几个数。接下去他便看着李娴的睫毛低下去,盖住丹凤眼内暗暗流动的光,轻声说,我愿意。
李媛这几天在床上听李娴说了不少小薛的事情,还没见着人,她心里已经得出结论,别的不说,小薛至少是个聪明人。爹爹妈妈都让李娴把这人带回家看看,但小薛提议先在外头请李娴全家吃顿饭,最好就在走马庄。李媛听到这话,竖大拇指说,高,实在是高,要是他来我们家,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恐怕会被爹爹直接打出去。李娴点点头,他虽不是走马庄的老板,但那里也算他的地盘,一边说一边眼里掩盖不住的骄傲。李媛笑道,大姐,你对这个姐夫是着实满意。李娴打她一下说,什么姐夫,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再说了,我这说出来是被逼的,还不是为了救你。李媛愣了半晌,回忆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
这时李娴的脸上也浮出一丝调皮,凑到李媛耳朵边说,怎样?你那个小男朋友,你也是很满意吧?我看他还送你书。李媛一下从脸到耳根飞红,不自觉用手捂住了脸,又虚着甩了她大姐两下说,什么呀,你这人太坏了,你这是正经要结婚的男朋友,我这就是,就是认识了一个人。李娴说,都是从认识开始的,都没有第一天就爱上的,人啊,在这个世界上,认识最重要,接下去的事情都是被推着走。李媛在脑子里转了两下这句话,觉得李娴说出来时,带着一丝忧愁,便回说,也不一定,我就不想被推着走。李娴听她这话笑了,说,你倒是一员猛将,还想在男人面前逞英雄。李媛说,这怎么是逞英雄,我是要万事随心,先认识,然后要不要谈恋爱,是我说了算。李娴掩嘴笑道,这还不是女英雄嘛,我听说世上有男追女,也有女追男,但我只见过男追女的,反正你对我来说,真是开天辟地第一人。
李媛看她笑得有深意,便钻到毛巾毯下面去胳肢她,两人纠缠着一条毯子,在床上笑得打滚。李婷在地下的席子上被吵得没法睡觉,捂着耳朵大声说,你们烦死了。李娴、李媛并不噤声,反而跳下去弄她耳朵鼻子说,反正明天开始就是暑假了,你也不用早起上学,不如三个人一起晚睡,明早都睡死过去吧。
走马庄跟李媛想象中一模一样。古明州港一带到处在发掘宋元的遗迹,往市里走走,又到处都在造新房子,总之目光所及之处,基本都是工地。但走马庄却像是在各种推土机挖掘机造就的扬沙起雾中存留下来的唯一一片人间乐土。大门上挂着“走马庄”三字古色古香的牌匾,进去之后,白墙青瓦围绕着的是歌舞升平的欢腾景象,一大片园子后面竟还有更大一片的古树林。李媛兴致勃勃看着石桥流水间,胸前戴红花的新娘子新郎官穿着时兴的洋派白纱裙藏青西装,被人到处追着灌酒;小孩子手拿塑料宝剑和各种形状的气球,漫无目的地在围绕着假山池子的连廊之间转圈跑,气球偶尔戳爆一个,叭的一声惊到所有人,唯有穿着红马甲戴着红领结的服务员波澜不惊,把一条松鼠鳜鱼端得稳稳地踏过几个台阶,往亲水的包房走去;大厅里更是喧闹,一张圆桌旁能挤十几二十人,一眼看去整厅能有三四十张这样的桌子,总共坐了不下几百个人,桌上摆满了残羹剩炙,盘底勾着浓重的芡,客人们各自顾着自己大声说着话,稍微隔开三四个座位就什么都听不清,仍架不住所有人还在不停跟假想的对方聊着天。李媛心想,真是滑稽,也是生动,这就是语文课上说的人间百态吧。
服务员把李媛全家带到雅座,其实是小一点的房间,顶上就几盏灯,光线不那么足,圆桌也比外面大厅的小两圈,但都铺着统一熨得笔挺浆得发硬的白色台布。服务员指角落屏风处一张桌子,李顶梁点点头坐下,他特地穿了洗得干干净净的蓝色工作服,余巧英今天不用去后厨帮工,也换了件出客衣服。看父亲先坐了,其他人才敢入座。双胞胎一开始还闹着要去园子里的假山爬一下,李顶梁黑着脸看了儿子们一眼,他们立刻也感受到了似有大事要发生,各自低下头摆弄手里的香烟牌子,再不作声。须臾有个年轻漂亮的女服务员出来,光线太暗看不清,李媛眯着眼盯了几秒钟,竟然是李娴,她身边有个瘦高的男人,也看不清脸,但和其他服务员打扮不同,穿着件黑色西装,尺寸合体,把整个人修饰得更细长了几分。李娴不自然地上前几步,对着李顶梁和余巧英的方向说,这就是小薛,薛治贤。
李顶梁扬了扬手示意可以坐,这小薛便和李娴双双坐到空着的位子上。李娴稍微侧一点头,方便一边看着小薛,一边看着父亲脸色,而小薛则毕恭毕敬,让李媛觉得,小薛可能在走马庄各处都能说了算,唯独在这一张小小的圆台面上,小薛说了不算。父亲一直没说话,只听母亲干巴巴地代替他发问,薛经理几岁了,哪里人,这份工作干了多久?小薛则殷勤地答,二十七岁,安徽六安人,一直想当海员,就来了明州港这边,但远洋轮上竞争太激烈,自己身体又弱,二十三岁的时候被淘汰下来,可自己并不甘心就此回老家务农了,便陆陆续续又找了几份工作,最终在走马庄当上了领班经理,已经干了四年了。听小薛一边说着,李媛一边用手托腮,对着他和李娴坐的方向努过去一点,急着想看清他的脸到底长得什么样子,但头顶的光始终只打在圆台面的中心,打不到围坐一圈的人。
小薛说,今天我自作主张点了些店里的名菜,也不知叔叔阿姨爱不爱吃,然后他挥挥手,两个服务员推着小车进来,就开始上菜。李娴穿着和服务员一样的衣服坐在座位上,不免显得有点局促。李媛隔着一整个桌子,从肢体表现就能看出她的左右为难,到底是站起来干活好,还是坐着忍受这诡异的气氛好。白切猪肝、煎带鱼、苔菜花生、烤菜年糕,一盆一盆被放到圆台面上的转盘上,但李顶梁不说话,就连双胞胎都大气不敢喘。最后上了一大盆糊糊一样的东西,看着是粉红色的,亮晶晶黏嗒嗒。李媛远远分辨着颜色,又闻到味道,估摸着这一定好吃,却听见小薛训斥服务员,怎么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都上来了,之前说过不是,冷盆热菜分开上,这个红曲核桃羹是甜品,更加要晚点上。小薛越说越来劲,显示出自己做领班的权威,服务员都低着头不说话。
这时李顶梁忽然咳嗽一声清一清嗓子,说,都是要进肚子的东西,早上晚上没关系,吃吧。听到这一句,从服务员到双胞胎都如获大赦一般,该撤退的撤退,该冲锋的冲锋。小薛面子有点挂不住,讪笑着说,当叔叔面造次了。李顶梁说,我是个粗人,木匠出身,石匠也做过一点,以前在老家,能吃七分饱就已经不错。你们这些年轻人,生长在好时代,现在连吃肉都是寻常事了,这就更要敬重老一辈人,要想想,为你们今天能吃肉,我们吃了多少苦。小薛说,叔叔说得很对,我们有今天,一定不能忘记父母,今后我和李娴,如果真的成家了,更要记着您们的好。李顶梁冷笑道,慢着,我女儿说你们刚刚开始处朋友,怎么就说到成家了,你也未免心太急了点吧。小薛赶快说,不急,不急,只是表一下决心。李娴却忽然在旁边说了句,我也年纪不小了,你们也别抓着不放了。
这句话一出,李顶梁的脸就沉下来,把筷子啪地往桌上掷下。李媛傻眼,心想大姐原来也有叛逆的一面。却听小薛立刻往回找补说,娴儿这话是冲动了,但我们是有点着急,不管如何,将来我一定对李娴好,也对您们两老孝顺。李家所有人这时都停住了自己的手和嘴,像是电视剧里被大侠点了穴的凡夫俗子一般,只等着李顶梁发火。但李顶梁竟然只是停顿了几分钟,过后悠悠地说,你也不用先画饼,六安的,老家这么远,从十七八岁开始就一直在这边没回去过,足以说明你孝心也不大,我女儿跟这样的人成家,我也不会放心。这一句说得周遭每个人的心,继续又往下沉了一格。李媛把手肘顶着桌子,筷子定格在想要去夹冷盆的高度,身体如石像一般,心里则为这薛经理捏把汗。
这一次的沉默又拉长了时间,因为菜都一下上完了,连过来打个岔的服务员都没了。李顶梁喝口水,终于又开腔,这次一字一句说得更慢,我自小是个孤儿,想尽孝都找不到爹娘,只能把师父当爹。等他入土为安之后才敢离开家乡。你看我到哪里干活,都带着全家,就是要我的姑娘小子们明白,为人父母,就是一家子齐齐整整最重要;为人儿女,就是要常在父母跟前尽孝最重要。李娴虽是家里最大的,但也才十七。你二十七,足足比她大十岁,道理你应该比她懂得多。你请这一顿饭,不是请求我们的同意,倒像是就通知我们一声,这是你逼着我姑娘不孝。
话说到这里,李媛已经听出父亲给这小薛扣了个最大的罪名,她暗暗替李娴抱屈,但这也没用,只能看这小薛怎么接招。没想到小薛嘿嘿笑了几声说,叔叔,您不用担心,尽孝这个事情,我们走到哪里也不会忘记的。李顶梁愣了一秒说,听你这话,还是要走。李媛心中一个晴天霹雳,想着这下可糟了,话没说到点子上,反而把娄子越捅越大了。李顶梁说了一番话,最重要的意思就是他要把孩子留在身边,留在家里。但这小薛不仅没听明白,还忘乎所以地往下说着,是啊,其实我已经和李娴计划好了,都先在走马庄继续干一阵,然后从长远看,广州那边现在已经开了专门招待外宾的大饭店,我和李娴都想着要去那里试试看的。去广州也是为了挣更多的钱,可以让您不要这么早起摸黑地干工地,早日回老家安享清福,云云。
这时李顶梁把瓷碗往瓷碟上啪地一放,发出一声脆亮的当啷,把所有人吓了一跳。李媛看见李娴在对面没言语,却抓着这小薛的西装袖管子,余巧英腾地站起来给双胞胎夹菜;李婷趁机闷头大吃;而那话匣子不上锁的小薛也不知该怎么办了,干脆就起身绕了半个桌子,到李顶梁身边,拿出了烟和打火机要给他敬上。这时候李媛也终于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基本没什么样貌特征,就是个普通的瘦瘦的青年,戴副普通的黑框眼镜,脸的下半部分微微嘬腮,嘴唇周围有几根鼠须。
小薛完全没注意到李媛骤然涌起的不适表情,一门心思想要挽回刚才的僵局,有点谄媚地猫腰在李顶梁身边给他敬烟,但李媛和李顶梁挨得极近,不免听到了小薛压低了声音对父亲说,我就是个直性子,多有冒犯之处,叔叔多包涵,彩礼之类的事情都好说。这一连串话,小薛是压着自己的呼吸以气声发出,没承想却把自己的口气硬生生挤了出来,直怼到坐在近旁的李媛脸上。李媛一嗅到这难闻的口气,忽然像被从梦里炸醒了一般,哐地站起来,椅子都差点倒了。
李顶梁看了她一眼。李婷也从饭碗里把脸抬起来问,二姐你怎么了?李媛定了定神说,我,想去上个厕所。李娴也站起来,走到李媛身边用手扶住她肩低声道,出了这雅间到大厅,再走过一条连廊,有点远,我陪你去。李媛一迭声地不不不,我自己能找到,她下意识推开李娴搭上她肩膀的手,像是转向一样左右转了两个半圈,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跌跌撞撞地就出了雅间。
外面轰地人声鼎沸,一下竟让李媛重获了安全感。她抬头看着指示牌,跟着“厕所”两个正楷字,在吃席的人群中逆行又转向,听着耳边阵阵小孩子的尖叫声和成年人的大笑声,却总觉得有人在身后跟着自己。终于来到后院的女厕所门口,李媛这才从胸中吐出一口气,扶着那堵不怎么干净的白墙,把身体放松下来。但瞬时有只手搭上她肩头,李媛惊骇地抬头,跟触电一样蹦了起来,倒把那手的主人吓着了,往后退了几步。
眼前是马未依旧穿着紧包屁股的牛仔裤,眉清目秀神采奕奕的样子,又带着几分惊恐。李媛一下吐出一大口气,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就抓住了马未的手,用力喘了起来。马未看着她问,怎么了,身体不舒服?李媛定定神道,没有,我正好跟家里人到这里来吃席。马未说,那巧了,我也是跟叔叔婶婶来这里团聚吃饭,正好从包房出来上个厕所,就看到你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就想跟着你,吓你一跳。李媛说,你真的吓我一跳了,吓死我了。马未笑道,你刚才走路的样子也奇怪,慌慌张张的,真像是有坏人在追你。李媛抬头看着他,眼睛里亮亮的,忽然声音带点委屈的变调。她紧绷着下巴,控制着嘴唇的颤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别笑我,我好像真的遇到一个坏人,是那种,杀过人的坏人。
那天李家和小薛的会面不欢而散。等李媛和马未说了几句,又上了个厕所之后急急忙忙回到雅间,已经是杯盘狼藉,每个人都没在自己座位上,个个作势要走的样子。余巧英看见李媛回来了,就赶快推着她往外走,说回家了回家了。李媛一眼瞥过去,桌布上椅背上湿乎乎的一片粉红色,像是之前那碗她觊觎过的甜羹打翻了。但现在她心里装着更大的事,只伸头寻找小薛。小薛倒并没有走远,也没太甘心,还站在黑着脸的李顶梁身边赔着笑脸对他说着什么。李娴在他身后默默伸手拉他,小薛不为人知地捏了一下李娴的手,又继续对李顶梁上赶着,一路像橡皮糖似的黏着,直贴着这一家之主,直送到走马庄门口的公交站。李媛对小薛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想看他,又不敢使劲看。
回家坐的公交车,路线跟从明州中学回家只多一站,一家人各怀心事,从不同车门分头上了。李媛、李婷一处,李婷嘴不停地给她八卦说,等你去上厕所了,他们越说越不开心,那薛经理一个劲儿提要带大姐去广州打工的事,爹爹脸上越来越不好看,那个人笨得哟,一点不会看山水。李媛心不在焉道,嗯,包间里灯光也是太暗。李婷说,你错,爹爹这双眼睛看得才是清楚,后来大姐站起来给所有人盛甜羹,第一碗给了薛经理,第二碗才给爹爹,爹爹为这个,才是真动怒了。李媛惊道,所以是爹爹把桌子掀了?李婷答,那不至于。他就是黑了个脸说吃得差不多了,这事也不用聊了,站起来就要走,但双胞胎还想着要把菜吃完啊,拽着桌布不肯走,妈去拉了一下,那俩小的就把整桌菜都掀了。李媛说,我还以为是爹爹大发火,那看来还好。
她俩看见李娴直接穿着服务员的衣服,也跟过来了,站在公交车厢的另一侧,余巧英正在对她叨叨着。李媛低声说,看来姐姐这个男朋友是黄了,但兴许是好事。李婷嘴又贱又快,马上接道,那你那个男朋友,不会爹爹到时候也给你搞黄了吧。李媛瞪她一眼道,一天天就知道长个,不长脑子。的确,这会儿李婷已经长到了一米六五,李媛还只有一米五六左右。李婷拉着公交车车顶的杆子,看着二姐得意地笑着,李媛则忙着思索别的事。
回到家,李娴进父母屋说话,李媛在另一间屋贴墙听,虽听不真切,但架不住有些个句子蹦出来:你翅膀硬了。人长得不老实。你没被他占便宜吧?今后就别来往了之类的。
过了一会儿,一声门响,李娴红着眼睛进了这屋,看到李媛赶快抬手擦了擦,说自己晚上还得再去走马庄上班。李媛惊道,爹爹没不准你继续去帮工?李娴答,他只允许我做到这个月底。李媛忧心道,那接下去怎么办呢?你就少了一份工钱了。李娴说,你小孩子别瞎操心,过你的暑假。李媛看出李娴这是冷处理的方法,先把这事晾着,等李顶梁的执拗变淡了再说。但李媛又担心旁的,于是接着凑上去问,姐,这个小薛到底对你好不好?李娴低头整理衣服,好,不是跟你说了好多次了吗,真的好。李媛踌躇着不敢说出自己心里的话,只能又问,那他,平时有没有对你,那个,动手动脚什么的?李娴脸唰一下红了,什么意思?动什么手?动什么脚?李媛也开始支支吾吾,那个,很重要的,毕竟你们还没有结婚,现在爹爹又不同意,是不是?李娴忽然没了平时的温存,正色道,二妹,虽说你还是小孩子,但你今天说话口吻,怎么也像老封建,我和小薛已经是男女朋友了,有什么做不得的?李媛一时语塞,李娴又接着说,几个姐妹里你最聪明,我处处替你搪塞,你床单底下那些书又是怎么回事呢?李娴冷了个脸,说完就推门走了,剩下李媛又害怕,又苦恼,想着大姐平日里对自己最好,现在一下子说怒了她,那要如何是好。
李婷买了根雪糕上楼来,嘴里吧嗒吧嗒舔着,进屋看见李媛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便笑着说,二姐,你那个男朋友又在大石头那里画画了,你要不要去见他。李媛腾地跃起,头也不回往门洞外冲。李婷说,骗你的,看你这么着急,有几肚子话要跟人家说呀。李媛瞬间刹车,停下来回过头,伸手就要揍李婷的样子。李婷看她认真的样子,不由害怕起来,赶快又舔一口快要滴下来的雪糕说,刚才是我逗你的,他真的在,你去吧,是他刚刚叫住我了,让我跟你说,在下面等你。
李媛和马未在老地方碰上了面,李媛想的是自己在走马庄没头没脑就对他说,自己看到个杀人犯,然后自觉三两句话说不清楚,又怕在雅间外面时间久了,便抛下马未自己走了,他一定也没了头绪很着急。但这会儿,大石头上坐着的马未看着却和平时一样气定神闲,膝盖上放着速写本子,拍拍旁边让李媛坐下来,就吐了三个字:慢慢说。这一下就把李媛的情绪放缓了。
她心里揣着一个大谜团,往里走有好几层的困惑、恐惧、焦虑。这两年她自以为这谜团已经被自己梳理清楚,埋进地里了,没想到线头还在外面,轻轻用手一拉,依然是满地的乱麻。马未没用两眼逼视着她,说,反正我还有最后一张速写没完成,这样,你说我画。看着他的侧脸,李媛觉得安心许多,也可以理出线头慢慢拽。李媛想了想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学建筑的大学生吗?马未嗯嗯了两声,示意自己在听着,但视线一会儿抬头看船,一会儿低头看画,完全没看她,让李媛完全放松下来,把她十一岁那年的经历明明白白地从头说起,依循着最后一张古船渐渐浮出画面的节奏,开场铺得很满,但马未有足够的耐心。一直到李媛描述发现小蒋尸体的时刻,马未才放下手中的炭条,全心全意听她把整个案子说完。
所以你又见到了那个想要侵犯你的人?而且这个人还杀害了小蒋?马未问。李媛又开始犯愁,低头不敢面对马未转过来的目光,我就是一种感觉,他长得那样子给我的感觉,还有他嘴里喷出来的气味,是一种像的感觉。马未又问,那个人是在你吃席的时候你看到的?他是走马庄的客人,还是服务员?李媛憋了几秒钟说,是走马庄的经理,但他也是我大姐现在的男朋友。
这一下说得马未大惊,他愣了片刻说,那你到底确不确定?李媛痛苦地揪着自己的上衣下摆说,就是我不确定,就这么看了一眼,再看就不像,再看呢,又像。马未问,那他呢,有没有认出是你?李媛道,他注意力都在讨好我爹爹上,根本没看我。
两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不语,又看了会儿天空。马未问,他有什么特征吗,让你一下就觉得,肯定是他。李媛道,那起案子发生之后,有警察来我家找我,专门找了画画厉害的专家,依着我脑子里能记得的,画了一个人像。其实那人就没有什么特征,瘦脸、脸上的肉都往下走,戴着黑框眼镜、眼睛有点三角、胡须很少。我大姐这个男朋友,样子大都跟那个人符合,我一下看得怕了,就觉得特别像,再细看看,又觉得有几个地方虽像,但不是那回事。马未轻轻说,也是正常的,那个时候你被他挟持着,哪里可能看到他表情正常的样子呢。但他就没什么很特殊的标志吗?比如说一颗痣,或者是一道刀疤?李媛忽然伸手拍了一下地说,对了,我听警察说,那个人杀害小蒋之前,被小蒋狠狠咬了,所以应该有个伤口,这几年应该就变成疤了。马未问,具体咬在哪里?李媛皱眉道,那就不知道了,但据说这人被咬得不轻,小蒋牙缝里有那人的一些皮肉。马未一下蹲坐起来说,验血啊,不是靠这些都能知道犯人什么血型的吗?李媛愁道,那统共才四个血型,警察叔叔说了,得先抓到人才能比对。最好以后有一种更厉害的东西,验一验,就可以知道那人的身份证号码。马未苦笑道,那不就是指纹,每个人都跟别人不一样。李媛低头说,也是,但没取到指纹,他杀人的时候应该戴了手套。奇怪,他想要欺负我的时候没戴,那指甲差点把我皮都抠破了。马未灵光乍现般急问,那你大姐这个男朋友,是留长指甲的吗?李媛说,我特意看了,剪得干干净净的。两人东拼西凑未果,立刻又陷入了沮丧。
马未低着头,像是又思索了一阵才说,我觉得你想多了,应该不是同一个人。一个罪犯,哪有这么大胆,在那边杀了人,又到这边没事一样上班,找女朋友。李媛无奈地说,你说得也是,我也想着,不会这么巧吧。可能是那时候我太小了,被吓坏了,以后只要看到有一点点像的,就怕得要命。马未说,你要不要去和你大姐说一下?其实最简单就是让你大姐去找破绽,一是看看他身上哪里有像是人咬的疤,二是问问他八五年的时候在哪儿。
李媛的逻辑思维一下被激活,整个人又亢奋起来,没错,他之前说已经在走马庄工作了四年,饭店是要记考勤的。八五年那段时间他是不是天天在走马庄,这一问就能知道。但她忽然又沮丧道,这事要去跟大姐说,她必然生气,觉得我不是跟她一边的。马未说,你怕你亲姐姐误打误撞和一个罪犯好了,这是为着她好,怎么说理都在你这边。李媛说,但爹爹不是反对他俩嘛,她正在气头上,就几个钟头之前,我也想试探她一下,结果就把她惹得有点生气。我大姐本是对我最最好的,但她这次气得扔下我就出去了。马未说,是,她正苦恼着,自然心情不好。你要一下跟她说这么大的事,她会更痛苦。李媛自责道,我真是魔怔了,自从那事之后,戒备心就很强,有时候做梦都梦见那人一直跟踪我,偷偷来我家,趁我睡觉想把我杀了。马未说,女孩子戒备心强点好,说明你爱惜自己,爱惜生命。李媛心说,你真厉害,这种事情都能找出能夸人的地方来。马未接着又说,还说明你很有想象力,以后可以当个作家。
李媛一下坐直了说,你怎么知道我想当个作家?我一直想写东西。但她一下又郁闷道,这事恐怕就是个梦吧,和那个罪犯一样,都是我幻觉里的东西。看她垂头丧气的样子,马未嘻嘻笑了,说,想当作家,你在这里自暴自弃是没用的,我也是从小想当画家,但家里没人干这个。所以我就一张张画,先积累经验,再说服父母。李媛说,就是说服父母最难,我妈什么都不懂,我爹爹虽供我上学,但我看他也不懂什么是作家,也不会支持我走这条路。马未说,别急,你要自己先写,等出了成果给他看,他自然就支持你了。比如我,先从花草树木开始,自己瞎画一气,三四年级的时候就把几箱子的丑画给了爸妈看,就这么逼着他们给我找了老师。小学毕业考了美校,现在要考美院,他们也就不说什么了。李媛被马未带得,忽然就忘了两人这次谈话的主题,只连声赞叹道,真好,真好。
马未给她看他这几天对这木船的速写,大概有十来张,从不同角度的。李媛一张张翻着,只觉得画得好,描得精准,但也很难用语言表达究竟哪里让她看了觉得心潮澎湃。马未说,遇到你的第一天,你跟我说抬头看云,有时候像是低头看人群,这事启发我不少。李媛傻笑不语。马未又说,真的,这事让我觉得自己作画还是肤浅,最初学美术的时候,老师说要从多个角度去画同一个东西,呈现在画面上的,可能就是完全不同的几件事物,现在看来,我看东西的角度还是不够大胆,只知道从左看从右看,转着圈子看,却没想到还可以把仰视转换成俯视的视角。李媛还是傻笑,只觉得马未在表扬自己,但又不知道在夸什么。
马未叹口气说,这船马上就修好了,之后会放在博物馆里陈列。李媛点点头说,爹爹干这个,手脚尤其快。马未说,是,我叔叔也一直夸李师傅,干活效率高,什么事情都一点就通,若是你爹爹再多读点书,又或是他生在我们这个年代,那铁定是工程师。我就遗憾,船的一些内部结构,还想请教你爹爹来着,但听你那些描述,你爹爹脾气暴,我就不敢轻举妄动了。李媛笑着又点头,心想,要是李顶梁知道那几本《少年文艺》封底的事,更要把他俩都打死,你还敢当面去请教?
马未抬头看着古船,似是惆怅,吟诵道,巍如山岳,浮动波上。李媛问,这是什么诗?马未说,《宣和奉使高丽图经》,我去查了的,这船在宋代可能是带着官员商人去高丽的,可以载上一百多人,像山,但又能浮在海面上。李媛说,听你说的,它安然无恙回到这里真是厉害,明明是山,在水上走可不是很容易沉嘛。马未说,它确实是幸运的一只,和它同时代差不多的那些大船,可能有好多都沉在海底了。李媛忽然又眼神迷茫道,你说船是大的好,还是小的好?到底怎样才不会沉?马未想了想,大小都有风险,但有时候小的更厉害,风浪来的时候可能一下就把大船打个窟窿,但一叶小舟只要够勇敢,反倒能站在风口浪尖,翻江倒海。李媛羡慕说,你真的什么都懂。马未低头笑着,我也没有都懂,还需要看太多东西。过几天我女朋友来找我,准备一起去杭州写生去。
马未极其平顺地吐出了“女朋友”三个字,李媛始料未及,她啊了一声,一种销骨吸魂的痛苦感朝她袭来。马未说,怎么了?我没有跟你说起过吗?我们是高中同学,都是美术学校的,但没上同一所大学,现在我在北京、她在上海,所以只有暑假可以一起。这意外的打击好似比李娴不理她更大,李媛身体软绵绵的不受控,嘴也仿佛已经不会说人话,只能又啊啊两声。马未又说,总之也没定哪天从这里去杭州,但我们都想看这大木船完工后挪去博物馆,且还待在这里。李媛魂不守舍,勉强问,博物馆在哪儿?马未用手指远处说,就那里,天封塔下,古时候是在镇海口给船看的灯塔,现在馆已经造了一半,先把船放进去,再就着它的高度封顶。李媛听着他的描述,感觉自己再难说出个整句子来,只听得马未体贴地说,那件事你先别多想了,也许就是你多心了。好不容易放暑假了,你也放松放松,等我女朋友来了,一起出去玩啊。
马未的女朋友名叫姚颖,李媛初见她时眼前一亮,多少想起了初见小蒋时的光景。姚颖也是白皮肤,细瘦个子,但姚颖和小蒋又是不同的,她不穿那种柔美生风的薄纱裙子,而是和马未一模一样的深蓝色牛仔裤,紧紧包着臀部和腿,白T恤开一个大领子,有时候一弯腰,李媛能看见她在里面穿了同样白色的内衣。姚颖长发粗黑,梳一个高马尾,脸上一点不化妆,白亮的脸颊上点缀着好几排小雀斑,别有一番风味的样子。马未在大石头处介绍李媛和姚颖认识,李媛照样伸手,姚颖握住了使劲晃动几下,把李媛心里藏的那一包醋一下都洒没了。姚颖说,李媛妹妹你好,我听马未说了很多你的事,知道你又聪明,又勇敢。李媛羞涩道,哪里哪里,我听马未哥哥说你也是大学生,你在哪个大学?姚颖说,中国纺织大学,听过没有?李媛心有疑惑,纺织?难不成这大学还有纺线的专业,培养纺织女工?姚颖接着介绍说,我是服装设计专业,全国第一个开这个专业的,就是上海的中纺大。李媛觉得自己还是没听明白,但努力附和道,那这专业兴许我小妹喜欢,她不爱读书,就爱打扮。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话不妥,像是讽刺人家姚颖没文化似的。但姚颖爽朗笑道,那你真没说错,服装设计本质就是打扮,但打扮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不能光停留在外表,还要发掘人心里的美。李媛听了这话,感觉自己从心里已经爱上了姚颖,她自己催眠着自己,对姚颖的这份喜欢,也许比对马未的还多。
姚颖性格大大咧咧,行事直来直去,李媛一开始担心两人会在她面前勾肩搭背腻腻歪歪,但姚颖和马未却没什么如胶似漆的小动作,看着比情侣更像兄弟。工地上基本没十几二十岁的女孩子,只李媛一个,姚颖便天天准点到家属楼下。等李媛下来一起玩,渐渐李媛和姚颖无话不说,两人之间的聊天,比和马未的深谈有过之而无不及。在马未鼓励下,她又把自己三年前的遭遇跟姚颖说了一遍,姚颖严肃地想了半日,对李媛说,其实有个好办法,就是约小薛出来,用计查看他身上到底有没有被人咬的伤疤。李媛说,你跟马未提议的一模一样,但这要怎么看有没有疤,难不成我们扒光了他?三人笑作一团,过了会儿,姚颖正色道,我们可以约他去游泳啊,现在天气热,游泳就是最好的借口,把他整个人看光。李媛觉得有道理,但一想到李顶梁那个严厉的样子,连女孩子穿短袖短裤都要黑脸,就不敢去想游泳的事情。
这些日子李媛卸下心防,和马未、姚颖大大方方厮混在一起的时间也更多了,工地上人人都知道了,这三个年轻人是好朋友。李顶梁偶尔路过看到,心里有点数,但也忍不住晚饭时候问,新来的小姑娘是谁?李婷现在一味贫嘴,会抢答说,这是二姐的男朋友的女朋友。李顶梁听出这话荒谬,只嘿嘿干笑两下。李媛就瞪李婷一眼说,这就是上次跟你说的,马国强叔叔的侄子的女朋友,他俩都大学生,来这边等着看爹爹修的古船进博物馆的,我既然放了暑假,就跟着他们玩,也向他们学习,见见世面。一番回答有理有据,让李顶梁也找不出任何错来,只说一句,那也早点回家,帮你妈和大姐多分担点家务,看着点弟弟。李媛乖巧地嗯,李婷使坏未遂,过几天反而成了李媛的小尾巴,央求她说,自己无聊得要死,也要跟着马未、姚颖一起去玩,李媛便把小妹也介绍给马未、姚颖,四个人整天在工地上到处溜达。这时候李顶梁经过,马未、姚颖和姐妹俩也会开始主动打招呼,李顶梁带着工人,虽不停下,慢慢地,也会跟他们点点头。
古船一天天修复得日臻完善,李顶梁也不似之前天天焊死在船舱内那么忙碌了。某天晚上,他主动对那四个孩子招招手,马未兴奋地站起来,马上迎过去。李顶梁指着天封塔问,那里去过了吗?四个人都摇头。李顶梁对着马未说,你叔叔也没带你进去过?马未答,知道最后古船是要挪过去的,那里也要建博物馆,但现在那里除了塔,不是还没东西嘛。李顶梁笑道,谁说的,但凡是宝塔,就一定镇着什么,不是在塔顶,就是在塔底下。马未眼睛发亮,是吗?!李顶梁说,昨天果然就挖出来一个地宫,里面有个大石函,装着很多宝物,想看吗?四个人齐声说,想看,想看。李顶梁点点头道,好,那晚上就跟我一起进去,现在也只有我能进去。
深夜里,李顶梁从工程队拿来好几个手电筒,说是给几个孩子人手一个,就在家属楼下面集合。临走时他特意问了句大女儿要不要一起去,李娴答,不去,语气淡淡的。李媛想,大姐脾气原来也不是完全温驯的,到现在还不肯原谅父亲呢。楼下,马未则欢腾得摇头摆尾,姚颖拍他肩膀说,小马要去探宝了。
五个人说着笑着往天封塔方向走着,绕过月光下的古船,马未问,古船要怎么运过去呢?李顶梁说,完全修缮好之后,先用工具把船从坑里抬出来,再做两条滑轨,直通向天封塔,最后就把船置于滑轨上,人都说陆上不能行舟,但有了这些辅助,这来自宋朝的船就要做平生第一次的陆上远游,自己驶向天封塔下。马未听得入神,对李顶梁露出景仰目光。
之后李顶梁带他们进了地宫,一件件给他们讲这里挖出来的宝物,最珍贵的就是等比例缩小的几件建筑模型,有木质的小天封塔结构,也有银质的微缩地宫。马未恨不得带着速写本子来,说自己住在这里也行。李媛惊问,这里?这么阴森森的地方。姚颖说,他一向就这样,为了临摹建筑,死都不怕。马未对两个女孩子的评论置若罔闻,只俯首称赞李顶梁说,李叔叔,你要是七八年那会儿高考了,现在就是大建筑师了。李顶梁微微一笑,我们这样的农村人,有门手艺能养活家里就不错了,怎么还敢想这种不着边际的事情。马未诚心诚意说,我叔叔之前也在知青农场的,但他后来读了大专,现在就开公司包工程了。李顶梁说,归根到底,你们家是城镇户口,还是不一样的。马未说,李媛、李婷以后可以考大学呀,小弟弟们也可以靠读书改变命运。李顶梁答,人各有命,都只看自己的造化了。
李媛心里觉得爹爹在找补,自从小薛那次,这些日子李顶梁和李娴彼此都不怎么说话,牵连着李娴也不怎么跟兄弟姐妹说笑了,只和余巧英在做饭洗碗时说几句。她倒是照样家里家外地干活,李顶梁晚上回到家,李娴看到父亲杯子里没酒了也会主动去斟,但李媛能感受到,大姐不像过去那么顺从了。是以现在李顶梁难得地放下了父亲的威严,来和李媛、李婷在外面交的朋友说一说话,还主动带着他们四个去看地宫,李媛想着,若父亲总是这样亲切,那小薛这事的解决也是指日可待的。
夏日的极致欢娱便是去游泳池,这个地方李媛原来从未涉足过。她在别人家的电视里看到过游泳运动员在池子里龙腾虎跃的训练景象,也看过外国电视连续剧里金头发的富人,一男一女穿个白色袍子,手里拿着酒杯坐在游泳池边说话。李媛对“游泳池”这三个字的感觉就是,那水特别蓝,简直是一缸子碧蓝颜料直接倒进了四方的容器中,那种耀眼的蓝,跟家里的洗澡水、园林池子里结了青苔的池水,还有明州港附近灰蒙蒙的浅滩海水,有天壤之别。
这个游泳池是姚颖找到的,是附近自来水厂的职工游泳池。她跟几个人一提这个建议,李婷立刻说,好,走。李媛则忧心忡忡道,让爹爹知道了怎么办?李婷听二姐这么说,也一下调转话头说,对,爹爹说过的,夜市、游泳池、溜冰场,里面色狼都特别多。姚颖说,走大街上也有色狼,坐个公交车也有色狼,你要这么想,坏人到处都是。马未说,确实,李叔叔脾气保守了点,但主要也是担心你们的安全。李婷又浇一勺油说,对啊,我二姐还被色狼袭击过,你们要怎么保证我们的安全?马未哭笑不得说,我们一共有四个人,大白天的游泳池也都是人,你要是害怕,就别去,我们只带上你二姐。李婷又立即变脸说,我去我去,我只是和我二姐一样,怕我爹爹。姚颖、马未看着这善变的李婷,因她年纪实在小,也被她搞得没脾气。姚颖这时候凑近李媛耳语道,要不要叫你大姐一起,顺便让她把男朋友也带出来。李媛一震说,这确实是好办法,但也很冒险,重点是不能让我爹爹知道了。姚颖看一眼李婷,轻声说,只要你小妹不说,谁会去说。李媛点点头,游泳池这整件事本来就是瞒着李顶梁的,不如就做一出大的瞒天过海。定的日子是礼拜四,李顶梁一整天都在工地上,走马庄则是余巧英的班。双胞胎白天托给别人家,要傍晚李娴才去接回来。前一天晚上,李媛睡前给李娴塞了纸条,自己先面壁闭上眼睛,听着李娴打开又揉起的声音,然后和李媛背贴背躺下,知道她还没睡着,又用屁股拱了她几下。李媛心里小小激动着,觉得大姐果然没把之前的话往心里去。接下来就是做好李婷的工作了,这孩子虽忽阴忽阳是个两面派,但毕竟还小,要控住她也不算太难的事。李媛闭上眼睛,想让自己尽早睡去,没想到眼前却不是一片漆黑,而是久久的一片碧蓝。
礼拜四下午一点,正是日头晒得毒辣的时候,李媛、李婷被姚颖、马未带着,一人手里攥着一张薄薄的游泳票,给门口的老阿姨看过之后,票被撕掉一半,这才放行。姚颖在女更衣室前和马未潇洒地说一会儿见,便自如地指挥李媛、李婷进去。李媛先是闻到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接着就看到一个个木头的带号码的大储物柜子,上面有的插着绿色的小钥匙,有的锁了,女人们脱得光光的,白花花地伸腿屈膝在李媛眼前晃动着,让她觉得这里跟工地的公共女浴室也差不太多。但多观察几秒钟,她就发现,还是有区别:一是年轻人多一点,二是她们急急忙忙脱光后,会换上五颜六色的泳衣,还有的则是慢条斯理地准备脱掉身上被濡湿的泳衣,这些泳衣包裹着的身材,和那些劳累了一天的,正准备进去洗涤汗水和灰土的疲惫身体大不一样。
姚颖从手提包里拿出两件泳衣,一件粉色一件蓝色,李婷一看,扑上去就要抢那粉色的,姚颖赶快护住说,这件要给李媛。李媛下意识摆摆手说,我皮肤黑,穿粉的不好看,让给小妹穿好了。姚颖说,不用你让,跟颜色没关系,只是蓝色那件号小一点,粉的大一点。李婷噘了噘嘴,姚颖帮着她套上那件蓝的,肩膀上还有个蝴蝶结,后面露了一大片背。姚颖取了个小镜子给她,虽看不清全貌,但李婷上上下下自己照了一遍,露出了极得意的神色。
李媛在那看着小妹肌肤胜雪,更怕自己那一身黄黄黑黑的肤色套着个粉色泳衣不好看,且穿出来还要给马未看到的,这可如何是好?只听得姚颖说了句,李媛,你赶快,要不要我帮你?她这才惊恐地说不用不用,自己把衣服扒拉下来,两只脚先穿进尼龙泳衣下面裤衩的两个洞里,然后再拼着命地把衣服往上拉。李婷在一边抿嘴笑,姚颖忍不住伸手帮了下忙,把那交叉纵横的几根带子在李媛的前胸后背归了位。但李媛觉得不知哪里就是别扭,姚颖又离开一段距离看了她几眼,才知是李媛身体丰满,这样挂带子纠缠的式样不适合她。李婷笑道,好像包粽子,还是酱油调的馅。李媛气得不行。姚颖摁住她说,你听她胡说,我觉得好看得很,就是要再归置归置,你要是不介意,我直接上手。李媛点点头,任她提着尼龙弹性的面料这里一下那里一下地。李媛只觉得羞耻,想自己身上哪来那么多肉,但再通过那小镜子上下一看,她更是脸涨得通红了,原来不是肉多,而是胸大,塞得整个粉色泳衣浑圆鼓囊,自己也头一回看到自己如此曲线毕露。姚颖倒很坦然,说道,我李媛妹妹真好看,这就是曲线美。李媛扭捏地点点头,拿租来的游泳圈挡着自己。姚颖让她俩在消毒水里踩了踩脚,就往外走去。
原来这游泳池果然蓝得跟假的一样,阳光下波光粼粼,每一个角落都聚满了人,每一个都欢声笑语的,似乎从没听过“烦恼”这两个字怎么写。李媛心想,说得没错,大白天的那么多人,这要是有色狼,也真是吃了豹子胆,遂放松下来。姚颖带她们来到池边,顾盼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咦,马未去哪儿了,却防不胜防地被水里忽然钻出来的一个人泼了一头的浪。姚颖刚想骂人,一看这可不就是快乐无比的马未,只见他一边笑着一边用手拂去脸上的水珠,头发也呈波浪状全部向后拢去。李媛一看到马未也是一身明晃晃的白皮肤,肩宽腰细裸着上身的模样,脸一下又红起来,恨不得整个人都躲到游泳圈后面。
这时马未先开口说,哟,这泳装好看啊。李婷一仰下巴说,看我肩膀上有蝴蝶结。姚颖说,就是我顺手买的,尺寸颜色都有限,先凑合着游一次吧。李媛有点感动地说,这太不好意思了,让姚姐姐破费了。姚颖说,这有什么,改天我自己设计一下,给你们定做最适合的泳装。李婷立即顺杆爬道,那我不要泳装,我想要牛仔衣。姚颖捏一下她小耳朵说,你这小朋友真有眼光,我也喜欢牛仔衣,等我回去,给你做一件好看的。李婷两眼发光道,太好了,之前爹爹答应我,发了工资就给我买的,但后来他装作忘记了,估计还是舍不得花这个钱。哼,我也不要他买的,一定是姚姐姐亲手做的才更时髦。李媛看着自己小妹,心里莫名有点羡慕,只觉得李婷整个人的性格倒是出落得越来越飒爽直接了,有喜欢的东西就张口要,有不喜欢的事情就张口怼。而自己这两年,也许是受了之前在苏州那案子的影响,反而不如从前大胆洒脱了,逢到事情就缩手缩脚的,倒有点趋近大姐李娴的行事风格了。李媛心里纠正自己,不,可能还不如李娴,李娴最近因为和小薛恋爱的事情,多少也有了点叛逆,现在全家最㞞的就是自己,充其量只敢往日记本上写点东西而已。
李媛心里想着事,一抬眼,看见泳池边上坐着个美人,穿的是正红色的三点式泳衣。池子里虽然人多,也都穿着泳衣,但真正敢于只用光滑艳红的小布片遮住那三点的不多,而这女子就这么坦然大方地坐着,两条腿浸在明亮蓝色的池水里,不经意搅动着,一只手不知道是在挡着刺眼的阳光,还是挡着众人走过都忍不住聚集到她身上的目光。
这画面让李媛有点害羞,但听见那女子竟然叫她名字,这才知道是心里想曹操、曹操就到。穿得如此肆意大胆的,可不就是自己平日里保守的大姐李娴?李媛在水里使劲走了两步,到了李娴身边,看着她如此艳光四射的样子,心里有点骄傲,但又夹带着几分不明不白的害怕,嘴里只知道说了句,大姐,原来你早来了。李娴笑一笑,眯起眼睛说,早来了,小薛开车,我们一起过来的。李媛这才注意到旁边那个瘦高挑、戴一副蛤蟆墨镜的男人是小薛。李媛小心地多瞥了一眼,这小薛身体不如马未健硕,倒像根豆芽,苍白又卷曲地杵在池边的水里,小腹微微皱着一摊皮,配着一个凸出的大肚脐眼。李媛的第一反应是,这会儿看戴着墨镜的小薛,倒又与记忆中那个色狼的样子差得远了,她不放心,又迅速扫一遍,好像这人全身上下也没什么像是牙印的伤口。正这么想呢,小薛哗地跳进水里,露了个头沉浮了两下,把墨镜脱下来交给李娴说,我去游几圈。李娴点点头,李媛有点笨拙地爬到她身边的池沿处,和她并肩坐着,有点呆呆地僵着身子,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李娴先开口了,问,今天你怎么了,二妹?明明是出来玩,倒像是有心事。李媛这才回过神来,答,我没来过这样的地方,也没穿过这样的衣服,有点紧张。李娴笑道,你穿得这么好看,紧张什么。遂用手帮李媛整理一下肩带撑着说,我二妹长大了。李媛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大姐,我也从没见过你穿成这样,你才是好看。李娴听了低头看一下,回答,哦,你说这个泳装,是小薛帮我买的。李媛点点头,不自觉地问,大姐,爹爹不是不同意你和小薛来往吗?话一出口,她便后悔,自己前些日子因为这个小薛,已经和李娴起了点小龃龉,刚好,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又忍不住去惹了李娴的痛处。李媛赶快又接了一句道,那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李娴现在好似已经淡定了不少,听了李媛上句没多大反应,下句出来,她也就是那么坐着,两条腿依然在水里晃晃悠悠地搅着。李媛不安地观察着李娴的脸,李娴没看她,悠悠吐出一句,二妹,我跟你说件事,你可别跟别人透露。李媛问,什么?心里已经觉得有大事要发生。李娴的眼光跟随着远处在水中蹿上蹿下的小薛、李婷、马未和姚颖,一字一句说,我已经决定要跟小薛私奔了。
啊?李媛特别轻地啊了一声,但她心里早已预计到了。也说不上来是推测,只是这么蓝的天,这么蓝的泳池,这么红艳的泳衣和这么白皙的皮肤,好像都已经起了一个要出大事的头。李媛心里百感交集了一会儿,感觉那秘密已经在身体下面顶到这顶到那,把皮肤都要撑爆了,但她最后只说了一句,我不会说出去的。李娴眼看着前方,似乎没在意她这句话,继续说着,7 月 19号,第二天是20号,爹爹修的那只古船就要运进博物馆,前一天他们要连夜铺滑轨,应该没工夫理会别的任何事。我和小薛已经说好了,晚上九点,就在走马庄后面的小树林会合,他平时用的,有辆小面包车,我们就从那走了。
听李娴这么说着,李媛只觉得每一个字后面都是大姐在心里盘算了很久的结果,每一步严丝合缝,拼成一张未来自由生活的美好图景。那么多年牺牲了自己,不去上学,一天天地操持家务,带双胞胎,现在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个走马庄,以此为出发地,李娴就要逃离了。李媛由衷地替李娴高兴,心中却有一股气渐渐顶起,一直噎到了嗓子眼那里,她既兴奋,又慌张,只觉得这口气会一直郁积在那里,直到大姐胜利远离了,才会真正地退散。李媛憋了好一会儿,这才回脸对着李娴,两眼亮晶晶地说,大姐,祝你顺利。李娴点点头,抓了下李媛的手,笑道,你也别这么个脸对着我,我不想留在家里了,也不是就不想着你们了。二妹,家里你最聪明,我们俩又是最好的,到时候,我一定会想办法,单独先联系上你,等你大一点了,就能来看我。李媛拼命点头,说,你先别想后面的事,我一定等着你,你全部安置好了,一定找我。说完这几句,李娴转头又看前方,仿佛已经“托孤”完毕,从现在开始到她私奔那一天,两姐妹就不能再有多的交流一般。李媛不由得责任感高涨,觉得自己也不能再多嘴了,但她心里一直在转的,仍是那件事。虽然刚才粗略地上下打量下小薛,身上确实没任何伤口,但她心里想着,万一那伤口在游泳裤下面呢,在脚底心呢,大姐出走意愿已决,自己不好去跟她直接说怀疑,至少把这一部分厘清了,让小薛彻底脱了嫌疑,对谁都是好事。
想到这里,李媛颤巍巍走下池子里,对李娴说,大姐我去和他们耍一会儿。李娴点点头,挥了挥手。李媛在沁蓝的池水中费力走着,绕开许多游泳戏水的人,感觉着这池水也是两重天,底下冰凉,水面则晒得滚烫。好不容易走到那四个人身边,李媛先伸手拉李婷到一边。李婷正玩得开心,被二姐这么一拽,有点莫名其妙。李媛对李婷低声说,你帮我做件事。李婷大声问,什么?李媛恨不得用手捂她嘴。你帮我潜下水看看,小薛身上有没有伤疤什么的,尤其是被人咬过的那种。李婷一门心思要回去玩,想也没想就敷衍道,他不是已经脱成那样了吗,我刚看了,没有。李媛又拉她回来,将她脸压低到自己嘴边说,别的地方都看了,但裤子下面没看啊。李婷惊道,二姐,你莫不是个变态吧,要看你自己去看啊。李媛道,那你不是还小吗,小孩子干什么都没关系的。你就潜到水下面,用力扯一下他的裤子,拉下来一看,那不就都清楚了。李婷嘴张成个“O”形,皱眉道,二姐你是不是精神错乱了,你要和他开这种大玩笑,你自己去,我忙着哩。李婷一使劲就挣脱了李媛的手,往人群中把自己给淹没了。
李媛有点无奈,站在池水中愣了半天,姚颖和马未过来了。姚颖道,原来那个是你大姐,她好漂亮,好敢穿。马未则说,你怎么才过来,刚才和你大姐说什么悄悄话?李媛赶快拉他俩俯下身子,三个人的脑袋凑在一起。马未说,我们和你大姐那男朋友玩了半日,姚颖也拿话试他来着,但我看他坦荡得很,不像是做下你说的那种重罪的。李媛把声音压得更低说,正是因为如此,要彻底排除他的嫌疑,你们还得帮我个忙。于是她把想法说了一遍,马未大惊,姚颖则笑起来,整个人都弯腰蹲到了水里,只露个头。一会儿她又猛地起来,水花溅了李媛一脸,说,这事虽然离谱,但我可以去试试看。马未听到这话,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只一味地瞪她。李媛见姚颖答应,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赶紧又跟了句,也不只是要看他裤子下面,脚底心也要看,胳肢窝也要看,反正各种人身上不易看见的地方,都没有伤疤,我就放心了。
被午后阳光晒得像是要冒烟的游泳池,果然是笑声滚烫要把人心都灼伤的乐园。姚颖领了任务往水底下游过去了,马未唉了一声,无奈也跟着她去了,剩李媛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依旧退回泳池的岸边,静静看着那一大群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晶莹剔透地在湛蓝湛蓝的光波中鱼跃着。李媛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这辈子都只能做个旁观者了,她仿佛已经不具备参加人间欢娱的能力,但静静地看着热闹又荒谬的人间图景,本也是让她更舒服的。姚颖和马未游到哪里了呢,现在他们看到的都是蓝色水中泡着的人的腿吧。李媛想着,姚颖和马未是真讲义气的,尤其姚颖,但马未未必愿意自己的女朋友去扯别人男朋友的内裤。她想到这里,觉得有点荒唐,忍不住想笑,但马上又扁嘴忧心,觉得前途未卜。从水底下游过去,抓住机会狠狠扯下小薛的内裤,如果并没发现被隐藏起来的伤疤,那就是最会玩的孩子发明的最坏的游戏,如果真的发现了伤疤,那便是一场最揪心的仪式。
忽然李媛听见有人尖叫,有色狼啊!像是初次排练的大合唱一样,前方的水中,此起彼伏的一群人用高低不同的音频重复着这句话,色狼啊,快打啊,背景还伴随着尖锐的啸鸣音。李媛愣神了一下,她对“色狼”这两个字格外敏感,加上此刻她又穿得清凉,人浸在水里,不免感到自己心脏骤然紧缩。但又过了一秒,她目睹了有个人猛地被几条泳池里的大汉拖出碧蓝的池水,像条吞了钩狼狈的鱼,李媛倏地明白过来,这色狼说的是小薛。
在这热气腾腾的人间乐园中,被扒掉了游泳裤的小薛,不知怎的,就被甩到了半空中。李媛张大嘴巴,眼里都是慢镜头,水珠抛洒在空中,热空气一秒蒸发了所有人的惊惧。小薛整个身子是裸的,但他并不像《少年文艺》封底的大卫,也不似李媛想象中的,一旦被解除了封印,他便现了原形,手持杀气腾腾的摄人锐器,或是身负青面獠牙的丑恶伤疤。被剥光了的小薛蜿蜒着他豆芽般瘦弱的身躯,像是从不健康的根茎上长出了拼命想要存活的更艰辛的小根茎,又像是夕阳西下的水果摊上老人急着要贱卖掉的形态萎靡的水果。李媛眼睁睁看着他嘭的一声再次落入水中,但又迅速有人要拖他出来,再摁进水中,三番五次,她这才意识到,小薛被当作色狼惩罚了。
李媛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也已经听到李娴的叫喊,要努力地在其他各种尖叫讪笑声中被辨认出来。别打了,别打了。这是李娴微弱焦灼的声音。误会了,误会了。这是小薛一边吞吐池水一边勉强发出的声音。李媛久久合不拢嘴,直到姚颖从她身边的池水里利落地一冒头,对她神情自若地说,看过了,他浑身上下确实没有人咬的疤痕,但真是丑啊,真丑。李媛带着哭腔问,但我害了他了,现在要怎么办?姚颖指了指某个方向,马未正拿着条湿淋淋的游泳裤朝着群殴小薛的人群艰难地游走过去。姚颖道,等一会儿,等人散了,就说误会了。
但李媛刚还在摇头,便看见几个红袖章的人分开看热闹的人群,沿着泳池边跑步过去,每个人手里还拿着根长竹竿,一端带着个网子,像是要来捞鱼似的。围着小薛的声音已经从打色狼,变成了送公安。红袖章齐齐站住,用竿子拨开水里在暴揍小薛的几个人,厉声说,上来,没有王法了你,公共游泳池里耍流氓。水里的人一下就让出一个空当,那长竹竿上的网子妥妥地扣在长头发都耷拉在脸上的小薛脑袋上,显得他更狼狈了。人群这次此起彼伏地发出尖啸的笑声。李媛看到李娴在旁边捂着脸。马未拿着那条泳裤没办法送到小薛身边,只能看着小薛被红袖章呵斥着,就这么抓着网子,光身上了岸。姚颖在李媛旁边忍不住笑,说,虽然这次苦了他,但到底证明了小薛同志的清白。她回过头看着李媛一脸苦相,还掺杂着羞愧和惊惧,便开玩笑道,你也是,等下马未会帮他作证的,怕什么,你看你那表情,简直要滴出苦水来。但李媛的表情长时间地凝结着,脸也一直望着姚颖的背后,倒像是那个方向有什么新的怪东西似的。
两个女孩这次把脸朝向了同一个方向,姚颖这才明白了。谁都不会想到,这场闹剧发生的同时,在穿着花花绿绿泳装不停蠕动推搡的岸上的人群中,就这么定定地站着一个穿蓝色工作服的李顶梁。
那天等戴红袖章的人带走了小薛,马未急得一路小跑也跟着去了。而李顶梁为何没来由地出现在游泳池,谁都不得而知,也不敢去问。李顶梁的目光比那带网子的长竹竿还厉害,就这么扫了一圈,就把李娴、李媛、李婷都扫上了岸,三个女儿哆哆嗦嗦地光脚站在有点发烫的池沿边,李顶梁不说话,只严厉地打量她们,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从这一个到那一个,又从那一个到这一个。李婷一开始还咕囔着,不是我告的密,不是我。李顶梁的目光一扫到她身上,定了半日,李婷便吓得一声都不敢吱了。李娴用手下意识捂住了前胸,长头发一直在滴着水,眼睫毛也在滴着水,李顶梁瞪她时间最久。李媛心想,父亲这目光不像鞭子,这时候毒打她们一顿也好,落在身上,至少是热辣辣的疼。但父亲的目光倒像是铁锁,冷而粗重的那种,还生着刺鼻的锈,就这么一看,就把三姐妹捆了个结实。最后李顶梁只说了一个“走”字,姚颖心虚地说,我引她们去更衣室换下衣服,我带了毛巾。李顶梁一反前些天的温和有礼,完全没理会她,连鼻子里的气息都没接她的话。
李媛急急忙忙换好了日常衣服,一直站在更衣箱前擦头发,她发量多,像是永远擦不干似的。李婷披上了姚颖给她递的一件牛仔衣,斜眼看着李娴把红色三点式脱下来,拧干,装进一个塑料袋里,头发猛擦几下,用一根发圈在脑后扎起一个髻,然后穿上衣服。四个人磨蹭了很久出了更衣室,直走到游泳池入口处,见李顶梁站在那里,并不走,四个人也不知要如何是好,只能在大太阳下站着。李媛只觉得没干的头发冒着湿热的气息,刘海挡在眼前,她偷偷从那发缝里看李顶梁,抽了一支又一支烟,最后把几个烟头又都踩实了,便走进了挂着游泳池管理办公室牌子的那间屋子里。
这次李媛不敢凑过去偷听,四个人都心照不宣,在原地就这么晒着毒日头,一动不敢动。又过了一会儿,李顶梁打头,后面跟着穿好衣服但还湿着头发的马未和小薛,都低着头,手里拿着一路滴水的装游泳用品的袋子。那个打头的红袖章跟出来,对着小薛厉声教育道,你们小青年不知轻重,不然这就是流氓罪,犯了这个罪的,枪毙的都大有人在。小薛埋头不吭声,马未也不吭气。只有李顶梁又给红袖章递一支烟道,师傅,这次多亏你了,小孩子确实无法无天,没个礼义廉耻。红袖章接过去,凑李顶梁的打火机上点着,长吸了一口说,你们这位长辈,把自己工程队的施工证都掏出来了,替你们担保,我也不会真把这证押在我这,毕竟宋元遗迹修复是我们宁波这几年最重大的项目,施工要紧。他又转向小薛和马未道,回去好好反省,别被资产阶级自由思想毒了脑子,这几位女青年也是。李顶梁微弓着身子,凑在红袖章身边,就这么把队伍带出了游泳池。
出了门,所有人都不自觉地跟紧了李顶梁的脚步,只有李媛还拖着步子,还回头看了几眼在游泳池大门口接着抽快活烟的红袖章。她有点想不通,到底是谁泄露了秘密,李顶梁怎么会就这么掐点出现在游泳池。李媛一思考,脚步便越发拖沓,直至李顶梁回头吼了句,你还跟着干吗?她吓了一跳,直瞪瞪看着父亲,这才发现李顶梁说的不是她,是仍混在队伍里的小薛,他像个瘪掉的鱼泡一般,从脸到身体都是青灰的,眼白里暴着点红血丝。李媛心里不停反省着,其实这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但看这形势,马未是真的一个字都没透露,替她死守住了秘密。
听到李顶梁这一声,小薛停住了脚步,李娴从他身边蹭过去,两人的肌肤有一平方毫米轻微地触了下,随即匆匆分离。李顶梁虽没说什么,但李媛知道,一切尽在父亲的掌握之中。小薛留在原地了,另外五个人默默地跟着李顶梁,往公交车站行进着。李媛听到马未像是鼓起勇气一般,往前紧走几步,贴着李顶梁的胳膊求饶道,李叔叔,都是我的错,您回家千万不要罚她们。李顶梁一路走着,没搭话,再走了五十米才说了句,我对你可太失望了。
李媛听着这对话,心知肚明马未死死不说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其实是在替自己顶包,她很想也往前小跑一段,跟父亲坦白始作俑者其实是自己,但再一想,要这么冲动说了,牵扯出来的前因后果像是更要惹大祸似的。介乎于想说实话和不敢说全部实话之间,这一段回家的路着实漫长,一路上她也试图和马未对接过几次眼神,但每次马未都避开。你这次可是害死我了。李媛心里想着这一句,这可能是马未脑子里盘旋的台词吧。但她再一想,觉得这事更大的受害者可能是李娴。李媛甚至不敢试图去对接李娴的眼神,只盘算着,若是回家父亲要对她动手,那自己必定要用肉身去挡的,毕竟小时候自己调皮要挨打了,李娴也是替自己挡过好几遭的。
李媛就这么胡思乱想着,预测着,盘算着,一路走在了所有人的最后面。太阳悬在西边的半空中,日光把所有人的影子拖到无比瘦长。李媛一边小心地不让自己踩到任何人的影子,一边细数着自己在这件事上的愧疚,她所不知的是,今天这份愧疚会如这一刻的影子一般,被某种光拖曳着,牵连着,紧绷绷地拉到她生命中的无限长。
回家后,李顶梁并没有动手打骂三个女儿。用余巧英的话来说,原本肯定是要各抽一顿的,但她的劝说起了一点作用。另外,毕竟三个姑娘也都大了,已经不像小时候,可以被大喝一声就自觉脱下裤子,被父亲从腰上解下来的皮带抽屁股。对于挨揍这件事,李顶梁自有理论,孩子要打,但不能打坏了,屁股上肉多,抽起来动静大、痛感强,但打完基本没大碍。可现在家里这样挨揍的只剩下双胞胎兄弟了,三个姑娘如今打胳膊也不好,打腿也不好,打脸不可能只限于一记耳光,反复打更是容易毁容,直接影响之后的出嫁。为此,李顶梁在这次游泳池事件中谨慎选择了不打,但依然要罚,罚的办法即是关起来。三个姑娘相比,李娴犯的错最大,予以反锁,门一步都不能出。李婷本没什么大事,但嘴巴最硬,是以和李娴锁在同一屋。而李顶梁又从李婷口中知道了,约小薛出来游泳,以及怂恿人去扯小薛裤头,皆是李媛的主意,李娴听了大惊失色,李媛也只默默地没否认。但李婷说得声浪巨大,态度强词夺理,反而又让李顶梁有了一丝怀疑,究竟李媛真是始作俑者,还是只是个从犯?总之三人都一起被锁了起来,但李媛可以在日出日落之际被李顶梁放出来片刻,帮余巧英做一两小时家务。过了几天,看李媛沉默不语的样子,李顶梁心里笃定了这二女儿不会跑,便又准许她可以下楼,去工地上打打热水之类。而李媛虽获了一星半点的自由,却已经被大姐和小妹厌弃,觉得一切的根源便是李媛认识了马未,马未又带她认识了姚颖,姚颖出了主意要去游泳池,李媛非要让李娴带上小薛,然后又突发奇想要让小薛当众出丑。
李媛遭受着父亲的惩罚和来自姐妹的误解,但她死也不会把一切的初衷说出来。每天下午四五点,李媛拎着四个热水瓶,下楼打热水,有时候会遇到马未和姚颖。李顶梁不会藏着掖着,带坏自家孩子的事情,他绝对要和马国强说个清楚明白。李媛可以看出来,马未和姚颖也不似之前这么明亮高调了,尤其马未一脸打蔫的神态,肯定也被叔叔教育了。
李媛在热水房前的人流中看见了这一对,也只敢于用眼神瞟一下。马未从始至终是懒懒的表情,姚颖倒是有一次小碎步到了李媛身边,想帮她拎两个热水瓶,李媛手里放不下来,只能赶快摇头说自己可以提。姚颖低声说,你知道吗,我们要提前走了,马未他叔叔嫌我们在这里帮不上忙,还净惹事。李媛有点羞愧地说,那也是我害的。姚颖说,那不能,那算什么事,只是不巧被你爸抓包了。李媛问,你们要提前走,什么时候?姚颖说,先定的 7月 19号。正好那几天,马未有个师兄去沙漠写生,他杭州的画室就空出来了,我们就住那。李媛遗憾道,那看不到古船进博物馆了啊。姚颖说,也不好意思了,马未他总觉得辜负了你爸的信任,这几天你爸见他都不理,他着急着呢,在食堂吃饭,进浴室洗澡都要想办法凑过去搭个话,就怕李叔叔记恨他。李媛问,那我爹爹现在理他吗?姚颖答,还不怎么搭理呢,只会嗯嗯应几声,敷衍得很。所以古船进博物馆,马未也觉得自己没脸去看热闹了。李媛叹了口气道,真的,都是我害的。姚颖道,没事,等他到了杭州,看见了西湖,也都不是事儿了。李媛又问,那到时候你们怎么走?我去送你们啊。姚颖把声音压得更低点说,不用送,到时候我们会订个出租车。想办法让你大姐瞒过你爸,我们先送她去走马庄后面的小树林等小薛。
李媛心头一惊,这才明白姚颖为何专门过来,看来小薛还是没死心,要做最后的一个鲤鱼打挺呢。李媛一边对这蔫瓜裂枣般的小薛生出点敬畏,一边觉得自己头皮都麻酥酥的。她轻声问,这事马未也知道吗?姚颖说,知道,就是前几天小薛悄悄来找了马未,大家一起商量出来的法子。李媛一下感动,怪不得这些日子马未见她都装着不认识的样子,原来是不想坏了大局。李媛又问,那我姐知道吗?姚颖说,那就要靠你去说了,你大姐肯定也想赴这个约啊。李媛只觉得自己眼睛湿湿的,即将要和众人一起完成一件义举的感觉,但转念一想说,不对,我姐还被关着呢,每天我爹爹都是亲自上锁。两人在打热水的人流中正这么说着,李媛背后像是长了眼睛一样,直觉捅了她一下子。李媛回头一看,刚收工的李顶梁正拿着毛巾面盆远远往这边走过来,她整个人赶快往后一弹,自动离姚颖一丈远。而不远处,马未也正在用眼睛鼻子努动着,要姚颖快走。李媛只用口型对姚颖说了句,我来想办法。
当天晚上,李媛一直等到李婷睡着,才拉着李娴以最小的声音说这事。一开始李娴不想听,但架不住李媛说了句,大姐,我就想你一定一定要幸福。李娴眼泪哗哗的,一边捂着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一边就乖乖听李媛说了整个计划。听完后,李娴又问了李媛一个问题,有件事我搞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指使马未、姚颖去扯小薛的裤衩,害他差点因为流氓罪被送公安。李媛想着,这事看来也瞒不下去,索性又一五一十地,把她从看到小薛第一眼,对他样貌产生的怀疑,到最后渐渐消除了疑虑,但最终还是要看光全身验个疤这件事,都告诉了李娴,直说到了凌晨三点多。李娴听完后,整个人僵了好一会儿,慢慢地,整个人才从时间里一点点软化似的,她叹口气说,这事你早点告诉我,不用扯他裤子,我就能说给你,他全身上上下下我也早看过了,那不可能有疤的。李媛定定看着大姐,李娴又说,这等于告诉了你,我和小薛已经真的好了,该干的事都干了,你也别用那样的眼睛看着我。李媛点点头,轻轻说,他是你男朋友,那不奇怪的。李娴摸着李媛头发说,我二妹这么聪明,但危急时刻,也净想笨法子。小薛的各种事情,我早就打听得清清楚楚,你发生那事的时候,那几个月,他正在老家六安给他爷爷办丧事呢。李媛说,下一次我知道了,有任何事,都会跟你敞开了说,把面子里子一起拽出来说,这样就不会害到你了。李娴眼泪刚干了大半,一下眼睛又红了,搂李媛肩膀说,二妹,你说哪里话,如果这次我走成了,我的下半生也是托了你的福。两姐妹一边诉着衷肠,一边又时刻提防着小妹一下醒过来,听到只字片语的,就这么一下感怀,一下紧张地,两个人都醒着挨到了天亮。
7月19日当天,一切按照计划进行。李媛想着马未和姚颖应该一早就整理好了行李,只等着下午四五点,李顶梁有个小憩的空闲,一般不是去洗个澡,便是喝两口小酒,直接在工棚小睡片刻,不管是哪一种,都会提供偷钥匙的便利。
李媛一天没怎么和李娴说话,两人只用眼神交流。李娴把要带的东西悄悄整理了个小包,先塞床底下了。到四点四十左右,余巧英拿着李顶梁的钥匙来开门,只放了李媛出去,又迅速把门锁上,钥匙拿到楼下再还给李顶梁。李媛照例拿着四个热水瓶,故意走得慢吞吞地,到了热水房前,恰好看见李顶梁穿着蓝色工作服,腰上拴着一大串钥匙进了紧挨着热水房的浴室。李媛一下把热水瓶放在地上,赶快往马未和姚颖住的另一片家属楼方向跑。那两人早在半途等着了,姚颖手里拿着个面盆,里面放着毛巾,还有一瓶花雕两个杯子。李媛心想,这是做两手准备啊,想笑却根本来不及。李媛道,是去洗澡了。马未立刻拿起面盆,把酒和杯子往姚颖怀里一塞,就蹦起来往浴室方向冲刺。
李媛和姚颖等了半晌,只觉得时间嘀嗒得跟心里漏水一样,好不容易才见到马未怀揣着一大串钥匙回来。接力跑轮到李媛这一棒,她撒腿就跑,想着她爹爹洗澡总比常人快,可不能让他出浴室发现没了钥匙。但李媛自信自己跑得快,在学校除了主科成绩都是第一名,体育课虽总体只是个七十分,只跑步这一项,无论长跑还是短跑,李媛都最为擅长。她从没告诉过别人,其实她跑步也不是生来就飞一般快的,先有底子好,腿粗,爆发力强,再有就是她对自己的心理暗示。自那次她从色狼魔爪中逃脱,每次跑步,她都对自己说,后面就是那人在追。李媛一次次地告诉自己,不跑的话,恐惧便会吃了自己。是以这速度从快到飞快,从飞快到闪电般的快。
转眼李媛就到了家属楼,她在楼梯上几级并作一级,到了自家屋前才蹑手蹑脚。余巧英去接双胞胎了,估计李娴这会儿正等得心焦。李媛在一大堆钥匙里找了几秒钟,拿出相对新一点的一把,确信地插入锁眼,就这么一开,李娴早就站在门口等了,李婷还在床上披头散发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李媛一下子泪眼蒙眬,就这一秒,她意识到可能是和自己大姐的最后一面了,但她还什么都不能表达。趁着李婷还莫名其妙,李娴从床底抄起了小包,用力地捏了一下李媛的手便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李媛看着大姐的背影,重新锁好了门,只听着李婷在屋子里叫骂,她犹豫一秒后也赶快离开,为了这件事的成功,李媛早顾不得那么多了。
李媛目送李娴和姚颖往工地外停着的一辆方头方脑的小车走去,司机抽着烟悠闲等着,把后车盖敞着等行李,根本不知道这一趟他是如此责任重大。最后一步就是马未拿了钥匙,再送回到浴室里李顶梁的更衣箱子处。只要李顶梁还没洗完澡,这样就天衣无缝。
李媛将握得又潮又热的钥匙串给回马未的那一刻,忽然意识到这可能也是自己最后一次见马未和姚颖了。但她转念一想,错了,自己为何如此悲观。无论是李娴,还是马未、姚颖,只要未来她也获得了自由,总会有机会再见着的。她不能接受的,只不过是现在的这个意味不明的告别罢了。
马未看着她,扮了几天陌生的眼睛里第一次又恢复了明亮的笑意,但转瞬之间又被异样的忧虑代替。李媛和他两个人一人一手拿着钥匙的一端,只觉得留给彼此的时间都不多了,都要最言简意赅地表达一下。李媛只听马未气息急促,匆匆地说,你记得,一定要考大学,别的事都交给我。她看着马未那张表情迅速变化着的脸,根本来不及在脑海中筛选出最合适的告别句子,就看他从自己手里抽走了钥匙,背过身往浴室折返了。李媛只在心里说着,等我考上大学,一定想办法来找你,一定一定。而当时的她所不知的是,草率的告别并不能得到任何补救,当时没认真说的再见,倒也不是因了对方的疏忽,而是自己的心里,那种真正要好好再续一段前缘的念头会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淡去。
在后来李媛随着全家漂泊无定的迁移中,她也仅收到过一张马未寄来的明信片而已,仍然寄往了宁波,七弯八拐地改了许多次收件地址后,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早上到了李媛手里,上面写着平平无奇的祝福语:健康顺利,学业进步,加油,我们有机会北京见,马未字。这时候李媛的心情也已经平平无奇,只拿着这明信片,看着优美但已经蹭得模糊的字迹,对这当下的温暖感怀了一下,遂也就收藏起来,再没去多看了。
一周后,李顶梁带着全家离开了宁波。原因是李顶梁犯了事,把小薛打了,两人一起被拘留了一天一夜。这事从工地传到了指挥部,又从指挥部传到了文物局。负责整个明州港古迹修复的领导当即决定,虽然李顶梁在古船修复工程中有功劳,但斗殴的影响太坏,所以就不能继续留在这个项目中。
事情的全过程是,那天李媛放走了李娴之后,一直惴惴不安地等着李顶梁和余巧英回来发现真相。母亲余巧英是先回来的,李媛觉得与其瞒骗,不如就把真相告诉了母亲。余巧英听李媛说完后,惊愕的表情没太剧烈,只是让李媛先帮着看一会儿双胞胎,她自己进了厨房做饭。李媛知道,母亲的情感表达虽干涩,但父亲回家之后的大发雷霆那是一定的,自己是不是还能活着,又或是还能活多久,这些问题如不间断的落石,就在李媛机械性地逗着两个弟弟及等待着母亲完成晚饭的期间,一直在她心里狠狠地砸着。
到六七点,事情出现了转折。李顶梁一反常态地还没回家吃饭,余巧英远远看着工地上亮起了灯,李顶梁那一队的工人散去吃饭了,却没看到李顶梁的影子。李媛心里虚,下楼去找人,拉着几个工人问,都说从五六点起就没见着队长,但任务都布置好了,他们照做就行。李媛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回到楼上,和余巧英、李婷一起等到了十一点多,这时候有民警来了工地问李顶梁家属是哪个,余巧英和李媛赶快跟着去了,这才发现李顶梁和小薛都已经被控制了起来,两人都是一头的血,包了纱布还往外沁了一大片,定性为斗殴。李顶梁向民警供认,他洗澡归来,发现马国强的侄子马未鬼鬼祟祟地正往他更衣箱子里塞钥匙,就知道其中有问题。但马未溜得快,他没抓住,追了一阵,他远远看到马未上了辆出租车走了,上面竟还坐着被自己关起来的大女儿李娴。李顶梁心里立刻知道,李娴是准备逃走,且大概率要和叫薛治贤的相好一起逃去广州,他并不知道李娴和小薛要在哪里接头会面,万般无奈之下,只能赌一把,去小薛工作的走马庄试试运气。
李顶梁这把赌得很对,他在走马庄里转了个遍,人家告诉他小薛已经辞职去了广州,在宿舍的铺盖卷都已经拿走了,只剩了些不值钱的零碎还留着。李顶梁不放心,又去员工宿舍看了看,正准备要放弃时,经过通往厨房的一段路,却发现小薛正准备从后厨往外面走。李顶梁一把拉住了小薛,两人在走马庄的后厨里打成一团。扭打过程中,李顶梁和小薛都顺手操起了厨房里唾手可得的家伙,有菜刀、有棒槌、有碗碟、有鸡蛋,还有生肉块。厨房里那些人看两人不知为何便杀红了眼,也不敢上去拉架,直到这两人把彼此打得血肉模糊,但有些血肉,也已经分不清是放在案板上无辜的牛腱子、猪五花,还是来自这两个男人新鲜流血的伤口。等李顶梁和小薛都已经体力耗尽,警车和救护车也都同时到了。救护车上的医生下来看了看说,虽战况激烈,但这两人都没什么致命伤,只是看着骇人,缝几针就好。李顶梁当即把脸一伸,就要求医生就地缝针,也不耽误他跟着警察回局里交代情况。小薛也不甘示弱,一样要求不打麻药就地缝针,两个人龇牙咧嘴了好一会儿,竟然都忘了还有李娴一个人在离走马庄不远的小树林里,依然焦灼地等着小薛的出现。
李媛猛然觉醒,吓得一身冷汗,问,那我大姐呢?一个女警过来说,警车接回来了,现在还不冷静,我们给她找了个没人的办公室,等她情绪平稳了,录了口供就没事了。李媛为她大姐感到遗憾,但终究是人没事,她也无话可说。过了会儿,李媛又想起什么来,抓着那女警问,那我另外两个朋友呢,他们跟我大姐一起的。女警答,你姐姐说他们送了她到走马庄一带,就去火车站了。李媛忧心问,不会也要把他俩抓起来吧?女警笑道,不会,你姐姐说,是她求他们送她去的小树林,现在主要是解决你父亲和另一位的斗殴案件。李媛松口气想,至少马未、姚颖这一次没被牵连到。
这时余巧英在一边把眉毛拧成两个结说,你爹爹脾气是太暴了,但你大姐要跟人私奔也是不对的。把你爹爹打成那样,那个姓薛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女警安慰余巧英道,他们现在冷静下来,也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和解的态度很积极,这样我们也好处理。余巧英拉住女警的手,带着哭腔道,可千万不要把我老公抓起来坐牢,家里孩子多,没有他养家了,我们全都要饿死的。李媛看着母亲无助的样子,不禁自己也有点想哭,但总觉得更值得一哭的是,折腾了那么多,大姐终究还是没获得自由。只听得女警说,您别哭,只要您丈夫交代了、反省了、赔偿了,双方达成和解,保证以后再不犯,应该不会有什么太大的事,过一天就能回去。余巧英继续抽泣着,女警手抚着她耸动的肩膀。李媛却忍不住说,那他马上能出来,回了家不得打死我大姐吗?是我把大姐放出来的,他不得打死我吗?她说着这话,看到余巧英从泪花里抬起头来,朝她狠狠瞪了一眼。但女警特别认真地回答说,你提的这个问题很对,我们当然也会批评教育你父亲,过后回家了,并不是就没事了,一样也不能把脾气撒在家里人头上。等一会儿我就给你电话,如果你父亲回去要对你们动手,你照样可以打给我们。
李媛看着那位女警,心里立刻生出熟悉的感激。因了几年前的案件,她对警察的信赖本就是浓厚的,这次更为她增加了安全感。这让她觉得,这世界上还总是有着一个至高的庇护所的。正想着,李顶梁和小薛都被带出来了,两人各自坐在走廊里长椅的一端,隔得老远,但显见地都心平气和了不少,呼吸声都安静了。李媛和余巧英不知道现在是能带人走,还是继续等着,毕竟还没见到李娴。又过了约莫半个小时,听到一声门响,刚才那位女警带着李娴从走廊的那一头走了过来,李娴手里攥着包,把头低得看不见脸,两人走到了李顶梁跟前,李娴就这么站着,也不说话,就看见李顶梁一下也站起来了。李媛和余巧英有点紧张地一并走过去,就怕李顶梁又要起来打李娴,但李顶梁做了个手势,让小薛过来,几个人围成一圈在派出所的走廊里,李媛不禁心里害怕起来,听到女警对李娴柔声说,你父亲要对你说点事。李顶梁转头看着小薛说,你现在就讲出来,我们就在这里,把事情做个了结。众人又一起看着小薛,他头上缠的纱布比李顶梁更厚重,整个头看着大了两圈。小薛呜咽了一会儿,终于说道,娴儿,我对不起你,其实我六安有老婆的,就是那次回家奔丧结的婚。但我发誓,我是爱你的,家里的老婆只是为了给我爷爷冲喜。我本来已经计划好了,咱们一起去广州,等挣到了钱,安稳了,我一定会回老家离婚的。
李媛替李娴感到了一种无法承受的痛,一种荒谬的撕心裂肺。她再次对父亲的未卜先知心服口服,且又对自己的无知大胆惊魂未定。李媛又陷入了自责中,如果这次帮助李娴私奔成功了会怎样,结果难以想象。她恨不能把所有责任都在这一刻揽到自己身上,但好像也无法安慰李娴,治愈李娴,且无法再去欺骗李娴,告诉她未来一定会有自由和幸福。李媛只听得李娴久久地埋着头,似乎对小薛刚才的那一番话完全无动于衷,但她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从小腿肚子一直到肩膀。小薛往李娴的方向怯生生地挪动了两步,但他知道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能近她的身了,只这两步也就是表达一种虚妄的心意,一种无耻的无能。李娴察觉到小薛的步伐,身子立刻往反方向挪动了两步,离他更远了一点,离李顶梁更近了一点。她对着李顶梁,叫了一声爹爹,随即号啕大哭起来。余巧英扑过去同时笼住女儿和丈夫,李媛一个人伫立在原地,只感到了深深的绝望。
李顶梁经过了颠沛流离的两年,全因了在宁波最后的斗殴案件。他本想着要在明州港这边一直干下去的,这里陆陆续续发掘出来的宋元遗迹多,他也越干手越熟,没想到小薛这边东窗事发,让他在之后的一年多都只能接点零碎的工程活。原本跟着他的那几个青壮年,阴一套阳一套地,一看师傅惹了事,也都没再跟着。但好在李顶梁脾气执拗,手艺也过硬。余巧英说,要不再去求求当初苏州、宁波那几个介绍人吧。李顶梁回,你懂什么,此一时彼一时,他们不会再来帮我。余巧英胆怯道,那怎么办?李顶梁答,运有好坏,但人不可没了骨气。父亲把话说到这个程度,一家老小也都不敢再说什么了。
李媛有时会暗自琢磨,原本家里像是慢慢要小康了,一下又跌到这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程度,是不是自己也在其中起了坏作用?这一年多对她的惩罚是,读得好好的学校又没了,她的任课老师都在可惜,怎么一个好苗子就没法坐下来好好念书?李媛去跟老师们告别的时候,语文老师还哭了,抓着她手说,一定要考高中,晚个一年两年,也是没问题的。李媛猛点头,像是要安慰老师,其实在安慰自己。李顶梁带着一家人从海宁到了台州,又从台州到了温州,有几次辗转于路途中,李媛看见写着杭州的方向牌,会对着发会儿呆,想到马未,继而也挂念姚颖,但她会匆匆把这样的情绪压下去,像吹走一只刚获得生命,身躯还呈透明的小飞虫。这小飞虫原本就命不长吧,但李媛希望把它吹向能够活得稍微久一点的方向,哪怕支撑着她这种自我慰藉的,只是对于未知生物的想象。
也不是全无好的地方。从宁波出来的时候,李顶梁结清了工资,用极低廉的价钱买了辆二手小面包车。刚到手时看着破旧不堪,像是该送废品回收站的一堆大型灰白壳子。但李顶梁不知何时又学会了修车的手艺,满面黑灰地搞了两三天,那车便从苟延残喘的老年人变为了能粗喘着行进的中年人。余巧英又爬进去做了一整日的卫生,把那些空酒瓶、破水杯、脏被子褥子及满地都是的螺丝和烟头都清了出来,拆了坐垫上的布,好好洗了一通。隔几天,全家人便坐着这小面包车上了路。夫妻俩坐前面,双胞胎在中间蹦着跳着,三姐妹则不言不语地挤在最后。李媛虽背负着一万种忧愁,心里也情不自禁为这车默默叫好。因为车不仅是交通工具,也可以是房子。有些时候李顶梁找的活工期短,只一两个礼拜的话,全家人便住在车上。冬天关紧车门,这薄薄的灰白壳子竟也颇能抵挡寒冷。夏天则干脆全部敞开,两侧通风。李媛在车后排的角落睡着睡着,便会不自觉地把身子挪到开着的门边去,把头往外一伸,便可以抬眼看着满天的星星,或是幽暗的云雾。
1990 年秋天,李顶梁又走了顺运。泉州有座老清真寺,名唤圣友寺的,要做大修缮,需要手艺精湛的石匠做工头。李顶梁最早学石匠出身,后一心钻研木工,直到明州港的工程,已经有好几年不碰石匠活了。但架不住介绍人说,这活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最好这人通石工也通木结构,全中国找不出几个这样的工匠,便引得李顶梁摩拳擦掌了。再有便是报酬丰厚,还可提供家属居住。李顶梁问住哪,介绍人答,就住在寺内的小礼拜殿里。李顶梁皱眉道,这怎么住?我一大家子人,老婆儿子,还有三个女儿,难不成敞开着过日子?介绍人笑着解释说,你有所不知,这小礼拜殿本来就是圣友寺原先的阿訇住的,因为地震塌过几次,现在就留了原先的框架,在上面盖了瓦片平屋,分隔成几间,现在都是普通教友住着。那条件可比你之前工地上的临时房要好,还安全,你放心就是。李顶梁这才应允了。
多年后李媛回忆往事,依然能记得,在圣友寺的那个临时的家,应该是她跟随着李顶梁四处漂泊中最喜欢的一个家。李顶梁把小面包车停在一条老街拐角处,让几个孩子把行李卸下来。其实经历了这几年,行李也所剩无多,三个女儿肩挑手提便能拿下。这一年的双胞胎已经长到七岁,和小时候的调皮捣蛋又换了个新境界,有了随时随地就能打一架的体魄和精神。李媛冷眼看着两个弟弟,心想着,依然是什么活都不能指望他们干。
她随父母亲搬着东西又往老街里走了一小段,忽然眼前便有一片巨石堆砌的建筑群,最显眼是一个尖拱形的大门,足足有十几米高,上面倒悬着一朵绿色莲花,嵌着她不明所以的金色图案,再仔细看看又像是种异域的文字。李媛立刻兴奋起来,一边往里走,一边仰头观看,一层层走进去俱是和大门一样的尖拱形,越往里走,越是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温厚静谧之感。穿过一片草地,看了好几处尖塔,李媛终于看到了似是住家的地方,气氛一下又变得平易近人,但依然弥散着异域风情。几间小屋子,素白墙,门窗框都漆成暗红色,窗户都是细条淡蓝漆的,更显得精巧可爱。
进了屋,面积虽小,却分隔了好几间,每一间的墙壁上也画着尖拱图案。李媛想的是,这样的墙上如若挂上自己一直带着的那面镜子,岂不是十二分地好看?但李娴似乎看出她心思,过来悄声低语道,这图案是有宗教含义的,切不可按着自己的想法乱装饰。李媛觉得李娴虽没去正经学校,但对这些事情反而要比自己想得周全,便说,我先把镜子收起来。
余巧英在屋里转了一圈,皱巴的脸渐渐松开,继而就关心道,做饭在哪里?李娴带着她出门到处看了看,问了似是邻居的几个坐外面晒太阳的老人,别人给她们指了个正东方向,走几步就是小平台。李媛也去凑热闹看了眼,发现那小平台即是集体灶舍,有几个头上裹着头巾的妇女神情悠闲地在里面做饭。李媛溜达了一圈,还看到灶台后面藏了两块大石碑,上面密密麻麻的字,但久藏于做饭的场所,石碑都被熏黑了。李媛好奇,指着石碑问妇女这写的什么,妇女笑着回答,摇头晃脑说了一长串,李媛却根本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只觉得这些女人脸圆嘴大,被头巾裹着更显整个人都圆圆的,笑起来也是格外宽厚。
这一次余巧英用比较快速的节奏融入了这群邻居家的妇女中,她们介绍她和李娴一起参与做一种用来装饰衣服的假花。用毛线缠的,用布片捏的,或是用欧根纱束起来的,花心则用一粒扣子或是闪闪发光的塑料宝石。余巧英和李娴试了一下,很快就达到了这个群体最顶尖的速度,十几秒钟就能做成一朵。李媛看着李娴手指翻飞,先决定一个样式,李娴会轻柔问她,二妹,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花瓣。李媛答,白色吧。李娴又问,花心要什么样的?李媛答,花心要嫩黄的。李娴便拿过料子,飞快地做了一朵,给李媛看。是这样的吧?李媛拼命点头。李娴又说一句,这是雏菊,自此便全神贯注,像电视里的人练内功一般,屏气凝神,目光只在自己指尖汇成一个点,便在身边纷纷扰扰中做出了一大堆这样白花瓣黄心的小花,像是徒手变蝴蝶,又像是看不见的母鸡凭空就下了一堆鸡崽。李媛看着李娴,自和小薛分开她便更加沉郁,机械式做假花时却会不自觉地露出微笑。李娴后来淡淡总结说,手动得快了,脑子就转不动那些伤心事。李媛便特别鼓励她和母亲一起做这假花的劳动,多少也能补点家用。
圣友寺要修缮的部分有点多,李顶梁一开始谨小慎微,生怕自己不胜任,但做了几个部分之后,逐渐得心应手。收工吃饭的时候,一开始他一味地沉默寡言,只挑点青菜吃,像是一直在琢磨事情,到后来慢慢又恢复了喝小酒的习惯,酣畅了还会笑着说,我这石匠的底子还是在。李媛便知道,父亲这是又上了正轨。经历了在明州港的一番风波,李顶梁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再和子女们说笑,不仅不聊天,连责骂动手都少了。这反而令李媛更感不安,总觉得一片乌云笼罩在头上,不下雨不是好事,掖了太长时间,不知有什么雷会劈下来。但现在李顶梁乘了事业的风,人也松弛了,会主动跟余巧英说,这圣友寺的资助人并不光是当地文化局,还有几位回民身份的大老板,有的开皮具厂,有的做木地板,有的则成立了建材集团,实力很是雄厚。因这几位老板对李顶梁青眼有加,所以给工程队的报酬也大大翻倍,这几天光临时还私下问李顶梁,看有没有机会给自己也做点私活。对这一番话,余巧英想了想回道,那等你实力雄厚了,也回乡捐庙,让那些人看看你的本事呗。李媛扒着饭,觉得母亲作为家庭妇女委实不会说话,李顶梁本意是要家里人赞他厉害,但余巧英抓的重点,怎么听都像是讥讽,也许父亲又要送她个白眼。但李顶梁心情大好,竟然没在意,只说,我本就有实力,要自己做老板,那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又喝了几口酒,吃了几口余巧英跟回民妇女学来的牛肉羹,李顶梁竟然继续开恩说,你和老大在家做饭收拾辛苦,做假花这种工也就当个消闲,我也不指望你们多做几朵花来补贴家用。余巧英惊得抬起头,眼角立刻布满了笑。再接着更是利好消息。李顶梁让她给双胞胎赶快找学校,连带着李媛、李婷,也要恢复学业。李媛听了这话只是闷头开心,再不敢把快乐暴露出来,生怕等父亲酒醒又破灭了。
但这一次李顶梁是认真的。双胞胎上的是老街另一头的圣友小学,贴着便是圣友中学,两间不仅是百年历史的老学校,还都是泉州市的重点。李顶梁亲自带了两个儿子去报名,在报名表上认真填写了李超、李越两个大名,为防两人同在一班互相撺掇着闹事,还特地要求老师把两人分开,一个一班,一个二班。
之后余巧英带着李媛、李婷去了隔壁的圣友中学,负责的老师一看报名表,就皱眉说李媛的年龄要读初三超了,在以前的学校又没办留级手续,恐怕不能开这样超龄的先例。李婷一听就高兴,大声说,我也超龄了,干脆就不读了吧。李媛则心急解释了一遍,自己这两年和家人在外漂泊流离的经历。余巧英紧张地看着女儿,就怕她把李顶梁打架斗殴进过局子这一章讲出来,但李媛却巧妙地避过去,只说自己父亲在古建筑修复上所做的贡献,也强调民间匠人拖家带口工作之不易。两个老师听她口齿清晰,叙事有条有理,便相对看了一眼,要考考李媛,能否当场写篇作文看看。李媛心中大喜,说好。
李婷和余巧英像是等危重病人抢救一般在外面走廊,是一样的焦急,但两人明显都没希望那病人被救回来。李婷嘴里骂道,她就跟在家一样,只知道写写写,这一来又要等一两个钟头。但李媛却半个小时就写好了,两个老师拿着密密麻麻的文稿纸凑着头一起看,其中一个立刻拍案说要介绍这个学生给学校的语文特级教师金老师,作为这一学期参加华东六省一市作文比赛的种子选手。
那晚余巧英在晚饭时跟李顶梁叨咕说,本以为二姑娘不合格了,但还是被老师留下来了,还说要她去参加这比赛那比赛的,现在是四个孩子要一起上学,得多少钱哪。李顶梁大气地答,这钱花得起,再说,让李媛把初三读完怎么了,家务现在也不缺帮手。余巧英嘀咕说,老师还说了,这孩子脑子好使,考高中没问题。真要考高中啊?李媛听余巧英说了一路,觉得母亲简直是在挑拨,心里又刺又憋。只听得李顶梁骂她道,你懂什么,你认识几个字?李媛立刻又化怨恨为感动,想着父亲毕竟还是读过私塾的人,能懂她想求学的心。但李顶梁下一句则是,考不考的,以后再说。这让她先是精神一振,后又心头一紧。但这样跌宕起伏的剧情,李媛也是早习惯了的。多少年来,她的经验是自己的事情只能自己先在心头计算,计算好了,再迎合李顶梁的心情,恐怕也不是全无希望。
在圣友中学初三四班的生活,李媛过得颇为丰盛。每天一早起来,叫李超、李越起床,催着他们穿衣服,把他们的牙膏挤好,漱口杯里放满水。李娴做好了早饭,大家其乐融融地吃到最后一刻,便是李婷起床的点。她总会尖叫着跳脚,来不及吃饭,就先冲去外面的公厕憋屎,但往往又憋不出来,回来哭着穿好校服,嘴里嚼一块淡馍,眼泪汪汪地跟着李媛去上学。这是李媛最怀念的合家欢乐时光,那些日子,李娴都好似和李顶梁的关系软化了一点,李婷一置气,全家人都一起笑她,李顶梁哈哈哈地,李娴也随着这节奏上扬嘴角。
其实李顶梁早先也不是没为自己和女儿的关系做弥补,从宁波出来的第一个春节,有天他独自出门转悠很久,回来的时候手里拎个塑料袋,里面是给李娴、李媛、李婷的礼物,都是从附近小商品市场买的时兴的外转内销货:一条红格子围巾、一件牛仔衣背后绣着个米老鼠图案,还有一顶粉色鸭舌帽。李婷看到粉色就先拿起鸭舌帽戴上,大声说是我的是我的,然后又瞥到牛仔衣做工复杂,就也抢过来穿身上不肯脱下来。李顶梁说,不能争,一人只能一件。李婷听后蔫了精神,在鸭舌帽和牛仔衣中摇摆不定,抉择不能。李媛说,你拿牛仔衣吧,你之前不就让爹爹给你买牛仔衣吗?但李婷就是叛逆的性格,一听这话,反而断定了鸭舌帽更好,一扭腰就把牛仔衣脱给李媛说,你别想诈我,这帽子是粉色牛仔布的,一看就更稀有,更贵。李媛哑口无言,只能问李娴,大姐,你要牛仔衣还是围巾?李娴说,二妹你先选。李媛用手摸那围巾,软软的,料子很好,又看那牛仔衣,背后那米老鼠又实在洋气,一下自己也无法抉择了。这时候李顶梁笑道,娴儿拿围巾,红的衬你。李媛这才想起来自己不如大姐皮肤白,赶快也说,大姐拿围巾吧,大姐穿戴红色好看。李娴僵硬地笑笑说,那我就拿围巾,牛仔衣二妹留着。这才圆满完成了分配。而之后的上学路上,李媛一路都看李婷在校服外面套着自己的牛仔衣,又戴着鸭舌帽,耀武扬威地,直到走近了校门口的仪容检查岗才把牛仔衣一脱,往李媛怀里一递。仪容岗的高年级学生说,帽子也不能戴,她扁嘴再把鸭舌帽摘下,塞自己书包里进了校门。李媛对一切哑然失笑,她倒不急于进去,而是先去旁边小学送了弟弟们再回来,刚好能赶上早自习。
李媛对圣友中学的最深的喜欢,来自语文特级教师金运佳。金老师是瘦高个中年人,谢顶却留着蓬松的长发,山根凸起,眼窝深陷,上不上课都在吞云吐雾。金老师本不教初中,但让李媛得以入学的作文被拿去给金老师看了之后,他便对李媛很关照,让她每一次写了作文都拿到高三办公室来给他再看一遍。就这样又看了两三篇之后,金老师又让李媛参加圣友中学的文学社,每星期和比她大几岁的高中生一起讨论写作。
李媛初时自卑,总觉得人家出口说的都是中外大作家,中国的鲁迅、茅盾、老舍等,那还是课本上学过的,到外国的那些作家,什么莎士比亚、契诃夫、托尔斯泰,乃至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绕口的名字,李媛就会认认真真用笔全部记下来,反复地读着,期望自己再次说出时就像高中的哥哥姐姐一样自信,喉头滚雷一般。但李媛渐渐也能感到,虽然自己知道的人名比年长的学生少,但每次写了作文后金老师让她读出来,周边羡慕的眼光却多。
她一开始不解,后来金老师喷烟道,他们都是市区长大的孩子,能见过什么,经历过什么?《一件小事》,他们写的是扶老奶奶过马路,你写的却是要离开宁波的最后一天,看父亲修好的古船沿滑轨推进博物馆。《快乐的一天》,他们写的是和同学一起春游去公园,你写的却是全家人坐着小面包车露宿看星星。李媛点点头道,我们家条件差,父亲为了赚钱带我们四处奔波,吃的苦多一点罢了。金老师说,苦难是财富,你长大了自然懂。李媛叹道,我想当个作家,但不知道行不行。说完这话又觉得自己飘了,得寸进尺的,人家老师也只是赞了几次她作文好,凭什么这种奢侈的梦想又要这么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但金老师没什么太大反应,既不狂喜也不反对,只是又吐了几口烟说,你想定了这件事,就不要放弃。过了会儿,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稿纸说,你去看看。李媛接过,眼睛一扫,这竟是手写的稿子,字体老练却带点狂野,透着不羁。金老师说,这是我新写的小说,给你看是想激励你一件事,我也还没放弃要当个作家。李媛恍然大悟,连声说,谢谢金老师,我一定认真拜读。金老师此时已数次吐烟,整个人沉浸在青灰色的烟雾中,慢慢给秃头扣上一顶软呢帽子,像是外国电影中画家戴的那种。他站起来,悠悠出办公室续茶缸子的水去了。
李媛拿着金老师给的小说稿子,像是拿到了老师给她的一片赤诚,是以没日没夜地读。眼睛睁开,稿子就收在自己的日记本下面,日记本则一如既往在自己的枕套里面。李媛拿出来之后,刷牙时也稀里哗啦扫读,蹲坑时也小心翼翼捧读,吃饭也大快朵颐深读,就连领着双胞胎去上学,走在路上也分一半精神挑着读。金老师的小说写的是杀人凶案,情节离奇又带着血腥,李媛联系到自己的过往,又是带着几分怕,又是特别能感同身受,是以更容易看进去。李娴笑说,我两个妹妹都中了蛊了。一个一心在读书上,一个一心在打扮上。她说这话时,李媛看稿子,李婷看镜中的自己,都根本不听她说什么。
余巧英给李顶梁添饭,李顶梁问,双胞胎读书怎么样?余巧英答,超儿语文好一点,越儿数学好一点,体育两个人都好,就是老师说下课有时候找人打架。李顶梁笑着说,是我的儿子,聪明,精力也好。余巧英问,望月亭修得怎么样了,听说我们这里小灶台要拆,之后哪里做饭去?李顶梁说,你一天天就关心做饭,拆小灶台是因为里面有两块古时候的碑呢,拆了自然会给你们找个新的做饭地方。
以往这样的闲谈,李媛都会竖耳听着,但现在她一门心思在金老师的小说上。翻过一页,她一边吃早饭一边把心沉下去,看那年轻女子被两个蒙面男人带到了一片小树林中,先被五花大绑了,然后其中一个男子先在她胸前画个Y字,另一个用短刀猛地插入,先破了肋骨,然后在胸腔中搅和了一会儿,犹如在岩浆中寻宝一般,接着就掏出滚热的心肝肺来,全都流淌到地上。这时候余巧英端了自己已做得得心应手的牛肉羹来,李媛看了一眼,便觉得恶心,完全不想吃。但恶心之余,她也默默赞叹,金老师写东西确实传神,竟能靠短短几行文字就让自己胃口全失。
这时候李顶梁忽然问了句,这几天都在看什么呢?李媛这才回过神来,抬头答,老师自己写的小说。李顶梁皱眉道,这是学校的功课?李媛答,不是,是参加了文学社,老师私下给我看的。李顶梁叹道,我看你读得人都定住了。李媛马上说,不会不会,这一段马上读完了,等一下到点就带双胞胎去上学。李顶梁点点头,我也该出工了。他站起身来又问一句,老师男的女的?李媛答,男的,又补一句,是个老头。但李顶梁像是随口问的,也并不关心这最后的答案,人已经从屋子里出去了。
文学社活动一周一次,每次活动等于下午放学后再要上两堂课的时间。好在家离得近,李媛都会先接了双胞胎,往家里送完了,给他们吃了点心,再回学校继续参加。这一回因李超、李越为了争更大的桃酥饼,两人打了一架,李媛拉了半天的架,好不容易李娴接手了,她再回到学校,三步并作两步上了高中部的楼,进了文学社教室,这才发现自己迟到得不是一星半点。所有学生都在金老师的带领下,像是已经讨论了半天,看她气喘吁吁进门,大家忽然又爆出掌声,气氛热烈得连李媛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究竟是在庆祝什么。再一看,黑板上写着几个人的名字,下面画着几个正字,像是在统计什么票数。而自己的名字也在上面,且挨着的正字最多。金老师说,刚才做了决定,这次的华东六省一市作文竞赛,就由李媛同学代表圣友中学去参加。李媛大惊,只听着掌声又一次响起,所有人都心服口服地鼓掌,自己身体一忽儿飘起来,一忽儿又有点脚软。李媛想了想说,这件事交给我,我必然是荣幸的,但也实在紧张。但我一定不辜负所有人对我的期待,好好去参加这个比赛。金老师道,你不用紧张,到时候我陪你去,比赛是在福州,所以你最好同你父母讲一声。李媛刚高兴完,立刻又愁苦,心想着若要离家,这事李顶梁绝对不会答应。但事已至此,不好扫所有人的兴,她只能也用力地拍起手来,庆贺自己的作家梦第一次往前微微地,不为人知地,迈了半个脚掌。
当晚等全家人都睡了,李媛照老方法,先观察李婷睡熟了没有,然后就挤到李娴身边,两人睡一个枕头,她压低声音跟大姐商量。李媛说,我特别想去参加这个比赛,学校就推荐了我一个人,而且得奖了,中考高考都可以加分的。李娴一只手撑着头说,二妹,我心里绝对支持你,我们来想想办法,要怎么让你不为人知地去福州一天,其实主要是做通妈的工作。李媛一听必须得取得余巧英同意,顿时有点沮丧,因余巧英从来也没支持过自己读书方面的事。她叹了口气道,但我也认真想过,就算得奖了,又有什么用?爹爹绝对不会允许我去参加中考,也不会舍得花钱让我上高中的。李娴用手拨弄一下她头发,安慰道,那也还没有定数,他虽没说过让,也没说过一定不让。李媛哀痛道,我知道,他的钱都要留给双胞胎上学的。
两人沉默了一阵,李娴说,二妹,你这翻来覆去的性格不好,什么事情,都是先自己让自己燃起了希望,然后又自己浇盆水扑灭了。要我说,你就应该坚定。李媛忍不住驳她,大姐,我知道自己比不上你坚定,但你看你之前。话出口她便知道自己说错,戳到李娴最痛的地方。果然李娴把脸往暗影里一沉,说了句,现在说的是你参加比赛的事,这是大事,和那种不一样。李媛抱住李娴,滚到她怀里,把脸埋进大姐脖颈处,深深地难过。只听得李娴说,这些日子爹爹在工地上越来越忙,这件事就交给我来想办法,妈这边我去说,你也就出去一晚上,一定能瞒过去的。李媛抱着李娴点点头,发出含混不清的嗯的声音,觉得这事又燃起了一丝希望。李娴关了灯,姐妹俩自此睡下了,但两人都没睡着。过了一会儿,在黑暗里,李媛忽然听李娴又问了句,对了,那个金老师,到底是不是个牢靠的人?你要和他一起去福州,还要过夜,二妹你也要多个心眼。
下午四点,李媛从圣友寺的家悄悄溜出来。余巧英看来已经被李娴做好了工作,人在厨房一直没出来,采取的策略似是假装没看见。李婷去附近同学家玩了,想来会涂脂抹粉一下午,也必然不会注意到自己的动向。临走时李娴交给李媛一个双肩包,说里面是过夜需要的各种东西,李媛拿过来就往肩上一背,急急往外跑,生怕李顶梁忽然从工地回来歇个脚喝杯茶什么的。直到火车站,金老师依旧戴着软呢帽子悠然地抽着烟,靠在一棵树上等她。看李媛急急跑过来,便拍了一下她的肩,带她往站里走。
上了绿皮火车,人满满当当。李媛随着金老师挤到一处硬座旁边,窗边早已坐下了一位老者,中间座位是一个大婶,脚边放着盖了层破布的笼子,能听到里面咕咕咯咯的鸡动静。最外边有个空位。金老师看了眼车票,指着位子让李媛坐下,李媛心想,对面是满的,那到底是老者还是大婶占了金老师的座?没想到金老师低头对她说,泉州到福州没多长时间,我就买了一张坐票,所以我们就轮流坐坐。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或者,你要不介意,坐过去一点,我也可以一起坐下来。李媛听了这话,心中大为骇然,但又不好表现出来。看到车厢里人越来越多,把瘦高个的金老师挤得似有东倒西歪之势,她赶快向着大婶的方向贴过去,先轻声说句对不起,然后又解释,这是我们学校老师,他没买到坐票,我们让他稍微坐一下,我们到福州就下。李媛说了这一箩筐的话,大婶倒只是咧嘴一笑,就又往老者身边挪了几寸,把瘦竿一样的老者直推到了紧贴墙的位置,一点空隙也不留。李媛担心地看眼老者,他竟然面无表情,大婶也怡然自得的样子,还从口袋里掏出两块糖,递给李媛一块。李媛接过糖,看了看三个人合力让出的一小条座位,金老师点头致谢,悠悠坐下来,姿势优雅而费力,因半个屁股仍悬在外面。这时大婶又想办法,把鸡笼用脚踢给金老师,李媛立刻心领神会,让金老师把鸡笼移到悬空屁股处,上面有布盖着,想来鸡也不会抬头乱啄。金老师则看了眼鸡笼,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一本硬封皮的书,放在了笼子上方,这样就成了座位的延伸,屁股更能合理安放。
李媛前一秒暗暗佩服,后一秒又感受到从大婶和金老师两个方向施加而来的压力,还好自己身材矮小,倒也没有特别憋屈。但随着火车的开动,她又觉得金老师那边不知是发自他自身,还是旁边站的人压的,金老师的身子越来越往李媛这边来。李媛不由自主就想起了李娴的话,毕竟是要出去过一夜的,也要时刻注意金老师的人品。
但金老师是一如既往的眼神迷离。火车有规则地颠簸行进,他则拿出一支烟来,自顾自地点上。烟圈根本不在意火车在铁轨上焦躁的节奏,悠然自得地在车厢中氤氲着,旁边座位的老者和对面座位的胖子也都忍不住拿出烟来点上。李媛觉得自己被肉身和青烟包围着,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而这时候,金老师忽然又和她谈起了写作。金老师问,李媛同学,你写得如此生动,文笔质朴但也十分流畅,我想知道,你平时是如何练笔的?李媛沉吟了一会儿,答道,我也没特别练,就是写日记,每天都记一些下来。金老师评述,嗯,少女心事。李媛说,不不,其实最初是觉得自己记性不好,怕忘记一些事情,才开始记的。金老师问,什么事?李媛想了想答,没什么,乱七八糟,生活琐事。金老师忽然微微笑了,说,你这个答案不真诚,一定是有别的事,你才会认真记日记的。李媛不知要如何回应,正好火车经过一个大转弯,先是左边的大婶紧实地压到她身上,忽然一个顿挫,又换金老师直挺挺压到她肩膀处,而大婶不甘示弱又往回顶,两人的力都聚到李媛肩膀处,就这么歪着。三个人都紧绷着忽然不说话了,等恢复了直道。才都松弛一点,金老师也像是忘记了前一个问题是什么,又问,你看了我小说之后,有什么感想?李媛心想,这更不好答。她思考了下说,金老师,这小说看得我毛骨悚然,一开始我是怕,但后来我是佩服,因为写得太真了。金老师听了,点点头笑道,你能体会出真来,就是懂我了。李媛歪点头问,金老师您这是虚构吗?问完就想抽自己嘴巴,这不是虚构,难不成金老师还真杀过人开过膛不成?可金老师没回应,只是把快烧到屁股的烟扔到地上踩灭了。李媛心一紧,难不成那都是真的?怪不得如此真实,让她身临其境一般,那几年前的阴影立刻又按下开关一般从她后脖颈蹿到头顶处,慢慢地聚成乌云。李媛低头琢磨着,这几年自己到底是走了霉运,总遇到歹人,还是全因为自己疑神疑鬼,看谁都像是嗜血之徒?又听到金老师悠悠说,假作真时真亦假,写作的真诚不一定是真实,有时写出真实也不一定看着真,主要都是从心而发,心是真的,你看到的就是真的,心不想面对,你看到的那些真的,其实都是假的。
李媛脑子里本就一团乱麻了,听他这么绕口令一样地说了一堆,更加无法把自己从缠绕成天罗地网的线团里挣脱出来。须臾,金老师又开腔,李媛同学,你想什么呢?李媛慌乱应道,啊,没什么,我刚晃神了,老师的话没全听明白。金老师又说,你要勇于面对真实的自己。李媛答,好,好。这时车又一颠,站着坐着的人纷纷向一侧倒去,金老师像是无意识地抓了一把,抓到了李媛膝盖和大腿的连接处。李媛猛地站起来,金老师屁股一歪,把鸡笼上盖的布也蹭下去了。那鸡忽然见了天日,激动地打起鸣来,这倒让李媛顿时清醒过来,涨红了脸说,金老师,到站了。
作文竞赛在次日早晨八点开始,七点一刻要到考场。金老师选了个离考场很近的小旅馆。前台年轻女人低头磨叽了半天,李媛心里害怕,金老师既然只舍得买一张坐票,那旅馆房间是否也只订了一间?若真是如此,那他应该就是个借带自己参赛之名而欲行不轨之事的大色狼。李媛脑子里嗡嗡地转着,好像有台风扇一样,扇得自己清醒了一点,她一边思考着接下来要怎么对付金老师,一边又开始难过,难过的理由竟然是自己之所以被选上,不是因为作文写得好,归根结底还是好欺负。但忽然间前台女人就扔出了两把钥匙,金老师递给李媛一把,她愣了半天才接。
两人上了二楼,走廊不算长,金老师手一指说,我在那一边的尽头,你在这一边的尽头,今天都早点休息,休息好了明天才能好好比赛。李媛独自进了房间,坐到床沿上,抱着书包发了会儿呆,觉得危险忽然烟消云散,自己实在太可笑。怎么会怀疑金老师呢?他是文化人,是圣友中学唯一的特级教师,是费了心要让自己提高写作水平的。而更可悲的是,自己竟然还怀疑了自己。李媛啊李媛,你怎么可能因为相貌和肉体,被人选上呢,你这一辈子,注定只能靠自己的本事,赤手空拳地打拼,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李媛这么对自己说着,忽然心里一咯噔。最后这句话,像是李顶梁平时常说的。用在自己一个姑娘家身上究竟合不合适,李媛以前没有疑问,最近因了是否要考高中的事,却时常有这样的迷惑冒出来。李媛反省自己,家务做得不如李娴好,长得又不如李婷漂亮,性格还有点执拗,想来也只有在读书这件事上,她确实是有点本事在的。从第一次考双百分开始,李媛便以为,这就是她未来赤手空拳打拼的资本,但现在看起来好像也不是这么简单的。她试图理解李顶梁和余巧英,确实,读书不像家务能力和相貌身材,是需要漫长投入的。李媛思考着,若真要考大学,那还得再读个七八年,其间就一直需要钱。但若真读完了,能不能挣到大钱,来回馈自己的爹娘,这是完全虚无缥缈的未知地带。更何况,还有可能像马未这样,读完了四年本科,他还想出国,非但不能赚钱,还要花更多钱。而最糟糕的则是像小蒋那样,读完了大学,也找到了好工作,却忽然死于非命,那所有的一切,也都白费了。
李媛想到这里,浑身忽然打了一个寒战,她回过神来,不知道为何任自己的思绪又走到了那个最险恶的地带。明天要作文比赛了,还在胡思乱想什么呢?李媛拉开书包拉链,看李娴都给自己带了什么。干净的用来换洗的一套内衣裤、一包小点心、一个塑料文具盒里有灌满墨水的钢笔和削得尖尖的几支铅笔。李媛感动着,李娴真是细心,但她又摸到一样硬物,书本大小,但又不是规则的四方形,外面包了一层又一层的纸,还缠着胶带。李媛觉得不解,这又是什么?便一层层地解开那严严实实的纸包,发现竟然是把菜刀。李媛坐在床上拿着菜刀,忍不住笑出来,笑李娴和她一样胆小,又一样机智。
听从了金老师的建议,李媛八点就关了灯进了被窝。但时间尚早,房间和被子都一股霉味,枕头像挤干了水的豆腐块,又扁又塌,李媛在床上翻来覆去,想开点窗透透气,却发现窗框早锈住了,根本推不开。她拼命闭上眼睛,用嘴巴呼吸,想着这样便不会被那霉味影响了,一会儿却觉得肚子有点不舒服,似是下了火车后金老师带着她吃的那顿盒饭有点问题。好在这小旅馆虽破,每间却有独立厕所。李媛从被窝中爬出来去蹲坑,夜深人静地都不敢大力喷射,但忽然间,却听到自己房门有钥匙转动的声音。李媛屏住呼吸,心里一下害怕起来。只听得那门慢慢开了,外面走廊的灯也不怎么亮,但依旧投进一束锐角的光。光慢慢变宽,一下又慢慢收窄,来人竟然把房门又掩上了。是金老师!李媛保持着蹲的姿势,都不敢拉起褪下的内裤。她的心脏咚咚狂跳,想着菜刀又依旧给塞回书包了,书包放在靠墙的地板上,这要如何是好。
金老师在黑暗中慢慢行进,李媛在蹲坑处能看到他高瘦的身躯,微微佝偻着,像是很小心地往前摸索着,停了几步之后,他又开始呼唤着,李媛,李媛,你睡了没有?声音极细微,像是很怕被人听到似的。李媛心如乱麻,眼看着金老师就这么走向自己的床,两只手一点点往前伸出去,像是要掀开被子找她。李媛庆幸自己没在床上,这样毕竟也为自己争取到一点时间。她也迅速计算了一下从厕所站起来,蹦出去,到墙边拿到书包,掏出菜刀,这一系列动作所需的时间,是否足够迎战发现了她不在被子里的金老师。李媛无法判断平时慢吞吞的金老师在这种时候能有多快,但在清平寺逃脱了色狼的经验告诉她,这一秒钟你想了,就要在下一秒钟前行动起来,才会有活下去的可能。李媛像是被触到了开关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嗖地拉上了裤子,跳到墙边拿出拆了纸包的菜刀,再飞腿把弯腰不知在干什么的金老师一脚踢翻在床,听到金老师发出一声惨叫,像是有什么东西泼在床上的声响,也有几滴溅在了李媛的脸上,又油又烫。李媛这才后退一步,依然紧紧攒着菜刀,她摸到墙上开关,一下开了灯,外面有人听到响动,立刻也推开门进来,原来是那个坐前台的年轻女人。怎么啦?啥事啦?李媛喘着气,又看一眼正费力从床上爬起来的金老师,手里端着个碗,像是原本有一碗汤,这一下却大半洒在了那张床上。所幸李媛也没把自己的任何东西放在床上,但须臾她反应过来,只有金老师借给她读的小说稿在枕头旁边。
李媛惊魂未定地看着像只滑了脚的大蜘蛛一般狼狈的金老师,前台年轻女人继续一惊一乍地反复问,怎么啦?啥事啦?又问了四遍,这才反应过来,是李媛把进来的人当色狼了。前台女人转脸对李媛解释,你老师说要给你送个肉燕汤,怕你睡着了,让我开门就等在外面,他给你放下汤就走。李媛仍带点惊骇地说,那他到我床上摸什么摸呢?他刚才就这样走过去了,看着就是要掀我被子啊。这时金老师像是回过神来一般,恢复了平时低沉又缓慢的嗓音,低落地说道,我刚才睡不着,倒忽然有了灵感,想给你送汤的时候,顺便把我的小说稿拿回去,再改一改。李媛和那女人两个人看着他慢条斯理又沉痛的样子,继续听他说,但真是天命啊,这一碗汤全洒在稿纸上了。说罢,金老师像是挣扎一般地把自己撑起来,却也没站着,而是跪在床前,一页一页拿着已经糊了的稿纸对着灯光看着。李媛心知他虽没有半点激动的样子,心里却已经和那薄薄的文稿纸一样,糊了又碎了,所有的心血在这一瞬间化为又油又烫的汤底。李媛看着金老师平静地一张张看着,有的还粘在了被子上,用手揭了则瞬间什么字都化了。她觉得愧疚,转而又觉得心痛。前台女人在那喃喃道,这可怎么办,这一床被子不能睡了,今晚也没多余的。金老师听到了,头也没回说,小姑娘去我那屋睡吧,我俩换房间。李媛低头道,金老师,对不起。金老师则还在哀悼自己的得意之作,瞬间化为乌有。他悲叹道,世间文章也都有命啊。等李媛拎着书包准备跟前台女人搬去另一间房,金老师又抬头提醒说,明天六点半,务必要起床,笔和准考证都准备好,切记。
李媛是第一次参加作文比赛,拿到考卷,她看了下题目,上面写着:一切不可重来。李媛读了两遍那六个字,觉得心情平静得很,对她来说也就是次没有阅读理解的语文考试。但真的打铃开始时,她又陷入了迷茫。该写什么才好?前后左右的人貌似都是高手,有的在草稿纸上打提纲,有的嘴里像是念念有词,还有想都不想就一直在奋笔疾书的,李媛羡慕道,怎么连构思都不用?她望着这个题目,只觉得这话虽诗意,却也是一句废话。当然不可重来了,今天过去了,此前的一切便都离自己越来越远了。从这个概念来说,人的每一秒都在告别过去的人,过去的生活,包括过去的自己。从这个逻辑来说,死亡确实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一天天的告别累积起来的。过去成为记忆,便是最小型的死亡,一点点地堆砌起来,便是为自己造的坟墓,但也正因为普通人经历的都是一点点的死亡,所以当真正离死亡近的时候,恐惧反而是一点点变淡的。那座亲手铸就的坟墓,等快要大功告成之时,反而看着更像一个温暖的家吧。李媛任由自己如此胡思乱想着,忽然抬头看墙上的钟,已经过去了半小时。再小规模环顾一下四周,李媛发觉旁边的人大都写了半页纸了,自己还一个字没动。她立刻清醒过来,想着这第一次代表学校出来比赛,前一晚还这么误解了金老师,让他既蒙了冤,又折损了小说,更要好好比赛,取得名次。
李媛挺直身体再次思考着,一切不可重来。
一切不可重来。
那些小型的、细碎的不可重来,会让人掉以轻心,任美好就这么在时光中流淌而去。所以那些突如其来、剧烈的不可重来,有时反而不完全是坏事,它会迫使你计算你仍持有的机会和生命,也会让你逐渐对未来的产生了怀疑,更重要的是,它会提醒你生的可贵。这样的不可重来,比如,小蒋的死,又比如,和马未、姚颖的潦草告别。想到这里,李媛像是被一种新鲜的味道刺激了鼻子一般,她深吸一口气,感觉胸腔被打开,灵感焦灼敲门,回忆昏昏醒来。李媛拿着笔,落第一个字的瞬间,也不知道这两件事要如何联系在一起,但只要墨水一上了稿纸,她便停不下来,一个个字蹦出来,像是睡了一冬急着要出门工作的工蜂一般,在记忆中春天里的林子花丛中奋力飞舞着,试图捕捉到这些年她经历的那些生死离别中的所有微小气息,有的如毒,有的如蜜。李媛就这么唰唰地写着,感觉所有回忆都慢慢脱离了自己的身体,最后都沉到了纸上。一切不可重来,但我可以把一切都落在文字里。
从考场出来,李媛一路都觉得自己的身体中翻涌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金老师等在考场外,一见到就先问,出的什么题目?李媛答,一切不可重来。金老师说,哦,很有意思的题目,比去年好。李媛问,去年是什么?金老师道,重逢。李媛倒也没觉得这两个题目有哪个更胜一筹的,就收好书包跟着金老师往火车站走。金老师看她不说话,反而好奇心大起,又问,你怎么写的?李媛想了想说,金老师,我受了你小说的启发,写了一个谋杀案件。金老师先是一惊,然后又露出点喜色,继而是黯然神伤的余味挂在脸上,我如果能启发到你,那就好。但过了会儿,金老师仍不放过她,那你是编的,还是真事?李媛想了想,答道,真事,我小的时候,就是几年前吧,有一个我认识的人被杀了。金老师看她的脸,也微微与她共情,表现出一点低落来,继而像是鼓起了勇气说,李媛同学,那你胜过我了。李媛不解。金老师笑笑说,我那谋杀小说,全是我瞎编的,我教你们写东西要真,其实我也就是瞎掰。李媛觉得金老师是在对自己吐露心声,忽然有一丝感动,便也掏心窝子地说,金老师,其实我今天写完这个作文,觉得得不得奖也不重要。金老师问,怎么讲?李媛道,其实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因为这事我一直难过到现在,以至于每次跟人告别,都会疑心是不是说了再见,下次就见不着了。但今天我把这些想法都写出来了,就觉得好了很多。金老师看着李媛,半晌才说,你这样说,我更觉得,昨晚那个小说稿件毁了也就毁了,确实不值什么。李媛一下又羞愧难当,金老师,昨晚真的对不起。金老师摆摆手,好了,别说那个了,接下来我们就等结果了。
两人慢慢进了站,上了绿皮火车,回程比来时像是空了些,金老师一路还在问着,后来破案了吗?李媛说,没有,所以我总是疑心病特别重,怕那人要回来杀我。金老师点头道,怪不得你说你们一直搬家。师徒二人就这么一路聊着,李媛忽然体察到了写作的另一种快乐,不光是帮助记忆,也不光是抒发胸臆,而是身体里的石头化成字,便没有那么大负担了。这么聊着,她连回到泉州还要面对李顶梁的那块石头都差不多卸下来了,大不了就是被揍一顿吧,李媛想着。
走到圣友寺那个路口,李媛又开始有点紧张,想着万一李娴没糊弄过去怎么办?李顶梁不在家还好,如果在家,要怎么跟他解释这一晚上跑出去的事,是态度顺从的好,还是据理力争的好。这么想着,一路走进去,她忽然发现圣友寺的住宿小院被拉起了布条,有几个警察就这么站在自家门口。李媛脱下书包抱在胸前,思忖了一下,扯起布条就要往里走,一个警察看了她一眼,伸手做了个拦的动作,一扭头便开始招呼同事说,哎,这家二女儿吧,二女儿回来了,带回去问话。李媛大惑不解,却发现左邻右舍有好几家人也都没在家里待着,都隔着布条想要往里看热闹的样子。
两个戴头巾的回民女人过来拉着她手,叨叨地说了一堆。现在李媛大概能听懂,她们说的是,余巧英和李娴两人在家睡午觉的时候,家里遭了小偷,本来可能想趁她们没发现拿点东西就走的,没想到李娴听见动静,先醒了过来,接着余巧英也醒了,母女俩不幸看到了那人的脸,便各挨了一刀,所幸只是轻伤。李媛听了这话如五雷轰顶,不停问,我妈呢?我大姐呢?警察按住她肩膀安抚说,没事的,她们叫救命了,邻居也发现得早,而且都伤得不深,在医院做简单缝合,观察几天就能回家。你爸爸和妹妹也都在医院守着她们呢。你两个弟弟在派出所,有民警陪他们吃饭做作业。
李媛喘着气要哭的样子,下意识就觉得自己太不应该了,今天这个下午,本该她们三人在家的,所以若是自己也在,那自己也该挨一刀才对。但偏偏自己竟然去福州参加作文比赛了。李娴和余巧英本就是帮自己遮掩的,现在在李媛看来,倒像是她们替自己挨了刀一样。更让她难过的是,书包里放了把菜刀,是李娴给她备着防身的,但就是因了要替李媛着想,这一日家里才缺了能和那小偷势均力敌的武器。李媛想着想着,禁不住站在原地,泪流了满嘴满脖子,说不出的苦和咸。
到了医院,李媛听带她去的警察停下来问护士,小姑娘的母亲在哪,姐姐在哪,护士答两个都轻伤,但在不同病房。警察是个年轻人,也有点愣,问李媛,那先去看哪个?李媛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不知道该先找哪个,只不停哭。护士看了眼小警察,一把抓起李媛的手说,你母亲伤得重点,要住几天院,先去看她。
李媛一边抹脸,一边跟她走了两层楼,进了间病房,里面安静得很。李媛一眼扫去,八九个床上的人都穿着病号服,有的头上包着布,有的整个人奄奄一息的样子,又忍不住要流泪,腿都软了。护士推着她说,没事,没事,把她一直引到靠窗的一个床上,这才看见余巧英一个人孤零零躺在床上,头朝着外面,床边也没任何人陪着。李媛叫了声妈,余巧英回过头来,脸色是青灰的,嘴唇发干发白。护士拍着李媛说,失了点血,其实伤口没捅到内脏,也没大碍。
余巧英艰难地挤出一丝笑来,对李媛伸出一只手。李媛已很久没和母亲有身体接触了,一握那手,粗糙得不行,但又滚烫,她忍不住又是大哭。余巧英还反过来安慰她说,没事,没事,都缝上了。李媛问,妈,捅哪儿了?余巧英说,肚子上,就进去一点。护士在一边说,其实真的捅得很浅,只是不巧,正好就捅在你妈妈之前做手术治疗子宫移位的那个刀口上了,清创花了点时间。李媛想着都疼得钻心,她抽泣着问,疼吗,妈?余巧英有气无力摇摇头,又笑着安慰她说,家里也没被拿走多少钱。
正说着,李顶梁带着李婷拿着水果和补品走进来。看到李媛已经站在病床前,李婷抿了下嘴没说话,李顶梁把东西放在床头柜上,从一边拿了个小凳子对着余巧英坐下。护士说,你家里人都来了,我就走了,他们知道你大姐在哪个病房。
李媛不敢看李顶梁的脸色,连哭都不敢再哭了,只笔直地挨着母亲病床站着。过了会儿,李顶梁闷闷地吐出一句,回来了。李媛应道,回来了,爹爹。李媛等着李顶梁对自己暴跳如雷,但一屋子都是沉郁的气息,李顶梁可能也被这气息摁着,竟然只说了声嗯,又腾地站起来,李媛身子下意识一缩,以为他要动手揍人,但李顶梁只是说,我带你去看看你大姐。又转头跟李婷说,你在这看着你妈。
父女俩在医院走廊上走着,李顶梁一改平时的大步,慢吞吞地,仿佛永远走不到头的样子。李媛感觉自己想了许久,却还没走到李娴病房,她抬头说了句,爹爹,我错了。李顶梁这时候停了下来,站了几秒钟,忽然一屁股坐到了走廊的一排塑料椅子上,就开始大哭。这让李媛更惊骇到不知所措。这么多年来,只有李顶梁教训老婆孩子,把家里其他人搞得哭天抢地的,除了自己尊为父亲的老木匠师父去世,李顶梁默默抽着烟流了一下午泪之外,李媛还从没见过父亲这样号啕大哭,不由得更觉得自己错得离谱。
李媛被李顶梁哭得浑身无力,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如何。跪下或者认错,好像在这一刻都无济于事。等李顶梁情绪释放得差不多了,袖子上也沾满了鼻涕眼泪,李媛听到父亲问了句,作文比赛比得好吗?她的心里便更如锥子猛扎一般,只回答了句,我以后再也不去了。只见李顶梁掏出一根烟来,点上,慢慢地摇着头,也不知要表达什么。李媛立刻觉得自己忏悔得还不够,继而说,这次偷跑出去是我不对,害了我妈,还有大姐,都是我的错,爹爹,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过了很长时间,李顶梁叹气道,这是家里进小偷,你也不知道的,作文比赛也是正事,你大可以跟我直说。李媛点点头,揪着衣角站在那里。李顶梁又说,我知道你是家里最上进的一个,一心是要考高中的。说到这里,后半截忽然又咽了下去,李顶梁又开始长久地沉默。李媛红着眼睛说,爹爹,我们还是先去看大姐吧,让我看看大姐怎么样了。李顶梁这才掐灭了烟头,起身继续往前走。
来到另一间大病房,李顶梁对着门一指说,就是这里。李媛看他似是不想进去的样子。李顶梁叹气道,你进去吧,你大姐也不想太多人去看她,你进去就看到怎么回事了。李媛只觉得一种不祥,急急忙忙推了门,一眼就看到李娴没躺着,而是双手抱膝坐在床上,也没捂被子。她的右脸颊上,从眼角到嘴角处,有一条触目惊心的大伤口,一看便是用刀划的伤口已经用最粗的线给缝上了,但旁边还都是紫黑的血凝结着,连带着半个脸也肿得青紫。李媛直扑过去,只觉得心全碎了,也不管这病房里还住着十几二十个人。她感受到天旋地转,就算哭干了自己所有的眼泪,也不足以换回李娴曾经那张温和美丽的脸。李娴看见她这样,也只能尽力地抱着她,轻拍着她的肩膀。李媛整个人都被包在眼泪里,不知道下半辈子要怎样补偿李娴才好,又听见李娴像是努力开玩笑似的说,这下可嫁不出去啰,更让李媛恨不得自己死了,也要再换回大姐从前的模样。
李媛半跪在地上,抱着李娴的双腿,不敢相信自己的这一次任性,给李娴造成了下半辈子天翻地覆的改变。这时她忽然想到了一个补偿的法子,虽然不算最好的,但也是足以表白自己最大诚意。虽然李媛也知道,这样的决定违背了她一贯的初心,一定会让自己不好受,但在李娴的伤痛和自己的向往之间,她一定要毅然决然地取一个中间值,才能让她良心安定。李媛觉得自己想好了,便泪眼蒙眬地抬起头来,认真地说,大姐,我决定了,我不考高中了。李娴像是没听清她说什么,二妹,你说什么?李媛又坚定地说了一遍,我不考高中了,也不要读大学了,大姐,下半辈子我都在家照顾你。但让李媛没想到的是,李娴愣了几秒钟,忽然也哭起来,说着,不要啊,二妹,不要啊,她反反复复说着这句话。姐妹俩就这么紧紧抱着,李媛看着李娴哭的时候,伤口不自然地抽搐着,有血从里面渗出来,她觉得自己的心也在滴血,她也愿意就这么陪着李娴。李媛想着,就算两个人是一起滴着血,也比自己一个人自私地任性快乐,要好太多了。
李家遭小偷演变为入室抢劫一案一直没定论。警察到达案发现场之前,在圣友寺住着的所有居民,或是来看过了热闹,七嘴八舌讨论小偷到底朝哪个方向跑了,或是安抚了受伤的李娴母女,自告奋勇给她们先行处理伤口,等救护车来了又恨不得一起跟着去医院。李家密密麻麻地皆是进进出出人的脚印,家里到处也都是左邻右舍的指纹。无奈之下,警察寄希望于李娴和余巧英看到了那人的脸,但母女俩说的总重合不上。李娴说是矮个子,余巧英则说是高个子;李娴说那人是四方脸,余巧英则说是瘦长脸;李娴说那人皮肤白净,余巧英则说是黄灰面色。唯一对得上的是服装,黑衣黑裤,低低扣个黑帽子,二十出头的样子,这样的身影,邻居也是看到了的,从李家出来,头也不回就朝外一路狂跑。这样的情况,在警察排查了附近所有游手好闲有抢劫盗窃前科的年轻人之后,认定是一起流窜作案。但李娴和余巧英母女俩对罪犯正脸的描述又大相径庭,是以要为这流窜犯做出大概画像也成了一桩难事,只能将总结出的粗略描述发给附近省市的公安局,一旦发生类似案件再通气。一开始圣友寺街坊邻居全体警惕着,案发后的三四个月,每天都自觉主动轮着岗,留意附近的可疑人等。但又过了一段时间,没继续发生类似恶性事件,众人也就渐渐松懈下来,只是都会留个心眼,不再随意敞着家门了。
李媛则用了一整个冬天来做思想准备,直到次年春天,金老师把她叫到办公室,神神鬼鬼地拿出一个盒子。李媛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卷着的纸,金老师鼓励着她,快展开看看,快展开看看,李媛却已经未卜先知。她装着有点兴奋地用手撑开那张纸,上面写着清秀的毛笔字:祝贺李媛同学,荣获华东六省一市作文竞赛福建地区一等奖,特颁此证,以资鼓励。金老师吼道,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你可以的,中考能加十五分,你可以的。办公室里其他的老师听到了,也纷纷不吝赞美,有鼓掌的,有夸奖的,还有位年纪大的老师,李媛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只看见他在抽屉里翻找了半天,拿出一个小扁盒子来,打开递到李媛面前,里面是支簇新的翠绿色钢笔。
李媛平静地接受着这一切,不像是拿奖赏,倒让她想起,最初李顶梁带着全家准备离开老家村子的时候,李媛所读的小学班主任来送她,往她手里塞了一包糖和两本新的写字簿。余巧英客气地推让着说,不用不用,到了城里,她有的是糖。李媛则有点惊诧,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送别是可以收到礼物的,一抬头发现班主任已经泪眼汪汪,拉着她的手说,小李媛,一定不能放弃,要好好学习。如今收到的这些,李媛心知肚明,都是送别的礼物,让她可以不带任何遗憾地,告别她的求学生涯。这便是自己一心向学的顶峰了。李媛想到这里,只觉得泪水要涌出眼眶,赶快一个猛子把脑袋扎向双膝之间,深深鞠了个躬,谢谢老师!这时候上课铃响了,李媛如获大赦一般,不等金老师看清她脸上的泪水是喜是悲,便飞奔出了教师办公室。
中考的前几天,准考证发下来,李媛每天傍晚都会找空隙一个人坐到房间里,从枕套里拿出日记本,又从日记本中翻开夹准考证的那一页。有天她又在这么发着呆,忽然听到身后有响动,来不及藏回手里的东西,回头就看见李顶梁站在身后,背着手问,干啥呢?李媛站起来说,没干什么,我去帮妈和大姐弄饭。没想到这次李顶梁伸出右手按了下她的肩膀,示意她坐下,自己也悠悠地就这么在床沿上坐下了,把那左手还放在背后。
李媛先是习惯性地害怕李顶梁又要训斥她什么,继而感觉到今天的父亲不同于平日的沉默严厉,取而代之的是身上散发出的温厚气息。李顶梁又向她微微伸了下手,像是要跟小时候一样摸一下李媛的头,但看李媛坐在那里,已经不是小女孩的模样,李顶梁遂又缩回手说,你别怕,也别挂着脸,咱父女俩聊聊。李媛这才坐下,低着头,准考证就这么摆在床头柜上,已被揉捏得起了角。
李顶梁酝酿了一会儿,慢慢开腔说,媛儿,这个中考的事,我知道你委屈。但家里就是这么个条件。李媛点点头,不说话。李顶梁缓了一会儿又说,照现在这个情况,等你两个弟弟长大了,也不一定都能上得起高中。他顿一顿,咧嘴笑道,但就看李超、李越现在这个成绩,就算上得起,他们恐怕也考不上。李媛听李顶梁这么说,嘴边浮起一丝苦笑,嘴角先上扬又立刻塌下去,仍不说话。
父女俩又僵持了一会儿,李顶梁说,媛儿,其实我最懂你,家里数你最聪明,只有你是读书的料,今天你们学校有个老师,也特地来工地找了我了,说你上次作文比赛得了第一名。李媛这才喃喃纠正道,是一等奖,不是第一名。李顶梁应和道,是,说错了,是一等奖,不是第一名,但在爹爹心里,我媛儿这个奖,就是跟中了状元一样的。怪只怪你爹爹没本事,不能让你这个女状元,一步一步地继续往上走,到高中,到大学,媛儿啊,你生在这样的家里,可能就得认这个命了。爹爹心里对你也觉得是说不尽的光荣,但恐怕,爹爹就只能尽力到这里了。李顶梁说得诚恳,但李媛听了这话,心又被一只手从濒死的水中揪起来,扑腾了几下,呼吸了几口,最终还是眼睛一闭,任自己沉入水底。李媛说,爹爹,我没有怪你,我早就决定了,不考高中了。说完又紧闭双唇,整个人郁结在那里。李顶梁看李媛是千真万确已经下定了决心,只是壮志未酬,心还在滴着血。他虽作势要站起来,想了想还是又坐正说,媛儿啊,我也跟你说个爹爹从没告诉过别人的故事吧。李媛恹恹地问,什么?李顶梁说,你爹爹也去参加过高考。
这一句话让李媛的心抽动了一下,抬头看着李顶梁,要听他说下去。李顶梁看着李媛的脸说,1978 年的时候,恢复了高考,这消息是通知到各村各镇的。我那时和几个下乡的知识青年私下交情好,他们都说,高考恢复了,你也应该去试试。一开始我想着,这怎么可能呢,我肚子里的墨水,也不过是早几年在私塾跟老疯子学的,再有呢,我也早娶妻生子了,姑娘都生了三个了。但那几个知青说,你有所不知,过去的那些年,大家都没好好读书,我们和你混得熟,也听你背四书五经,也教你算术物理,其实现在你的文化,也不比城里读了初中高中的人差的。再者,结婚生子了也不怕的,我们中间有准备去考的,还有三十几岁的人呢。现在恢复高考,是国家的好政策,你我都要趁着这个时候,去试一试,说不定就是扭转命运的机会。
李媛听他讲到这里,身子不自觉坐直,脖子支起来,两眼热热地看着父亲问,那你去了吗?李顶梁沉吟片刻,说,我那时候虽已经把你木匠爷爷的大半手艺家业都继承了,但听到他们这样讲,心就热了,也不管那些人是真觉得我行,还是取笑我,总之我那些晚上不睡觉,偷偷拿着知青给的教科书突击功课。结果被你爷爷发现了,他也没拦我,就跟我说了一句话。李媛问,什么?师父说,读书也是有命的。李顶梁说着这话,微微叹口气说,富贵贫贱皆有命,但能不能读书,其实也是命。你爷爷说,如今我已经学了好几年木工手艺,眼看就要出师了,就不要再被那些城里来的人说的镜花水月,给耽误了。李媛看着父亲,像是要说什么,最终却没说出来,只是定定看着他。李顶梁接着说,但最后高考那两天,你木匠爷爷给我放了假,他说,去吧,去见见世面也好。李媛鼻尖向前一探,颤声问,爹爹你去了?李顶梁说,去了。李媛又问,高考难吗?李顶梁答,难,难上天,做了卷子我才知道,那些知青原来都是骗我的,这考大学本来就是个比登天还难的事。李媛鼻子酸酸地,赶快抿紧嘴,不再说话。
李顶梁语重心长道,媛儿啊,这件事爹爹没跟任何人说过,因为爹爹最是要强,不想任何人看我笑话。今天不要我这老脸了,跟你提也是想你知道,你爹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你喜欢耍笔杆子,是有根源在的,就是随了我。你志向远大,那主要也是随了我。但读到这个地步,再往后,又怎样呢?李顶梁看着李媛,又叹一口气道,说到底,你心再高,家里头的屋檐就这么矮。我媛儿这一路走到这里,可以了,再下去,便是让人看你笑话。
李顶梁说到这里,李媛觉得自己的嘴唇已经渐渐变干,她一阵一阵地反复抿着嘴,就是不想说出那句话,爹爹,我明白了,我明白自己的命是怎样的了,就到这里吧。但李顶梁就这么看着她,李媛明白,她必须给父亲一个肯定的回复,好让他确认自己女儿的心意。所以李媛眼睛看着地,最后只说了句,爹爹,我真的知道了,这个准考证我就是拿着,做个纪念而已。须臾,她感觉到父亲的大手在她头顶,慈爱地抚摸了几下她的头发。曾经这熟悉的动作,发生在她第一次上学被老师表扬了回家之后,发生在她期末考试得了第一名拿回奖状之后,也发生在她写了篇好作文,响亮清脆地朗读给父亲听之后。但这几年,她引以为傲的读书写字的能力却已经很少换来李顶梁这样温柔的肯定了。之前李媛想着,也许是父亲这几年越干越好了,越来越忙了,所以顾不得这些了。但今天再次获得这样父女之间充满关爱的摩挲,却只让她懂了,这些年是她过分了,自私了,只为一己之欲,却忘了自己是李家这个大家庭的一分子。李媛想了想,又颤声说了句,爹爹,以后我会在家多教李超、李越读书。李顶梁点点头,这就对了,但也要多体谅关心你妈和大姐,没有她们,哪来你前几年读书读得那么无忧无虑。对了,还有你小妹,书没读进去,人在学校倒变得轻浮得很,以后你也要多只眼睛看着她。
李媛听李顶梁这么说着,一味地点头,但神思却游离出了这间屋子,似一道青烟,从窗户钻出去,升腾到了圣友寺上空,想要借着风走,又怕风太大把自己吹散了。她急急忙忙地游弋着,想要往北边走,路过了福州、台州、温州、海宁、宁波、苏州,她低下头看看自己曾经生活过,读过各种课堂,遇到过各色人等的这些地方,想着自己的这一生,是否就这样失去了色彩,灰扑扑地汇入到人群中去了。李媛飘着走的神思在天空中分为了两边,一边是李娴哭着说的那几句,不要啊,不要啊,另一边则是自己说的,我真的知道了,真的知道了。但两边的语气都还是太温柔了,难以真正形成交战。最后,她的那一缕微小的灵魂,在恍惚中转了一个大圈后,又按下云头,慢慢悠悠地飘落下来,回到自己位于泉州圣友寺的身体里,李媛能感觉李顶梁刚说完,又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这一年的年底,李娴出嫁了。自李娴被那歹人在脸上划了一刀,余巧英出院后每天都哭哭啼啼,为原本美丽的大女儿抱怨叫屈不已。之前发生了小薛那事,余巧英在李顶梁面前已绝口不提李娴的终身大事,这次却激发了她作为母亲的某种执念,既然大女儿都已经落得如此田地了,更要尽快将她嫁出去,不然李娴的终身大事一天被耽搁,她作为母亲便多悬着一天的心,为女儿愧疚着、焦灼着、悲痛着。直到圣友寺的一位邻居为李娴介绍了自己的远亲,西安人,也是回民,三十六岁,丧偶。
李媛听到这事,又难过得不行,但李娴安慰她说,那人专门来泉州和她见了一面,她自己倒是感觉对方颇为老实可靠,只是岁数大了些,又结过婚有个孩子。李娴笑说,我现在这样子,又能再怎么挑呢?李媛哇地又哭出来,李娴赶快又补了些那人的情况,说其实模样看着不像三十六,而且孩子还小,又是个女孩,听说乖得很,也让她稍微放下点心。李媛问李娴,那这次爹爹说什么呢?李娴说,这次他真没说什么。
过了几天,李媛听见另一间屋里李顶梁正跟余巧英说,要给李娴备份厚点的彩礼,余巧英说着好好,先是喜出望外的语气,接着又听她抽泣道,她爹,我们这样也算对得起娴儿了,娴儿命苦啊。李顶梁则叹口气道,嫁了这丈夫也就不苦了,人家大小也是在政府机关工作的,说起来还是我们高攀了,再说,他也只字没提那道疤,说明也是一点没嫌弃。余巧英缓缓地说,是,是,但还在吸着气。李媛知道母亲还在心痛这脸上一刀的事,每每到此,她就觉得自责涌上心头,不觉身子又贴紧了墙根,捂着嘴小声哭起来。
李娴婚礼那天,穿着大红色西装,胸前佩着花,脸上戴着盖头。李媛替她整好妆容后情不自禁说,大姐,你真美。李娴听到这话,下意识就把受伤的右半边脸一扭,把左半边对着李媛说,别看那,只看这边就好。李媛揉一下眼睛说,大姐,其实那里已经淡了不少。李娴点点头看了看镜子里说,也是,比之前刚缝的时候,真是好了不少。说完又用手拽着那一侧的盖头,往脸前面挡了挡。李媛知道,话虽这么说,也只是比起最先不那么吓人了。李娴脸上这紫红色的一条缝合痕迹,像个无耻的对钩一般,就会永远这样打在她的脸上,如同她的人生,作为家中长女,从小到大最为懂事,做对了一切,却只得到这么一个不会磨灭的对钩。
李媛看到姐夫老贾,想着李娴之前跟她说的,模样看上去并不像三十六。这话也对,因为老贾几乎已经没了头发,眉眼嘴角都下垂,还有一脖子的痣,那样子看着四十六都不止。但老贾为人行事倒是稳重,说话也轻轻柔柔地,尤其对李娴事事请示,很是尊重的样子,李媛这才稍微放下心。
晚上,圣友寺众人都来参加婚礼,家里最大的堂屋腾了出来,贴着“囍”字,点着红蜡烛。阿訇念完喜经,宾客们就把桌上的松子、瓜子、红枣往坐着的李娴和老贾身上扔。双胞胎和李婷的动作幅度最大,笑得最开心,这时候余巧英也高兴起来,抓一把轻轻扔出去,嘴里念着,早生贵子,早生贵子。李媛用眼角扫着看爹爹什么神色,只见李顶梁站得笔直,挺着胸,胸前戴着红花,花映着他难得的笑容,是对这桩婚事表示满意的样子。
一大群人一直折腾到半夜,把新郎新娘送入洞房,李媛刚要躺下,却听到轻轻的敲门声,门缝一掀,是李娴穿着件浅色裙子笑着跳进来,用手指在嘴唇上比了个嘘,要她别出声。李媛看李娴一如既往跳到她俩睡的床上,就问,老贾呢?李娴答,早醉得不成样子了,醒不来。李媛心知这是大姐过来跟自己睡最后一晚上,不由得百感交集。姐妹俩像平时一样倒头在同一个枕头上,说是如常,但李娴今天毕竟化了妆擦了粉,一阵阵浓香直往李媛鼻子里钻。李媛看着天花板说,今晚我不睡了,要和大姐说到天亮。李娴笑道,你就老喜欢这么说而已,今天大家都累了,怕是比平时都睡得快呢。李媛嘴里嗯嗯应和,眼皮果然开始耷拉下来,她挺了挺睁开眼睛,又问,大姐你明早几点的车,我要去送你。李娴答,八点多,我们七点就要出发,六点就要起,你还是别去了吧。李媛已然开始迷糊,嘴里说着,我要去,一定要去。李娴哄着她说,好,你放心先睡吧,我到时候叫醒你。李媛只记得自己最后一句话是,一定要叫醒我,然后便失去了知觉,像是做梦,又不像是做梦,像是意识清醒在回忆,但又看到了很多自己以为自己早忘记了的情景。比如李娴蹲在一个大木盆旁边,要给自己洗澡,那时候自己应该才三四岁的年纪吧,不知怎么的就是死也不肯在木盆里坐下,双手死死把着盆边,直到七岁的李娴柔声说,二妹,二妹,淹不死你的,我把着你。李媛这才放心坐到水里,这水竟一直能没过她的前胸,温热的,荡漾的,引人入梦乡的。
但当李媛醒来的时候,她发现早已过了九点了,屋子里一个人都不在,想来是都去送李娴了。大姐为什么唯独不叫醒她呢?李媛想着,李娴就是不想姐妹俩又在火车站哇哇大哭吧。自她出生以来,所有欠了李娴的,想还给李娴的,李娴都巧妙地回避过去了。这样想着,李媛喉头感受到的苦涩中,竟奇妙地有了一丝甜味,因为她知道,大姐也不会就此对她不闻不问的。
李媛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发现枕头边放着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红格子围巾,就是之前李顶梁送三个女儿的其中一件,李媛也曾在它和牛仔衣之间踌躇过的。她打开围巾,里面掉出一页纸来,上面是李娴的字迹,写着:二妹,天将冷,围巾留给你。另,这是老贾西安家里的电话号码,遇到任何事,都可以打这个电话联系我。字条写得简单明晰,李媛却一下感应到了李娴所有的爱和操心,一丝一毫都没跟着她去西安,而是缠绕在了这条围巾里,依然紧随自己在身边。她抱起围巾,把脸深埋进去,闻到了李娴戴着这围巾留下来的柔柔气味。李媛克制着不让自己又流泪,这次她做到了,只因她想保留下最纯粹的大姐的味道,毕竟在李媛的人生中,是第一次和李娴天各一方。
6月中旬的一个傍晚,李媛在自己打工的寰宇音像店有一个小时的吃饭空当,正准备走路回家,却看见李婷正在马路对过的街边,和另一个女孩一起,正准备上一辆黑色桑塔纳。李婷化着大浓妆,但那顶粉色的鸭舌帽却让李媛一眼就把小妹给认了出来。李媛急急忙忙地横穿马路过去,对李婷挥了下手。李婷眼尖,第一眼看到了李媛却当作不认识。但李媛笔直朝她走去,又叫她名字,李婷这才不耐烦地站定了,给她朋友介绍李媛。这是我二姐。李婷一边说着一边翻了个白眼,旁边那女孩和李婷一样,鸭舌帽,紧身小背心,绷得笔直的牛仔裤,背心和裤子之间露着一小截白皙的皮肤。李婷语气冷淡地说,这是张荷。李媛知道这个名字,李婷曾多次提起,是现在李婷打工的莉娜发廊老板娘的女儿。张荷在李婷口中是通天的人物,见到真人,李媛倒没觉得有多神伟,也就是和自己小妹年龄相仿的小年轻而已。
这张荷不比李婷的桀骜,对李媛很热情,主动补充道,二姐好,我是弓长张,荷花的荷。李媛朝驾驶座看了眼,上面坐了个中年男子,没有要下车的样子,只看见侧影:脸上有斑、耳朵肥厚、抓着方向盘的一只手上套着粗大的金戒指,另一只手夹了根烟。李媛看了眼李婷,李婷没说话。张荷又笑着说,这是我姨夫,带我们去看看新造的南华宾馆。李媛听过南华宾馆,惊讶道,我听过南华,接待外宾的,但还没造好呢,你们怎么进去?张荷道,我姨夫包了南华的装修,里面都弄得差不多了,他说可以提前带我进去玩玩。李媛有点疑惑,李婷补了句,也就是现在可以进去见见世面,等真的开业了,我们这些人要进去,都不够档次。张荷笑道,你嫁个如意郎君,就够档次啦,改天给你介绍香港来的帅哥。李婷说,妈呀,我才不要,那些港商,看女的色眯眯,讲起话来嘴咧到耳朵根,光会喷口水。李媛对这一连串话都不知该做何反应,那两人也就说说笑笑地拉车门坐了进去。
车正要开动,李媛猛一下扒住打开的车窗,问道,你又来这一套?要玩到几点回来?跟爹爹都怎么交代的?李婷靠在座位上,又把帽檐压低几分说,就跟平时一样,说了要晚下班,大概十点吧,我也争取十点能回来。但如果回不来,他应该也已经喝醉了,什么都记不得。李媛说,万一今晚他清醒着呢?李婷坏笑道,那我就说你是知道我去干什么的,爹爹真要罚起来,你也脱不了干系。李媛一下呆住,张荷姨夫吐出烟圈道,还走不走啊,赶快走啦,我朋友都等着啦。竟是口地地道道港腔。李婷对李媛一摆手,对姨夫说,走啦走啦。李媛看着桑塔纳一溜烟远去,无奈心想,还说不喜欢香港人,这姨夫不就是一身港味,李婷最后那句走啦走啦,显然也是被姨夫带跑了的腔调。
李媛回到家,先帮手余巧英做晚饭。李顶梁已经在屋前喝上了酒,一张小桌上放着余巧英先弄好的几个下酒菜,旁边则是装满烟蒂的假水晶烟缸。李家所在的这条小街上,全是做建筑施工的小公司。李顶梁在泉州完毕了圣友寺的修缮之后,得了一笔优厚报酬和几句教诲,便也毅然决然投入了时代建设的洪流中,又带妻儿南下了一路,到了深圳的水南村驻扎下来,在村中新开发的建筑一条街上寻得一爿店面,上下二层,二层紧凑的三间房住人,一层则做接待。李顶梁找懂行的人问了,择吉日开业,放了一大圈鞭炮,请进财神老爷,又上了块招牌,名曰“栋梁建设”,主营业务即是为周边各县各村修缮古建。改革开放之初,南方沿海各地乘东风白手起家的小老板不在少数,只要一发达,要做的头一件事即是回乡修缮祠堂祖庙。李顶梁遂也借着别人光宗耀祖的心,陆续接了好几个衣锦还乡的翻修单子,让家里比起在泉州时又改善了不少,近期不仅添了台十八英寸的飞利浦彩电连带一台录像机,还装了一部电话,按键式的,总机在一楼,二楼李顶梁夫妇房中还有个分机。装电话的初衷是为了栋梁建设接单方便,但家中用电话最多的却是李婷。来深圳这些日子,李媛感受到的几个最大变化,一是李顶梁的酒比以前喝得更多了,尤其是没出门干活的日子里,可以从早喝到晚,二是李婷迅速交了一群新朋友,打扮得也越发浓艳了,性格也越发叛逆了。
晚饭三菜一汤,端上桌之后李顶梁的脸膛已经喝得赤红,一家人坐齐了不见李婷,李顶梁果然就冲着李媛问,你小妹呢,天天地不见踪影。李媛哼哈着想搪塞,余巧英答道,婷儿早上已经跟你说过了,今天夜班要十点钟才回家,你自己灌酒灌忘了。李顶梁猛地把酒杯往桌上一扣说,我没忘,用你来提醒我。继而又冲着李媛,眼神直直说,你也十点下班吧,下了班把你小妹带回来,十点十分在家看不到你们俩,你俩就等着。李媛早习惯了李顶梁这样的醉话,只唔唔两声,然后等着他往下说,若十点十分不见人要怎么罚她俩。但李顶梁已经醉醺醺把脸挪向电视机,屏幕里放的港片,红衣女子撩起裙子,从大腿根处忽然抽出一把手枪来,对着大佬模样的中年男子砰砰两枪。双胞胎一边扒着饭一边看得眼珠都不转,李顶梁略一侧脸,又骂李超、李越道,毛都没长出来呢,看这个做甚。余巧英赶快要去关电视,刚到跟前,李顶梁又破口道,死婆娘,吃那么肥,挡得我都看不见了。余巧英才知他自己还要往下看的,便又悻悻退回桌旁,对李媛嘀咕道,你爹爹如今只要灌了酒,就是这样,横不好竖不好。李媛伸手抚一抚母亲的肩膀,只听父亲还在喃喃自语说,什么莉娜发廊,什么寰宇音像,都是些不正经的营生。而余巧英也自顾自往下嘀咕着,也就是看在钱的分儿上,只要他养得起这个家。
晚上六点半,李媛从家出来,回到了寰宇音像店,坐在自己那个小柜台后面,长出了一口气。她每天早上六点起床,七点半就到了电子厂做工,下午三点半下班后又到这里打第二份工。看女儿着实辛苦,余巧英跟李顶梁说,既然现在家中比之前又宽裕了些,李媛其实只做电子厂那一份工作即可。但李媛据理力争说,双胞胎现正长身体,饭量极大,眼看又马上读初中,这家里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自己多挣一点是一点。李顶梁喝着小酒赞许李媛道,媛儿这是真的知道要帮家里分担了,果然之前的书没白读。又训斥李婷道,看看你二姐,读书有读书的样,做工有做工的样,我也没少培养你,但你的书都读哪去了?都读脸上了?还是读屁眼里了?这时候李婷也不甘示弱,对李顶梁出言不逊道,爹爹,你的酒也都喝屁眼里去了吧,张嘴就这么臭。李顶梁大怒,立刻就将手里杯子掷向李婷。李媛心惊胆战地看着小妹飞身一躲,杯子摔得粉碎。李顶梁起身撞到了桌子,摇摇晃晃要去抓她,李婷早已一溜烟不见了人影,剩下李媛和余巧英收拾李顶梁掀翻的一地残局。
一般都是到了深夜,等李顶梁睡沉了,李婷才蹑手蹑脚上楼。起初李媛总担心第二天李婷会倒大霉,但连续几次,次日的李顶梁都如同失忆一般,不但忘记了前一晚和李婷怎么起的冲突,还会搂着李婷夸她是乖女儿。李婷也会哈哈假笑着撒娇,趁机向李顶梁伸手要零花钱,得着了还不忘跟李媛偷偷做个鬼脸。如此周而复始,李媛已经懒得再为李婷操心。
音像店的生意要到八九点以后才会繁忙,从六点半开始的两个钟头是完全专属于李媛的轻松一刻。通常李媛会找部港产刑侦连续剧,在柜台上的小电视机里放着,自己就一边整理录像带一边竖耳听着剧中情节,几十几百集的内容,反反复复说的都是什么水泥埋尸、公寓烹头,虽听上去骇人,但最终都是警察、法医联手抓到真凶。故事听多了李媛就知道套路,她早已练就了一种本领,边听边猜凶手是谁。一开始要到结尾之前才能猜到,后来剧情进行到一半处就能知晓,如今在寰宇音像店工作了有半年,她只要搞清楚了出场人物关系,过十来分钟就能把全盘案情推理出来。
整理录像带李媛也喜欢。每盒带子封面上的简介,她看个五六秒就能得出一个类目:武侠、言情、鬼怪、刑侦、还有些不可言说的。李媛都能按照片名头一个字的笔顺编号,立刻就把满屋子乱七八糟的带子分门别类。排列也有李媛自己的心思在:武侠在最顶部,因大侠能飞檐走壁;言情在中间,因塑料外壳上的海报拍得最美,让人一进门看得赏心悦目;鬼怪在最底部,老板问起为何放那里,李媛机智应答,踩小鬼;刑侦倒是放得唾手可得,老板又问为什么,李媛答,这些案子看着离奇,其实离我们很近。老板点头称是,让她别忘了那些不可言说的录像带,虽不合法,但借的人甚多,也要找个地方妥善储存。李媛专为这些带子找了个隐秘的阁楼,打扫干净了,全都放在里面。如果有客人要,就让他们自己爬上去选,一来她就不用自己动手拿了,二来客人也能挑得优哉游哉,两方都省得尴尬。
这一天最后几个客人自阁楼上拿着录像带下来,办完租借手续后,李媛又清点一遍账目,等上夜班的阿勇来了之后,便跟他交班。出音像店时,李媛瞄了眼店里的时钟,正指着十点。她先去了趟不远处的莉娜发廊,隔着玻璃看了几眼,果不其然,店里忙碌的一众发型夸张的小青年里并没有李婷的身影,也没看到先前的那个张荷。除了小青年,发廊里有位刘海吹得高耸入云,挂两个塑料红圆圈耳环的中年女子,叼着烟正给一个满身横肉的汉子推平头,一边推还一边和汉子聊着天说笑,形容甚是显眼,想来就是莉娜发廊的老板娘,也就是张荷的母亲,传闻中的叶莉娜。李媛心想,这叶莉娜都不着急女儿回来,自己又何必着急小妹回不回来,虽李顶梁刚才凶神恶煞地强调了好几遍十点十分,但平时他喝到这个点,早已昏昏睡了,想来今天也是一样,李顶梁自睡他的,李婷自玩她的,过了这一晚上,第二天父女俩又说笑如常。
走到家门口,李媛心一惊,这时候已经十点零八分,但李顶梁竟然还一个人在外头坐着,面前小桌上的菜已经吃完,烟缸里的烟头则多了一倍。李媛想抽身往后已经来不及,李顶梁一仰头,眼睛通红地问她,你小妹呢?李媛想了想回答,爹爹,还没到十点十分呢。李顶梁满眼睛都是血丝,我不是让你把她一起带回来吗?李媛把头扭来扭去到处找余巧英在哪,但楼上楼下灯都关了,到处都没母亲的影子,想是她和双胞胎已经睡下了。李媛心中万分忧虑李婷,但也只能急中生智说,我下班去找了次小妹,她还没下班。话音未落,李顶梁把手中酒杯朝她扔了过来,李媛始料不及她也会遇到这一招,一扭身子,但终究没有李婷身手娴熟,虽躲过了杯子,却被泼了半身的酒。李媛不敢伸手擦裤子,只得说,爹爹,要不我再去一次发廊,把她接回来。李顶梁一拍桌子,你就在这里别动,和我一起等着,等到她回来为止。李媛心中焦灼,猜测李婷大概率要到半夜才回来,再看李顶梁,刚摔了个杯子,这会儿倒是平复一点,又骂骂咧咧到处找别的杯子要继续喝。李媛道,爹爹,我去给你拿。李顶梁说,还有酒。李媛应道,好好。
她进了屋开了灯,一边准备一边惴惴不安着,自己陪着李顶梁在路边等着倒不会有大事,只怕今天李顶梁真的撑到了李婷到家的一刻,那李婷就少不了一顿毒打了。李媛故意放慢速度,拿了一瓶白酒加两个杯子,拖着步子往外走,又想到,如果是在家门口,倒也不失为一件幸事。李顶梁要是在小街上直接动手,那街坊四邻就能听到响动,到时候大家都被吵醒起床,多少也能来拉架。
她小心翼翼地把酒先起开盖子,杯子放李顶梁面前,听着他发出带着醉意的嘶呼哼哈的粗重呼吸声,李媛往后略退了一步,为掩饰尴尬问道,爹爹,今天怎么还没睡?李顶梁却忽然伸手拉她胳膊,猛地一拽,李媛心跳差点停一拍,须臾明白过来父亲要她坐下。李顶梁手哆嗦着拿酒瓶子给李媛刚倒的半杯斟满,又哆嗦着拿起来洒了半杯,喝了一口道,今晚你大姐来电话了。李媛一下有点高兴,问,大姐怎么样?李顶梁一口喝完剩酒道,怀上了。李媛听了,愣了两秒,接着又高兴,爹爹,这是好事啊。李顶梁转眼看李媛,眼白暴起说,是,女孩子清清白白嫁出去,都是好事。李媛赶快又给他斟一杯,这次是满的。李顶梁却不喝,继续看着她,带着几分认真说,现在就是你和婷儿了,直到你俩清清白白嫁出去之前,我这个担心是不会停的。李媛赶紧点点头,李顶梁接着说,但我也不担心你,媛儿你是有后福的,逃过了苏州那一劫,也没让马未那小子得手。
时隔多年,李媛只以为自己都把马未这个人忘记了,一下听李顶梁提这个名字,心一阵狂跳,随即又反应过来,这也是父亲醉话的一部分。李顶梁还没说完,一手端杯,一手伸出一根指头,戳着李媛面前的空气狠狠道,只是你那小妹,生得最好,也最不检点,我就担心她啊,担心啊,迟早要出事啊,要出事啊,要出……李媛看父亲拼命地戳着手指,一下又一下,忽然就停下来,她这才意识到,刚响起了一阵汽车的声响,李顶梁的话是被这开进小街的车打断了。顺着李顶梁直勾勾的眼神,李媛回头一看,离自家门口不到五六米的地方,停下了一辆黑色桑塔纳。
李媛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进的门,却记得是李顶梁揪着李婷衣服把她拖进了一楼里屋,李婷死命地扒着门框不肯进去,门徐徐往回关,李顶梁借着力狠踢了一脚门,正把李婷扒着门框的手夹了一下。李婷发出一声尖叫,松了手,李顶梁继续把她往里拖,直拽到客堂间的玻璃茶几处才喘息一下。李婷刚要扶着茶几站起来,李顶梁却猛地又踢了她一脚,李婷连人带茶几都重重摔了。李媛拼命拉着李顶梁却拉不住,只看见李婷浑身亮晶晶的,分不清是茶几的碎玻璃还是身上戴着的假首饰。李顶梁一下又一下地踢打着李婷,拽她的头发想让她起来,而李婷则两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和父亲角力,就是不起来。这场面看上去太过滑稽,像是李顶梁奋力地要把一个巨大的萝卜连根拔起,但李婷则纹丝不动,就这么盘腿坐在一堆亮晶晶的玻璃碴子里,带着血,带着笑,但脸上也还流着泪,她两手抓着自己的头顶靠近头皮的那一大堆头发,尖叫着,你弄死我吧,弄死我吧。余巧英和李超、李越闻声从楼上下来,也无济于事,眼见着李顶梁就从玻璃堆里拿起一块菱形尖头的要朝李婷脸上划去。李媛脑子里轰的一声,好像看到李娴脸上刚缝好的刀疤在她面前撕开了一道血口子。李媛不假思索地冲向电话,拨了 110,对面立刻传来一个冷静清晰的女声,你好,这里是110。
李媛站在派出所里听着民警和父亲小妹说话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在心里扳着手指,这是自己人生中第几次来这样的地方了?原来管辖水南村的派出所离家近在咫尺,但自己从没注意过。李媛坐在一排连着墙的塑料椅子中的一个上,余巧英呆滞地坐在她旁边,双胞胎睡眼惺忪的两个人挤一个椅子,但明显是不够坐。李顶梁站着,李婷也站着,除了脸上和手上有血,两人看上去态度都轻松得很,让李媛觉得不可思议。值班的两个民警都是年轻小伙,问话的和做记录的看着皆不过二十出头,拿着全家身份证一张张细看的神情却颇有威严。
只听得李顶梁声音里已经没任何醉意了,答那民警的问题时就是可怜的老父亲模样:我气,是因为女儿不争气,不走正道。小民警说,你气,但也不能使用暴力。李顶梁道,同志,你想想,一个女孩子家,半夜三更不回家,我在家门口守着等她回来,没想到她是跟不正经的男人一起,那男人还和她勾勾搭搭。小民警看一眼李婷,问道,你父亲说的是如实的吗?李婷冷笑一声道,他就是拽了下我的胳膊,然后送了个飞吻。李顶梁听她依旧言语轻浮,便又用眼瞪她。李婷鼻中轻哼说,老封建。小民警又问,是认识的人?李婷答,是我朋友。小民警拿起她身份证看了眼说,才十六岁,未成年人,能有什么真朋友?他们要是你真朋友,也不会看你挨打还跑了。李婷听到这话,嘴巴使劲抿了抿,只吞下一口气,没反驳。民警看李婷双手的手指都青紫肿大到像是胡萝卜一般,问,这都是你父亲打的?李婷答,这不是,是我自己不小心被门夹的。他就是揪我头发,然后用脚踢了我几下。民警问,那你这胳膊上腿上的割伤呢?李婷答,是因为他打我的时候撞翻了茶几,茶几的碎玻璃割的。李顶梁赶快补上一句说,同志,我真的只是想打她两下,教育她一下子。
小民警又看向李媛道,那你知道为什么你这个女儿要报警吗?她在电话里说,你快要把她妹妹打死了。李顶梁一迭声应道,不至于,不至于,是我这个女儿太不懂事,二女儿是太胆小,这才报的警,麻烦警察同志了。李媛听李顶梁这么说,语气诚恳,态度平缓,像是酒完全醒了的样子,又听到李顶梁说二女儿胆小,她更不敢抬头,心里盘算着是不是回去才收拾自己。这时候小民警又说话了,你不满意你女儿在社会上的交往,就打女儿,这就是不对的。李顶梁又答,是是,我是没处发火了,要不是她那两个狐朋狗友看我过去,就先开车溜了,不然我一定先打那男的。小民警厉声道,让你说话了吗?打谁都不对,你听我把话说完。李顶梁这才嗯嗯闭嘴。
小民警环顾了下屋子里的人,清一清嗓子说,一家人,有什么深仇大恨,要用暴力手段来解决问题?现在是新时代了,父母打孩子,腐朽、落后,本就是不对的,但孩子也应该想想,要怎样才是真正体谅了父母。你们全家都是外地的,来深圳是因为这里有好政策,城市发展快,赚钱机会多,那一家人还不是应该心往一处、力往一处吗?李媛听了这话,微微抬了点头,看到这屋里每一个人都在点头,包括一直双手抱臂站着一脸桀骜不驯的李婷。李顶梁附和道,同志你说得对,我这是大错特错了,一定回去好好反省。小民警道,不光是反省,主要得和女儿好好沟通,一家之主被女儿举报了,你一个当父亲的脸红不红?李媛听到这话,几乎心乱如麻,这话说得像是她拂了李顶梁的面子,也拂了全家的面子,倒像她是这桩丑事的始作俑者一般,那等下回家断断是再没好日子过了。所有人点完头的沉默之中,李媛只觉得每一个矛头都暗暗指向了自己,幸好那小民警拿起李顶梁身份证,又补了句:李顶梁,我再说一遍,打人是不对的,但看在你认错态度良好,你女儿也说了,身上大多数的伤不是你直接造成的,所以今天先不予立案,但你得写个保证书,保证下次不再犯了。过段时间,我们所里民警还会来你家回访,看你是不是真的改了。李顶梁把头点得如鸡啄米一般,连声说,我写,我写。
小民警一抬下巴,旁边做记录的另一个小民警便递过来一张纸,李顶梁猫着腰佝偻着身子,就站在民警值班的桌子前面,唰唰地就把保证书写了,恭恭敬敬交给小民警说,同志你看这样可以吗?小民警拿起来读了一遍,白炽灯照在保证书上,纸背透出字来。李媛看不清写了些什么,只觉得父亲短时间内便一气呵成写得密密麻麻,民警横看竖看都挑不出什么错来,也实在是服气。看小民警皱眉反复读了几遍,终于挥手说,可以了,回去吧,李媛这才双手撑膝站起来,但一下觉得脚麻没站稳,像踩在充了气又带针的软垫子上,啪嗒就是一跤。但这时候全家人都已经头也不回地出了派出所的这间窄小的值班室,竟没人扶她。
回到家,李顶梁径直进屋睡觉去了,李媛、李婷进了自己房间。李媛觉得一切都不真实,几个钟头前李顶梁伸手揪着李婷头发揍她的场景历历在目,自己家恍惚间便成了一叶孤舟,在滚油海中失控地漂向地狱,但她一个电话,所有人被带去派出所回来之后,地狱的景色又自动恢复成了一个普通人家的样子:门推开后吱呀作响,关上就从里面反锁了,为的是全家人睡觉的安全,像是从没夹过谁的手指;客厅茶几碎了一地,上面的三联发票本子、烟盒烟缸、几个小摆设都顺势倾斜倒地,但竟都没和茶几一起碎了,也就是一个顽皮孩子或是一只顽皮的狗过来撞倒了客厅家具的样子,仿佛没人在玻璃碴子里被拖拽过;二楼上她和李婷同住的房间,墙壁上一半边依旧挂着李婷的俊男靓女海报,另一半边则是自己一直留着的那面钱老师曾经的镜子,两张小床上的枕头毛巾被都被叠得整整齐齐,仿佛就等着她们回来平静地入睡,马上就会迎来新的一天。李媛先在自己床上坐了会儿,余巧英进来了一趟给李婷送红药水和纱布,然后说怕双胞胎睡晚了明天上学迟到就走了,李媛看她出去,听到若干声开门关门响动,最后全静下来,隔着墙壁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微微鼾声,便确定家里另外几个人应该真是睡了,这才松口气让自己和衣倒卧在枕头上。这期间李婷一直旁若无人地拿着面小镜子对着看给自己消毒伤口。
看李媛躺倒,李婷笑着说了句,你还是怕了。李媛眼睛看着天花板,怕什么?李婷说,你自己报的警,他们来带了爹爹走,你又怕爹爹出来了更把你往死里揍。李媛有点负气,冷冷地说,把我?我可全是为了你。李婷又笑,都一样,他捡到哪个揍哪个。李媛说,你小声点,他还没睡沉。李婷说,怕什么?警察已经让他写了保证书,况且他毕竟是我们亲爹爹,打几下是会的,你说的打死是不能的。李媛躺床上冷冷道,你看得这么明白,我真是白为你出头了。李婷给自己嘴唇边的小裂口涂上点红药水,在灯光下照了照,自己又笑了,二姐你看,我这变血盆大口了,活像个女鬼是不是。李媛不吭气,李婷知道她生气了,遂又说,二姐,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出头,但你想过没有,爹爹要是进去了,对我们全家也没一分一毫的好处。李媛听这话,沉默了一阵子,翻过身去假装睡着。
过了会儿李婷又跳到她身边,拍拍她的肩说,我知道你还没睡着,二姐,你起来听我说。李媛闭紧眼睛不理她,李婷又拍她几回,最后干脆盘腿在她枕头边,屏着气息小声说,你听我说,咱们对付爹爹,是要用计谋的。李媛觉得好笑,闭眼睛嘟囔道,你用的什么计谋?让爹爹看到你和男的在一起,他还不是立马发了疯。李婷说,这就是我在试他底线。一个人最容易被什么事情激怒,说明他骨子里最怕什么。李媛说,怕什么?难不成爹爹怕的是你朋友那假姨夫?李婷听李媛这么说,咧嘴一笑,没想到牵动了嘴角的伤,笑容顿时变了狰狞,痛得龇牙咧嘴了几秒钟后说,二姐,你最聪明,还看不出来我们爹爹最怕我们离了他的掌握,跟其他男人走了。你想一想从小到大,他教训我们不少,但那些最让他发狂的事情,还不都是因为外头的男人?大姐那时候的那个小薛也是,你那个马未也是,我这次也是。
李媛听了,一骨碌翻身坐起,激动道,这又干马未什么事?李婷赶快捂她嘴说,你是和马未没什么,但你别否认,爹爹疑心过你们,后来姚颖来了好一些,但爹爹这大度装了没几天,游泳池那事一出,他还是恨上了马未。李媛叹了口气说,你没说错,但马未和你现在说的事没任何关系。李婷点头说,是,是,那我继续往下说。我的计划就是,找一个有实力的男人,让他把我从这个家里带走。李媛皱眉,就那个姨夫?这么老?这么丑?李婷道,不是他,他只是我在试的千百个男人中的一个而已,况且一趟玩下来,我也看出他没什么实力,逢场作戏罢了。我要找的,是真正的有钱人,最好还是香港身份,可以带我直接就从这里去香港。李媛打断她问,那之后呢,你又要在香港做什么?李婷露出微笑道,和他结婚呀,然后继承他的家产,又或者,他给我点钱,让我做点生意,助我成为一个女老板。
李媛听完这些有点愕然,小妹,这些日子我真是不了解你了,你前阵子还在追港星,这阵子又想要当老板了?李婷笑道,你可从来没了解过我,这个家里的人也从来没了解过我,你就看着吧,我这个人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去实现的。李媛听她这么说,只觉得每一句都是小孩子意气,让人听得啼笑皆非。李媛翻身过去用脸贴着枕头,无奈地说,好,好,就再不搭理李婷。
李媛迷迷糊糊地感到,几分钟后,李婷把灯关了,也跳进了被窝,但窗帘外面的天却已经渐渐亮了,透得她俩的小房间呈现出一种深深的蓝灰色。李媛在半梦半醒之间,还想着六点又要起了,自己只有不到一小时的睡眠了,接着她又听到异常冷酷的咔嗒声和重物低沉垂挂在木板上的闷声,像是谁用了一把大锁,把她仅有的,和房间相同尺寸的安全小天地,都锁了起来。
李媛坐在床上一边苦恼着,一边想起在音像店打工时看过一部片子叫《逃离恶魔岛》,被关在四面环水密不透风的监狱里的三个犯人,仅用了一把勺子,就挖出了一条通道逃出生天。但现在她和李婷坐在各自的床上,门被李顶梁锁了起来,房间里仅有的一扇小窗倒是可以往外开,对着栋梁建设后门的一条小巷。但这窗户下面空空荡荡无着落,人翻出去了若不是能飞檐走壁,那不是摔死就是摔残。
每隔一个钟头左右,李媛就从床上起来一下,她对着门外叫过妈,叫过爹爹,也叫过双胞胎,但有时外面没动静,有时传来战战兢兢的一阵脚步声,但都没人过来回应。她俩的房间没有挂钟,李媛只能凭着感觉,推测好几个钟头过去了,都到了下午了,门锁依然没人来开。李婷倒是显得镇定,跟她说,二姐,你别试了,你看咱爹爹说到做到,说不打还就真不打,就是改个法子罚我们罢了。李媛焦急道,我不怕他罚我们,但无故不去上班,电子厂的工不就丢了。李婷道,丢了就丢了呗,爹爹都不急,你急什么。恐怕他心里想的是,现在到处都在招工,丢了这份,之后还能找到给钱更多的。李媛道,其实跟厂里去个电话就好,请几天病假,我就是被他关几天禁闭,也没事的。李婷冷笑一声,你都用那电话报了警抓他了,他还会让你再碰那玩意儿?李媛听了这话,唉了一声,只能自顾自继续垂头丧气了。
李婷从床上爬到小窗边,打开窗户往下看了看又虚虚关上。李媛说,你可别打要逃出去的主意,现在只能等爹爹的气消了,再把我们放出去。李婷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往墙壁后面一倚说,我就看不上你这样的脾性,凡事都要依着爹爹。妈和大姐都这么窝囊也算了,二姐,你是家里脑子最聪明的,竟然也不懂反抗。李媛听她提起李娴,心里忽然难过,说道,你这么说也是昧着良心了,当时大姐在家,她事事顺着爹爹也是为了你我,现在她嫁人了,我自然要继续担这个责任。李媛本想顺嘴往下说,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也就是为了你和两个弟弟日后能有点出息,但一想又不知什么地方别扭着,既不是她的本心,说出来了也未必合李婷的意,便转移话题道,小妹,你知道大姐怀孕了吗?李婷刚一直背靠墙壁眼盯着窗户下面,听到这话,眉头微微一颤道,什么?李媛看她没有半点高兴的样子,便说,这也是大姐苦出头了。李婷听了李媛这话,更把头摇了好几下道,我可不这样觉得。你说她苦出头了,我看她啊,明明是从一片苦海到了另一片苦海呢。李媛觉得李婷最近说话总这样激进,想着再驳她也没什么结果,只能轻轻说,人生本来都是苦。
这时候李婷却忽然看到了什么似的,一下蹦到窗边,咧嘴笑着打开窗户,又往下招手。李媛先看了眼门,似乎自锁上开始就没任何动静,然后就凑到窗前和李婷一起往下看,她惊见窗下面是张荷带着两个陌生面孔的小伙子,正嘻嘻哈哈拿了个脏得不成样子的旧床垫往他们窗下拖。李婷说,二姐你看,我就说了,对付爹爹要用巧计,咱这里毕竟不是监狱,也就是个家而已,想逃出去自会有办法。李媛看了看李婷,又看了看窗户下面的三个年轻人,都捂嘴笑着,用手势示意李婷往下跳。李媛这才悟到,在她压制着自己的那颗高远的向学之心,拼命圈养着它,让它变得低眉顺眼的这些时间里,李婷的叛逆却如杂草一般疯长着,一根根地从墙缝中钻了出去。
李婷先把自己的鞋扔了下去,也算试了试垫子的弹性,接着便爬上了窗台,两腿蹲在窄窄的窗框上,深吸了一口气就要往下跳。李媛忽然一把抓住她,叫了一声小妹。李婷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一手把住窗框,另一手则要把李媛抓着的那只手推开。你急什么,跳下去肯定不会死的,李婷说,我就是去新开的水上乐园玩一玩,前几天就跟张荷他们约好的,晚上还会回来。李媛死死抓着她说,信你是鬼,你这么下去了,晚上你要怎么回来?李婷不耐烦地说,简单,姨夫这边工程队总有梯子的,借个梯子就爬回来了。李媛依然不肯放手道,你也就这么说说而已,万一你不回来,又连带着害我,就跟昨晚一样,明明我没做什么,但罚的是我。李婷听到李媛这么说,不由得瞪她一眼正色道,二姐,我真的烦了,为什么在这个家里,做事情总要顾及这个顾及那个的,你自己不反抗,又不许我反抗,你可真是得了妈和大姐的真传,白读了那些书了。李媛被她这话点得浑身一震,不由自主放开了手。只见李婷轻松一跃,就滚到了下面的床垫子上,就一秒钟的工夫,像是什么力道都没用,什么勇气都没消耗一般,她就这么轻轻松松得到了自由。李媛在窗口看着张荷拉起李婷的手,继续跟她招着手,张荷的口型似乎在说,姐姐,你也跳啊。但李婷又看了眼李媛,把张荷从窗下拽走了。两个小伙子也嘻嘻哈哈和她们一起走了。
李媛扶着窗框看外面,只觉得明明还没入夜,天色却渐渐晦暗起来,那块旧床垫还在,她其实也可以随时跳下去,但自己的问题就是想得太多。李媛对自己感到失望,现在的她只要心里动了一个念头,便会勾起李顶梁眼中生气的红血丝、余巧英苦瓜一样的脸、双胞胎奋力扒饭的劲头,以及李娴那条触目惊心的大伤疤。李媛忽然又想起,今天有台风,便把头伸出去,想提醒李婷带上雨具,早点回来。但李媛不敢大声喊,而李婷就算听到了,恐怕也全然不会在乎。李媛想着李婷刚才说的话,人生啊,也就是从一片苦海到另一片苦海,既然李婷已经决定跳窗逃跑去水上乐园玩耍了,总之都在水里,又何惧台风天?既然自己所有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对这个小妹全无用处,既不能成为她在苦海中的船,也不能成为她在风雨里的伞,那确实,就让她去吧。
李婷跳窗跑了,李媛躺在小床上无事可做,睡了一觉又一觉,每一个梦中都在用一把勺子在不同的地方挖地道,配合着耳畔阵阵电闪雷鸣,她倒也不着急,但觉得这逃出生天的地道实在是没有尽头,一直挖,前面却一直都还是墙壁。忽然开锁的声音响起,李媛从梦境中挣扎着醒来,睁眼一看,自己仍身处牢狱,窗外是和做梦一样的乌漆麻黑,雷声隆隆,闪电肃肃,雨已经不是线也不是帘,而是被大风卷着的水团子,砸得玻璃窗咚咚响,把窗框不严实的地方也都喷得湿透,窗框周围的墙面和窗前的小书桌上都是水。
李媛抬身坐起来,看到余巧英和双胞胎拿着饭菜站在开了锁的门边,三个人的表情都是呆滞的,也并没朝着李媛这边。李媛这才想起来,李婷不见了,家里人必定是惊愕的。只见余巧英像是瞬间腿软手软,一下瘫坐在地上,碗也打了,好在双胞胎手里还拿着菜,倒仍旧稳稳端着。李媛去扶余巧英道,她跑了,和朋友一起,但妈,我觉得不要紧的,她还会回来。余巧英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根本不听李媛后面说的,只是不停地念叨着,她跑了,跑了,她跑了。李媛也不知要怎么安慰母亲才好,过了会儿,余巧英忽然停下来,双手一捏李媛的肩膀狠狠道,你怎么能放你小妹走呢,这样的天,她要是死在外面,怎么办?李媛这才意识到,窗外的雨下得比刚才更大了,狂风发出尖啸的狞笑声。
双胞胎中的李越上前一步问,二姐,你说三姐逃出去了,她去哪里了?这时李媛整个人也呆滞了,轻声答,她跳窗的时候说,和朋友去水上乐园玩了。李越问,哪个水上乐园?李媛答,新开的那个吧,深圳就这一个。李越道,那是还没真正开呢,就是刚建好了而已,怎么可能去那里玩呢。李媛脑子里乱成一团,答道,她有个朋友,是做工程的,那些还没完工的大项目,她都能跟着混进去。李越叹了口气说,二姐,你也是糊涂,这样的天,水上乐园得有多危险。李媛看着李越那依旧稚嫩,但已然和自己小时候一样一脑门子主意的脸庞,心思又混乱起来,想着双胞胎也已经长大了,不仅个头大了,而且脑筋也更清楚了,尤其是李越,看上去又是一个读书的料。李媛伸手赞许地拉住李越的小手,李越却一下挣脱她说,二姐,你清醒点,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三姐在外面确实有危险,我们得去找她啊。
李顶梁在外面应酬着,被叫回来找李婷。余巧英把家里所有的伞都拿出来了,一人一把。李媛主动拿了把伞骨子出了点问题的,风一吹就反向折成一个喇叭,但李媛宁可被淋湿,也要拿着这把坏伞,因她觉得李婷到底还是被自己放走的,她只能找到这一个办法来惩罚自己。李顶梁拿着伞走过李媛身边,都没正眼看她,李媛心里难过,想着李顶梁这次不对她动手,竟让她比挨打还难受。只听李顶梁说,先上车到市中心,然后分头去找。之前载过全家的小面包车已经有阵子没开了,李顶梁发动了半天才把车点着。在狂风暴雨中,小车开得摇摇晃晃的竟像个船一般,车上的五口人因了这家最叛逆的女儿才重新同舟共济起来。李媛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也许真如余巧英说的,这样的天去玩水上乐园,又是未全部建好的,那真就是去送死。
车走了漫长的一路,停在一片工地处,李媛不敢相信,果然这传说中南方最大的水上乐园就是没完全建好,空有五颜六色的管道立在空中,被台风和疾雨一下下冲刷着。李顶梁停了车,带着所有人就要往里走,两个戴红袖章穿黑色雨衣的人伸手拦他们,不许进,这还是工地。李顶梁说,我女儿和她朋友在里面,我要进去找。黑雨衣的人的脸都被雨水冲得模糊,想也不想继续拦着说,不可能,我们一直在这里守着,不可能有人进去。今天台风,连工人们都撤出来了,里面一个人都没有。李顶梁也是满脸的雨,说,你让我进去看看,我女儿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她约了朋友在这里玩的。黑雨衣的人竟笑道,那你女儿莫不是脑子进水了,你自己看看,这样的天气怎么可能在这里玩。李顶梁和那两人说不通,便发了狠劲,要去与这两人干仗。
李媛僵直站在雨中,却感受到有个小手拉她一下。她抬头看,是李越指着不远处一个豁开的口子,进去就是水上乐园了。李超已经先溜到了那里,用自己的身体比一下,可以钻进去的。这时候余巧英也看到了这三姐弟的动向,趁着李顶梁和那两个保安争吵,李超先进了豁口,再是李越,最后是李媛,心一横把伞一收也进去了。余巧英始终端着一张苦瓜脸,在风中雨中像个石像一样侧着身子站着,眼看着李顶梁和两个保安打起来了。
李媛一个人在偌大的水上乐园中走着,喊着李婷的名字。暴雨倒是越下越小,像是耗尽了所有的愤怒般的人,最后只剩了星星点点的惆怅,只飘点雨丝,而闷热的天气也变得凉爽起来,让湿了全身的李媛一边走一边觉得呼吸顺畅了点。李媛已经不知道两个弟弟去了哪里,也不知道李顶梁、余巧英是否进来了,但她自己仔细看了一处又一处,确定已将这水上乐园转了个遍。在某处她捡了个像是工人留下来的手电筒,打开是亮的,便将沟沟渠渠也照了遍。水上乐园白天看着像个童话城堡,晚上那些高塔和粗水管子,以及像是一条条漫长滑梯的几根弯道,都黑魆魆的,像是鬼怪巨大的鼻梁和吐出的舌头。微雨朦胧中,李媛也看清了那些大池子里根本尚未蓄水,只有一夜暴雨积存起来的浅浅的泥浆水。开始她担心李婷和张荷以及那几个小伙子,可能月黑风高看不清直接跳下去,摔死在那空池子里也是有可能的,但逐一用手电筒照了之后,那些池子底下果然一个人也没有。李媛不知该庆幸好,还是继续焦虑好,总之雨小了,李婷也应该没在水上乐园里,她就不该把这个小妹的任何话当真。但李婷也一定去了某个其他的地方。跟张荷回家了?不可能。他们全家出发到水上乐园前,李媛特地指路去莉娜发廊看了一眼,张荷母亲仍然叼着烟优哉游哉做着台风天的大生意,发廊楼上张荷房间的灯也是暗的,说明人没在家。
李媛脑子里忽然闪过四个字:南华宾馆。既然李婷离家的目的是去什么地方玩耍,以此向李顶梁示威,那她不达到目的是誓不甘休的。李婷早些时候去过南华宾馆,如果是台风天,去一个能避雨的地方玩耍也更符合常理。李媛想到这里,干脆收了伞,冒着小雨噌噌地就往出口处跑。她沾了一脚底的泥,抬脚不那么利索,又停了好几次思考那个刚才让他们进来的豁口在哪,又费了二十多分钟才出了工地。但黑雨衣的保安已然归位,李顶梁和车也不知所终,只有余巧英还依旧一动不动在原位上站着,凄风苦雨地拿着伞,连动作身形都没变化一点。李媛冲上去问,爹爹呢?余巧英说,婷儿不在这个地方?李媛道,不在,我全找了,绝对不在。爹爹呢?余巧英说,你爹爹被那两个保安盯得死死的,他没进去工地,就开车又去找了,让我在这里等着。正说着,小雨中有两个车灯白晃晃地往这边开过来。李媛握一下余巧英的手说,我知道小妹在哪,我现在就告诉爹爹,妈你在这里别走,等着李超、李越。她不等余巧英回话,就拉开了小面包车的车门,李顶梁浑身湿透地坐在驾驶座上,回脸看她的眼神是茫然的,仿佛也已经失去了方向。李媛自顾自上了车,也来不及多解释就说,爹爹,去南华宾馆,我知道怎么走。
遗体在南华宾馆的游泳池被发现。有生以来,李媛是第二次近距离地看到尸体。她心里悲恸,但眼睛却不会放过已死之人的所有细节。青灰的皮肤、肿胀的四肢,因为在水下泡的时间过长,整个人都像一艘吹满气的橡皮筏子一般,撑得滚圆。面目也由于肿和鼓而导致五官都看不清了,湿漉漉的头发像是海草,就这么随意挂在肿大的身体上。李媛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小蒋死去的样子,那些在生前,她见过的欢声笑语的轻盈身体和姣好脸庞,在死后都成了沉重的物件,模糊不清的废材。生前她们能跳,能笑,能招手,能做鬼脸,轻薄明丽的衣衫随风飞扬。但死后,需要几个人才能为这个物件整理好残存在身体上的破烂布片,喊着号子一起将其放进尸袋,抬上担架,每走一步都要协调好节奏,这样才能顺利运出。
李婷和张荷平时穿的衣服太像了,两人都喜欢戴鸭舌帽,扣着一头长发,大多数时候都是黑色紧身衣紧身裤,中间露一截小蛮腰。以至于李媛进到南华宾馆游泳池的时候,第一时间竟分不出,在池畔哭泣的那个人是她们中的哪个,在池底微微摆动的那个人又是她们中的哪个。但一秒钟后,李媛意识到岸上的是李婷,因为她酷爱戴的那顶鸭舌帽是粉色的,就是之前李顶梁送的那一顶。李婷虽嫌帽子戴多了有点旧,但无奈市面上粉色鸭舌帽太少见,所以一直还戴着。而池底的那个躯体则是张荷,不知为何,她像是牢牢粘在水下一般,已是死了有一段时间,却还不漂起来,只是袅娜地在碧波下面轻轻摇摆着。她仍戴着自己那顶深蓝色的鸭舌帽。
在公安局,据李婷供述,她和几个朋友原本就约了去水上乐园玩,没想到被父亲关了禁闭,但她自小重义气,说好了要去,她跳窗也要实现承诺。可到了水上乐园之后,台风上陆,原先说好带她和张荷私自进园的男孩子反而㞞了,说大风大雨容易出事故,便先撤了。李婷这时候不甘心,觉得自己如果此刻就回家了,首先是有可能撞到父亲,其次是已经跟二姐吹嘘了说要出去玩的,早回家显得自己很没种。所以在和张荷商议之下,两人决定再托上一次的那位姨夫,把她俩带进刚刚完成装修工程的南华宾馆玩玩。但姨夫也因为台风天懒得出门,只告诉了两个女孩子从哪个入口容易溜进去,便再没接电话。据他说,自己后来就睡着了。而李婷和张荷顺利进入宾馆后,七拐八弯,就到了位于宾馆地下一层的室内游泳池。
民警问,为什么会去游泳池?李婷答,因为装修得金碧辉煌,很好看,所以就想下水。而且本来就准备去水上乐园的,我跟张荷说,今天我非要游成这个泳。民警又问,你们本来要去水上乐园,都是带了泳衣的,但为什么张荷被发现的时候,没有穿泳衣。李婷答,我们到了宾馆里面,人都已经淋透了,浑身都是水,穿不穿泳衣没有区别了。民警继续问,那张荷怎么会溺死的?说说全过程。
李婷沉默了很久,然后答,张荷说先下去试试看,发现水是温的,就让我快下来,因为放了温水,就说明宾馆马上就要营业了,以后我们就不能偷溜进来了,但没想到。看李婷哽住,民警追问,没想到什么?李婷答,没想到,她这么在水里边走边游着,就到了深水区,忽然她就不见了,我在岸上,有几分钟没看到她,不知道她怎么了,还以为她和我开玩笑,但再后来,她就再也没上来,我叫她,在岸边走着找她,只看到一团黑的在水下,她已经不动了……李婷说到这里,泣不成声。民警问,张荷平时水性好吗?李婷哭着答,很好,比我好,她从小在海边长大的,但我不知道这次是为什么,她像被什么东西吸住了一样,看她这样,我更不敢下去了。民警问,遇到这样的情况,你跑出去找人了吗?李婷答,找了,但没有找到。民警点点头,深叹了一口气。
李媛坐在走廊上,看民警把李婷送出来。但第一个扑向李婷的并不是李顶梁、余巧英,而是后来被通知了来公安局的张荷母亲叶莉娜及几个看着是亲戚的男人。想来是叶莉娜已经入睡了才被打电话告知的女儿死讯,她没化平时李媛看惯了的全套浓妆,而是素着一张脸,眼睛鼻子嘴唇都小了一圈,那皮肤也不似粉底盖着时候那样白皙,而是皱纹密布的黄里发灰,但奇异的是,她虽看着像是刚从床上起来,刘海却依然是高耸的,上面还附着着发胶的晶晶亮亮。叶莉娜穿着分体式的全棉睡衣,上面画着蓝黄相间的小熊,脚上还蹬着拖鞋,脚指甲上的红色甲油已经斑驳了,她就这么扑向李婷,两手发狠地先抓着她的头发,又想要去抓她的脸,嘴里呜咽着,你还我女儿,你还我女儿。民警们拼命想要拉架,她却始终不松开抓住李婷头发的手。旁边的男人个个面孔凶神恶煞,李媛觉得他们像是来帮叶莉娜的,但明明也有两个抱着叶莉娜的腰,把她往后拽。
李顶梁见此情形,屁股粘在凳子上没动,只低头抽烟。而余巧英这时不识趣地上去,一边拉叶莉娜的手一边哭号着,是我们的错啊,是我们的错,你原谅孩子吧。此话一出,叶莉娜反倒放下了对李婷的攻击,只见李婷被扯得披头散发,也不整理,就这么站着哭。叶莉娜一个转身,对着上来拉架的余巧英就是两个耳光。李媛心一惊,这时李顶梁看到自己老婆被打,也腾地起身。几个民警拦住所有人大喊着,别打了,都别打了,让孩子安息吧。
民警公布了张荷的死因是意外。李婷和张荷潜入南华宾馆那一天,正逢游泳池试水,把全部进水口排水口都打开了,又突遇台风天,为安全起见宾馆放所有人早早下班,泳池工作人员也没顾得上关水就回家了。事后宾馆方检讨,也确实没想到在这个时候会有人偷偷溜进宾馆使用游泳池。张荷应该是在深水区不慎被某个排水口吸住,完全没法挣脱才溺死的,这件事宾馆要付一定责任,另一部分则是她自行下水,于情于理都和李婷没关系。但叶莉娜却认定了是李婷把自己女儿约了出去玩的,如果李婷不那么叛逆,非要跟家里对着干,张荷也不会丢掉性命。叶莉娜做了好几张海报,上面贴了张荷面目全非的遗体照片,又写上“杀人偿命血债血还”等大字,一开始让那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拿着,后来又印刷出来不停往附近墙上贴,男人们就站在李顶梁那栋梁建设的门口,喊打喊杀,让整条街的人都来看热闹。
长此以往,不仅李家人日常上学上班生活受扰,连上门找李顶梁的生意也少了。李媛每天也没法去上班,只在家看着李婷,又多了好多新的家务活,比如到了某些点,那几个男人会去吃饭抽烟上厕所,李媛便要趁没人的时候去撕掉贴在墙上那些红字写得血淋淋的海报,先撕邻居家的,再撕自家的。相邻的几家本来都一口一个李老板的,发生了这样的事,再无尊称,但余巧英像祥林嫂一样地解释了一遍又一遍,这些人不明真假,也就面子上还过得去,尤其是看李媛每天卖力地又撕又擦,也不好意思真的翻脸。
后来叶莉娜的人改用了红色涂料,干脆就在这一带附近的墙上直接写着“李家全家杀人犯”“报仇雪恨还我女儿”之类的口号,连邻居都耐不住了,看到李家人也都没了好脸色,对面的邻居还去报了警。民警来了也没辙,说只能想法找叶莉娜做做工作。而那邻居却说,找叶家做什么,人家女儿没了,主要是这个李家,搬走不就行了?说这话时,那邻居手指着“栋梁建设”那四个字。李媛认得这人,和爹爹李顶梁一样,他是手艺人出身,后来找老乡拉了个小工程队,有一单没一单地做。李家刚搬来时,这邻居看着栋梁建设的牌匾立起来,便对李顶梁刮目相看,一有空就来递烟蹭酒,对李顶梁一口一个大哥,后来李顶梁便也介绍他些修缮宗祠祖庙的单子。现在此人借此有了固定客源,对于叶莉娜这事是否真心鸣不平也不知道,希望李顶梁一家滚蛋那也是自然的。
李媛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只觉得不能去电子厂上班,也不能再去寰宇音像那片小天地偷闲了,她也难过,但这难过肯定比不过李顶梁的难过和李婷的难过。这中间还有一层,是余巧英特别嘱咐她,如果接到大姐李娴的电话,最近的这事是万万不能说的,李娴刚怀孕三四个月,听了这事必定会影响胎气。李媛觉得余巧英说得在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先麻痹自己,让这样的苦痛习以为常。她改进了方法,学会了买最便宜的油漆,趁那些人不在的时候,迅速地刷去红字。这举动慢慢竟成了那几个男人的乐趣,明明看到李媛拿着滚子和油漆桶出来,那些男人不再阻止,而是抽着烟看她刷白后,像是一堵新墙一张白纸,又给他们提供了书写的广阔天地,这时候马上又一通大字写上去,写完了他们便等着李媛再刷,刷完再写。
李媛感到自己在这样的周而复始中,已经失去了血肉,成了一个机器人,看再多恶毒的言语,听再多邻居的咒骂,她也只是戴着大棉纱口罩,尝着自己的泪水咸味,混合着挡不住的油漆刺鼻毒气,一遍遍地重复着。有时候她会想起那次遥远的作文比赛,面对一张空白的稿纸,当时的她是如此思如泉涌。但现在她刷着一张又一张的白纸,一堵又一堵的白墙,只供人随意涂抹随性谩骂,世界对于她渐渐灰暗下去,没有红和白,只有深灰和浅灰。只在她抬头的时候,有时看到李婷站在二楼窗前呆滞的身影,李媛都会想到很久很久以前余巧英说的,李婷真是自己三个闺女里长得最漂亮的一个,这些日子里她虽不再化妆,也不再有笑容,但那披头散发之下的小脸,依然对这现实的世界,是一个被刺破了的明亮口子。
12 月末,家里的电话铃响起,李媛下楼去接,对方听她喂了一声,开口就问,是小李媛吗?李媛疑惑道,您是哪位?对方说,你忘了,我是鹏程电子厂之前你那条流水线的拉长,红英姐。李媛一下记起这声音出处,赶快说,红英姐好,这几个月我实在对不起你,因为家里发生了些事情,请假辞工也都是事后,实在实在不好意思。红英姐笑道,你这孩子,之前补请假的电话里已经和我这么说过一次,辞工的电话又这样说了一次,今天又再说一次,你不会是傻了吧。李媛听她这么说,迅速地反思了一下,可能这几个月自己确实愚钝了,但也是在自己对自己实施的麻痹之下。红英姐说,我知道你家里发生了什么,这地方就这么小,厂里都传遍了。我和莉娜也算是一起长大的,知道她这种极端的脾气,也可怜她早年被男人骗了,都劝她赶快打胎,但她还坚持把女儿生下来,养到这么大没了,是一口气上不来的。李媛第一次听到张荷的前史,心里更难过,说,红英姐,那你如果见到张荷妈,也替我们传达一下哀思。红英姐道,小李媛你真的老实,现在她已经没在哀思了,只想着要一报还一报,把你小妹置于死地。李媛听了沉默,红英姐又道,这事情主要是老天没眼,你们家没有责任的,但人的悲痛太长久了,就变成了不甘心,是一定要把对家拖下水的。李媛依然沉默,因为觉得自己附和或解释都是错的,再就是她忽然搞不明白红英姐为什么忽然打这个电话来。
过了几秒钟,红英姐说,唉,说岔了,今天也不是为这个才打电话给你的。其实你辞工之后我一直想着你呢,小李媛,你这聪明又肯干的劲儿,我是最喜欢的。其实我啊,这段时间已经从鹏程辞职了,有家新厂挖我过去当车间主任,在东莞那边,你有没有兴趣?李媛听了她的话,竟然心如止水,红英姐,谢谢你的好意,但这段时间家里的事情我走不开。红英姐一声长叹说,小李媛,你再想想,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要是跟了我走,去那里你就可以马上做拉长,然后就跟着我步步晋升。李媛听着这话,下意识看了看四下里,李顶梁今天不在家,余巧英也没在楼下。李媛道,我明白红英姐的好意,但现在家里真的需要我。只听红英姐清脆地笑了一声,你家里不需要你,你家里只会拖死你,小李媛,你也要替自己想想。接下来便让李媛去找纸笔,要她记下来,三天后的晚上八点,深圳火车站见。红英姐说,我也是爽快人,你去就来找我,不去也可以拉倒。李媛没拿纸笔,心里却把这时间地点记得牢牢的,她忽然有了一个全新的想法。
李媛照例给李婷把饭端到二楼姐妹俩的小屋里,她看李婷就坐在床上,盘着腿,散乱着一头多而密的头发。李婷抬头看了眼李媛,机械性地接过饭,也就是小小一口加了几条叶子菜,连肉都没有。李顶梁早叮嘱了李媛、余巧英,不能让李婷饿死或是自己寻了短见,但也没必要让她吃饱。李媛看着李婷狼吞虎咽,也就一分钟不到,就把碗里吃干净了。李婷平时眼神都恹恹的,吃饭时却仍露出亮光,可见得她胸中那一星火苗仍没灭,只不过自发生了那事,李婷不再与人做任何交流,李媛也不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李媛接过空碗,小心地看了眼门,然后对李婷说,小妹,你听好了,你几个月也没对我说过什么话,现在也不用回话,我说你听就可以。李婷听她这么说,眼神一下疑惑,一下又把头低下去。李媛咽了口唾沫一个字一个字说道,三天之后的晚上八点,深圳火车站,我之前电子厂的拉长红英姐会在那里集合一批人去东莞,你要抓住这个机会,从这里逃出去。我会给你准备一点钱,也会试试看把你身份证件偷出来,你就千万千万记得时间地点就是了。红英姐你也和我一起见过的,她也认识你。
说完之后,李媛就准备把碗筷拿下去,没想到李婷忽然伸手扯住了她的衣袖,声音微弱地说,二姐,你什么意思?李媛停顿了一下,又习惯性看了眼房间的门,低声道,小妹,他们不会放过你的,你要是一直在这里,这辈子就是废了。李婷抬起头来看着李媛,眼睛里都是眼泪,又叫了一声二姐,便说不出话来。李媛放下碗筷,两只手笼着李婷的两只小小的冰冷的手,姐妹俩就这么互相暖了一会儿,李婷才说出一句来,二姐,你真成了大姐了。李媛听了这话,心里完全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自李娴走后,她不知不觉也成了那个习惯性牺牲自己的人,且她现在才深深明白,这牺牲不光是身体上情绪上的,更是智识和心气上的。早先她可能是一棵树,拼了命地往上长,现在却要将自己砍成一个树桩子,深深地扎在土里,才能供人坐着乘凉。
李婷小声说,二姐,要不我们一起逃走吧。李媛摇摇头道,那不行,这家里若是人都走光了,也是不行的。李婷悲切道,哪里不行呢,二姐,那是你觉得,叶莉娜难不成会真把爹爹妈妈杀了?李媛低头说,也不光是这事吧。她的手渐渐松垂下来,李婷这会儿反握住了她的手道,二姐,你说我要是一直在这里,就废了,你也是一样的啊。李媛听了这话,挣脱了李婷,端起碗筷就往下走,背转身之前听到李婷又低低地说了句,二姐,你再想想,你也为自己想想吧。李媛觉得这一模一样的话从李婷嘴里说出来,又和红英姐说出来时自己的感受不同。只听李婷又补了最后一句,二姐,你可千万别成大姐啊,门就在自己背后关上了。
12 月 24 日的下午四点,离李顶梁收工到家还早,余巧英在厨房里开始忙晚饭,双胞胎这天在学校则有额外的庆祝活动。这也是李媛第一次听说有圣诞节这个新奇玩意儿,据说是从前几年开始,由香港传过来的洋节。中午过后李媛提着油漆桶去下面走了一圈,最近那些写大红字的男人们也开始懈怠了,毕竟干任何事情,无论善恶,若不是有着丰厚报偿,谁都不能永远坚持着那一股子心气。今天是不是那些人也都纷纷去过洋节了呢?李媛疑惑着,竟然没看到那几个男人惯常晃荡的身影。她手拿滚刷,不由自主地走得远了些,直至可以看到莉娜发廊的地方。李媛不敢靠近,只把衣领竖起,缩着脖子,人贴着墙根,往发廊的方向稍稍又移动了几米,这才远远地依稀看到今天发廊生意兴隆,所有老师傅小师傅洗头妹洗头弟手里都忙活着,叶莉娜也像是不得已地从悲愤中被拖出来,黑着两个大眼圈,前额依然顶着高耸的刘海,在不停地为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中年女人上电烫卷。发廊外面也贴着一圈红绿金相间的圣诞贴纸,有鹿,有雪花,有白胡子红衣老人,与南方的冬天截然不同的意象。李媛看着,心里觉得今天也许真是上天最佳的安排,是让李婷逃跑的最好日子,但身体不禁又打个哆嗦,不知自己是感到了兴奋还是愧疚。
李媛回到家,正碰上余巧英往外走,说要去买点米油,说完便和平常一样神思恍惚地慢慢沿着墙根朝着粮油店的方向踱步。李媛知道这是最好的机会,猛地蹿上楼梯,拉着李婷的手,塞给她叠得整整齐齐的几张纸币和一个事先整理好的小包,然后说,身份证我实在找不到,但红英姐应该可以给你想办法,然后就把李婷往外推。李婷被她这么一搡,感觉整个身子是软的,一下就跪在了地上。李媛心急,要拉她起来,嘴里说着,小妹,怎么了,别怕啊,腿别软。但李婷忽然就哭起来,跪着不起道,二姐,二姐,我对不起你,也没有办法报答你,就这么最后给你跪一下吧,然后持续着抽抽搭搭,依然不起身。李媛心里急得什么似的,揪着她衣领子说,都什么时候了,快走,快走,有什么事以后再说。李婷死死地跪着,低头想了一会儿,又说,咱们还是一起走吧,不然爹爹回来你就是一个死。李媛心急如焚,不行,回来不见人了,那就是妈死,那还不如我扛打呢。姐妹俩僵持不下,李媛心里想到了无数个自己在寰宇音像店看过的片段,那些做好准备亡命天涯的人,总在关键时刻舍不得,最后就落得个被一网打尽的下场。她咬紧嘴唇,又狠拽了一把李婷,别跪了,快走,以后我绝对会让你报答我的,小妹,就记着这次。李婷还在哭,李媛看着她,抚了下她披散的头发道,找个帽子戴上,别一出去看着跟疯子一样。
李婷抬起头,这才明白李媛留意已决,李媛看着她眼睛里像是蓄了两道亮光,说话和动作一下都爽利起来。只见李婷三下两下,就把那些钱分成两份,两份都折得小小的,塞给李媛说,二姐,你拿着,万一你改变主意,我在火车站那里,等你到八点。李媛只得接着,也不知该最后说什么告别的话,她脑子里一闪而过,好像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大多数告别都是这样猝不及防的。看李婷站起来,她知道这真是最后的时刻了,但也只能说出一句,找个帽子,找个帽子。李婷翻了几下床底下的衣箱,从自己早先的好几个鸭舌帽里,又拿出了粉色的那一顶。李媛也心知,这是她拿走的对这个家的最后纪念。李婷把头发麻利地塞进帽子里头,乍一眼看上去活像个假小子。李媛看不见李婷的眼睛,只看到她帽檐下的嘴角笑了一下,说,二姐,我一直等你到八点,我戴着这个帽子,你就容易找到我。说完便迅速地下了楼梯,李媛跟着她下去,在门口两姐妹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今天果然街上没一个人。李婷头也不回地走了,李媛站在那目送她,心里一下是满足,又一下是空洞。
李媛上了楼,在自己和李婷的房间坐下,等着天色暗下来。余巧英这次也是奇怪了,迟迟没回来。李媛看着这房间,想着李婷邀她的,她也不是不心动,而是仍有一股子执念在锢着她,不管双胞胎今后如何出息了,这个家在她的记忆中,最早的生活图景仍是属于三姐妹的,只要还有一个女儿在,这记忆就不会四散。她想了又想,脑子里的回忆交织着、错乱着、纠缠着,这剧烈的回忆活动竟然让她的身体也动弹不得了。李媛干脆在床边坐下来,看着窗外,平视过去是对面的一堵墙,俯视下去,李婷前一次跳窗逃跑的那个破旧床垫竟然还没人来拉走。她不由自主地笑了,预测着不久之后会发生的一切:自己少不了要挨爹爹一顿严重的惩罚,但凭她对李顶梁的了解,那也不过是挨揍和关禁闭一段时间而已。只要挨过这一段,她又可以再找工作,甚至有可能再找两份工作,一份白天上班,一份晚上再去个音像店,这样的日子的尽头,有可能是她最终也嫁了,留给余巧英一份完整的安心。接下去余巧英也会踏踏实实地操心双胞胎长大的各种,帮他们娶媳妇,带孩子。
李媛这么想着,不禁有点困了,主要是想象中越往远处走,能认知的图景就越模糊。尤其是到了自己嫁了的那一部分,她想着大姐的婚礼,大姐的丈夫,大姐丈夫的孩子,好像完全没办法把这一切联系到自己身上。李媛奔涌的思想又瞬间跳了一下马未那章,潜意识便让自己赶快再跳回来,怎么可能是马未呢,他可是大学生呢,何况他还有姚颖。他们现在在做什么呢?马未现在该毕业了吧,他之前说的要出国,去意大利,李媛在迷迷糊糊之间,更觉得自己像是和马未已经隔在了两个世界,且自那个夏天结束之后,她甚至没办法找到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了。李媛渐渐沉入了想象中,那是一个明亮的,雪白的地方,她看到很多扇门,但都关着,也没有把手。她奋力地一扇又一扇地敲着,但没有门向她打开,她转着圈敲门,也没发现那个地方有任何出口和入口。
李媛在半梦半醒中,忽然感觉到自己被什么东西用力扯起,雪白一片中瞬间出现一个黑洞,有个手把自己拉回到现实。李媛猛惊醒,发现自己仍在二楼小房间里,天光已暗,她的眼前却轰地一片闪亮的星点子。等她又反应了几秒,这才看到李顶梁也在床上,一只手揪着她的头发。李媛觉得头皮被扯得生疼,脑壳又一阵阵地晕,刚才那一片星点子应该是父亲把她从睡梦中揪起来,直接就扯着她的头发将她撞向了墙上。李媛看着李顶梁,两眼空洞无神,她心里也似有一个大洞般,在被弄醒的一瞬间,所有思绪都从那洞中掉进深渊了。李媛拼命想要找回自己的思想和精神,但看着眼前凶恶的李顶梁,她一无所获,只能气息微弱地问了句,爹爹,你要干吗?李顶梁的眼睛又像那天晚上一般,布满了红血丝,他死死攥着李媛头发不放,身体慢慢向她移动过去。李婷呢?你小妹呢?李媛想摇头,从头皮到脖颈却都没法动一寸,她梗着脖子答,不知道啊。李顶梁道,你放走她了,她去哪了,说。李媛又想摇头,但做不到,只不停说,不知道啊,没见着啊。李顶梁这时从鼻子和嘴这边发出一阵冷笑一样的哼哼声,伴着粗重的呼吸,酒气和浓重的口气朝李媛涌来。
不知为何,这竟让李媛想起了多年前的苏州,在清平寺那个废弃的园子里,那个无名的凶狠男人,当他拼命攥住李媛的时候,也让李媛闻到了这样难闻的气味,是攻击的前兆,也是兽性的味道。李媛能感到大事不妙,也拼命想转动脑子,分析为什么余巧英不见踪影,李顶梁却先回来了。记忆中李顶梁从未这样对过自己,也从未挨自己这么近。她心里害怕着,放走李婷这事有这么严重吗?比自己当年离家一晚上去泉州参加作文比赛还严重吗?爹爹当年也是这样惩罚了大姐的吗?李婷那晚从外面回家,和男人飞吻的时候,爹爹也上去拖了她的头发,死命拽着,如果当时自己没打110,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李媛一方面觉得心里有许多部分碎了,另一方面又觉得这些碎了的部分撒在心底,便生发了许多小小的尖角,如笋一般地破土而出,开始慢慢刺破自己记忆中长久的那片迷雾。李媛看着李顶梁一点点朝自己逼近,想着李娴和李婷,她们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吗?多年来她一直觉得,爹爹不会对自己这样的,但这句话的背后,是自己对大姐和小妹曾经遭受过的假装视而不见吗?李媛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挣脱那只攥着她头发的手,也想把步步逼近的李顶梁往外推,但父亲不会让她有思考的时间的,他用了更大的力气,猛地把李媛撂倒了。
钢丝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李顶梁采取了李媛最不能反抗的姿势,一下跨坐在她身上,一手压着李媛的两只手,将其交叉着在头顶上方困住,另一手捏着李媛的脸颊肉。李顶梁凑到李媛脸前,这样的距离让李媛根本无法认出眼前父亲的五官,只还能辨认出李顶梁的声音,继续恶狠狠地说着,你干的好事,媛儿,爹爹最喜欢你的,但你看看你对爹爹都干了什么好事。李媛感到茫然和疼痛,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一瞬间自己的世界昏天黑地,不是灯被关了,而是连电闸都被拉断了。李顶梁不再捏她脸颊,改用那只手掐着她的脖子,李媛就这么忍受着,觉得自己就这样死了也好,用这样的死亡换取李婷的自由,可能也是值得的吧,但这死亡得来得快一点,好让她赶快失去知觉,完全不能再咀嚼之后发生的一丝一毫。但忽然间,有个力量砰地把门撞开,狠狠推了压在李媛身上的李顶梁一下,李顶梁猝不及防,掐着李媛脖子的手松开了。李媛已然被窒息至濒临死亡,现在却有大量氧气涌进了她的胸腔,让她一下清醒了。
李媛看着余巧英死命拽住李顶梁,把他从李媛身上扯开,但终究力气太小,又被李顶梁生生挥了一个巴掌,打到了墙角,跌坐在那里。李媛觉得自己在这一刻像是回到了苏州的园子里,那时候余巧英也在吗?她是被李顶梁打迷糊了吗?不不,母亲虽不在,但那一句,你胜在皮肉结实,却让她瞬间有了力量,这才能逃出生天。再往前回忆,在她更小的时候,被那些男孩压在身下欺负的时候,也是母亲的声音,是那种母亲被父亲压在身下欺负着的声音,警醒着她,才能让她被骑坐着又被掐着脖子的同时,还能伸手奋力地摸索到一块碎玻璃,让那些坏孩子知难而退。余巧英这会儿坐在墙角,抱着头,似乎也被揍晕乎了,但她还想站起来。但李顶梁蔑视地看了她一眼,又转身,要往李媛这里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李媛已经来不及再做任何文明人的推断和预测,她看到墙上挂着的,自己一直随身带着的那面镜子。李媛仍坐在床上,顺手便取下了镜子,一闭眼睛,朝着李顶梁来的方向,使出吃奶的力气砸去,只听到哐的一声,李媛再睁眼看,镜子碎了一地,李顶梁捂着头,花白的头发缝中鲜血直流,有几股细细的流到了脸上,他一脸惊讶,但恶气未消,干脆从地上的镜子碎片中拿起一块有锐角的,又要往李媛这边来。但这时李媛已经从床上跳起来,到了窗边,看着李顶梁这么一步步地把玻璃直戳着自己走过来,她整个人已经冷静了,透彻了,只有这么一个念头,今天必须逃跑,再也不回这个家。
余巧英抱着头从墙角摇摇晃晃起身,只听李媛大喊了一声,妈,打 110!而余巧英回了她一个惊恐无比的表情,并说了句,媛儿,跑啊。这话说了半秒都不到,李顶梁就低吼着要拿玻璃朝李媛的脸上刺过去,但李媛一躲,姿势灵活地反身蹲到了窗框上,再下一秒,她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李媛感到自己的身子重重跌落在那张臭不可闻的破旧床垫上,弹了一下,像是伤了腰,左脚也崴了一下,但好像又没损到要害。她迅速地摸爬着站起来,看了一眼二楼的窗户,连带着已经入夜的天空,这就是自由了!李顶梁似乎也站在那里愣住了,之后马上就转身离开。李媛知道他要下楼抓自己,便也只用了一秒钟醒神,然后就忍着腰痛和脚痛,朝着李婷几小时前离开的方向狂奔起来。
跑,跑,跑。李媛就这么拼了命地全力跑着,心里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对李婷在几个钟头前的逃跑其实是如此向往。也许她天性就是爱出走爱逃跑的,只不过因为那一年从色狼手中脱逃,激发出来了她的跑性,所以她的人生路便是这样的跑,快跑、猛跑、竭尽所能地跑,不停地从某个地方离开,又跑向新的地方去。但有件事是她从来就压抑着不敢想的,就是离开自己的家庭,只跑向一个绝对的自己。也因为这种自己给了自己禁断的思想,她这些日子都过得憋屈。在苏州从色狼那里的逃跑是勇敢,在宁波为了偷钥匙的逃跑是挑战,在泉州她本可以就这么坐上火车逃跑了,金老师一定也会支持她的决定的,就这么无依无靠一路北上,她总能找到一个自己可以停下来歇脚的地方。但李娴和李婷,还有余巧英的存在,让她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自私自利地跑了。
而今天李媛忽然悟了,原来她们都是希望自己跑的,连余巧英都在这么一种极端的情况下表了态。她的母亲和姐妹们,不仅支持她跑,且希望自己就成为她跑的动力。李媛只觉得浑身都注入了这样的动力,连伤痛都被耳畔嗖嗖刮过的风带去了九霄云外。她专注地跑着,拥抱着迎面而来的各种气味,躲开挡住她路线的任何一个人或障碍物,渐渐地,她感到李顶梁其实并没有追来,她身后没有任何撵着她想要捉捕她的东西,她只是就这样运动着浑身的肌肉和筋骨,迈开双腿,抡开双臂,就能觉得快乐,觉得自己要把这件事做到底。
李媛终于跑到了深圳火车站,眼前的人群渐渐密集,她这才不得不停下来,放慢了脚步,往后往左往右看了又看,确定真的没人在追她。李媛随人流进了站,抬头看了下大钟,时钟指着八点十分。她哑然失笑了,就差这一点,没能赶上李婷和她的约定。但李媛忽然又想着,也许她们还没走呢,遂又在人群中钻进钻出了一阵,只专心找那顶粉色的鸭舌帽。可她终于还是大口喘着气,走到一个角落蹲了下来。并没有粉色的鸭舌帽,也没有聚集去东莞的一群女人。但,这也说明李婷走成了。李媛心里有几分欣慰,又想着,那就买去东莞的火车票,到了那里再找她们呗。李婷确实是有先见之明的,她走之前分给李媛她的那一半纸币,被李媛折叠得整整齐齐塞进衣服里的,现在还妥妥地在那里。李媛拿出并展开了所有纸币,钱虽不多,但刚好够买一张去东莞的票。李媛不由自主咧开嘴笑了,李婷,李婷,从小就爱怼人的这个小妹,在这样的事情上面,倒是跟她合作愉快。
买了票进了站,李媛这才感受到自己身体真的要散架了,但似乎也真的安全了。现在就等火车进站,她心里盘算着,到了东莞,得要先在什么地方过一夜,然后再去找红英姐和李婷。现在自己身上就是这么一件单衣,甚至连鞋都没换,就穿着家里的布鞋就从二楼跳下来了,跑了这一路,鞋也破损得差不多了。还好南方在年末的温度还有个十几度,她只是感到微微的凉意而已。李媛两手交叉着插进薄薄的袖管里,回忆着在深圳听过的,别人都说东莞就是个小地方,差不多跟个镇子一样大,那想来也就这么几家电子厂,所以她一定一定可以找到她们的。但就在李媛被安全感笼罩着,正在笃笃定定想着自己的后路的时候,她隐约听见人群中传来了一声李媛。
是熟悉的余巧英的声音。李媛立刻又警觉起来,全身肌肉紧绷,无论是不是错觉,她都不能懈怠了,只要是母亲在这里,父亲就也会在附近。她啪地蹲下,把自己的身体缩到最小,抬着头用眼睛扫视来来回回的人的裤腿,这样没人能看到她,她却可以辨别出熟悉的那几双腿脚。李媛!熟悉的声音又飘过来一声。李媛这次确定不是幻听,但也有可能,这火车站里也有别人叫李媛。不不不,不能做这样乐观的推测。李媛越听越觉得这就是余巧英的声音,但为什么一同前来的李顶梁不出声喊她呢?李媛蜷缩着蹲着,看着头顶上来来去去的人,都卷在嘈杂的声音里木然地向各个方向挤来挤去,她忽然如被击中一样懂了。真要抓她回去,李顶梁不会出声的,而余巧英这么神经兮兮地大声喊,就是为了提醒她,快走,快走。李媛心这么一惊,浑身从头凉到了脚跟,她仿佛已经看到了李顶梁在人群中不动声色的,面无表情的样子,头皮上却依然带着血,眼里是必要将她抓回去的决心。不,这不是错觉,李媛觉得自己真的已经看到那张脸了,他就在这等着去东莞火车的站台上,朝自己步步逼近了。
越来越多的人聚到了要去向东莞的队列等候线旁,火车即将进站。而在李媛背后,另一列火车则徐徐开动,有人带着笑在招手,有人跟着火车走走停停,抹着眼泪。李媛头脑一热,反身就追着那列已经开动的火车几步,噌地跳了上去。这一下让她感到强大的动力,原来这火车不像在它旁边走着的时候看起来的那么平缓。李媛牢牢抓住了扶手,觉得火车在自己跳上的一瞬越走越快,在铁轨上发出越来越急迫的咔嗒声。这个时候,她将自己埋在两节车厢之间连接处的小小身躯挺直了起来,倏忽就清晰看到了在人群中有点茫然的余巧英和李顶梁的脸,在她眼前一掠而过,火车则昂首挺进着,再不停歇。
李媛走进一列车厢,里面坐着站着到处都是人。她随便问了个看上去斯文的中年人这列火车去哪,答曰南京,中间经停泉州、福州、温州、台州、宁波、苏州等地。李媛心想,这简直是将自己这几年的坎坷重新倒带的旅程。那中年人看她手里什么都没有,衣衫单薄,手脚有擦伤,又问火车去哪,立刻露出警觉的样子,前后左右看了看。李媛看他一连串这样的外露表情,立即也怕了。论警觉性,她比谁都高,刚要跑,那中年人一把拽住她衣袖说,小心翼翼叫了声,小姑娘。李媛以为他要非礼自己,就一把甩掉他的手,刚准备跑,只听那中年人低声问,你是不是没票?李媛看他小声又诚恳,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中年人继而低声道,那你要去哪?李媛想了半天,因心里没答案,所以也实在说不出答案。中年人把头低得更低一点说,小姑娘,你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吧,现在查逃票很严,不如我帮你补张票。我到苏州,你可以跟我一起下。李媛心想,我才不会中这样的计,谁知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遂摇头,又伸脖子看四面,要挤到离中年人远一点的地方去,避开他。但中年人马上用手一指说,你看,查票员过来了,要是被查到了,恐怕要抓你,再把你丢回深圳,让你家人来接你。李媛一看,果然有个穿制服的人低头跟坐在车厢地上的各色人等说话,伸手要看凭证。但李媛仍觉得那中年人不怀好意,自己要显得强硬些,便答,我不是小姑娘,我十八岁了,你少管。中年人叹气道,我不是坏人,你不听也罢,便再不作声了。
李媛看穿制服的那人就快走到车厢中段,心里忽生一计,也把自己挤了又挤,去到另一端车厢连接处的厕所。前面排了两个人,李媛便也默默等着,等里面的人出来,又进去一个。过了会儿,李媛前面那个人也进去,但这次费了不少时间,想必是上大号。李媛看着那查票员也艰难地在人群中跋涉着,离自己这边越来越近,但前面那人还是不出来。眼看查票员就要完成这一个车厢的检查了,李媛只觉心惊胆战,脑中涌现出最坏的情况:自己被抓了逃票,原路送回深圳,在派出所,民警又通知了李顶梁来接她。正这么揪心想着的时候,门一下开了,李媛和前面那人一错身便进了厕所,从里面上了锁。厕所臭气熏天,李媛却一下松了口气,继而深呼吸了一口,虽臭,但至少暂时逃过了一劫。她倚靠在门上,想着下一步要怎么办,过了会儿,外面有人咚咚敲门,显然也觉得她在里面时间太长了。李媛怕这样反倒会引来列车的工作人员,便赶快出去,那人骂骂咧咧进了门。李媛只看着查票员这会儿已经到了另一个车厢,心里想着,这招倒是好用,自己只要不停上厕所就行了。
就这样,李媛从一节车厢的厕所到了另一节车厢的厕所,闻了各种臭气和饭香,也记住了两三个查票员的脸。列车行进着,夜越来越深,李媛却在不同的车厢之间越来越茫然,自己究竟要去哪。而这样的茫然又生发出了强烈的困意,她这一晚上消耗了极大的体力,又没吃没喝,只有恐惧是满溢的,从李顶梁对她施以暴力的恐惧到即将被查票员揪出的恐惧,到现在不知要去哪里,去了又要怎么生存下来的恐惧,李媛被各种力量撕扯了一天,终究是疲劳到了极点。在躲过了又一茬查票员的逼近之后,她从厕所出来,找了个还没站满人的空隙处,抱膝蹲下,听着火车有节奏的咔嗒咔嗒声,终于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李媛觉得火车的节奏似乎放慢了一点,伴随着有人在广播里说,苏州,苏州,她觉得自己睡得口水都流出来了,便昂头用手这么一抹。但下一秒便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李媛吓得一个激灵,睁眼便看到一个头戴大盖帽的查票员抓着她,正逢火车徐徐停下的时刻,不远处是之前那中年人拿着行李,正和另一个列车员说话,一边说还一边指她。李媛马上明白过来,自己到底还是被出卖了。那查票员有点粗暴地猛拉一下她胳膊说,起来,跟我们去派出所一趟。周围的人都在看,李媛赶快低下头,让头发遮着脸,感受到无尽的屈辱,但又对自己说,你就是逃票了,愿赌服输。让她略好过一点的是,火车竟已经开出了那么远,到了苏州,总比还在深圳好。如果要押送她回去,那仍会是漫长的旅途,到时候还能再想想办法。
原来苏州火车站站内就有派出所,李媛被那检票员从火车上抓着拎下去,走了一段,被换了个押送的列车员,又走一段,再换一人,直到派出所里,把她交给一个神色严肃的年轻民警。那人上来就问李媛有没有身份证件,李媛摇头说没有。民警又问她,满十八岁了吗?李媛答满了,民警看她那模样,却是满脸的不信,遂问了句,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吗?李媛听了这话,一委屈就觉得鼻子酸,但她拼命忍住眼泪道,不是,是我自己想出来找工作。年轻民警的脸铁板一块,说道,假话,说谎,你报一下身份证号码,我们马上能打电话到所在地,什么都能查到。李媛看他不通融的样子,心里便绝望了,这就是要把她送回去的架势。但她仍不甘心,看着派出所小房间里放着满眼的“苏州”字样文件:苏州火车站派出所、苏州姑苏区铁路新村街道居民档案、苏州桃花坞社区出勤记录等等。她想,已经逃到了这里呀,绝不能功亏一篑。李媛忽然拍案而起道,我在苏州有亲戚,要是不相信我的话,就去问她好了。民警看了她一眼道,那你说说那亲戚名字地址,我们不仅得验证有没有这个人,也得验证他和你真正的关系。李媛道,具体地址不知道,她叫钱映霞,在市郊清平寺那一带的公安局工作。看民警一脸疑惑,李媛补了一句,她也是警察。年轻民警不依不饶地问,哪个分局?旁边另一个民警道,清平寺是相城区的,打电话去问问咯。年轻民警又看了李媛一眼,站起身来把另一个民警推出门去,转头对李媛说,我们商量商量,研究研究。
李媛就这样在火车站派出所又等了一天一夜。她倒是没被拘起来,那年轻民警说话和眼神虽犀利,但到底给了她一间单独的小房间,虽没有床,但李媛在一条长板凳上也睡得如坠云中一般,连梦都没力气做了,就是无穷无尽的黑甜乡。直到再一次有人将她推醒,这次是温柔的手势,一个她曾经熟悉但现在又隔着点陌生的嗓音,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头白发和硬朗的脸部线条。李媛一动身子,整个人差点从长板凳上直接摔到地下。幸亏钱老师扶住了她,让她慢慢起来。一瞬间,在这世界上,李媛眼睛里就没有其他人了,只听得前一天的民警说,分局的钱老师亲自接你来了,李媛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外涌出。她拼命地拿手去擦,想要看清和自己再度见面的钱老师,可眼泪不争气地糊住了眼眶,又漫溢了整张脸。
李媛想着,现在自己的样子,竟然比起多年前钱老师来家处理小蒋案子的时候,更要狼狈一万倍。她衣衫破损着,伤口外露着,鞋差不多已经磨得只剩了两个薄底,没有行李,没有任何证件,天晓得钱老师是如何在知道这事的第一时间,就毫不犹豫来了这里的。但李媛想着,其实自己也不用说什么吧,钱老师是做什么工作的,她的厉害自己早已领教过,现在的自己,对于钱老师来说,可能早已经说明了一切。她想到这里,决定放纵一下,任自己言语不明、口齿不清,就这么哇哇大哭着,跪倒在地,钱老师张开了双臂,赶快就把李媛搂进了怀里。李媛就这么哭着,一遍遍念着,钱老师,钱老师。而钱老师与她真的心有灵犀,也这么一下下抚慰着李媛,嘴里一遍遍说着,什么都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
我的三十八岁生日是在搬家中度过。
别人总说搬家是世上最累人的事,我却不这么觉得。可能从小到大游移不定的生活已经给我养成了习惯,总会在父亲一声令下之后手脚麻利地立刻帮着妈妈和姐姐打包好所有行李,一件件扛上火车或汽车,然后,得找到一个在长时间颠簸之下能不被别人侵占的空间,以及三到四种可以轮流让身体四肢得到休息的姿势,就这么辗转几种交通工具,到了目的地,看到了自己的新家,便可以开始搬家全过程中我最喜欢的那个部分,拆东西和布置新地方。
十八岁成年之后,我脱离了原生家庭,和一位女性长辈住在一起,在苏州生活了三四年,竟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也搬了好几次家。这位女性长辈总说,搬家会上瘾,全因为自己本身就过得清贫,没什么家当,所以每搬一次家,把家里所有东西包起来换一个地方再拆开,便错觉都是新购置的,再加上摆放一个新地方,更加会获得新鲜感,如此往复,也是借由搬家得到一种新生活的感觉。
在苏州一边当小学老师一边读成人大专两年后,我参加成人自考,竟然第一次就考上了北京的大学。但那位女性长辈却觉得我不能就这样去上大学,她说,你填志愿过于保守了,要我说,就直接填北大。我惊讶,说钱老师这怎么可能,我这样连高中都没读过的人,怎么能这么贪心呢。她首先纠正我长久以来犯的错误,总叫她钱老师,她认为我们并无师徒的关系,所以应该叫她钱阿姨,其次则是我遇事总先退三分的性格,总觉得自己不配得到最好的,这是不对的。我还记得我俩说着这话的时候,正是刚搬完了一次家的时间段,东西都还没整理齐全,大包小包和各种纸箱子就这么堆在不大的房间里,我俩就这么用旧报纸铺地,坐在地板上,她给我切开一个西瓜,我俩一人一半,用一把勺子挖着吃。钱阿姨,姑且就这么纠正自己吧,她特别认真地对我说,这次是因为你参加考试前一天我们还在打包行李,所以影响了你的发挥,当然你对自己的估计也是保守了。这样吧,你再复习一年,明年再考一次,直接填北大中文系,我认为你一定能考上。我看着她特别严肃认真的面孔,忍俊不禁道,你总觉得我无所不能啊。钱阿姨说,那是,就凭你当年一个小女孩,坐着逃票的火车千里迢迢来投奔我这事,我就知道你可以做到最好。我说,但现在这样,我已经特别满足了,再得到更好的,我会惶恐。钱阿姨道,你要相信好运气,别总觉得自己只有坏运气。再说了,一个人遇到了最坏的运气,仍然敢于面对,且还敢将它扭转,这可以称作比好运气还好的东西。我问,那是什么?她答,勇气。
凭着钱阿姨所说的勇气,第二年我果然考上了北大。为数不多的我认识的老师朋友同事们都在恭喜我,而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我又要搬家了。这次是一个人带着铺盖卷来到了北京,本想让行李轻便一点的,但钱阿姨非说北京冷得不行,一定要带条厚被子,就给我预备下了盖在身上都感觉会压得我喘不过气的一床大厚棉被。结果没想到,北京有暖气,长期生活在南方的我,盖那被子大半夜都会流鼻血。我和钱阿姨一周通一个电话,自她知道这事后就在每个电话里问我:你又流血了吗?我笑她,被子早换了,你可别多问了,学校宿舍楼下的电话等着打的人多,电话费又贵,不如说点更有用的吧。
时至今日,我已在北京工作生活了十七个年头,毕业后我去了《法制日报》社当记者,其间因为采访任务,也频繁地去各地长长短短地暂居。深受钱阿姨的影响,我一开始在北京根本没动买房的念头,投一大笔钱在房子里本就让我觉得血亏,加上我就喜欢换着房子住,所以租房对我来说是最好的选择。直到2006年,我新婚满一年,发现自己怀孕了,经不起另一半和他家里的反复游说,终究还是为了孩子,拿出积蓄和丈夫一起买了房。2007 年儿子呱呱坠地,我在家带了一整年的娃,却没法过这别人眼中幸福美满的生活,忍不住地想要继续到处采访、熬夜写作。2012 年,我离婚了,带着五岁的儿子西瓜,不知道新的生活状态对我来说,究竟是一种解脱,还是一种更严峻的挑战。但令我感到熟悉可亲的是,我又开始搬家了,从曾经自己投入大笔资金背负沉重贷款的大房子里搬出来,租了一个两居室的新的小家。钱阿姨打电话问,要帮忙吗?我说,不用,搬家我最得心应手。她嗔怪地回我道,不是,是说要不要过来,你需要人搭把手。我再次拒绝道,那不行,怎么能让你过来帮我带孩子?钱阿姨叹口气说,你这孩子实在太过逞强,那我换一种说法吧,现在我也是老人了,有时候也想多看看孩子,搬过来跟你们一起生活,如何?这次我没再硬撑,虽钱阿姨已六十九高龄,但仍精神矍铄,手脚利索,而西瓜则正是活泼好动多话的年纪,多一个人的加入,将我从一边工作一边照顾西瓜的疲于奔命中解放出来,形成了一个有张有弛的稳定三角形结构。
如此这般,现在我们是一个温馨的三人小家。在新家的一大堆纸箱中,我拿出了下班途中随手买的小蛋糕,钱阿姨为我点燃了仅仅一根的生日蜡烛又关了灯,在黑暗中,仅是一星的烛火依然有力地跳动着,照亮了三个人的脸。我呼地吹灭蜡烛,灯光亮起,西瓜拍着手又跳又笑。
我是1974年生人,刚过了三十八岁生日,本名李媛,在报社里用得更多的是发表文章的笔名,文真。刚工作的时候,我最喜欢同事叫我,小文、真真、小文真。现在当了主编,反而对年轻人叫我老板、领导、文真总,觉得有点不顺耳。我喜欢展望未来,总觉得不要辜负任何人对于向前看的期待。但我也忍不住会被过去所吸引,由于自己工作的关系,那些积满了时间尘埃的旧案,每一个都有如恶龙的眼眸,当你凝望它们时,免不了会窥见既往黑暗中那个不堪的自己。这时候我就会想起钱阿姨所说的,你需要的是比好运气更厉害的东西,只源于你自身的那股勇气。
搬家第二天,当我正坐在一大堆纸板箱中间的地板上享受一个一个慢慢拆开的愉悦之时,西瓜也在一堆箱子里钻来钻去。过了会儿,他拿着一个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铁皮盒子朝我走过来,笑嘻嘻地说,妈妈,看我找到什么好东西。西瓜把盒子放在地上,用小手使劲地抠着严丝合缝的盒盖边沿,没多久就咔的一声打开了。我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着他迫不及待地就去翻找盒子里到底有什么秘密宝藏。而我心里再清楚不过盒子里装的东西了:几本软塑料封皮的日记本,里面密密麻麻记满了我自十一岁以来所有少女时代的琐事,第一本是钱阿姨送我的,后来的几本则是我攒了很久的零花钱特意买的一模一样设计但颜色不同的,以求一种延续感;一套1987年全年的《少年文艺》,在我跟着父母亲颠沛流离的日子里早已被我翻读得几乎烂了,我记得其中每一本的每一篇文字,以及封底的每一幅世界名画鉴赏;一个盒子里是一支簇新的翠绿色的钢笔,旁边则卷着一张华东六省一市作文竞赛一等奖的奖状,收到之后我便让它们都保持原状,再没打开过;还有一堆我小时候就读过的不同学校的学生证、学生手册、戴过的红领巾和团徽,那些日子不停地转学,这些东西我都没舍得扔掉;然后是一张从杭州寄到宁波,在宁波查无此人,又从宁波辗转寄到泉州的明信片,画面是舟山的海,反面是业已模糊的字迹,但这不是因为我保存不当,而是因为当时明信片更改地址的速度完全赶不上我父亲带着我们搬家的速度,这才经了太多人的手,给蹭糊了,唯有落款是清清楚楚的“马未字”。最后是一个信封,上面写着“李媛收”,信封里原封不动地装着一沓现金和几张照片。
这一盒旧物和信件是我大姐李娴给我寄的。十八岁的某一天,因为与父亲发生了强烈的冲突,我一个人从家里跑出来,只穿着一件单衣,连身份证件都没有带。我原计划去东莞找先于我落脚到那里的小妹李婷,却因为种种原因而上了另一列火车,经历一番折腾后来到了小时候曾短暂居住过的苏州。幸好钱阿姨牢牢记得我,这才帮我在苏州重新过上了安稳的生活。在离家出走的第一年中,我也不是没想过要再联系自己的家人,但对父亲的惧怕却占了上风,我怕一旦有任何人告诉他我的栖身之处,他便立刻会找上门来。但我又时刻都在惦记我的母亲和姐妹、弟弟,是以在反复思虑和纠结之后,那已经是我在苏州当上小学语文老师的半年之后,我才给大姐李娴打了一个电话。
记得当时我特地找了个有投硬币式公用电话的冷清街角,极其流畅地拨了大姐家的电话号码。那个号码是大姐出嫁时写了字条留给我的,虽然字条早不知去向,但在我心里,这个号码早已是背得滚瓜烂熟,只是从来不敢拨打而已。我离家出走的时候大姐刚怀孕,现在扳手指算算,孩子应该已经出生了吧。只听电话没响两下,对面便有人接听,一声温温柔柔的“哪位”,是大姐熟悉的声音,已经让我听得热泪盈眶,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而大姐一如既往地细心和敏感,在我脑子空白的这十几秒钟里,她竟然马上声音颤抖地问道,是二妹吗,是李媛吗?
和大姐的这一通电话,我足足打了有三四十分钟。幸亏我料到姐妹长久不见,必定会舍不得放下话筒,所以提前换了一大堆硬币,每听到警示音便扔下去一个,就这样打到最后一刻,投入最后一个硬币,仍觉得彼此话没说够。大姐报喜不报忧,先告诉我她生下了一个女儿,七斤八两,因她丈夫在早先的一段婚姻中已经有了个女儿,所以婆婆对此次没得到一个儿子有点遗憾。大姐说,除此以外,全家人都很高兴,孩子也健康茁壮,吃奶劲头很足。然后,她告诉我,不用担心小妹李婷的近况,她和我之前的领导廖红英到了东莞,顺利干上了电子厂的工作,住员工宿舍,吃食堂饭,一切都安好。大姐说,小妹现在反过来担心你,因为从我这里知道了你从家里逃出去的事情。那时虽然我还没得到你的音讯,但我和妈都非常乐观,觉得你的生存能力一向很强,一直没联系我们,恐怕还是有对爹爹的顾忌在,所以我安慰小妹说,不要紧的,二姐现在一定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地,只是要给她多一点的时间,等她觉得足够安全之后,自会找回我们的。
听到这里,我有点哽咽,我的大姐、小妹和母亲,在这段时间里其实一直担心着我,现在大姐说这些虽然语气轻柔,但天晓得她们当时心里有多为我焦灼。我随即又问母亲如何,大姐顿了顿,似乎是犹豫了一秒钟说,还可以,但因为李婷那件事对全家的影响,父亲在深圳的生意终究是做不下去了,所以就和母亲一起,卖掉了大半家具,又收拾了其他一些,仍是开着那辆面包车,带着双胞胎弟弟李超、李越,一路回到了老家苏北。大姐淡淡说,这样对母亲其实比较好。她也曾试图让母亲来西安帮她带孩子,但父亲不同意,母亲去了西安几天便又被他叫回去。现在两个人带儿子回了老家,母亲在那里毕竟还有一些娘家的亲戚,反倒还有个照应,再加上李超、李越也大了,她的出头之日也指日可待了。我听她说这话,虽是极其客观的描述,但也足以让我浑身不舒服。
数着手中的硬币,我对大姐说,我这边时间快到了,下次有机会,我还会主动联系你。大姐突然说,二妹,你给我一个你的邮寄地址吧,要是不放心,你给我你单位的也行,你朋友的也行。我下意识地反应道,大姐,我不需要钱,我现在的工作还不错,可以负担简单的生活。但大姐却说,不是,是你离开家的时候,什么东西都没带,爹爹说反正你也不会回来了,就要把你所有东西都扔了。但妈瞒着爹爹给你整理出来了一个盒子,来西安的时候先带给我了,说这里面一定都是媛儿要的东西,我就想把这个盒子寄给你。我犹豫了一下,最终留下了一个钱阿姨工作的地址。大姐是极其聪明的,她记下了这个地址,一句话也没多问,但我想,童年的所有记忆都是我们共有的,她怎么可能对苏州这个城市发生过的一切没有印象呢?
过了几天,钱阿姨抱着一个包裹回家,里面有我的米老鼠牛仔衣、大姐出嫁前留给我的红格子围巾,还有一个旧的曾经用来装月饼的大铁皮盒子。我打开一看,每一件都是我的回忆,记载了多得满溢出来的欢乐和痛苦。而大姐没有说话算话,她还是在盒子里放了一个信封,上面写着“李媛收”,里面装着一沓人民币,还有一张她抱着小婴儿的近照,照片背后写上了她在西安的地址和又一遍的电话号码,以及小妹李婷在东莞的厂址、住址和可以联系得到她的电话。我看着这些,再次明白了家里姐妹和我母亲的苦心,她们是最懂我的人,知道我苦于回忆,又需要回忆,所以就把这些替我抢救下来,保存起来;她们也了解我因有幸比家里其他人多读了点书,便有了懦弱和自私的性格,善于自救,亦善于自我封闭,所以她们不会逼着我回归,而只是等着我在做完充分的自我修复之后,主动与她们恢复联系。
但这只铁皮盒子交到我手上之后,我只翻看了一次,便又把它关起来。
我没再打开过它,是因为离开家的头几年中,我总结出一种自我保护的方法:记忆不是越清晰越好的,有时候刻意让它模糊一点,甚至让自己小规模地失忆一些片段,更利于我专心做好当下的事情。我也充分明白,这铁皮盒子再度打开之时,便是我真正需要面对不堪往事之时。我只能希望那个时刻的自己,比起儿时的李媛,是数百倍千倍万倍强大的一个新人。
之后的多次搬家中,我总会第一时间把这铁皮盒子拿出来,顺手放在家里某个隐蔽的地方,然后就顺理成章地视而不见。日子过得越久,我对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就越坦然,甚至现在,连李媛这个自我出生就使用的名字,都已经与我若即若离了。是以西瓜打开盒子的一瞬间,看到放在盒子最上方的那个信封,“李媛收”几个字让我有一种错觉,仿佛在我刻意的失忆和回避之下,盒子里的物件和时光已经属于了另一个人。
比起之前,现在的我果然能更落落大方地凝视盒子里的东西,其中记载的欢乐和痛苦已不再是让我舔嘴的糖,或刺我心扉的武器,它们现在只是蒙了一层薄尘的遗憾。西瓜看我走过来,抬起头露出失望的表情,这盒子里没五岁孩子感兴趣的任何,但他决定给我一个反馈,便随手抓起了马未写的明信片递给我,嘴里说着,你的。我点点头,对,写给我的。他笑了笑,敷衍地问,写了什么?我说,祝福的话,然后说有机会要和妈妈在北京见。西瓜认真起来,问,那见了吗?我答,没有呀,早找不到这个人了。西瓜摇摇头说,那得找呀,妈妈,我们得找到他呀。我笑了,为什么呀?西瓜答,因为我们现在就在北京呀。
等西瓜和钱阿姨睡着之后,我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因为工作关系,我自觉很擅长查找各色人等。从马未的名字查起,没有头绪;想着马未曾经就读的专业,再加上画家、画室等关键词,还是没有太靠谱的结果。在网上搜索某个人,这是最近几年我所掌握到的最重要的技能。虽然在多年前我和大姐恢复了联系,之后也又打了几次电话,但随着她女儿小花的长大,也占据了她越来越多的时间。我的小妹也一样,为数不多的几通电话,都得有人先去叫她,说了没几句又马上被人叫走,只留下一句,二姐,咱们下次再说。而自从网络发达后,一切就简单多了,对于我来说,这是让我最有安全感,又不会打扰到她们的距离。去年我发现了大姐的微博,名叫一朵小花的幸福生活,大姐有一搭没一搭地记载着家常琐事,在家研制某种烘焙成功,或是带着女儿和继女出门看场电影。小妹李婷的个人生活在网上没有踪迹,但她每跳槽一家厂和公司,我都能从公司网页中找到她的身影。从普通女工到基层小领导,不久又跻身真正的管理层,前年李婷与人合伙创业开厂,专为几个海外品牌做零配件代工。
我为她俩现在的生活状态默默快乐着,突然想到马未,继而又想起姚颖,他们如今在做什么,仍然还在一起吗?对于后面的这个问题,凭我的人生经验,会觉得可能性基本为零。但我脑子里浮现出遇到马未和姚颖时他们活泼奔放的模样,让我惊为天人的般配感觉,还是情不自禁地在搜索引擎上敲下了连在一起的“马未、姚颖”,仍然是毫无关联的一片。要不试试看微博吧,我复制粘贴了两人的名字,这次快速地弹出了仅有的一条,不容我筛选,也不容我分辨,只此一条,来自一个叫作“撒哈拉浮沙”的账号:
今日去山东潍坊拜访了马未的老父亲。1988 年至今,已是第二十四个年头,马未、姚颖依然杳无音信,想来已经不在世上。马未的母亲去年仙逝,也可算是一种解脱,可怜他的老父亲在风烛残年,依然还苦苦寻求儿子及其女友在当年失踪的真相。照例送上一捧鲜花,愿之前的神仙眷侣现在某处仍是少年鲜衣怒马模样。
我反复看了好几遍这条发布于今年 9 月的微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夜深人静之时,因为短短几行文字,我睡意全消,头脑开始高速运转起来,点进主页,把这位“撒哈拉浮沙”发布的每一条微博都看了一遍,能拼凑出此人早年就读于美院,后来成为专业画家,在业界虽未大红大紫但也有点小名气,是以现在生活无忧,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仍坚持不懈创作。在关于马未、姚颖这一条微博的前一年 9 月,“撒哈拉浮沙”也发了差不多的纪念马未的文字,只是没具体说人名,但也提到自己特地去山东潍坊,看望了多年前失踪的师弟的父母,嗟叹感慨了一番。暗黑的深夜里,这样的字句打开了我的记忆,是马未还是姚颖,他们中的某个好像是说过,有这样一个师兄,曾去了沙漠写生的,腾出了自己在杭州的画室,所以那时候他俩才计划从宁波去杭州一段时间。
但在这之后,马未和姚颖失踪了?
如果这是事实,那当年那个潦草的告别算什么?自那一天开始的,我自以为是的推测又算什么?突如其来的信息忽然把我狠狠拽回远隔多年的过往,但我并不愿意回去,因为在那条人生的岔路上,我觉得自己完成的是一个最普通的分离,与未来会比我闪耀百倍的人挥手说再见,他们在人生途中与我偶遇,多少点拨了我启发了我,也影响了我对前方的些许渴望。但十几岁的我觉得,他们必然不是我长久的同路人,因为这样优秀的青年注定会走向一条远胜于我当年想象中的温暖而明亮的康庄大道,或在意大利看雕塑,或在法国看时装,又或是两人毕业后,在北京、上海这样的都市里成家立业,筑起自己的小巢,我没资格为他们操心或担忧任何。但在现实里,这两个曾经对我微笑过的年轻人,他们却在和我分别后的不久,消失于这个世上二十多年了。而我在这二十多年间,竟然对此事一无所知,只是懵懵懂懂地在本该和他们重逢的城市里,渐渐地走向了中年。
次日早饭时,钱老师说中午要和老同事聚会,约了吃烤鸭,西瓜听了撒娇要求一起去。钱老师笑吟吟问我,那我一起带了去?前一晚我完全没睡好,晨起胃里烧灼得发痛,听她这么说,赶快嘱咐西瓜,出去玩一定要听奶奶的话,西瓜重重点头。
一老一小高高兴兴出门之后,我梳洗了一下就去了单位,先从资料室的电脑上开始查 1988年《法制日报》的报道有没有关于这么一桩失踪案的,依照“撒哈拉浮沙”所说的大概失踪时间,从八九月份到年底的报纸,遍寻未果。看了大半天小字的我眼前冒金星,身体也散了架,瘫在椅子上想了会儿,确实,《法制日报》作为全国性的报纸,会着力报道当时国内最重要的大案要案,以及特别恶性的事件,而地方上的一个失踪案,未必能被这样的大报注意到。但时间长河里的一粒尘埃,落到某个家庭头上便是失去了所有,何况还是一对情侣,那就涉及了两个以上的家庭。我直起身子揉了揉腰,心想要不就干脆去一趟国家图书馆专门的报刊资料馆吧,这样的案子,地方报刊上一定会有登载。
出了单位,我在附近便利店买了面包草草吃一口,便直奔国图,但在输入查询报刊名时,我又思考了一阵,究竟是输宁波、杭州、潍坊,还是北京?马未是潍坊人,又在北京念书,不知他的父母是在哪里报的案。但如果按照“撒哈拉浮沙”所说,他们是在去了杭州他画室后不知所终的,那接报案地应该是杭州。对,杭州。虽然刚才吃了几口面包,但我的胃依然有强烈的烧灼感,一直蔓延到喉咙都有点冒火的错觉。我回忆起来,没错,马未还从杭州寄了明信片给我,寄错了地址,先是送到了宁波,然后转寄到了台州,最后才被当时身在泉州的我收到。我边回忆边一阵阵地头昏眼花,想来是之前在单位的一通查找,已经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但我耳边响起的竟然是西瓜的话,我们得找到他呀,妈妈。就是这样童稚的声音,简单有力的决心,支撑着我又翻出了 1988年 8月开始的几份杭州当地报纸。《钱江日报》注重政务和文化,《西湖导报》是综合性大报,《西子晚报》则比较关注民生,富有当地市民趣味,我决定先看《西子晚报》的社会新闻版面,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翻过了整个 8 月的,我深吸一口气又从9月开始,9月5日的社会新闻中,出现了“中央美院大学生双双失踪”的标题。
我万万没有想到,多年以后,会以这样的方式与马未、姚颖再度相见。新闻的文字不长,大概描述了一下有两位分别来自北京和上海的在校大学生,一起到杭州度假,这期间一直没与家人联络,开学后也都没有返校,学校和两个人的家庭都和他们完全联系不上。由于两人最后出现的地方是杭州,所以在专业人士协助下,双方家人一起来到杭州报警。目前杭州警方已立案,希望知情人踊跃提供线索,云云。随短短文章附上的,是两位失踪青年的照片,有各自单独的正面大头照,也有他们在一起的一张生活照。多年前的印刷术将照片呈现得很模糊,但依然能看到马未和姚颖招牌式的灿烂笑容,哪怕以今天的眼光看,两人也充满了明快开朗的都市感,甚至连生活照里的衣着打扮,放在当下也仍光鲜时髦。
我久久注视着这两张久违的面孔,忽然涌上一阵心痛感。以我多年采访和经历各种案件的经验,失踪了二十几年的人,几乎就等于被宣布了死亡。而比起一般案件中的受害者,失踪人口更为悲惨,因为他们的家人仍抱有一丝希望,如同日日夜夜在绝望的海洋中沉溺,就快要死心时,却会不时捞到一根似是而非的救命稻草一般。而我现在看着这篇小小的报道,也犹如站在这绝望之海的岸边,我该知难而退,转身朝着陆地方向离开吗?还是,我应该跳下去,试图捞起一点什么呢?
后续几天的报纸上并没有更多的报道,我低头又抬头,缓慢转动自己的脖颈,觉得颈椎业已麻木。现在所能做的,只是拿着 9月 5日的那一页报纸去复印,拿到复印件后,我又看了眼作者,是当时的一位实习记者,名叫陈英茹。1988 年的实习记者,今天估计已经是报社的领导了,我想试着联系她。但这并不是最着急的下一步,接下来最重要的一个人,我已经想到了,恐怕非找他不可。
晚上回到家,钱阿姨已经用电饭煲做好了饭,开始热中午打包带回来的剩菜。她在厨房一边忙活一边探头问,就这么凑合吃一顿行吗?我心不在焉地回答,行行。她又探头看了我一眼,我感受到了钱阿姨的敏锐眼神,自己有心事总瞒不过她。但今天钱阿姨倒没有优先关注我,而是说了句,你看你们母子俩,西瓜也有点不高兴呢。她这话说得微妙,我这才发现西瓜坐在自己的小椅子上画画,但并不是平时开心专注的样子,而是一直忧忧郁郁的神情。我凑过去问他,怎么啦?只见西瓜一笔一笔反复画着又像狐狸又像熊的东西。我接着问,这是什么动物呀?这下西瓜更不高兴了,重重哼了一声,直接把半个人都趴在了画上。
钱阿姨在围裙上擦着手过来解释,吃完午饭去动物园转了一圈,园里有针对小孩子的画画项目,其实很宽松,随便画成什么样都行,只要画了就有奖品。但西瓜去交画纸的时候,有一个挺年轻的工作人员说了句,小朋友你画错了。原来今天的主题是小熊猫,但西瓜没听清,一个劲对着大熊猫画得特别认真。这时候有别的领导模样的人过来,跟那个年轻的工作人员说,别这么较真,小朋友画得再不像也要鼓励。可西瓜听了反而生气了,他觉得自己不是画得不像,而是搞错了对象,所以说什么都不肯要工作人员给的奖品了。等回到家,西瓜就开始在纸上拼命练习画小熊猫,还非得让钱阿姨下周再带他去一次动物园。西瓜觉得务必要交出完美的小熊猫来,才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奖品。
钱阿姨带点嗔怪口气地说,看看这孩子,这倔脾气真是随你。我笑了,马上回敬她说,我可没这么爱画画啊,那可是随了你。钱阿姨点点头说,那是,北大高材生,连画个圆都不太行。我俩哈哈大笑起来,西瓜被这气氛感染得也松弛了些,抬头嘟着小嘴说了句,画画随奶奶,不服随妈妈。
吃饭的全过程中,西瓜还在着了魔一样地说小熊猫:小熊猫看上去很可爱,其实喜欢一个人待着;小熊猫看上去很温柔,其实连饲养员都不能随便碰它;小熊猫生气的时候,采取的防御姿势是像人一样站起来,把双手高举过头,以显得身形高大来震慑对方。钱阿姨一边听西瓜说个没完一边笑道,好,小熊猫,小熊猫,我看你也要变成一只小熊猫了。相对于这样热闹的对话,我却没法投入其中。而钱阿姨已经练就了一种本领,哪怕发现我有心事,也不会在第一时刻说破,而是持续地观察一段时间之后,找个西瓜不在跟前的时机,不经意地问一句。果然,等我给西瓜说完了睡前故事,看他打着小呼噜酣然入梦之后,来到客厅,只见钱阿姨眼睛看着电视,手里端着热茶,淡淡地问了句,又有大案子?我坐下来,不知该怎么跟她说:这件事非大案要案,甚至在经过调查后,都有可能不是一个刑事案件,但这是个与我有关的心结。
我想了想,只说了三个字,很复杂。钱阿姨也没再追问,顿了顿说,注意休息。我俩沉默了一段时间,就这么看着电视屏幕上的情侣说着车轱辘话,你猜我我猜你的,其实根本没有意义。等女主角流着泪转过脸去的那一刻,我忽然脱口而出,其实这么多年了,我总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钱阿姨这次把脸转过来看着我,眼神犀利而温柔,怎么了?我椅背上靠了靠,笑道,没什么,跟你感叹一下。钱阿姨道,你这感叹也不稀奇了,每隔几年都会有这么一下子。我说,间歇性发作,我自己也知道病根。上回忘了在哪里看到一句话,很有道理,说童年幸福的人能治愈一生,而童年不幸福的人要用一生去治愈。钱阿姨摇摇头说,这话对也不对。我问,哪里不对?钱阿姨道,人但凡活着就有过去,得往前看,不然你现阶段过得再好,也只会给自己找不痛快。我苦笑,就完全不能回头看吗?钱阿姨喝了口热茶,可以,如果决定了要回头,那就看个明白。我笑着叹道,难啊,旧罪阴影长啊。钱阿姨问,这又是哪本书里写的劳什子?我答,阿加莎·克里斯蒂。我俩一起笑了起来。
隔天我约了赵尊在他单位附近的咖啡店,他便是那个一遇到此类情况,我便迫不及待想要找他聊聊的人。首先,赵尊是个警察,因为涉及犯罪的可能性,我必须要找到专业人士,不能由着自己轻举妄动。其次,他是个我可以与之倾诉的人,这是个了不得的能力。与人倾诉,一是要信任,二是要在此人面前有完全松弛的状态,才可以有条理地组织语言,滴水不漏地阐述整件事。我当然信任钱阿姨,但因为她的出现和陪伴,无一不牵动起我整个青少年时代的成长经历,所以和她讨论我置身事外的案件,我可以坦然,但这起失踪,却足以让我在钱阿姨面前忍不住地记忆开闸,思虑游走,千头万绪地不知该从何说起。而赵尊则有一种魔力,又或者是一种由他身上自然散发出的,针对我的挑战力。在他面前,我既能拥有可以倒豆子般诉说的安全感,他又会在我的叙述渐渐陷入个人情绪不能自拔的时候,忽然提出些尖锐而没头没脑的问题,有时会打断我,有时会扰乱我,有时甚至会激怒我,但大多数时候,当我回看这些我与赵尊之间的对话时,会发现他下意识的质疑和否定,反而让我的叙述保持了清醒和敏感,甚至是诚实。
为何会这样?也许是因为,我们相识于很年轻的时候,彼时我俩都刚刚从学校毕业,一个是资浅记者,一个是新手警察。我们来自不同的成长环境,受了不同的教育,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也截然不同。但有一点,我俩却是共通的,那便是我们都有着稍微异于常人的过往,以及由此而养成的思考和守密的能力,这样的能力足以把真正的自我包裹起来,只在安全地带自如地探寻事不关己的真相。在多年来共同经历的各种事件和案件中,我俩逐渐培养出一种相互挑破和刺痛的习惯,但那也基于我们对彼此的保护之上。
早于约好的时间一刻钟,我先到,占上了一个看上去窝着很惬意的沙发位。想到此人平日里的做派,我没先点单,而是坐在位子上看着手机。果然离我们约的时间还差三十秒的时候,一个裹着米色风衣,一头卷发乱蓬蓬的男人推门而入。不愧是赵尊,从二十出头当小警察的时候,到如今已是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的资深专家,他始终带着宅男的荣光、天才的冷漠,以及处女座A型血一丝不苟的苛刻劲。赵尊走向我,先低头看了眼我对面,飞快伸手把自己这边的沙发位上的一丝头发和几粒灰尘扫掉,然后下意识把风衣裹得更紧了点,在我对面坐下。因对沙发的松软没有防备,赵尊整个人陷进去的时候轻微地嚯了一声,把我逗笑了。
服务员过来问要点什么,我答,就咖啡,再给我加点牛奶。赵尊白了我一眼,对服务员说,她要拿铁,热的,我要美式,冰的。等服务员走了,我笑着揶揄他,咖啡加牛奶怎么说错了?你就非得给我转个洋名。赵尊正色回答,凡事都需要精准描述,你这么说,谁知道你是要咖啡里直接加好牛奶,还是牛奶放在咖啡旁边,还是牛奶打成奶泡加在咖啡上面变成卡布奇诺。我立刻扬手让他打住,行行,那你又怎么知道我要的是拿铁这种。赵尊又送我一个白眼道,我还不知道你喝什么?说吧,今天来找我,又要给我出什么难题。
拿铁迅速送上,我抱着杯子喝了一口,直截了当说,有一宗二十四年前的失踪案,我想解决。
赵尊几口吸完了面前的冰美式,对这句话并无所动,只是继续吸了几下杯子底部仅剩的冰块,发出有点大的咝咝声。不行。他抬头,还白了我一眼,我心想,果然,与他的沟通总以他的拒绝为开端。赵尊捏着已经扁了的吸管说,这怎么可能?你当我是神?我和颜悦色说,可我确实需要你的帮助。赵尊斩钉截铁再次强调,不行。为什么?我问。赵尊手里攥着吸管答,二十多年前的失踪案是个警察都想解决,但你知道有多少这样的冷案?每个案子又有多少为它跑断腿的警察?如果这么容易就重启一桩冷案,我早就没时间来跟你喝咖啡了。
我说,这个案子,可以说是我的私人请求。赵尊答,私人就更不行了,你老是同情这个同情那个,我早跟你说了,做这行不能感情用事。我停了几秒钟看着他,心想,赵尊,我也不是没见过你感情用事的时候。但这确实是多年前的事了。我只能点点头说,主要吧,我认为自己可以提供一些这个案件新的线索,再有吧,你还记得以前我跟你提过的,我小时候经历的那些事吗?
这句话略微打开了局面。赵尊眼睛里闪现了一丝光亮,他抬头看了看我,又情不自禁把瘪了的吸管放进嘴里,咝咝地又干吸了几口残余的冰块,像是在调整自己的情绪。我挥手又给他点了个更大杯的冰美式,这时他的声音里已经有不可抑制的兴奋感,你说的是,那几年我们一起聊到过的,影响了你性格的那些童年阴影?我点点头苦笑道,但这个案子的受害者,算是我生命里比较光明面的人了,我有一些想法,觉得可以再研究一下。赵尊接过一杯新的美式,喝了一大口,微微笑着说:那你要对我知无不言哦,我可是清楚记得,以前你提起过,把我好奇心提起来了,又死不肯细说,我这次倒要看看这起案件到底有多蹊跷。我沉默了一会儿答,应该说是其中某一起吧。赵尊大惊:某一起?那就是说,还有好几起?我无奈道,都只是些模糊的记忆,我也是无意中得到一些头绪,也许都称不上头绪,想把那些事再梳理一下。
一种奇异的喜形于色浮现在赵尊的脸颊上目光里甚至头发丝的尖端,他又吸了几口冰美式,往沙发里深深一靠,说了句:
终于轮到你了。
赵尊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变化,反倒让我又有点退却。只见他腰板一下挺得笔直,一副志得意满摩拳擦掌之势,还看了眼腕上手表的时间,接着抬起头,身子往前探了探:今天我确实有点时间,可以听你从头到尾完整说一遍。但你要允许我,在你回忆的过程中,随时提出问题,并且你也别因为这些提问,就跟我急跟我争哦。继而他又话锋一转道,其实你还没说,我就有问题了,根据你一上来说的,二十四年前你认识的人的失踪案,你既然知道这个人二十四年前就失踪了,为什么现在忽然想起来要找他?你既然觉得自己可以提供线索,为什么当时没协助警方?赵尊的话匣子一开就关不上,他连珠炮式的问题我也没法立刻回答。此刻,我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嗡嗡作响,灵魂慢慢陷入了一片弥漫着雾气的空白中,在那里,我孤身一人,急切想要找到案发当时那个年幼的自己,我转着圈,我觉得有人在跟我捉迷藏,我想要叫出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也知道只要呼唤了她就一定会答应,但我就是做不到。
在我意识不清的这段时间里,两行热泪不由自主从我眼眶中淌下,我感觉嘴角和鼻腔中有点咸咸的,这才略略回过神来,只听见赵尊的语气已经由絮叨转为惊恐,一睁眼,我看到他慌张地瞪着我的脸:天哪,我刚说你别跟我急,你现在干脆哭了。说实在的,连我都被自己无法控制的流泪吓到了。赵尊左顾右盼,跟服务员要了纸巾,把语气放柔和了一点:
李媛,你没事吧?
我猛然被这个称呼击中了。
是的,李媛,我的本名叫李媛。在北京当了那么多年的钱文真,只有最早认识,且现在还有交往的极少数人,还会叫我李媛。我赶快接过他递来的纸,从眼睛擦到鼻子,自责道,抱歉,我太不专业了。赵尊还在慌张,安慰我道,没事,你刚也说了关乎你私人,那必定会有情绪。我已经冷静下来,用纸又擦一遍嘴角道,我也不该有情绪,这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赵尊严肃道,这你就错了,以前是谁说的来着,但凡是与人有关的案件,就会带着强烈的情感,除了那些铁板上钉钉的证物,真情实感有时候也会指引办案人员找到通往真相的道路。他这么义正词严地说完,我熨干了眼角看他,赵尊脸上的表情还是像个即将探索未知的少年。
记得吗?这话谁说的?
我说的。
赵尊有点凝重地注视着我说,别小看自己的情绪,也许在你回忆的过程中,它可以深不见底。
窝在咖啡馆温暖的沙发里,我把与马未的相识到姚颖的加入,到最后以一场闹剧结束,详细地跟赵尊讲了一遍,又给赵尊看了我在资料馆复印的当年报纸上的失踪案报道。我觉得应该没有什么漏掉的,我说,为了把这些事情回忆起来,我还特地看了一遍当年的日记,每一天我都记得很详细。
赵尊听我说完,长时间若有所思地盯着天花板。我注意到他已然完全适应了这个会让人沦陷的沙发,现在赵尊采用的几乎是种半躺着的姿势,他就这么仰卧着,慢慢说了几个字:
这不合逻辑。
怎么不合逻辑呢?我问。赵尊依然看着天花板道,你自己觉得这些事情连接起来,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我想了想说,其实那时候发生的各种事,在一个小孩子眼里看来,也是很荒谬的,当下我也反复想过几次,可每次又都觉得,那样的行为确实只能指向那样的结果,比如游泳池发生的那件事,确实是我们该被罚,又比如我大姐事先准备的私奔计划,最后没成功,也只能是那样的走向。但你说不对劲,我也一直隐隐觉得有种不对劲在里面,可不对劲在哪里呢?赵尊沉默了一会儿,双手抱臂道,不对劲就在于,当年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你当年看到的结果,那是万分合理的。但二十多年后你发现,马未失踪了,姚颖也失踪了,他们对于当年你大姐要私奔这件事来说,充其量只能算两个帮手,或者说,是整个事件的配角,可他们就是失踪了,为什么呢?
我困惑道,你的意思是,马未、姚颖的失踪,在一定程度上和我大姐的私奔事件有关?赵尊微微点头,眯起眼睛说,你自己心里也隐隐地这样觉得,不是吗?不然你不会把那些事情,事无巨细地都跟我说了一遍。我摇摇头道,应该没有关系吧。毕竟他们是去了杭州之后才失踪的,这个时间距离他们离开宁波也有一段时间了,不是吗?赵尊裹紧风衣道,在杭州报案,又在杭州立案,这当然说明当时的杭州警方掌握了一些可以认定这两个人在当地失踪的证据。但话又说回来了,1988 年的时候,调查这样的案子,还没有现在公安人员所能用到的高科技手段。更何况,失踪案比杀人案更难破,因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可谓是毫无头绪。对了,你说你可以提供一些新的线索,那是什么?
我拿出了那张在铁皮盒子里珍藏了多年的明信片,递给赵尊。他下意识地先没接过来,而是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了一副手套戴上,又从衬衫兜里掏出一把镊子,小心翼翼从我手里夹了过来。这一系列举动虽让我哑然失笑,却也令我心服口服他的专业度。赵尊用镊子夹着明信片,对着灯光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写着的文字,我盯着他的动作,想起当初刚收到这张明信片时的心情,赵尊的手势忽然变成了慢动作,空气仿佛迟滞了流动,我的呼吸有一点困难。
忽然赵尊看着收件人姓名,像是为了轻松气氛般说,李媛收,李媛,这个名字你最不喜欢。我没言语,赵尊继而又有点随性地说,你还记得吗,我们刚认识的那段时间,你让我叫你文真,但我偏不。我撇撇嘴,这不是现在的重点吧。赵尊耸耸肩,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塑料密封袋,把明信片妥帖地装了进去。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之后,果不其然,他再次对我翻了个白眼道,那我现在来说个重点,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对这些证据的保存和使用,毫无sense。不用问,这张明信片你给很多人看过了吧,千人看万人捏,上面密布了来历不明的指纹,怎么说呢,我觉得作为证物,它的价值已经大打折扣了。赵尊这样的态度,让我也有点生气。我说,可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马未和姚颖失踪的事,再者,这张明信片二十几年来就被我藏在一个铁皮盒子里,根本没任何别人看过。赵尊不认输道,这上面那么多邮戳,能看出至少是转手了不少邮递员,还有,你收到它的时候,是你自己去拿的,还是家人给你的,那上面也有他们谁的指纹吧。我回忆了一下道,是我大姐给我的,除此之外没有人再接触过。赵尊冷笑了一下说,这我不信。说了你可不要生气,我觉得你父亲,至少他也看过这张明信片的。
我的脑中似乎被什么东西击打了一下,不重,类似一股微电流瞬间通过了存放我记忆的某个区间,一种疼痛占领了原先这个区间的麻痹感。我听到赵尊有理有据地说道,从你刚才给我讲的故事里,我有一点很明确的发现:你下意识地把父亲描述成一个未卜先知的人,任何事情发生了,你都告诉自己,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提前得知的。比如,你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你们偷偷约好了一起去游泳池,你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你大姐要和当时的男朋友私奔,而且你大姐分明计划了两次,每一次都安排得更周密了一些,他还是赶在她逃跑之前,先去找到了她当时的男朋友,把这个计划彻底搅黄了。
赵尊问,你怎么可能真的不知道呢?
我的脑子又嗡嗡作响起来,伴随着让我清醒的疼痛感。在这一刻,疼痛感和麻痹感是在相互作战的,一方想让我对过去清晰起来,另一方却想让记忆停留在那样模糊而懵懂的少女时代。不不,那经历过的一切,我迷惘过痛楚过遗憾过,但怎么可能是我的错。
赵尊说,其实你心里早已明白,你父亲能知道所有事情,并不是他有特异功能,而是他看了你的日记。这个事情,也许不是你一开始就发现的,但是你一定在过去的某个时间点,意识到了自己才是泄露这一切的源头。
赵尊说,发现的那一刻,你心怀愧疚,但那不是你的错。
我听他这么说着,开始觉得心脏难受得厉害,那是一种烧灼感,会让心跳加速起来,继而蔓延到肋骨和胃部,是火辣辣的浑身不适。
我缓缓地吐出几个字,是我的错。
赵尊同情地看着我说,怎么可能,那时候你还是个半大孩子。我闭着眼摇头道,是我以为自己把日记本藏得够好了,但他还是找到了,看了。大姐没和小薛走成,就是我在日记里多嘴了,才害了她,所以到宁波之后我只写些不重要的琐事,再不把重要的计划和心里话写在日记里。说出这些,让我觉得稍稍轻松了些,烧灼感有所减轻,但我的脸、手和腰腹处仍是火辣辣的。我用双手捂着脸道,小时候我所有功课里,就数作文最好,但有时候我真的痛恨自己的表达欲。过了会儿,我抬眼看到赵尊还继续看着我,他面带微笑说,现在表达欲还是很强,但这不就是你的优点嘛。你潜意识里想要隐瞒的事情,还是会以另一种表达方式对我说出来,比如你一上来就告诉我,为了找回全部的过往,你看了自己那时候记得很详细的日记。
此人总会在找到真相之前,先戳穿一点当事人故意回避的真相,但当我感受到这种熟悉的刺痛时,竟对找回马未、姚颖燃起了希望。
赵尊看了看手表说,今天就到这吧,我得回去继续干活。大概情况我都有数了,就是得留给你两个问题:一、你应该再次思考一下,今天你带来的这张明信片,你到底想让我查什么?二、你告诉我的马未、姚颖的故事,看似完整的,但是否还漏了什么?我始终觉得你没有告诉我全部。我皱起眉道,这两个问题我现在就能回答你:一、我想让你用一下你最擅长的高科技手段,从指纹、DNA这些方面再去查一下这张明信片,上面究竟有没有可以用到的其他线索;二、我觉得把所有能说的都跟你说了,如果是我省略的,那真的就是跟他们俩完全没关系的信息,毕竟我也写了那么多案件,是跑这个条线的专业记者了,怎么可能不清楚叙述的重点呢。赵尊一边听我这么说,一边站起来整理着风衣上的褶皱道,你可别这么迅速回答。我让你好好思考,就说明你现在给出的这些答案,某种程度上还存在对自己的麻痹。也就是说,如同日记的事一样,其中有你不想面对的部分。
看赵尊准备离开,我也随着他一起站起来,从温暖的包裹中猛地起身,让我一下觉得自己咖啡喝多了,不仅没起到清醒头脑的作用,反而头晕眼花,差点没站住。赵尊顺势伸手扶了我一下子,又缩回手啪地站得笔直。我问,那如果你是我,你要从何查起?赵尊伸手挠了一下卷发道,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路径,我们俩不用完全认同对方的突破口。比如小薛这个人,叫什么来着,啊,薛治贤,我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不过,他未必真的叫薛治贤,所以这也可能一开始就是条断了的线,根本没有任何价值可言。说完这些,赵尊又看了眼手表,瞬间飞快地离开了,这是我早已熟悉的他的风格,来时无踪,去时则留下一堆问题。我继而又瘫倒在沙发里,挥手叫服务员过来买单。服务员漠然地回答,刚才那位先生已经买过了。什么?我们一直在讨论个不停,他到底什么时候去买的?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注意力都开始变得不好了?我的脑中充斥着各种记忆碎片和赵尊罗列出的各种问题,如同一锅粥,已经不可能再进行更多的思考。在沙发里又窝了一会儿,我只能支撑着自己站起来,穿上外套,回头看了一眼那张沙发被我深陷其中一下午坐出的一个大坑,心想,这设计可真舒服,要不要家里也买个这样的沙发呢?
赵尊说得对,我不会因为一下午的讨论,就完全被另一个人解决问题的思路带着跑,积累了多年经验,梳理一桩案件也自有我的方式。赵尊喜欢从一个大问题中先罗列出无数小问题,再用他最擅长的科学方法去一一攻破,继而再全盘解决。而我则更感兴趣人,人和人的关系,人和人的纠缠不清,看似被无意识推着走的相遇和分离,冥冥中必有原因。
首先是当年写了马未、姚颖失踪报道的实习记者陈英茹。用新闻系统内部条线打听,并不很难。陈英茹出生于杭州附近一个县级市,大学毕业后在《西子晚报》实习,在杭州工作了一段时间,便跳槽去了上海的一家生活服务类型的周报社,这之后又进入了一家外资的时尚杂志社,一干十几年,现在是出版人。我联络到陈英茹的时候,她正在巴黎出差,邮件回得干脆利落:
已阅,非常重视也非常感谢能找到我,但此次出差可能时间略久,若十万火急可约电话会。
All the best!
英茹
下面则是中英双语的她的办公室地址和座机手机。
我回道:
虽是二十多年未破的冷案,但目前有希望用更新科技的手段去解决,《法制日报》也想就这些冷案的重启做一些报道。没有到十万火急,但也是越快越好,若能安排时间电话,万分感激。
祝工作顺利
《法制日报》文真上
我们的通话约在即日早晨九点。我疑惑,因为那是巴黎半夜的时间,但当我手端一杯牛奶咖啡在办公室的电话座机前坐好时,铃声准时响起,接起来听,对方是中气十足精神百倍的有魅力的中年女声,完全不似睡前的状态:你好,文真总,我是英茹。我客气道,打扰您休息了,陈总。陈英茹则笑道,不会,再过一小时我还要给中国这边的员工开电话早会,不跟你通这个电话,这个时段我也会找事情打发时间。
陈英茹对失踪案件的描述非常细节化,因为这是她成为新闻记者之后做的第一个采访。她尚清晰记得,那是 9 月的第一个星期,一对老夫妻由一个年轻人陪着来到《西子晚报》的社会新闻部求助,说他们的独生子失踪了,要求登寻人启事。当时,办公室的大多数编辑记者对此事习以为常,便让最年轻资浅的陈英茹去接待。在那个年代,《西子晚报》社会新闻部常有访客,要求新闻工作者帮忙解决各种家庭事端、邻里纠纷之类,第一波的接待首先要厘清来的人是真有事还是假有事,属需要动嘴皮子和心眼子的脏活累活。在这其中,社会新闻版的寻人启事栏目最是访客众多,此栏目一反普通寻人启事干巴巴的语言,取而代之的是充满情感的类似呼唤的语句,因而受到特别多的欢迎和信赖。比如,那个曾在校门口用自行车载我一程的方志宏,你知道我在等你吗?或是,苦等丈夫三十年的我,至今仍怀着一丝希望,无论你在哪里,都请回来和我们母子团圆,等等。但总的来说,无论来访者说得有多蹊跷,最后大多都只是一些内部琐事甚至个人臆想导致的假失踪。可那一天,陈英茹带着自己簇新的笔记本,和三位访客在报社杂物间的角落却连着聊了四个小时,直到同事去敲门,看看到底是不是无理取闹的访客缠住了陈英茹,才发现四个人在杂物间里已经哭成了一团。
陈英茹在电话里渐渐柔化的嗓音,仍然传达出来自当年的感慨:太可怜了,听这对父母,尤其是那个母亲流泪说着这样的事情,因我在家也是独生女,共情到发生这样的事,我的父母是否也会这么绝望,所以那时候才二十出头的我也忍不住陪他们一起哭了。
在她的叙述中,马未是这对老夫妻到了高龄才得到的孩子,他们整个家庭被打成右派又平反,逐渐恢复了正常生活之后,马未又是家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可以说寄托在他身上的,不仅是他父母,也是整个家族的希望。老夫妻说平时对马未一直保护得很好,考上大学后稍稍放松了点,又因为他学的是美术,到各地写生对专业来说是需要的,所以他们第一次同意了马未利用暑假去外地周游写生的请求,也提前联络了马未要寄住的家的主人,一个叫沙平的年轻画家,当时是浙江美院的研究生。暑假一开始,老夫妻先把马未从济南送到宁波自己的堂弟处,因这位亲戚正在负责明州港出土遗迹的保护修缮工程,马未也一直很感兴趣这些中国古建筑古文物。他们嘱托这位亲戚,马未结束在宁波的行程后,务必要将其送到火车站,送上由宁波去杭州的火车。老夫妻也和马未约定,在外期间,一定要隔一个星期就寄出一张明信片报平安,而马未在暑假的前一个月严格履行了这个约定,后来明信片就变成了十天或两个星期寄一次。马未父母起初心里会觉得儿子对承诺的兑现有点懈怠,但也理解马未年纪尚轻,在外面过暑假肯定会越发贪玩一点。可到了8月二十几号之后,他们便再也没有收到过马未寄来的任何明信片,直到月底开学,马未也没有像他们嘱咐的那样,在回到北京返校开学之前跟他们通一次电话,马未父母开始坐立不安。他们联络了在宁波做工程的堂弟马国强,又联络了刚从国外写生回来的沙平,也给马未几个相熟的同学好友都写了信打了电话。可马未并没有返回北京,也不在杭州沙平的房子里,更没有折回宁波叔叔的工地上,不知是在哪个时间节点,他就无声无息地失踪了。而此时,姚颖的父母也开始联络马未的父母,因为姚颖在开学后也没有去上海的大学返校报到。这时候两家人才确定,应该是两个孩子一起失踪了。
时隔多年,在陈英茹细腻入微的描述中,我记忆的一部分也随之打开。马未、姚颖,在建筑工地上经常可以见到的那位马国强马叔叔,沙平则是马未口中那个要去沙漠写生的前辈师兄,时间河流中的名字逐个被重新打捞回来。关于明信片的细节多少有点刺痛了我,原来最初用明信片传递关切是来自于马未和他父母的约定。我收到的虽然仅是珍藏下来的那一张,但更多的由马未在各地邮局习惯性发出的挂念和爱,却由于某种原因,在二十四年前戛然而止。被揉皱了的岁月被陈英茹用一双手在我面前慢慢展开、抚平,这是一张旧事的地图,甚至我看见了比当时涉及更远的事件边缘的景象,一些名字也不再是从我耳边流动过的一小束空气,而是各自来到了他们本该在的图钉摁下的位置。
我听见电话那头,陈英茹似乎是站起身来,走了几步,然后则是倒水喝水的声音。在此期间我一直沉默着,听她好像又回到电话旁,我痛心疾首地说了句,他的父母是因为一直没收到报平安的明信片,所以预感了不幸啊。陈英茹道,是啊,八十年代还没有普及电话,我记得我刚离开家去上班的时候,也是用一星期寄一封信的方式,跟家里人报平安的。我说,但他们心里可能还抱着一丝希望,所以先去的是报社,而不是到公安局报警。陈英茹沉吟不语了几秒,最后说,是我带他们去报警的。
据陈英茹说,马未和姚颖的父母在潍坊达成了两个孩子双双失踪不见,要立刻去找的共识后,两家分别在各自的户籍所在地报了警,却没有能够达成受理。由于马未、姚颖并不是在潍坊老家失踪的,当地民警建议在他们最后出现的地方提交失踪报告。是时姚颖的母亲已经因为女儿的杳无音讯被搞得心力交瘁被送进了医院,便定下来由马未父母代表两个家庭去寻求解决办法。马未父母先到了宁波,见到了马国强,询问当日是否眼看着马未和姚颖上了火车。压力之下,马国强承认自己没有按照当初约定的那样,把孩子送进了站,但马国强告诉马未父母,因为马未、姚颖计划离开的当日是他在工地上最忙的一天,所以他特地花钱叫了当时属于贵价消费的出租车服务,也眼看着马未、姚颖把行李搬上了车,这才安心去工作。后来马未父母也辗转去宁波的出租车公司,找到了那位接了马未、姚颖的出租车司机,司机确认自己是看着两个孩子在火车站拿着行李下了车,直奔检票口了。于是马未父母又来到了下一站杭州,与刚从撒哈拉沙漠写生回来的沙平接上了头,这就是那位陪着两老去《西子晚报》社的年轻人。三人发现马未、姚颖的行李确实都还在沙平家里,一些生活痕迹也侧面证明了两个孩子确实在这里住过。马未母亲认为这里就是儿子最后留下踪迹的地方,想立刻报警,但马未父亲仍心存侥幸,觉得有可能是马未、姚颖又去了别的地方游玩,或是一时兴起玩私奔,这都有可能。而沙平竟然也同意马未父亲的看法,觉得先不用惊动警察,可以到报社发个寻人启事,看看是不是马未在搞叛逆或恶作剧,所以就有了陈英茹最先叙述的一幕。
我问,你觉得为什么当时马未父亲和沙平,都更倾向于先发寻人启事呢?陈英茹答,我觉得老人家还是不愿意相信儿子是真的失踪了,何况还带着一个女孩,两家又是一直认识的,如果确认了失踪的事实,女方会认为男方多少有点责任吧。我又问,那沙平又是为什么不愿意先报警呢?陈英茹答,在我记忆中,他那时候看上去跟我差不多大,虽然是马未的前辈,但说到底也还是个孩子。如果马未是在他家不见的,他也很怕自己担责任。我心里轻轻叹了口气道,所以,要不是你带他们去报了警,这件事不知还要拖多久。陈英茹道,是的,我听完所有,觉得各种事情都很异常,所以当天就带着他们去报了警。我问,当天就立案了?陈英茹道,杭州警方很有效率,马上派人去了沙平住的地方,勘查了一番,马上确定这就是一桩失踪案。只是很可惜,这个案子最大的难点就是,不能确定马未和姚颖两个人,最后是在何时何处失踪的。虽然警方也陆陆续续做了各种调查,但苦于线索实在匮乏,八十年代的刑侦手段也非常有限,所以便慢慢冷却下来,成了一桩悬案。
我一手握话筒,一手拿笔不停在本子上记着,双腿盘踞在椅子上,窗外春光明媚,能看见不远处的四环上,是典型北京的早高峰,各种车辆都被堵得不耐烦,以不同形式的马达声、鸣笛声、脑袋探出车窗外的骂声抱怨着这崭新的一天。而电话那头,则是夜凉如水的巴黎,一个和我素昧平生的女人有可能是穿着睡衣,坐在床边,对我娓娓道来她涉世未深时与我俩都相关的一桩案件。缘分如此奇诡,她所说的这一切,很多都是我初次听到的,我脑中的碎片在她无私的帮助下又多了一些,虽还不能完全连接起来,每一块却都晶晶亮地反射着锐利的光。
非常感谢,把您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待我回过神来,陈英茹这一个多小时所说的细节,已经让我记了小半本新笔记本。更让我从心底里敬佩的是,她的讲述是活灵活现、绘声绘色的,毫不掩饰她对这一起案件中的每一个人的私人观感。谢谢,真的帮到我很多。我再次说。因巴黎夜渐深,那一边的声音越发显得诚恳又空灵,只听陈英茹说道,其实我也很感谢你这一次来找我。为什么?我问。她缓缓说,因为这是我成为记者后写的第一个案子,也是我发挥主观能动性想要解决的第一件事。但报警立案之后,我却受到了批评,说我处理事情冲动欠考虑,所以就把我从社会新闻部调到了文娱生活版面。你也是记者,应该能理解,在那个年代选择学新闻的孩子,都是很有理想的,所以我那时候一下就被打击了。我听着她说这些,心里有点酸楚,但也不知该回什么才好,只能笨拙地说,但您现在也是很成功的出版人了。
电话那头传来陈英茹轻轻的笑声,说道,也许报道案件确实不适合我吧,我进报社的第一天,就被领导批评说,行文不够冷静客观,感情过于丰富外露。转到文娱生活版面的时候,却意外地被那边的上级表扬说,文字生动活泼,可以看见字里行间的色彩。我也笑道,文字本没有颜色,能写出色彩感,那说明确实很厉害。陈英茹说,所以现在只是跟时装打交道了,可仍然很高兴,我当年的一腔热血,多少还是能帮上点忙。对了,当年两家人为了配合稿件登报,给了我很多两人的生活照。后来马未父母把照片要回去了,姚颖的一沓照片还在我这里。因为姚颖的母亲那时候悲伤过度得了重病,和姚颖爸爸一起被姚颖的姐姐接到澳洲疗养,我曾经写信想把照片给他们寄过去,但被姚颖姐姐拒绝了,说看了伤心,不看也罢。如果你现在需要这些照片,我也可以给你的。我心里微微有些激动地回答,如果方便的话,那是最好不过。陈英茹道,方便,方便,但你得等等我,要回国之后才能到家里找出来,寄给你。我也相信,你看了她的生活照,会更多一些对这桩案子的灵感,因为我第一眼看到照片上的这两个人时,觉得相当灵动,怎么说呢,一个最深刻的印象是,两人穿的那些衣服,尤其是姚颖的打扮,哪怕放在今天,也是时髦大胆的。
这句话又击中了我内心深处的一涓细流。原先已经封存在暗处的马未、姚颖的模样,在陈英茹这样的总结中,又跃然眼前,如她所描绘的,充满了明快的色彩、灵动的身姿,时髦又大胆。不惧露出身材曲线的牛仔裤、经典敞怀在下摆松松系结的白衬衫、造型夸张前卫的三点式泳衣,还有姚颖在我记忆中一天换一顶的几乎不重样的帽子,它们曾经吸引了我的目光,煽动了我的好奇,鼓励了我的热情,也带领了我的欲望。若没有这些色彩,我将是一个永远被埋在一望无际温热沙子里的人,以为自己起不来、动不了,不知不远处就是蔚蓝的大海。
赵尊有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我问他要不要在那天的咖啡馆见,他说,换个地方可以换种思路。我们在赵尊单位附近的居民小区碰头,他坐在一个生锈的秋千上,我只能在他对面五彩斑斓的转盘上坐下。中午的小区游乐处基本没人,北京春天的风卷着花粉呼呼地往人鼻孔里钻,赵尊戴着口罩,看我不停揉鼻子,就从风衣口袋里又拿出个新的给我。
我用口罩把鼻子和嘴包裹起来,感觉自己的一呼一吸仿佛被加固了。我问,听得清吗?赵尊答,完全没问题。我说,和当年采访马未、姚颖案件的记者通了话,她说了不少让我觉得有价值的东西。赵尊答,我知道,那次见完你,我就去查了案卷,当年有个记者陪同去报案的,就是她吧。但所有她能告诉你的,警察都已经记录在案了,还能有什么新线索。听他这么说,我不甘示弱道,可案卷记载的和亲历者说出来的,不是一回事吧。一个是干巴巴的,一个是有色彩的,我倒觉得她的描述给我不少启发。赵尊说,好吧,你看你们这些记者,总不自觉就跟警察较劲。我一听这话又来气,这怎么是较劲呢?现在不是协同合作,一起找到真相吗?赵尊冷冰冰说,那我可得给你泼个冷水了,到目前为止,你所认为的新线索,仍都只是些个人想法而已。如果找不到任何真正的突破性新线索,那这个案子就没办法重启,这也就意味着,谁都没有调查权,我俩基本都只能在乱猜的边缘打转,把这件事纯当成个人回忆来瞎聊。
听到这话,我的心一沉,问道,那明信片上呢?有没有可能运用现代科技手段找到一点新东西?赵尊答,初步检验过了,就跟我预料的一样,上面混合了足足有几十个人的指纹,一个叠着一个又一个地,再加上年代久远,有的淡了有的糊了,没太多参考价值。我继续追问,笔迹鉴定呢?要怎么证明这是马未亲笔写的明信片?赵尊答,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但首先你得给我一份对比样本,其次是,我读到案卷中记录了1988 年的时候,已经做过马未寄给他父母的明信片的笔迹鉴定了,证明了是本人所写,你收到的应该也是同一批,所以并没有再做一遍的必要。再次,笔迹鉴定其实已经是过于古早的证据手段,事实证明,只要用心伪造就可以达到接近乱真的效果。
我看着赵尊露在口罩外面的两只眼睛,几乎能想象到在他全脸浮现的不以为然的表情,但我还是耐着性子继续问,DNA检测可不可以用在这上面呢?赵尊冷笑了一声回答,DNA也不是刑侦的万灵药。除非你的马未是被这张明信片杀的,又或者嫌疑人恰好在拿着明信片的时候,往上面吐了口水擤了鼻涕又或者受伤流了滴血,不然要怎么在一张卡纸上留下DNA?
我沉默。自从和陈英茹打完电话,了解了当时多些的细节,对于寻回这两个对我意义非凡的故人,就意味着又多了些支持,但在赵尊看来,一切依然在死胡同里打转,离康庄大道还远得很。过了一会儿,他大概感受到了我在口罩后面无声的沮丧,又说了句,但也不是一点进展也没有。我继续沉默,赵尊自顾自往下说,你记得我上次说的,你大姐当时的男朋友薛治贤这个人,我总觉得很有意思,且他在杭州警方的笔录中并没有出现,真可以算是一条全新的线索。所以我在数据库里搜了一下他的名字,果然,在整个安徽省,名字年龄对得上的薛治贤,一个也没有。保险起见,浙江省我也查了,同样没有符合条件的薛治贤。这证明了我的猜想,“薛治贤”是个假名。我不屑地问,然后呢?赵尊道,然后?然后就没有头绪了,我还在思考假薛治贤和这个案件的关系,也需要你对我说出你所知道的一切。我没好气地说,都告诉你了,那天我讲得很详细。薛治贤和我大姐约好了要私奔,我和马未、姚颖也在暗地里联手帮他们。那天我看准时间,把我大姐偷偷放了出来,然后她和马未、姚颖上了同一辆出租车,司机先在走马庄后面的小树林把我大姐放下来,那时候离我大姐和薛治贤约的还有一段时间,姚颖问我大姐一个人等没事吗?我大姐说没事,让他们赶快先走,别误了火车,然后司机就送马未、姚颖去了火车站。我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和陈英茹打电话的时候,她也说到了这一点,马未父母在宁波曾经找到那位送他们去火车站的出租车司机,核实了马未的堂叔马国强提前预订了一辆出租车,上车的时候是三个年轻人,他先送了其中一位女性去走马庄附近,后来又在火车站放下另两个,那个司机很肯定地说,是看着那一男一女拿着行李走向了检票口,他才把车开走了。听我憋着气又说了一遍,赵尊道,你别急,我没在质疑你的条理性,只不过你这个人,只要在说和你紧密相关事情的时候,就会把心护得很紧,甚至自动剔除了一些对自己不利的东西。这是你没法控制的无意识的行为,但运用我半桶水的心理学知识,多少也能从你戒备十足的缜密中找到一点缝隙。
赵尊说,其实那天我留给你的两个问题,你已经都给了我答案。
游乐处走过了几个小区里住的老年人,警惕性很高地打量着我和赵尊,可能是我俩的口罩造型让他们觉得有点可疑。我低下头去,赵尊的习惯则是,无论谁打量他,他都会目光炯炯地对看回去,这几个老年人虽然慢下脚步,但最终还是被赵尊的眼神给撵走了。这就像是我和赵尊只要一讨论案件,就都会使劲地想要把对方怼回去。在过去的经验中,十次里总有七八次我能略胜一筹。但今天,正如赵尊所说,此案关系到我的私人记忆,我脑中纠缠不清的逻辑链条先把我自己捆了个囫囵。我承认这一次,赵尊所站的角度确实更理性客观。
第一个问题,我问你到底想查明信片的什么?赵尊说,其实无论是笔迹鉴定,还是指纹查验、DNA什么的,你的内心都只想查清一件事:真的是马未给你寄的明信片吗?
我半闭上眼睛,感受着自己的呼吸在口罩的窄小空间里进出,锈了的秋千发出悠长的吱嘎声,而赵尊就随着这苍老的节奏慢条斯理地分析着:你不信这件事,你一直怀疑这件事,也许从你收到明信片的第一天开始,你就觉得很蹊跷。为什么马未要给大概率再也见不到的你执着地寄了一张这样的明信片,上面的祝福不咸不淡,没有什么任何特别需要传达的讯息。二十四年前的你想不明白,但好像也没有必要想明白,所以这张明信片就被搁置了。直到前些日子,你发现马未其实就在你俩分开的那一年失踪,但现在的你不是过去的那个小女孩李媛了,现在的你是《法制日报》主编文真,具有多年采访刑事案件的经验,练就了一身对罪案的灵敏嗅觉。所以你把这张明信片和失踪案联系起来,第一反应就是,它会不会是一个假造的证物,只是利用了从杭州寄出的邮戳,来证明马未是在杭州失踪的,而不是在宁波。
赵尊说完这一整段之后,我迟疑了一会儿,睁开眼睛缓缓承认道,我一直觉得很奇怪,明信片改了三次收件地址,马未是怎么知道我那段时间住在泉州的呢?赵尊隔了一会儿才问,那你当时怀疑谁?
我听见自己说,我父亲。
赵尊问,为什么?
我答,因为我父亲实际上很嫉妒马国强在工地的地位,领导对他的赏识,也一并讨厌了他的侄子马未。但我认为这也不足以让他恨马未恨到这个地步,也许真正的理由是我那时候表现出了对马未的崇拜和喜欢,一有时间就要和马未在一起,后来姚颖来了,我虽然努力地调整和压抑自己的感情,但身边的人应该都还是能看出来。
赵尊说,所以你觉得你父亲杀了马未?
我瞬间清醒,不由自主站起身来,抬起头瞪着赵尊,声音也高了两度:什么?你说什么?那当然没有!我说的是,我怀疑这张明信片是我父亲为了让我对马未的事情心里好受一点,故意假造的。他也知道我不可能再找到马未了,所以就托人寄了一张明信片来安慰我,这是一个善意的举动吧。
赵尊手握秋千的铁链,慢慢在原地晃动着说,你别激动,我只是做了个假设,甚至连推理都算不上。我也不觉得马未、姚颖的失踪是你父亲造成的。
我松了口气,又一屁股在彩色转盘上坐下,听赵尊继续说,从你对整个事件的描述来看,你父亲当时正全身心地反对你大姐和薛治贤的婚事,就算对马未有点看不顺眼,也不至于将主要矛头指向他。再说了,马未和姚颖当时已经定了要离开宁波,就凭这一点,到目前为止,我觉得你父亲没有任何动机要去为难这一对和他没有利害关系的小青年,他们走才是他求之不得的事。
我的心情犹如过山车一般,动荡之后还要保持逻辑的稳定性。我说,但你别忘了,马未、姚颖多少还是协助了我大姐的私奔,我父亲也从我日记里知道这事了。
赵尊分析道,所以,如果想要阻挠马未、姚颖踏上去杭州的火车,假设是你父亲去了,那结果只能是,两个小青年看到他拔腿就跑,只有上了车才会是安全的,才不会受到责难。马未、姚颖最后被人看到,是在宁波火车站的检票口处,假设他们真的不是在杭州而是在宁波失踪的,那一定是一个令他们完全没有戒心的人,才可以做到。
也有可能是我们想多了,我说。毕竟当时杭州警方第一时间就去调查了沙平家,据陈英茹所说,里面还存放着马未、姚颖的私人物品,也有生活过的迹象。沙平家没有破门而入的痕迹,沙平回到家之后也发现门锁得好好的。但他们的钱包、证件和家里人给他们准备的用信封装的相对数目较大的现金并没有在家中找到,沙平给他们的钥匙也没找到。所以是不是杭州警方当时的结论听上去虽然简单,但更合理一些。他们就是到了杭州,住了一段时间之后,出门到某座山或者某个密林中写生时,不幸遇上了歹徒。
我一边说着,一边极力想要挥去脑中的画面:穿着白衬衫牛仔裤,朝气蓬勃的马未、姚颖,最后只在深山老林里留下了几片尸骸。
赵尊道,是有极大可能的。但你别急着躲避你自己心中的疑问,我再来说那天的第二个问题。我问你有没有可能,在你对我说的那一整个夏天的故事里,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我摇头,没有,所有发生的事情我都说了。赵尊气定神闲地回应道,今天你说了一个有趣的观点,案卷记录的文字是干巴巴的,但亲历者的描述却是有色彩的。李媛,到目前为止,你给我的描述里抽去了所有的感情色彩,但你当时明明是一个深陷其中的小孩,这不科学。在这个故事里,你没能让我感受到你对所有人的态度。我无奈道,我只是为了相对客观地把整件事展示给你而已,再说,凭着你心理学硕士的半桶水,不也一样能从其中窥到我的态度吗。
赵尊从秋千上站起来,嘿嘿笑着说,确实能看到一些。比如你对你父亲的惧怕和极端渴望从他那里得到认可,比如你对你母亲的哀其不幸和怒其不争,又比如你对大姐产生的亲近和逃避的念头,再比如你对小妹抱有的巨大希望和失望。但在这其中有一个人,我完全看不到你对他的任何想法,甚至是最浅层的喜欢或讨厌都看不出来,那就是薛治贤。
赵尊看了眼手表说,我该回去了。我也站起身来,他忽然凑近了我,又问了一遍,你确定,你对薛治贤这个人,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吗?
那天晚上,等钱阿姨和西瓜都睡了之后,我一个人在电脑前坐着,随机地打开了一个关于洞穴潜水的纪录片。这些日子全然沉浸在往事之中,我自知需要换换脑子,但大脑是如此强势的人体器官,当它无意让你分心的时候,任何与此事无关的观察和思考都会带上一层叠影。我看着热爱探险的潜水爱好者缓缓将自己沉入水中,与深海潜水所能观察到的绮丽海底世界不同,洞穴潜水看不到五颜六色的鱼群、晶光闪烁的珊瑚及曼妙缤纷的藻类,追求的是探究洞穴的深层结构,前人后人一点点接力,将结绳慢慢延伸,不停挑战最深的极限到底在何处。换言之,冒着生命危险不停下潜,从进入水中那一刻开始,四周就皆是黑暗,目标只是为了看到,黑暗的最底部是什么。我心中一震,果然大脑又开始将我拉回执念中,这看似无趣又危险的洞穴潜水,不就是我现在在做的事嘛。
我啪地合上电脑,深吸一口气,将自我从刚才浸入漆黑水底的窒息感中拽出来。
我不可能对薛治贤没有想法和态度,但我真的准备好了吗?在我全副武装决定潜入洞穴阴冷刺骨的水中的那一刻,便应该有心理准备,我会在黑暗中与他相遇。
我跟单位领导请了事假,准备去一趟西安。晚上收拾行李的时候,钱阿姨本在房间里自己临摹一幅风景油画,这是她退休后的爱好,不画人像只画花草山水了。听到动静,她出来看了一眼问,要出差?我犹豫了一下,回答说,我想去看看我大姐。钱阿姨点点头,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只是说,你不用担心西瓜,他还挺好带的。我心中涌上一丝感动,看着灯下钱阿姨的四方脸和一头银发,和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相比较,上了年纪的她现在样貌柔和了不少。钱阿姨手里握着油画刷子在原地问,看什么呢?我笑道,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好像是特别厉害的样子,但现在充满了母性光辉。钱阿姨道,什么母性光辉,就是人老了皮松了,看着脾气也变好了而已。我笑了会儿,她又说,你可千万别脱口而出你现在看着像我妈妈之类的话。我正色道,不会,知道您不喜欢。钱阿姨若有所思说,本来想好了就一个人过一辈子的,但后半生,还是有了你做伴。之前你从不去找你的家人,说害怕被发现了行踪,但你现在也是奔四的人了。她停顿了几秒说,你我都不该如此自私。我走过去搂住她的肩膀,也忍不住自己鼻酸道,我知道了。
大姐知道我要来西安看她,在电话里就提出要来机场接我,我拒绝,说自己能找到她家。她坚持己见说,这么多年了,我们姐妹是第一次重新聚,你来出差也没几天,多见你五分钟也是好的。我听不得大姐这样的语气,就跟从前一模一样,温柔但又执着,只能说好。飞机上的两小时,我全身滚烫,像是要发烧似的,空姐都过来询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但我明白,是自己太激动了,还特地找出了当年大姐留给我的红格子围巾,在不合时宜的深春季节缠在自己的脖子上,直把自己捂得心脏狂跳,热汗频出。从行李大厅我一路疾走,出了自动门就看到了大姐,我最深爱、心疼、信赖的大姐,素来也最爱我心疼我保护我的大姐。如我所预料的,曾经肤白腿长,面容姣好,穿着一件红色泳衣就在泳池熠熠生光的李娴已经老去,成了一个身形偏瘦又带着几分忧愁的中年女子,但大姐微微下垂的眼角、嘴角、眉弓,仍然盛放着温柔润泽的光,连那些被岁月蹉跎出的小细纹一起,在看见我的第一瞬间就微微颤动起来,像是坚持了一百年的树,在终于等到了故人归来时,才情难自已地将叶子纷纷落下。
我直奔向大姐,她先看我,又看我戴着的围巾,然后失控般地放声大哭,我完全顾不上行李,也抱住她号啕起来。机场人来人往,无论是欢笑还是眼泪,这是一个见多了悲欢离合的地方,所以也没人会在意。我一边流眼泪一边找寻着大姐曾经的气味,多少个日夜我们睡一张床一个被窝,那种熟悉的气味仍在,但好像已经淡了不少。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大姐也会找寻我的气味吗?我一下有点惭愧了,这些年我已经用惯了某种香水,在抱着我的那一刻她就会发现,那个从小被她娇纵的二妹已经是另一个令她陌生的中年女子了。
从大哭到抽泣,我们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对方。我最在意的是那条伤疤,比起大姐年轻的时候,那痕迹确实是淡了不少,又或者是人皱纹多了,岁月留下的痕迹一波接着一波,迅速地把最早期的那些伤痛比了下去。而大姐也伸出手来摸我的脸,我羞怯,因为出门时照例打了粉底,抹上润唇膏又涂了一层口红,头发是精心捯饬过的短发,烫过一点,显得流畅而精致。大姐声音颤抖地说,二妹啊,你变了,变得这么好看,真好看,真好看。她反复地确认着真实的我,而我恨不得立刻从这个精美的躯壳里,让我十几岁时候的灵魂跳出来,让大姐看看,我仍是那个皮肉结实的李媛。这时旁边有个微胖的中年男子过来,拍拍我和大姐的肩膀。我看向他,脑子瞬间混乱起来。这是大姐的丈夫老贾?不对啊。老贾可是足足比大姐年长近二十岁的人,这个人虽看着不年轻了,但终究还没那么老。与我差不多年纪?大姐的某个亲戚?朋友?大姐恍然大悟似的抹去眼泪道,你看,我都忘了跟你说了,李越也一起来接你了。
我大惊,李越?那就是双胞胎中晚了几小时出生的那一个,我的亲弟弟李越?眼前的中年男子戴着金丝边眼镜,整个人都是线条圆润,表情带着一种憨厚感,实在不能让我把他跟小时候调皮捣蛋的双胞胎联系起来。大姐道,认不出了吧。我也擦了擦眼睛道,认不出,脑子里还是小时候的印象,猴子一样。李越不好意思地笑道,是我这几年吃太胖了,二姐看着好漂亮,倒像是比我还年轻。大姐解释道,他大学毕业之后就来西安工作了,做IT的,现在也结婚了。我高兴地看着李越问,李超呢?大姐抢答道,李超读书没有李越好,上完技校之后就留在老家了,爹妈跟前。李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轻轻说道,毕业之后就没怎么跟家联系。最后那几个字细微得如同只是喉头滚动了一下,让我瞬间明白了,我们当初的这个家,其实现在就是一个四散的状态了。自大姐远嫁,小妹出走,再加上我的逃离之后,李越也选择了远走他乡。我心里五味杂陈,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大姐拉起我的手,李越拿起我的行李,一路说着走走,回家先吃饭。走出航站楼,西安的温润阳光照在我的脸上,让我不知是该感激还是该悲伤。
大姐和李越帮我把行李放到家,那是一个朴素大方的三室一厅。老贾退休了又被返聘没在家,大姐的两个女儿,一个已经参加工作,一个则正读大学住校,也都没在家。我环顾四周,家里被大姐打理得干净整齐,又放了很多花草,每盆都被养得茁壮茂密。我有点局促,站在客厅中间问,这是你养的还是姐夫养的?大姐嗔道,当然是我养的,他那个人没半点情趣,也没有耐心。李越笑呵呵为姐夫打圆场道,但是顾家,能挣钱。大姐笑道,现在老了,这也不算优点了,我出去也能挣着他现在挣的这点。我这才知道大姐这几年除了做全职家庭主妇外,也打各种零工,像是超市收银员、大厦清洁工之类。李越笑道,大姐本该享福的,老贾交一部分钱给她,我工作了也补贴她,但她总说,兜里一定要有自己挣的钱。我疑惑,点点头又摇摇头,大姐赶快说,我这不算光为了钱,总是一个人在家也无聊。我脱口而出,你无聊了就来北京找我。大姐笑得眯起眼睛道,好啊,好啊,但到了北京不得多消费消费嘛,自己的零花钱多点,总没错的。让我哑口无言。
我们三个人在离家不远的回民餐馆,大姐点了一桌子的菜,说今天我请客,李越马上回应,不,二姐是大忙人,难得来一次,这顿得我请。看着他俩在饭桌上未吃先争买单,让我倍感温馨,但也有点陌生。曾经我们这个家庭,饭菜上桌都得用抢的。忘了是李超还是李越,总是抢菜不成还把汤汁洒在我身上,又会引起一场打骂。如今我们都是自由的,宽容的,甘于付出的。西安的气候并不比北京更干燥,却让我随时眼睛发痒,鼻子发酸。我频频擦着眼眶,李越说,二姐怎么还伤感呢。大姐道,她没有,她从小就这样,见风流泪。
晚上,我和大姐在她家客厅里,虽是说不完的话,我却不敢跟她提这一次的真正来意。八点过后,大姐的大女儿玲玲先回家,我记得她是老贾在上一段婚姻中的女儿,她对我礼貌地打了招呼便进了自己房间。稍晚一点,老贾也回家了,他也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这一次头发全秃了,身形也越发臃肿,但脸上的表情仍是温和客气。大姐像是肢体自然反应一般,在老贾进门的一瞬间便开始热饭热菜,布置碗筷。老贾认真地问了我一句,一起吃吗?我答,和大姐先吃过了,谢谢。这便是老贾这一晚上和我说的唯一一句话了。玲玲和老贾在餐桌上也是吃得悄无声息,吃完后便各自回房。我听见老贾打开了卧室的电视机,便问大姐,我在这里住,是否影响她家的正常生活。大姐回答,没事,你不来他也这样,一回家就吃,吃完就对着电视,你来还能陪我说说话。
我被大姐安排在她二女儿小花的房间睡,躺在大姐给女儿精心布置的公主床上,抬头便能看见小花从小到大的各种艺术照,也显然是爱她的妈妈每一年都带她去拍的:穿着大红色体操服的小花、着白纱裙头戴宝石王冠的小花,还有一张穿卡通泳装笑得咧开嘴的小花。我看到这些,高兴之余又想哭。因为小花实在太像年轻时的大姐,皮肤白皙,四肢修长,唯一的区别是她的脸上光滑无瑕,且时不时张大嘴巴露齿大笑。而我的大姐,我已经忘了从何时起,她就没有放肆地大笑过,一直以来的表情都是抿嘴浅笑,抿嘴思考,抿嘴发愁,抿嘴忍耐。过去我和大姐挤一张床,翻身抬头总能看见她因各种情绪而抿嘴的样子,而现在,我躺在大姐女儿的小床上,满眼却尽是幸福的影像。我为大姐高兴,同时也担心自己想从她口中得到的信息,是否会打破她现在宁静的生活。就这样,我在惯常的焦虑中辗转着进入浅睡,又带着惯常的不安醒来,这又是我必须面对的新的一天。
大姐故作神秘地把我带去一个地方,一路上都不愿意说是哪里。最后我知道了,这是大姐曾经做过清洁工的西安最高级的白领写字楼,那里有大姐所认为的全西安最好的咖啡馆,她说,你们大城市来的,都是习惯了喝咖啡的,今天就带你来尝尝我们这里的。我哭笑不得,但一晚上没睡沉,确实又需要咖啡续命。我点了大杯美式,大姐一直抬头看着挂在高处的价目表,犹豫不决。最后她说,二妹,你给我推荐一个。我对店员说,给她一杯热拿铁吧。大姐歪头问,那是个什么东西?我笑答,就是牛奶加咖啡,再加点糖,味道甜甜的。大姐说,那好,我喜欢甜甜的。我们在窗边坐下,从这个角度看西安,并没有任何古都的感觉。其实只要身在某个城市写字楼里的咖啡馆,从高处看,都会是一模一样的,大都市漫无目的快速生长的样子。在我短暂的沉默中,大姐很快识破了我的意图:二妹,你这次来不是出差吧。我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大姐继而问,发生了什么事?我轻叹一声,两只手捂着热烫的咖啡杯,不知要从何说起。
我想了半天,勉强憋出一句:老家一切都好吗?
大姐看了我许久,把脸微微侧向一边道,都好,只是爹妈都老了。这几年你寄给我的钱,我也都汇了一部分给他们。你放心,我只说这是你给的钱,从不向他们透露你在哪,在做什么,近况如何。
我点点头,想着有些话再难以启齿也得说出来,便深呼吸了一口气道,大姐,我知道有很多过去的事情,你是不想回忆的,但这次来,无论如何我都想请你回忆一下,这对我,包括对我们全家,我认为都很重要。
但还没等我铺垫完,大姐忽然腾地站起来,我抬头看她,双眼红红的已经都是泪水。她颤声说道,你别问。
我略有点惊骇,毕竟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说具体的事。
你别问。
大姐又重重地说了一遍这三个字。
落地窗外,本就不太新鲜的空气慢慢凝结起来,因其沉重浑浊而成了乌云。我柔声说,大姐,你别气,你先坐。她慢慢坐下来,目光没离开我,就这么看了许久,泪水在她眼眶里越积越多,竟没有一滴流下来的。我给她递纸巾,大姐接过去往眼上一堵,眼泪便汹涌地将纸巾揉皱了淹没了泡烂了。她缓缓说,二妹,我知道你现在是做跟法律有关事情的,也跟你从小好强、有正义感都是有关系的。但我个人,并不需要你帮我出头,小时候发生的那些事情,都是见不得光的,就这么过去了,就行了。现在你我都好好的,也已经跟那个家撇得干干净净的了,何苦再去翻那些旧账?
我听她说出这一串来,疑惑道,大姐,你是不是误会了。我是想问你马未、姚颖的事,你还记得吗?小时候在宁波,我们在工地上遇到的马未和姚颖。
大姐整个人一惊,我清楚地看到她浑身打了个寒战,身子不自觉地往后一仰,发出哎呀一声。
大姐,他们在跟我们分开不久,就失踪了。
我说。
大姐低下头,叹着气摇了又摇,最后说:
到底你还是知道了。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洞悉力超群观察力卓越的孩子,但事实证明并非如此。我觉得我过往的人生在我记忆中事无巨细皆清晰,但实际上,唯有神灵才能俯视人间,洞穿每个人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爱恨情欲,而凡人只得一双眼睛一对耳朵,还个个抱着想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妄念,实则,首先看不清听不见的就是自己,其次则是身边的事。
大姐告诉我,其实她曾因为马未、姚颖的失踪案接受过警察询问。早在我们全家颠沛流离至海宁时,杭州警方便因为马国强和那位出租车司机的口供,专门找到了当时我父亲做工的落脚地,请了大姐去协助调查。我大惊道,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这事?大姐答,当时我和爹爹妈妈说了,他们都让我不要告诉你。我在心里也掂量过,你是喜欢马未的,告诉你真相你又怎么能好过。我听她这么说,端起马克杯喝了口,心里只有一个字,苦。咖啡太难喝,我心里更是难受。那么多年我都蒙在鼓里。但若是当年我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又能如何?二十四年前我未成年,心里恨不能快快长大,把所有事情掌控手中。二十四年后,就算我已独立,已自强,已拒绝一切对我的欺辱,但依然有太多的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离真相仍隔了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我看着窗外西安市上空滚滚的云团,问大姐道,他们当时怎么问的你,你又是怎么说的?大姐答,就问我为什么跟他俩坐的同一辆出租车,下车之后干了什么,他们是否在我下车后直接去了火车站,当时两人和那个司机有没有异常。我都是照实说的。我问,那你有没有跟他们说之后我们家发生的事?大姐答,没有,我只说他们先放我下来,我是去等我朋友。我情绪低落地点点头,没说话,大姐忧虑道,怎么了二妹,我是否说错了什么?我说,没有大姐,你没说错什么。大姐接着说,我也是怕说多错多,以及那时候我个人的事,其实和马未、姚颖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他们不问,我就不说。
我俩各自低头啜饮着杯中浑浊的液体,从大姐的表情来看,我给她点的拿铁很不适口,而我这杯美式,也很难继续下咽。我决心这一次要问个明白,抬头挺胸坐直道,大姐,那你能告诉我那天的真实情况吗?马未和姚颖在车上到底跟你说了什么?把你放下之后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这次换大姐一脸疑惑:二妹啊,你怀疑我给警察做了假证?我当时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我上了车,他们一直在劝慰我,只要能顺利和小薛一起走了,就解放了。放下我之后,姚颖问我,要不要陪我等一会儿,我说不用了,这走马庄后面的小树林我熟悉得很,倒是他们别误了火车才好,于是他们两个人便又上了车,走的时候也是高高兴兴的。至于我,就一个人在那个树林里等啊等,最后没等来小薛,倒是被宁波这边的警察找到了,说小薛跟爹爹干了架。这些话,后来从派出所回去,我也跟你说过一遍的。大姐见我仍低头不语,又说,我这人的性格是会藏事的,但只要我说出来的,就不可能是假话。
我忽然想到一个关键的问题,大姐,那天你等小薛等了多久?她一愣,沉吟片刻道,我没有手表,但看天光的话,大概一两个小时吧。我又问,我记得当时小薛有辆面包车,本来你俩是准备开车走的吧。大姐想了想答,是,但有车是小薛说的,我并没有见过那辆车,也有可能根本没车。这时我却在心里想,如果薛治贤真有辆车,趁着我大姐在小树林里等他的那一两个小时之内,出于某种动机,他完全可以做到去火车站截了马未、姚颖,杀人又抛尸,再回到走马庄收拾私奔细软,被我父亲抓个正着。
想到这里,我又问大姐,薛治贤这个人,当时经济状况是怎样的?大姐被我追问,不由惊讶道,二妹,你难道在怀疑小薛是杀人犯?我说,大姐,他确实很可疑,你还记得那时候我也怀疑过他是差点欺负了我的那个猥亵犯吗?大姐皱眉道,你又提这事,我也同你说过的,若这是真的,那我绝不能和他来往,所以是很严肃地问了的,他有确凿证据,那段时间在六安老家。我有点心急,大姐,你是跟我说过的,但那时候我们都是孩子,其实他那些证据都可以编了骗我们的,如果,我是说如果,他就是那个没对我得手的人,那不仅马未、姚颖有可能是他杀的,就连再之前的小蒋,都有可能是他……我话还没说完,大姐已经伸手制止了我的推测,又紧张地环顾四周。
大姐压着嗓子,低声下气地说,二妹,我知道那是确凿的,因为他当时是在六安老家结婚。
这一刻我语塞了,但越发觉得大姐可悲了,我这位良善到软弱、隐忍到卑微的大姐啊。
大姐,你不要再包庇他了。我愤怒地说,这样的一个人,明明有老婆却引诱当年未成年人私奔。事隔多年去查,连薛治贤这个名字都不是真的。一个满口谎言的人,在我心里就已经是半个犯罪分子了。
大姐被我这一番话说得无言以对,渐渐整个人蜷成一团,紧靠在我对面的座位上。憋了半天的云团终于开始慢慢释放,豆大的雨点一阵一阵地从更高处砸在厚重的玻璃上。咖啡馆里工作着的白领对这样的情形显然习以为常,并不会因为闪电和雷声而挪开看着电脑屏幕的视线。我和大姐则不约而同地转头看着外面的天由灰变黄,雨由点状迅速变为线状,锋利地自上而下,洗刷着城市里的陈年污垢。
我控制不了情绪,带着点厌弃问,大姐,你还有多少事是藏在心里没告诉我的?
她注视着窗外的大雨,慢吞吞道,既然你这么执着地怀疑小薛,那我就跟你说说他吧。
在大姐家附近,我随便找了一家商场,在专卖女士服装的楼层边逛边买:呢子大衣、羊绒衫、真丝衬衫、雪纺连衣裙,一直到保暖内衣,只要我觉得能合适大姐清瘦体形的,我都给她买了下来。忽然铃声响起,我提了五六个纸袋子在商场边走边掏,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手机,显示是赵尊来电,环顾四周,却没有能坐下的地方。我腾出一只手接起电话,另一只手肘上吊着一堆购物袋,赵尊在那头声音里掩饰不住的兴奋,李媛,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哦,不对,不应该说是好消息,简直是激动人心的技术突破。
慢慢踱着步的我停下,想都没想就回应道,赵尊,你先回答我,你说看了案卷的,那为什么里面有我大姐录的口供,你不告诉我?赵尊在那头愣了几秒道,那毕竟你不是我们系统的人,虽然你协助过警察做了不少贡献,但是,我们这边毕竟有规定的嘛。我没好气地回答,是,只有我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有那么一分钟赵尊都没说话,我能想象他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说,李媛,我是相信你的能力。我有科技的加持,你有的则是强烈的情感和直觉。从另外一个崭新的视角去看这个案子,从头开始也不会是无用功,我觉得你一定会有不一样的发现。我把购物袋放下来,一只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怒道,赵尊,我专程请假来西安找了我大姐,她跟我说早知道这桩失踪案的时候,我差点惊掉下巴。其实我前几天也跟沙平的微博账号发了私信,趁他还没回我,你要不要也同步一些可以透露的信息给我,好让我别像个傻傻打听二手消息的蠢记者。赵尊似乎是真的思考了一下,继而答道,确实有,但是从沙平邻居的口供里得到的,那个老人很肯定沙平家里来过两个房客,但实际上他只能确认见过其中一个年轻的男性,体形偏瘦,大都穿深色衣服。我倒吸一口凉气,那不是马未,那应该是薛治贤,怪不得赵尊一直暗示我这条线的重要性。
头疼,真的头疼。一方面是这些日子我都没有睡好,另一方面是我要迅速组织一下语句,被信息轰炸了一遍又一遍的大脑在这时候还要高速转动,让我觉得一侧的天灵盖都快裂开了。
我说,赵尊,我现在整理一下我大姐说的:薛治贤的真名叫薛根华,是个赌鬼,欠了一屁股的债。认识我大姐的时候他已婚,骗了她说是家里安排的亲事,他没法拒绝,实际上他的妻子就是他在打工的时候认识的,怀了身孕。在走马庄当经理之前,他在各地打过多份工,没挣多少钱但都拿去赌了,生活基本靠女人的供养。在走马庄遇到我大姐之后,他提出和我大姐私奔去广州打工,其实是想摆脱当时供养他的走马庄老板的老婆。此时的薛根华已经被断了供,兜里空空,所以完全有可能在通过我大姐认识了马未、姚颖之后,知道这两个年轻人在暑假携带现金四处旅游写生。我大姐在被马未、姚颖送到走马庄附近的小树林后,久等薛根华不来,中间一共有一到两小时的空当,如果薛当时所说的,他有一辆小面包车这个事实没错,那他就有充足的时间和交通工具完成对马未、姚颖的诱拐和杀害,再回到走马庄来。另外,我大姐和他分手之后,薛不死心,不知通过何种途径知道了我父亲带着我们搬去哪里,还分别去了当时我家位于台州和泉州的住处。据我大姐说,当时都是她无意中发现的薛在屋外鬼鬼祟祟,其中一次她和薛正面对峙,薛赶快溜走了。泉州之后,薛根华便再没出现过。以上。
一口气说完这些,我背脊微微冒汗,声音也气喘吁吁,感觉像跑了个八百米。赵尊声音里透着笑意,一字一句说,不愧是你。我喘着气道,你应该说,不愧是我大姐,她忍辱被骗了那么多年,记忆却清晰得很,只是……赵尊问,只是什么?我答,总感觉她还有些事情没跟我说完整。赵尊道,一点一点来,你大姐已经很不容易,这些信息足够先把薛根华这个人重新找到。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你真不想知道我这边取得的重大突破是什么吗?我可是特地为了这个打电话给你。我咽了口唾沫道,再等一会儿,我只怕我漏掉了什么,所以你得让我全部说完。他笑道,你说,你说。我拿着手机,只觉得一侧的耳朵已经被金属压得发烫生疼,便换了一侧道,你总说我这个人直觉很强,对吗?赵尊嗯了一声。我接着说,在大姐第一次把男朋友带给我见的时候,我有强烈的直觉,觉得薛治贤,不,薛根华也是另一起案件的嫌犯。在我更小的时候,大概十一岁吧,在苏州遇到过一个猥亵犯,但我从他手里逃脱了,苏州的警察一直没抓到这个人,据说那是个流窜各地作案的惯犯,身上还背着一条人命。当然,这件事在我们研究马未、姚颖失踪案的时候,我并没跟你提起,因为当时我觉得,这是两个毫不相关的案子。
我一边叙述,一边感觉电话另一端的赵尊已经完全被我激发出了更大的兴奋感。他提高了点音调说,照你这么说,也许我们会在薛根华这个人身上,挖出一连串的陈年旧案来啊。我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尽量语调沉稳地说,这只是一种猜测,前提是你对我的直觉有信心。但赵尊已然情绪高涨到了顶点,我当然有信心,对我这种科技宅来说,唯一的直觉就是对你直觉的信任啊,已有多次经验证明了,你就是天生拥有对犯罪者的嗅觉。
我对他突如其来的赞美觉得惶恐,只轻舒了口气,庆幸自己一股劲地把该表达的都表达出来了。我说完了,该你了。只听赵尊喜滋滋地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道,首先对你道歉,你上次问我明信片能不能做DNA检测,我怼了你一大堆。但这几天,我专门去请教了我们单位DNA检测中心的同事,没想到啊没想到,我国的DNA技术已经发展到了如此的水平,在这张明信片上,虽然没有血迹也没有人体油脂的污渍,但真的有一个地方,确实可以检测。你猜,你猜是哪里?每遇到这种情况,赵尊就会手舞足蹈高兴得像个小孩子一样,但我既不想破坏他的兴致,也不想配合他的兴奋,我在意的只是如何获得真相。我在听,我冷静地说道。赵尊激动道,是邮票,邮票的背面不是有胶水嘛,贴邮票的人不是都会舔一舔邮票嘛,就这么一点点的唾液,那个人的DNA就这样被留在了邮票背面。而且你说过,这张明信片一直被你放在密闭的铁皮盒子里,那说明它保存得很完好。对于这样一件完美的证物,现在我们完全可以通过邮票上DNA的手段来验证,到底是谁寄了这张明信片。
这是不是伟大的突破?赵尊一高兴就愈加滔滔不绝,所以你别担心,别说是两桩看上去似乎是完全无关的案子,就算是连环强奸案连环杀人案,今后也可以通过这样更细致的DNA检测精准匹配到同一个嫌疑人。我颤声说,那样就太好了。但在我心中,却还是悬着一丝不确定。我被自己的过往塑造成的,便是这样矛盾的人格。内心深处,永远是一个人在欢呼,而另一个人则陷入了更深的怀疑。如同当初我和钱阿姨合作的那幅疑犯画像,其中一个我对那张脸深信不疑,而另一个我,则从十一岁那年开始,便不停地质疑着自己,是因为当时离得太近了吗?也许钱阿姨通过我描述画出的,只是某种犯罪的气息。
准备回北京那天,老贾和玲玲一早都出去上班,客气地跟我打了招呼,并都表示欢迎我常来,我也向他们表示了感谢。等父女俩走了,大姐就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忙开了,还不许我靠近灶台半步。近中午的时候,李越也来了,大姐端出了一桌子菜,都是我儿时最喜欢但多年没吃过的苏北风味:肉坨子、小河虾、豆角干烧排骨、葱炒鸡蛋。大姐笑嘻嘻地说,这些菜,我得趁老贾和他闺女不在的时候才能做,他们是回民,我在他们跟前弄这些个不合适。我带点愧疚地说,大姐,辛苦你了。大姐道,哎,这也没什么,我也和你一样,好多年没吃这些了。
吃完饭李越说他开车送我去机场,大姐也要去,我却坚持不让。我说,大姐,我们分开这么多年了,何必再经历一次说再见。总之我还要来的,你有空也来北京玩。大姐笑着说,那就常来常往,下次我把你小妹也叫来。随即又若有所思道,但她好像忙得很,也不知道我叫得动叫不动。我把这次买的衣服都拿了出来,说这是给她的礼物,又送了李越一台新手机。李越惊道,这怎么好意思呢,二姐。我笑道,上回也是你开车接我,你那碎了屏的手机用来导航,连地图都看不清了,可不是得换一个。大姐微笑看着我说,看看,还是我二妹做人最周全。我看她抱着一堆衣服,不由担心道,大姐,这些你马上就拆开穿啊,不要节省,也别给了玲玲和小花了。大姐说,这你就瞎操心了,我虽看着老相,但也还没真老,你可是把我当成妈了。我们三人一起笑了,大姐说,其实我也有礼物给你。她转身去了自己卧室里面,拿出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红围巾来。大姐柔声细语说,二妹,你那个红格子围巾年头太久了,磨得料子都薄了,但我知道你不是买不起新的,是你对我的心意。这次你说要来太突然,来的时间也太短,本该我手织一条给你的,现在只能随便买了一条,你还可以继续戴着,继续想着大姐。说到结尾处,大姐又有点哽咽了,我能做的也就是上前紧紧抱着她。姐妹俩相见的时间本就短,我理应多抱抱她的,但这次还是说了太多扫兴的话,逼她想起了太多不愿想起的事。我埋头在大姐被眼泪打湿了的颈窝里,低声说,大姐,对不起。
去机场的路上,李越和我不咸不淡地聊着我工作的事,他新婚妻子的事,看似鸡毛蒜皮的日常,却保持着恰当的分寸、礼貌的距离,让我有一种不真实感。那个没心没肺活泼好动的小男孩,终究是长成了内心负重的成年人。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李越面对我,总有些话想要说出来,却像是始终没下定决心。若是年少的我,定会揪着弟弟的衣领威胁他,说,不说出来我就去跟大姐告状,让爹爹揍你一顿,让妈不给你吃晚饭。但在两个成年人之间,熟透了的亲情却结了沉默的痂,双方都只想等着它自然脱落,而无意人为揭开那一层刚愈合的血淋淋。
到了机场,李越下车给我拿箱子,我说,你别进去了,不然还要找车位,直接走吧。他憨笑了下,仍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看着他的脸几秒钟,他则又覆上新笑,让我也有点不好意思。终于他开腔了,说,二姐,以后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吧。我点点头,当然。他又补一句,不会没事就打的,一定是有事才找你。我笑了,拍了拍他厚厚的肩道,不用这么客气,你是我弟弟。他又换了种羞涩的笑法,没头没脑地说道,二姐,我是因为崇拜你,才努力学习考上大学的,我是家里第二个大学生。这话他没说完整,我却能明白,这没说完的后半截里,有千言万语,是李越还没准备好的。我俩在出发口不言不语地站了一会儿,看辅警不停伸手赶车,这里只能停三分钟。我最后拍了拍他肩膀说,加油。
三个月后,薛根华在合肥的远亲家被找到。据赵尊转述,虽刚过五十,但如今的薛根华已发生了巨大的样貌变化。杭州警方在抓捕他之前比对了当年的照片,简直不敢相信眼前那个颓唐肮脏且不知为何瞎了一只眼的半老头就是二十多年前在走马庄油头粉面西装革履的经理薛治贤。杭州公安的物证专家先得出了指纹比对的结果,当年在沙平家各处采集得到的样本中,马未、姚颖遗留下来的私人物品及我精心保存的那张明信片上,均检验到了与薛根华一致的指纹。赵尊高兴地告诉我,这就基本证明薛根华与此案脱不了干系了,现在只等邮票背后采集到的唾液DNA与薛根华DNA的比对结果。
另外,赵尊作为马未、姚颖失踪案重启调查的技术顾问,也出面联系了苏州警方,建议他们将1985年清平寺凶案中女性被害人齿间留存的部分人体组织的冷冻样本重新取出,送至北京的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和其他两组DNA同时同步进行检测和比对。赵尊坚信不疑,薛根华为人贪财好色,因赌性十足,其作案风格也极其大胆。1982年至 1985年打工期间,薛根华在各地随机犯下了一系列强奸猥亵案,因当年各地公安局未能信息联网,也缺乏摄像头等现代科技手段来采集关键物证,是以一再逃脱法律制裁。后来在苏州清平寺,薛根华的两度行凶一次未遂,一次则因受害者强烈反抗而最终走向了杀人,这才令他感受到被捕风险而短暂收手。直至在宁波意外邂逅了马未、姚颖这两个看上去家境殷实又社会经历尚浅的年轻人,他们无意间说出随身携带大量现金的信息,让薛根华又动起了歪脑筋,设计劫杀了二人,并秘密掩埋了尸体。
赵尊为了一连串的案件连续加班,好不容易抽空和我见了次面,我看他整个人已经消耗得面黄肌瘦,但两只眼睛却炯炯有神,一头卷发也炸毛成了黑人头。我见了他忍不住笑道,你怎么像是炼丹炉里的孙悟空。赵尊振振有词,马上丹就要炼成了,猴子就要解放了!他忽然话锋一转说,但主要还是靠了您的火眼金睛。我回敬道,但执行全靠您这样的铁腕。赵尊忽然脸红起来,说,别这样,别这样,你骂我可以,捧我反而受不了,有这么一来一去的时间,不如你陪我去吃顿饭,我好几天没吃过像样的东西了。我赞同,自告奋勇请客,赵尊也没反对,直接提议去吃烤肉。为了他回去加班方便,就选了家在他单位附近的,店面小,排烟差,没吃多久赵尊的眼睛就被烟熏得通红,还不停流着泪,看着更像孙猴子了。
我问,你真的可以吗?要不要换一家?赵尊答,没时间了,再说这里肉还不错。我看他狼吞虎咽得停不下来,趁着服务员换箅子的空当又问,薛根华交代得怎么样了?赵尊两眼红红地大叹一口气道,怎么说呢,我们杭州公安负责讯问的同事啊,可能还是太年轻了,从他嘴里挖不出什么东西来。看来我这边还得多提点速,早日把DNA比对结果扔他面前,让他心服口服。我哭笑不得,赵尊,你可真是唯我独尊,也不是所有进展都靠你这边推动吧。赵尊拿起桌上擦了半天嘴的毛巾,又开始擦眼泪道,唉,我也想别人多推推,就比如马未和姚颖的遗体现在在哪,这是最关键的问题之一,哪怕找到的是尸块也好,骨头都行,结果呢,到现在还是完全没有头绪。
服务员拿了新箅子过来,用火钳先拨了拨炉子里的炭再把箅子换上。赵尊若无其事地说着遗体、尸块、骨头之类,又漫不经心夹起一整条新鲜五花肉放在烤炉上,发出咝咝的声音。我听得难受,不禁抱紧双臂,顺势可以悄悄压一下我的胃部。我问,薛根华承认犯案了吗?赵尊答,这个人非常狡猾,连轴转问了他好几天,才挤牙膏一样地承认了几桩的强奸、猥亵案,而且都不在杭州和苏州这两个地方。所以现在那几个地方上负责那些冷案的警察都在陆陆续续赶去杭州呢。估计这就是薛根华这个人的策略,先认轻罪,这样就够各地方局忙活一阵的了。我看着赵尊自如地把五花肉翻面,觉得自己想问的事情难以启齿,但这种时候,看上去一心都扑在肉上的赵尊又善解人意地忽然发话说,你小时候在苏州遇到的猥亵未遂,也特别问了薛根华。我紧张道,他说什么?赵尊叹了口气道,薛根华承认那段时间确实在苏州,但估计他吃准了这件事没有确凿证据,所以只给了一个模糊的说法,说忘了具体情况,也许在公交车上公园里摸过几个女孩子,但他记不得有把人摁倒在地。我的心沉下来,只听赵尊恨恨道,只能说这个人头脑过于精明算计,太可恶了。我想了想,又问,那蒋秀娟被杀的案子呢?赵尊答道,现在的难点,就是他坚决不承认蒋秀娟的死和他有关,也不承认自己杀了马未和姚颖。薛根华的措辞非常严谨,他一口咬定自己只是觊觎马未、姚颖的钱财,所以特意问了他们在杭州的地址,尾随到那里去偷了东西,所以才留下了指纹。除此之外,偷东西的时候连马未、姚颖的人都没见着。我摇头道,这怎么可能?!赵尊一挥剪刀,把烤得微焦的五花肉剪成小块道,你也别着急,讯问本来就是持久战,这人是惯犯,他有备而来,但逻辑再严密的谎言也是会有漏洞的。我点点头陷入沉思,从我发现马未、姚颖失踪,已经过了三个多月了,这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里,沉睡多年的案件像是被渐渐唤醒,有了破解的希望,可不知为何,就算黑暗中泻入束束天光,让这巨大疑团的外部轮廓慢慢显山露水,但疑团内部却依然是被层层灰色烟雾包裹住的一气混沌。赵尊没觉察到我心情的复杂,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宽慰我,所以说,刑侦的尽头还得靠物证,物证的终极就是高科技。放心,我会用铁证撬开他的嘴。
这种时刻,我真的很羡慕赵尊。怀疑这件事,对他而言,只是工作进程中的一种手段;对我而言,怀疑则是我生命的底色。此刻,以为自己站在混沌之外,想要将其看清的我,其实明明早就身在其中。怀疑这件事,是我的美德,亦是我的恶习;是我的起点,也是我的终点;是钥匙,也是锁。
7月伴随酷暑来临,北京的天气在这一年一反常态地向南方看齐,先是连下了几天的雨,然后便开始蒸腾热气,让我想起了小时候习以为常的桑拿天,高温被锁在水汽中,呼进呼出都是闷热,就算坐着不动也会沁出一身的汗,心脏也随之突突跳得更快。这令人窒息的天气也带来了沮丧的消息。某天我带着编辑记者开早会时,接到赵尊打来的电话,看见来电显示上他的名字,我强烈的预感立刻袭上心头。从空调开得冰凉的会议室走到室外去接电话,先是灼热的空气让我的脑袋轰了一声,继而则是赵尊低落的声音,告诉我薛根华的DNA结果和邮票背面的DNA并不匹配,和苏州警方给出的蒋秀娟案凶手的DNA也没对上。我静静地站在热浪中,先嗯了一声,然后问,那接下来该怎么办?赵尊缓缓回答,肯定不能就这样放过薛根华,他不承认杀人,不代表他和这两起案件没关系。我内心五味杂陈,又嗯了一声,听赵尊接下去说,杭州警方会继续努力,并且他们与宁波这边也取得了联系,请求他们协助这个案子,毕竟马未、姚颖在宁波失踪被害的可能性也存在,我们现在最佳的胜算是,可以在薛根华当时活动频繁的地区及周边,找到两位被害者的遗体。
我闭上眼睛,痛苦再次来袭,好不容易刺破黑暗的那一丝光,又即将湮灭。明媚秋光中的小蒋,灿烂夏日里的马未和姚颖,就算我努力地截取最美好的片段,想要封存住回忆,他们的音容笑貌仍飞速地黯淡下去。这时赵尊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点点颤音,李媛,还有件事我想你有权知道。我瞬间回过神来,什么?赵尊犹豫了一下说,虽然检测出的DNA和薛根华的比对失败了,但苏州蒋秀娟案的DNA,和邮票背面的DNA,属于同一人。
什么?
听到这个结果,我的心脏肌肉猛然绷紧,停跳了一拍,继而又松开再收紧,迅速让自己回到了让血液和大脑运行的正轨上。我用听上去再正常不过的声音又哦了一声,想着自己要接着说些什么。电话那头也安静下来,似乎等着我,予我主动权,让我先继续。
我想了想,问了句:那这个结果说明什么?那一头似乎又迟疑了一会儿才回答,说明薛根华至少还有一个同伙。我拿着手机,汗水在我的脸和屏幕间无声无息地粘连,把我一侧耳边的头发都纠缠了进去,空气热到让我出现幻听,屋外的世界轰隆轰隆,但电话那头的赵尊今天却过于缄默。又过了一会儿,我问,那现在这个结果,我还能做些什么?赵尊答,你再想想,有没有任何人,有可能成为薛根华的同伙。我顿了三秒,一字一句道,现在想不出来,但我会认真想想。
我问赵尊,没别的事了吧。他淡淡回答,没了,现在就是这些,把我所知道的,也告知你一下。如果你想起什么,就再联络我。我说了句,那我回去开会了,便摁掉了通话。
那一个星期的我仿佛特别忙碌,为自己安排了满满当当的工作。家里的事情也多,比如西瓜明年就要上小学了,我就给他报了暑假的学前班,上课的地方比起西瓜的幼儿园离报社更近,所以下班之后我可以顺道接他回家。钱阿姨说,你最近怎么了?安排这么多事情,别把自己搞太累了。我答,前段时间被别的事情分心,对本职工作和家里都懈怠了,得补回来一点。她笑笑,并不说话。
恰逢周六日,这一周正轮到西瓜去他爸爸家。我开车送他去了动物园,在那里直接和前夫交接了一下,回到家,只见钱阿姨气定神闲地坐在丝毫没开空调的房间里,手捧着一杯冒热气的茶在听苏州评弹,让我不由心生佩服。她看我满头大汗进屋,便说,我把空调开开?我想都不想便回,不用,一会儿我还出去。钱阿姨问,去哪?我一时答不上来,她似笑非笑端详了我一会儿说,你呀,心不静,人就闲不下来,人闲不下来,就越来越烦躁。我承认道,是啊,想着回来要洗个热水澡,但一想,洗完还得出汗,就为了这种小事,我现在也能心烦半天的。她这下真的笑了,问,我陪你出去走走?我点头说好,去哪里?她四下里看了看说,这客厅里只有两把藤椅,从搬进来我就想说,要买个沙发,但看你都没空。我拍了下脑袋说,对啊,其实三四月份我就看好了一个,事情多起来就忘了,不如今天我们去次宜家。
在宜家熙熙攘攘的购物人群中,我们在一个接着一个的样板小屋之间穿梭。从宜家在北京落成的第一天我就喜欢隔一段时间就去逛一下,这里色彩明快、气氛温馨,无论是年轻情侣、老夫妻、一家三口一家五口还是更大的家庭,脸上都洋溢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幸福感,和对家的信任感,足以消除我心中的一切阴霾和烦恼。多年前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结婚的时候,也是当时的男朋友带我来了几次宜家,这才坚定了我要组成一个新家庭的信心。虽然光阴似箭,转眼丈夫便成了前夫,只在原地留下了仍对婚姻家庭充满怀疑的我,但毕竟多了西瓜,又来了钱阿姨。家也许会散,但宜家却总是在,用一个时髦的比喻,宜家也许就是向往小家庭幸福的成年人的迪士尼乐园吧,偶尔逛一下能解压。我和钱阿姨吃了酸甜酱蘸的肉丸子又分了冰激凌,她一路上忍不住把看中的盘子碟子小花瓶都往购物袋里装,还跟我说,你看,人老了就是不一样,年轻时我觉得工作最重要,家徒四壁都不要紧,现在就没这么清心寡欲了。我笑着说,是是,使劲买,没关系。
走到沙发区,我开始回忆那天和赵尊喝咖啡的时候,感觉坐着会陷进去的沙发到底是哪一款。一眼望去,沙发们的上面都坐满了人,有的在讨论,有的在放空,小孩子刚蹦几下就被拽下来,还有老年人睡着了,大张着嘴巴发出喉音。钱阿姨说,不行了,我也脚酸了,你慢慢找,我可要坐下了。她眼尖,一下就找到一个空当,拉我在一台灯芯绒双人沙发上坐下。我正在翻着手机里存的照片,一个没防备被她拉倒在沙发垫子上,瞬间整个人都松快了,脚指头不为人知地张开,脖子顺势往后一靠,也是正正好好。钱阿姨说,怎么样,舒服吗?我说,这款好像也挺舒服。她说,其实沙发都一样,你之前看中的已经是好几个月前了,如果找不到,也不用强求。我低头一边继续滑着照片,一边笑道,你现在果然不执着了,我就还是不行,必须得找到那只坐着可以陷进去的沙发。
我俩坐在沙发上,有一阵子我以为钱阿姨也睡着了。她缩起双腿,半个身子扎进靠垫和扶手围起来的柔软中,人斜倚着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发话说,他们跟我说了重新调查蒋秀娟那个案子的事。我惊了一跳,抬起头来看着她,他们是谁?钱阿姨正了正半躺的身子说,小杜和小乔。谁?我一下没反应过来。小杜和小乔啊,85年的时候,一起来过你家的杜勇和乔正新。我想了一下,这才记起来,那是我十一岁的时候,开车送过我和大姐的警察小杜,还有警察问话的时候做笔记的警察小乔。钱阿姨叹道,时间过得真快啊,小杜和小乔现在一个是副局长,一个是刑侦队长了。我放下手机,回忆道,那时候还有一位黄警官,一位卢警官。钱阿姨点点头说,黄立玫啊,刚退休。老卢前年过世了,他心脏一直不好。我一下想起那时候黄警官送来的桂圆干,一下又哀恸着卢警官,他是个再温和慈爱不过的好人,曾经来学校找我说话,把钱阿姨给我的礼物带给我,还送我回家。
钱阿姨两眼呆呆看着某个方向,像是在放空又像进入了思考。我抱歉道,这事情我也帮忙了一阵子了,但还没有结果,所以就没说给你听。她微微颔首,表情担忧地说,重启冷案是很难的,如果第二次还是得不到结果,心里就更难受。我努力微笑了一下,宽慰她,也不必这么心焦,现在多了很多新技术,只是无论使用什么手段,都还需要耐心等待。钱阿姨唏嘘道,还要再等?受害者家属已经等了快二十多年了,我也没有一天不在思考这个案子的。她看着我正色说,你刚才说我不再执着了,也就是生活琐事上罢了,做警察这一行,不执着不行,因为不像别的工种,可以有不完美的产品,做砸了可以重新来。案子没破,那就是彻底的失败,退休了也不得圆满。
我俩就这样坐在宜家的沙发上,忽然提起了这不合时宜的话题,周围人声鼎沸,人来人往,有人过来询问是否可以看看这台沙发的价码,我才反应过来被我压在身下了。钱阿姨和我不好意思地双双站起来,提着购物袋往前走,她一边拖着步子一边问,小杜说有了新的嫌疑人,是真的吗?我答,是有了,但DNA没匹配上,所以还得继续查。钱阿姨把脚步放慢下来说,其实从刚搬了家的那段时间开始,我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你还记得那天西瓜在动物园的事吗?我点头,轻轻把她拉到一边,别挡到不停前进的人流。钱阿姨继续说着,西瓜画得没有问题,但毛病出在他是按着大熊猫画的,要得到奖品,需要画的是小熊猫,他是搞错了对象。我们会不会也搞错了对象呢?钱阿姨皱眉看着我,语气虽平和,却能感受到她字句底下流露出的忧虑。
我们当时所知的,是清平寺附近有强奸猥亵惯犯的出没,在蒋秀娟案发生的不久前,也刚好发生了一起强奸未遂案。但杀害蒋秀娟的犯人,和企图侵犯你未遂的犯人,真的是同一个吗?
钱阿姨问。我的心脏就像那一次赵尊和我通话时一样,肌肉猛然绷紧,停跳了一拍,继而又松开再收紧。心脏在短暂的停顿后,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自己便回到了让血液和大脑运行的正轨上。我则在短暂的光亮冲击之后,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又回到了熟悉的黑暗中,十一岁的我默默牵起钱阿姨的手。不管她有没有看穿我的心事,钱阿姨都只是对我说,走吧,走吧,我们回家。
2012 年的夏天,坏消息接踵而来。我并不是故意不跟赵尊联络,比起对于薛根华的调查陷入僵局,更令我感受到晴天霹雳的,是李越打电话对我说,让我赶快再去西安一趟,因为大姐不好了。听着他的叙述,我觉得整个人即将瘫倒在地,那种在痛苦中想要继续直挺挺站立的锥心刺骨的感觉,穿过我的青年中年,又自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追杀而来。
李越告诉我,其实大姐早就查出癌症,介于中期和晚期之间,一年来通过积极治疗,病情似乎稳定了不少,是以我第一次去西安看大姐时,李越本想告诉我,但大姐坚决不让他透露。只是在我回到北京的这三个月里,不知怎的,大姐的病情忽然恶化了,短时间内,本已经被抑制的癌细胞如燎原般爬满了我大姐的身体。虽大姐和她的丈夫女儿都全力以赴地同心抗癌,但就在这个7月的头上,大姐病情急转直下,一个礼拜间,各器官陆续衰竭,还没等医生做完手术方案,大姐便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我手拿着电话,手心里全是汗,对李越说,我们把大姐转到北京来吧,现在就转,我去联系对口的医生,我们一定要救大姐。我以为三十八岁的自己可以冷静地处理所有。大姐保护了我的前半生,现在难道不应该是我反过来保护大姐了吗?但我越说越不能控制自己声音里的哭腔,反倒是李越的嗓音缓慢而沉稳,他认为大姐现在的情况,还是最好不要移动了,越折腾越受罪。如果可以的话,还请我尽快去西安见大姐最后一面,尽量减少她的痛苦,让她安安心心离开,可能是最好的方案。
我边流泪边理行李,听到钱阿姨在给我前夫打电话,这周日西瓜由她去接回来,因为妈妈这边有一些家里的事务需要紧急去处理。挂了电话,钱阿姨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子拍拍我,我抬头对她说,西瓜还是放他爸爸家一周吧,总要这么麻烦你不妥。钱阿姨没理我,只是叮嘱说,要节哀,要记得按时吃饭,也不要吃太多安眠药。
再次见到大姐,她已经双目紧闭地躺在ICU的床上,身上插着几根管子,面色发灰。我想到三个月前与大姐重逢的时候,还夸过她体形保持得好,纤细清瘦完全没发福,那时候大姐笑眯眯说,确实吃再多也胖不起来,只是瘦容易长皱纹。我真是个笨蛋啊,看着病床上形销骨立的大姐,薄薄的一层皮肤下几乎没什么脂肪,不能抑制自己深深的罪恶感。大姐这一生只是不停对别人付出而已,所以一丝一毫也没攒起给自己的福气,包括我在内,从小到大也只是一味地向她索取而已,要她的照顾,继而是理解,还有种种的原谅。三个月前的会面,除了给大姐买了几件衣服之外,我又给了她什么呢?现在想来,我只是为了自己的执着,又让她陷入对过去的痛苦回忆中罢了。而到了这一刻,我依然想要她原谅我,因为我怕她走得不安心,怕我负罪一辈子,我站在ICU的门口,就这么望着她,心里想着,我真是个自私的人哪。
大姐的丈夫老贾和大女儿玲玲和我们寒暄了几句,能看出两人已经陪了一夜,十分疲劳了。李越主动提出,今晚上就由他来陪夜,我说,我也一起,李越点点头。玲玲没拒绝,说先送她爸爸回去,自己也休息一下,下半夜可能会来和我们做替换。我和李越两人在ICU外面的走廊上坐着。我脑子里都是事,心里却是一片空洞,李越看上去也不淡定,不时低头看一下手机,过了会儿他忽然说,二姐,三姐到了。我抬起头,猝不及防地看到一个中年女子站在我面前,除了脸上精致的五官还留着小时候漂亮傲气的痕迹,如果是擦肩而过,我一定认不出眼前高大微胖,领导气场十足的人就是小妹李婷。多年前她从窗口一跃而下,叛逆少女的样子还深深印在我的脑海中,现在则有如时间不小心按了快进键,这中间跳过了她的太多,我的太多,直接让我们毫无征兆地相见,这其中有多少要叙的旧,要说的事,都已经来不及整理了,现在我们要共同面对的,依然是一桩命运的挑战。
李婷很主动地上前拥抱我,让我有不真实的感觉。二姐,我们好久不见了。她语气冷静,但拥抱却很有力。继而她又简略地抱了抱李越,问道,老家没有人来吗?李越的神色平淡,语气中却有一种沮丧,说,通知爹爹妈妈和李超了,但他说,爹爹近些年身体已经大不如前,怕来了受刺激。李婷一屁股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下,又问,那妈呢?李越答,妈说,她难过得很,但也不来了,因为要帮李超带孩子,过来一趟又回去,怕死了人的晦气沾在身上,对孩子不好。李婷听了,恨恨道,无情无义!我的脑袋则被李越这一番话搞得嗡嗡作响,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是真的。我们三人就这么坐在日光灯微微发出灰黄色光的走廊上,相对无语。李越低着头,李婷则把腿盘起,手抱着膝盖,我只觉得头痛欲裂,心里的空洞中有只黑手伸出来,把我身体的五脏六腑慢慢掏得更空。
就这么难熬地过了两三个小时,走廊另一头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不多久,一个像极了大姐的柔柔的声音说,你们都累了吧。我看见有个少女的形象从暗影中走向我,简直和我小时候的大姐一模一样。一瞬间让我错觉,也许这只是又一场噩梦,躺在床上的并不是大姐,她明明健康地活着,一切从未改变,她的青春美丽也从未被任何人夺走。但李婷迅速站起来,搂了一下女孩,叫她小花。小花则亲热地唤她小姨,又叫李越小舅,接着看我,问李婷道,这就是二姨吧。
哦对,我几乎忘了大姐还有个女儿我没见过。我按着几乎要爆炸的太阳穴站起来。小花说,二姨,上次我没见到你,我叫贾敏花。她笑起来有一种完全继承自大姐的温润的甜,让我悲喜交加。我吸了一下鼻子,声音颤抖地回道,是,上回你妈妈说你住校呢,我还在你的小公主房间里蹭睡了两个晚上。小花道,是啊,大三课还挺紧的,过了暑假升大四,就会好些。李婷道,我们外甥女读书可好了,之前我和大姐都说,这主要随了二姨。我问,你上了什么大学,读什么专业?小花回答,西安交大,飞行器设计与工程。李婷微笑道,厉害不,外甥女以后是设计飞机的。这让我太意外了。李婷说,长得柔柔弱弱,但内心强大,像你也像我。我摇摇头说,不,大姐才是内心最强大的。
小花坚持由她守一会儿,让我们三个人去吃饭。我和李婷、李越走出住院部的大楼,又出了医院的门,已是深夜,但街对面也还开着两三间小店。李越示意可以去其中一家羊汤馆,李婷撇撇嘴道,这么大热天,喝羊汤不热吗?李越说,这家是附近相对像样的,李婷这才点点头。我看着他俩始终没说话,这短短的一来一回倒是让我又找回了儿时李婷的样子。
我们坐了靠窗的小桌,一锅奶白色的羊汤冒着热气被端上来,老板给锅点上了火,热汤自顾自咕嘟作响,而我们三人不约而同地都没胃口。李越说,老板再来瓶啤酒,要最凉的。李婷则大喊了一声,老板,这里可以抽烟吗?刚才给我们上锅的男人冷漠地摇摇头,开了下饮料柜的门,走过来往桌子上放了瓶看上去和羊汤一样冒着热气的啤酒,让李越哑然失笑。李婷继续大声说,这么晚了,店里都没人,你让我抽一下。男人没说话,只是背着手进了厨房。李婷自言自语道,管他呢,拿起一个喝饮料的纸杯,倒了点水,又拿出一包烟,用锅子下面的火点着了,吸了几口又大力吐出了一堆烟圈。我猛然被她制造的烟雾呛到,忍不住咳了几声,李婷抿了抿嘴,用手拨开隔在我和她面前的烟,道歉说,对不起啊二姐,这几年我烟瘾太大。
我不知该跟李婷说什么。其实小时候也是一样,我总是和大姐有说不完的话,面对这个小妹,却总有点沟通障碍。但无论如何,看着她今天这样,我为她高兴,这也间接说明了当年我的决定没有错。不知为何,我脑子里想起她年轻时意气用事说的那番话,似乎是要逃出家去香港,嫁个富豪,再继承他的遗产成个女老板什么的。看李婷抽上了第三根烟,我笑了笑说,小妹,你还记得当年你说的吗?她疑惑地吐了个烟圈道,哪句?我说,原话忘了,也不重要了,只是我一直觉得,你不靠任何人,就能当上老板的。李婷微微一愣,继而露出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容。我不想停留在这尴尬的点上,只能又说了句,我一直有关注你的动向。她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但笑容依然苦涩。哦,你说我创业的事,她往杯子里弹了弹烟灰道,其实有点后悔,当老板原来这么辛苦,现在是骑虎难下。我点点头,继而又陷入了不知该说什么的状态。倒是进店后一直沉默的李越,在独自喝完了一瓶啤酒后,忽然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说,二姐、三姐,有些话我不说出来不舒服。
我看着他不知是因为喝了点酒还是憋了一肚子气而涨红的脸,李婷倒是很坦然,她用抚慰的语气说道,小弟,你说吧,我知道你辛苦了,我和二姐这么多年都在外面,再加上大姐这个病,你又要陪大姐看病,又要顾自己小家,还要当桥梁和老家那边沟通,你是最为难的。说到这里,李婷站起来,走到厨房门口,往里张望了一眼,估计老板没在,她便又自己去开了饮料柜的门,把手往后掏了几下,拿出一瓶看上去结了微微霜冻的啤酒,带了回来给李越打开,又给他斟满。李越喝了一口,脸却越涨越红:我不是要抱怨,是大姐实在太苦了。他又喝了一口,摇摇头,重复着刚才的话,大姐实在太苦了,太苦了。
他抬起头,竟然已经泪眼蒙眬。我难过地看着李越,他举起手擦了擦眼睛道,二姐、三姐,你们现在都是有能力的人了,得还大姐一个公道。李婷摇头道,小弟,我们都理解你的心情,但现在可以做的,就是让大姐没有遗憾地走。李越借着酒劲一拍桌子,反驳道,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公道,真正的公道,我不晓得二姐知不知道,但三姐你心里清楚得很。李婷也像是眼底有泪的样子,狠狠把烟掐灭了说,我知道,知道,但现在还能做什么呢?我们不是都跟那个家断得干干净净了吗?
我听他们的话风忽然转变,不知在说什么,但又好像印证了什么,而心里的那只黑手这时候如同掐着我的喉头,我竟然连一句“你们在说什么”都发不出来。只听李越大声说,她从一开始就这么保护你们,你们现在都出人头地了,她又得到什么呢?李婷似乎是咬着后槽牙回道,我都记在心里了,但我也没想到大姐命这么不好。李越的声音更大了,眼睛也泛着红,所以我说要一个公道。三姐,就看你肯不肯为大姐去努力,你有这个实力,二姐也有这个能力。李婷又点了一支烟,放慢了语速,带着颤音道,公道,公道,你也就是刚工作成家没几年,你知道这世界上能有什么公道。她像是要哭又像是冷笑的语调,转头看了眼我,继续对李越说,小弟,我看你二姐这样子,其实她不如我们知道的多。我们这么吵起来,对我们兄弟姐妹,包括小花,是一点好处都没有的,不如向前看。我看见李越嘴唇微颤道,二姐是真正的读书人,她要是知道了全部,一定也支持我这边。李婷揉皱了烟盒道,正因为她是读书人,知道了真相恐怕更受不了,又或者她也早知道了,只是比我们捂得还严。这么多年了,我们家谁不是装作不知道,不然要怎么活下去!
我挤出一丝微弱的声音说,你们把话说清楚。不祥袭上我的心头,但有可能,我正像是李婷所说的那样,明明早知道了一切,只是我自己捂了嘴,蒙了眼,封闭了心灵。我感觉疑团在我胸中慢慢扩张,像个气球一般即将一戳就破。李越一拍桌子道,那今天我就来说说连你也不知道的吧,三姐。在泉州的那年,大姐脸上被划的那一大道口子,还有妈被捅了的那一刀,你们都以为是家里进了贼,其实呢,就是家里那个老贼,李顶梁!看着李越眼眶通红,眼珠子几乎爆出来,李婷愣住了,嗫嚅着说了句,那时候,不是进了贼吗?李越一下一下捶着桌子,边哭边大声喊道,我亲眼看到的,是有贼从门里出来逃走了,但我那时候小,害怕,又想着看看家里被偷了抢了什么,就从墙上爬进去,在墙头那里往下看,刚好看到了妈捂着肚子,都是血,爹爹就拿着一把刀,拽着大姐的头发,就这么往她脸上一划……李越泣不成声,我整个人僵在那里,眼前是黑的一片,不由自主便号啕起来。我双手捂着脸,眼泪鼻涕从指缝中流出,而我已不能顾及何为肮脏,何为尊严了,只听李越继续说着,我一直等爹爹走了才敢从墙上下来,我不懂为什么大姐和妈都让我不要说,千万不能说,就说是贼带了刀……听到这里,李婷也捂着脸哭起来,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呀?
深夜的小餐馆,只亮了一盏灯,只有一桌人。酒瓶子倒在桌上,锅底下的火早已熄灭,羊汤被烧干了,肉块和蔬菜被煮得稀烂。羊汤馆的老板上完酒菜就再没现身,这家店开在医院正对面,也许他早已习惯了类似生离死别的发泄。我不记得小时候我们是否有这样在一起痛哭过,就算是被爹爹集体惩罚,好像从未经历过今晚这样绝望的,如同迷失荒野的掉队羊羔般的放声哭泣。可悲啊,压抑了整个童年和青少年期的隐痛,当我和我的手足们陆续步入中年之后,才如期脓肿溃烂。
我们三人的哭声渐渐转为抽泣,李婷嗓子嘶哑地问道,小弟,这样的事,你怎么能那么多年都对我们闭口不说呢?李越哭道,那你呢?你又瞒了大家什么呢?张荷是他推下去淹死的,这事你说出来了吗?要不是我听你跟妈说,你是不是也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呢?李婷一听这话,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大声回道,胡说八道!
这是我始料未及的转折。我抬起头来,想要再次面对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想要找多点纸把脸擦干净,也想要劝慰一下我的妹妹和弟弟,但不期然地,我竟然发出了呜咽般的笑声,我摇着头,用手背擦着眼角和嘴角,一边不受控地笑着,一边说道,小妹,我是个傻子啊,我真是个傻子。见我这般形状,李越也开始疯笑起来,一手拍着桌子,另一手揪着自己的头发。
过了会儿,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是什么东西狠狠砸在桌上碎了的声音,我这才从恶形恶状的笑声和酸腐的酒菜残渣味道中稍稍清醒过来,看到李婷青着一张脸,依然坐在位子上,但手里拿了只剩了一截瓶口的碎啤酒瓶。李越趴在桌上,还在一起一伏地抽搐着,发出凄厉的气声,音量却小了点。还没等我完全反应过来,李婷又拿起另一只酒瓶,腾地站起来,转身大力抡向背后的墙上,又是一声巨响和一堆碎片。到了这个地步,老板和另一个中年女人才从后厨房出来,两人脸上皆是惊惧的神色,走出没几步,也不敢再往前。李越和我都不再出声了,沉默了一阵子,李婷缓缓坐下,不知从哪里又掏出一包完整的烟,撕去包装,打开烟盒,拿出一支稳稳点上。她换上了冷静的音调,对残局努了努嘴,向着大惊失色的老板说道,砸坏的都我来赔。
大姐于三天后过世。我们在ICU外轮流守护她的时间里,她不时醒来,但已无法做正常交流,只是平静地睁眼看着所有人,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枯瘦的手一张一合,这时候我们便会上前去,将自己的手放在她手心里,让她用最后一丝力气握紧。我也试着倾听她想要说什么,但完全不得头绪。李婷说,大姐还是不甘心,想要把家里人等齐全,所以又撑了三天,可生她的父母,以及另一个弟弟李超,却已不声不响与她割断了所有。我则是不同意这种说法,尤其在得知了大姐经历的种种非人痛苦之后,若我是她,就不会再对那个原生的家庭再怀有任何的眷恋。头生的女儿向来是件工具,一人托底,撑起之后一而再再而三的弟弟妹妹的喧闹,也习惯性地为了这个家缝缝补补。都说长女如母,但她毕竟不是母亲,她已经忘了自己是上天赐给这个家的第一件礼物,而心甘情愿做了门前的青砖、家里的地板、床上的被褥、晾衣的竹竿,以及摔碎了就会被扔出去的碗。
但大姐后半生之幸运,也在于有了自己的女儿。入殓那天,小花拿着一袋衣物找我,问道,给妈妈穿哪一件好?短短几天内,我的眼泪早已流干,眼眶周围的皮都被擦破了,再沁出任何液体都会撕裂般地疼。但看到大姐将我最后给她买的衣服都整齐地装在同一个购物袋内,早早和女儿说好,这就是她走时要穿的,我又忍不住哭了,哭得脸火辣辣地疼,仿佛流出来的已不是泪,而是血。最后我们一起挑了件胸前装饰丝带的深红色真丝衬衫,让大姐穿上,因她从小就最爱红色。李婷拿着熨斗把衣服熨到妥帖,我则为大姐在胸前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为整理大姐遗容的化妆师也是年轻姑娘,体贴地问我们,要不要用粉底把大姐脸上那道疤遮一遮。小花答,不用刻意遮,因为这就是我妈妈的样子,怎么样都是美的。听到这句话,我瞬间庆幸,大姐在这一生,并不是每个时刻都灰暗,她拥有过的与小花的母女关系,是不同于她自己的,真正健康温暖的爱的关系。
追悼会过后,我和李婷在殡仪馆的室外草坪上站了一会儿,她知道我要和她说什么,先发制人道,二姐,你心里想什么我其实很明白,但你可不可以再考虑一下,也许这不是大姐想要的呢?我正色道,小妹,这几天我把你们说的所有,都拼凑了一遍。事到如今,已经不是谁想要谁不想要的了,李越说得对,这就是关乎公道。大姐的公道,张荷的公道,还有其他许多人的公道。李婷抽着烟道,我懂,但二姐你也要替我想想,现在我不是一个人,而是要养活一整个企业的人,四五百个员工就是四五百个家庭,你算算有多少张嘴。舆论杀人不眨眼,今后万一要融资要上市,别人挖出料来,说你是杀人犯的女儿,换作是你又怎么办?我沉默,她继续说,二姐你也是大报主编,还是法制条线的,你又要怎么面对人家的闲话?她掐灭了烟蒂,我俩转身看着烟囱里冒出的袅袅白烟,也许是大姐,也许是其他人,今天西安风和日丽,那烟是一条细而直的线,轻快地将受苦受难之人的灵魂送入湛蓝的无限中。但若将视线压低,又能看见灰白色的死板建筑,挂着黄白绸缎的灵车,以及陆陆续续进场的悲痛的送别人群,只能说人世间众生皆苦。李婷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已经想好了,今后小花的学费生活费,都我来出,她毕业后我就送她出国,去更大更自由的天地,我们家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脏事,以后就跟她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她就只要快快乐乐工作生活就好。我说,哪有这么容易。她不再说话,撇下我大步走了。
入秋的一天,我和赵尊坐飞机在盐城机场降落。赵尊预订了租车服务,我俩挤进一辆窄小的本田飞度,向距离盐城市三小时车程的我的老家驶去。一路上我默默不语,赵尊则一反常态地不多说话,只是专心开车。这可能是我生命中睡眠最差的时期,本就苦于不时失眠和浅睡眠的我,现在症状更是变本加厉,连续一个月都没睡好过一个哪怕是两小时的整觉。偏头疼已经成了我的习惯,也让我习得了各种方法,随时随地去缓解它。我坐在副驾驶座位,将头靠在右侧玻璃窗上,车下了高速进入农村路段,路面不平,小车一路颠簸着,我的脑袋也随之轻击车窗,有节奏地一下又一下,竟也能让自己好过点。
自我十一岁从出生的农村离开,随父亲家人来到苏州,已经过去太多年了,眼前慢慢向我展开的苏北农村景象,开始唤起了一点我深藏的记忆。大片的麦田、高粱地;并不成片栽种的枣树、榆树和洋槐各自伫立在田间;池塘里的麻鸭在寒凉的水中拼命划动脚丫,河道边一如既往长满了杂草。我们在距离我老家最近的镇上停了一会儿,有辆黑色轿车来和我们会合,下车过来和赵尊打招呼的是负责此次办案的两位来自杭州的刑侦人员,一位稍年长点,另一位还年轻,两人看着都很精干。年长者一边和赵尊握手一边问,这是哪位?我忽然有点尴尬,不想说出自己此行的真实目的。赵尊看了我一眼,随即机智体贴地替我答道,这是和我一起从北京过来的《法制日报》的钱文真女士,是我们的老朋友了。她对这个二十多年前的冷案很感兴趣,想跟着过来亲历一下,之后写一些报道。年长者和年轻人一起点头说,好啊,好啊,我们杭州局上上下下都很关注这个案子,包括兄弟单位的苏州局。钱女士,到时候您一定要传达出去,对于这样多年未破的案子,其实我们当警察的从来不会忘记,也不会放弃,每一任的同志都是铆着一股劲的。一旦获得新线索,就要立即重启调查,只有不惜一切代价找到真凶,才对得起被害者和他们的家属。我心虚地点点头。年轻人说,赵警官、钱女士,等一下你们不用一起,让我们单独去跟嫌疑人沟通就行。你们就把车停在距离稍远的路边等我们回来就行,人多了也怕打草惊蛇。
我们的小飞度和黑色警车一前一后慢慢开着,离老家越来越近了,我的心跳慢慢加速,因为一帧接着一帧,看见了再熟悉不过的画面,曾经我以为自己都忘了的那些细节:寂静的村落、坍塌的墙垣、杂草丛中被废弃的水缸、池塘边堆积如山却业已腐烂的玉米秆。从前破败的农舍倒是有不少已经翻新,但墙头依然放着莫名其妙的一盆仙人掌,门口斜倚着孤零零的冬瓜;稻草垛旁有散了架的板车,野狗蹲在轮子边发呆,乍一看那狗竟然也有一双发愁紧蹙的眉头;有人家开着门,几个妇女在院子里面无表情地剥着蒜,屋檐下蜷缩着无用武之地的碓窝子和生了锈的水泵。秋日的萧瑟更加深了这村子里的肃杀之气,全无欢乐家常的田园氛围,只散发出习以为常的冷清。我一言不发地看着前方,那几座类似村中地标的贞节牌坊离我们越来越近,身体里那种不适感也越来越强。小车经过一座拱桥,毫无预兆地骤起又骤落下去,我胃里一阵翻腾。赵尊抱歉地说,不好意思,该再减点速。好在前面的黑色警车停了下来,我和赵尊也靠边停下,还没来得及开车门,年轻警察走过来摆手示意我们不用下来了。嫌疑人的家就在前面,我们走过去,你们在这里等我们,他在车窗外说完,便转身走了。
嫌疑人的家就在前面。
我摇下一点车窗,呼吸着外面凉飕飕的空气。
我很久没有回去过的家,现在已经成了嫌疑人的家。
四周死一样的寂静,连只麻雀都没有出现。拱桥下的水看上去也是死水一潭,浑浊的泥色让人怀疑它是否连接了任何一条其他流动的河。唯有杂草漫无目的地生长,它们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意义,只是负责遮盖这贫瘠的土地、衬托这停滞的水流,掩上了各种废井、河道垃圾和横死的小动物尸体。我记得小时候村里人对待这杂草,就是等到草长到人无法走路了,便胡乱割一波,或是用火烧一烧,但隔年它们又会兴高采烈地长出来,在短时间内葱茏一片。
我自顾自胡思乱想着,赵尊说,其实你真不该来。我眼望窗外点头道,是。赵尊想了想,又说,今天这样的局面,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不好受。我闭上眼睛,不言不语。赵尊挠头道,算了,我少说几句。我依旧闭眼答,谢谢你,赵尊。
在沉默中,人会失去对时间的感知。像是过了一个世纪一般,我忽然听到有人敲车窗,倏忽睁开眼,看见那两个警察站在我们车前。赵尊和我翻身下车,赵尊问,拿到了吗?年长者点点头,举起一个不透明的袋子。年轻警察像是松了口气,感叹道,好凶的老人家,我差点以为要失败了。赵尊说,看来费了点周折。年长者答,确实,一开始说什么也不让我们取样,嘴都不肯张,说敢动他一根汗毛,就在我们面前一头撞死。后来我们想,就先采取缓和政策,万一他真的寻什么短见,那就全毁了,所以就先安抚住情绪,说下次再来。赵尊疑惑道,那怎么又拿到了呢?年轻警察抢先说,是啊,我们一开始走出来,想着今天就白来了,已经都走了一小段路了,结果那家的老太太追了出来,压着嗓门让我们等等。我和师父看她从背后拿了个烟缸出来,里面都是老头子抽剩下的烟屁股。她问,这个可以吗?我们赶紧说,可以可以,就用镊子夹了许多。年长者赞道,这老太太可真聪明。
我又泪目了,这便是我母亲。
多年来,她是最让我感情复杂的人。她生了我,但并没有太爱我。她一直敷衍我,关键时刻又保护了我。我记恨她,又想念她。我嫌弃她,又感谢她。年轻时候我小心翼翼地让自己不要成为她,步入中年我又妄想着有一天能谅解她。但最终的最终,我已经走到了家门口,却害怕再多走几步,又会看到她那张令人丧气的苦瓜脸。这种时候,我的逃避和她的逃避,可谓是一脉相承。
我发着呆,听着赵尊说,成功取得就好,你们辛苦了。那两个警察则说,不辛苦,完成了任务,我们现在就回杭州了,赵警官和钱女士呢?赵尊说,应该是先找个地方住下。今天太晚了,我们坐明天一早的飞机回北京。年轻警察说,昨晚我们住的镇上的招待所还挺干净,离这里也不远。赵尊转过头用眼神征询我意见,我点点头。我俩目送黑色警车绝尘而去,赵尊问,你一天没吃东西了,真的不用吃点什么吗?我有气无力道,不吃了,我想睡觉,实在太困了。
我们开车回到了小镇上,唯一的一间小招待所果然如他们所说,地方虽简陋,但收拾得朴素整洁。坐在前台的女人仔细地对着我和赵尊的身份证看了又看,给了我们挨着的单间。我衣服都没脱,扑上床倒头就睡。招待所房间里的床铺散发出我自小熟悉的那种农村的味道,肥皂水带着一点点的谷糠味,又混杂微微的阴湿气。睡梦中,我的意识模糊起来,像是扎进了童年的矮床上,有时候就算是和大姐背贴背,我也会莫名地睡不着。小孩子很少会失眠,我母亲曾让人专门来看过屋子,那人说,是因为我和大姐睡的床对着一面窗,那窗的位置不好,会有邪气的东西不时自那里进到屋子里,需要一面镜子挂在对着这窗的墙上,便可解了这个煞。我本只是隐约地害怕,听那人的一番话之后,便确定了那扇窗是我恐惧失眠的来源。但我家没有镜子,那人来说完后,母亲好像也并没有新添一面镜子的打算。我不解,但也知道家里并不宽裕。母亲一定是觉得,邪气的东西要进出,就由它去好了,只要家里人不生大病,就没必要为这个窗口专门破费一笔钱买镜子。
某天我和村里的男孩打架,为了回击,我捡了一块碎玻璃,不仅击败了男孩的挑衅,也发现这块碎玻璃虽不大,却正好可以清楚地照出我的脸,那不正好就是一面镜子?我偷偷带着碎玻璃回家,找了一块破布包好,晚上就揣在怀里,用它照着那扇窗。窗外树影森森,冷白的月光依然瘆人,我却安心了几分,因为拥有了与邪气做斗争的宝物,这一天我竟迷迷糊糊地快速入了梦乡。但到了半夜,忽然耳畔传来细微声响,我瞬间惊醒,屏息凝神微微睁开眼,看见一个黑影真从那窗子里翻进来,先是蹲在我和大姐睡的床头长久不动,似是在观察什么,又让我回忆起这一幕,像是在哪里见过的场景。我尽量轻轻地呼吸,慢慢地回想,忽然想起来,这是我在清平寺那个树洞里,看见那个猥亵犯时,他所采取的姿势。
不对,不对。躺在老家床上的我应该还不满十一岁,那时候我们全家还没搬去苏州。时间为什么错乱了,我为什么混乱了,哪里错了,但又千真万确发生过?
我看着那个黑影,觉得自己一伸脚就可以碰到他,但我必须继续装睡,是以身体绷得像一块板一样硬。一开始黑影只把后脑勺对着我,但慢慢地,我从眼缝里看到他把脸转过来了。我有把握地在梦中想着,这是我多次做过的梦,当他转过来时,不是真人的五官,而是钱阿姨依照自己描述用炭条画出来的样子,不要怕,那只是一张用我的意识塑出来的脸,他不能做任何实质的伤害,只要我聚拢意念,梦中就会出现一块橡皮擦,可以让这邪气的形体一下就少了一只眼睛,又消去了半个鼻子。我这么自信而恐惧地自我安慰着,趁黑影回头之前,用橡皮擦擦了又擦,果然我面前,最后只剩了一张满是橡皮屑的白纸样的脸。我松了口气,那白纸脸上却忽然啪地破了一个洞,那洞后面还有别的东西在一呼一吸。我身体忍不住颤抖了一下,那洞中一下伸出了一只黑手,一把扯下了那张覆在脸上的白纸,露出了真面目。
是爹爹。
我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漠然无表情。我攥紧了怀里的那块碎玻璃,还没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办,那貌似爹爹的邪物就已经将手伸向了我身边熟睡的大姐,腾起他鬼魅一般黑魆魆的身体,重重压下去。
我尖叫一声在梦中惊醒,感觉四肢无力,连手指脚趾都僵住了,动弹不得。我费了很大力气把眼睛睁开,又听到一阵敲门声。文真,文真,你醒醒,我是赵尊,你还好吗?熟悉而焦灼的声音让我回到了现实中,这房间门窗紧闭,没有别人,只有一个被冷汗湿透了脊背的我。
赵尊和我在半夜退房,这举动着实可疑,让招待所前台的女人警惕地对我俩打量再三,嘴里嘟囔道,你们该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吧,我这里电话一键就能连到110。赵尊哭笑不得说,我们看着像坏人?前台女人道,先把钱付清再说,你们这么半夜走了,我也不能只收半价,需要全款。赵尊说,全款全款,一个子都不差你的。她仍不放松警惕,把现金点了又点,又对着灯光鉴了半天真伪,这才点点头,示意我俩可以走人。
我窝在副驾驶座位上,赵尊检查完行李放好,钻进车里说,这次我可不管你怎么说了,现在我就要去吃东西,可饿死我了。我缩着脖子道,这么大半夜的,哪里去吃?他说,我已经查到了一家 24 小时的馆子,走附近高速开大货车司机们的最爱,有不间断供应的热包子热面条,现在我就要奔向这美好的地方。看他目光炯炯,简直不像是半夜三更被隔壁的尖叫打断了睡眠的人。赵尊转动方向盘,三拐两拐就从冷清无人的乡间开上了高速,我有点抱歉地说,对不起,把你吵醒了。赵尊道,那有什么关系,本来这小招待所的墙壁就薄,要不是你大叫一声,我就要跑去另一边敲门抱怨那人呼噜声太大了。我疑惑道,真的假的?他来不及回答,打起转向灯变道,一边往匝道口驶去一边乐不可支道,热包子马上就能吃到了。
凌晨四点的高速公路服务区餐厅,落座的清一色都是面带倦容的壮年男人,狼吞虎咽地吸溜着面前的热汤面,另一手往塑料袋里掏着包子,两口就能下去一个。赵尊兴奋地说,看,果然是货车司机的大食堂,体力劳动者的加油站,主食爱好者的天堂。他不由分说地去点了一堆,把一碗冒着热气的雪菜肉丝面往我面前一推,又给我剥了个茶叶蛋。吃吧,吃吧,做噩梦最好的消解方法,就是起床出门吃消夜。赵尊掰开一次性筷子递给我,我苦笑道,我们这算是消夜还是早饭?他说,不重要,总之吃点热乎乎的东西,就能转换一种心情。
我用勺子先喝了口面汤,一股温热的力量瞬间浸润了全身。说实在的,这汤头平平无奇,甚至还加多了味精,但就是这样一口高速路边的面汤,却让我慢慢舒坦起来,胃口被打开,精神被抚慰。我吃了几口面条,又尝了口雪菜肉丝,虽都是普通的口味,却因是刚出锅的,让人获得实在的满足感。赵尊则是肉包子爱好者,大赞这家面发得蓬松带微甜,肉馅也货真价实,肉汁满溢,滑嫩咸鲜。我俩默不作声地吃着,因不赶时间,看其他客人来了吃,吃了又走,无意中竟感受到了一种淡泊的温馨感。
我忍不住问赵尊,比对结果什么时候可以出来?赵尊低头看着碗道,说点别的吧,一切都还没有定论。我回他,该来的总是会来。他采取了只吃不吭声的策略,而我倒是不介意转换话题。这种时候,也许确实该扯点闲篇。
我说,其实我一直就很容易做噩梦,醒了就不敢再睡,怕继续做,所以之前也喜欢干脆就起床,到厨房做点吃的,就这么一边吃一边看太阳升起来。赵尊同意道,嗯,治疗失眠最好的法子,是不要勉强自己硬睡,这时候去做点别的,反而能放松精神。我说,但我前夫不喜欢我这样,他说很干扰他的睡眠。赵尊埋头边吃边说,那就分房睡咯。我答,我提出过,但他也不同意,说这样影响夫妻感情,让家里老人孩子看着也不好。赵尊哦了一声,尴尬地挠挠一头卷毛。这样的话题对他这么一个从未涉足过婚姻的单身汉来说,确实有点难展开。
但此时此刻,我忽然有点想说下去,与这趟糟糕的回乡之乡完全无关的一些事,多少能分散点我的注意力。我没管赵尊的表情,自顾自说,所以,最后他提离婚的那一刻,我觉得有种解脱感。我终于可以一个人了,晚上睡不着,起来在房间转圈也好,找东西吃也好,呆坐着一直到天亮也好,都没有人来管我了。原本觉得,结婚是有人分担,但也许对于我这样的人,很多事根本没法分担,我自己一个人扛着虽然累,但有人伸出一只手,硬要替你抬起挑子的一头,我就更累。
赵尊忽然说,因为你要调整姿势,为了不辜负另一半对你的这份关心。但他们不知道,对你来说这样更累。
我说,是啊,有时候这像是一种恶性循环。你想要对我好,反而会让我感受更不好。而这样的事情会叠加我的愧疚感,觉得自己不配拥有普通人可以有的那些好。办离婚手续的时候他说,我尽力了,但原生家庭对你的影响实在太大。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样黑暗的事情,就算是现在已经活在光明里了,还时不时要用那些东西去自虐。抱歉,我实在无法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赵尊,你知道吗,其实婚内产生矛盾也好,最后决定离婚也好,都不及我前夫最后这番话,对我的打击最大。
我转过头看着赵尊,苦笑道,我也许真的是一个不可医治的人了。
赵尊已经吃完了所有包子,又把吃完面条的汤碗端起来,缓缓喝着面汤。
他嘴里鼓鼓囊囊地说,为什么一定要医治呢?
世界上大多数的人都觉得,有病一定要治,有不好的性格一定要改,有糟糕的过往一定要抛在脑后,但万一这都做不到呢?
赵尊喝完了最后一口汤,擦擦嘴一字一句说,你也可以带着这些活下去的。
我哑然失笑道,这话听着很包容,但我要给你挑挑毛病,什么病不治还不会死,可以带着活一辈子的?
他说,我的过敏性鼻炎啊,我妈为了给我根治,小时候带我看了八百个医生,用了各种的中医西医食补偏方,让我吃尽了苦头,但最后,与其说我跟这种病和解了,还不如说,是我对我妈的反抗得到了成功。我不想治了,就让这种不舒服伴随我一生吧。
这个赵尊,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开玩笑给我分神,还是在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我们重新上路,这次方向盐城机场。天色渐渐发白,晨曦慢慢铺开,赵尊边开车边说,你现在可以试着睡一会儿了,一般来说,躺在床上会失眠做噩梦的人,在移动的交通工具里反而能睡得安心。他话音未落,我已经陷入了迷糊中,双眼自然合拢,又因为行进中的摇晃,不时从眼缝中溜进一丝微光。这是属于我奇异的安全感:我在路上,可以稍作休息,睁开双眼,我依然在路上。
自我父亲处取得的DNA样本经检验分析,与宁波蒋秀娟被害案及杭州马未、姚颖失踪案中关键证物上留存的DNA进行比对,结果均为完全一致。是以父亲李顶梁被立即抓捕归案,于11 月开始了对他的审讯。赵尊告诉我,据办案人员说,我父亲被逮捕时,因年逾七十,已积了一身的病,又有常年抽烟酗酒的习惯,是以身体状况已经极其虚弱。审讯期间他更是采取了极端的态度,以绝食绝水和一言不发来抵抗所有向他提出的问题,让负责讯问的人员一筹莫展。到第四天,他体力不支晕了过去,被送进了对口的医院进行救治。在病床上输了两天液的父亲李顶梁醒来后,似是转变了想法,他开始愿意吃东西喝水,并向过来探视的警察要烟抽。又过了三天,回到拘留所的父亲提出要纸要笔,他想自己写下所有犯案的经历。办案人员给他找了白色A4 纸和圆珠笔,他拒绝使用,要求毛笔、墨汁和砚台。办案人员认为这个要求不合理,父亲做了妥协,愿意用钢笔在白纸上书写,于是就有民警专门为他买了一支老式的钢笔和一瓶蓝黑墨水,他这才开始动笔。
关于蒋秀娟被强奸杀害一案,李顶梁承认这是自己犯下的第一桩杀人案。他回忆当时初到苏州,接下清平寺的修缮工作,经自己的不懈努力得到了当地领导的肯定,也被提升至工程队队长的位置。但清平寺的直属管理机构这时又派来一位修缮顾问,是刚刚从南京工学院建筑系毕业的蒋秀娟。虽然她的头衔只是顾问,但李顶梁认为蒋秀娟实际就是被文化局领导派来盯着他的,从身份上来说,既是监工,又是半个领导。这令李顶梁心理上很不舒服,且小蒋才二十出头,又是女性,她不时地对李顶梁提出一些技术层面和审美范畴的建议,更让李顶梁觉得,被一个年轻女人管着,是一种莫大的屈辱。而蒋秀娟日常对穿衣很讲究,夏天常选一些轻薄浅色面料的连衣裙,露出胳膊和小腿,李顶梁连这样的装束都看不惯,认为太暴露,不正经,更不该穿到施工现场来。但蒋秀娟对李顶梁内心对她的态度一无所知,还经常热心地要和他讨论一些修缮方案的改动,其中也包含了对修缮经费的使用规划,这间接动到了李顶梁的利益所得,更积蓄了他对蒋秀娟的不满。
1985年6月13日,李顶梁在休息间隙,因想要查看二女儿李媛险些遭人猥亵的地点,独自去了清平寺中一处废弃的院落,蒋秀娟则为了尽快和他确认某项预算,亦尾随李顶梁去到了同一地点。其间两人发生口角,一言不合,李顶梁便对蒋秀娟使用了暴力,且据他本人供述,当时自己在对蒋秀娟施以拳脚时,被害人对他抵抗撕咬的举动竟使他产生了极强的性欲,是以又实施了强奸。至于蒋秀娟是在何时死亡的,李顶梁说自己当时精神过于亢奋,已经记不得是自己先掐死了被害人再进行猥亵,还是在强暴过程中使被害人慢慢窒息的。作案完毕之后,李顶梁发现蒋秀娟已经浑身青紫,也没了呼吸,他见四处无人,便将尸体置于院落中一棵老槐树的树洞中,自己则若无其事回到工地继续施工。由于蒋秀娟非苏州本地人,毕业后一个人在单位宿舍居住,每天去清平寺工地现场上班也是独来独往,是以在其遇害的前几天,完全没有人发现她忽然消失了影踪。尸体被发现后,由于当时刑侦手段有限,也未在尸身上检测到任何足以支持调查进一步展开的指纹或血样。
李顶梁之所以能在这一案件中逍遥法外,一是因为他作案时仍是施工打扮,戴了一副工地用的手套;二是因为蒋秀娟抵死不从时咬的一口,伤口正好位于李顶梁的腋下,是以非常隐蔽。一开始苏州办案人员将注意力全部集中于曾在此犯下过强奸猥亵罪的流窜犯身上,过了较长一段时间才开始对案发现场附近的所有男性进行身体上的咬痕排查。但此时李顶梁显然已经有所准备,当他被查到时,腋下的伤口看上去已经不是很新,且还有手术缝针的痕迹,李顶梁出具了医院证明,称这是自己做狐臭根治手术时留下来的疤,也被采信了。后来经查实,这份证明也是伪造的。
关于马未、姚颖失踪一案,李顶梁供称杀害他们的动机与蒋秀娟被害一案有很大关联。在他带着全家搬至宁波之后,大女儿李娴因在附近的餐厅走马庄打工,交往了当时化名薛治贤的男友薛根华。而二女儿李媛在偶然的机会中,认为薛根华有可能是在苏州未对自己得手的猥亵犯,便三天两头和自己在工地上新交的朋友马未和姚颖交流此事,并告知了他们当年自己的遇袭和蒋秀娟案的全部细节。可是马未和姚颖在获得了这些线索之后,没有加重对薛根华的怀疑,反而渐渐地对李顶梁产生了疑问。李顶梁称,在工地的男浴室里,马未无意间看到了自己在腋下的疤痕,露出惊讶的神色,马未也有一两次想向李顶梁套话,在城府颇深的李顶梁看来,马未故作轻松的问题实际上就是想要验证他是否才是清平寺凶案的真犯人。至此,李顶梁动了杀心,他认为即便只是两个不小心窥到秘密的孩子,也一样有可能使自己面临被捕风险。
这一次的计划做得相当缜密。李顶梁供述自己通过定期偷看二女儿李媛的日记,来获得自家儿女的各种动向,也由此得知了李娴想要和薛根华私奔逃跑的计划,他决定利用薛根华这个人。李顶梁称,自己私底下去找了薛根华,告诉他二女儿已经认出了他,只要和他合作将马未、姚颖绑架,他就可以不去举报薛根华,薛根华想诱拐他女儿的计划也可以一笔勾销,事成后还可分给薛根华一些钱。心虚又负债累累的薛根华同意了计划。
1988 年 7 月 19 日,薛根华先开自己平时使用的小面包车到火车站等着,马未和姚颖送完李娴来到火车站的那一刻,薛根华即拦截他俩,并编造了李娴被父亲发现藏身地并毒打的谎言,要马未、姚颖和自己一起去对李娴施以援手。天真的马未、姚颖上了薛根华的面包车,喝下他下了药的水之后,不省人事。而此时薛根华又驾驶面包车回到了走马庄附近,将车停在僻静无人的树林深处,李顶梁这时出现,不由分说杀害了意识不清的二人,并要挟薛根华说,现在两人是同谋了,薛根华必须按照自己说的来做。无奈,薛根华只得将两具尸体留在自己的面包车中,先随李顶梁回到走马庄,两人上演了一出李顶梁救女心切,与女儿男友大打出手的闹剧,不仅为彼此提供了不在场证明,也巧妙掩饰了身上杀害马未、姚颖时溅上的血迹。第二天,李顶梁拉薛根华去抛尸,薛根华胆小,坚持不肯去,李顶梁遂独自一人回到面包车停放处,开车去某地点将两具遗体处理了。事后,薛根华甚至不敢再上放置过尸体的面包车,李顶梁借机将此辆面包车以极低价格占为己有。
整个犯罪过程至此仍未结束,李顶梁在马未和姚颖的行李中发现了沙平寄给马未的信,其中详细写了他去撒哈拉沙漠写生之后,马未要如何借住他家的方法,内容也包含了沙平位于杭州家的地址和一把家门钥匙。李顶梁为保万无一失,便指使薛根华去杭州,在沙平家留下两人的行李及一些生活痕迹。马未的父母与儿子有每到一地就寄明信片报平安的约定,马未为了省事,早已写好了一沓明信片放在了行囊里。李顶梁为这些明信片贴上邮票,让薛根华一并按照上面所落款的时间从杭州寄出,其中也有寄给李媛的一张。
但薛根华到了后期,越来越不愿意按照李顶梁所说来执行各种事项。此处,办案人员也参考了薛根华的供述,他说,自己一是不想此生都活在李顶梁的阴影之下,二是对李顶梁的大女儿李娴也确实有真感情,想要找机会和她重新建立联系,至少对她当面澄清一下各种误会。薛根华称,当时李顶梁带着家人儿女离开了宁波,换了好几个住处,他都去过,但最终没敢和李娴正面相对,把话说清,因为心里还是怕被李顶梁发现,抓个正着。最后李顶梁搬到泉州,薛根华等到了一个他认为很安全的时间段,翻墙进屋想和李娴沟通,刚说没几句,李顶梁却回家了,两人撞了个正着。李顶梁大怒,认为薛根华不遵守约定,仍想要勾引自家女儿,他甚至还迁怒于李娴和妻子余巧英,认为这母女俩没有第一时间赶走薛根华,是因为李娴对他还怀有旧情,余巧英也想帮着遮掩。李顶梁似发疯的野兽一般,用刀捅了妻子余巧英,还在女儿李娴脸上划了一道口子,致其破相。薛根华看他如此癫狂,拔腿就逃,但李顶梁不久又找到他在泉州的住处,在旅馆房间里两人大打出手,李顶梁捅伤了薛根华一只眼睛,并威胁他如果去报警或对任何人说出这些事情的真相,他之后一定会再找到薛根华,与其同归于尽。怯懦胆小的薛根华被吓住,从此回了安徽老家,隐姓埋名生活,直到2012年被抓获归案。
关于张荷于泳池溺死一案,此案要有定论,最为困难。因张荷溺亡时,在未完成装修的南华宾馆室内游泳池畔,除李婷一人外,再无任何人证物证。办案人员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若李婷决意不说,李顶梁决意不认,那这个案件的真相便再无浮上水面的一天。但令人惊讶的是,李顶梁在审讯室奋笔疾书,写完最长的关于马未、姚颖案的供述后,笔尖顿了一下,又继续写下去。他承认自己于 1992 年 6 月 29 日凌晨,在全家人分头去寻找逃跑的小女儿李婷的台风天中,独自开车在市中心转悠,他并不相信生性精明的李婷会选择在极端天气跑去水上乐园吹风淋雨,反复推敲之后,李顶梁想到李婷曾提起过的南华宾馆,有负责宾馆内部装修的男性曾经带她进去玩耍。李顶梁称,当时自己心里认为,南华宾馆应该是一个淫邪之地,上了年纪的男性带着年轻女孩子进去,定是行苟且之事,便迅速赶往了南华宾馆,走了几层楼,李顶梁发现地下一层有温水游泳池,便走楼梯下去,顺利发现了李婷和张荷两人。
李顶梁供述,自己一向讨厌张荷,因为他认为李婷穿着暴露,打扮妖艳,应该全是张荷的教唆,李婷在那时认识的一些不三不四的年长男人,恐怕也是张荷介绍给她的。在游泳池,李顶梁痛骂张荷其实是暗中的皮条客,专把小女孩介绍给老男人。张荷没发火却反唇相讥,说男女都有欲望,她只不过帮助匹配而已,并调侃有朝一日李顶梁发财之后,也会有这样的诉求,自己一样可以给他介绍。李顶梁一怒之下把张荷推入泳池,池中水本不深,但正逢宾馆试水,将排水口全部打开,张荷不幸被一下吸入深水区的某个排水口,动弹不得而亡。目睹了一切的李婷惊骇不已,李顶梁却说,这是老天给张荷的报应,同样也能警醒李婷,不要再试图摆脱管束。李顶梁留李婷一人在泳池边,自己返回水上乐园想要和家人会合,此时李媛也已推测到李婷可能来了南华宾馆,可惜晚了一步。等警察赶到事发现场,当时才十六岁的李婷迫于李顶梁的权威,不敢说出事情真相,只能含糊其词,而遗体上也未找到任何强制痕迹,遂以意外结案。
以上,来自赵尊从办案人员处得到的我父亲自供的复印本。我看完以后,尽量想以专业态度来对待这一份犯罪供述,但其实做不到。所有的犯案细节如蜚蠊,趁我不注意,已经爬满了我过往的岁月中,再闭起眼睛回忆一切,处处皆让我感到生理不适。赵尊说,我知道你看这几页纸,一定如见地狱,但我们仍需要你的帮助,因为依然有问题没有解决。第一个,便是李顶梁依然没有交代马未和姚颖的遗体在何处,因薛根华当时心虚害怕,所以李顶梁是一个人去处理的尸体,不知何故,他承认了杀人却没有供出弃尸在何处。还要请你帮忙思考一下,回忆一下那一段时间你父亲的种种行为举止,推测一下藏尸地点。第二个,是关于张荷一案的供述,也只是李顶梁的一面之词而已。虽然他承认了失手将张荷推入泳池,但没有其他人证物证,这样的供述也是站不住脚的。我们知道你的妹妹李婷并不愿意出来作证,但她是当年案发现场唯一的目击者,希望你再对她争取一下,打消她的顾虑,因为被害人及其家属等了多少年,都还是需要一个真相。
赵尊又带回来了我最早给他的明信片以及铁皮盒子里的种种旧物,这些我本一股脑儿寄给他,一方面确实是为了可以从中找到一些线索,另一方面,也许我内心深处早已想摆脱这些回忆对我的纠缠吧。陈英茹后来在自家找出来的,快递给我的一包马未、姚颖的老照片,并沙平最终回复了我,寄给我的马未、姚颖曾与他的往来信件和一只马未手绘的风筝,我也全部看都没看就交给了警方,这次又被赵尊交回到我手上,恳切请求我仔细地看一遍。他说,李媛,你作为这一连串案件的亲历者和当事人,其实具有很大的作用,我也知道,要开启你生命中最痛苦的回忆,你是一万个不情愿。但我们已经共同努力到了这一步,你看,能不能再从这些现有的物证中,发现一些我们也许遗漏了或忽视了的线索呢?
我闭眼点头,我不能拒绝。为了所有人,就像李越所说的,得还他们一个公道。
回到家,依然是到了钱阿姨和西瓜都睡了的深夜,我看着赵尊给我的文件袋,却迟迟不想打开它。我决定先做点别的,让这几天处于巨大信息旋涡中的自己,稍微抽身出来那么一小会儿。我不想看电视节目,也不想听音乐,但这时候,我忽然想要把很久之前没看完的洞穴潜水纪录片给看完。
我现在已经了解了自己的大脑,你越挣扎,越想抽离,就越逃离不出自己的执念。不如就让它带着你,去到你曾经认为无法看见任何的黑暗世界中,摸索出真相的其余部分。我看着曾经让我感觉窒息的纪录片画面,听着英文解说。我就是一个洞穴潜水者,既然一开始就决定了入水,那就应该一路深潜,不怕触底。以及,如今我已经到达了最深的漆黑一片中了,要面对的是比探到最底更艰难的任务:减压上浮。我去厨房倒了杯热水,又回到电脑前,看着潜水者自日常之地潜入危险,又要从最危险的地方回到日常中去。不可思议的是,比起前者,后者竟然是更容易让人丧命的危险举动。我呆呆地注视着电脑屏幕,放缓呼吸,随着纪录片的主人公们一寸一寸地向着光亮移动,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他们经历了四肢肿胀、肌肉酸痛、关节麻木、心悸目眩。画外音说道,潜水者有时会羡慕鲸鱼的身体构造,肋骨与胸骨、脊椎的连接很松弛,没有坚硬骨架保护的胸肺,反而可以随着外界压力的增大而收缩。但我们终究是人类,无法如鲸鱼的身体构造一般,巨大而柔软,我们是坚硬而脆弱的人类啊。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脑,亦能知觉到外面的天色竟开始一点点发白,天快要亮了,潜水者们也终于成功回到了地面。
我合上了电脑,打开了那个文件袋,不再抗拒痛苦的伴随,开始仔细阅读,认真观看,不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细部,直至在那一沓马未、姚颖的彩色照片中,有一张忽然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猛地站起来,拉开窗帘,将它举到逐渐发亮的天光之下,反复确认其中姚颖穿戴衣物的样式、颜色、细节,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这张照片被我挑出来,扫描后附上一封邮件,我发给了李婷。确认她收到之后,我想也许李婷也受到了和我一样莫大的震撼,久久没有回复。大约一大周后,赵尊给我发消息说,李婷同意了作为证人,指认父亲李顶梁就是杀害张荷的凶手。又过了一天,李婷也给我写了一封邮件:
二姐,自我六岁被父母送人,心里便一直不甘。虽后来又被要了回来,但我内心的一部分是极端要强,想要脱离家庭,另一部分则仍然渴望父母之爱。多年之后与你说这些,你也许会不明所以,但当我看到照片中的姚颖戴着粉色的鸭舌帽,穿着米老鼠图案的牛仔衣,手里拿着红格子围巾,就是如此日常的画面,却把我心里残存的最后一点点希望也湮灭了。我一直以为,那一年父亲给我们三姐妹的新年礼物,承载了他不多的父爱,毕竟他还是生了我们养了我们的父亲。但现在看来,我将那只帽子视为珍宝,一直还戴了它去东莞的行为,才是真正愚蠢到极点。是什么样的人,竟会将自己杀了人之后的遗物,当作战利品送给自己的孩子。
我不再有这样的父亲。
你的小妹李婷
在李婷的证词中,父亲当年先是将张荷推入游泳池,但张荷其实会游泳,在她呛了口水又浮上来的时候,李顶梁继续说要给带坏女儿的人一点教训,他置李婷的哀求于不顾,在岸边一把抓住张荷的头发,将其一路拖到深水区,直至忽然拖不动了,李顶梁发现是游泳池正在工作的一个排水口吸住了张荷。眼看张荷就要沉下去,李婷跪下来恳求父亲对张荷施以援手,但这时李顶梁进入了癫狂状态,看着张荷在水中挣扎的样子,反而露出兴奋不已的神情,他两手钳制住李婷,不让她下水去救张荷,就这样眼看着张荷活活溺死。
这一年已近尾声,母亲和弟弟李超来到杭州,最后探视了被羁押的父亲。临走前,母亲提出想见我一面,而我此时确实身在杭州,却依然没有勇气去面对父亲,也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见母亲。前一晚我和钱阿姨通了电话,问她对于这件事的建议,钱阿姨想了想说,要不要见,在你。但如果我是你,我会见,并且我会听她说。这么多年,她一定对你有很多话要说,也许其中有很多是你完全不认同,不想听的,但你还是要给你母亲一个机会,不要打断她,否定她,只让她说出来就好。
我带母亲和李超去了一间火锅店。服务员点着了火,锅气徐徐上升,我坐在这边,母亲和李超坐在对面。在我记忆中,母亲原先就长得显老,许久不见,看上去比实际的六十多岁更衰老,不仅皱纹深而密布,且两道泪沟如刀割一般,又青又黑。我看着她,确实不知该说什么,但心里明白,她已经把一辈子的眼泪流干了,作为一个活人,所有的对美好的希望也已消耗殆尽。她大多数的孩子早已离开了她,只剩下一个,便是坐在她身边的李超。而和李越长得一模一样的李超,看上去和李越竟也迥然不同,才三十便已是一派中年光景,半秃了头发,五官模糊、神色麻木,跟他说什么也只短暂露出嘿嘿的干笑,继而又陷入面无表情的发呆状态。
母亲和李超在餐桌边都坐得局促,完全不主动吃东西。我只好不停给他俩盛汤盛菜,李超这才埋头苦吃,而母亲还是对碗里的食物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对吃得差不多的李超说,你出去抽几根烟,我和你二姐有话说。李超停下来,嗯嗯了两声,穿上外套便出去了。母亲看着我,我也看着她,但在我俩中间的火锅始终保持着小火微沸的状态,锅子上方浓雾滚滚,隔起了一道天然的屏障,我只能看见白雾后面母亲脸上习惯性皱眉扭曲的大概形态。
她缓缓地说,媛儿,我有一个请求。我点点头,她说,你要原谅你爹爹。
我想到钱阿姨说的,无论母亲说什么,都不要打断她,否定她,只让她说出来就好,便咬牙没说话。
母亲看了看我的神情,接着说,你爹爹是很不容易的。从小没了爹,没了娘,吃了很多苦,生了很多病,这才长大。但最坏的还不是这样,是他长大后,知道自己的娘其实就在同一个村子里,是个疯子。村里关于他这个亲妈的谣言很多,说她以前长得漂亮,但年纪轻轻守了寡之后,就被看上了她姿色的几个光棍欺负了。按理说,发生了那样的事,她应该一头撞死,或者投湖的,但大家都说,奇了怪了,她反而尝到了和男人风流的快活,开始主动去各种男人家过夜,要不怎么说她是疯子呢。不多久,疯子就大了肚子,生下了你爹爹。
我的面部肌肉一动不动,这遥远的故事,听上去像是一则荒谬的社会新闻,却可能正是我的来时路。
母亲说,你爹爹虽被人收养,但自从知道了自己的来历,心里便放不下,发誓要靠自己的努力,让村里那些人不再拿他说闲话。他手艺好,因为修好了那几座牌坊,连老木匠也只能承认,可以传手艺的徒弟,也就你爹爹一个而已,这些事情,你们也都是知道的。从那时候开始,日子是一天天开始变好的,我先生了你大姐,又生了你,但等到你小妹出生,你爹爹又觉得不好了,因为还没生到儿子,那老木匠传给他的手艺和家当,到底要传给谁,他又开始天天烦恼起来。我也是拼了命了,但肚子就是不争气,好不容易生了双胞胎,但那时候我的身子也垮了,家里的积蓄也用得七七八八了,你爹爹听到去外面打工挣钱多,就动了念头,也要从村里出去。可老木匠不乐意,说已经把全副身家给了你爹爹,他必须得给他养老送终。这事情说了一次又一次,你爹爹有一天忍不住,和他吵起来,说老木匠又不是他亲爹,自己这些年作为徒弟,照顾他已经尽了力了。老木匠这时候笑了,说人世间的事情说不准,兴许你爹爹就是自己的亲儿子呢?毕竟他多少年前,也睡了那疯女人好几次。这还不算,他又火上添油说,也保不准你爹爹是石匠的儿子,因为石匠也睡了疯子,谁知道她最后生出来的崽子,到底是哪来的种。这句话激怒了你爹爹,夜里就跟我说,必定要弄死那个老色鬼,自己才能带了全家,从这个地方出去。
我听到这句话,心中微微一颤。
后来呢,我第一次提问。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说,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老木匠忽然发病就死了,我们全家就跟着你爹爹去了苏州了。其实老木匠死不多久,那个疯女人应该也是死了。平时她都在庙门口坐着的,但我们去苏州之前的好几天,都没再看到她,村里有些人说,她有一天喝了点酒,自己不小心跌到没干的水泥池子里,就这么被封在里面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看着母亲,她仍淡淡地说,从那天开始,我就怕极了你爹爹,但也觉得愧疚他。你爹爹每天拼了命地做工,养活一家人,我生完男胎,他在这件事上刚刚满足,我却坐了病,不能再和他做那夫妻的事了,只能让他一天天地憋屈着。
我想说什么,但又想起我决定了只听母亲说,且很多话已经无须说出来,在法律审判了父亲之后,再由儿女去审判母亲的一生。
在火锅的雾气后面,母亲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块手绢,擦着鼻子眼睛嘴巴,虽然她已经流不出眼泪,但她微微带着哭腔说,事情都是不可以重来的,但我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年,你生出来的那一刻,如果媛儿你是个男孩,就不会再有接下去所有的事了。我也不用再生,你爹爹也不用如此辛苦。你大姐是个多么好的姑娘,你一定会是个有出息的儿子。
母亲的声音略大了点,忍不住干号道,可怎么就到了如此地步,你大姐已经去了,你们也都散了,你爹爹是罪有应得,但我忍了这一辈子,又算是什么呢?她整个人的身子朝前一探,语气凄厉地对我说,所以,媛儿你一定要原谅你爹爹,他是看重你的,是对你寄予过希望的。他真真切切对我说过,咱们媛儿,是几个孩子里最聪明最像我的一个,如果她是个儿子,该多好。
服务员过来关了火,又微妙地看了母亲一眼,许是刚才的声音确实大了点,母亲立刻识趣地闭上嘴,佝偻着身子缩回了座位。雾气散去,对面仍是一个不敢造次的、愁眉苦脸的老人。李超适时地走进来,又在座位上坐下。我定了定神,对他说我订了辆车,好不容易来趟杭州,可以载他们去看一下市区的景点,然后送他们去火车站。李超不置可否地看向了母亲,母亲摇摇头,枯老的嘴边挤出一丝笑道,不用了,超儿的儿子这几天都他媳妇带着,我赶快回去替她,她还要去上班。我没反对,她又问了句,你也生了个儿子吧?我点点头说,五岁了。母亲又笑了笑,没再说话。
送走了母亲,我回到酒店,坐在窗前思考了许久,给赵尊拨了电话。我问他,宁波哪里有水泥池子?他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水泥池子?我说,就是那种,水泥浇下去,干了之后会塑成某个形状的,之后看上去是一片平地,或是一个墩子,又或者是一堵墙,把尸体藏在里面,只要不推倒不拆除,就永远不会被发现。赵尊恍然大悟道,我马上和刑侦大队联系。
两具遗骸最终在明州港博物馆附近的一处水泥平台中被发现。法医和刑侦队员还原了父亲李顶梁的作案手法:1988年7月19日当天,正值明州港博物馆初步建成,工事告一段落。早先被挖掘出来并修复完毕的古船已置于铺好的滑轨上,次日就将被推入馆中。修复时用来放置古船的大坑也被灌满了水泥,即将浇筑成平台。当天晚上,整个工地放假,几乎所有工人都出去吃饭喝酒庆祝。此时李顶梁回到停放面包车的位置,开车将尸体转运到把守松懈的工地上。凭借自己对地形和工地机械的熟悉,李顶梁利用起重机,将马未和姚颖的尸体扔到还未凝固的水泥坑中。两个年轻人带着未竟的青春和梦想,就这样被悄无声息封存起来,直到多年后的一天,西瓜无意间找到了我的铁皮盒子,无异于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2012年年底,我忽然觉得,还是应该去见父亲一下。我知道自己仍未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但也意识到父亲已时日无多,我该和他及过去的自己一并做一个告别。北京飞杭州的前一夜,我已预料到了失眠,索性就起床,为自己煮点白粥,配着李超给我从老家寄来的雪菜,我小口啜饮浓稠滚热的粥,继而听到钱阿姨的房间里响动了几下,一会儿就看她裹着毛衣开衫出来,便知她也睡不着。
我邀她一起喝粥,又顺便聊起点往事。不用太遥远的往事,也就是这几年的,讲起来便已经有忆旧的感觉。钱阿姨问我记不记得有一次,我拿着身份证想去改名字,要彻底改成钱文真这三个字,但因材料不齐,被工作人员拒绝了,当时钱阿姨还在苏州,我回家跟她通电话,哭了一场,说自己或许这辈子都摆脱不掉李媛这个名字了。钱阿姨悠悠问,你记得当时我是怎么回你的吗?我说,大概记得。你说,明明是补齐了材料就可以再去一次就能办成的事,你却要为此哭上一场,可见症结不在改不改名字,而在于你心里过不过得去。
我说,后来我并没再去改,但我心里好像也没真的过去。钱阿姨道,不可能一下就过去的。人生复杂得很,只是改个名字就解决了心病,那未免也太容易了。她又问,明天你是早班机?我答,订了当天来回。她点点头道,早去早回,我和西瓜在家等你。
此时距离我于 1992 年 12 月 24 日从家中逃出,与父亲决裂,已是整整二十年。
我填完访客登记表,在最后签上自己的名字:李媛。有人带着我,铁灰色的栏杆一道道在我面前打开,直至最后是一块厚实的玻璃。我在玻璃前面坐下,调整自己的呼吸,过了一会儿,有一名警察带着我父亲,他戴着手铐脚镣,警察扶他在我对面坐下,替他把双手解开。我鼓起勇气抬头看他的脸,用衰老或枯竭这样的词语,已无法形容他样貌的改变。年轻时的李顶梁有高傲,有狡诈,有专横,有愤怒,甚至当他表现出癫狂或凶神恶煞时,他仍是有血有肉的人,但现在,父亲对我呈现出来像是一具空壳,所有的皮肤颜色都透不出一点生气,所有的五官都不对外流露任何的情感。他机械地坐下来,两眼直直看着前方,好像是看到了我,又好像目中全无任何人。但我清楚知道,那缕灵魂仍蜷缩在这具躯壳之中,于暗处观察着我,掂量着我。
我叫了一声,爹爹。
他将头歪到一侧,极其迟缓地牵动了脸上的肌肉,慢慢地,终于露出了点人的表情,是一丝冷笑。
我生了你,你就这样回报我。
他轻蔑地说。
但我并没有被激怒,甚至都没有被刺痛。我看着他的眼神并没有回避,也许有点呆滞,那是因为我正慢慢地思考着,要说些什么,既不属于赞美,又不含有批判,才是合适的血亲之间的体面告别。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淌着,沉默的空气有点浑浊,他嗅到了这其中的对抗气息。我的冷静令父亲逐渐不耐烦起来,我可以察觉到他的脖子慢慢泛起红色,太阳穴附近的青筋不为人知地凸起,他眼白中的血丝一点点涨红起来,我的预感开始强烈起来,这不会是一次平和的告别。但我已经想好了,到底该跟给了我生命的这个男人最后说些什么,这也是我唯一真正想表达的。
我说:谢谢你,爹爹,谢谢你让我有机会读书上学。
他始料未及地看着我,露出有点惊讶的神色。
我咽了口唾沫继续说,这样我才做了最正确的选择。
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下,发出暴烈的声响。我一抬头,这才反应过来是父亲站了起来,用自己的头狠命地撞着我和他之间隔着的玻璃上,一下又一下,他发了疯般,不顾一切地咚咚撞着自己的头颅,他的脸涨成了紫红色,嘴里像是唾沫横飞地在大骂着什么,却因为过于激愤,我一句也听不真切。陪他进来的警察迅速地将他拉下,但父亲力大无比,又继续使出全身力气来撞,又从后面进来另一个警察,两个人一起用力挟制,但父亲已全无人的理智,只像头准备与一切同归于尽的困兽,眉毛胡子眼睛露出绝望的凶光,一心要朝我扑来。
但眼前这块玻璃,已不是当年我攥在手里的那一小块,而是撞不破越不过的一堵墙,将我们天人永隔。
我站起身,看着那两个警察将拳打脚踢破口大骂的父亲用尽全力地架了出去。有人走到我身边,也扶住了我,对我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我点头同意,转身往外走去。
再见了,父亲。曾经我以我是父亲的女儿为傲,后来我又拼命想要摆脱父亲给我的烙印,我怨恨他是控制和影响了我前半生的人,也因此努力反弹,要得到一个完完全全主宰自己的后半生。可最后发现,我的痛苦亦是我的起点,我背对他,头顶骄阳一路奔向荣耀和自在,但无法割裂的是我的来时路,和阳光在我背后投下的长长的阴影。而今日之告别,亦不会就此让我解开了心结,参透了人生,它甚至不会让我的失眠症和做噩梦的毛病在未来的日子里有任何改善。但我已经接受了,要带着所有活下去,包括了父亲的恶,母亲的怯懦,身体里流淌的血液和身份证上的名字,对自己的失望和希望。
我坐车前往杭州机场,先搭乘飞机,落地北京机场后又叫车回家。一路上我的脑子没停下过,想的竟然是和这一天没有任何关系的,在泉州圣友中学参加文学社时那位金老师说的各种。当时只觉得是远大的套话和无谓的废话,现在想起来,却都意味深长。金老师说,苦难是财富,你长大了自然懂。金老师又说,心是真的,你看到的就是真的,心不想面对,你看到的那些真的,其实都是假的。最后我和金老师告别时,他脸上写着显而易见的惋惜,但也没对我说任何的丧气话,只鼓励我,要继续写下去,有一天有机会要把自己的故事写出来,如果实在没勇气用第一人称,那就写“她”的故事,也可以。金老师当时还严谨地补了一句,女字旁的她。
北京的傍晚,照例陷入了下班高峰的堵车,天色渐渐变暗,由蓝变浅灰直至夜幕完全降下,高高低低的建筑物陆续亮起灯来,每一扇大大小小的窗户都是一幕日常即景。这城市有千万的人,每天也就拥有了亿万的幸福和亿万的烦恼,而我只是其中渺小的一员,我的喜怒哀乐,我的秘密和伤痛,汇入这情感的汪洋大海中,只会不动声色地溅出小小水花,时间的巨浪推动一切,不给任何人流连停留的机会。大限之时,作为一颗普通水滴,也许唯一能模糊记起的,只是漂流时看过的各色风景。
我看着华灯初上的北京,车和人都熙熙攘攘,思绪一下又被拉回现实,想着要赶快到家,去亲亲西瓜,去抱抱钱阿姨,要和他们共进晚餐,要准备明天的早会,要安排下周末周日的家庭出游,甚至要筹备明年的过年计划。在走走停停的出租车里,我斜靠着车窗,半闭上双眼,心满意足地回到了熟悉的凡俗忙碌中,但我知道,最终的最终,我还会回到那个童年的夏天:一望无际的田野、郁郁葱葱的树木、麻鸭悠闲戏水,蛙声蝉鸣阵阵。七岁的我在田埂上捡到一本不知被谁丢下的传奇小说读本,只能认识其中寥寥几字,却着了迷般一屁股坐下,认真地读起来。随乡间凉爽的风,传来小妹李婷攀在树上的对我的阵阵呼唤,因她一时找不到我而急得要哭,而大姐李娴早已发现了我的所在,正远远地向这里走来,温柔地对我挥动双手,叫我回家吃饭。
单行本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特约编辑:欧阳婧怡
责任编辑:徐晨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