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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美少年历险是早晚的事。舒莞屏长到十七岁,危险逼近。也许就为了这一天,他七岁习武,笃守日课,小小年纪已变得沉稳机敏。导师为舒府总管吴院公,其人忠耿智勇,可惜后来与山匪缠斗中失去左腿。吴院公以木质轻韧的梧桐做了假肢,仍能骑驭。他告诉舒公子:人生长路难免遭遇大小灾殃,这好比一只只魔兽伏于中途,伺机扑来。“聪敏者会提早听到它的蹄声,”老院公将右手拢在耳旁:“‘嚓嚓’‘噗噗’,走走停停,因为体量不同,落地蹄声亦不同。”

院公是在他远行前说这番话的。当时舒莞屏十四岁,即将别过舒府,只身去南国的广州同文馆。

三年转眼而过。一个初秋,十七岁的舒莞屏千里迢迢返回故里。舒府远在北方半岛,声名显赫,踞于胶莱河西岸,离驻守重兵的青州旗营五十里。父母亡故,府邸执掌者为伯父舒员外。舒莞屏于二十日前驰电舒府:即日乘客轮自广州抵上海、烟台,整个行程需十五日。他轻装登船,上衣着青黛隐纹祥云锦衫,下身是西式机纺细布裤,头顶宽檐南洋软帽,携一柳条漆箱。在头等舱舷廊拐角,一金发碧眼女子含笑点头,盯一眼他乌亮肥硕的发辫。

舒莞屏推开舱门,脚触花毯似有疑惑,再看手中号牌。侍童迎来,接下箱包。套间内有狭小的洗漱室,拧开镀银水阀,清流涌出。他坐下歇息。松弛中颇感疲怠,头脑一片静息。就在此刻,几声莫名的低音荡起,让他挺身四顾。啊,一种若有还无、仿佛从更深处透出的声音:“嚓嚓、嚓嚓!”就像某种动物的踏动之声,是它的蹄音,正一丝丝趋近。他捕捉这蹄声,瞬间记起多年前老院公说过的那只魔兽,它的名字叫“灾殃”。身体从沙发上倏地弹起,胸口剧跳。打开舱门,四周并无异样。他在舷廊徘徊良久,直到驶离码头的汽笛声声嘶鸣,才回到客舱。还在想那个清晰的蹄音:“嚓嚓!”是的,这说明它是一只中等体量的动物,如果是“噗噗”,那就糟了,那会是一头巨兽。

客轮在蓝缎般的海面上稳稳滑行。四日至沪,登岸入住客店;三日后再次登船,赴烟台。船抵芝罘湾为下午四时,长空如洗,碧海如绸,鸥鸟阵阵喧哗。舒莞屏奔向甲板,遥望对岸。激颤的巨躯停稳,码头传来盈耳的喧声。他提箱走下舷梯,两眼一直在出口处的簇簇面庞中搜寻。“Nobody comes to greet me.(他们不来接我。)”脚下是黑白两色卵石铺就的地面。穿过人隙,躲过几束目光。两位穿戴齐整的中年男子挡住去路,躬身拱手:“可是舒公子驾到?”舒莞屏点头,将箱包拢于腋下,微微侧身。“老爷让我等迎接公子呢。”

一辆马拉轿车驶向市区。沿路可以看海。右边有几个轮廓清晰的岛,左侧是两三层的建筑。舒莞屏一路抱紧柳条箱包,垂睫不语。车子驶近一座葱茏的小山,停在一幢三层中西合璧式的楼舍前。“这是全城最好的旅店,”两位男子介绍:“顺德饭店,前身是登莱青道台府置。公子宿下,明天一早上路,天黑前府里的车子就能赶到。”踏上门廊,脚下是黑白大理石地板。门童殷勤。他长舒了一口气。

大堂飘来茶香,还有淡淡的咖啡味儿。这气息让人沉静。他入住宽敞的套间,那两位男子就在隔壁。晚餐讲究,在一个大包间中,他和他们分坐主桌和边桌。有中餐,有西点,印象深刻的是烤青鱼和奶油芦笋。红茶很香。餐后店童递来一张纸卡,上面写有娱乐项目:听戏、热浴、棋牌、保龄球馆。最后一栏稍出预料,他的食指按在那儿。

球馆设于地下,共有三个球道。占据边道的是两个洋人。舒莞屏投球撞击木瓶,陪伴的两位男子立在一旁。三局之后热汗涔涔。他礼让两位,他们叫一声“公子”,谢绝了。回客房还早,店童引他去洗浴间。一个椭圆大木盆水汽蒸腾,躺在雾霭中,一会儿恍然入梦。就在此时,又是一阵“嚓嚓”响起,而且丝丝清晰:还是那蹄声,它从雾气深处传来。猛然欠身,水花四溅。室内极静。他坚信刚才听到的是一种动物的蹄音。闭上眼睛,又一次闪过吴院公的面庞。“院公,我真的听到了那只魔兽,它好像一路尾随,只不知道出现在何时何地。”

因为要赶早,提前用餐。两位男子时而对视,呼吸变得粗重。用茶时他们出去一次,回来说:“舒公子,咱们的车来了。不急。”他们为他添茶,外面响起了马嚏。回房间取随身物品,仅一个柳条箱包而已。两位男子前边引路。店前的碎石路上停了一辆双轮骡轿。“骡轿轻快一些,路远。”他心中自答。车上下来两位女子:瘦高,穿深棕色衣裤,打了裹腿,头巾下露出鼓鼓的额头。她们三十左右,长眉大眼,宛若一对姐妹。女子施礼问候,一个打开车门,一个上前取柳条箱包。箱子抽离腋下时,他感到了对方的腕力。一直陪伴的两个男子并未跟随,只在车子启动时深深一躬,与公子揖别。

舒莞屏登车前看到了两个黑衣骑士,他们大概要一路随护。雕花厢窗,纱帘低垂。他寻觅车上特有的舒府徽记,一只碗口大的木刻麒麟,没有。“公子,舒老爷盼着呢。”女子说着上前搀扶,刚要伸手,他脚尖轻触踏板,一跃入厢。两排座位,前排只他一人。车轮启动,十丈之外是两个骑士。舒莞屏拉下布帘。车速颇急,一如心情。他忍不住问起吴院公,一位女子答:“他好着。”说着递来茶盅。

轻轻啜饮,想着老人。自双亲故亡,他一直跟在吴院公身边。偌大一座舒府,皆由院公打理。老爷舒济先后任武定府知府、兖州知府,无暇顾及府中事务。舒莞屏在老人呵护下长大,依随院公如同至亲。十四岁去广州同文馆,异乡夜长,时而惊醒:梦中汗如雨下,老人将他扶上马背,然后拐着那条梧桐腿跨上鞍子,立刻变成骁勇的骑手。“How are you?(你好吗?)”“There was no news.(杳无音讯。)”他闭上眼睛,将茶盅还给她们。两位女子发出“呀呀”声。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她们稍长的门牙和紫色的牙龈。

舒莞屏觉得头部一晕,仰倒在软座上。两位女子跳到前座,拍拍睡去的人,仰脸对视。“好俊俏的小生啊!”“甚是!”她们捧起油亮的发辫。“獾姐,真是一个玉人儿。”“小狸子,甚是!”两人咝咝吸气。几下颠簸,她们赶紧扶住椅背。獾姐撩开厢帘,回望两个黑衣骑手。他们策马跟随,相距十丈。

舒莞屏醒来:紫幔低垂,笼罩四周。没有骡嚏,没有车子的咯噔声。头脑昏涨,腹中翻滚,忍住呕吐撩开幔帐:近处肃立一个黑衣男子,好像是一路跟随的骑士。男子高喊:“醒也!”一阵杂乱的脚步,涌入几个男女,全都衣衫紧束,其中就有那两个打裹腿的女子。一个额头方方的中年人躬身看来,正想伸手,舒莞屏呕吐起来。“舒公子,”方额让人揩拭,说:“我们去吧。”两个男子将未能站稳的舒莞屏搀起。舒莞屏推开他们。“公子莫要慌促,咱们前去拜见大公。哦唷,且走。”方额前边引路。

穿过一道长廊,舒莞屏看到外面的山野,忍住惊叹。踏上几道石阶,拐弯,进入一间阴暗的厅堂。眼睛渐渐适应,这才看清:一处宽敞的大屋,一张张肃穆的面孔,一道道锥子般的目光。这些人沿墙而立,年纪在二十至五十不等,个个手持刀械。正中摆放一张榆木椅,上铺金色软垫。角落里响起一声呐喊:“大公到!”内间走出两个扎了头巾的高个儿女子,正是獾姐和小狸子,她们分站椅子两侧。厅内静寂,响起一阵脚步声:“嚓嚓”。

一个矮小结实的女人从一旁走出,头颅微仰,牙关紧咬。她戴一顶镶血色琉璃的黑呢帽,腰扎皮带,悬一把护身匕首,细长眼眯着,谁都不看。她发出若有若无的“哼哼”声,径直走到舒莞屏跟前,像驱赶苍蝇一般,将两旁的黑衣男子拂开。“可知来到何等地场?”舒莞屏不语。方额凑近说:“大公问你哩,好生回话。”女人等不到回应,退向座椅,将头仰靠到椅背上:

“听着,尔已踏进大公地界。”

“这是万玉大公,还不跪拜!”方额在耳旁说道。舒莞屏发出了“啊”的一声,嘴巴张开。他不再移动目光,盯住对面女人:四十左右,宽肩,身躯精瘦,脸部苍黑,头颅有些小;眯成一条缝的长眼时而闪出一束冷光,杀气逼人;一副鹰钩鼻,脸庞前倾,像一只猛禽。她的手一直抓牢椅子扶手,指甲发出“咯吱”声。舒莞屏吸了一口凉气。大公冷笑:“看个仔细,去阴府前只这一眼了。”四周响起笑声。大公直直身子,抬起的右手戒指一闪:“尔可知自己是谁也?”

“我是舒府公子。”

她活动两只胳膊,发出禽类的气味:“错矣!大公看来,你就是一锅肉汤!”话音刚落,厅堂发出一阵哄笑。她鼻头沉沉垂下,有些倦怠,合上双手,不再说话。舒莞屏欲要向前,旁边的人狠力拽住,低声恶骂:“我日你龟孙立马入锅加火!我日你香狗小肉火烧!”古怪的山间土语难以听懂,舒莞屏有些发蒙。大公挥挥手:“除非还来一千两银子。”她起身,两旁女子上前搀扶。

舒莞屏发出声声呼吼,全无回应。两边的黑衣男子用指甲抠掐皮肉,让他无法忍受,双臂猛力一弹,挣脱。方额发出“嗤嗤”声。两根绳索套住,紧勒。舒莞屏对方额喝道:“难道你们就不怕舒府、不怕官军?”回应的是又一阵哄笑。

舒莞屏被扭出厅堂。好亮的光线,无法睁眼。爬上几级石阶,来到一个石砌的场院,这里有一口黝黑的生铁大锅,下面垫几块石头,塞满了劈柴。方额指着大锅:“公子可知它的用场?两天后,就用这锅慢慢炖你。”舒莞屏额上渗出汗粒。几个黑衣男子嬉笑:“吃山珍海味的崽儿,白白嫩嫩,炖汤滋味包好。”“包好。”他们吸着口水。方额说:“反正公子就是一块唐僧肉了。除非舒员外赶在那个时辰送来银子。”

重新押回紫色幔帐。没有捆绑。舒莞屏躺在床上,两手按住胸口,待喘息平缓,开始回想一路关节:登船,换乘,自穗抵沪抵烟;码头上接客的男子,顺德饭店,疾驰的骡轿,打裹腿的女子。他心里认定府中走漏消息,或电报被人截获:自两脚踏上码头的一刻,即落入圈套。他深感沮丧的是,自己将成为轰动半岛的劫票案主角,令人厌恶。他相信绑匪已经鞭打快马,将讯息送达舒府。府上只有两个选择:拱手呈上千两白银,或引官军前来讨伐。舒府当然不会坐等公子受烹。“不过,”他心中惊呼:“杀声一起,也等于把我投入锅中了。”

深夜不能入睡,思绪一直缠住“老万玉”三个字。这是声震江北的名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传奇侠女,割据一方,一个令官府生畏的匪酋。有多少人恨就有多少人敬,她的事迹早已化为神奇:十三岁刺死青州旗营都尉,单骑破阵,举旗聚义,无人能敌。最早起因还是她的绝世容颜:就因为貌美过人,惹得权势垂涎,不待长成即遭劫掠。最想不到强虏偏遇英豪,少女于红烛之夜手刃色狼。传说万玉有一双逼人美目,阵前谁被这对眸子灼过,必得跌落马下;她身材高挑,驭白马束紫巾,长发飘飘,取敌首级不过须臾之间。

传言何等虚妄。舒莞屏而今亲眼目睹老万玉:瘦小黢黑,脸似鹰隼,琉璃黑帽,脖颈枯干,喉咙嘶哑。不过是占山为王的丑响马,哪里是什么英气逼人的女豪杰。一个传奇就此毁灭,更有绝望。他想此事会以何种方式了结,从头思虑,难以明晰。认定的只有一个结局:舒府不可侵犯,府丁悍厉,旗营襄助,老万玉终将付出巨大代价。今夜尤为思念吴院公。

下床踯躅,遥看星月,只找不到窗户。这是一座怪屋,如两堵高墙夹起的过道,东西七步,南北二十步;唯一出口是通向长廊的台阶,那儿的一个窄门早已闭锁。他坐上台阶,发现一线微光来自上方:顶部有一个不大的天窗,这时正有人俯身探望,月夜清辉映出头肩轮廓。他屏住呼吸盯视,天窗头影立刻缩去,接着覆上遮物。也许那是唯一的遁身之处,高丈余,以自己的腾挪功夫,断然不可攀越。他记得老院公失去左腿之前,一纵即可翻过高墙。

黎明前小眠一刻。早餐是芋头稀粥,佐以五香螺蛳。这一餐也算山匪对公子的款待了。送餐者是一男童,手提木头饭盒,动作利落,取出一壶两盏。舒莞屏从壶中倾出绛色茶水,看着对面摆下的空杯。响起脚步,进来的是方额。“公子可好?山寨吃物粗陋,还望体谅。”说着坐下添茶,双手举杯礼让,仰脸饮下。

舒莞屏从近处看着方额,想的是骡轿上的女子。这人眉梢上扬,双目微吊,鼻中沟深凹,牙齿坚实。“公子见过万玉大公,想必早已明白,知道她言出必行。寨子亟待银两。公子年少英俊,切莫意气用事。”方额咬文嚼字。舒莞屏应道:“人在这里,舒府如何行事,我岂能定夺。”方额身体前倾:“老夫看来,公子比一千两白银贵重许多。我家大公少不了与洋行往来,缺的是通洋人士,公子何不留下?”舒莞屏心中一怔。方额提高声音:“公子从了罢。”舒莞屏目光转向墙壁和天窗,落向杯子:“容我细思。”“啊,这委实是件大事,机不可失啊!”方额声颤,搓搓手站起。

一天过去。第二天凌晨一女子进来,是身个瘦高的小狸子:“俺还你东西来。”说着递过那只柳条箱包。舒莞屏将箱包搂在怀中。“清点当面。”她催促。他打开看了,洗涮用品,两件换洗衣衫,一本词典,样样俱在。“我与獾姐一路上好好待尔哩。日后留下可好?”舒莞屏不再应声。

入夜困极。午夜被一阵嘶鸣惊醒。舒莞屏呆坐床上,渐渐听清:声声呼号,甚是激烈。枪声,千真万确的火枪。他脑子里马上闪过“官军”二字,想到舒府。抬头,发现头顶的那扇天窗大敞无遮,月光泻入。窗子被嘭嘭叩响,有人在上面发出呼叫:“舒公子!”一根绳索垂下,他迅捷抓住,又反身去取柳条箱包。上边的人用力提拉,将他拽住。腾上屋顶,四周已喧声大作,刀棍撞击,夹杂马嘶和爆裂的火枪。东北方燃起火把,东方已现鱼肚白。

那个人牵住他咚咚跑下阶梯,一连跨过三个倒毙的尸身。“吴院公为保公子无虞,已备万全之策,先着人潜进寨子,杀开这条通道。旗营的人在东边缠斗,我们快去西坡!”他边跑边说。舒莞屏随上奔跃,黎明的凉风塞住了喉咙。“老院公啊!”他呼出一声,双脚腾地,几步蹿出丈余。远处是齐整的侧柏梢头,树下有一条蜿蜒的坡路。残存的夜色瞬间消退,十丈之外矗着一人一马,天哪,是老院公,正勒住缰绳往这边遥望。舒莞屏呼叫奔突。东侧山麓涌出一些人,手持刀戟弓箭,尖声大叫。舒莞屏飞一样冲向那匹马。

离马只有几步之遥,老院公伸出左手。路边爬出一个黑衣人,如同巨蜥。老院公掉转马头,蹿起的人扬起长刀,“咔嘭”一声砍向左腿。老人身子倾斜,没有坠马。火枪爆响,举刀人应声倒地。呼号逼近,震人耳膜。“快些公子!”院公伸手牵拉,舒莞屏一跃上马。

策马驰走十里,蹄声急促。后面紧随老院公的府丁,还有青州旗营官军。舒莞屏一路抱紧老人腰身,脸庞贴紧衣衫。一路少语,只是向西。从太阳初升到暮色铺地,未曾稍有歇息;半夜入住客栈,拂晓打马启程。近晌,终于听到了胶莱河的水声。过河往西,北驰五十里,远远望到一片蓊郁,那就是舒府了。

离府邸还有十里,老院公说一句“先去西营”,掉转马头。后面有几匹马跟随。舒莞屏听到“西营”二字,心中一阵欣悦。那是舒府的一块飞地,二者相距二十余里,原为府上的果蔬林圃。自从府中老爷和夫人过世后,舒员外将府上事宜悉数交与他人,让吴院公主理荒芜的西营。两年之后,那片凋敝的田园即整饬一新:六畜兴旺,果蔬茂长,已成为迷人的花草林苑。舒莞屏十四岁离家,最好的记忆都留在了西营。

舒莞屏发现,从迈入西营的一刻,吴院公的马就变得脚步迟缓。它小心翼翼驮着主人,走向木瓜树丛间的一排草屋,稳稳站住。老院公下马时弯腰捂一下左腿,舒莞屏发出“啊”的一声,想起那把砍来的长刀。“院公,您的腿。”他上前扶住,吴院公摇摇头,拐入屋子。进入草屋,老人倚向宽大的卧榻,动手解衣。一条泛着油光的假肢袒露出来:它有一道深长的刀疤,几近折断。

吴院公把梧桐腿移向一边。舒莞屏觉得它痛疼难忍,伸手抚摸。老人仰在榻背上,双目紧闭。舒莞屏今夜有太多话要说,只不知从哪里说起。“你把电报,唔,启程的关节说与我听,不要记错。”老人仍然闭着眼睛。舒莞屏看看漆黑的窗子,欲言又止:有个黑影从那儿走过。“无妨,那是我的人。”老人拍拍他。他从头说起,说出心头的疑惑和判定:那封电报一定是被山匪截获,再不就是府中有人走漏了消息。“是老万玉谋划了这起绑架案。她觊觎舒府远非一日了。”他说。吴院公掰着手指计算日子,摇头:“舒员外让这边备好车马去码头,比你上岸的日子正好晚了三天。”“三天,也就是说,西营的人出门时,我已被女匪劫持上路了。”他说身陷匪巢的两天三夜,说老万玉的形貌:“与传言相反,这女人枯瘪矮怪,甚是丑陋呢。”

吴院公无语。蛐蛐声从角落传来。远处响起马嚏。野生气溢满屋子。“我得救的消息该早些告知伯父大人。”舒莞屏说。“俱已呈报。屏儿放心,先在西营住两天。”“可是……”他看着那条灯光下泛着油亮的假肢,摇摇头。老人扶墙下榻,舒莞屏拿来拐杖。隔壁是一个杂物间,那儿挂满了皮条绳索,有一条木工长案,斧锯刀凿一应俱全。老人把一圈皮条抓在手中,取下锤子。舒莞屏反身回到卧榻,用一条毡子裹来那条假肢。毡子铺在长案上。老人让他将灯火移近,开始在深长的刀痕处缠裹皮条,用力刹紧,嘴里发出“嗯嗯”声,“啪啪”使上几根铁钉。“它还能用半月二十天,咱们赶紧做一条新腿吧。要找上好的陈年梧桐。”舒莞屏叫一声“院公”,两行长泪滑下面颊。

舒莞屏在草屋里睡去。整座屋子在木瓜树间,深沉的香气让人安眠。太倦了。醒来时天已大亮,身边老人不在,一旁是那条缠了皮条的梧桐腿。他将它挪到一边,下榻寻人。香味将他引入一条短廊,进入灶间。老人已坐在餐桌前,一旁放了拐杖,灶台前的妇人和童子正忙炊。妇人让他坐到院公旁边,把吃的东西摆好,牵着童子离开。米粥和酱瓜,五香煮蛋和炒饭,一碟煎豆腐。舒莞屏想到了匪巢中的两餐:五香螺蛳和浓浊的野茶。炒饭香极了,和记忆中的美味一样。他又想起烟台顺德饭店,那里的中西餐饮,淡淡的咖啡香气,地下的保龄球馆。一切宛若梦境。

餐后坐了许久。妇人和童子将残羹收走,端来木盘,摆好茶壶和杯碟。好香的红茶。老人端起杯子吮一口:“再说说你见到的那个‘女大公’吧。”“嗯,”他极力回忆,不敢有一点遗漏,力求说得确切:“她瘦小,有一副宽肩膀。黑呢帽。鹰钩鼻子。萎在椅子里像一只病鸟,不过很凶。她一活动就发出鸡舍的臭味儿。”老人转脸看着一旁:“我知道她是谁了。”“老万玉。”“错了。她是半岛东南部一个女匪,外号‘小雀鹰’。官军剿她多年,这会儿又现身了。她敢冒充万玉,我料她死期不远了。”“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大公’。”“嗯,她离死期不远了。”

舒莞屏想问更多“老万玉”的事情,院公不再多言。沉默了一会儿,老人催他回舒府:“面见伯父去吧,住几日再回西营。”他点头。西营离舒府二十里,舒莞屏却觉得这是一条遥遥长路。那里已无血缘至亲。他只想徘徊在西营的木瓜林中。在广州同文馆的那些雨夜,淅淅雨声就像从西营屋檐落下,引诱他一次次爬起,看窗外树丛的轮廓:高高低低的屋顶提醒自己远在南国。不知不觉过去三年,他已长大成人。那些夜晚也曾思忖,当站在老院公面前时,彼此该有怎样的惊喜:讲述远乡见闻,展示未曾荒疏的武功。可惜一切都被那个“嚓嚓”而至的灾殃打乱。一场凶险。眼前的吴院公显而易见地苍老了:挺直的身躯变驼了,步子沉滞。他以前只相信自己会长大,却不曾想吴院公会衰老。

在老人身边再耽搁一天。离开的前夜,他再次说到了生死之险,说出心底的惊诧与失望:一个美丽的传奇被彻底毁掉,从此不再有那个骑在白马上的女侠、那个杀富济贫的孤胆英雄、那个飞驰的美神;密集如云的箭镞,火炮与刀戟,一层层罗网,都对她无可奈何;她有一双令人胆寒的美目;她在漆黑的午夜驰过山地平原,化身数匹骏马,在星空下发出嘶鸣,于一场场鏖战中取敌首级,扬长而去。

舒莞屏最难忘那一年,也就是爷爷病故,父亲舒济丁忧回府的前一年。一个寒冷的冬夜,凌晨时分突然喧声四起,他被奶娘裹上被子急急逃离,躲到一间逼仄的密室中。火炮轰鸣,府中响起杂乱的脚步。阵阵呐喊消退之后,有人叩窗:“是我。”是吴院公。进来的院公浑身是血,见公子毫发无伤,叮嘱一句又要出门。可是人已经走不动了。几个人跑来,抬起院公离开了。天亮,府里打扫一地狼藉,说着凶险的一夜:女匪万玉的人马围住舒府,幸亏吴院公率人迎敌,直到等来官军化险为夷。就是这一夜,吴院公失去了左腿。

从那个夜晚起,舒莞屏记住了一个令人胆寒的名字:万玉,一个悍猛凶残的女匪。

吴院公渐渐适应假肢后,重新尝试骑马。奶娘说:“屏儿,那一夜我们险些没命。”他至今难忘她颤抖的声音。他问起那个女匪,奶娘说:“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他和吴院公同乘一匹马出门时,又说了奶娘的话。吴院公一声不吭,面色煞白,一直看着远处。过了一会儿,院公将缰绳松开,随马缓缓向前,说:“那一夜攻打舒府的,不是万玉。”“啊,是谁?”“一队山匪。”“万玉就是山匪啊!”“万玉没有攻打舒府。”

舒莞屏回到了舒府。庞大的府邸像一只懒洋洋的巨兽,一个长辫低垂的少年走过,它立刻醒来。舒员外的七个女人,舒公子要喊她们“姨娘”,一双双眼睛全亮了:“公子,屏儿,一转眼出落成这样!”“姨娘想屏儿了,过来看看!”她们将他拉近,啧啧称奇。“我敢说没人见这么粗的辫儿,在府里是独一份儿。”三姨娘想伸手牵一下他的长辫,被大姨娘的目光阻止了。“去见老爷吧,他念叨几次了。”大姨娘把柳条箱包接过,交给一旁的女仆。

“屏儿受惊了。”舒员外示意他坐。他迟疑片刻,想说什么又忍住。“不急。慢慢叙来。”舒员外让他坐下。“伯父,孩儿怕再也见不到您了。”他鼓鼓勇气说。舒员外肥胖的躯体在楠木椅上活动,发出呼呼喘息。“我知道官军不会饶过他们。屏儿有所不知,旗营已是西洋火器,有来复枪和克虏伯大炮,区区山匪岂是对手。哦咦,说说那边吧,我挂记你在广州的日月。三年生员,月银多少?”“五两。明年可加到七两。”“吃物可乎?”“粤菜,或洋餐。”舒员外嗬嗬大笑,伸出右臂。肥软多汗的巴掌落在肩上,让人难受。“屏儿受得住南边肥水,瞧长到我肩头了,不,长到我这般高了。”舒莞屏嗅到了浓浓的膻气,退开一步。

舒莞屏由仆人领进一处院落。这是翻新的建筑,记忆中住了圃匠,连带几间堆房。旁边的花圃俱已废掉,原地起一座堂皇的楼阁,廊上女子衣饰鲜亮。庭院不大,二进院落,有正屋和边厢。他住宽敞的正屋,厢房是两个年轻女仆。他问到花婶,就是奶娘。回应说花婶年纪稍大,如今已去南房打理杂务。所谓“南房”就是洗衣房。他立刻要去那里,仆人让他稍等。一会儿花婶来了,苍白的面容和破旧的衣装让他一时没有认出。“是屏儿!屏儿啊!”花婶将他一把抱住,“我的屏儿长这般高了!”她撩起衣襟擦眼。

舒莞屏和花婶回到正屋,问起话来,这才得知除了三两个入眼的,旧人全都打发到外边去了。“如今都是舒员外的人了。我以为等不来屏儿了。”她泪水成串。“奶娘,我这不是回府里了。”“回了,像做梦一样。都说你寻了洋人,还要出洋。我没了指望,屏儿,切不要离开了。”舒莞屏无语,扶住花婶。这时一个仆人进来,问公子可有吩咐?他说:“去禀老爷,从今儿起花婶就留在院里了。”

第二天舒莞屏更衣,去祭堂。跪在父母大人像前,泪水一点点干涸。祭堂窄小阴暗,是一个边厢,紧挨的是通往密室的石阶,如今已拆除。父亲的书房和卧室在十步之遥,曾是府中最大的建筑,现在已被高耸的院墙围在外边。花婶一直站在祭堂边,见他红着眼睛出来,上前牵住。“自你走后这些年,府里一天都未安生,拆拆建建,运进一些花石,还有说软语的女人。”他看西南方,那里紧挨南府。南府与舒府相邻,中间有一条街市,自父亲去世,伯父舒铨就从那儿搬进了舒府。南府只有舒府一半大,房舍也矮小许多。而今两座府邸连成一体,原来的街市盖起了堂皇的楼宇。

舒莞屏向前走去。“屏儿,我们回去吧。”“我要去见伯父。”“你要等他传唤才是。”他站了片刻,依旧往前。脚下是拼成的卵石图案:牡丹、大丽花、孔雀屏。一些美丽的彩石压到了墙基下,新建的长廊取代了记忆中的紫荆、丁香和海棠,玫瑰园和芍药园也不见了。“屏儿,回吧。老爷午前是不见人的。再者,他也不知住在哪里。”“为什么?”“七个姨娘都有院落,为防身,老爷只许贴身童子知道宿在哪里。”

见不到伯父,格外焦虑,至第三日已忍无可忍。他发现只有这个小院属于自己,它早就建好,只待囚徒进来。男女仆人个个低眉,眼角瞟着他的一举一动。他走在府中,觉得一股忿气推动双腿。他从无忘记:自己才是这座府邸唯一的主人。他走得稍远,一定有手脚利落的黑衣男丁跟随。“喏,你且忙去。”他对男丁说。男丁拱手:“老爷吩咐,要步步守护公子!公子刚刚脱险!”他两手渗出汗粒,额头筋脉鼓胀,厉声问:“老爷在哪里?即刻领我去见!”男丁浑身哆嗦,退开一步:“小的怎知!公子安歇!”

一日三餐由仆人提食盒送来,荤素菜肴端上桌子,并无多语。花婶要去厢房自炊,不得留下用餐。舒莞屏让她一起,她却断然不从:“破规矩要挨板子的。一个比我年长的老妈子,只为一点小事被打了板子,是当众剥下裤子的。有人为这个寻死呢。”“竟有这等事?”“新老爷有新律条。”舒莞屏气得咬牙:“这是匪寨才有的事。”他恨不能将一桌佳肴推开。只能吃掉五分之一,既骄奢又荒唐。他几次阻止送餐的仆人,他们哈腰称是,食盒却照旧携来。“舒府是魔怔之地,我非疯了不可。”

舒莞屏准备见过伯父舒铨,然后即回西营。他觉得与伯父必有一场深谈,初次见面只算寒暄。作为同文馆一介生员,已度过最初三年,还有更多的日子,也许要有长达四年的时间在异乡度过。未来一片迷茫。如果父亲还在,一切皆无犹疑。父亲费尽心力将他送至广州,自有筹划。“国体羸弱如是,必得通识洋务。”最难忘声声叹息,那是他初任兖州知府的日子,府里一片恭贺,主人却愁眉不展。

舒莞屏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做梦也想不到舒府会变得如此怪异:主人隐首,草木无光,仿佛有一只巨大的肉食鸟在高处翱翔,任何轻举异动,都在这只猛禽的冷眼之下。巨隆大屋,一片阴冷。为了驱赶莫名的恐惧,他将许多时间用来习武。尽管在南国也未曾丢弃武功,但总觉新知上身,拳脚退步:或知西洋火器远胜百步穿杨之箭,更超飞檐走壁之功,故不再执迷身手。不过因为思念院公之故,他仍未丢弃桩功和拳法。

除却练功,还要翻弄那本英汉辞典。返回同文馆将有新的课程:化学、万国公法、解剖学和天文地理、笔译与口语。他想念馆中同仁和中西教习。一个叫亨利的金发教习请吃洋餐,讲述异域,耐心补习。一天深夜倦意袭来,不觉眠去,竟被轻柔的抚摸和亲吻弄醒:亨利正扯起他的发辫,双唇印在额上。从那个夜晚开始,他小心躲闪金发男子了。对方大自己十一岁,是西人教习中最年轻的。

“奶娘,怎么才能找到伯父?我实在有太多事情要说,不能耽搁。”奶娘最怕听到“离去”二字。她眼中只有公子,只有旧日时光,那是另一个舒府。那时老爷和夫人很少回府,只一个吴院公就让府中一切严整,长幼有序,日月温馨。最想不到老太爷亡故,舒济老爷丁忧。也许是悲伤过度,老爷不久即害下大病,兄长舒铨入府打理,吴院公随之闲置。换了不止一个享有盛名的医生,汤药不知吃了多少,最后还是拦不住死神。铺天盖地的灵幡让舒府跌入阴间。夫人死去,几个贴身的仆人也悲绝亡故。

“屏儿,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见到老爷,不过要由姨娘领你才好。她们只在那个日子里和他一起。”奶娘压低声音。舒莞屏抬头看矗立的楼阁。“公子,不是那里,是‘六角宫’,嗯,这是如今叫法,过去的温泉。舒员外进到府里,把那里建得更大了。”“奶娘见过?”“刚建好那会儿下人进去打理,后来就不能了。舒员外住在里面,有时几天不出门。午后三四点钟里面热闹起来,七个姨娘和年轻女人陪他捉迷藏,叫‘摸瞎狸乎’。”

舒莞屏睁大眼睛:“捉迷藏?”他忘不了月色朦胧的园圃里,奶娘带着他玩游戏。那些迷人的夜晚不再复现。难以置信的是,伯父大人竟像孩子那般淘气,不过伴他玩耍的不是孩子,是年轻女子。“那不是男人能进去的,‘六角宫’是大小池子相连的厅堂,舒员外让所有女子用黑布蒙脸,他也一样。不过他蒙脸的布条上有小孔,能看清东西。他伸手摸,谁被摸到,就得任罚。所有人都光着身子。”

星星稀疏,月亮将圆,几朵云彩飘过。舒莞屏走出小院,看到几个手提食盒的男子跟在几个女人身边,匆匆走过。舒莞屏追上去,她们一齐仰脸。有女子捂嘴笑,上下打量:“公子做甚?”“我找姨娘说话。”她们相互注视。一个年纪稍大的上前施礼:“请问哪个姨娘?”“能见到老爷的姨娘。”“公子等一下。”

三个姨娘一齐叫着“屏儿”,引他到亭子里。“老爷不太顺适,犯了憋气病,要不早和屏儿叙话了。你们分开太久。听说孩儿受了大惊吓。”她们当中稍胖的一位说着,抬头看左前方。那儿有温温的灯光,窗纱后面影影绰绰。一个仆人走来,在胖姨娘耳边说了几句。胖姨娘说:“领屏儿去吧。”又拍拍公子:“这么好的滋油辫儿!去吧,别待太久,老爷呋儿呋儿喘气呢!”

在六角宫外间,女仆让他稍等。直待了好长时间才有人出来,是个女童,宽额,扎了双髻,额上有大如蚕豆的鲜亮红点。他随她进廊,拐弯,白色雾幔扑面而来。女童在一个棕色门前敲两下,推开,让他独自走入。一个摆了软榻和案几的房间,没人。里面有很大的喘息声,他走进去。

一张宽床,厚实的靠背上半卧一个裸体,头颅歪向一边,舒莞屏好不容易认出:舒铨老爷。他叫着“伯父”,不敢正视眼前的粉色巨腹。下体被一片布绺遮挡,棕色毛发奓出,小腹滴着水珠。他想到的是亨利引他去看新落成的水族馆,第一眼看到的海象。舒员外大口喘息,想坐得端正,还是歪斜半卧。

“屏儿坐近来。”榻上人挪动身躯,软垫全湿。不容抗拒的声音让舒莞屏向前。一股茴香和硫磺混合的气息冲进鼻孔,呛出眼泪。“呋呋,呼呼,”舒员外大口吸气,“我一月犯两次老牛憋气病,哎咦。你从头说来,入寨出寨,所受折磨,如何逃出。”舒莞屏觉得眼前的伯父随时都会窒息。他发现伯父右眼很大,多半个眼球突在眼眶外,左眼却是眯起的。巨大的右眼独自转向这边,射出令人生畏的幽光。

舒莞屏将以前对吴院公说过的话择要复述,强调说:“那是一个冒名者,不是老万玉。”想不到一句出口,舒员外立刻愤恼起来,肚腹扭动不止,里面仿佛有数不清的活物在绞拧,嘴巴张大,厚硕却不见双唇,仰天叫着:“啊呀,那就是老万玉!那就是她!屏儿给我记住,这和当年攻打舒府、让吴院公丢了左腿的是同一个山匪!她是官军和舒府的死敌!”

第二章

又是一个初秋。离第一次历险已经三载,舒莞屏年届二十。三年来他身在南国,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吴院公。上次回返,他在老人身边待了七天。离开前他要亲手寻觅一根上好的梧桐,与西营圃人一起出入乡闾,终遇理想之物:一截陈年梧桐已放置多年,颜色苍苍,叩击时发出“铮铮”之声。吴院公将其放到木工房的长案上细细雕琢,刀削,石磨,再用瓷片刮过,做成一条轻韧光滑的假肢。

亨利讲授世界史,说到西欧奇异女子:圣女贞德。法兰西牧羊女率骁勇之师,所向披靡。“马上英雄,三军统帅,”亨利眨动蓝眼睛:“知道吗?贵国其实也有。”舒莞屏的目光凝在对方脸上。“信否?”“这怎么可能?”亨利耸肩摊手:“然而事实真的如此,这个人嘛,I guess she is about 30 years old.(我猜她大概 30 岁。)当年只有十三岁。她叫万玉,民间俗称‘老万玉’。”“啊!你在说她!”舒莞屏喊起来。“你听过?”“不不,没有。”舒莞屏忍住,让自己平静下来。“女子骑一匹白马,率领义军,如今是割据一方的‘大公’了。”亨利有些兴奋。

就因为那次历险,出于好奇,舒莞屏多次探究过这位“万玉”。她原为胶莱河东半岛巨富养女,因姿色过人,青州将军内侄垂涎日久。养父贪婪权势,将刚满十三岁的万玉送至军营。男子为浑蛮都尉,花烛之夜竟然遭遇刚烈少女:手刃新郎,夺骑而去。这就是整个传奇的开端。舒莞屏从亨利这里第一次听到了惊人的类比,就此记住了另一位“圣女”的名字。

舒莞屏正准备即将到来的同文馆季考,突然接到一纸电文。电报来自舒府,不,准确点说是西营。这是一条辗转而至的急讯,它发自离西营最近的莱州沙河电报局,传来吴院公病危的消息。他双手颤抖,盯住片纸大口呼吸。“院公,等屏儿啊!”口中喃喃,在屋中来复走动。因为紧张,一时竟不知该做些什么。匆匆找提调告假,别过亨利,收拾行囊。那个柳条箱包很快塞满。一切必要打理的物事在脑海过了一遍,急急出门,心中念叨:“上苍保佑,让我赶上最近的船期,让我快快抵达!”

初秋的南国一团闷热。舒莞屏被幸运之神照拂,几日里衣衫透湿,结果也算顺遂。洋人提调抖动着棕红色的胡须,听过他的叙说,同意并强调早归:不可耽误季考,尤其是年考。他当然明白这对同文馆生员意味着什么,因为剩下的是八年学制最后几门课程,化学和万国公法,还有译书。他频频点头,心里想的却是吴院公。他好像看到老人手抚假肢,正探头遥望南方。

踏上颤颤的舷梯。昂昂汽笛响起,他在最后的回望中看到了亨利。

与三年前不同,这一次未能进入客舱套间,只好挤在多人的三等舱里。第一天的航程几乎没到舱外去,大部分时间躺在上铺,偶尔翻书。船很稳,感受不到船体的移动。除了箱包依旧,衣着简朴许多:棉质短衣,黑帮白底牛鼻鞋,细布袜靿遮入裤脚。唯有那条油亮粗长的发辫有些异样,同舱人不免多看几眼。他双手枕在后颈,看舱铺顶部淡淡的水渍印迹:像一头海象,巨大的肚腹和牙齿。又记起舒府的夜晚,六角宫卧榻上的伯父,呋呋的喘息声。下铺有两人交谈,像说一种密语,内容晦涩,后来听出是关于烟土的价格,还有从洋行倒卖火器的事。“连发枪,德国,嗯嗯。走货不难。”他翻身向内,不再留意下铺的谈话。可是后来他们说到“匪患日炽”,特别提到了胶莱河以东的半岛。“老万玉”三个字让他心上一动,好像被一支伸来的长柄锤敲了一下。

真的没有听错。两人当中的一个故作夸张,竟然说到一段亲历:“我真不敢相信落到了她的地盘。那个黑夜,我给五花大绑押到火塘前。海边风大,冷飕飕牙齿磕打。屋里点了海猪油灯,我能看清坐在鱼皮靠椅上的女人。嗬唉,五十多岁,水牛一样壮,头扎皮条,头发乱糟糟披在肩上,门牙又大又硬,咬住一杆三尺长的烟杆,烟斗有拳头大。正审一个小生呢,顾不上搭理我。只听她问,‘你是童男子不是?如实禀来!’那小子哆嗦着尿了裤子,连说‘俺不是哩’。老万玉火起,伸出大烟斗,啪砰一声敲在小子头上。小子应声倒地。你道怎地?原来老万玉日日吞食发性海物,身上火烧火燎,必得采童男元阳,这时爆出狠劲!”“老天,只有说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这是老哥亲眼所见,不然谁能想到?妈耶!”“那倒不假。接上临到我了,她见我这把年纪,自然不打那番主意,只翻着眼问起来路。我说大元帅在下有礼了,我是送烟土的南商。就这样捡回了一条小命。老万玉没有杀我,不过赏我一条艇鲃鱼,让人看着我吃下。我也尿了裤子,知道这是一条毒鱼,她还是想让我死。因为外人活着逃出,会泄露营地水道。我吞了这条毒鱼,回到住处赶紧伸手抠嗓子,呕出所有吃物,这才逃过一劫。啊哈,千刀万剐的老万玉!”

海上三日颇为畅顺,抵沪,两日后登上烟台客轮。天气晴好,水波不惊。航船离沪,舒莞屏心情轻松了许多。换置二等舱,舱内只他一人。他去甲板踱步,凭栏远眺,北方海空澄明如洗,不由得又想起三年前的归返。耳畔响起顺德饭店保龄球馆的嘭嚓声,心里盘算:下船后需留宿一夜,至第二天早晨,有近二十个小时要在这座城市度过。可叹归心似箭,怎可在半岛耽搁宝贵的时光。这一刻他在心里决定:登岸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车行,高价赁一驾快车直驰西河。他仿佛看到了弥漫在胶莱河上的薄雾,驶出雾幔就快到家了。

如同所料,客轮于下午四时抵达烟台码头。喧声,碎石路,栅栏外的几辆马拉轿车,一声声马嚏。他只顾低头看路,一出大门即寻觅车行。有人引他去商驿客店,那里既可入住又可租用车马。他毫不迟疑地赁用一辆轻便骡车,使了双倍银子。在咔啦啦的车轮和踏踏的骡蹄声中,他长长舒了一口气。驱车人手持长鞭,嘴里叼了一支长杆烟斗,驾车驶过沿海大道。路过右侧一座小山时,看到郁郁葱葱的山麓和下边的洋房,脑海里马上蹦出一个名字:顺德饭店。啊,就在这座建筑里,几年前刚刚进行了《马关条约》的换约签署。甲午海战,由一纸屈辱的和约告结。

一夜疾驰。黎明前换了一个车夫,在路边小店用过早餐,又急急上路。这是半岛上最快、最颠簸的驿车。胶莱河的漫桥上没有一丝雾霾,两旁有蒲草摇动,舒莞屏舒畅了一些。他心里不断念着:“院公等我,我这就飞到身边。”骡车直接驶向西营。太阳升到正中,又缓缓西斜。一些雨燕在车子四周翩飞。“请您再上紧一些,请您加鞭!”他探身催促车夫。

终于驶入西营大门。一股特有的野生气迎面扑来。几幢草屋的轮廓在不远处闪动,看到了小山峦一般的木瓜林。他念一句“院公啊!”身子差点跃出车子。狗在吠叫,鸡扑动翅膀。有几个孩子在奔跑。舒莞屏的到来没有一丝讯息,没人知道他的仆仆奔波即刻画上一个句号。一个上年纪的女仆怀抱水罐从草屋走出,迎着骡车站住。他提着箱包跳下车。女仆迟迟没有认出来人。“我是公子,我回来了,快领我去见院公!”他向她大喊。

那片浓荫匝地的木瓜树格外静寂。这里拒绝所有嘈杂。树间有特异的香味飘散出来。两幢相连的大草屋坐落在树隙中。他像走在浅水里,一步步向前,呼吸都停息了。女仆把水罐放在地上,随他踏上门阶。浓烈的草药味儿溢出,他吸了一大口。屋里燃起灯火,几个人围在灯前,挡住了榻上的人。他扳开前面的一个,那是粗壮的高个子,一位脸色铁青的男子,这人故意晃晃身体挡住来人。他看到了榻上的吴院公:双睑垂下,轻轻喘息,一脸厌烦。老人没有刮脸,毛发参差,看上去有些吓人。他将“院公”两个字强咽到肚里,泪水在眼眶里旋转。

那个粗壮男人身旁站着一个手捧汤钵的老者。男人盯住榻上人,使个眼色,立刻有两个年轻男子跨到跟前,一边一个托起老人的身体。老人仍然没有睁眼。捧药的老者将汤钵挨近唇边。“你这就喝下!”一声严厉的规劝。老人双唇紧闭。两个年轻男子想伸手扳开嘴巴,被老人突然抬起的拐肘挡开。粗壮的男子夺过老者手中的药钵,要亲手给病人灌下。舒莞屏撩一下发辫,一步跨到男子对面,竖起手掌:“不可造次!”“你是何人?”女仆喊道:“啊,这是舒公子,是公子回来了!”

青脸男子怒容收敛,拱手:“公子,怠慢了。是这样,院公拒不服药,已经是第三天了,舒老爷差我赶来。”一边的人哈腰:“公子,这是府里总管。您先歇着,我们自会料理好的。”舒莞屏抬头寻找女仆,向她招手。他将药钵接过,交到女仆手中,冷目扫过几个男子脸庞:“你们全都退下,这里有我。”青脸男子嗓子变得尖亮,哼叫:“舒老爷有话,再也不能耽搁。”舒莞屏重复一句:“退下。”

几个男子走开。舒莞屏托起老院公后背,让其倚向榻枕。老人眼睛睁开,坐直了身子:“屏儿!”“院公,是我。”泪水涌出。老人脸上漾出笑容。女仆端着汤钵站在一旁。“我在等你。知道你会到来。这是咱们的最后一面了,你不来,我不会上路。”舒莞屏泪水难抑。他低头看老人的左腿,抚摸它。“喏,它热着呢。它凉下来的时候,我也就启程了。”老人嗬嗬笑了。舒莞屏心情好多了。老人接过女仆手中的汤钵,举到肩头,手一松,跌地摔成几片。“我不会吃这药的。”老人挣扎着站起,他们扶住他。

老院公拐到窗前:“我有半个多月没有起来走路了,想看看今晚月亮。”月亮还未升起,木瓜树隙有几颗星星。“公子,你今夜就睡在这里。”他吩咐女仆取来吃物,要和公子一起用餐。女仆高兴坏了,转脸对舒莞屏说:“啊,院公见到您好了多半,他想吃饭了!”她跑开了。一会儿进来一个男童,把一张大木盘放到榻上,又摆了几个小碟。女仆端来玉米羹,羊肉饼,三两样小菜。老人伸手说:“茶,要茶。”老人和舒莞屏对坐,以茶代酒,互碰一下仰脖饮下。一旁的女仆流出了泪水。

月亮升到了树梢。舒莞屏搀着老人站在窗前。这样的月夜独属西营,他记得小时候在院公身边的情景。渠水潺潺,月光下鱼儿戏水,院公讲故事,说陈年旧事:“舒济老爷最喜欢白海棠,廊下的那几棵是他亲手栽的。夫人爱芍药,她打理芍药园最用心。”蛐蛐响起来,这是十多年没有更易的歌声。院公喘息沉重,只站了一小会儿就不得不回卧榻。他陪老人躺下,悄无声息待了许久。熄灯前老人叩响铜铃,女仆进来,又唤过一个男丁。老人说:“把屋门关严。从今以后院里要值夜。”男丁声音沉实,答一句:“遵令。”

漆黑的夜色。因为过于沉静,身边的喘息显得更加粗重。舒莞屏实在太困了,身体一挨近老人就发出了鼾声。他好像还在那条大船上漂移,耳边有一个声音在催促:“快啊,快啊,就要来不及了!”一条银色大鱼跃出水面,在前面引路,大船不得不奋力追赶。他跳上了大鱼脊背,它把他举到高处,又扎入寒冷的深渊,哗哗顶开翡翠似的山峦,让他浑身披挂破碎的冰凌。大鱼把他粗韧的发辫咬在嘴里,愤怒地牵拉扯拽,一直拖到木瓜林中。他一眼认出少年处所,泪水奔涌,牢牢抓住这些挺立的树桩。他摇动树木,连连呼号,一个声音响在耳旁:“我在这里,屏儿!”

舒莞屏坐起。啊,原来老人一直未眠,在看自己。“院公,我回晚了。”“孩子,我的屏儿!时间还来得及。”老人看一眼窗外,那里有月色涌入。“屏儿,今夜好月亮!我有太多话要告诉你,一直在等。我害怕带走这些话,知道时间不多了,让贴身仆人去沙河镇发了电报。”他喘得厉害,好像在使用最后的力气。舒莞屏把老人扶住,一点点放到榻背上。老人闭上眼睛,声音低得快要听不见:“如果不出所料,那么我还有三天多的时间。听着,你一刻也别离开。我让人守住院门,都是我最信得过的人,跟了我半辈子。你就坐在这儿,困了打个盹,醒来就听好,记到心里。要说的话太多,我怕自己讲不完呢。”“院公,您慢慢说来。我不会离开半步的。院公,您就仰靠在这里吧,我在听。”他的眼被泪水糊住了。

接下来的三天没有白天也没有夜晚。两个人不再注意天光,窗上的光亮由弱到强,再转为黑色,都未在意。有人会蹑手蹑脚进来,在榻上放一个木盘,那是简单的粥食。老人已经很少进食,气息微弱,说话十分费力。到了第二日,老人说出两个字:“参汤。”仆人端来一碗参汤,舒莞屏一匙匙给老人喂下。老人睁开眼睛,喘着:“好了,接上。刚才说到哪里?”“说到父亲大人病卧不起。”“是啊,老爷悲伤过度,整个丁忧期间都愁眉紧锁。府里事情由我打理,夫人忙别的事,这些日子他们太难了。舒员外住到府里,他的房子就在一条街外。他为了兄弟的病搬进来,立马接手府里事务,带来一帮人,把我晾在一边。这是最难的日子。府里多年重用的医生被他斥退,说老爷的病越来越重,都是庸医之过。”

舒莞屏还记得那位医生,那是跟随父亲多年的先生,从武定府到兖州府,后来因年纪太大才还乡。父亲和母亲有什么不适,都服先生的药。他记得自己去武定府探望双亲,因为水土不服,呕泻不止,正赶上老先生不在,折腾得府中人人色变。当地名医毫无办法。老爷差人鞭打快马,两天后接回先生,只两服药就让他好了大半。老先生会编蝈蝈笼,还用高粱秸秆为他做了一副眼镜。老人把药做成糖果,让他装在衣兜里,时不时嚼上一颗。

院公伸手将假肢扳动一下,眯眼看看窗子:“屏儿,我的好孩子,我要告诉你另一些事情,这是急着喊你回来的缘由,你可猜到?”“院公,您好好将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公子错了,我的日子不多了。我得赶在前边把事情说完,不然就来不及了!”“院公,您躺得舒服一些吧,您慢慢说。”舒莞屏见老人脸庞转为绛色,大口呼吸,一双手紧抓他的胳膊。他不知该怎样帮助老人,眼里洇出泪花。“孩子,自从我领一帮人来到西营,就不再回到府里。舒员外差人叫我,我都以腿疼回拒。他的那些家丁是从街南带来的,轮流到西营监工,都被我赶走。咱们长话短说,自从老爷和夫人过世后,舒员外就把我当成了最碍眼的人。我在府中一辈子,他什么也瞒不过我。他除掉了一些人,我敢肯定,也早有预料。我要躲在西营。”

舒莞屏盯住老院公的眼睛,惊得合不上嘴巴。老人的呼吸掺杂了“嘶嘶”声,胸部急剧起伏。“我找人来吧,您有些憋气。”“不,这碗参汤会顶事的。你不要打断我,听准,然后记牢。我说的是府里有人死得不明不白,他们最后的样子都差不多。我疑心老爷的病,最初是伤痛所致,眼见几服药好转了,可是舒员外改让自己的医生上手,老爷的病就节节加重,最后回天无力。夫人的病也是一样。我心里一直压着这件大事,暗中查找根由,只想抓住那只黑手。可惜时间不够了,那只手又抢在了前边,公子!”

“院公!您是说,伯父加害了父母大人?真是这样?”他摇动老人的肩膀。院公闭上眼睛,点头又摇头:“公子,这或许是一件惊天大恶。我敢说这个舒员外为魔兽孽子,占住了一座百年府邸!我只盼你快快长大,接手做完一些事情。在你长大之前,断不可再回舒府。”“我已经长大了!院公,我任谁、我什么都不怕!”舒莞屏泪水干涸,鼻翼翕动,攥紧老人的手。老人抽出手,抚他的额头:“公子,你长大的只是身个。你还不是那些人的对手。”“我的武功已有长进,三年未曾荒疏。”“不,我是说公子的一颗心,它还待长大。”“院公!”舒莞屏把脸伏在了老人手上。

“屏儿,我现在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回了一次舒府。我在那里待了一天一夜,只为取回一些东西。当年离开得慌促,有些紧要的物件遗在那里。舒员外拆老屋,我怕藏下的东西不保。孩子,那不是金银细软,是什么,一会儿再告诉你。谢天谢地,我找到了它们,难的是怎样带回西营。我把它们混在杂物中间,什么亚麻衫玉石手串、山胡桃痒痒挠。舒员外摆下酒宴,让我和随身仆人留下过夜,还要听堂会。我饮宴小心留意,只动他夹过的菜肴,不饮酒水。尽管如此,回西营后的第一夜还是浑身不适。接下来三天昏惘,手脚如炭,汗涌如珠。这和当年老爷发病时的症状毫无二致。我在想最坏的结局:扳指算来,我的日子还有半月,即便寻些解药,也至多挨过二十日。就这样,我差人急急唤你了,屏儿!你可听得分明?”

“院公,我们这就快马寻人,去找最好的郎中!”“屏儿,来不及了。你只要听好,今夜听院公最后的话,不可分神。你应我。”“我应院公。”“那就好。屏儿,我的公子,你听到这里也该明白,舒府,还有西营,皆非久留之地。你要及早打算,有远走高飞的大计。再有一年同文馆就要结业,舒济老爷心志固大,想的是国事洋务。百年舒府难得割舍,屏儿断不可盘桓于此,日后免遭祸殃。舒铨与舒济老爷并非血缘同胞,这个你该知晓了。”

舒莞屏坐直身子,凝在清冷的月光里。夜静之极,秋虫缄口。“府中没几个人知道,因为你的爷爷宅心仁厚。他和夫人膝下无子,不愿纳妾,后来收养一子。这就是你的伯父。舒铨活该命大,当年遇到慈悲的大人。那一年你爷爷率军剿匪,翦除一对屠村的匪首。红了眼的兵士要举斧砍杀逆贼不足两岁的稚儿,你爷爷将其救下。谁知第四年夫人生下了你父亲,他们将两个孩子皆视为亲生。老爷抚养舒铨,自幼锦缎裹身诗书盈耳,谁承想野性难除,初入学堂即咬伤先生。一个荒唐不羁的公子给府里带来大害,十几岁即成为有名的恶少。当年草匪窜行,舒铨与一些歹人暗中往来,得知身世,遂将恩重如山的大人视为杀父仇人。”

舒莞屏紧抱双臂,感到了逼人的寒气。他记起三年前六角宫的硫磺气味,那个海象般起伏的巨腹,两只海蛇似的眼睛。他吓坏了。“院公慢慢说,您歇息一下。”他把老人的背垫高一点。“屏儿,如今舒员外最怕的人就是我和你,他会让我先走,然后对你下手。我算了一下三年前的那场劫难,分明是用心谋划,想借山匪之手除掉公子。”舒莞屏不解:“劫匪索要一千两银子,后又改了主意,劝我留下。”“那是女匪日后与洋行打交道时要用你。这才是舒铨失算的地方。”“如果女匪截获电报呢?”“不,详细日子,登陆时辰和过夜的顺德饭店,这些只有舒府知道。”

老院公的声音低下来,一阵剧咳。舒莞屏手忙脚乱,打开屋门,门口站着年迈的女仆。“院公,是我啊。”她轻揉他的额头和颈部,把他蜷在胸口的手放到身侧。咳嗽平息下来,泪水顺着鼻子两侧流下。他睁开眼睛,看着女仆,说一声:“去吧。”女仆在门边叮嘱舒莞屏:“他不能再说了,公子。”门轻轻合上。榻上人想坐起,舒莞屏扶住他。“我得倚靠一下,好生憋闷。最后一个时辰都是,都是这样。”老人左手搭在他的肩头,整个身体靠向榻背,“啊,这样好多了。”

窗外有影子闪过,舒莞屏盯着那里。老人说:“我的人值夜。外边的人要进来,我让他们动用弓弩。放心,今夜谁也不能、不能打断我们爷儿俩说话。刚才讲到了哪里?”“讲到绑匪。”“啊,那是‘小雀鹰’,一个凶蛮女匪,十年前屠过半个村子,连三岁孩子都没放过。她敢冒充万玉,我说过,她的死期到了。屏儿,我今夜想告诉你的,听了不要怪罪,不要惊慌,也不要把我往歪处想。我至死都是舒府的人,变成魂灵也不会离开西营。”“院公,我听着,我什么都信您。”

老人目光尖亮。月光下,这神色实在吓人。“屏儿,吴院公是通匪的人。”“这怎么会!院公啊!”“孩子,你这就扶我起来,我能走的。我们到里间,到木工房后面吧,那里藏了东西。你问我冒死从舒府取来的物件,那就是了。”“我去为您取来。”“不,你找不到,谁都找不到。”

好不容易挪动几步。老人喘得厉害。舒莞屏没想到老院公的身体这么沉重。左边的假肢几乎用不上劲。移动几步就得停下,费了半个钟头才绕开一条木工桌。越过一些杂物,打开一扇小门,一股湿气扑面而来。舒莞屏端着蜡烛,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贮物间。“你看到东边那个橡木柜子?打开它。”厚重的木门后面是几只老旧的器械:腰刀,飞镖,匕首;一支半新的短铳,一件斗篷。“斗篷和短铳,是我巡夜用的。另外几件是前两任院公的东西,府中传下来。”老人抚摸它们,想披上那件斗篷,“我以为再没机会穿它了。这该传给下一任院公,如果不出意外,该由公子亲手转交他了。”

喘息变得剧烈,老人坐上门阶。舒莞屏料定老院公即将说出最重要的事情。他将斗篷给老人拉正一些,把短铳插到腰上。老人微笑:“这些行头,我已经用不着了。”他指一下柜子,贴墙的一面有两道横木。“敲打,往上抬。”他指点着。啊,两块方木竖起,轻轻一撞,更小的一扇门旋开了。擎着蜡烛弯腰踏入,原来是一间不大的密室,里面几乎空空如也。角落里有一只长方形木盒。舒莞屏明白:这是今夜要取的最重要的东西了。

他们返回卧榻。老人倚卧,将斗篷盖在身上。连衣帽有毛皮镶边,一圈深蓝色的熊皮衬着一张皱纹纵横的脸,脸上是一双突然变得锐利的眼睛。老人让他打开抱回的樟木盒,里面是一层锦帛裹住的皮袋,袋里有一个硬壳圆筒。老人大口呼吸,两手颤得快要捏不住东西。费力拉开圆筒,取出一卷东西。舒莞屏把蜡烛移近,低头凝眸,发出“啊”的一声。这是一张颜色鲜亮的油画,类似的东西只在同文馆那儿见过:一匹白马,白马上一位女子,风吹长发飘过双肩;马在疾驰,女子侧脸顾盼,明眸灼人;她身穿武士征衣,皮裤裹腿,战靴闪亮,弓与剑清晰可见。

舒莞屏头垂得越来越低,最后被一双眼睛吸引。画上女子眼角微吊,娇怒冷艳,稍长的脸庞,嘲讽的嘴角,深深的鼻中沟。他抬头看着院公。“屏儿,你大概想不到,骑马的女人不是别人,她就是万玉!你别睁那么大的眼睛,这真的是她!不知是谁,大概是身边的人吧,为她画出了这幅画,是一笔一笔描出的!你会问我亲眼见了这女子不成?这就是我今夜要说的了。是啊,我不光见过她,还把她藏在舒府里,长达一月之久!这件事太大了,当年只有三个贴身仆人知道。那是万玉逃出虎口几年后的事,当时她才十七八岁,已经在山匪那里成了气候。那是个冬天,滴水成冰。半夜府里的人呼喊起来,原来官军把舒府围得铁桶一般,正寻打散的悍匪。一夜清肃,府中每个角落都没漏下。黎明时旗营的人走了,大家才各自安寝。我走到马厩那儿,有些累,一下倚在柱子上。我看到一匹马的神情不对,就拔出腰刀,猫下腰。看到了,离开几尺远的地方,有人一手捂住血淋淋的左胸,一手攥刀,是个女子。”

老人揭去斗篷,把它盖在左边的梧桐腿上。“下边的事情你会猜得到。我救了她。这个传说中的女子,我那会儿算是亲眼见到了。走投无路,奄奄一息。我让人给她医伤,藏在一个严实的地方。伤得太重,只差一点就没命。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再加三天,好生不易。她能够站起,她终究要走。那天她骑在马上,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她勒住缰绳,最后看我一眼,打马去了。我那会儿觉得她就此走失,再也没了。好俊美的姑娘。好生可惜,哪怕她是土匪。唉。屏儿,这就是前前后后的事,二十多年过去了。如果没有记错,她这会儿该有四十多岁了。她如今是统领六支人马的‘元帅’,整个半岛西北,望不到边的沙堡岛和几百里滩涂,还有半岛东部南部的飞地,都是她的地盘。有人从家世族谱考证,寻找老齐国的血脉,说她才是西周封国的姜姓后裔,这好比西洋的嫡传‘大公’。由此可知,她身边必有通洋之人,你三年前在匪寨里听过的名号,就是因应这个来由。”

舒莞屏脱口而出:“‘大公’,‘老万玉’!一个杀富济贫的响马,她的名声太大了,连广州同文馆的洋教习都知道!”“你认为她赢不了旗营的将军?”舒莞屏听出了老人的愤懑。老人咳着,吐出一口长气:“非但土匪不是她的对手,也许有一天,她会拔掉青州旗营。老爷和夫人过世后,舒府落入舒员外手中,她不止一次让我去河西大营,要报答一个独腿人的救命之恩。我哪里离得开!那是最后一次了,她差人潜到府里,送来一件宝贵的礼物,就是这张‘女子策马图’。每到夜里我都会打开看一眼,看我亲手救下的女响马。我离不开舒府,我是院公,要等这里的主人长大,他就是公子屏儿。”

舒莞屏拥住老人。“屏儿,这些事装在我心里,压得喘不过气来。没人能让我说出这些,只有你。你是老爷一生的指望,是新的舒府主人。我们都看着你了。我想说,你有个可怕的对手,那就是伯父舒铨。我一辈子都是老爷的人,今夜从头说出实情,就要离开了。我最后嘱你一句:千万别回舒府,除非它重新回到你的手里。还有,你要藏好这幅画,等待一个时机,代我将它亲手交还万玉。这是我最后的心事。”

老人把樟木盒往前推一下,又到榻背寻觅什么。舒莞屏抚摸卧榻前后,从软垫下取出一个信封。“这就是了,我给万玉留下一封信。没有它,你是没法走进沙堡岛的。啊,这幅‘女子策马图’,千万不要丢失。”“院公,我会一直带在身上,您放心吧!”“屏儿,你不能在西营耽搁,别忘了几天来讲的事情,你要句句记在心里。”

三个昼夜之后,老人离开了。当时的一阵剧咳让年迈的女仆破门而入。咳声很快低缓下来,老人一双大睁的眼睛仰向上方,嘴巴大张,一直搭在舒莞屏胳膊上的左手松开了。女仆哭起来。舒莞屏看着窗外木瓜树浓重的轮廓:“此事不要惊动舒府,由西营料理,你和院公最信得过的几个,咱们一起。”他平静的声音连自己都有些意外。女仆跑去。他把老人的左腿挪正一些,用斗篷盖好。

舒莞屏于第七日离开西营。他计划中的第一个落脚地是烟台。启程是凌晨五时,整个西营一片漆黑,骡车驶出大门。上车前与上年纪的女仆拥抱,她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衣服。她让身边的男童上车,他没有拒绝。这一程需要两天一夜。上路后感到无法抵御的困倦,这才记起十多天没睡一个好觉。过了胶莱河,一直在打盹。天黑下来,车夫商量夜宿,他答应了。路边客栈无法洗浴,只好睡下。他困极了。剩下的半程容易一些。进入城区直奔那座葱绿的小山,车子缓缓停在了顺德饭店。这是他熟悉的全城最豪华的客店。车子回返,他交给车夫双倍的银子,然后牵住小童,说:“我们还会在西营相见!”

他要在顺德饭店等候船期。看了一下去上海的轮船班次,离开船的日子还有七天。时间太久了些。这样想着,首先洗了个热水浴。他在宽大的柳木浴盆中仰卧,闭着眼睛。西营老院公卧榻前的三个昼夜回到眼前。没有泪水,已经流尽。院公说得对,自己现在已是成人。七天后即要开启水路,抵沪,而后抵穗;一年后修完同文馆全部课程,等待自己的将是全新的人生。前届生员有的进入洋行,有的做了府衙译员,还有的出使西洋。他做梦都想出洋。

入睡前打开那个樟木盒,取出层层包裹的硬壳纸筒。啊,好一个白马女子,飘飘长发,刀剑与裹腿。这双眼睛正凝视自己。他此刻与之对视,觉得画上那双润泽的双唇就要嚅动。嘴角透着悍猛和倔强。是的,这是一个女响马,还是一个“大公”。睡得有些早。他坐起,想到了保龄球馆。

与上次一样,只有一个球道被占据。那是两个打扮讲究的男子,像富商,又不像一般的半岛人士。舒莞屏注意到他们抽雪茄,旁边的小圆桌上放了两杯咖啡。那种气味好像让人瞬间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它的名字叫“远方”。果然,那两个人说起了英语,磕磕绊绊,眼角不时瞟来一下,显然有什么隐秘。舒莞屏抿嘴低头,不想漏掉任何一个单词。“Where is the company?(那个公司在哪里?)”“Who is the man over there?(那边的人是谁?)”最后一句显然是指自己。他听下去,手中的球垂直掉在了球道上,发出“咚”的一声。天哪,他们说到了“万玉”!两个人看他弯腰捡球,又小声说下去。如果没有听错,他们在谈一笔洋行的火器生意,将在两天内去那个神秘的地方:“老万玉家”。“家”字听来好生亲切,一下子没了距离感。

那两个人离开球馆不一会儿,舒莞屏也要回了。他发现圆桌上遗落的烟盒,看了看,里面还有几支。在柜台前,他把烟盒交给侍童,说是客人落在球馆里的。侍童往二楼走去。在走廊拐角,侍童“笃笃”敲门。巧极了,这正是几年前自己住过的那个套间。

睡前舒莞屏又看了几眼“女子策马图”。他无法躲开这双美目。轻抚画面,又看它的背面:紧致的棉麻布料,不是一般的纸张。“这是她身边的人一笔一笔画出的。”老院公的话犹在耳旁。用笔太过细腻,结膜,眼睫,颈间肌肤,一切楚楚动人。画中人,按老院公的推算,已年届四十,而这幅画上的人至多有二十多岁。她这样的年纪,却拥有一支无坚不摧的劲旅,成为官军闻名丧胆的人物。她的目光扫来,就像一束转瞬即逝的电光。“她的马一定快极了。”他咕哝一句,将画收好,移入樟木盒中。

睡得很沉。最后是一个梦将他惊醒:一片幽深的泛着白沫的黑水,气泡翻腾,刺鼻的硫磺味儿。他极力挣扎,想游出去。一只身量巨大的动物游过来,黑鳍,肚腹松软,下体长满棕色毛发。它头颅仰起,露出几颗板牙,双目如同悬铃。这张狰狞的脸分明是舒员外。他急急躲闪,后边紧追不放,“舒公子,屏儿!我要将你拿了!”伸开的鳍就要触到的一刻,他猛地醒来。长时间坐在床上,心跳如鼓。

早餐在一个包间里,中间由几扇鸡翅木屏风隔开。邻桌话语低低,口吻声气和飘过来的咖啡味,让他知道是保龄球馆遇到的两个男人。他格外留意,因为昨夜从他们那儿听到一个惊心的名字。这会儿他们在商量动身的日子,好像在等一个人。“这位先生一直是准时的。他的船不会延期。不过我早晨看了天象,以我的估计,要变天也说不定。他能赶在大风前就好了。”“会的,这是一笔大买卖。和上回一样,八成金子,两成烟土。”“是啊,跟老万玉打交道,我一百个放心。”

两天后,舒莞屏发现大堂里多了一个洋人:蓝眼金发,年纪和亨利差不多。夜里,在保龄球馆再次遇到这位洋人。舒莞屏估计两个男子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个人。三个人说话声音不高,掺杂了不少洋语,只要事涉隐秘,他们就用这种语言,偶尔辅以手势。舒莞屏大致还是听得明白:三个人于一两天内动身,那边有人迎接。他一想到这几个人很快就要抵达那个秘境,去见那个传说中的“老万玉”,心头就有一种揪扯的感觉。说不上是急躁还是忧虑,或许还有嫉妒。他在心底默念那个名字,轻轻吐出的却是:“吴院公!”

第二天,那三个人消失了。显而易见,他们去老万玉家了。整个顺德饭店一下变得空旷起来。还有四天才能开船,只得耐心等待。翻看那本辞典,还有,忍不住再看那幅画。女子的目光已太过熟悉,可他每次总能从画笔的细节中发现更新的东西。他甚至推敲起她腰上弓箭的大小,以判断这究竟是一件饰物,还是杀敌的利器?还有那把剑。结论当然是后者。剩下的时间仰躺床上出神,让思绪执拗地离开两个地方:西营和舒府。他不敢预想和猜测那里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事情。百年府邸隐秘太多,爱恨太多;就在几天前,忠耿的老院公又吐露了至亲血仇,一个惊天阴谋。他一阵战栗,将身子蜷在被子里。天刚入秋,却有一种不可抵御的寒意袭来。果然,他听到了窗外呼叫的北风。

侍童送来一个坏消息:因为风暴来袭,去沪的船期要大大推延。“多久?一个礼拜?”“客官,对不起,我问过了,码头那边说是遇上‘北煞风’了,至少半月才能开船。”他心底发出泣哭一样的哀号:“天哪,我得困在这里了,我没处可去,既回不了舒府,又回不了西营。糟透了。”他没有说出,只咕哝一句:“That is all right.(没事儿。)”侍童看着他,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他想起了刚刚离去的那三个人,啊,如果没有听错,他们已经去了老万玉家。天哪,真是这样。既然离启航的日子还远,我何不赶在这段时间完成一次必要实现的、至为重要的旅程?如此一来,既是践行老院公的心愿和嘱托,又可满足自己巨大的好奇心。“不过是一来一去,一个大男人没什么可犹豫的,我在‘北煞风’结束时赶回便是,不会误了船期。”他心中默念,下一个决心。

他找到侍童,想找一份地图,认为这样体面的饭店也许会有。果然,侍童拿来一张最新的《海域图》,那是甲午海战第二年的石印版,绘制了莱州湾西部至黄海西岸的半岛,岛屿岸线分布,特别是河流与沼泽标注清楚。因为同文馆开设的地理及航海测算课程,这张图在他眼里还算简易,一些符号及文字即刻还原为苍茫的沙砾、水流和丛生的蒲苇柽柳。他似乎望得到冲积漫滩上,那些只腿独立的水鸟。他手夹一支铅笔,用尺子在图上度量,随手在另一张纸上绘记。他估量了一下,从这座黄海与渤海分界处的城市动身,沿海岸西行,乘一辆驿车,只需两天半的时间即可抵达那条“界河”。它是穿过大片山地的一条季节河,几百年间一直是响马蜂起之地。河西的大片土地,从山岭平原再到沿海所有村镇,而今都是老万玉的辖区。那片复杂而辽阔的土地有一个共同的主人,关于这个人,最多的是离奇的传说,只很少见到她的真容。

侍童为他端来一杯咖啡。他的目光一直在那张图上,说了句“好极了”,接过杯子。从界河往西,在黄河入海口东西几百公里的岸线上,有大大小小的河流入海,形成了参差交错的沙堡岛。最大的几个沙堡岛已建成海边要塞,“老万玉”,那个赫赫有名的“大公”和“元帅”,就在其中的某座岛上。他想象那个地方:灯烛高悬,花帐低垂,静得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戒备森严,一个姣美的、英气逼人的侠女,在朴拙而又辉煌的宫殿深处。“可是我怎么才能找到、怎么才能见到她呢?”一句询问险些脱口而出。他对前几天的错失良机有些惋惜:如果给三个人使上足够的银两,他们会不会携他同行?这样一想,马上摇头苦笑。不会的,那是一些厉害的江湖人士,不会将几把银子放在眼里。他抬头看着侍童,问:“那三个人,就是住在廊角的贵客,还有一个洋人,他们离开时骑马还是坐车?”“啊,是驿车,那种车子才快。”他盘算着,有了一个主意,摸出一些银子:“我也想赁一辆驿车,不过要找同一辆车和同一个车夫。”侍童看着那包银子,眼睛亮了。

饭店有租赁车马的便利。侍童因为不菲的银子,很快为舒莞屏办理完毕,告诉他:那辆骡轿已经返回,车夫休息一天即可上路了。他对侍童说趁航船启程前出去玩些日子,绝不会误了船期。第二天一早,那辆驿车停在了饭店门口。驾车的是一位脸色阴沉的瘦子,舒莞屏对他说:“你对那条路熟稔,我才特意找你。就沿原路去他们下车的地方。到站后我会再加双倍的银子。”车夫拱拱手:“在下自然愿意。可那三个人在东岸歇息一夜,还要过河哩。我只能把你送到那个客栈了。”他点头应允。

车子有些颠,舒莞屏已经习惯。他记起了三年前的骡轿,比这辆还要颠簸。那次随车的两位女子都是瘦瘦的长脸,高个子,打裹腿,分明是膘野模样,自己却误识为院公身边侠女。这会儿身旁还是那个柳条箱包,里面除了几本书和换洗的衣物,只多了一个樟木盒。还有,他贴胸的口袋里放了老院公的一封信札。车子从城街穿过,风很大。车夫忍不住抱怨,认为这样的天气实在不宜远游。

第一夜宿在一个镇子上,这儿离海岸至少百里。车子稳稳地停在一家客栈里。车夫在这儿熟门熟路,与前来招呼的伙计斗嘴,又拍打柜台领班的后背。舒莞屏自己取放柳条箱包,一直不让它离身。客房宽敞,家具陈旧。到了半夜,单薄的卧具难以抵挡袭来的寒意,使人想到此地毕竟是半岛腹地,从地图上看就像伸入海中的一个犄角,三面浸入大海。因为太冷,舒莞屏凌晨醒来再也没有入眠,在床上待了一会儿,索性去了外廊。天上星辰闪烁,北风比白天要小。他料定这场“北煞风”有点虚张声势,也许比预计的时间要短,航船启程的日子说不定还会提前。他想到这里有些急切,疑惑自己的这次出行是否过于草率。不过那个磁石般的沙堡岛群落、居于其间的女子,诱惑力正随着他接近界河而变得强韧。离天亮不远,客栈院里隐约可辨车辆的轮廓:几个人抬着沉沉的东西,正往驿车轿厢下面塞。那里用来贮物。有人举着一盏灯笼过来,照亮了弓腰归置东西的车夫。举灯的人小声叮嘱什么,车夫点头。这些东西大概要交到下一个站点。天大亮了。

上路后,因为一夜少眠,舒莞屏忍不住打起瞌睡。他发现车夫毫无困倦,扬鞭昂首,像赶赴一场喜宴。午餐在路边小店用过,然后启程。越是往西越是靠近海岸,这从风中的腥味和翩飞的水禽便可知晓。一种泥腥气从大片水汊蒲草中发出,车子已经行驶在最荒凉的东部边缘。太阳偏西,不出预期,他们将在黄昏时分驶入那个客栈,舒莞屏准备在那里歇息一夜,第二天一早渡河。他问到那三位客人,车夫应道:“他们的一路可没有我们顺,想想看,三个人嘛,车子不如今天轻快。好在离‘老万玉’的地盘不远了,你今夜会睡个好觉。”“啊,听说那是个有名的女响马。”车夫斜来一眼,“哼”了一声:“不止一拨官家探子想打河西的主意,都给宰了。”声音像刀子。舒莞屏吸一口凉气:“都是传说吧。”“传说多了也就成真。我跑车多年,实话告诉客官,谁都不是‘老万玉’的对手。”

车子在天黑前驶入客栈。这儿离界河一定很近,尽管看不到它的影子。一片相连的青砖平房,隔开的几个小院,中间是高起的二层砖楼,原木围廊的栏杆很旧。车夫与店家一起踏上木梯,将舒莞屏送到客房,说不能在此过夜了,要连夜返程。舒莞屏这才想起银两的事,呈上并再次道谢。车夫说:“客官来到吉祥地了,保你鸿运当头!”舒莞屏望着那个干瘦结实的背影,突然觉得他肩颈摇晃的样子有些熟悉。记不起在哪里见过。随店家迈入客房,发现这里宽敞舒适。站在窗前望了一眼稀疏的星星,俯身看二进院落:小巧的卵石路和花坛,美人蕉正在盛开。院子外面响起牲口的嚏声和骚动,是那辆即将离开的骡车。车夫下楼走进院子,微弱的灯光映出不甚清晰的轮廓。舒莞屏瞬间记起了顺德饭店的一夜,那是洋人到来的前一天,他去咖啡间,正遇到里面出来的三个人:两个男人送一位瘦高个儿,他们分手时拍打他的肩膀,很随意的样子。

店家四十多岁,和颜悦色礼数周全,询问饮食及其他。这是一家坐落于特殊之地的老店,来往宾客各种各样,主人见过世面。他上下端详客人,提高声音说:“嗬咦,好生贵气啊!”舒莞屏看对方一眼。“这额头这眼睛,鼻如悬胆!恕我多言,官人,在下问一句,是路过还是小住?来小店有商贾官役,也有道上高人。小店再安稳不过,保您舒心适意。”“我只住一夜,天明过河。”店家发出“嗯嗯”声:“那好,你要乘船,小店和渡口相熟。”“我想从桥上走。”“那座老桥早就塌了,只能去渡口。”

晚餐丰盛,主菜是烤鸭和海鲜。舒莞屏第一次吃到海胆,觉得多刺的壳体很像一只刺猬。厨子介绍这里主营“齐菜”,是源于古齐国的菜肴,发源地就是这一带。“那会儿齐国灭了莱国,这海边村落就成了齐国地盘。老齐王喜欢渔家口福,海物成了大菜。”厨子搓着手,很是得意。说过菜肴又说齐国:“那在当年是天下第一大国,五霸之首哩。咱齐国的宝剑和丝绸是顶有名的。老齐国亡了,可它的后人还在,那是有大本事的人。”

厨子说到兴头上,伸出胖胖的手指点画西北方向:“那个‘老万玉’就是姜姓后人,她要把齐国原样儿立起。咱们河东都是她的臣民了。”舒莞屏垂下眼睛倾听。“进了她的疆界可就不一样了,百姓安居乐业,六畜兴旺。”“我估计那边的大宴也是‘齐菜’吧。”舒莞屏说。厨子笑眯了眼:“那是自然了。不说大话,咱去了河西,说不定还能在‘大公’面前露一手呢。唔,客官去河西有何贵干?”“啊,我不过是个生意人。”“那就是做大买卖的。”厨子说到这里,听到里面有人喊,做个手势离开了。

舒莞屏饭后没回客房,沿卵石路徘徊了一会儿。风很凉,但不大。“北煞风”显然落定了。在二进小院的北边有一些低矮的屋子,可能是堆房和寝室。一道小门将前边两个院落隔开,他推了推,是虚掩的。黑漆漆的过道很长,一直通向远处,腥咸的湿气从北边洇来。他想到了成片的沼泽、无边的蒲苇。鸥鸟的鸣叫淡淡的,消逝在远处。有两个黑影从过道右侧的厢房跃出,好像从窗子上出来,轻轻落地。他们抬着重物。舒莞屏贴墙站立,等两个人走远。前边传来紊乱的脚步,吸引他向前。声音渐渐远去,微风吹在脸上,又凉又湿。

小院西北角有哗哗的水声。这里离河还远,可能是渠汊从旁经过。舒莞屏应着水声,一直走到角门:风和水声都从这儿涌来,还有隐隐的人声。那些黑影显然跑向了这边。他看见了闪动的火光,很小,晃了几下熄灭了。原来前边是一条水汊,两旁长满苇荻,一直延伸到院墙。几个人在弯腰忙碌,其中一个稍稍提高声音,熄灭的火光又亮起来,几个头颅探到灯下看着什么。这一刻舒莞屏心头一怔:那张瘦瘦的长脸有些眼熟,还有声音。他认定是那个车夫,这人并未返程。正疑惑,响起了划水的桨声,一条小船在微弱的火光下离岸,很快隐于苇荻。

舒莞屏离开角门。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过道上,一只粗臂猛地从后边勒住了他的颈部。猝不及防的偷袭。他觉得这人力气大得可怕,要把自己提离地面。他稳了一下神,借力腾跃,同时左肘狠扣对方肋骨。颈上力道顿失,他拧动挣脱,扬拳击中对方下颌;跳到几尺之外,猫腰,待人扑来,一个侧身闪过。黑影里有了急促的脚步,一簇火把逼近。无路可逃。舒莞屏镇定自己,站立不动。

车夫从火把后面走出,拱一下手:“我果真没有猜错。舍不得离开,就留下侍候您了。”舒莞屏盯他一眼,没有搭腔。这会儿有个熟悉的面孔从一旁闪现:一脸肃穆的店家。“好身手好胆量。不过这一回你算走到了头,过不了界河了。”店家额头上有块灿亮的疤痕,舒莞屏好像第一次发现。这个人面色一沉,立刻变得阴狠,瞥瞥四周,又盯向他:“你从顺德一路跟来,分明是旗营的探子。前几天这边刚宰了几个道员,就扔在水汊里。这会儿我们忙完了,倒也有些工夫,咱们喝一杯?”

两个黑汉扭住舒莞屏的双臂,用力压他的头颅。店家摆摆手:“远来的是客。松开吧。”他们松了手,另一个持刀的矮壮汉子挨近。一伙人分成两帮,一帮走向别处,一帮拥着舒莞屏往前。在砖楼前边的院落里,一幢灯火通明的房间内,透过窗户传出钝钝的击打声。他们走进去,有三四个赤裸上身的人打斗激烈,见了来人并不理会。一个身上印满红色疤痕的壮汉把对手擒住,狠力拉向胸前,往上一举,单脚蹬住对方小腹,猛地掀翻在地。地上的人紧闭双眼,挨过剧痛。店家嫌倒地的人碍事,踹了一脚。

里间拉了布幔,几个凶汉站起,向店家弓腰,目光投向陌生人。有人用刀尖顶住舒莞屏的腰部。店家坐在一张老榆木桌旁,上面摆了杯盏。店家示意舒莞屏坐在对面,将一杯热茶往前一推:“我待客只到午夜子时,下半夜就交给他们了。”说着指了指几个汉子。他们身后是绳索鞭子、拴人的木架,墙上是黑紫色印痕。“你几个好生伺候远道贵客,这是从几百里外来的。”车夫插话,叼上烟斗,让身边的凶汉点火。

“咱们边饮边聊可好?我这店是开大宴的,有齐菜大厨,你吃上烤肥鸭了;只要银子足,还有人肉宴哩。你不缺银子,是也?”店家饮下一杯。舒莞屏低头:“我是个生意人。”“去河西?”“正是。”店家哼一声:“大宗货物在哪里?小生意可不用去河西。”“我要看看行情。”“你是为那三个人来的吧?”“我不明白店家的话。”吸烟的车夫抽出烟斗,吐了一口:“别给我装红毛虾蜷着了,就是我上次拉的客官,当中有个洋人哩。”舒莞屏摇头:“我与他们素昧平生。”店家垂下眼睛:“下半夜就要到了,我得回去了。”

店家就要起身,一个头包黑巾的人碎步跑来,附在耳边说了几句。店家神色一怔,看了看身旁,说:“退下。”除了舒莞屏,所有人都离去了。有两人携一个大包裹进来,在桌上展开,是那只柳条箱包。他们将里面的樟木盒与硬壳圆筒抖出,交给店家。店家让人把灯烛移近,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屋里静得出奇。店家的眼睛离展开的画越来越近,看了一会儿又眯着眼退开,像被灼伤,喊:“这是真的!嗯嗯,这是真的!”

店家收起圆筒,双手压在背后,看着舒莞屏。“咱得换个地方说话了,到了下半夜了。”他往外走去。门外是几个汉子,他们还在等待。店家从几个人中间穿过,一声不吭,身后的三个人紧紧抱住怀里的东西。

来到楼上客房。店家让人把东西放在桌上,屋里只有他和舒莞屏两人。“客官,告诉一句实话,这画是怎么来的?”“使银子买来的。”“你可知画上人是谁?”“不知。只觉得好看,一张西洋画儿。”店家站在窗前,看一天星斗,背向他。“不,你要去河西找一个人,你心里清楚她就是画上的人,是‘大公’。”他转过脸,上唇翘起:“这画使再多的银子也买不到。你不如从实说来。或许,你真的走到了尽头,看不到明天的日头了。”

舒莞屏走到桌前,把那个包裹的圆筒抱起,“那我告诉你,这是一位老人的东西。他已经离开了人世,生前托付一件事,就是让我替他交还这张画。因为遇上了‘北煞风’,船要延期半月以上,我就想过河。这是实情,没有半句虚言。”他一口气说完。

店家喉结上下移动,像咽下每一个字。“那老人是她的什么人?”“我说不清楚。”“你说得清楚。不过也罢,到时候全都会明白的。好了官人,事情结了一半,另一半要到河西再结。这么着,你就算小店常年不遇的贵客,咱要好生供着你。好好睡一觉吧,待到天亮,我派最好的兄弟送你去渡口,无灾无难到河西。不过你能不能见到画中人,那就要看自己的造化了。到了那边,大富大贵或一刀抹了脖子,都不关我的事。嗯哼,你听个分明。”

第三章

护送舒莞屏的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家伙,三十多岁,长了一把红胡子,眉毛很长,闪着蓝色,活脱脱就是一个妖怪。店家对他说:“你知道怎么办,按规矩来。”红胡子吐一口,说:“放心吧,老东家。”船开了。宽宽的河面足有三十丈,浊浪滚滚,涌来的水波好像不是朝向大海,而是相反。一些大个头鸥鸟上下翻飞,跟船往前。“如果有座桥就好了。”舒莞屏抵紧船舷,抵抗摇晃。红胡子说:“不是没有桥,有一座,在上游十多里。靠海越近浪头越大。我操界河。”他看一眼舒莞屏腋下的柳条箱包,乜斜着往船上拉屎的鸥鸟:“我用火铳崩了你。”

好不容易上岸了,不长的一段水路差点让舒莞屏呕吐。他脸色白得像纸,步子踉跄,紧抱箱包。红胡子说:“你得跟上我,要想撒丫子,我就一刀咔嚓了你。”说着拍拍腰上的弯刀。舒莞屏看着不远处的村落:“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老万玉?她家还有多远?”“她家大了去了!过了河全是她家!”“我须早些见她,要赶船期呢。”红胡子笑了:“那也得洗涮干净,要见老万玉,不把脏疵呼啦的泡个干净,门都没有。”“你这一说我倒糊涂了。”“到时候你就明白了。唉,我想那个大热水池子啊,操他娘的,我足足半年没吃那里的肥菇炖沙鸡了。”

村子到了。街巷干净,行人笑吟吟的,说又来俺们营盘了?红胡子说:“狗日的嘴甜。”有卖瓜果的摊贩,他抓起几个咬一口,又递给舒莞屏。摊贩拣出大个的果瓜塞来:“客官尽吃。”红胡子吃了一些,从腰里掏出几张脏腻的纸片:“给你一些碎银,不用找了!”摊贩作揖。舒莞屏问红胡子:“你没给银子啊!”“呔,这是河西的银票,比白花花的银子还顶用哩!”舒莞屏讨来一张,见上面有数码面值,有套红印章,是一个女人的侧影轮廓。他指着不甚清晰的红印:“这是谁啊?”“万玉大公!”“啊,印在了银票上!”他吸了一口气,再看。

穿过不大的村子,眼前出现一座座海草大屋。它们像巨型蘑菇突兀地长出,让舒莞屏眼前一亮。大蘑菇间距不等,有的是独栋,有的被密闭的长廊连起。大约几十座海草屋,围在高栏内。大门有岗亭,摆了拒马,站了挎刀的兵士,一色黑衣。舒莞屏吐出一句:“啊,老万玉家。”红胡子白他一眼:“我操。”

他们在大门口的岗亭前没有耽搁多久。兵丁要搜身,红胡子掏出什么晃了晃。大海草屋形状不一,圆的,六棱的,长方的,更多的是四四方方中规中矩的大宅模样,显出威势。这些海草屋盖得十分讲究,环境整洁,种了不少花草,最多的是美人蕉。他在河东客店也看到了这种花,原来这一带的人偏爱这种植物。转过几个海草屋,进入不甚明朗的长廊。眼睛适应之后才看得清,这廊也是海草搭顶,墙壁是蒲叶做成的帘子。有几个小窗,遮了蜡染布幔。拐来拐去进入一间小屋,一个扎了双髻的女童站起,盯着红胡子:“通牌。”红胡子递上木牌。女童击掌,里面出来一个身材细长的男子,走路像麻秆一样摇晃,做个手势让他们跟上。

舒莞屏和红胡子分住两间客房。红胡子说:“你还是我的人,待会儿交出去才算完差,我明天就回河东了。这是个好地方,泡澡儿吃大烤鱼喝米酒,让人眼馋。你小子有大福分,果真见了‘大公’,可得替我磕个响头!”舒莞屏不语,心里只想快些见到老万玉,速速返回不误船期。

半下午时分,女童进来说:“时辰到了。”她领两人在檐下行走,拐来拐去进入地下。有人拦在入口,让他们脱衣换鞋。舒莞屏拒绝:“这算什么!”红胡子说:“嗤,好生傻笨!”说着上来揪扯。舒莞屏只好脱掉外衣。只有一件内衣了,后面有小猫似的脚步声,是女童,盯着他:“脱。”“断不可以!”话刚出口,红胡子一把扯下了他的内衣。舒莞屏大叫:“好生无礼!”女童用食指和拇指捏起那件内衣,扔到一旁。红胡子晃着赤裸的身子,奓着胡子训斥:“过了界河,就得按规矩办事!小嫩葱一点辣味儿没有,还以为是朝天椒哩!”

硫磺味儿扑鼻而来。这气味太熟悉了。他想到了舒府的六角宫。随着往前,气味愈加浓烈。灯火昏暗,四壁上悬了几个蜡台。黑幽幽的水池,有人正在池角浸泡,打瞌睡的样子,两手抱膝,头伏在膝间。红胡子推推拥拥让舒莞屏往池角走,说:“见见老山姆!”水有些热,只一会儿就大汗淋漓。他们走到池角,舒莞屏差点跳开:是个女人,头发又长又浓披散着。红胡子说:“老山姆,俺送来了一棵小嫩葱。”

女人胖胖的身躯抖动着,往水里沉去,头发在水面漾开。水中头颅慢慢抬起,上半身挺起:四十多岁,双乳像两颗头颅搁在膝上;一张四方大脸,腮紫唇黑,两眼像板栗;使劲瘪着嘴,嘴角两边的纹路变得很深。她坐在水中,膝头分开,腰上的一片白布扬起来。舒莞屏“喔喔”两声,扭头躲闪。她眯眯眼:“不懂规矩的物件。给我拴挞了来!”红胡子将舒莞屏揪到跟前:“给老山姆施礼,这是大草营总管。”

舒莞屏脖子昂着:“我要面见‘万玉大公’。”老山姆低低头,不停地放屁。“哎呀,这里遇到了最臭最腌臜的人!”他心里喊叫,弹起双臂,红胡子被推到了几尺之外。“唔哟,好身手,老娘甚喜!”女人叫着拍手:“来人把他拿住。”话刚落,池边出现了两个光膀子的男人。舒莞屏不再躲闪,端坐水中。“这就好了。好生洗洗,身上干净才能吃酒。”她说着一摆手,两个男人离开了。

“老山姆,总管大人,我赶来河西,只为面见‘万玉大公’。您早些送我去吧,我最多待上两天。如果误了船期,那就得再等十天。”他说得缓慢而又恳切。红胡子拍拍他湿漉漉的头顶:“呆子,不洗干净,带着臊气能见‘大公’?”老山姆的手伸到舒莞屏颌下,让他仰脸,“哦哟,这般俊俏的小生!白生生就像秋天的小刀鱼。天佑‘大公’,咱这里一天到晚张网捕鱼,支罗扣鸟,吱扭扭扑棱棱没完没了!这是多少银子都买不来的啊!咱靠的是威声,是大公的英名!”红胡子击掌:“老山姆说的铁对!您好生收下吧,我明儿就回河东!我们主家说了,他身上带了一件宝物,这好比瞎子摸营,全靠那根竹竿哩!”

老山姆不再说什么,哼哼着躺上池台,让红胡子给她推背。“还是你的牛胳膊有劲儿,给老娘往死里推,推,哎呀好生解痒!”红胡子弓腰搓她厚厚的背肉,一双手从上往下捋将起来。老山姆舒服得哼叫,对池中的舒莞屏说:“让他捋几下吧,保你去些火气。”舒莞屏没有吱声。

老山姆从池台上摇摇晃晃站起,伸手往水中一捞,借着浮力把舒莞屏拉到台上。红胡子过来帮忙,她摆手挡过,“嗯嗯”几声,粗臂一抖即把人按在台上。“给我拿个大泥碗来!”她指挥着,一只脚踏在舒莞屏背上,蹲下,从头到脚细细看过,捋几下,拍打说:“上好后生。”她让红胡子不停地舀水浇泼,又将人翻转过来。舒莞屏闭上眼睛。老山姆将他的发辫拆开,冲洗,又扎成一束,喊着:“泼水。”这样忙了一会儿,她坐下喘息:“老娘好久没亲手洗涮一个后生了。哎呀,真是一件累活儿。得了,换上袍子赴宴去!”

池边铺了蒲席,三个女童给他们擦了身体,取来香脂挨个抹了一遍。三个人披上细软布袍,扎了带穗的腰带,穿上木屐。灯映在廊壁上,到处暖煦煦的。长廊尽头是宽大的厅堂,里面是一张长桌,上面摆满菜肴。“咱大草营今儿招待的是一位贵客。从今夜起就归我管了,我会把你一步一步领到大公跟前。”老山姆让红胡子坐对面,让舒莞屏挨近,“多么软的小手儿。贵公子才能长出这般小手。添米酒,上大菜,烤鸭子肥鱼肚,海蜇芥末汤。今夜咱不醉不休,明儿睡到日上三竿。”

舒莞屏发现桌上的凉盘已十分丰盛,主人一摆手,两个女童又端来大鱼。一条乱跳乱蹦的黑斑鱼足有三尺,刺鳍奓起,双眼凶恶,瞪着所有人。手戴皮套的壮士一拳捣在鱼头上,挥动刀子,瞬间剥下一张完整的鱼皮。一块块鱼肉在拧动的大鱼身上割下。热腾腾的米酒端来,大陶罐在几个人手中传递,注满杯子,咚咚饮下。红胡子连饮三杯,两眼变红,厉声指斥舒莞屏,令他喝尽。舒莞屏无动于衷。老山姆大笑。红胡子恼怒,站起来给舒莞屏灌酒。他的粗臂伸来,一双大手刚挨近下巴,舒莞屏肩膀抖了一下,拐肘击中了他的肋骨。“日他妈小嫩葱儿!”他两手捂着肋部踉跄,老山姆大笑。

舒莞屏在大草营住下,活动范围仅限客房和拐尺形长廊。一日三餐有人提木盒送来,送餐人穿灰色长衫,戴四方小帽。“我要见老山姆。”他迎着对方喊叫,没一声回应。端详客房四周,仰望天井。那是唯一的逃逸之路,可惜墙太高。红胡子已返河东,这里只有他自己。大草营好像没有人声,也没有风。午夜打开樟木盒,取出圆筒,展开画幅。白马扬蹄长嘶,女子回眸,让人心颤。他发出呻吟:“万玉大公啊,我这会儿,今夜,就在你的大草营里了,相隔咫尺,却被囚禁。那个吴院公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啊,我是他的主人,一直把他看成父亲一样。老院公,你如果听到了我的祷告,就把我引到万玉那里吧。”

他做了最坏的打算:误了船期就乘下一班,无论如何也要见到那个女子。从离开顺德饭店向西,一步步接近界河,奇事就没有停息过。终于踏上她的地界了,一切更加莫测。他相信老山姆就是万玉大公的总管,其职分相当于舒府的吴院公。“万玉啊,无论你多么智慧和勇武,我敢说,你的大总管一定找错了人!这个女巫一样的胖子会误大事!”他沮丧至极。从窗户上看星星,已是凌晨时分。突然有人叩门。“谁?”“官人开门。”女童的声音。

门打开,女童退后。不甚清晰的烛光下站了一个粗粗的身影,那张四方大脸和板栗一样的双眼很快让他认出来人。老山姆又粗又乱的头发勒了一道皮条,额上有三个紫色凸起的火罐印痕。“总管大人!”他施礼。“官人久等了。我这人有长睡不醒的毛病,昏睡三天三夜都是常事。醒来一拍脑瓜想起大事,立马来也!”说着径直走入屋内,鼻子蓬蓬吸着,说:“有鞑子气!身上干净了,鞑子气一丝没有,才能去见‘大公’哩!明白啵?”“敢问什么是‘鞑子气’?”“嗯,跟清廷混久了,个个都有这种臊气。我这人鼻子好,一嗅便知,‘大公’才派我来做这个差事。”

老山姆今夜穿了皮甲戎衣,肩膀下边钉了鱼鳞似的晶片,还扎了一条宽皮带,足蹬长筒皮靴,腰悬一把短刀。她见他上下打量,就坐下,把穿了皮靴的脚蹬向床边:“告诉你吧,我是界河西岸的副总兵,有这个衔儿。今夜行的是公事,才穿这身衣装。”舒莞屏觉得这副打扮古怪可笑,只问:“总兵阁下,我不是清廷的人,怎么会有鞑子气?”“嘻嘻,我是不会错的,我身上有两个地方从不出错,一是鼻子,一是下身。我睡过的人数也数不清,一上手就知道是不是好物。你跟我实话说来,前些天跟定那三个人,就是和黄毛洋人一块儿的,会是什么?”“清廷探子。”“招了就好。”“不是我招,是河东店家说的。我若真是探子,早就死在了客栈。”

老山姆拍着脑瓜,取出一个鼻烟壶吸一下,喷嚏连连,涕水横流。“我他妈的吃上烟土就好了,可惜不能沾,这是‘大公’铁规。我若是手握重兵的六大将军,就能躺在蒲床上吸几口了。日他妈的,哦哟,透露军机大事当斩!我接上问你,鞑子气到底怎么染上?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一一报来。”她张大蛤蟆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公事公办甚是烦人,换了别人,先是采了元阳,然后一顿臭揍拴上老虎凳,保你屎尿全出来了。不瞒小生,咱前些天刚把两个探子送进铡刀铺,咔嚓一响铡成几截,扔进水里喂鱼算完。说吧,不把底来端,难过这一关。本总管知悉一些来历,才让你泡池子吃大餐。为甚?只为了让你见到‘大公’!说吧,我的大耳朵支棱着哩!”

舒莞屏为了让气息流通,把窗子打开。老山姆说:“不可,咱说的是机密大事。”她把窗子关严。“我是舒府公子,广州同文馆生员七年,再有一年结业。”他不想说下去。老山姆拍腿:“得,同文馆与清廷正是一伙。何时做了探子?”舒莞屏跳起来:

“我不是探子!我受院公之托,来见万玉!”

老山姆鼻子歪着,摊着手:“你的意思是,不用本总兵送铡刀铺了?那就从头说来,不用慌急。看小脸儿粉嘟嘟,一条大滋油辫儿。说吧,赶在天明把案子结了,我从来不愿拖堂。”舒莞屏看着窗外夜色,发出一声叹息。他取来箱包,打开樟木盒,将圆筒放在床上。老山姆想去抚弄,舒莞屏挡过,将画幅一点点展开。老山姆一脸惊惧,双手合十:“啊呀大公,果真是宝像在此。快受大草营总管兼界河副总兵老山姆一拜吧!”她退开一步,深鞠一躬,眯上眼睛。

老山姆不再哈欠连天,神情亢奋,长筒皮靴嗵嗵跺地:“我保你前程远大,从今儿个起黄金铺路!大公封你个爵位也说不定。先好生歇下,半晌再用早膳,海参鱼肚羹,外加小豇豆龙眼肉糜粥,半个小荞麦花卷儿。天一亮再泡大水池子,开一场大宴,我让仨俩童儿为你唱一曲渔鼓辞儿。第三天领你去看营兵上操,见识一番勾连枪比武、洋枪打鹌鹑。等你喝好玩好,打足精神,咱就送你拜见万玉大公。”

他听过这一通啰唆,再次恳求:“谢天谢地,让我天明就拜见大公吧。我实在等不及,真的没有时间了,再有五六天就该开船。”老山姆龇着黑紫牙龈:“老天爷,要见大公的人,还记挂一条破船?你真是小肚腆着白长了一副好眉眼,可怜见的!”“让我早日拜见万玉大公吧!快领我去吧!”他发出了哀求。老山姆拍腿:“她住老营帅府,那是沙堡岛大城池!你刚入地界,离那里还远着哩!”

舒莞屏听得清晰,顿生悔疚。这次远行实在莽撞,险遭河东客栈杀身之祸,又在河西苦苦羁留。他暗自盘算:既然前路遥遥,那就不如再做打算,待同文馆年考之后,一切自可从容。“老山姆总管,在下万不可误了船期。这就返回河东了。”

老山姆脸色阴沉,右手摸着悬挂的短刀,两只大眼睁睁闭闭,长叹一声:“嗯哼,只要进了大草营,就不再是自由身了。我不拦你,你跑出大营试试,不怕中箭、中刀、中镖、中火铳,那就好。”舒莞屏想从她脸上看出破绽,没有。一阵沮丧,还有痛惜。他望着透亮的窗子,仿佛看到了天水一色中,那冒着浓烟的客轮烟囱。

老山姆让舒莞屏乘坐一辆舒适的驴轿。这种车子有宽大的轿厢,内设软座和卧榻。共有四头健壮的驴子,前后各二,行路平稳。启程前他被告知:从大草营到下个大营,要经过三大村镇和一座渔场;每一程都有人按照上面传下的牒令送客,顺风顺水,半天工夫就能把人送进沙堡岛。

驴轿平稳舒适,却不如骡车快捷。舒莞屏认为骑马是最好的,自己从小被吴院公放在马背上,已习惯奔驰。驴轿有两个车夫,前后各一。轿厢中有神情肃穆的护兵陪伴,他们似乎永无倦怠。一辆驴轿可几天几夜不停不歇,只半途换下牲口。好在车子午前驶入那个大镇,再经一个渔场就到过夜的地方。舒莞屏打开布幔看外面,这里有酒肆客栈,店铺林立;看到了银号,这只有青州大城才有啊。他忍不住问护兵:这是河西最大的街市吧?回答令人吃惊:这可不是最大的,和这差不多的至少有七八个。

继续往前。空中有了鸥鸟,原来离海不远,很快要进入那个渔场了。原以为这里是捕鱼的海边,走近了才知道是制鱼卖鱼的地方。一眼望不到头的海草棚子,里面是刚刚运来的大鱼,一溜木台前站了手挥大刀的人,他们给大鱼剖洗,撒盐,然后装到木槽中。这是不曾见到的大鱼:花斑的通身黢黑的、蓝的紫的花白的,有的像碾盘那么大,放上砧板一个蹿跳,尾巴将人扫个趔趄;火红的章鱼放上台子,绞拧不停,就像一朵怒放的巨大的鸡冠花。到处腥味刺鼻,耳朵被吱吱咂咂的各种鱼的尖叫塞满。它们叫着,射出的水箭啪啪击打车幔。舒莞屏大睁双眼:“天哪,我第一次听到鱼会喊叫!”

整整多半天辗转于近海,傍晚入住客栈。第二天改走水路,随行护卫每到一站即交换牒令。三条篷船驶向水道,中间一条稍大,坐了舒莞屏、随员和轮换的桨手。篷下有软椅和茶几,摆了杯盏和果子糕点。前后各有一条更小的船,挤坐五六个兵丁,他们双目圆睁瞄着四周,刀箭在腰,斜挎长杆火铳。桨手强悍,船行轻快,惊飞群群水鸟。随着驶入水道深处,蒲苇和水柳多起来,不见天日。水道连着大片沼泽,穿过沼泽又是大大小小的沙丘。水鸟叫声和陌生的兽鸣交织回荡,阴森吓人。舒莞屏听到一种粗糙的闷叫从林野发出:“嘞嘞咿咿,哦哦吃啊吃啊!”背后传来回应,那是尖尖的女人般的咯咯笑声:“咳儿咳儿,哈哈肉儿肉儿!”他缩起身子。护卫是个斜眼青腮男子,三十左右,手不离酒葫芦,不时饮一口,嘴角带着嘲笑。舒莞屏害怕浪涌打向舱板,一路搂紧柳条箱包。前边水道愈深,浪涌更大,黑白间杂的浪头在船边甩起:一条青背大鱼气昂昂从旁游过,睁圆的眼睛瞥了几下船上的人。

舒莞屏确信接近沙堡岛,问了问,男子说:“哧,还远着哩。听到海猪呼哧呼哧叫,那才算到了岛子跟前。”“为什么那样叫呢?”“为什么?啊哈,它们在干那事儿,用这法儿消食。想想看,海猪吞了一肚子鱼,胀得慌,公海猪一把拿住母海猪,从天黑叫到天亮。岛上人吵得睡不着。”他听懂了。男子往水道吐了一口:“我操死他娘了!”

船行一个时辰。男子吆喝:“歇歇,找个湾子解解乏。”小船慢下来。一会儿看到飘在高处的幌子,苇丛中闪出棕色屋顶。船停在一个木头平台下。女店家伸出两手招呼,认出了船上的护卫。热腾腾的陶钵端来,酒也取来。男子吃相凶猛,只一会儿就吃掉了半钵汤肉。舒莞屏走向一间祭堂,看到供奉的四张画像:一个女人、一尊菩萨、一只刺猬、一只狐狸。他问女店家:“这是怎么回事?”“这也不知?万玉啊!”“啊,是她?”舒莞屏细看女人坐像,发现与“策马图”完全不同,长脸变成了方脸,下巴过于丰实,满目慈悲。“那刺猬和狐狸呢?”“都是仙家啊!这里供奉四路神仙!”“万玉也是神仙?”“这还用问?”

一路沉默。舒莞屏一直在想那张女人像。这是几天来最让他震惊的事:那个像磁石一样吸引自己的女子,而今,在这个愈走愈近的世界里,竟是这副模样。他实在忍不住,问身边男子:“女店家供奉的万玉像,真的是她?”男子肩膀一缩:“说不来。咱又没见大公。”

四周水生植物更加茂密高大,船长时间穿行在阴森处。野物在远近呼号,分不清是水鸟还是四蹄兽。那种粗糙而突兀的嚎叫实在骇人。岸边有飞速跑动的声音,仿佛有什么在绿丛中不顾一切地逃窜。男子歪头瞥瞥一脸惊悸的舒莞屏,拍拍腰间的短刀说:“那哭嚎的家伙是个绿面妖,个头不大嘴巴不小,见人吃人见鸟吃鸟,能一掌拍死海猪。有人用西洋火铳迎面开火,它伸出巴掌一划拉,打到肚子上的铁弹像米粒一样掉了。对付它还得用刀,眯着眼扎上去,别睁眼,睁眼会怕;只管没头没脑往里扎,热乎乎的东西喷出来也别管,那是绿色血水。脏血放完了,绿面妖也就啪嗒一声倒下了。”

终于看到了百丈之外的高耸陆地:像凝固的大海浪涌,又像在奔跑中突然停息的山岗,背上长了密集的蒲苇和水柳,间杂一些山地和平原都能看到的橡树和槐树。不时有船只在那里进出,驾船人穿了紧身黑衣。大概这就是沙堡岛了,舒莞屏一阵兴奋。可是船并没有向那里驶去,而是绕开。他询问的目光投向身边男子,男子说:“天还早哩,冒冒失失投营,会被活剥了吃。”“这也太吓人了吧!”男子做个鬼脸:“实话实说,这些水道我从不敢乱闯,做公差守本分,只去熟悉的店家和水驿过夜。”舒莞屏想从他的神色上看出一丝夸张,没有,完全是一副老实模样。

天黑时分,三只船驶进了更宽的水道。在渐渐收窄的闸口处,竖着一排尖尖的木桩,挡住前路。有两条大船分停两旁,栈道细长通向岸边,那儿有一幢不大的草顶屋。有人用钩子拽住前面一只小船,尖木桩吱吱呀呀沉入水中,小船通过。剩下的两条船被一一盘查,反复验看文书牒令,然后放行。

舒莞屏问:“我们进了大营?”男人手扶腰刀,咧大嘴巴又紧紧收束:“过了这道关就不能乱说了!你我都得小心!”水道拐了个大弯,前方只有蒲草和树木,奇怪的是这里突然静谧,像是万物休眠。偶尔有什么跳水声,显得突兀。“啊,这就是那片最大的沙堡岛了,大城池肯定建在这里!”舒莞屏眼圈红了。他心中默念一个名字,扳着手指算起来,差一点从座位上站起:天哪,已经过去了八天,剩下的时间寥寥无几,误掉船期是八成的事。“我怎么办哪?哪怕只耽搁两天,返程顺利,也不一定登得上那条客轮了。”他觉得这一程真是冒失到了极点。可事已至此,实在不能打住,不能功亏一篑。脑海里再次闪过老院公的眼睛,手贴紧胸口那儿:一封信札还在。“是的,忍住吧,快到了最后时刻。”他心里说。

篷船又走了一个时辰,仍未停息。两边出现大小建筑,有草顶和瓦顶两种。这很像一个村落,又像散在草野中的营地。船终于停泊。清一色的大草顶屋,比刚刚路过那些屋子气派,比前些天住过的大草营还大。草屋相连,兵丁游动。他知道本次水路抵达了终点。果然,船上的人都登岸了,那个一直坐在身侧的男子却把他按住,让其坐在原位,自己上岸。这样过去一会儿,一个胖胖的四十多岁的男人走来,身边跟了两个侍从。胖子拱手:“公子!一路劳辛!”舒莞屏起身还礼。“在下为副统领跟包,叫我‘辛辛阿二’就好。公子请。”

登岸后,随船来的几个人从角落走出。一路不离左右的护卫说:“公子,公干已完,你到了老营,咱们两清了,后会有期!”舒莞屏谢过男子和几个桨手,目送他们离去。辛辛阿二走在前边,不时回头一笑。舒莞屏想着接下来的会面,不由得心跳加快。他想告诉这个人:再也不要拖延,我只想快些见到万玉大公。

先要安顿下来。住处比大草营还要宽敞,只是没有那么长的廊子,也没有女童和男侍。他追上刚走出几丈远的辛辛阿二:“啊,先生,我想请您即刻通报,我须马上见到大公。”胖子眉头一皱:“公子,我们大公还在西边。您先安心歇息,副统领会用四轮驴轿送您!”“我已经等不及了!”胖子拍打衣襟:“公子,哪有这般容易啊!须多些耐心才好啊!”

半天时间白白流逝。舒莞屏草草用餐,从餐室出来,走在疏落的草屋中间。这里十分闲散,没有兵士阻拦。穿过几幢屋子,来到荒芜草地。又见水鸟,有什么动物惊慌离去,灌木枝条剧烈摇晃。沿小路往前,看到一个水塘。有人踞在水边,是个女人,五十多岁,手提活蹦乱跳的大鱼。“啊呀!”她叫着,抡起大鱼,“嘭”一声摔在地上。

他想走开,她叉腿拦住:“官人好生性急,家来!”舒莞屏这才发现塘边有一幢泥屋。“家来!大营里都知道我这算命的老婆子。我不要钱。”她啰啰唆唆。

老婆婆把鱼扔到一个木盆里,倒了一碗茶汤,端详舒莞屏。“可怜见的富贵公子。好大的官运!啊哟妈呀,入了桃花林,又进野猪群。天哪,公子有难!好比烙铁去皮油锅抽筋,只无解法。”

舒莞屏吓得脸色煞白,汗粒从额头滚落,问:“我会见到一个人吗?”老婆婆手指乱动,仰脸眯眼,猛地睁开眼睛,眼白大得吓人:“啊呀呀!”“敢问婆婆,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那个人?”老婆婆咬住嘴唇,抖动双肩,不发一声。

第四章

进入沙堡岛的第一个“礼拜日”是值得记忆的。同文馆的教习和生员皆以“七日”记事。舒莞屏发现自己从离开烟台顺德饭店的一刻,就将“北煞风”肆虐之期定为“七日”或“十四日”,即在一个星期或半月之概。其实自然之变从来不会固守历法。他这样计算船期和日程,完全是在南国养成的习惯。

他在无意间步入的那座泥屋里受到震动:女人所言既有未来,又有以往。这让他惴惴不安。婆婆谈及的一路大事和身世经历多有切中。天哪,既已套上怪异的命运之箍,要挣脱就得折断筋骨。脑际倏然闪过一双碧蓝的眸子、一丛金发。亨利沙哑与尖厉参半的声音,高高在上的师尊与狎昵的目光。一道灼热掠过额头。“季考或不能指望,年考切不可耽误。”一句话响在心头,好像在回应洋教习亨利。又一次来到塘边,看四处翩飞的水鸟。他觉得与婆婆相遇之后,一根弦正在悄悄松弛。小心抚摸这弦,唯恐某一刻断掉:它的一端系在舒府,一端系在南国。这是一根脆弱而又顽固、纤细而又韧长的老弦。

正在出神,一只手搭向肩头。是辛辛阿二。“公子让我一阵好找。咱们回吧。”舒莞屏随他转身。这个跟包的名字颇怪,让人想到了旗人。他们回客房计议日程。舒莞屏再次提出拜见万玉大公,辛辛阿二摇头:“我等唯有小心,保您毫发无伤入府。”“去大公府邸?”“先去‘国师府’。所有拜见万玉大公的人,必得去那里。”“谁是‘国师’?”“啊,冷霖渡大人。禀报公子,您这一程早有快马报与大人,大人传下话来,没人敢有一丝懈怠!昨日得知大人出营巡视了。既如此,公子可在营中安心消磨,或外出观事。”

舒莞屏陷入悲凉无奈。他盘算一番,只好依从辛辛阿二:从大营坐船,小半天可抵海猪观赏地;从那里西行,可去东部最大操演场,一睹兵伍之威。

一大早,舒莞屏在武士陪伴下登船。船不大,除了武士和桨手再无他人。因为有雾,船行缓慢。太阳升到树梢,雾气变得稀薄。水道渐渐开阔,两边不断传来呐喊。他问何人喊叫?武士答:是深夜爬上来的海中水族,它们整夜在咸淡水流交混处捕食,待太阳升起已经饱食,就喊个不停。说到这里武士高兴起来:“几年前山河未定,一支悍匪倚仗时新火器,得意忘形,一路驶入水道深处。黎明时分响起呐喊,悍匪误以为大军围堵,心慌意乱。守岛将士趁机扬帆,万箭齐发,半个时辰就收拾了这帮悍匪。”

船上自备餐饭。船行不久抵达水湾,岸边有石板和沙滩,远远传来长长的哈欠声、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武士和桨手兴奋起来:“海猪们吃饱喝足爬上岸来晒日头,舒坦得撒欢了!”“好家伙,看哟!”一些海中巨物像一块块光滑的石头,跌宕移动,半仰躯体厮打和游戏,捉对交配。“呜哟啊嘶,咔啦!啊哈!杀杀杀!”它们的呼嚎分不清欢喜和愤怒,只在沙石上笨拙滚动。舒莞屏第一次看到这种场景,惊得一声不吭。“这些粗蛮家伙力大无穷,全身都是油脂。咱们用它熬油,做丈八高的火把。看夜晚捕鱼撒网,才算见识那个阵势。嘿!啊嘿!”武士喊着。

天上出现了几只大鹰,它们在海猪湾上方凝住,一动不动。沙湾下边浪涌噗噗,散开一条条银链。大鱼在远处跳跃。有异样的叫声从绿丛爆发,是一种禽类。一群灰翼鹳鸟飞旋而过。桨手沉默许久,吸着大烟斗:“真能干的家伙啊!听说它们是海贼变的,是胡吃海喝的冤魂转生的,真是一点不错!”武士点头赞同:“一点不错!盗贼,还有那些死在水道和海里的兵勇,转生成它们。要不说肉不好吃嘛,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狠性子!”“咱只好把它们点灯熬油了!”“那些山里人没见世面,一闻荤腥就流口水,不忌肉粗膻气,弄回家去掺了羊下水炖着吃哩!”“啊哈,山里人都是土鳖!”“人家还看不起海边人哩,叫咱们‘海贼’!”“就是海贼!就是海贼!”两个人议论,喊叫,再加上野物的呼吼,舒莞屏觉得耳膜震痛。

太阳偏西,武士催促去下一个过夜的地方:“那儿有一个驿店,店家雇来一个半鱼半人的男子!”舒莞屏问:“那是怎么回事?”“讲不清细啊,见了就能明白。”

前边的村落很小,驿店在水道近旁。店家是个女子,浓妆艳抹,戴了不少首饰,见了武士拍手呼叫:“大营官人可来了,昨儿个梦见旗罗伞扇,今儿个应验了。”武士口吐亲昵的粗话,说:“别瞎鸡巴嚷嚷那一套了,快备好米酒肥虾鹌鹑蛋,再让‘老毛哈’出来唱个渔曲儿。”女店家说:“官人放心!”武士对舒莞屏说:“‘老毛哈’是一条大鱼精和村里闺女生的,水性好,唱起曲儿不是人腔!”

这一餐全是水乡美食,各种鸟蛋,河海大鱼。烈酒里浸泡小拇指大的海马和海龙。武士一见这种酒立刻拍腿大叫:“好酒啊!老猫知道肉香啊!”女店家做个鬼脸走了。“这酒一喝,人就不安分了。沙堡岛上的人与别处可不一样,一天到晚捉对儿,哈嚓哈嚓!”武士比画着,桨手大笑。

女店家领来了“老毛哈”。这人看不出年龄,二十岁或八十岁都有可能,长了一双圆亮的鱼眼;鼻子像马面鱼的上颚,嘴巴像鹦鹉螺;头顶毛发打卷儿,纠在一起像鱼的鳞片。这人显然惯于在客人面前表演,施一个礼,叫一声“客官尊听”,然后光脚拍地,两手甩着节拍。他的嗓子果然称绝:尖细脆亮如蝉鸣,又能瞬间让怪音从鼻腔发出,产生很大的共鸣;他嘴巴唱着,尚有余暇做出伴奏,如笛如鼓。“俺红红小脸章鱼鳃,亲了梭鱼小嘴再回来。都说龙王闺女俊,可惜又蛮又横脾气浑。俺把她拿将出府去,老丈人噗噗嚓嚓泪如雨。恩爱夜短人困马又乏,明春儿小崽突碌碌生下仨儿俩。”

“老毛哈”一边唱念一边比画,全是不雅的动作,让武士和桨手兴味大增。一边的店家待他一曲唱毕,问:“哈儿,又有新曲儿罢?”“中哩。”“老毛哈”应一声,板脸唱道:“呼啦啦一阵大北风,白马飞来女大公。咱为你想得咽不下米,咱为你三天不再沾荤腥。神灵降下大吉祥,你一刀宰了黑煞星。”武士跺脚大叫:“好也!”女店家说:“还有!”“老毛哈”唱道:“小月牙儿悠悠晃,岛上百姓泪呀汪汪。泪呀汪汪,听俺从头说端详。”后面发出的是复杂的伴音,嗡嗡,啪啪,紧接着身体飞快打了一个旋儿。这时舒莞屏才发现“老毛哈”下身穿了布片做成的裙子,舞动时露出一双毛疵疵的大腿,两只奇大的睾丸泛着青魆魆的颜色,好生吓人。

几支曲子唱罢,女店家做个手势,“老毛哈”退下。她看着舒莞屏:“官人有所不知,别看‘老毛哈’相貌丑怪,自从我将他收为义子,村上闺女,还有路过的女子,看上他的可不在少数。‘老毛哈’不动凡心,你猜为甚?他月亮天一人蹲在水边,我寻思,那是想起了鱼精老爸。我担心他有一天跳进水里,游回海里。”武士拍腿:“那可糟了!那得提防,使绳儿拴上?”

从海猪湾离开,途经干鱼市、火烧镇、打铁庄、瓷枣市,走近一片荒原:远看浅草无边,深处耸立帐篷,低沉的轰鸣和尖厉的呐喊从那里传来。这就是有名的“操演场”了。武士说:“公子前来‘观事’,这边接了牒令,不然周边十里没人近前,随意出入会被射杀。”舒莞屏心上一紧。他们转乘驿站的骡车,一路三次盘查。腰悬弯刀的兵士索看腰牌,武士鼻子沉沉地垂着,一脸鄙夷。前行十里,终于有骑手迎来。

他们被引至一排草顶屋前,踏上一座搭起的高台。右前方传来威严的吆喝,一排排隐约可见的队伍向这边跑来。齐整的脚步越来越近,兵士一色蓝装,双目炯炯,腰悬弯刀肩扛火铳,皆为西洋枪械;辫子束在长筒帽中,帽带紧系颌下。主人介绍:“此乃火雷队,下面有弓弩队、火炮队、骑兵队。轮番操练。”

队伍变换阵形,捉对厮杀,喊声震天。有枪手出列,百步外十发皆中。箭手携精巧的洋弩,数箭连击。大炮推过来,炮手黑巾飘飘,腰扎宽皮带,足蹬踢山靴。最后是骑兵队从一角杀出,举刀呐喊,冲到高台前又一个折返,砍舞而去,马蹄将泥土溅到半空。“我的妈呀,什么龟孙抵得住!”桨手呼叹。武士对舒莞屏说:“不知是六大将军的哪一部,待我问问。”说着转头问了,主人摇头:“他们是护城副都统的人。”

舒莞屏感到震惊的是,自大草营开始,所见兵士皆有洋人火器,至操演场已达极数。可见界河以西仅就兵械而言,已远超半岛悍匪,不输青州旗营。他相信官家新军也不过如此,实在未曾料到。从高台下来,策马赶往北部。这里是整个沙堡岛最开阔的地带之一,除了大块平地,还有水汊沙岗和茂密林草,可施行更多演练。喊杀再度传来,主人指着黑乌乌的林木:“那里正有一场追剿,不动火器,徒手相搏。护卫大城池的多是这样好手。”

舒莞屏想象中的“大城池”,是连通一体的沙堡岛,上面有成片房屋,一簇簇拱护的中间部分,就是“大公”的府邸。他一想到那两个字就心头灼热,忍不住仰头北望。他不知道“大城池”的准确方位,却总要想象成迷离的北方。

看完演练天色已晚。去夜宿的地方,经过几排兵士营房。空地上有人点火烧东西,走近了看,原来是兵士们在烹一种林间水汊捉来的大水鼠。它长得像小猪,比兔子小,圆滚滚的,是难得的美味。伏在地上吹火的兵士呛得满脸泪花,说:“官长,再待一会儿就熟了!”他们嗅着浓浓的香气走开。主人说:“这种大水鼠每日里吃薄荷、野菊和水芋,大香哩!总兵大人喜欢吃它,如今胖得爬不上马背。”

辛辛阿二对归来的舒莞屏说:“公子福气,可往府中去也。”舒莞屏被突来的讯息惊呆。“因副统领吉言,国师大人正从边地赶回,要见公子。”跟包双手合在胸前,“大人是个夜猫子,整夜无眠。府上内外大事,从军机要务到小民粮草,须一一记挂心头。公子就要见到大人了!”舒莞屏自是欣喜,再次拜谢。“今夜副统领大人与您话别,明日还要送到码头。”

晚宴丰盛。副统领兴致颇高,一一介绍席上佳肴:水鳖蛋,海蛏王,海参盅。他指一下草纸包裹的一块黑乎乎的东西:“趁热吃下!这是大水鼠,用松枝熏烧,至美!”舒莞屏不敢食用,对方甚是遗憾。饮过几杯,副统领臃肿的身体倾来:“公子,我可否看一眼‘女子策马图’?恕我冒昧。”舒莞屏稍稍吃惊,镇定一下,点点头。副统领立刻兴奋了。

“我敢说,这是大公!”副统领跟舒莞屏回到客房,从怀中掏出一个短柄凸镜,弯腰看画像。他赞叹不已,双手合十,问:“你可知这画出自谁手吗?”舒莞屏摇头。“公子,我告诉你,除非冷大人亲手所绘,别无他人。”“啊,可这是一张西洋油画。”“公子有所不知,国师岂是凡人!大人本为豪族后裔,前三代家道衰落。俊杰发愤,得中举人,后任两湖总督幕宾。洋务初兴,大人始入洋行,西洋画技熟稔,言语通达。大公举事威名远扬,大人感奋,舍弃优渥,千里投奔,忠贞不贰。大人学贯中西,可谓诸葛再世。公子一表人才,出身名门,为南国同文馆生员,此行必得重赏。”

一夜好眠。天明四轮轿车已在门前,待去码头。有人在车旁忙碌,将一些物件搬至轿厢。辛辛阿二说:“副统领备下薄礼,不成敬意。”舒莞屏无法推辞。副统领赶来送行:“公子一路顺畅,楼船也算舒适,只半天路程,随员伺候。”舒莞屏拱手再谢,登车时心里泛起暖意。他望着几个相送者,再看像肥菇一样的草顶营舍、疏密间杂的林野、远处的乳色雾幔,生出梦幻之感。

码头十分安静,随员往绛色楼船上搬弄礼品:一匹滑亮的绸缎,一盒干制海珍,一包河汊茨米。进得楼船不由惊叹:包厢软榻,还有侍童。舒莞屏心情欣畅。自穗启航抵沪、抵烟,再到老院公去世、出西营、入顺德、过界河,一路不曾安生,悲凄怆凉,提心吊胆,以致绝望。船期已然无望,同文馆季考更是难追。唯有把握的是年考:只要十一月初回到南国,当无大碍。

整个航路颇为静适,水道不宽,蒲苇茂密,水鸟远啼。驶过沼泽即是大小不一的沙丘,没有房舍。偶尔看到高高竖起的木架草寮,上面有兵丁。舒莞屏看着外面,柳丛渐渐稀疏,出现大片抖动的苫草。他倚在榻上,睡意蒙眬,只见一头面色悲伤的狮子缓缓走来,一直走到跟前。啊,他先是看到它求助的眼神,然后看到了流淌的血迹:它身上有一支箭。猛地醒来,一颗心怦怦乱跳。搓搓眼睛,什么都没有;再看,只有摇动的苫草和蒲苇。重新倚上榻背,好像听到了什么在响。啊,是清晰无误的“噗噗”声:由远而近,越来越重。他跳起,抵紧厢窗:外面仍旧是一片拂动的草叶。可那声音还在响,只是化入茫野,愈来愈淡,直至完全消逝。

他心中发出惊呼:“啊,是的,这是一种大型动物的声音!一只很大的魔兽,它的名字叫‘灾殃’!我刚刚听到它的蹄声!”一时手足无措,四处寻觅,想看到一道援助的目光。没有,没有任何人。他蜷向一角,浑身战栗,额头渗出一层汗粒。他想的还是吴院公的叮嘱:在某个沉静时刻,人真的会听到灾殃的脚步,它们因体量不同,发出的蹄声也不同,小者“嚓嚓”,大者“噗噗”。“我这次听到的是‘噗噗’!”他闭上了眼睛。

剩下的一程无心观看景物。船好像驶向一片干燥的沙原,进入寸草不生的死地。舒莞屏小心地吸进空气,嗅不到一丝腥湿,也没有淤泥腐草的气味。他吸入的是热辣辣的灼烫,有一股烧焦的煳辛。探头去看水道,离船体稍远的藻叶下面,一只胖胖的青斑河豚正在潜游。“毒鱼!”他咽下一句惊叹。“官人,船要靠岸了。”侍童站在门口,旁边是两个谦卑的随从。他站起,一抬头看到连绵不绝的房舍:大顶草屋、石砌楼房、开阔的广场和连接的长廊。这就是那个“大城池”了,沙堡岛的心脏,枢要之地。

“我来到了老万玉家!”

一颗心急促跳动,呼号咽到心底。近前是一个青石砌成的码头,几丈宽的石子路往前延伸。天极蓝,没有一丝云彩。前来接人的是一辆简朴的两轮马车,随车的是一位年轻人,话语无多。舒莞屏被安顿在一座拐尺形的连体小屋内,有一个不大的院落。年轻人待他放下东西即要离开,告诉:隔壁有吃食。如此冷寂一路少见,不过反倒令人喜欢。他知道这个住所就在大城池中。简朴的小院里有一株月季。他想象穿过几道胡同或一小片空地,就能走进“老万玉家”了:大营的人称为“帅府”。不,她只会住在“家里”。这样想着,在小院里徘徊,直到午餐时间。草屋拐角有一间餐室,那里有一张小桌,上面放了一个棕色食盒。揭开盒盖,里面有汤水和米饭团子、一块玉米饼、一碟咸鱼和两只烤芋。食物简单合口,好极了。玉米饼和咸鱼也是烤过的,有一种焦香。他细细咀嚼,记起了西营密织的蛐蛐声,啊,那是在老院公身边,两人盘腿坐在草地上喝粗茶,吃烤鱼和玉米饼。“院公啊,我一路跋涉,不知过了多少关卡,这会儿终于站在她家门口了。我真的离她不远了。”

整个下午没人打扰。这种清闲是少见的,只需等待。小屋陈设简约,几乎没有多余之物。硬榻上有草垫,裹了浅灰色粗布。被褥也是这种布料。一桌一椅,都是原木。桌上有一个粗瓷杯子。整个摆设比经过的几个大营,更不要说驿站和客店了,都要简易许多。这里更像一间兵营,只是没有看到身着戎装的人。他从踏入小院前就注意到,这些疏朗的房舍之间很少有人,一片静谧。这种环境似乎更好。无论是南国还是青州和舒府,都太过喧嚣了。

天色暗下来。他寻到了烛台。晚餐还是放在那个小桌上,奇怪的是一直没见送餐人。这一餐照样简单。多了一样咸粥,咸鱼换成了腌蛋,主食是黑面馍馍,有一股浓郁的麦麸味儿。饭后很想饮一杯红茶,没有。如果有咖啡就更好了。忘了身在何方,殊为可笑。天黑得早,长夜也无不好,正可翻书。可他很快发现,今夜格外焦灼难耐。没有一个人可以询问和闲谈,只能独自享用这份沉寂。他想感受海风:由小到大的、偏执不倦的吹拂、难以忽略的腥咸和湿气。没有。温吞吞的夜晚,好像置身于内陆。这儿离大海不远,是水道纵横的沙堡岛,应该在任何时段里听到鸥鸟。

舒莞屏抵抗着困倦,挨到午夜。睡前将椅子抵在门前,上榻后很快入眠。不知睡了多久,一阵敲门声把人惊醒。他坐起,心跳咚咚。敲门者转向窗户。他点上蜡烛,穿好衣服。“公子,我从冷大人那儿来。您已睡下?”一个细细的男声。舒莞屏“啊”了一声,赶紧开门。进来的是一位细瘦苍白的青年,双臂收在身侧,肩膀微耸,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实在抱歉之至,冷大人,国师大人,他差我来的。大人这会儿闲着,让我看看公子,说公子歇下也就作罢。”

舒莞屏听得明白,是冷大人身边的人。主人在凌晨时分想起了自己。这太出乎意料了。他连连点头,说“无妨”“太好了”,一边整理衣装,洗把脸,梳了发辫,说:“我们去吧。”出了院门并无车马,知道去的地方不远。年轻人微喘:“大人只为了见面方便,才嘱人把您领到这个小院。”“这么晚了,国师还不歇息?”“大人要到早上五六点才会入睡呢。”舒莞屏“哦”了一声,记起有谁说过,冷大人是一个“夜猫子”。

在一幢稍大的草顶屋前,年轻人说一声“到了”,上前推门。两个黑影闪到一旁,见他们进入即把门关闭。踏入院落才看到有几幢更大的草顶屋,它们相隔不远,由一条封闭的弯廊连接。廊的中间探出一片小檐,一扇不大的木门,门楣悬起灯火,映出漆成暗底的门扉,上面画了银色苞朵,是玉兰。进入长廊才发现这里烛光昏暗,要仔细看着脚下。廊中铺了蒲草编成的软垫,走上去没有一点声音。年轻人站在褪色的绛漆门前,“笃笃”敲了两下,推门而入。室内宽敞空荡,一张大条案上摞了书函,两边是一溜木椅。有些打眼的是一扇很大的螺钿屏风,将这里一分为二。室内光线模糊,但墙上的几幅油画还是引人注目。全是小幅画作,欧洲手笔,一幅人物肖像,画了垂垂老者,另几幅都是风物。舒莞屏在画前伫立的一刻,屏风后面响起轻轻一咳。一个并不高大的身影闪出。舒莞屏猝不及防地退开一步。

“I was impolite and I do beg your pardon.(抱歉。实在无礼。)”一个略有沙哑的低音,胸腔共鸣声很重。舒莞屏急忙施礼:“Distinguishedsir, it is an honor and pleasure to meet you.(能见到尊敬的先生,我非常荣幸。)”一只手搭过来,轻拍一下肩部,差不多扳着他向前走了几步,将其按在椅子上,自己坐在对面。“啊呀,公子,终于见到了你!好,一切正如他们所言,果然俊美英爽。连日奔波通关实在烦琐,公子受累了。”屏风后面有浓浓的咖啡香气溢来。舒莞屏坐在冷大人对面,好不容易从讶异中镇定下来。想不到对方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这人五十左右,清净白皙,稍瘦,双目深邃,戴一副金丝眼镜,一截表链闪烁胸前。一头乌发稍显稀疏。嘴唇轮廓鲜明,似乎比常人红润一些。

两副精瓷杯碟放过来。好浓郁的咖啡。舒莞屏很久没有喝到这么好的咖啡了。对方与自己一样,没有放糖。他注意到那只捏着银匙缓缓搅动的手,那样纤细。一些白色粉末撒进去,可能是奶精。可以看出这都来自洋行,有点意外。“你能闯到这里,让人甚是惊异。哦,外面的人,比如青州那边,会说沙堡岛上住了一群绿毛妖怪。”他这样说时,嘴角漾出笑意。“不是这样的,”舒莞屏放下杯子,“听到更多的是万玉大公的传奇,她的名声传到了江南。同文馆教习,哦,一个金发洋人,把她比作‘东方的圣女贞德’。这让我感佩不已。”

“圣女贞德,嗯嗯!”冷霖渡手抚喉部,像被刚刚咽下的咖啡烫了一下,站起。他瞥了一眼窗外,那儿什么都看不到。回过脸时,舒莞屏看到他的鼻子抽搐了一下。鼻梁小巧,挺拔,有些尖,让人想到一种禽鸟。“我想听听了!外面的故事总是有趣的。”他坐下。舒莞屏却不知从何说起。关于她,最多的还是从老院公那儿听来的,这会儿发现竟然并非完整的故事,只是一些片段。其实关于她,完全可以用一幅精美的图画来取代:没有什么比它更能够诠释一位惊世骇俗、英勇无畏的侠女了。“我们院公常常说到她,直到最后,他才如实告知一个谜底,原来他是见过大公的。大公来到沙堡岛以后还找过院公,不是她本人,是通过中间人。”

冷霖渡望过来。舒莞屏的目光与之相撞,垂下眼睛。“我受院公嘱托前来拜见万玉大公,带来了他的东西。办完这些事即要赶回南方。因为‘北煞风’误了船期,来得匆忙。不过,后悔已来不及了。”舒莞屏抿抿嘴角。冷霖渡追问:“为何后悔?”“因为太过急促,这么大的事,原不该这样草率的。”

冷霖渡再次站起,在案前踱几步,转到他的背后,抚一下他的肩头。“尊敬的公子,你为自己的匆促而愧疚,好。许多话还有时间说。不过我最想知道的是那位老人的话。哦,也许这多有不便,你只该对大公一个人说。”他像找不到自己的座椅,弓腰仔细看看,小心地坐下。

舒莞屏摇头:“不,冷大人,这没什么可隐讳的。那是老人最后一番话,啊,他是这样说的,‘一切都来不及了。我没想到会走这么急。这件事只好让屏儿代我去做了。’”“没有遗漏什么?原话如此?”冷霖渡的声音突然变大,当察觉到这一点时,立刻语气低缓地补充道:“他大概有很多话,只说了一点。不过这已经足够了。”

舒莞屏望着烛光照不透的地方,说:“老院公望着远处叹气,捶打自己那条假腿。我想他如果不是因为它的牵累,也许最终要与万玉大公见上一面的。”“你肯定他会来?”“会的。”“公子,我还想请教,院公如果真的来到这里,是短暂停留,还是不再离去?”舒莞屏摇头:“他不会留下的。舒府离不开他。”冷霖渡摸着下巴:“嗯。公子,自舒大人和夫人过世,舒府已不再是原来的舒府了。”

屋内太静了,角落里好像有一只小鼠跑过。舒莞屏沉默不语。他心里正权衡一件大事:老院公能否舍下终生为之服务的、血肉相连的舒府?这会儿他似乎又嗅到了浓浓的硫磺气味,看到湿漉漉的卧榻,一个浑身赤裸的毛疵疵的胖子。这人正呼呼喘息,叫着“屏儿”,他是老院公的死敌,也是自己的死敌。“不过,我想吴院公一定会返回舒府的。”他声音很小,像自语一般。

“为什么?”

“因为老院公有更大的事情,他还没有做完。”

“什么事情?”

“寻找父母大人受害的凿实证据。”

冷霖渡站起,有些单薄的背部弓起。他踱到阴影里许久,传来一声轻叹:“是的,只有当事人知道,最后耽搁的大事是什么。”

仅隔一天,冷大人就回访了舒莞屏。这个冷清的小院,黄昏来得也早。在灰蒙蒙的日落时分,冷大人独自来了。他进门时手拎一个圆形食盒,外面裹了厚厚的棉层,所以里面的食物是热烫的。“我们一起用餐吧,这相当于我的早餐。”他取出绿色竹叶裹起的饭团,扇贝汤盅,嫩笋小春卷,板栗糕,鱼丸,灼烫的老酒。这些东西一一摆在桌上,足够两人食用。他问舒莞屏的日常饮食,从舒府到同文馆,再到界河以西的日子。他对西洋餐饮自不陌生,说自己每月总要开一两次洋荤。“我赞赏西洋早餐,简明扼要,也便利许多。几十年来,咖啡和红茶是少不了的。”他说着抬起头,“河西的口味粗蛮了些,公子受委屈了。”

舒莞屏觉得自己与对面的冷大人颇有同好,但对方似乎更为挑剔。因为半岛东部地区为北方最早的基督教登陆地,风习与内地有异,如烟台顺德饭店那样的地方即不罕见。眼前的冷霖渡熏染洋习之深,令他意外。此人在洋行有几年时间,可毕竟国学为柢,还曾是清廷的幕宾。他发现此刻对方待自己宛若同侪,并无倨傲,举止谈吐却非随意,一派谨严慎重,口吻颇为诚挚。这让他感动。“国师太忙了,无一日闲适,通宵达旦操劳,还抽出宝贵时间见我。”

“公子言重了。在我来说,没有什么比见识才俊更大的事了。你千里迢迢来到蛮荒僻野,无半点怨声,可见胸襟气度。河西者何?不过是万难不辞、韧忍砥砺,不畏鞑虏不惧顽匪,舍生忘死而已!呜呼,所言太过沉重,就此打住吧,公子!”冷霖渡收束稍稍激扬的声音,微微摇头,独自饮尽剩下的半杯。

舒莞屏看着这张瞬间变得惨白、渗出微微汗粒的面庞,双唇不觉张开。他吐出一句在心中翻腾无数次的恳求:“冷大人,明天,不,最好是今夜,就让我拜见万玉大公吧!因为再也不能拖延了,这不光是为了追赶船期,还有,我实在按捺不住,国师!”

一阵沉默。冷霖渡的手再次落在他的肩上。这样一会儿,国师开口了,那语气像进入一场遥远的回忆,正在慢慢折返:“自然是的。我像你一样。万玉大公统率三军,她真的太忙了。我也有一些时日没见了。她的辛劳难以想象。亲爱的公子,我们只有怜惜和爱护大公了,只有耐心等待了。我知道你急切的心情,你的学业和前程,季考年考接踵而至。可我还要送公子一句话,‘既来之则安之’。我这样劝你,也同样告诫自己。唔,你的午夜正是我的早晨,是的,我的早晨没有霞光,那会儿我常扳着窗棂,端一杯咖啡看满天星斗,想自己的一生,所有的幸与不幸、我的命运、我与一个圣女的遭遇。是的,你昨日提到了‘圣女贞德’,她和万玉确有渊源。不过这个话题太远了,我们还有时间说它。啊,恕我多言,公子见笑。”

餐后两人在院内踱步。星星出来,风很小,夜气微凉。舒莞屏看一眼国师单薄的身躯,将一些热辣辣的探问隐入心中。这个时刻不想追问,诸多请教留待以后。国师的手在那棵月季旁停留了一瞬,大概想到了它的尖刺。他转脸看舒莞屏:“为了起居方便,能有更多交谈的机缘,公子可否住到我的隔壁?那里有内廊连通,会好得多。”舒莞屏没有一点准备,简直有些大喜过望,脱口而出:“那太好了!那会打扰国师的啊!”

“喏,你知道我在沙堡岛多年,很想吸一口新风。公子就好比那风了。”他的手从月季旁收回。一轮弯月升起,星星密挤。舒莞屏感受了一种倚重和信任,声音变得热切而低沉,如颤颤悄语:“一切听从国师。”

第二天即有人帮助移居。两个男子推来一辆木轮车,把裹了层层草纸的坛子、一大沓粗布套起的东西搬上去,再把几个木盒提上。所有多余之物都由那个副统领赠予,是多出的一份家当。他自己怀抱那个柳条箱包。新居其实就在国师府东邻,同样是一幢草顶屋,由一道长廊连起,看上去只是那片草顶屋的侧翼。在上午九时的明媚阳光下,舒莞屏将整片建筑好好端详了一番。

这就是远近传扬的“大城池”,它的核心地带,即神秘的机枢之地,国师府。这是三五幢前后错落建起的大草屋,墙壁是褐灰相间的草泥垒成。大屋顶看上去如肥胖的蘑菇,覆了厚厚的海草。这样的屋顶可长达百年不朽,河泥垒起的墙壁则可屹立几百年。这样的草屋不仅坚实,而且冬暖夏凉。无论近看或远观,它们都像一群野外放逐的活物,似乎在一阵突然吹起的大风中即可移动,奔向原野。

进得屋内才知道它的气派。这里毕竟不是渔居民宅,比那些房屋宽大许多,内里设计也用了一番心思,恍若进入一座安稳如山、威严沉默的宫殿。它的最大开间南北约九丈、东西三十丈,中间由梧桐木格推拉纸壁隔开,很是雅致。最里面的榻室有火炕、地铺两种,地面有蒲草编成的垫子遮盖青砖,走上去悄无声息。廊道相当宽敞,壁上是野麦草做成的饰帘。室内窗户大小不等,北面一面略高,形如南瓜;向南一面是开敞的大窗,一律配置了雨搭,大白天合上雨搭,屋里就变得午夜一样了。

舒莞屏看过内间,发现了一具精致的棋盘,旁边是两个木雕棋盒;另一边有一张琴桌,上面横了一把古琴。他不会弹琴,初通棋子。拐过一个小间边门,进入长条形的大间,看到墙上的一张宋画。他放轻脚步。屋里静到极处。找到了浴室:一个椭圆形柳木澡盆、一沓布巾、几条擦身的丝瓜瓤。他从两张卧榻中选了火炕。隔壁是洗漱的地方:像轮船客舱中的一样小。

在屋内走动时,回想前一夜看到的冷大人的陈设。好像同样宽敞和沉静,都有长廊连接。不过那个夜晚只在螺钿屏风外面坐了一会儿,未到其他房间,只能想象未知的幽深。他发现这座大屋外面的长廊尽头有一扇紧闭的木门,是反锁的。从这儿看,这道小门可以通向几幢大屋,那属于冷大人的空间。除了长廊连通,他在琴房中也看到了一道棕色小门,它隔开了外面,那同样是一个未知之地。

入夜,有人送来食盒,从廊中进入。他想到了操劳的国师,对方这时也该享用一餐了。这个时刻正是冷大人忙碌的“白昼”,一盏盏烛光亮起来,瘦削的男仆在不远处蹑足而行,偶尔端去一杯茶、一杯咖啡。

舒莞屏未能入眠。他从廊中走出,看一天繁星,深吸一口湿润的夜气。不远处是透着烛光的窗子:一个,两个,许多个。主人在那些窗子后面,短暂或长时间地停留。

第五章

每天下午三点或深夜十一时许,是冷霖渡饮茶小憩的时候。舒莞屏两次听到长廊上那扇小门叩响,都在这样的时段。他急不可耐地上前开门。“啊,国师大人!”他退开一步,拱手施礼。冷大人松弛得很,脸上是刚刚忙碌一场后的舒缓神情。“我来看看公子做些什么,哦,辞书;这个嘛,航海测算。”冷霖渡将稍厚一点的书籍拿起,细细翻看,拍拍,放到桌上。“这是下一个学年才用到的。”舒莞屏解释,“不过地理勘测是上一年的。”冷霖渡对同文馆的课程与学制,特别是教习和提调的设置颇感兴趣,问得很多。“那些洋教习,有的就来自洋行。我听说东印度公司1858年裁撤后,就有不止一位洋人去了同文馆。当然这些中国通大有用武之地,在哪里都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冷霖渡议论着,不再谈下去。

舒莞屏想到的是在途经演操场时看到的兵伍,他们的呐喊搏击,特别是那些新式西洋火器。这种阵势即便在新军那里也不多见。他还想到了在顺德饭店看到的三个人,其中一个即为洋人,他们显然是到河西做军火交易的。显而易见,这里的西式装备与军伍配制绝非空穴来风,此地与洋行必有多条热络而隐秘的通道。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沙堡岛拥有这样强悍的新师。岛外传说,此地不过是日益壮大的边地武装,其中不乏混合纠集的山匪,番号几经更易,形成与清廷对峙的顽韧割据。迄今为止,岛上所辖区域自东部界河起,西去七百里沿海,南北二至三五百里不等,狭长之土几经扩张,早已跨越黄河。它的核心即沙堡岛上的“大城池”,驻有重兵,另有六大将军把守东西要塞,对中枢形成拱卫之势。

“国师大人,三年前的一次遇险,使我至今难忘。它不是绑架勒索那样简单,这是吴院公事后告诉我的。他认为其中包藏了更大阴谋,甚至怀疑是伯父舒员外假山匪之手加害于我。那一次险些丧命,更可怕的,是把那个山寨女匪当成了万玉大公。她面貌猥琐可憎,竟以‘大公’自居,我却无辨真伪。那一年我十七岁,第一次返回北方,就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劫难。”舒莞屏叹息:“我是从顺德饭店被两个女匪接走的,就是这个地方,几年前换约签署了《马关条约》。”

“洋务救不了清廷。”冷霖渡轻藐地摇一下食指,坐到琴桌前。他并不动作,好像正在犹豫。他想起什么,仰头:“哦,那个冒名‘大公’的女匪是‘小雀鹰’吧?”“是的。吴院公这样说过。”“一个嗜血的蟊贼,胆子不小。清廷拿她毫无办法。我们的一位将军将其剿散,只差一点就取了她的性命。”他拨一下琴弦,一声幽吟。稍停,伏身弹奏。悠远,激越,渐入幽境。舒莞屏凝神,屏住呼吸。啊,猝然停息,令人无法收回神思。

“冷大人,原来这是您的琴啊。”“是我为公子准备的。”“可惜我一窍不通。”舒莞屏搓手,羡慕不已。“公子不弃,就让我来教你吧。”冷霖渡微笑,一点玩笑的意思都没有。“我天生愚钝,怕要辜负国师的美意。”冷霖渡下巴往里收了收,面色严肃许多:“绝非如此。你不光会成为一个非凡的琴师,还会走出超人的棋路。我是说,公子闲来不妨挪动黑白子儿,体味方寸之间的诡谲。”冷大人说完看那张画,又看空白的墙壁,好像琢磨该添置什么饰物。“公子有暇去我那里看画吧,喜欢就取来。”他转过脸,又恢复了开始的微笑。

舒莞屏想即刻探究对方的宝藏,好奇心突然增强。舒府最多的是各色画作与精美玩器,祖父和父亲都有这样的雅好,母亲曾说:“他们为这些费了不少银子,比置办田产还上心。”吴院公很少带他在那些地方流连,不过认为主人器重之物总有大用,口口声声说“那些宝贝”。吴院公真正喜爱的还是骏马和兵器,比如那匹栗色大马、那支短铳。他对少年莞屏的拳步从不通融,每每发出苛责。也许就因为导师的偏嗜,舒莞屏至今琴棋不通,书画未精,也算一个遗憾。不过他十四岁离家去了同文馆,在教习们的熏染之下,对西画倒也稍稍入理,常为纤毫不爽的洋人笔触发出赞叹。

冷大人要离开了。他实在太忙。不过他刚走了几步又回头,似有邀约之意。果然,他说道:“公子可有兴趣看一下我的藏品?”“啊,今夜?现在?”“当然。”他们踏向长廊。拐了两次,舒莞屏一时迷失方位,早已记不得初入国师府走进了哪一幢、哪一间。冷大人在一扇小门上拨弄几下,门开了。一进门就嗅到一种特别的气味,让人想起存放马具的仓库。点起蜡烛,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很大的案几,比上次看到的要宽许多,上面是一片凸起的斑斓山水,原来是精心制作的立体地图。黄河,泰山,湖泊,大河,城墙蜿蜒。“啊,这里就是我渡过的界河。”舒莞屏指着一条弯折频繁、自南向北的蓝色曲线。

冷霖渡赞许的目光投过来:“你找它毫不费力。指一下沙堡岛的位置。”舒莞屏在近海处看到了交错的河流和沼泽,一簇“蘑菇”。“你觉得这张图上最重要的标记是什么?”舒莞屏不假思索地指向了那簇“蘑菇”。对方摇头,伸手抓起一根木条,伸向那道并不起眼的、时隐时现的城墙:“在这里。这是齐长城。它南抵泰山,东南直至苏东。它的西北部是河西飞地。哦,东边囊括整个天涯海角,所谓的‘天之尽头’。这就是当年有五霸之首之称的齐国,是那时的版图,可谓海内最富庶最强大的国家。想想看它的历史有多少年?”

舒莞屏说不好。“大概三五百年?这要查查年表才好。”“不必了,让我告诉你吧,自西周分封姜太公至田横复国失败,齐国存在了八百四十四年!你可曾听说世界上有这般顽韧绵长的王国?说说看!”舒莞屏汗颜:“大人,我真的想不到!我实在未曾预料,这真是一场,一场独特的‘Marathon’(马拉松)。”“That is true, and it deserves the name.(的确如此,而且货真价实。)有人会说齐国其实只存在了八百多年,准确说来是八百二十五年。错了!它最卓绝坚毅而且感人至深的,恰恰是最后十九年!这是齐国后裔复国者向死而生的十九年!”他最后几个字发出了尖厉的高音。令舒莞屏难以置信的是,这会儿微垂双睫的冷大人眼中似有泪光,当然是不易察觉的。

沉默的一刻,冷霖渡往阴影里走了一步。他的声音从深深的夜色中传来,显得低沉喑哑:“你一定熟悉最后一个被秦王流放的齐王,也知道田横吧。这个复国者自杀于汉王召见中途,麾下的八百壮士听到传来的噩耗,一齐跪在东部海岛,面向他离去的方向拔剑自刎,全部殉国了。公子,你听到这个故事会想些什么?”“一个悲壮至极的故事,令人难以置信,却是真实发生的。”“那你想过河西,这里,它的未来吗?”

舒莞屏看到了黑影中有一双尖亮的眸子。他有些慌促。从未想过。但他知道这一问逼近了巨大而紧迫的、矗在眼前的命题。他似乎有个模糊不清的答案,但唯恐说错。他摇摇头,手心渗出汗粒,抓紧了衣襟。

“公子,这里是‘八百壮士’的国度,游荡着不灭的魂灵,更是他们后人的集合地!”

冷霖渡从黑影里走出来,那面容在烛光下显得陌生:冷漠而生硬,因为咬紧牙关,腮部坚实,目光变得冷酷无情。舒莞屏退后一步,闭紧嘴巴。冷大人垂下头,那稍稍稀疏的黑发在烛光下丝丝清晰。这样大约过去一刻,屋内没有一点声音。冷大人的手抚在舒莞屏肩头,口气温和多了:“公子,后面的事情也就变得容易了,只要稍稍想一下就会举一反三,因为这一切嘛,都该顺理成章。”

“后面的事情”到底如何、是什么,那一夜冷大人却没有说下去。是一件“要务”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当时从室内的某个角落传来了重重的敲门声,不待这边应答,一个身穿甲胄的武士推门而入。这人径直走向冷霖渡,施礼后呈上一个函札。冷霖渡匆匆览过,边走边说,头也不抬:“公子再叙,我要去了,抱歉。”说着随武士走入了阴影。

整整三日未见冷霖渡。舒莞屏日日独处,又一次想起船期。屈指算来那场“北煞风”已过半月,也就是说,被耽搁的客轮至少离港七日,不出意料的话当从沪上驶往南国了。他眼前又闪过了金毛亨利的蓝眼睛,心里念一句:我如今待在你做梦都想不到的地方,一个至为奇异的、几近梦幻之地。由亨利想起那个西洋女子,圣女贞德。“啊,贞德,一个神奇的人!”他这样默念,心头闪过的却是万玉大公。老院公秘藏的那幅‘策马图’已经印在心上。耳畔又响起了老人粗重的喘息,脸上是一道沉沉的目光。他长时间想着那个光滑的假肢:由久经风雨的陈年梧桐做成,木质轻盈且不会变形。就为了冒死搭救自己,老人第二次失去了左腿,好在这次可以替换。为了觅得一根足以配上老人的好梧桐,他和西营的仆人四处寻索。老人在木工房里亲手为自己打造这条义肢,用上了全部的心思。在舒莞屏看来,它最终成为一件完美的神物,以至于有了体温和扑扑脉动。还记得最后的工序:先是细细打磨,搓脚石揉砺,玻璃片刮擦,而后用手掌一遍遍抚摸。那是他第一次从南国返回舒府和西营,也是第一次历险之后。他亲眼看到吴院公倚仗那条梧桐腿,不无艰难地移动,终能跨上马背。不过老人一旦骑上这匹栗色大马,整个人就完全不同了,没人看出是一位伤残老人。那次离家,老院公亲自押送一辆轻快的骡轿,一直将他送到胶莱河边。

冷大人再次出现仍然是一个深夜。他还是从那条长廊进来,好像消逝的三天里,人一直近在咫尺。原来界河之东发生了一件“大事”:一支投来两年之久的山匪哗变,不仅杀死了老营派驻的部将,而且掠走几十条来复枪。叛匪自海边防地向南,接近山地突然东折,渡过界河,与另一支山匪会合。这场阴毒的计划谋划日久:先是由岛上的旗营坐探买通总兵,使用了大把金条。令舒莞屏不解的是,既为山匪,必为清军所剿,为何二者又能够互通款曲?确凿无疑的只有一件事:冷大人于至危之时坐镇大营,由六大将军之朱砂滚子万东部全歼叛军。

这一夜冷霖渡闭口不提腥风血雨之路,依然吟吟含笑,叫着“公子”,共饮上好的咖啡。像过去一样,冷大人在杯子里加少许奶精,而舒莞屏只喝清咖啡,两人都不加糖。“我本来邀你去赏藏画,可惜耽搁了。这都怨我把你领到了‘山河’面前,所谓功名误人,江山忘义,我们所言过于沉重了。该是轻松悠闲的时候了。我们今夜何不去那里看一下?在这个岛上能与我共赏这些宝物的,大概也不会超过三两人了,实在可惜!”

没等舒莞屏应答,冷大人已经起身。这次没有穿过那条长廊,而是去了琴房。在那扇一直封闭的小门跟前,冷大人旋动了几下。门后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冷大人击掌三下,一道微弱的烛光由远而近。那个瘦削的男子手持烛台走在一旁。烛光洇不透重重夜色,只能照见一丈方圆。走入方形长条形以至多角形的几个房间,有的空无一物,有的积满书函和木匣、陶瓷器皿,还有形状特异的兵械如弓弩之类。一种古木和铁锈掺杂的气息时浓时淡。这些房间终能相通,由一道道门和长廊串联一起。

来到一个稍大的厅堂,这里烛光灿烂,让舒莞屏一时难以适应。他凝视壁上,不由得发出“啊”的一声。原来这里全是西洋画作,大小不一的画幅挂满四壁。“拉斐尔,伦勃朗,喏,这些名字公子不会陌生。”冷霖渡嫌光线不足,特意取过一旁男子手里的烛台,端到画前。“我在同文馆那里都不曾见过。这么多!冷大人,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也不敢想!”冷霖渡把脸转向他,像看一幅画:“公子受骗了。它们大半不是真迹,是摹制品。可惜画者本人也无缘见到原作,因为那是不可能的。唔,真品也有,它们不多,可也足够让人欣慰了。”

整个厅堂四壁,三面是摹绘品,一面是原作。舒莞屏分辨不出二者,只觉得色泽笔触并无差异,特别是在时光中沉淀的某种难言的内质,似乎完全相同。他钦佩那个绘制者,忍不住问此人是谁、他又是怎么做到的?冷霖渡苦笑:“照葫芦画瓢,终归小技耳。你之赞许令人汗颜。那个胆大妄为者不是别人,正是本人。”

舒莞屏忍住讶异。对方口气归于平淡,转脸看壁上的一幅画。舒莞屏让深深的惊诧隐伏下来,可是很难。“大人竟有这样的奇技,不是亲眼所见,断然不会相信。大人的雅兴与志趣,实在令人敬慕。我不知这样说可有冒昧,我真的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说这些话时,因为怯懦而不再流畅。这一刻他忘掉了身在半岛西部荒芜苍凉的沙堡岛,因为这里正被深重的夜色包裹,没有风声大作也没有巨浪扑动,沉默的角落里烛光如莲,辉映着异国艺术的神采。一种莫名的感激在心头漾开。他最后说:“我是那么,那么rude(粗陋)。”“It's wrong. You are the best connois‐seur.(错了。您是最好的鉴赏者。)”“在下不敢,国师大人,我真的不知该说什么了。请原谅我的无知。”

冷霖渡将手中的烛台交给男子,微笑摇头,复又点头:“在偌大一个河西,不乏智者异士,奇技淫巧样样俱全,唯有西洋画术少有知音。我想告诉公子,除了阁下,如果还有第二人能够识此境界,那也并无他人,只有万玉大公。我看出了你的惊讶,可我还是要如实相告。是的,她也曾站在你现在的地方,那会儿一双眼睛比烛光还亮!那是她的心灵之窗,正将这些如数收纳;准确点说是以慈悲和怜惜,更有恩泽,将它们轻轻抚摸了一遍。从那时起,我觉得这厅堂中所有的画,无论是拙劣的描摹还是原作,都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莹光,这光渗入纤笔和油彩,不再离开了。是的,万玉大公肩负的使命,她神圣的灵,把这里覆盖了,充满了照亮了。她在这里停留了半个时辰,可是从那以后,这间厅堂就容不下他人了。它一直是闭锁的,今夜,你是唯一光顾的人。”

不知为什么,冷霖渡的声音有些沙哑。舒莞屏垂首,不知该怎样倾吐这一腔感激。他抬起头,看到对方的目光望向西南方向,那是一片烛光未能照彻的深幽。过了一会儿,冷大人目光垂下,收束在尖尖的鼻头上。这个稍稍异样的鼻梁让人想到了一只鹰,阴郁,饥饿而又孤独。舒莞屏嘴角紧闭,鼻中沟微微抽动,仰脸看着他。

“这个夜晚,我们可以忘掉许多。这是我最高兴的时刻,我想公子也是如此。战乱,搏杀和心机,纷争无尽,乱世正未有穷期。可是谁来照料这些真正的珍宝、人间的精灵?我这样说并未包含自己亲手制作的赝品,不,它们不过是顶礼膜拜的痕迹而已。我是以它为媒,与遥遥深处的那些灵魂牵上一条细线;它们二者连接起来,就好比这些年刚刚兴起的西洋电报,哦,这种时兴玩意儿半岛也有了。这条看不见的细线把千里万里不相干的东西连起来,像做梦一般。唔,扯远了,我的公子!”冷霖渡摘下金丝眼镜,揩揩眼睛,似有微微泪光。

舒莞屏心里泛动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他在想面前的冷大人以怎样的工心,描下这纤细逼真的每一笔?还有,那些汇集的原作又来自何方?他首先想到了那些分布在大江南北的教堂,还有洋行。连年混战,教堂遭劫,一部分画作也就流入民间。他想到那个女子,那个骑在马上回眸一瞥即让人不再忘记的侠女,她本人也曾站在此地,像自己一样看过这些画作。

午夜不知不觉来临。这个时刻冷霖渡兴致最高,已忘记对面这个年轻人并非一只夜猫子。因为源于深处的好奇和吸引,舒莞屏竟然毫无倦怠,总是精神振作。他甚至不再去想那个由穗至沪至烟的航班,昂昂的汽笛声似乎正变得遥远。

凌晨,几杯咖啡之后,冷霖渡掏出怀表看了看,“嗯”一声站起:“我有一幅临摹品想给你看。它没有放在那些画中,因为它必须独占一个厅堂。随我来吧。”他转身走向长廊,不再回头。廊上烛光很弱,如同稀疏的星星将人引向深远莫测之地。拐了几个弯,连续打开两道门,进入一个漆黑的空间。冷霖渡点燃蜡烛,高高举起。啊,看清了,一幅稍大的油画,画的正是一位骑马戎装女子!这是以前见过的!是的,舒莞屏想起来了,那是洋教习亨利展示给自己的,即那位法兰西传奇英雄。“圣女贞德!”他脱口呼出。眼前这一幅比亨利那张大多了,似乎也明丽多了。他上前一步,与马上女子对视:她的眼睛正望向自己。

“你果然认得。‘古有法兰西,纤纤牧羊女,神赐斩魔剑,法王泪如雨。十六从军去,百年一铁骑,战旗挥指处,莱斯起神迹。’”冷霖渡声音低沉,字字清晰。舒莞屏看着他。“我刚才念的是《贞德颂歌》,它很长,流传有好几个版本。我能够记得它的全部,那是在洋行的收获。‘河水急潺潺,夕阳如血艳。炮声惊马蹄,大地起尘烟。几欲折戟去,喊杀催心肝。’这首歌约有二十一节三百余行,当时年轻善记,能一口气背下来。也就是这首长歌把我引向了一个地方,走上生死攸关的一条长路。圣女就在前边,我听到了她的马蹄声,是这声音在牵引。公子,在深夜,只要用心去听,就能捕捉到远处那匹马的奔跑声。它急一阵缓一阵,从未停歇。那是圣女贞德的战马,我看到了她的披肩,她的长矛和剑,她的头巾和盔。啊,你看她!”

舒莞屏听到了急促的喘息,看到了高高擎起的烛台和苍白纤细的手指。面前的圣女贞德在闪动的烛光中腾跃。“公子,你会在心里疑问,认为那个几百年前的女子不能复活,一切不过是幻觉。我今夜要告诉你的是:圣女是不会死亡的。她脱去形骸是为了飞得更远,她换下洋装是为了更换甲胄。你会将我的话当成疯言呓语,可我甘愿如此。我要向你说出一个真实、一个神迹。算了,不必让你猜谜了,干脆直接告诉你吧,万玉大公就是今天的贞德!不过你要切记,我这样说不是一种比喻,而是在说神示的隐秘:万玉正是东方的圣女,是她的转世再生!”

舒莞屏把一声呼叫咽下去。冷霖渡的手微微战栗,那支烛台开始摇晃,舒莞屏不得不去帮他。可是对方躲开了,身体一躬踱到一边,将烛台放到窗前。这一瞬间舒莞屏好像明白了什么:老院公最后时刻交还的那幅万玉策马图,与眼前的画作出自同一个人,不过画者将马上的法兰西少女变成了万玉!接下去的叹息证明了猜测,那个弓着的背影在窗前发出低吟:“那是我为万玉大公画的最好的一幅画,可惜后来再也无法重复。它画出了她的形貌和心灵!我发誓一丝都没有夸饰,它是一笔一笔画就的!我把看到的万玉大公一丝丝绘出,耗尽心力,抵达极致。我将它放在身边,从不示人。可是越到后来,越是不能直面对视。我明白它只有一个去处了,那就是献给大公本人了。我这样做了。所以,也就从此失去了。”

随着声音渐渐低沉,窗前的背影驼得越发厉害。这个人好像突然衰老了十岁。怜惜中,舒莞屏差一点喊出:“不,它就在我的手中,您如果愿意,今夜就能见到!”是另一个声音在制止,那是老院公的低语:“不,你要见到真正的主人,要亲手交与她!”他强抑冲动,最后忍住了。冷霖渡的腰背突然挺直,转脸看他,目光变得凌厉寒冷。他躲开了这双眼睛。

舒莞屏觉得面颊上有击打的痛感,还有北风的刺疼。这个夜晚除了圣女贞德画像给予的惊讶,难忘的还有后来,一个小声默念《贞德颂歌》、由欣悦难抑的激动突然变得绝望的人。绝望,啊,这两个字是怎么跳到脑海中的?可这是不会错的,这一刻他真的从这个人的眸子中看到了伤绝。

回到住处,舒莞屏久久无法入睡。打开那个柳条箱包,取出那张灼烫的画像,让烛光一次次移近又挪远。他发现与以往不同,只有这会儿才真的看清和读懂了这幅画。画中女子比那张西洋圣女的脸庞更为俊美,特别是那双眸子,楚楚动人。这是侠女与丽人的完美合体。从她的心窗投出的,是一束久久不熄的强光,这光投向的不是某处场景,不是战场和烽烟,不是一群厮扭搏杀的人,而是某一个人。这个夜晚,他读出了深不见底的温情和爱怜。

无法遏制的潮涌荡起。必须立刻见到她,就此奔向一路颠簸的终点。这样的夜太长了。

一连多天过去,他不再像过去一样吃和睡,也难以阅读。他在屋里走动,拍打坚实的墙壁。大草屋海草混合河泥做成的厚墙,沉实坚厚。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囚徒。坐在那张琴桌前,试着抚弄,不成音调。他觉得冷大人食言了:对方并没有对自己言说五音之妙。是的,这个人究竟有多忙,外人是难以想象的。他甚至想到这位冷大人每天只用常人十分之一的时间睡眠,通宵达旦忙碌,还会寻一些间隙画上几笔。自己是何等有幸,与大人长时间共饮叙谈,甚至能够一起品赏画作。

又是多日不见冷大人的踪影。舒莞屏午夜走出屋子,在柽柳和合欢树间徘徊,看那些长廊连接的屋子透出的烛光。一两个影子在不远处游动,那是卫士。他们不会无视他的存在,显然不想打扰他。

又一个深夜来临。困倦不见了,这有点怪。他感到惊讶的是,自己住到冷大人隔壁就不再有午夜前入睡的习惯,而是随着这个时辰的逼近而变得亢奋。常常于凌晨强迫自己睡去,可是一早就会醒来,一整天不觉得疲怠。他甚至怀疑此地隐伏了某种类似于细菌的东西:在同文馆学过的解剖医学中涉及病毒与细菌,知道那是肉眼无察的极细微的活体,有巨大能量。这无测的能量正在左右自己。兴奋,躁动,古怪的欲求,已将整个人俘获了。他无法得知这种后果是什么,只是多少明白了冷大人颠倒的作息,以及超人的精力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正在室内踟蹰,响起了敲门声。是瘦削青年:“公子,大人嘱我好好服侍您,他正连日在外巡察,不放心您。”他举起手里的东西,一个朱红木盒。有一股香气漾出。盒中原来是几个小碟、一壶热酒。摆上案几的是几片红色腊肉,醋鱼,酱瓜,还有从未见过的吃物:三只醉虾。精美的夜宵太诱人,他感到了饥饿。瘦削青年并未马上离去,而是站在一旁斟酒。他邀其共饮,对方辞谢。

男子离开时,一阵冲动让舒莞屏上前一步:“请转告大人,我真的不能再待下去了,我要拜见万玉大公。”男子躬身施礼:“知道了,公子。”男子出门后,他即有了睡意,和衣小憩,很快入眠。这是许多天仅有的一次深睡。醒来已是半上午时分。餐后出门,看大城池的秋景:一路匆促躁急,抵达后竟未好好领略一番。碧蓝的天空、摇动的树木;白云走得快了些,一只胖胖的白鸟飞过。这提醒他此地多水,渠河纵横且离大海不远。极目远望,看草顶大屋间掺杂的砖石建筑。所有房舍都很分散,似乎没有严格意义上的街巷,也找不到传统的家居院落,真像旷野上生出的一簇簇巨型蘑菇。

他沿着清澈的渠水走去,路过一些房屋,看到一队兵士正在操练。他们着装一致:打裹腿,穿灰衣,戴圆筒帽,腰扎皮带;没有发辫,不,发辫挽在帽子里。一旁的木架上放了刀枪,西洋快枪。他站下欣赏了一会儿搏击,继续向前。刚走近一个跳蛙作响的蒲塘,有人热汗涔涔赶来,是那个瘦削青年。“公子让我好找啊,我该陪您出门的,实在不好意思。”对方喘息着,最后说到一件要事:冷大人回示,说万玉大公军务在身,短时间难以回府,还请公子鉴谅。如公子实在寂寞,可去城郊观事。

又是“观事”。舒莞屏心中一沉。他自知日日盼念之事再次落空,此刻何止寂寞,而是愤懑和焦灼,还有疑惑:那个马上女子或许最终只是一个传说,仅仅活在奇幻之境,无法看到也难以走近,因为并非一种“实在”。“公子想去哪里观事?”男子稍稍提高了声音。舒莞屏抬头,大声回道:

“我想看大海!”

马车一直向北。这里谓之“大城池”,是当地人的习惯叫法而已,其实更像几个互不相连的村庄,撒落在河道水汊间的大片淤沙丘岗上。这是几千年海风与激流相互作用之下形成的特异地貌,历经多年营造,一簇簇大草顶屋疏密有致,倒也可观。道路两旁植被旺盛,多是柽柳蒲苇。另一些内地树种,如柳树和白杨十分常见,不过更加高大生旺。女贞合欢栾树橡树黑松,也能见到。舒莞屏发现自渡过界河,有两个特别之处让人留意:一是大草顶房多由长廊连接,二是常常见到美人蕉。前者或为防风及私密之需,后者则不太明了。一丛丛美人蕉在院内吐放,好像正探望一个个过客。

随着往北,风变得凉了。瘦削青年和另一个年纪稍大的兵士一路陪伴。兵士冷冷的面容和腰间的短铳和弯刀,提示这里仍需警戒。三人乘一辆双套车,厢中没有软座,好在道路不太颠簸。瘦削青年说:“我们其实可以坐船的。”原来海边有几个小码头,河道畅达。“船的用处在这里更大,它们好比蒙古人的马。”舒莞屏点头。他记起进入界河之后不断弃车登船,远比乘车舒适。不过这次来海边选择乘车是对的,他们还要去无法通航的地方。

一道道沙岗生满了杂树。鸟儿喧声逼人,还有其他动物在嘶嚎。偶尔见到岗上闪露的孤单屋顶,那是哨卡。大约穿越了三四道沙岗,一抬头看到了低平的生满灌木杂草的沙原,不远处就是大海。天际线无法分辨,因为天色稍阴,望去是统一的铁青色。海的深处呈墨绿,越是近岸颜色越浅,最后变成蓝色和绿色。鸥鸟多极了,它们起起落落。离岸远近都有海岛:远的半隐于云雾,近的则很清晰。舒莞屏长时间看着一个近处的海岛,那里的房舍也是大草顶,绿树杂生,看去轮廓清晰。

“这岛真好!”舒莞屏发出赞叹。瘦削青年点头:“那是‘浪荡岛’,看着近,坐船要一个钟头哩。要等南风。”舒莞屏举袂试过,西南风。“我们能去那个岛吗?”“哦,这得有牒令才行。公子去那里不难,改日可问国师。”“岛上都是打鱼人吧?”“是,只有鱼,粮食菜蔬要从这边运去。您看!”瘦削青年手指一条刚刚驶出的船,“那是当值的船,两天一班。”那条帆船不大,好像一动不动凝在水上。“平时岛上的人就乘这船进出?”“是的。不过他们不能轻易出岛,那也要牒令。岛上有一个水营,他们属于护城副都统管。”舒莞屏在想,如果有进犯者从海上袭扰,那么这个岛对于防御太重要了。若是官军的战舰,要抵御恐怕不易。

瘦削青年知道舒莞屏在想什么,说:“这一带海岸的大炮是最厉害的,以前让几支水匪葬身海底,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打这里的主意。如果从东西南三个方向进袭,那才是最难防备的。悍匪和官军形成三面合围,有过几次险象。不过我们的将军可不是吃素的。”他说起这些,一改往日的寡言少语,话语畅快。海中的帆船不觉间驶向码头,它变大了,帆是深棕色,竟然在逆风中鼓胀,舒莞屏颇为不解。

码头上有一些人,大多像兵士。卸船的人肩扛重物,或几人合抬一些很大的物件,发出闷闷的呼吼。舒莞屏想到近前去,陪伴的三个人却建议往西:“那边是渔场,快上网了,那才好看。”马车上卸下两匹马,他和瘦削青年骑马,两个兵士一个留在车上,一个徒步相跟。在噗噗的浪花旁策马好极了,这在舒莞屏还是第一次。海风清凉爽利,鸥鸟喧叫,有的竟俯冲到马尾巴那儿。濡湿的粉细河岸上留下一个个花样蹄印,马似乎也很愉快。从这儿望向大海,颜色又大为不同:一层层一缕缕,如同凝固的厚云。深黑色、微紫色、蓝色和白色,渐次排开,在近午的阳光下变幻。近处有几条大鱼在跳跃,划出一条短弧,溅出白色水花。有一种钝声从深处传来,像牛的哞叫。舒莞屏让马放缓,侧耳倾听。瘦削青年听了一会儿,说:“哦,海牛,谁也看不见。它叫的时候会有大风。”“你也没见?”“谁都看不到。不过都知道,‘海牛一叫,大风必到。’”“什么时候?现在?”瘦削青年摇头:“不知。有时一个时辰,有时要到半夜。反正听到它的声音,船就落帆靠岸。”

前面有一簇簇人影,呼号声近了。“啊,上网了,我们来得正好!”瘦削青年有些兴奋。离那片人影越来越近了。有两个穿了油布衣裤的汉子咋咋呼呼从一条舢板上下来,抬了一团火焰似的东西。他们惊呼一声下马。那团火焰在燎动,两个汉子像被烧灼一样,不断发出尖叫。近了,原来是一只大到吓人的章鱼,装在一个大筐中,勒了几道绳子,长了吸盘的长爪伸出。它的巨腹因为生气而鼓起,颤动,眼睛黑紫,是两个大大的斑点,闪烁和盯视。舒莞屏不敢近前,两个汉子见了他们立刻闭上嘴巴,不再喊叫。他们小心地绕开,一匹马却因为好奇挨近了一点:只一眨眼的工夫,就像一束火焰在风中燎了一下,章鱼的长爪紧紧缠住了马腿。马往上一蹿,蹬了几下,章鱼的火色长索还是死死绞住。

舒莞屏和瘦削青年吓坏了,不知所措。两个汉子躲闪腾跃的马,一个从腰上抽出弯刀,瞅准机会一个箭步上前,把章鱼长爪砍了下来。马跳开,那截断下的章鱼长爪还吸附在腿上,马嘞嘞大叫,跺蹦,好不容易才得解脱。两个汉子抬着那团舞动的火焰远去了。舒莞屏看清是自己刚才骑乘的那匹马甩掉章鱼长爪,它向这边靠近,依偎在身边。他抚摸它受惊的身躯。

震耳欲聋的声音,是整齐的拉网号子。大网的白色漂子在近海形成一个直径十丈的半圆,两端都有人伏在绠上,随着号子用力。领头呼号的是海老大,高大粗壮,脸色凶狠,来回跑动、骂,踢打拽绠的人。随着半圆形的漂子一点点移近,围在网中的鱼虾沸腾起来。大鱼跳到一人多高,垂落时激起一片浪花,无数的水族攀到水溅高处,发出若有若无的尖叫。像梭镖一样的针鱼刺中了鳐鱼,鳐鱼又甩动长尾打翻了鲅鱼。青魆魆的大虾弹射箭须,周边小鱼无一幸免。生死之间的一条界线,就是那道白色的网漂。一条银色大鱼在阳光里发出刺眼的亮色,它翻越了那道弯弯的漂子。海老大愤怒至极,骂人,骂鱼,骂大海,骂一切见到的东西。不断有大鱼成功逃脱,海老大快要急疯了。就在这惊天动地的呼号叫骂、海浪和死命挣拼的水族嘶鸣交织中,那道弧形白色漂子终于缩成了很小的扇形。

舒莞屏看到了一座鱼虾的小山,迎着西南风翻滚倾倒。吼声不知来自大海还是人和鱼,耳膜快要爆了。海老大的怒吼就从这巨大的嘈杂中冲出来,号令所有人,让他们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各领其职:一部分人跳进海中,冒着被突然变大的浪头冲走,或被网线缠住淹死,或被长嘴鱼咬伤咬残的危险,游到漂子跟前,用尽全力提拉,阻止水族最后一刻逃窜;另一群人半伏到拍岸的浪头下边,闷住一口气按住网脚,以防水中生灵从下边脱漏;再有一群人于沙岸不远处飞快铺开一片苇席,等待从大海里俘获的水族。

近岸是一排排半卧于沙子下的渔铺。这是拉网人的住处。渔铺旁到处是摊开的网具、锈蚀的铁锚、一条条舢板。这里有制鱼坊,所有捕来的鱼类都要在这里分拣,小鱼做酱,大鱼剖洗腌盐;虾蟹之类或腌制品要转运码头,送往大城池周边地区。瘦削青年说整个河西共有十多个这样的渔场,它们是重要的银库来源。除此之外还有捕蜇场,那是更大的进项。“渔场不如捕蜇场,从春季到初秋,海蜇涌来,船都没法出海。捕海蜇不用拉网这么费力,只用长柄抓钩一只只拖上来就行。不过海蜇上岸不久即会化成汁水,那要赶紧使上盐和白矾才好。这里的海蜇场是江北最大的,从这儿往西就是几条河汊入海口,那边有十几个捕蜇场,上千人捕蜇。”

舒莞屏想一直往西,去那片捕蜇场。“那还远哩公子,要再找时间。除了渔场和捕蜇场,还有两个盐场。”瘦削青年抱着膀子,天有些冷了。“大城池地可肥沃?”他想到了粮食供给。“我们有最好的粮田。公子可能想不到,我们还有金矿。”“金子?”“金矿的一半在我们手里,另一半在官家手里,”瘦削青年看着西南方的迷茫天色:“不过用不了多久它就全归我们了。”

舒莞屏似乎记得以前吴院公讲过的事情:曾祖父曾奏请朝廷开发半岛中西部金矿,未得准奏。那是天下少有的富矿,几道不高的山梁,名曰“玲珑”。当地山民用土法开采冶炼,官家只想掠夺。“悍匪蜂起,官匪勾结,最苦的是淘金人,他们捧出的是黄金,留下的是尸骨。”吴院公言犹在耳。

舒莞屏看着西南方,那是一片浓浓的雾霭。

一场风暴正在逼近。他们忘记了海牛的哞叫,正在马上缓缓而行,突然听到了由远而近的躁动:连续不断的浪涌从深海一排排耸起,撞击,水体迸裂,无数碎屑扬到高空,发出呼叫。这声音渐渐变得尖厉,终于猛烈爆发。大团乌云赶来相助,将水举得高高,狠力抛开、击碎。紧跟而来的浪涌像鲸鱼背一样出现,匆匆赶往海岸,去征讨吞没,去拆毁陆地,去呼唤海边的亡灵。陆地上的亡灵多到森林一般,在上万年的时间里,在人还不像人的时代就开始诞生。死对于亡灵就是生。亡灵的来路千差万别,最多是溺死鬼,其次是被石块和铁器打死戳死的。最年轻的亡灵来自沙堡岛,这些人死得惨凄而又突兀,因为这当中最不幸的是被西洋火器所伤的一批,这些火器的发明者是心智不全的人,不知道火器将人击中是怎么一回事:它不像刀剑那么痛快,只让人慢慢流血,迟迟不愿变成亡灵。

瘦削青年捂着帽子看天空翻涌的云朵,叫着:“天哪!”他看着舒莞屏:“公子,风暴来了!你看海牛叫得多准,它来了!”“怎么办?”“我们别找那辆车了,直接往南,去大沙岗南坡躲一躲吧!”舒莞屏凝神北望:大风和沙末混在一起,刚才还能看到的景物全都不见了。“天哪,拉大网的人怎么办?我们的车、两个兵士和车夫去了哪里?”他叫着,手勒缰绳,马在抖动。瘦削青年有些急:“拉大网的人会跑回渔铺。咱们的人不要紧,他们会钻到车下边躲过风暴。老天,这风沙可真大啊!”

两人往南疾驰。刚走了不远就听到呼喊:“啊啊,我在这儿啊,是我啊!”瘦削青年勒紧缰绳,马在北风中扬起前蹄。舒莞屏打马奔去。一大团沙粒旋来,整个人和马腾空而起,好在落地时没有跌倒。他吐出嘴里的沙子,跳下马寻觅喊声。前边传来呻吟:一丛被沙掩去半截的柽柳下蜷着手捂腹部的兵士,身上的沙土渗出了殷红的血。“啊,原来是你!如何受伤?”他认出这是那个卫士。“大人,我刚离开车子,就遇到了一个蒙面水鬼。这是真的!他没有火铳,可是他有吹管,是暗器把我射中了。”

大片风沙搅到身上。舒莞屏用身体遮挡他,从衣服上撕下一片布绺为其包扎。血渗得轻了。舒莞屏把他扶起,费力搀上马背。卫士嘟嘟囔囔,还在说“水鬼”:“他肯定是半夜摸营的,遇到了风暴。他不会是一个人,是一伙!”

舒莞屏觉得大风沙裹起自己和马,还有卫士,囫囵个儿往前推。半个时辰之后,又一匹马出现了,险些撞在一起。舒莞屏认出是瘦削青年,摇动伏在马背上的卫士,让他复述刚才的话。瘦削青年大叫:“我们快去告诉沙岗上的兵士!快!”

沙岗上的草顶屋里跑出几个兵士。他们和瘦削青年耳语几句,七手八脚搀起受伤的卫士。风暴平息已是午夜,舒莞屏等人不能停留,让兵士备一套车马上路。车子疾驰,半途遇到一队兵士,这些人是为拦截那些“水鬼”而去的。

急急赶往大城池,抢救伤重的卫士。黎明前来到一个树木茂密的院落,这里有浓浓的草药味儿。他们把伤兵抬下马背,有人走来,一见瘦削青年就叫了一声。伤兵抬到室内,这里灯火通明,药味刺鼻。一个戴了绒帽的医生看了伤情,一仰脸看到舒莞屏,叫一声:“好俊美的官人!”舒莞屏从对方的鬈发、眼睛和声音上知道,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瘦削青年在他耳边低语:“大药堂总管。”

卫士在天亮前醒来。女总管对愁眉不展的舒莞屏说:“官人放心,他几天后就能站起。刀伤无碍,左耳旁的青紫斑痕才叫麻烦,那是亡灵的阴毒。”她目光灼热,他将脸庞转向一边。对方说下去:“亡灵在夜间和风暴天出来,单个或几个一伙。这在沙堡岛是常事。大药堂救过不止一个被它们所伤的人。”“真有这事儿?”“嚯,沙堡岛不是别的地方,溺水的多,船在海里河里翻了是常事;还有交战杀戮,山匪一进水汊就无路可逃。多亏大公,只有她才镇得住!她出去巡视,离开大城池了,那些亡灵就从淤泥里冒着泡儿上来;大风一起,还能从沙土中吹出来。它们借着风势一路喊叫,找人报仇。找不到仇人,就胡乱撕咬。官人可得小心,不过咱有大药堂,有药,有驱邪符。”

她诡异的神色让人害怕。舒莞屏看了转醒的卫士,只想离开。他和瘦削青年走出院落,女总管一直送出大门。瘦削青年咕哝:“她父亲是大郎中,去世后就由她接手了。”舒莞屏说到水鬼偷袭的事,瘦削青年说:“那是小股水鬼,原想劫持浪荡岛,遇上风暴,就转向了渔铺。都擒了。”这消息让人放心一些。他在想冷大人离开的时间,今天已是第五日:“但愿大人不要遭遇这场风暴。”“不会的。大人已经回来了,他还问起公子呢!”舒莞屏听得真切,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舒莞屏睡了一天。侍童在天黑时携来食盒。莲子粥,糖渍小鱼、酥饼、烤水鸟。焦嫩的小鸟让人不忍食用。饭后一杯苦咖啡,让人感受了特别的安怡。一天一夜的经历宛若梦幻。午夜展开半岛地图,这是在顺德饭店绘制的,沿海岸线添注了一些标识。烛光移近,先是找到浪荡岛,然后寻觅那些河道、渔场和水汊。从这里往西,一直到莱州湾西侧,有更多的沼泽和水道,是极其复杂的水网系统;似断还连的沙堡岛像锁链一样延伸,这中间就有盐场、捕蜇场和大大小小的渔场。

清晰而沉着的敲门声。他想到了归来的大人。果然,还未等上前门就开:冷大人。大人进门的一刻,后面有人为其加了一件披风。“公子受惊了!”一声低低的问候。“大人辛苦。我们只去了一天一夜。看过渔场,还有来往于浪荡岛的船。”舒莞屏有些兴奋。冷霖渡扯扯披风说:“公务在身,不得不经常出行。独处于我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孤独,这是何等美好啊!可惜人这一辈子总也停不下来!”冷大人看着他,眼里是热切和怜悯的光。

他们相对而坐。无语的一刻,舒莞屏记起了那些油画。每一张每一笔都要一丝不苟,那要耗去多少时光!可面前的大人何等忙碌,用东边大营副统领的话说,他就是诸葛再生,事无巨细,亲手料理,等于是万玉大公延长的臂膀。此刻,这位稍稍瘦削、面色苍白的人,看去何等温和平易。舒莞屏正在压抑突来的冲动:再次提出拜见万玉大公。他不知该怎样忍住,对方却替他说出来:

“公子,你等待的时间有些长了。船期已误,赶不上同文馆的季考,索性再等些日子吧。大公不在,我们就一起等待,闲聊一些事情。这对公子也许是重要的。你曾经和我一起看过那个地形图,记得古齐国的边界。你也许会问到‘大公’这个称谓。不错,吴院公说过,那个可敬的老人知道很多。不过这是一个最能守秘的人,他只吐露了很少一点。关于大公,他不会比我知道得更多。公子愿意听我说出一二吗?你听过了,再去拜见大公,也许更好。”

舒莞屏不待对方打住,急切的目光已经暴露了内心。他看着冷大人。

“那好吧。”冷霖渡将杯子推向一旁,“就让我们从大公的身世说起吧。你可能知道,她生于半岛最富庶的望族,是贵胄之后。话要从西周封赐齐姜说起。姜氏封国至今已近三千年,子嗣繁衍,流布于半岛,万玉为七十三代传人。这种血缘脉络,非专于谱系数年而不可考。不瞒公子,我自两湖总督幕宾时期即着手此事,历时十年又七,总算有一点头绪。万玉既是太公传人,那么按西人传统,即可称为‘大公’。”

舒莞屏生怕遗漏一字。冷大人停息,那双因莫名忧愤而变得犀利的眼睛盯过来,让人战栗。他避开这目光,发出怯怯一问:“可是大人,她并不姓姜啊。”冷霖渡嫌热一般推开披风,身子前倾:“这就是今夜要说的关节了。万玉原为姜氏所生,只因曾祖结仇于官家,才由万姓收养。改日我给你看‘宗谱考续图表’。公子,这份图表才是我一生最大劳绩,没有之一。”冷霖渡伸出两手,似要抓住舒莞屏的双肩,倏又停住。这双手拢向嘴边,呵一口气,飞快搓动起来。

舒莞屏将披风搭在大人肩上。冷霖渡低头:“我曾迷于星象。西人占术大不同于中华堪舆谶纬之学,其实互有牵连。我一直为万玉大公传奇所困,深夜无眠屡屡自问:一纤弱少女竟能手刃清廷蛮儿,跃马大荒一呼百应,何也?后入洋行,初通西人事迹,见贞德戎装策马图,又获万玉像,始觉二人何其相似乃尔!”

阵风吹过长廊。窗外星稀月明,树影摇动。冷大人额上渗出细小汗粒,呼吸稍急,伸手按住胸部,倚在窗边。“公子愿陪我到外面走走吗?”“啊,好的大人。”

他们沿长廊走出,一直走向旷地。风有些凉。远近微光,是大城池不眠的窗口。孤鸟飞过,羽翅击打夜气。秋虫鸣叫,是唯一的歌者。冷霖渡缓缓叙说:“多少年过去了。我投向万玉大公时年纪比公子大,舍弃了人人嫉羡的前程。我一生并无婚配,身边只有一个养女,也将她带来。今夜我必得告诉公子,这是冥冥中的注定,一种前定。”

舒莞屏未应一声。要说的话千般繁复,不知从哪里开启。他在自问:你已经为那场突来的“北煞风”错过了船期,还会错过什么?这一问,心口有一种窒息感。他按住胸部,那里一阵撞疼。

“我不知公子一路所闻,还有进入沙堡岛的观想。这里没有青州豪奢,也比不上舒府堂皇。此地唯有艰辛、忍韧,唯有与万恶渊薮一搏之顽志。几顶草屋,飓风难摧,何也?”冷霖渡一只手伸向冰凉的夜气。等不到回答,这只手即转向星空,在半空凝住。

第六章

两人踱步直至凌晨三点。寒意从北方来,无声无息侵入万物。舒莞屏衣单,额部却渗出微汗。冷大人近在咫尺,像一块烤人的赤炭。回到住处,舒莞屏发现内衣尽湿,顷刻间周身寒战,牙齿磕打起来。他和衣裹被,忍住眩晕,像颠簸在风沙腾空的海岸,眼前舞动章鱼的长爪。头疼欲裂,火焰般的长爪伸向颈部,喉咙扼紧。一阵呕吐,眼前一黑。后来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他睁开眼睛,很长时间不知身在何方。四周静极,没有远方。好像历尽跋涉来到这里,力气用尽。最后他看到了天花板、四壁,嗅到了浓浓的药味。这是哪里?用力想着,听到了缓缓脚步。有人走过来,使劲探头:绒帽,圆眼,紫色眼睑。“啊,我如何来到此地?”他终于认出这是大药堂的女总管,欠身发问。

女总管上唇绷紧,睫毛根根粗壮,快要挨近舒莞屏的脸颊,眨动着,鬃刷一样刺痒了他。“呜呀呀!”她擦一下口水:“官人总算转活过来。你中了寒邪,阴毒攻心,前些天被亡灵偷袭了!”舒莞屏仍旧问道:“我如何来此?”“府上差人抬来,那会儿你咬紧牙关,快闭气了。”他想站起,谁知刚一动即被揪住。“官人死里逃生,身上的怨毒像苇根那么深,须连根拔除哩!”她做个威吓的鬼脸,转身喊叫:“大赖二黑子三麻腿,快来!”

应声跑来三个人,都是年纪不大的女子,身穿粗布连体衫,头戴四方小帽。她们盯住床上的人,按女总管口令行事:扭住,抬起,“呼啊呼啊”叫着,一连穿过几间厅堂,进入一个烟熏火燎的小屋。屋里有一张宽大的木椅,上面是几条布带。她们不再听他喊叫,只用带子将人束紧。对面是一张长条供桌,上面是香炉,墙上贴了凶神恶煞的画像。女总管燃起三根粗香,插入香炉,双唇飞快嚅动。三个女子将几支竹筷蘸了水,在碗中扶住,然后小心地松开。竹筷重复倒下几次,最后两次竟直立挺住。女总管大喝一声:“好一个魔障,还不与我拿下!”旁边女子手持一把砍刀,猛地砍向竹筷。

竹筷扑地,女总管好像力气尽失,拍打舒莞屏:“官人看得明白,果真是亡灵所伤。毒在腠理之下,趁着还没游到肺腑,快些吸拔出来,再晚一个时辰就没命了!”她两手做个抬起的动作,三个女子就“呼呀”喊着将人托起。她们将他抬入一间生了火炉的屋子,放向一张结实的大床。舒莞屏觉得自己又要晕厥,盯着床上的两根布带,用最后的力气吐出一句:“不可拴绑。”女总管哼哼笑,俯身叹气,将他的手腕捏住,搭上三指号脉,又撑开眼皮看过,对三个女子点一下头。

她们解他的衣衫。“医家大人,断不可以!”他喊起来。女总管缩缩鼻子:“官人以为这是何地?救命要紧!”三人手脚利落将人缚住,动弹不得。很快脱得一丝不挂,他口中愤愤:“我会说给冷大人的!”她们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为之翻身,伸手度量颈下每一节椎骨,又在臀部那儿按压几下。女总管说:“真是一个玉人儿。小心些吧,就当一件细瓷。”

她们取来几片白绢,将四肢细细缠裹,只留躯干,把酱一样的东西均匀涂抹。麻辣,灼烫,忍不住呻吟。“好生受用啊,活不成了呀,刀割一样呀,扎心扎肉啊!”女总管站立一旁嚷叫,一脸嬉笑。三个女子满脸肃穆,盯住床上的人。覆在肌肤上的棕黑色酱料鼓着水泡,破碎时冒出镪水那样的气味。一刻过去,她们用一个短柄刮板上下拉动,除去酱料,用热巾擦净身体。肌肤白里透红,有几处紫色斑块。

女总管大眼突起,指点那些紫斑:“阴毒从这儿出来,看亡灵做了手脚!呀,或许是些女亡灵!想想看,几十年不遇的小生,怎会放过?一边的男亡灵个个都是嫉眼后生,少不得趁机使些阴招。”一个女子问:“寒湿可盛?”“阴毒有,寒湿就有。快往任督二脉走动火罐。”她们搬弄竹筒做成的火罐,用一团棉花点火,飞快扣在身上。肌肤往罐中收缩,舒莞屏再次呼叫。女总管坐在床上,啧啧赞许,低声咕哝:“这就尽可放心了。余下日子喂些汤药,往脑瓜上系一条箍魂带。”

舒莞屏睡了两天两夜。第三天下床,果然觉得清爽许多。他谢过女总管,就要离开,对方却厉声阻止:“不可。这不过是做了一半儿。凡被亡灵使过阴招,除根最快也得七天八日。那些顽皮阴狠的东西,全不按人间伦理行事。我这里说些陈年往事与你,官人听悉。”正说着一个药娘端着东西从旁走过,女总管做个吓人的手势,对舒莞屏挤一下眼:

“那一年大药堂从浪荡岛招来几个药娘,个个眉眼怪俊,胸脯鼓凸。她们要学会熬药下针走火罐,推拿捋背。要知道大药堂并非火阵救急,专为副都统以上大人疗治。那天官人送来的刀伤卫士,转活后就送到小药堂去了。”

“他伤势如何?”他打断她的话。“保好。拔除阴毒,敷上刀创贴也就无碍。官人看上去无伤无疤更无血渍麻花,倒比那人重上十倍!”“何以至此?”“何以?”她翘起厚唇:“官人没有照过镜子?老天,你这样的也敢投胎下凡!睁开眼四处睃摸一下,世上去哪儿找这样的?不说大眼生生,就看这头发乌油油浑身面团一样,多少人恨不能嚼嚼咽下!人间如此,阴间又能好到哪里?那些亡灵遇见你,怎么会有好果子吃?它们要挽起袖子结果了你,哧啰哧啰一顿折腾,让你死不了也活不成,小鸡蔫拉着!”

舒莞屏叫着:“总管大人,在下实在无法入耳!”“我本是讲那几个药娘的。官人把耳朵支棱起来吧。事情原是这样,她们刚进大城池时野性未除,结果也就出了大事。”她龇牙咧嘴,吸着冷气:“她们不知自己早被亡灵盯上了!那些瘦干干的亡灵溜出野地,嘴含苇秆吹出风声。几个女子穿了薄衫睡在边厢,风声越来越大,吹开屋门。老天,窜来的一群亡灵又细又高,蓝的,煞白的,还有粉紫色的。这要看当初变成亡灵的季节,天气越冷颜色越深,冬天是黑色,夏天就是白色了。它们野疵疵凉巴巴,七手八脚把她们抬出屋子,抬到水塘边,就像捉到大鱼一样欢喜。说来没人相信,亡灵对人非礼只是把阴气吹进体内,让她们浑身鼓胀。可怜的药娘眼瞅着完了。老娘为她们诊治七天七夜,一点点祛除阴毒,这才让人转活过来。”

舒莞屏额上汗出,只求她别讲了。女总管叹一声:“官人的阴邪比谁都重,因为那些男女亡灵合起来占你的便宜!”

接下的几日要吃没完没了的汤药,它们装在紫花瓷罐中,散发出铅锡和铁锈味儿。用药三日,又系“箍魂带”:一条宽不过二指的布条画满驱邪符号,扎到脑门上。“使上它,魂魄也就聚起来。那些犯了癔病的人,就因魂儿散了。魂儿多轻啊,那是随风飘扬的。”女总管这样说。她把扎了额头的舒莞屏领出门去:“四处看看吧,你又不是外人。”她前边引路,漫步院中,看塘里嬉玩的花鲤,拍它们摇晃的头颅。这是宽敞的三进院落,同样是海草屋顶。正屋是宽大的套房,内置精致的桌椅卧具。几个素衣女子拿了东西在门前走过,个个端俊。“这都是来自浪荡岛的药娘。”她说。来到边厢,里面一片忙碌,蒸汽浓重。有人呼呼拉动风箱,还有人推着小型石磨。摞成一人高的多层笼屉冒着白汽。穿过边厢,去一间安静的大屋。女总管用钥匙打开一个高大的柜橱,里面是颜色不一的瓷罐,贴了封条。她说:“这是滋补汤盅,能让人起死回生。”

舒莞屏看着这些斑驳的瓷罐,似信非信:“总管想必吃它?”她脸色陡变:“我?岂敢偷吃一盅!我是替府上大人掌管钥匙的!”

舒莞屏要在大药堂度过七天。他走进疏林,看一棵棵青杨:它属于白杨一族,树干白皙光滑,叶子墨绿,树冠收拢,有一种清纯动人的气质。偶有药娘从林中走过,漆亮的眼睛往这边瞥一下。他不敢判定她们是否被亡灵非礼,有些心痛。

终于可以离开了。他向女总管施礼。门外有车子等候,瘦削青年恭立车旁。“冷大人可好?”“大人出行两天,今儿个去见大公了。”舒莞屏眼睛一亮:“大公归来了?”“是的。”“啊,她终于,她总算回来了!大公!”最后一句呼在心底。

回到住处。这里仿佛比往日空寂许多。他在屋中踱步,看那张宋画和蒙尘的琴。天快黑下来吧,午夜或凌晨即可见到冷大人。他回想刚刚度过的七日,觉得那么新奇。自己像被施了魔法,浑身松弛,只觉涓涓热流从小腹往上游动,在胸口那儿停留一瞬,又爬上喉结。他看着渐渐昏暗的窗外,好不容易等到烛光燃起。门响了,是提送食盒的侍童。一点食欲都没有。今夜何等漫长。不知等了多久,门终于再次叩响。这次进来的是冷霖渡,舒莞屏发出“啊”的一声。大人轻拍一下他的肩膀:“听说公子病得很重。还好,气色尚可。”冷大人看着摆在案上的几个小菜,伸手捏起几条小干鱼填在嘴里。舒莞屏为他斟了一杯颜色淡绿的酒。这酒有一股苹果味儿。冷大人颇不胜酒,几杯下肚脸色红了。“大公归来了。”冷大人的声音透着苍凉。舒莞屏一颗心跳得飞快,盯住对面的人,发现他双颊的红晕瞬间褪去,变成灰白色。

“大人,这一天真的到来。我有些慌乱了。”舒莞屏正要站起,被对方伸手按下:“与我最初的情形一模一样,公子。其实大公再平易没有。她这次离开的时间有些长,我也牵挂起来。公子,要知道她不是自己,她是这里的一切啊。归来就好了,可惜一回到府里又要忙碌。人看上去好像没有消瘦,她就是那样啊!公子,她真是一个神奇之人啊!”

冷霖渡的声音昂扬起来,但很快缄口。舒莞屏不知拜见大公的具体时日,白天或夜晚,黄昏或凌晨,只要大公愿意,可以是任何一个时段。冷大人心中似乎了然一切,淡淡回道:“我的孩子,就是小棉玉,到时候会领你去的。她是大公最信任的人。哦,你等小棉玉好了。”“什么时候?天明?”“哦,她很快会来的,这事儿她会办好。”

冷大人走后,舒莞屏想强行入睡。他抑制心底的兴奋,用尽所有力气让自己休憩,以便神情专注地站在大公面前。可惜全部努力都失败了,无论如何难以入眠。最后是几个模糊零碎的梦的片段:过河的小船、大药堂的女总管、水塘边的算命女人、操演场的呐喊。

用过早餐,太阳照亮窗棂。多好的一天,不仅毫无困倦,而且心情明朗。他觉得这是吉祥的一天。果然,送饭的侍童刚刚开门,身后的一个人就出现了。门一点一点推得大敞,强光映出一个瘦小的剪影。他看不清逆光中人的脸庞,只觉得是一个比侍童还小的少年。舒莞屏向前一步,门外的人似乎要吓得逃窜,但退开几步又站住了。舒莞屏离对方只有三四步远,这才看清是一位女子。“小棉玉?”他心头闪过一个名字。

她总算跨入门内。实在看不出年龄。瘦小的身躯,举止宛如孩童。她侧身关门的一刻,他看到了她脸上有一层绒毛,是比常人更为显著的细细的毛发,让人想到一枚秋桃。小巧的鼻梁很秀气,杏核眼,可惜鼻孔微翻,这使一张稚气的脸庞变得相当怪异。她身材太过单薄,平肩,一双粗手大到不成比例。这双大手关上门,一直压在身后,看着主人。

“您是小棉玉吧?”他上前一步。“舒公子,我是。”声音沙哑,十分细弱。她往屋内走了几步,悄无声息。“是冷伯让我来的。”“哦,冷大人说过的。”他声音里透着高兴,看着这个走近的女童,吸了一口凉气:她绝非十几岁,近看至少有二十或三十岁,那目光沉甸甸的,肌肤也无光泽,眼角的几道深皱透出沧桑。只是整个稚弱的身体,看上去好似孩童。她开口有些颤抖,那是羞涩之故:太羞涩了!舒莞屏从没见过这么胆小和慌促的人,她简直不敢正眼看人,顶多用眼角扫来一下,一双大手不知该放何处,一会儿捏弄衣襟,一会儿搓着裤子,最后攥成一对拳头。她紧攥双拳,满脸绒毛在微弱的室内光色里变幻,不再闪烁金色,而是变得暗淡,伏在脸庞上。

“冷伯让我好好服侍公子。”小棉玉垂着头。他这时发现了她的过人之处:睫毛很长,这大概是整张脸庞上最显著的特征。他说:“我一切都好。”面对这个怯懦的女子,他有些怜惜。他记起冷大人的话:小棉玉是万玉大公最信任的人。这让人刮目相看。他忍不住问道:“我们何时拜见大公?”

“啊,大人决定便好。”

“我?我来决定?”

“是的大人。”她依旧垂着头。他一下站起,不知该做些什么。更衣?洗漱?准备见面的礼品?对方的回应让人惊喜而又局促,实在大出所料。他搓搓手,回头瞥一眼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踱回桌边,问道:“只不知大公的起居习惯,她何时方便?”小棉玉看着桌子:“大公无论睡多晚,都是黎明即起。”“是这样!那我们立刻、现在,这就动身?”小棉玉站起:“好的。”

舒莞屏毫不耽搁,换了熨洗的衣服,站在镜前:一个年轻公子,似有陌生,向他皱眉眨眼。“你啊,考验的时刻到了,这比季考和年考还要让人慌张。”他伸手拍一下对方,镜子上留下汗湿的指印。抱起柳条箱包,取出里面的香樟木盒;少顷,决定携带整个箱包。贴身衣兜里是那封信札,他一路上小心按抚,却从未打开。正正衣领,踱到外间马上愣住:冷大人不知何时站在那儿,独自一人,正在等候。

“公子,如果我没有猜错,你的箱包里有别人的一件东西。”“别人?什么东西?”舒莞屏把箱包收紧腋下。“它曾经是我的,后来么,就属于另一个人了。现在这件东西又要回到主人身边了。”冷霖渡的目光紧盯那个柳条箱包。舒莞屏恍然大悟般“啊”了一声。冷大人点头:“你还记得那个夜晚的交谈吗?关于大公和圣女贞德?我当时没有说出那幅画的下落,其实知道它在哪里。它正被你一路携带,你却不知这是一件多么重大的事情:你是替人归还一件信物的。公子不必紧张,我不会截取这件宝贝的,尽可放心。不过在你完成这件大事之前,我还是要最后看它一眼。它毕竟是我一笔一笔用心绘出的,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吧?”

舒莞屏自见到冷大人以来,从未听到如此恳切的、近乎哀求的声音。“冷大人,当然,一点都不过分。”他把箱包抱到桌前,打开,取起那个硬壳圆筒,除去外面的丝绒布套。旁边是一双逼视的目光,是在极力克制中微微颤抖的两只手。舒莞屏屏住呼吸,一点点展开画幅。空气凝住了。斑斓闪烁,一双由远而近的明眸如同闪电般射来。白马,长发紫巾。似有若无的长嚏,马蹄的叩击。舒莞屏听到了急促的呼吸,一转身,看到了一张煞白的脸。冷大人双目紧闭,像害怕灼伤一般,稍稍歪头,发出一声指令:“请收起吧。公子。”

从这里前往帅府不足三里,还是乘一辆马车。朱色车厢,内设软座。小棉玉将厢帘放下。舒莞屏撩开一角,看平整的沙路、路旁的白蜡树和合欢树。旷地疏林,几幢大草顶屋,几个院落。他不想询问,只待车子驶向终点。突兀地停车,窗外仍是空旷。下了车才看到一片树林,林隙里有一道高墙,上方露出海草屋顶。心跳加快了。两匹枣红马昂首伫立,车夫垂鞭不动。小棉玉在前边引路,走入林径,踏上一条卵石小路。穿过一道方门、一道月亮门。两个男子为他们开门。小棉玉步子灵动,走得很快,不得不站下等人。

院子里只有边厢没有正屋,迎面是一道横廊。两个身材颀长、面庞明净的青年站在廊前。要进内院就要穿过长廊,从另一端迈入。又是一个院落,不大,洁净雅致,美人蕉盛开。静极了。院中小路窄窄的。小棉玉把人领到屋中。宽大,摆设陈旧,老式木椅和藤椅,还有一张软榻。空无一人。一位男子端来茶点。小棉玉去了另一间屋子。他抱紧那个柳条箱包等待。

脚步声响起,不是来自里间,而是室外。小棉玉跟在一个细高身量的女子后面,步履轻盈。她们从边厢出来。舒莞屏站起。四周静谧,从门口望去,一片凝止透明的空间,一株摇动的紫叶李。细高女子独自进门。舒莞屏忘记了施礼。他一直看着她:光洁的额头,比常人稍窄的脸庞,漆亮的大眼,长颈。她微微含笑,冷凝的眸子很快化为温煦的暖流,从舒莞屏肩头那儿漫过,淹没了脸庞。“在下拜见大公!”一句刻板的套语吐出,就像捧了一件瓷器,颤颤端起,生怕跌到地上。她唇间露出洁白的牙齿,随之发出一声芬芳的叹息:“啊。”

她也许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依从对方的肢体语言,退后,坐下,腰身挺得笔直。那只沉沉的发辫不知怎么垂到胸前,他把它挪到后背。他听不到她的声音,只觉得她颀长的身躯稍稍离开椅背。与此同时,专注的探寻、无以言喻的热情,正从她的身上流泻和洋溢出来。她看去至多有三十岁,束一条紫巾,大把浓发垂向后颈。她的目光充满了仁慈和怜惜,像看一个令人好奇的稚童。他早已做好准备,端严庄重,竭尽全力捕捉她吐出的每一个字,不让它们溜走。他要将一些晶莹的语言的颗粒抓住,握在手里。他闭闭眼睛,吴院公的面容从脑海蓦然闪过。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让说出的每个字都圆润清晰:

“大公,在下谨受吴院公之托,前来送达一封信札、一件重要物品。”

“公子一路辛苦,让你等得太久。”她这样说,目光却落向那只柳条箱包。他的手在衣服里层稍稍停留,掏出了那封信札。她接过,展读,起身踱到窗前。她一直看着窗外。少顷,再次低头看着信札,看了许久。仿佛才记起屋里的客人,回过身来。舒莞屏知道该交与那张“女子策马图”了。他双手呈上裹了蓝色绒布的硬壳圆筒,后退,待她亲手打开。她动作缓慢,甚至有些犹豫,一点点将绒布褪去。只展放一半,只露出那双灼人的眸子,即飞快合起。她一直背向他,这时长吸一口气,转过身来。她示意他坐下。

“公子从南国匆匆赶回舒府,是吴院公的召唤吗?”“正是,我接到了他的急电。”“你在他身边待了几日?”“七日,从迈进西营大门算起,七日又两个时辰。”“加上赶路的时间,你离开西营已是第十一日。”她代他答道。他实在震惊,啊,一天不差。他点头:“正是。老院公知道时日不多,急于召我回来。他要交代身后大事。大公,院公和父母大人一样,都是中毒而亡。”他再也无法抑止泪水。

大公将信札按在胸间,这样许久,缓缓抬头:“公子,我们尚有时间叙谈。说点别的吧。哦,我倒要问一句,画像与站在你眼前的人,是否同一个?”舒莞屏泪花闪烁,看她:“大公,这画实在逼真!如果说还有一点差异,就是现在,这会儿,大公没有骑在马上!”他说得急促而又真切,因为画中那双惊魂之目此刻就落在自己身上。他有些怯懦,低下头,再次抬头立刻惊呆了:大公脸上漾起了少女般的绯红。啊,确凿无疑,这是一种羞涩!不过这神情只是一闪,旋即恢复了原有的沉静和肃穆。

“关于我的传闻太多,自十三岁开始。多少年过去了,我如今已经成了‘老万玉’。杀人恶魔、妖女,还有,‘下凡圣女’。好在我知道自己在哪儿,我是谁:一个侥幸逃命的女子而已。”这声音低沉而轻淡,透出一丝忧伤和果决。他听着,心里生出一种强烈的反驳之念、一腔沸动的话语,只不知从何说起、如何说起。她微微皱眉,一只手拍在他的肩上:“公子就像一只小羊。”

首次拜见大公,就在这句奇怪而突兀的比喻中结束了。前后只半个时辰。

舒莞屏许久以后还记得那一刻、那些细节,反复咀嚼那声呼叹:“小羊”。他百思不解的是,大公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难道自己给予对方的最初印象,竟会如此羸弱和稚嫩?不,他自认为自己是经历九死一生之人。他只想说:“不,我远非看上去那般柔弱。我会是、我已经是、我必定是一个百折不挠的男人!”是的,他觉得自己与老院公分别的一刻,即踏上了一条义无反顾之路,慷慨悲歌之路。“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迷惑我、欺骗我、改变我。我已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他仍旧回味不已,为自己刚刚经历的那个难忘时刻:全身沐浴在慈爱的光泽中,只想让这段时光一直延续下去。可惜,那会儿一个男子突然进入,无声地交与大公一个函件。是的,当时就是这样的情形:她瞥一眼手中的东西,立刻站起,脸上换了一副冷凝的表情。她甚至来不及多看客人一眼,说一声“抱歉,再叙”,快步走出屋子。极为宝贵的首次拜见,就这样生硬而突兀地结束了。

他由小棉玉陪同返回。回到房间,才发现余下的时间这么多。一个人徘徊,走动,偶尔走出长廊。这座“大城池”每天有多少事情在发生,一切皆与自己无关。一个个时辰耗去,既莫名急切又不知要做些什么。无心看书,一遍遍回忆那个场景:大公的举止与神色;那里,空旷阴郁的房间光线不足;那儿没有一丝烟火气。

两天后,小棉玉又来了。她像一只小鼠在长廊上游动,屋里的舒莞屏一直听到外面的窣窸,几次察看却无踪影:她站在廊柱后面。他关上门,她才踮脚走动,犹豫是否敲响这扇小门。这样踌躇多次才伸手叩门,声音小得听不清。门打开,她却往后退缩。“啊,小棉玉。请进。”他看到她双手提在胸前的样子,立刻想到了一只逃匿的鼹鼠。“公子,冷伯让我来陪您。”声音小极了。

他为她斟茶,红茶和咖啡。她端起咖啡,垂头饮用,发出吱吱的声音。他看她的脸庞,再次为这满脸细密的绒毛而讶异,为那对微翻的鼻孔感到滑稽。鼻梁是挺起的,两颊红润细腻,那双毛茸茸的杏核眼,则有一种显而易见的美。胸脯高得不成比例,她大约正为此而感到难为情,不得不用力躬身。看不出年龄,从形体举止看不会超过十七岁,从声音和神色看,又像三十多岁的人。这目光有一种过来人的沧桑,这会儿正沉沉地落在地上。他说:“我许多天没见冷大人了。他太忙了。我,也许很快就该离开了。”她听过,立刻不再饮茶,死死盯住他。他说:“我已经拜见了大公,事情既完,该踏上归程了。”

小棉玉两手抱着杯子,一脸惊怵,低低呼叫:“这怎么会!这不可啊!”“哦,如有可能,我还要向大公当面辞行,或由冷大人代我告别。”他转脸看另一个方向,语气郑重。小棉玉害冷一样战抖,摇头:“公子不要啊!”她的身高仅达到他的腋下那儿,仰着脸,是一种祈求的表情。他有些迷惑,看着她,发出唐突一问:“小姐芳龄?”一句话出口马上觉得难堪。“I am sorry,it is ridicu‐lous.(对不起,实在荒唐之至。)”他后退一步。

小棉玉望来一眼,嘴巴张开却没有一丝声音,垂下头,像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他说:“请您原谅我的冒昧。”他明白自己刚才将其当成了一个孩子,这会儿瞥了一眼她垂在身侧的大手:这断然不是一双孩子的手。“公子,可愿去看冷伯画室?”过了一会儿,她打破沉寂。“我已经见过了冷大人的收藏,不过愿在离开前再看一次。”她摇头:“不,我说的是他作画的地方。那里您肯定没有看过。”“啊,当然!那太好了!”他大喜过望。她立刻转身,走在了前边。

他们穿过长廊尽头,折向一个垂挂帘子的房间,像从迷宫中钻出一般。在稍稍明亮一点的小厅中,他们拾级而上,登上一间椭圆形的屋子。这里整面墙壁都是窗户,光线好极了;窗外是几棵钻杨和白蜡树,更远处是广场,有鸽子或鸥鸟起起落落。窗户对面靠墙处有一个画架,一旁的多层隔板放了画具,颜料气味浓烈。他一转身立刻发出呼叹:大半个墙壁都挂满了画,全是万玉的肖像。端庄的半身像,画上是那双熟悉的眼睛,正在看过来。他离得太近,不敢迎视这目光,不得不退后一步。“冷大人画出了大公的神采。”他发出由衷的赞叹。

“他一有空就在这里画。”小棉玉说。“他去帅府为大公作画吗?”“不,大公在他心里。他对这些画全不满意,就一遍遍重画。”小棉玉双手护在胸前,像在祈祷。待了一会儿,她瞥瞥对面小门:“那是冷伯的书房。”说着从身上摸出一串钥匙,晃着:“谁都不能进去的。”小门打开,是一间比画室略小的房间,摆满了顶到天花板的硬木书架,有一个取书的木梯。架上除了排满的蓝色函套,还有一些硬壳西洋书籍。屋角的书案上有摊开的折页,上面写满了正楷,原来是《贞德颂歌》。他刚念出几句,她马上背诵起来。

小棉玉说了这首歌的来历:冷大人从一位洋人那儿购得,同时还有一张“贞德策马图”。她在书架下层的柜子里取出一个木匣,里面是一帧巴掌大的画像:驭马举旗的西洋女子。他以前在同文馆亨利处见过一帧,不过远不如眼前这幅精致。

舒莞屏与小棉玉在画室和书房待了许久,最后又去了冷霖渡当值的地方:有螺钿屏风的大屋。屏风后面有一条长案,他们坐下,瘦削青年端来茶与咖啡。小棉玉不再说话。他发现她是一个极其胆小的女子,因为羞涩和怯懦,走路无比轻微,说话需费力才能听清。这位冷大人的养女太过木讷,弱小单薄的身躯显然发育不良,可能在成长的时段没有足够的食物。就是这样的女子,却成为万玉大公最信任的人,而且可以在冷大人这里往来穿梭,掌管一切:腰间哗啦啦的一串钥匙即说明一切。冷霖渡离开的日子,她就是此地主人:一个小小的、不动声色的、声微气弱的主人。他不止一次想到了鼹鼠,这种活动于阴郁和黑暗中的动物,正在不为人知的时刻游走于长廊,这好比它的地下通道,一座交织盘绕的迷宫。他突然明白了河西才有的特异景观:所有的建筑都由长廊连接,这是鼹鼠游走的需要,好比洞穴。它们不喜阳光,在黑影里活动,咀嚼食物,抖落身上的沙屑,让那件黑亮的皮袍变得滑爽。

他啜饮咖啡,端量对面低头抱杯的小棉玉,觉得她的一双手就是翻向外侧的爪子,可以飞快地扒开沙土,由一个空间抵达另一个空间。是的,这座府邸从外边看只是一个围在白蜡、青杨与合欢树中的院落,内部却有许多高低错落的房间相交和连通。小棉玉对这里显然是最熟悉不过的。

他对小棉玉的好奇心油然而生,忍不住问起她的身世,尽管觉得冒昧。他发现对面这个小人儿比想象的更加晦涩:吞吞吐吐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复合句,有时欲言又止,有时不知所云,有时说东言西。他不知这是由于性格还是固守秘密所需,反正自己遇到了一个不敢正眼看人的小木头人。

尽管如此,他最后还是将对方的只言片语组合起来,拼凑出一个大致的情形:她最初是半死的女婴,被狠心的生母扔到了一个乱葬岗上;一个拾荒老汉捡到了她,卖给了一个白面书生,这就是后来做了两湖总督幕宾的冷霖渡。舒莞屏最终弄清了她的时下身份,又不禁大吃一惊:小棉玉有一个正式职衔,全称为“辅成院提调”。啊,辅成院,大城池的要地,由冷霖渡大人直接管辖!他差点喊出声来。

冷霖渡搜罗各种“大能之人”,这些人全都汇集在辅成院。他们有的精通西文,有的擅长占星术,深谙紫微斗数。“提调。”他念着这两个字,想起同文馆的同一职衔,那是馆中的最高职阶啊!他看着她垂下的脑壳,发间分缝透出的洁白的头皮和一点头屑,忍不住震惊,脱口喊了一声:“提调大人!”

小棉玉身躯一抖,陡然挺直,一双杏核眼直视过来。不过这目光转瞬即逝,头颅再次沉向两膝之间。他呼叫她的名字,不再发出刚才那样的大声,唯恐吓着她。她仍旧没有回应。他等待着。这样过了许久,她才将身子挺直,一张脸变得簇新,像刚刚洗过一样,声音板板地说:“我梦见了白马,公子在马的后面。”“白马?啊,说说看!”她激动得下巴抖动。在他的追问下,她有些后悔了。不过好像覆水难收,她只得将做过的梦从头说了一遍。

三天前,就是她送公子前去拜见大公的那个晚上,她梦见了白马:大公的坐骑。令她害怕的是马上没有人,只有马在独自奔驰。一个男子在后面呼叫,伸出两手,想抓住它的长鬃。白马狂奔,甩起的后蹄险些踢中男子。一束清晨的阳光从阴霾射出,照出男子苍白的脸庞,正是公子,胸部血迹渗了一片。她被梦中的惨烈呼喊惊醒了。

她讲完这个梦,面无血色。

他安慰她:“那匹马和那个人,都会安然无恙。”她低头抽泣,细小的声音至为悲切。他终于听得清楚:她担心的是另一个人,是大公。原来大公又一次离开了帅府,此刻正在遥远的西南边陲,那里正有一场酣战:战事告急,官军出动重兵,防地接连失守。

他问:“冷大人也去了前方?”她摇头。他说:“放心吧,我们会等来捷报的。”小棉玉泪水止息,神情畅快一些。她说冷大人有另一些要务:有一批火器交易,那边是个洋人,而我们这里除了大人,没有一个能够前去搭话的“通嘴子”。

小棉玉离开后,一连几天全无音讯。这天中午,她神色急切地叩门而入,说:“那边大药房接来了受伤的将军,是朱砂滚子万东。”他听过这个名字,有些惊愕。“将军左眼保不住了,不过人已经太平了。”她说。

六大将军个个都是传奇人物,各有辖区,有制敌法门,有令敌闻风丧胆的名声。比如朱砂滚子万东,在半岛地区只要提到他的名字,夜啼小儿都会敛口。最有名的一场搏杀是与官军争夺一个山寨,寨主是官军庇护的一方,有恃无恐,几年来笼络百余人家上山,筑城架炮。朱砂滚子万东攻寨三天三夜,伤亡过半。因为守敌火力太过猛烈,据险顽抗,进攻一方渐显疲惫,不少人萌生退意。唯有将军不畏不馁,身先士卒,一边请求大营侧援一边殊死搏杀。第四天凌晨山寨攻破,守敌混入山民,无法辨识,万东遂下令浑杀不论。至黎明时分,整座山寨尸横遍野,鸡犬未留。

小棉玉告诉舒莞屏:将军伤重,可见战事危急,大公安危委实令人揪心。她去大药堂看望将军,只为获取前方消息。可惜伤者半个脸庞肿胀,除了悲愤震怒,别无叙谈。女总管告诉小棉玉:到底是英勇无敌的将军,伤了左眼,人人丧魂失色!“你道怎地?将军刚来时毒箭还在眼上,黑黢黢的,是西洋弓弩所伤。医匠动刀要使蒙汗药,谁知伤得太深,做到半截药力失了,将军在床上大喊大叫,老医匠瘫在地上。再使蒙汗药,忙活两个钟头,才把那只眼摘下。将军叫起来地动山摇,满院的鸟儿都吓飞了。”

舒莞屏和小棉玉探望将军。女总管前来迎接,眼睛不离舒莞屏,嘴瘪着,像要哭出来:“哦哟公子,又是你呀!”小棉玉蹙起鼻子:“我们这就拜见将军。”“使得,不过要看将军烦劲儿上来否。”

女总管弓着腰跑开,一会儿回来:“将军发火了,要解头上的绫子,药娘拦不住,只好让人把他的手缚了。他把三个人的手都咬穿了。探望只得改日了。”她邀他们喝茶叙谈。

女总管说:“将军哭了几回,没有眼泪。想想看,他不敢有泪,一流泪那眼再也长不好。他惦念万玉大公,说她救了自己一命!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哦哟,那一天厮杀好生激烈,官军有一种叫‘加特林’的机枪,把一个方阵的兵士都打趴了。将军火气上来,领人猛冲,只躲机枪没防弓弩,黑影里嗖嗖射来一支冷箭,扎中了左眼!血顺着脸哗哗流下。万分危急中,烟尘里飞出一匹白马!”

舒莞屏喊道:“大公不该亲临火阵!”女总管哼叫:“谁说不是!不过大公是圣女转世,有神灵护佑!她伤了一丝毛发?没!”小棉玉驳道:“那可不成!如果神灵打瞌睡了,溜神儿了,那怎么办?”舒莞屏想:是啊,万事皆有不测,神灵也有疏失的一瞬啊!他不再言语,垂下头。

小棉玉叮嘱女总管:不到万不得已,不可缚将军之手,那会惹出其他事端。女总管点头,嘴角漾起一丝笑意:“大药堂少不得捆人,上次对公子也是一样。”

中午时分,大药堂突然传过话来,说可以探望了。进入将军病房,舒莞屏一眼看到斜倚床头的人,差点惊得喊出:一个矮小的男人,嘴巴瘪着,目光呆滞。因为失血过多,脸如死灰,左眼连同半个脸庞被布条裹住,剩下的一半肿着。鼻孔不通,不得不张开嘴巴喘气,两颗獠牙龇出。将军一看到小棉玉就喊:“提调大人!”小棉玉叫着:“将军。”独目人拱手施礼:“我不日出征,让那些鞑子在克虏伯大炮下变成鸡屎!我要把这群杂种吊在老城池的门洞上!”

朱砂滚子吼叫,口沫横飞。女总管对舒莞屏小声说:“有些小人儿,一到了战场就全变了!有志不在年高,蛮气不在身量!”床上人看到了她,乜斜着:“你这日不死的玩意儿,听见没?”她赶忙弓腰:“将军,听得仔细!”回头又小声咕哝一句:“不死的独眼!”床上人一手捂住伤眼,大喊:“痒死了啊!我非亲手砍死十个八个鞑子兵才行!”

女总管说:“动刀后都是这样,里面长出新肉了。”正说着有人敲门,原来是府里的瘦削青年。他一进门就对小棉玉说:“大捷啊!大公归来了,这会儿离大城池南门不远了!”

床上的朱砂滚子听到了,一个扑棱跳下,喊:“我去南门迎接!”女总管想要阻拦,独眼人根本不听,掐腰大喊:“备好车马!”舒莞屏看到这个矮小的人独眼生辉,一脸凶悍,虽然未着甲胄,却有一种冷霸的气势,屋内所有人立刻顺从起来。瘦削青年跑去备车,女总管让人取来将军戎装。小棉玉说:“公子,咱们快走!”

朱砂滚子领路,三人迈出大门。天刚过午,阳光强烈,树木在风中摇动,天空鸟群惊掠。有两辆马车驶来,朱砂滚子与瘦削青年共乘一辆,小棉玉和舒莞屏乘另一辆。车子疾驰,很快穿过广场和大片草屋,一直向南。驶入野地,两旁的房屋少起来,更远处是不甚清晰的村子轮廓。阳光下尘土飞扬,朱砂滚子在车上又叫又骂,一会儿大笑:“万玉大公!我来了!鞑子兵夺走了我一只眼,这一笔血仇必报!”

远处腾起一片烟尘。小棉玉指指前面,没有说话。传来车马和人声。舒莞屏看到朱砂滚子站在车上,伸出一只手。渐渐看得清了,那片烟尘更大,接着出现了人群和车马,还有舞动的旗帜。一支队伍迎面而来,越来越近,正是大捷而返的将士。有一单骑从队伍中蹿出,那是一匹白马,驭手身着甲胄,好不英武。“啊,看哪公子,看哪!”小棉玉声声呼叫。

舒莞屏一直看着白马、马背上的人,惊得合不拢嘴巴:这是万玉大公!瞧她一手持缰,头扎紫巾,长发披肩,一件深色披风在身后飘扬。大公身躯挺直,望向远方,阳光把人和马照得锃亮。

舒莞屏心中叹道:“这就是那幅‘女子策马图’,它复活了!”

第七章

整个大城池都在欢庆大捷。平日里疏朗而安静的草屋之间出现了扭秧歌的人。舒莞屏随瘦削青年出门,看那些欢笑的场面:穿戴整齐的村民抬着整只猪羊敬献大公和将士,待在广场不愿离去。一个武士模样的人出来接待,人们一阵呼号,有人发出抽泣,喊:“国泰才能民安,战事激烈的时候俺日夜不宁,为大公祷告,烧香求佛,在供桌上摆满了果子。好不容易盼来得胜的一天,俺们欢喜得要死!”武士拱手拜谢,收下礼品。令舒莞屏惊讶的是有人抬来了陌生的海物,那一定来自渔场:一丈多长的大鱼,脸庞比人还大,一双大眼瞪着,长尾上有火红的尖刺。还有一条阔如碾盘的鳐鱼,占据了整整一驾推车,鳍上扎满了吉祥的红布条。

人群的呼喊令人难忘。人们说,那些平日里依仗洋枪弓弩耀武扬威的鞑子,枪哑了弓弩也不灵了:大公一扬手放出“掌手雷”,鞑子没得逃窜!将士们都是胡须奓开的神刀手,冲上前排头砍去!鞑子喷出蓝乎乎的血,流到地上小草冒烟,像镪水一样!鞑子多么凶残可怕!战场诡谲神鬼难测,大公战马一嘶,敌军终作鸟兽散。

那些难以安眠的日子,喧哗一直在耳畔鸣响,脑海里摇动着一张张憨朴的脸庞。一匹白马,马上女子,已经凝在心扉。舒莞屏并无困意,常在午夜起身站立窗前。他寻觅北斗,看那颗淡弱却又永恒的星辰,寻找环绕它的杓星。冷霖渡尚未归来,小棉玉几日未见。舒莞屏向瘦削青年问起了小棉玉。

“啊,她这几日是最忙碌的人,要在辅成院和军营言说大捷。”“她?小棉玉?”“是的,冷大人将她一手调教出来,能够一口气说上一整天!”舒莞屏愣怔怔看着对方,不发一言。

从头计划归程的时候到了。他准备与冷大人和大公正式道别。分别的日子即将来临,这让人有些失落。他好像看到了夜幕中有一张老人的脸庞,脸上漾着欣悦,赞许道:“屏儿完成重托,那就离开吧。”他似乎听到了同文馆生员们低低的交谈,看到了那个走路挺直身躯的总教习,还有亨利的蓝眼睛。四野沉沉,秋虫鸣叫,这里是半岛西部的沙堡岛之夜。

凌晨时分恍然入睡,好像听到一只小鼠在游走。坐起谛听,忍不住开门:长廊中有一个双手垂在胸前的小人儿,啊,小棉玉!揉揉眼睛,影子还在,她碎步趋前,一双鼹鼠那样的翻掌从胸前挪到身侧,嘴里发出轻轻呼唤:“公子,是我。不该打扰您的,我走近这里,看到了烛光。”“无妨,请进吧。”

“公子,我有一个重要消息报告,也就等不到天明了。”她高高的胸脯急剧起伏。他猜到了什么:“冷大人归来?”“啊,不,是大公啊!她想见公子!”“大公?大公还未入睡?”“不,她是昨儿个告诉我的,那时我在东大营,与将士们一起。我连夜赶回了。”舒莞屏连连说:“小棉玉啊,提调,我们随时可以去的!”

“那就半上午时分吧。让大公歇息一会儿,她太操劳了!”她并无离开的意思。舒莞屏端来热茶,她捧在手中并不饮用。他发现她脸上的绒毛隐伏了,整个人显得容光焕发。她的胸部太高,这时弓背含胸,显出无法自持的羞涩和拘谨,偶尔瞥来一眼,又深深低头。她把杯子轻轻放下:“明日九时拜见大公。”

第二天上午,那辆绛红色的轿车准时停在门前。小棉玉和舒莞屏上车,瘦削青年的目光一直把车子送远。舒莞屏注意到路旁的树木和房舍间有一些身材颀长的男子,他们着深色便装。看似松弛的大城池,警戒甚为严密:无眠之夜偶有外出,无论凌晨还是其他时刻,都会感受从某个方位投来的一束目光。他不知何时获得了一种异能:于无声无察间得知即将到来或隐伏于暗中的某些消息,比如听到“灾殃”这种魔兽发出的“嚓嚓”“噗噗”声。吴院公说得对:“灾殃”不过是一种动物,它们藏在暗处,走走停停。

关于它们,迄今为止有过两次可怕的听闻:“嚓嚓”或“噗噗”。前者已经应验,后者尚未到来。悬而未决的事情最为可怕,这让他一直忐忑。身旁的小棉玉突然发出一叹:“万玉大公啊!”他看看她,说:“那七天七夜,大公一直处于危险之中,她不该去阵前的。”小棉玉点头又摇头:“可怕的还有大城池,还有这里的白天黑夜。”

小棉玉断断续续说了几件凶险的事,听得他一身冷汗。

官家和悍匪一天也没有放过大公,从她十三岁逃出魔窟至今,可谓用尽心思。他们在大公所经路径挖陷阱、布兽夹、埋火雷、打冷枪,还让行刺的人伪装成娘家亲人、崇拜者和投诚者。歹人散布于酒肆、街巷,一瞎眼瘸腿老人可怜巴巴伸手讨要,见大公走近猛然端起拐杖,杖下镶了尖锥!施毒者还随大公进入庙宇,扮作僧人递上符水,亏得侍卫先饮一口,七窍流血。恶计难逞又施民间邪术:招来诸多亡灵。这些透明的影子只在黑夜放出磷光,日月之下形影全无。好在大公身上闪射隐隐金光,亡灵无法靠近。

“如果有一天我为大公而死,将毫不犹豫。”小棉玉说。

厅堂暖融融的。大公衣衫单薄,一件浅紫碎花绸衫,图案是雏菊瓣儿。她颈部很长,头颅挺起,开阔的额头和俊秀的鼻梁,深邃的双目,别有神采。这双眼睛充满慈爱,有时又溢满疼怜。她看着客人,言语殊少。这里有一种历尽劳辛之后的松弛和舒缓。一股淡淡的茉莉气息,从她身上溢出。她摘下那条浅色紫巾,一头浓密的浅褐色头发垂下,遮住了长颈的一部分。

“大公离开的日子,府里甚是牵念。”他说。她眼角一扬,似乎在问:“是吗?”其实她只是微笑点头,嘴角漾出欣意。她的手插入衣兜,取出一枚深红色的卵石。“喏,我在西南部的一条河边捡到的。”她托着它伸过来。“它像一块紫玉。”他说。

一个男子进来,将托盘放在他们中间,有茶盏、掰开的几片葵朵和石榴。她取了一片葵朵给他。“一场战事牺牲太多。几场祷告和斋戒刚过。唉,自洋务兴起,官军火器为我所不及。将士仍执迷于利刃强弩。”她眯目望向窗外,掩住心中的痛楚。

他回想一路所见,西洋器械并无少见。冷大人还在为此奔波,相信日后将有更多企划。大城池固若金汤,所有觊觎者必要归于失败。他为这里祈祷。

“此为两年来最惨烈一役。敌人伤亡七百,我方将士阵亡三百余。”万玉大公眼中似有泪光,一手抚在舒莞屏肩上。他不敢看她的眸子。他在想那些加害于大公的恶毒计谋:眼前这位柔软的女子竟躲过那么多暗算,这近乎奇迹!不过她生来就是一个传奇,此时此刻,他愿将冷霖渡吟诵的《贞德颂歌》从头复叙,觉得眼前的人正是圣女贞德的半岛化身,两位女子确有神秘的关联。上苍神妙无测,人类只有惶恐与膜拜、坚信和服从。他的身体有些微颤,她的手挪开了。

舒莞屏忘记了告别。这之前他还想过,第二次拜见大公后,他将踏向归途:来时由东至西,去时由西向东,再渡界河,开始自己的南国之旅。可是在大公面前,这一切全都遗忘了。刚刚还在谈牺牲、杀戮、大城池的安危,只想不到要向大公辞行。

“我在激战间隙想起一个人。公子猜猜?”大公说。舒莞屏无从猜想。“哦,公子,你该想到吴院公。他把礼物还给了我,在最后时刻交办了这样一件大事。而你,终究没有让他失望。”

这个话题让舒莞屏一怔,马上记起这次拜见有一个紧要事项:向大公辞行。他站起。

万玉大公抬头,目光凝住了。“啊,公子,瞧你有多么亮的发辫!我真想掂一掂它的重量!不可思议,让人迷惑!请原谅我的唐突,你进入沙堡岛自会发现,这里的男子全都没有发辫!公子可知为何?”“不知。”“男子自西周、战国至明朝,皆是束发的。”

舒莞屏揩了一下额头,听下去。“公子改为束发愈加俊美!吴院公在世也会应允的。老人不在,该让我决断:到了那一天,就由我来为你束发!”他听得真切,双手不由得捂住了发辫。他不敢想象离开这里之后,一个失去发辫的男子会引来多少目光。他的手滑下来。他想到了冷霖渡的头发:它们剪得稍短,往后梳去,接近于同文馆洋教习的发型。

“大公,我记住了。”他暗自斟酌,想到明年或后年:自己于同文馆结业将首选出洋。他曾见过几张远去西洋的生员照片,一个个西装革履,那条发辫自然剪去。可他未曾敢想,大公会为自己束发,这是多大的事!这种事是断然不会发生的。他垂下了眼睛。

冷霖渡回来了。舒莞屏上午十时见到了他。令人吃惊的是冷大人那样冷漠:看人宛若生人,目光峻厉,几乎再无往日热情。大人一夜忙于事务,却没像过去那样清晨即眠,而是继续埋头案上,带着满眼血丝站起,匆匆接过仆人递上的茶点,几口吞下。在长廊上,他见到了走来的舒莞屏。舒莞屏被冷大人凝在眼角的泪珠惊住了。大人点一下头,脸庞转向窗口,一手撑向廊柱。瘦削青年过来,搀大人往前走了几步,又想起舒莞屏,回头招了招手。

三人来到长廊尽头,进入一间小屋。这里有一张凌乱的卧榻,上面是陈旧的被子和一摞摞书。枕头上有个凹印。舒莞屏马上意识到这是大人的卧室,简陋出人意料。有人端来一杯茶,刚放下就被唤回:“咖啡。”“是,大人。”那人很快端来两杯浓浓的咖啡。冷大人拿起杯子一饮而尽。“公子,天一大早,让我们说点高兴的事情吧。我离开的日子,有什么见闻?小棉玉服侍可周?”他说这话时有些憋气,勉强露出一点笑容。

舒莞屏不知从何说起。对方离去的几天是整个大城池最悲伤的日子:虽有民众庆贺大捷,但一阵热闹过去,剩下的全是不祥的传闻,因为伤亡惨重,有人痛不欲生。听说大城池南边的医堂里住满了伤员,就连大药堂也来了不少伤者。那个朱砂滚子失去左眼的嚎叫,至今想来还令人恐惧。可是这些事情终未提起,只说小棉玉:“啊,想不到她是辅成院提调,那里的总领。”

冷大人这会儿流露的笑容真切多了。“公子谬赞。她如亲生孩子一般无二。我收留了她,把她养大,教她识字兼学数理。她能说不多几句西文,也会画几笔。她今年已三十一岁。”最后一句让舒莞屏差点喊出来:她除了那双手和偶尔肃穆的神色,随处都像一个孩子啊。“辅成院有各种异能之士。上个月她听观星老人说会有战事发生,而今全都应验。”冷大人的目光变得冷冽了。

舒莞屏想告诉冷大人:万玉大公大捷归来,骑一匹白马自阵中远驰,那飘飘长发和挺起的身姿,活脱脱就是那张“女子策马图”的复活!他想说:您当时多么传神地抓住了大公的英姿!那真是天下无双,丝毫不逊于那位圣女贞德!他看看冷大人,说出的却是这样一句:“我再次拜见了大公。”

“啊,好极了。大公历经鏖战,亲自去了西南战场,让人日夜悬心。最后得知她平安归来,这才睡了一个安稳觉。公子,我在日夜不眠的日子里一遍遍默诵那支《贞德颂歌》,为她祈祷,也知道她会平安无恙的!我归来第一件事就是拜见大公,不巧她刚刚入睡。她实在太辛苦了。我从那里回来已是凌晨三点。公子,你把刚才的情形细细说来,不要担心啰唆,慢慢说。”

舒莞屏点头:“大公那天心绪还好,不甚疲惫。她与我一起剥葵朵饮茶点,只是说到了战事,泪水在眼中闪过。她还提到了吴院公,说想念那位老人。”舒莞屏讲到这里,发现冷霖渡的目光变得阴鸷,就停下来。“别停!你接着说,她问了老院公什么?”“她,她说自己即便在战斗间隙,也时常想到他。老人在最后的时刻送还礼物,而我,已经完成了老人的嘱托。”他如实复述一遍。“还有呢?”“还有,”他从头忆想,说:“大公说,如果老人健在,也会让我拆掉鞑子发辫。还说,到了那一天,她会亲手为我束发的。”

舒莞屏止息了话语。他再次感到了一对冷冷的目光,垂下头:“因为一时激动,竟然再次忘记向大公告别!”他抬起头:“大人,您就代我向大公辞行吧,我这就返回同文馆了。大人,您的照拂和厚待,我将终生不忘。”

一片沉默。没有回应。冷大人端起一只饮空的杯子:“哦哦,好的。既已做完,就该归返了。”冷大人站起,在榻前踱了几步,发出若有若无的叹息。几句细碎的低语无法听清,仿佛在说给另一个人。过了一会儿冷大人转过身来,泪水顺着鼻子两侧流下。舒莞屏站起。冷大人伸手将其按下:

“我的爱子,我是说爱子一样的人,几天前刚刚战死了!”

舒莞屏抱住了冷大人的手,听他诉说:“他是跟在身边十多年的卫士。两年前送他去了营地,给了他一匹好马。前两天还梦见他。我的孩子,像小棉玉一样的孩子。公子要离去了,一路多多留神。今后我伏案久了,凌晨时分再无人陪我饮一杯苦咖啡,说一两句洋语了。”他按按喉结,摇摇头:“我又要一个人享受这里的长夜了。”

舒莞屏一阵难过袭来,不忍看冷大人。只有这会儿他才能确切地找到此地的地理坐标。是的,在同文馆学到的测绘学派上了用场:此刻脑海中出现了沧海茫茫,波涛静流,深深的沟壑,这中间是花瓣一样的陆地,撕裂成几片;在这开裂的瓣朵中,最可怜的就是小小岛屿和凸出的半岛了。一个悄悄探入黄海的犄角,好像它在做出这冒险的探试之前,先是沿柔浅的海岸轻手轻脚走了一会儿,然后大胆地跨出一步。这就是胶莱河以东的半岛。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在靠近莱州湾西部的沼泽水汊中,上苍以她不可言喻的伟力,随意堆积,一座座沙堡岛也就出现了。只要有泥土,不管是沙土还是黑土,也不管是珊瑚礁还是冲积的山石屑末,只要能够成片成形,上面就会出现小虫和四蹄动物,以及最后赶来统治一切的两足动物。在所有的动物中,后者确是不凡和狡黠的,他们修筑房屋并相互争夺陆地,掘井,打造长矛,围上篱笆,然后享用自己的时光。

他在默想中飞快将目光收束,由无边的浑茫到疏朗的大草屋,再到一个院落、一间屋子、两个人。其中的一个年轻人不久就要起身,东渡界河,一直走向黄海边的一座城市。他将从那里入海,像一条鱼那样游过一条弧线,途经一座人烟稠密的都会,最终去另一座都会。从此,剩下的一个人要独自拥有自己的长夜。

正在暗自悲伤,对面的人说话了:“公子,你时下的情形,就像我当年一模一样!”

延宕至上午十时,冷霖渡仍无睡意。因为要与人道别,伤感总是难免的。“我的公子,我没有宝物赠予,也没有副统领那么好的锦缎。我这里只有书画和一些微不足道的小零碎儿。想了想,索性就送你一番衷肠之言吧。我说过,你这会儿与我自己当年相同,实在毫无夸张。你可能还记得我说携小棉玉投奔万玉大公的事吧?那只是概而言之。真实的情形则要曲折许多。最初只是义无反顾,后来的日子却也十分漫长。大公立足山寨,历尽生死之险,这期间我至少两次要离她而去。我知道,一生抉择不可不慎,荣华富贵未必贪恋。满腹学识该如何使用?人之大勇也非马上之争。就为了一篇待写的大文章,我决计要离去了。”

冷大人垂下头,足有三两分钟。再次开口有些鼻塞:“也许让我终得悔疚的是身边的小棉玉。我发现跟随万玉大公以来,她已变得颇有心志。这样的孩子数不胜数,有的饿死,有的被土匪杀害。一村一镇生出有点姿色的女子,必被掠走。强人抢夺,官府更坏。大户豪门必与官府勾结,豢养大批恶丁,不然就无法自保。万玉养父将她许与官家,分明是锦衣玉食的前程,毁掉这些的却是她自己!她看过太多血泪,知晓太多冤仇,豁出性命绝非一时之勇!她从一座刀山走向另一座刀山,一直走到今天!”

舒莞屏看着他。冷大人鹰一样的鼻头变得如同铅坠,压得头颅低垂,最后不得不用力挺颈。“令人称奇的是,九死一生之人除去最初一击,再无伤创。什么弓弩洋枪,更不要说矛枪了,一律不能沾身。有人亲眼见贼兵从后偷袭,刚举弯刀,就有一颗飞弹垂直而下,蟊贼应声蹶地。枪弹怎会笔直揳顶?分明是上苍之手!凡此种种令人叹服,自知凭一己之微,三两笔墨,断不可自骄。我从此发誓成为忠诚的仆人,大公的仆人。哦,这就是我的当下,我的今日!”

瘦削青年进来,在冷大人耳边悄语:“大人该休息了,您已两天没有入睡了。”冷霖渡指了一下空空的杯子。青年再次端来茶饮。冷大人捏起一只小圆饼填进嘴里,又递来一片。“Nostalgia has its own value.(怀旧也非一无是处。)喏,这种小圆饼是我在洋行经常吃到的。红茶与咖啡就像烟瘾一样难戒。沙堡岛的作坊造出了同样的小圆饼。与作坊类似的创制还有大药堂、辅成院、火器营、种植营和银库,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就像谋划文章,所有段落还需组合起来。我发现这里有一个雏形:中西合璧,五脏俱全,合榫配套。最难的是汇集天下异士!万玉大公有一名言,‘得一城易,得一人难’,算是说出了至理!公子,得‘一人’与得‘众人’孰先孰后?先得‘一人’,后得‘众人’;如若反置,只得‘众人’而轻失‘一人’,终究也将失去‘众人’,江山也就随之失去!”

“‘众人’我懂,‘一人’为何?”舒莞屏问。“‘一人’,”冷大人抚摸胸部,像胃疼一样呻吟,弓下腰:“他在茫茫人海中,看去与常人无异。难的是,怎样把这个人从人海里找到。这就是我们四处寻觅异士的缘故。稍有异能者多,真有才具者少,为不朽之业献身者则少之又少。我是他们的痴迷者!我不怠不倦地寻找他们!今天,我就见到了这样的一个人!”

“他在哪里?”

“就在眼前!”

“大人折煞我也!”舒莞屏脸上灼烫,脖子都红了。

谈话终止。冷霖渡倦了,嗓子嘶哑,两眼红丝越发明显。舒莞屏躬身退开一步。冷大人身体斜倚榻上,为了省些力气,将两个拐肘撑住榻边:“小棉玉会帮你打点上路的东西,她是细心的孩子。你若晚走一两天,我会为你送行;如太早,我要躺在这里歇息。我真的累了,公子。我相信缘分,咱们后会有期。”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接连低咳,整个人蜷伏在榻上。

舒莞屏自廊中走出。时近正午,太阳热烈,四野温煦,微摇的树叶泛出光泽。空中有一群鸟儿在高翔,它们在一座座大草顶上掠过。略有腥咸的风吹来,令他惊异的是,自来到这里,好像第一次以嗅觉感知海的距离。他想到了那次大海之行,那撼人心魄的渔场呼吼,那一场罕见的风暴。

屋里一切如旧,空荡无声。他无心打开案上的食盒,在那张宋画前看了一会儿,又去隔壁,把散落的几粒棋子收到盒中。打开柳条箱包,里面除了几件衣服和书,并无他物。他按按胸口,这是一个习惯动作:信札已经不在了。打理行装太过简单,随行仅一箱包。他打开柜子,那儿有副统领赠予的锦缎之类,它们将转赠小棉玉。

想着小棉玉,人就来了。她像往日一样沉默,只是更加怯懦。她身体缩去,整个人越发瘦小,脸上的细绒变得更浓了;欢快的时刻,这层绒毛会闪出浅浅的金色,中间那双大眼睛也亮起来。她全身最显著且超越常人的,就是这对又大又黑的杏核眼。她上唇鼓突,鼻中沟又长又深,这使她看上去像个极有主意的人。但她此刻真的像一只小鼠,一进门就待在角落,后来上前一步,不声不响打开食盒。她把菜肴摆好,坐在一边。他邀她用餐,她摆手:

“我是来为公子打理东西的。”

直到凌晨,舒莞屏仍无睡意。这是冷大人忙碌公务的时间。他步出屋子,想看到窗子上的烛光,没有。一些影子在徘徊,那是值夜的卫士。这里的戒备毫不松懈:那些密谋加害于国师的同样大有人在。有许多惊心的故事,它们由小棉玉断断续续说出。除了日夜有人护守,冷大人的行踪格外隐秘,没人知道他的日程安排。最重要的是他异于常人的作息时间:在人们大睁双眼的白天,他会闭眼休息;而在大多数人安歇时,他却大睁双眼。这就让那些寻隙下手者少了许多机会。冷大人有着过人的嗅觉与听觉,他能从空气中闻到不祥的气味,从沉寂中听到刺客的脚步。有一次他正读函册,手中的杯子轻轻落案,他小声对一旁的人说:“去林子南边小径上看看。”几个卫士出去,只一会儿就擒住两个贼眉鼠目的家伙,事后得知是清营的道员,他们伪装成卖糖炒栗子的人进入大城池。还有一次卫士呈上一只西部商家送来的籽瓜,模样鲜亮诱人,送瓜人笑吟吟的。大人让这个人吃上一片,与之闲谈,结果不到半个时辰,那人就口泛白沫倒在地上。原来这是一只毒瓜。

冷霖渡因为奔波太久,一连两天,窗口都是漆黑的。舒莞屏决意与冷大人正式告别。他认为再次拜见万玉大公实属奢求,却断不可以在大人休眠时悄然离去。第三天,小棉玉又来到这儿。她进门后垂着两只大手,好像只待一句吩咐,就招来送行的马车。两人多是沉默。她这双手过于粗糙了,是一双无法改变的奴隶之手,尽管已经贵为“提调”。她的目光从自己手上挪开,说:“公子,还有一些地方该去看看,可惜来不及了。”

他的背朝向她,那条乌黑的长辫油亮丰腴,散发出沉香的气息,粗可盈握,光滑顺溜,静静地昭示和默许。

小棉玉趋前一步。他转过身,目光在说:我等冷大人醒来。她说:“冷伯有时会接连七天不眠不休,有时会一口气睡上七天七夜。”他摇头,像发出一句自问:“再等七天七夜?不,我该即刻上路了。”他直视她:“尊敬的提调大人,为我备下马车吧!”“什么时候?”“现在!”

车子驶向广场东南,沿一条南北大路往前。再往东拐就是那个青石码头了。小棉玉坐在舒莞屏旁边。马蹄叩击卵石路面,声声清脆。马车折向东西大路时,舒莞屏探出车窗喊了一声:“时光还早,我们先去别处。就去辅成院吧。”小棉玉头颅低垂,快要埋入两膝之间。这是她惯有的一个动作,使他无法判断对方:羞涩还是默许?期待还是深思?马车开始转向,半个钟头不到,已绕过几幢海草屋院落、一幢两层高的砖楼。马车停在了一个沙岗坡下,这里是茂密的槐林和白杨林,林间有两个相连的小院,是清一色的海草屋顶。不过这里的屋顶好像更厚更高。舒莞屏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些房屋,这片林子。他们下车。小棉玉说:“这是冷伯亲自选下的院址。原来只有一个小院,又加盖了一个。那小院是老道修炼的地方,他搬走了。”“老道?”“嗯哪。他去大药堂了。”

他们来到提调当值之所:小院尽头的一幢小屋,一丛竹子掩映,背风向阳。一个暖融融的处所,屏风隔扇,颇像冷大人屋中的摆设,只是小了许多。屏风上糊了高丽纸,后面也是一条长案,上面是宣纸笔墨。案上有一个瓷铃,那是用来呼唤侍童的。屋角有一个大火炉,样式新异,记得在一些府邸中见过。小棉玉说:“这是大城池最暖和的地方。到了冬天,还要在大屋旁搭一小屋,那叫‘冬屋子’。”

小棉玉说这些时,一改往日的艰涩,流畅了许多。她胸部挺起,走起路来雄赳赳的。当她发觉他投来的目光,立刻萎缩起来,话语再次变得迟滞。走出这座小屋,院中有砖石路,路旁照例是美人蕉。迈入一间阴暗的屋子,蒲团上坐了一位光头老者,正低头看一古卷,蘸一下口水翻一页,对来人看都不看。另一间屋子是三个冥思者,手指捏起端放膝头,同样不理来人。邻室传来声声激谈,循声寻去,发现两个中年男子正拍案相驳,目光冷峻,争论晦涩的“义理”。舒莞屏一时不愿离开。两人当中个子矮小者愈战愈勇,奋力拍案时一腿提起,猛力跺地。对方是一高大男儿,额上青筋毕露,最后期期艾艾双手拱拳,显然落败。

他们出门,小棉玉说:“那大个儿败得好惨!”舒莞屏答:“好惨。”他听不懂那两个人在说什么,只知奥妙。相邻的屋子安静至极:一个垂了枯细发辫的老人正掂弄几个生锈的铜币,那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刀币。老人向小棉玉和来客施礼。“他是银库先生,弟子刻制银票底板,上有万玉大公侧身像!”小棉玉提高了声音。

他们站在一个稍大的厅堂中。这里可容纳百人,一个小木台,下面是一排排木椅。“这是讲堂,人多就来这里了。”“谁来听讲?”“府里。冷伯有时也来,不声不响待在一角。有一回大雪天来了一位头戴貂皮帽、大氅包裹、围巾遮去半个脸的高个儿女人,事后才知那是大公!她就站在那个地方,那儿!”小棉玉指着大堂一角。舒莞屏略有吃惊,发出“啊啊”声:“那天谁在宣讲?”“冷伯。嗯,后来是我,我可说不好。大公一直站着听下来。”

马车驶离辅成院。风大了。他们上车时听到了唰唰的树叶抖动声。马车一直向前,沿原路。又回到了那条通往码头的东西大道。三五鸥鸟旋过车子。淤泥和腐草气味加重。舒莞屏搓搓鼻子,对身旁的小棉玉说:“请折回吧。我今天不去码头了。”

小棉玉的头颅低垂在两膝之间,没人看到她双颊滑落的泪珠。

舒莞屏将被任命为“辅成院总教习”。他得到这个讯息着实慌了,说:“断断不可。我即便出任教习一职,也是徒有虚名!”传话的是瘦削青年,他摊着两手:“这是不可更改的,大人!”“冷大人知道吗?”“自然知道。”舒莞屏不解,愣愣地望向他。“这是万玉大公的意思啊!”“大公知道?这事惊动了她!”瘦削青年躬着身子:“大公看重辅成院。火器营能工巧匠甚多,可她只去一次。小棉玉那里她至少要去三两次。”“请告诉冷大人,这让我委实惶恐。”他说给自己,“在同文馆,‘提调’是至高职衔,‘总教习’次之。就连亨利也只是‘教习’。”瘦削青年说:“这里的‘总教习’不止一位,轮流当值,由提调大人举荐。”舒莞屏更加不安:“小棉玉,你怎可做此举荐,你也太难为我了!”

一夜都在等候叩门声。他不敢擅自前去。一排窗户亮起烛光,那是通宵不息的值夜者。舒莞屏愿将作息时间颠倒过来,心中响起一个执拗的声音:“老院公啊,如果我没有猜错,您是让我走一条大道。我记得您临终前说,‘时间来不及了,只有你代我走这一程了。’我今日终能明白这句话了。”从午夜待到凌晨,没有倦意。他想让颠倒的作息试练自己。大约凌晨两点,一阵倦怠袭来,他摇摇头,握紧双拳。

门响了一下,轻轻的。是神采奕奕的冷大人。经过几日歇息,大人已从疲惫中彻底恢复,目光专注明澈,额头的浅纹也消失了;鼻头不再沉沉垂下,而是轻轻上扬,整个人显得开朗愉快。伴随的总是浓香的咖啡和小圆饼,还有几块菱形蛋糕。“公子,我们的‘总教习’,从今以后我们即同为万玉大公臣僚了。这如同再生一般,嗯,我是说许多年前的自己。”他举起杯子与之轻轻一碰,品味着,搓手。“冷大人,在下可做任何杂役,抄抄写写或做通嘴子,皆无不可。小棉玉实在是举荐错了。”

冷霖渡听得饶有兴味,最后板起脸,竖起一根食指摇晃:“这绝非小棉玉的主意,而由大公裁定。辅成院隶属国师府,小棉玉身为提调,职阶与副都统同。万玉大公得知你留下来,甚为欣悦。那是一天中午,她站在木槿树下,口中默念‘老院公’三个字。可见真正的举荐人是那位老人!”舒莞屏抑制心中的激越,说:“老院公想不到我舍弃年考,更想不到这个职衔。”“公子看过那封信札吗?”舒莞屏摇头。冷大人看着漆黑的窗子:“我们都没见过。那是他和她的私信。我相信他将公子托付于大公,是深藏的一个主意。”

冷霖渡的声音最后小到不能听闻:“只有将军以上职阶,大公才会亲自为他颁下印信文书。不过这次她要破例了。大公的决定必与吴院公有关。”他的手伸出,碰到对方辫梢又倏然缩回。舒莞屏抿起嘴角,注视前方,看着烛光的晕圈在变大。他想到了小棉玉:如果刚才没有听错,那么这个小女子的职阶竟然与副都统相同!这让人震惊和费解。他初见这女子,觉得对方就像一枚忘记收摘的冬桃,在梢头瑟瑟发抖。多么可怜的女子,却有如此显赫的地位。无法置信的事只在这遥远的沙堡岛上才会发生吧。

冷大人离去,他渐渐不支,伏案睡去。有人给他搭了一件披风。这样直到天明,醒来时身旁有一个食盒。草草用过早餐,走出门去。一个卫士手扶弯刀,趋近拱手:“总教习大人,在下是您的贴身侍卫,随时听从大人吩咐。”他看着这个身材壮实的青年:“你今年多大?”“在下十八了,大人叫我‘憨儿’就好。”“嗯,憨儿,你只需忙自己的事情,不必站在这里。”憨儿躬身:“我要站在这里,我是您的人。”“既是我的人,就听我指派:回去歇息,没有传唤不得转来。”“大人,在下不敢哩。”“回转罢。”憨儿僵持一会儿,退去了。“冷大人,我真真作难了!”舒莞屏看着半空的太阳,自语了一句。

一辆绛红色马车停在近处,小棉玉从轿厢出来。舒莞屏恍然大悟:这华美的车子原来是她的。以前这马车是停在远处的。他往前迎了几步。小棉玉的额头在阳光下闪亮,上唇显得愈加突出,深长的鼻中沟似乎显示出握有重权者的某种特征。他不由得拱手:“提调大人。”她抿嘴还礼,随他回屋。侍者端来饮品和糕点。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我已闲居太久,不敢尸位素餐。在下只想尽快做些事情。”他抬起头,只见对方颊上闪过一丝顽皮,旋即变为一个小小的酒窝。她用力抿着右边的嘴角,抻拉双腕。他发现她袖筒外的一截手臂生了微黑的绒毛。她飞快将手缩回。

“总教习只需教仨俩后生洋文,德法日语尤重。若能教出几个通嘴子,也算功莫大焉。”她笑吟吟的。他马上摆手:“在下英文尚可,其余初通而已。”“那也无妨,就让他们初通罢。”她的杏核眼溢满喜悦。他以前从未见她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如此停留。当他抬起眼睛时,似乎听到那双透明的目光像玻璃一样折断,发出哗啦声。“公子,总教习,没有比你更受大公和冷伯器重的人儿了,你做什么都好的。只要你高兴,怎么都好的。”舒莞屏听对方将自己叫成“人儿”,颇为不适。

“如何当值,还望提调吩咐。我当竭尽所能。”他找不到更多的语言表达内心的诚挚。他为面前的女子褪去过人的羞涩而庆幸:这之前甚至无法与她顺畅地交谈。他从来没有遇到这样拘束的人,她在自己面前无法直视,连启齿都难。“何时去辅成院,请提调大人示下。”他的声音沉着而庄敬。“公子大可随意的。日后您仍旧住这里,冷伯乐于让您做他的邻居。他吩咐的事情才是要紧的,我们都听他的。”他听得明白,自己其实徒有虚名,一切如旧:“这怎么可以!这断不可以!”他在心中呼叫,说出的是另一番话:“那就交给我几个后生吧,一起演练西文。”“我让他们前来,你得闲就摇一下手铃。”

她离开后,他才想到事情的荒谬:从自己居所到那个辅成院起码有十里之遥,那里的人怎可听到手铃?那个闪闪发光的瓷铃大如拳头,就放在琴案上。他看看渐暗的天色,伸手抓住瓷铃的硬木手柄摇了两下。声音脆亮,尾音长而又长,似乎还未停歇,那个深棕色的角门就被打开了。

站在门前的是憨儿。“啊,是你。我不是让你歇息去吗?”憨儿喘着:“大人,我就在门后小屋歇息。”实在无语。舒莞屏吐出一口气:“去吧,传那几个习练洋语的后生吧!”“是啦大人!”

天有些凉了。西北风在加大。落叶最早的是栾树,接着是白蜡。枫树不多,金黄与深红的叶子交错杂陈。早晨踏上林间,舒莞屏不忍去踩那些落叶。后来他发现它们有的已被压上脚印,紊乱脏腻,这才想到夜里有人徘徊于此。抬头看那些在晨光中暗淡下来的窗口,知道一支支烛火都熄灭了。他努力改变自己的作息,想过一种晨昏颠倒的生活,还是勉为其难。看来一切并非那么容易,这也需要童子功:老院公叮嘱他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啊,老院公,我要在这海角度过第一个冬天了。我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是怎样的。”

他觉得枫叶是凝固在地上的一束束霞光。他捡起一片叶子,转脸看到有人走来。“冷大人!”他呼叫一声迎去。冷霖渡破天荒没有安歇,而是像常人一样享受晨光了。一夜无眠,脸上毫无倦容,经过洗漱,发丝齐整,双目明亮,走近了,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公子,今天是你的大日子。待会儿,我们要一起去大公那儿。小棉玉的车子即刻就到!”“我们?”他的手放在胸前,两眼迷蒙。冷大人没有听到这声询问,只说:“公子回去更衣吧,我与你同往。”舒莞屏的心怦怦跳起,一边走一边回望:树隙中的霞光像一把长剑,那个人就在殷红的剑光下边。

小棉玉的马车果真到来,那独有的叩蹄声由远而近,最后停在石阶前。舒莞屏在疑惑中站立镜前,整整衣衫,换上一件青丝短衣,又将辫梢上的缎带解下,改系一条蓝黛毛绠。他端量着系好蝴蝶结,又改成坚实的死结。步下石阶时,迎面的轿厢已经开启,里面坐了冷大人和小棉玉:她像一只沉睡的小鸟歪在一旁。三个人挤在后座上,冷大人打趣道:“这样暖和多了。”

帅府的落叶似乎更多也更斑斓。鸟儿在叶子稀疏的枝条上站立,喊着:“吓!吓!”黑衣男子把院门拉开,待车子通过又关合。在一条通往长廊的黑石路上,一排目不斜视的卫士腰悬弯刀,外加一支短铳。车子跑过石路,在一排野椿树下停住。三个人走向长廊时,廊柱上垂挂的兰花正在吐蕊,香气引人驻足。舒莞屏仿佛看到某个安静的下午,暮色初起时,一个身材颀长步履轻盈的女子正站在这儿,深深地吸进它的气息。冷大人走向前边一点,他们跟上,没有走向以前的二进院,而是一出长廊就向左拐,走进边厢。

这是一个南北向的稍大厅堂,里面已经肃立十几个男子,他们只看前方,当冷霖渡走近时,一齐躬身施礼。小棉玉示意舒莞屏与自己站在一起。冷霖渡并不入列,独自踏上矮矮的木台。厅堂内铺了蒲草编成的软垫。这种蒲垫让舒莞屏觉得超过了舒府中的羊毛花毯,有一种说不出的奢华。再看前面的木台,那上面铺的是染色的蒲垫,有展翅的凤凰图案。厅堂两旁插了彩色旗子,还有一束束紫色和黄色的花。舒莞屏觉得这里真的要有什么大事发生,因为经过装饰的厅堂,特别是肃然默立的这些人,都在期待。这些人大都四五十岁,除了小棉玉,全是陌生者。正在他暗自揣测时,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所有人都在呼喊一个名字:大公。

是的,万玉大公。她从边门进来,踏上木台,含笑致意。一件浅紫色长衣,重裾拖地,整个人显得更为高爽。其实她确比一旁的冷大人高出一些。一个宣礼官模样的人谨慎而堂皇地说了几句,退下,改由冷大人以和缓亲切又不失庄重的语调,说出这是一个“大日子”:为一位将军颁发雄狮勋章,为辅成院新任总教习颁发印信文书和精金腰牌。话音停息,欢呼四起。宣礼官念出将军的名字:“朱砂滚子万东”。一个四十岁左右、左眼遮罩、身穿甲胄的男子上前,台前台下施礼,拱手的动作利落快捷。这人脸形窄窄下巴歪长,左边嘴角像是一直咬紧了什么。他挺胸站立,双唇拉成直线,倾听颁辞。啊,舒莞屏因他这身打扮差点没有认出。

舒莞屏一直盯着闪烁的勋章和一块亮锃锃的铁牌,看它怎样由冷大人接过,对在眼前看一下,然后交与大公;大公威慈的双手接过,颁给将军本人。他生怕疏失了每一个细节,看着,忘了随众欢呼。临到了自己。还是一如前面的程序,还是宣礼官和冷大人。只是他站立的位置稍偏一点,冷大人牵了一把。他不敢直视大公的眼睛,只盯住她颌下一点。他发现大公如同男儿一般挺拔。他闭闭眼睛,睁开时,一张对折的盖了大红关防的纸页、一副金闪闪的长条形腰牌就在手中了。

舒莞屏站在原地,直到所有人离去。他手中的东西不知被谁取走,拖着燥热的身躯往前挪动。一个男子面无表情地引导。他循着男子的手势走向木台一侧,进门向左,走入一个芬芳的小屋。他嗅到了兰的气息,扬脸寻觅,见到几个精致的木架上各摆一盆兰花。屋中静极了,与刚刚经历的喧哗形成两极。大约过了一刻,屋门开启。他站起来:“大公!”

万玉大公微笑不语。不同的是她已褪去那件长长的披袍,只穿爽爽的宽松的衣衫,一件针织花边细布白衣,罩一件绿点短搭。“公子是我们的总教习了,这在几天前,不,在你第二次来这里时,彼此都不曾想到的。”她示意他坐,自己坐在长条软椅另一端。“我那次忘记向大公告辞,有些慌乱,不知所措。”他如实说出。“哦,为什么?”“因为,我好像站在了十字路口。”大公点头:“人总要站在这样的路口,不过也总会走向一个地方。今天,当我拿起那个腰牌时,好像看到了一双眼睛,全是赞许。”“我知道,那是吴院公。我每天深夜都要想起老人,想起他的话,他的西营,那里的木瓜树。”他低下了头。

万玉大公坐近一些,一手伸到他的颌下。他抬起头。“公子,如果你不介意,就由我亲手为你束发吧。今天当是一个边界,跨过它就不一样了。这条辫子该去掉了,你已是河西的人,不该是从前的打扮。”舒莞屏要站起,却被一双纤手按坐。那只肥硕的发辫握在她的手里。他背向她,感受那只手正痛惜地抚摸发辫,然后费力地解着辫梢的死结。真不该扎得如此紧实。后来这辫梢被填到她的嘴里,她用牙齿咬开了那个死结。以手代梳,一遍遍梳理浓密的长发。最后,另一只手取出一条青色锦带。推拢浓发,扎上带子。他被引向一边的镜子。

镜中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眼角稍稍吊起,额头饱满而明亮。他闭了闭眼睛。“好俊俏的小生啊!”一声轻叹,他的脸庞给扳到她的胸前,压在那儿。他听到了她的心跳。他仰脸看她。她像叹息一样发出呼叫:“我的孩子啊!”她轻吻一下他的额头,说道:“去吧,总教习!”

他走出屋子,走向长廊。黑石路上没有了那排卫士,也看不到其他人。有人在招手,他定神一望,是小棉玉。她望向他,合不拢的嘴巴好像在轻轻呼叫。他们上车,车轮转动,彼此一声不吭。车子驶向原路。小棉玉抓过他的手,让他抚摸手边的印信文书和透着些许凉意的腰牌。她说:“那些人都去东南门了,他们去看刚逮住的匪首,那几个凶恶的家伙要示众三日呢。我们去那边如何?”“好的!”

东南门是从未去过的地方。原来是大城池东南十余里的城外,是人口密集的村镇。街道一如村庄集市,有不少挑担推车的人。生意人在叫卖。车子走得很慢,尽管行人闪路,一些孩子还是要追赶围观,车夫不得不让车子慢下来。前面是十字街口,那里挤成一团,所有人都仰颈看同一个方向。有人扯着嗓子大嚷,重复的只是一句话,终于让人听得清楚:

“你等看好!这就是那个‘小雀鹰’!这个女匪杀人掳掠无恶不作,胆敢冒充我们万玉大公!你等看好!”

小棉玉指了一下半空。舒莞屏看清了,那是挑在高高屋檐上的一根横木,上面拴了不甚清晰的球状物。天哪,这是一个女人的头颅。“小雀鹰!”他呼叫一声,浑身冷战。

第八章

冷肃逼人的季节来到了沙堡岛。半岛东部令人色变的“北煞风”,在这里不足为奇。大风呼啸的日子属于亡灵:暗无天日的时辰,乌云降到半空,再降到离地十丈、一丈和一尺,杀人越货的毒手就出现了。传说这种凶悍的毒手一大早就能扼死整条街的人,不分男女老少,一个个身穿老棉袄死在泥尘中,脸色黑紫,颈部发青,头发踩在土末里。亡灵接管沙堡岛后,所有人都敛声闭气,夜里吹熄蜡烛,白天关上门窗,抄手垂头等待。大海的怒吼是亡灵的声威,那些水中怪兽不敢上岸,因为岸上有比它们更残暴的、步伐轻快的黑影,这些影子赤身裸体,没有体温,不惧严寒。侥幸活下来的渔人和捕蜇场的人,事后会讲述险象环生的日子:寒气就像杀人刀,脸没挨近就裂开了。大风雪不是斜横吹来,而是垂直击打陆地。河道封起,海里有了冰矾。鸟儿钻到地洞,与瑟瑟发抖的兔子做伴。亡灵在冰上滑行,在风里舞蹈,相互传递消息:在某个拐角有些许热气传来,伸手就能捏住。它们循着一线若有若无的呼吸摸到人的老巢,向他们呵一口气,一家人立刻成了冰坨。老人小孩,男男女女,来不及眨眼就死了。黑影挥手击打草屋和树木,到处都是“咔嚓嚓”的声音,是倒塌和折断。世界脆弱到不堪一击。十二月底之后是亡灵的节日,这样的日子不属于劳民,也不属于悍匪:人人畏惧深冬的沙堡岛,不敢踏入半步。

亡灵被驱赶到大海深处,是近几年的事情。万玉大公的队伍在岛上驻扎下来,将军们的脸色比亡灵还黑。兵士照拂这里的一草一木,用冷热交织的方法化解亡灵的诡计。他们为瑟瑟战抖的寒士发放棉衣,熬老姜汤,盖冬房子:入地半截的小屋生一只火盆,很容易驱走严寒。进入这个季节之后,防范官军和悍匪事小,熬冬事大。备下老棉靴和厚厚的衣被,搭建冬房子,堆积劈柴,这是保命的东西。

岛外的觊觎者在呼号的大风中不敢轻举妄动。如果有人怀着侥幸心理偷袭沙堡岛,半路就会变成冰雕。“天冷得滴水成冰,哈气成霰,哪里是杀人的日子!”有幸逃脱的来犯者事后谈起当年的冒险,感叹不已。守岛将士躲在冬房子里喝酒吃鱼,压根不在乎外面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只有亡灵才是对手,而这些身如泥炭的黑影早被热气吓跑了。冬房子里火盆嫣红,旁边是烤得流油的鱼干和鼓泡的羊肉,逼人的香气宣告了一个祥和的没有杀戮的季节。这是所有识字人和睁眼瞎的节日,他们玩各种销魂的游戏,打纸牌和占卜,听道士与和尚讲经,吞食让人浑身冒汗的补药,传递岛外消息。

从十二月到来年三月这段日子,北部海湾全是大如舢板的冰坨,它们在狂暴的呼号中日夜碰撞,咔嚓嚓的巨响传到几十里外。沙堡岛通向外面的三大河道结成坚冰,又被积雪覆盖。狂风扫去小山一样的雪岭,露出一些死不瞑目的人:悍匪和官军悄悄来袭又悄悄死去,没人收尸。把守河道的将军无须过于分心,他们只要裹起翻毛大氅偎在炉边喝酒,等待传令兵糊满一身雪粉,跌跌撞撞来报好消息就行了。不到四个月的时间,严寒会替守岛将士们干许多活儿,兵不血刃,干脆利落地把那些阴险贪婪的家伙送到阴曹地府。岛上春天姗姗来迟,因为隆冬留下的冤魂哭哭啼啼不愿离开,它们一天不走,寒气就一天不散。

百日隆冬的威风由天地鬼神一起完成,缺一不可。大公人马驻扎大城池的第一年,那个百日开端应该写入史册。那时,一幢幢冬房子刚刚搭好,将士们来不及搬进这些半截入土的矮屋,就和裹在黑色旋风中的亡灵开战。那些家伙来去无踪,从浪荡岛周边或更远处窜来,驾着冰船沿水汊滑行,攀上苇蒲河柳的梢头四处寻觅,大口嚼着冰凌,发出咔啦咔啦的响声。这严冬特有的声音令人心惊胆战,人们误以为这是亡灵在咬人的骨骼。对付这些没有形影的东西,靠的不是火器枪矛,甲胄也不中用,只有包裹厚实的棉装,比如用海豹和海猪皮塞满蒲绒做成衣裤,比如用生牛皮和苫草须做成靰鞡。这才是最好的盾牌,能把一支支致命的冷箭挡住和折断。与此同时,一座座冬房子响起噜噜火炉,这声音使方圆数十里的亡灵闻声而逃。所有的冻死鬼,千百年游荡在河汊海边的孤苦凶残的影子,都在传递一个惊慌的消息,寻找一处安身之所。

因为所有水汊河道一夜冰封,天堑不再,那些扛着时新火器的官军制订出完美的冬狩计划。他们为了避免人与马在冰面上滑跌,特意给所有马匹和士兵装上铁刺鞋,穿上坚厚严实的隆冬甲,趁着风势减弱的月亮天向冰封的水道进发。一片吱嘎吱嘎的铁刺扎冰声,在寒冷的月光下响起,再有一个时辰就与阴险的浪涛声混在一起。那时月亮西沉,天地浑朦,沙堡岛将被血洗一空,片甲不存。最早被吱嘎声惊醒的是入洞的鼬子,它们提起前爪嚎叫不已,唤起了一群休眠的鼹鼠;鼹鼠急急穿起黑亮的皮袍传递消息,把睡得死沉的岛上守军揪住耳朵弄醒,敲响一张豁牙锣。火铳响成一片,守岛将士燃起火把。官军的铁刺鞋一离开冰面就成了累赘,他们在守岛兵士的利刃下逃奔不迭,哀嚎遍野。追逐在冰河上的厮杀格外凄惨:官兵有备而来,两脚生根,守岛兵士不是敌手。

月夜血战直至黎明,海上吹来大风,密挤不透的雪霰滚滚而来,官军人马来不及卸下足底铁刺,全部陷入雪中,只露出发紫的头颅。死伤惨重的守岛兵士已经无力一一砍削这些雪原冻瓜,耗去半夜,再加上整整一个上午才勉强干完。一场震惊岛内外的冬季厮杀就此结束,沙堡岛的守军与来袭官军死伤各半。以此役为界,无论岛外官军还是悍匪,莫不畏惧胆寒,百日隆冬各自休整,不再贸然进犯。沙堡岛将士自第二年冬月配备滑车和滑靴,可于冰上飞速穿梭,引弓挥刀,让外敌闻名丧胆。而后数年,大小匪患及官军虽有来犯,但大致有惊无险。整个沙堡岛之冬进入以逸待劳或守株待兔的佳境。

铺天盖地的风雪之下,一座座小而隐蔽的冬房子暖意融融。漫长的百日过去,人们会更加留恋大药房和辅成院。这是两个迷人的去处。不过那时要去这两个地方颇为不易,要在抵达前不被冻死才行。大雪阻隔的日子无法乘车骑马,晴朗的日子少之又少,说不定刚刚抵达半路,一阵突来的风雪就能把人掩埋。

那两个地方筑有最好的冬房子,它们不像别处那么矮小,虽然照例半截埋在地下,但露在上面的部分有玻璃窗。屋里还有一座西洋铸铁大火炉,塞进劈柴唱得格外嘹亮。大药堂的药娘不仅貌美,还有一副动人的嗓子,听她们唱歌会忘记一切:那些在大药堂的伤残将士,有时就得靠她们的歌声分神缓解。在一座沙岗下的辅成院本来就是岛上最暖和的地方,那里搭建的冬房子最好。此地有两个日子不能错过,一是“宣讲日”,二是“辩论日”。宣讲者通常是一位“高人”,他能以故事或道理让听者入迷,令他们不知不觉间凝神屏气,双泪长流;辩论者发起一个话头,多个能言善辩的人与之争嘴,听来甚是有趣,惊心动魄。无论是一人宣讲还是多人争辩,总能吸引很多人去辅成院。百日隆冬,所有在冬房子里度过一些好日子的人,都会深深体味它的好处。无论是宣讲还是争辩,最后阐明的都是这样的道理:山匪只有贪欲而无公义,除了打家劫舍一无是处,奸淫掳掠无所不为;而官府只是另样盗贼,那儿空有堂堂仪式,到处溢满骚鞑子气,所以必得翦除。在激动人心的讲堂上,身着棉袍的年轻人无声进出,去外面抱回大把劈柴,端来冒着热气的大号茶壶。

严酷的冬季万物潜伏,大雪压境,有一多半时光昼夜混淆,整个世界都是灰黑色,阴晦不明。没有绿色,鸥鸟绝迹,猛禽无踪。在洞穴里摆下私宴的,是黑衣精灵和阴沉的土遁动物。海湾里的冰坨碰撞一夜,水鬼央求巡海夜叉放行,扎入冰封的水汊潜游一天一夜,于凌晨抵达陆地。它们爬上大药堂落满冰凌的台阶,让冬房子里打盹的女总管打个寒战,睁开紫色大眼四处睃摸:一个药娘心不在焉,两手像揉洗衣服一样在副都统疤痕累累的后背抹药,敞开的衣领那儿分明有一只黑疵疵的大手伸进去。那是水鬼无形的手。药娘皱眉,张嘴哼叫。女总管大喝一声,那只手马上化为一缕白汽,飘向门外。

女总管披一件海猪皮军袍,又加一身羊皮背心,穿上靰鞡,往辅成院跑去。她叫着“小棉玉提调”,一连寻过多座冬房子,只不见那个瘦小的身影。一间大屋里有呼呼喘息的声音,女总管看得清楚:小棉玉坐在高桩蒲团上主持宣讲,下面人一溜端坐。这些人多半是大药堂来的,全是副都统以上职阶,由药娘陪伴。她又看到了那只黑疵疵的无形的手,这只手在人隙里游走、抚摸,沾上哪里,就会留下一道湿痕。这手再次伸向了药娘。

女总管大声呵斥起来,宣讲被突兀地打断。

从十字街头归来,舒莞屏一直无法驱除噩梦。“小雀鹰”那双枯目深凹的头颅高悬木笼,迎来岛上寒冬。他躲入琴室一角,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那间筑在峭壁上的山寨囚室:窗子开在顶部,冷月投下清辉。生死关头驰来一匹栗色大马,鞍上是老院公。“院公,我留下来了,已经上了另一条船。”他双手搂在胸前,抵御明显加深的寒意。风在加大,窗上雨搭关合,室内宛如黄昏。瘦削青年叩门而入,说:“总教习大人该入冬房子了。”

几个仆人忙碌起来,帮主人收拾随身用品一起转移。新居相距不过十丈,照例由一条长廊连接,不同的是要往下走十级台阶。这是一座小小的陷入地下的屋子,只有原来卧室的一半,榻案周备,还有一个窄窄的洗漱间。大铸铁炉燃起来,小屋里热烘烘的。瘦削青年说:“大人,您的劈柴是十宗,按百日计,十日一宗,今冬无虞了。”舒莞屏得知国师大人也进入了冬房子,同样使用配发的劈柴。他觉得抵御严冬的仪式过于隆重了。“冷大人离您不远,有廊道相连。侍卫憨儿随时待命,还用那个瓷铃。”瘦削青年离开前说道。

进入冬房子的第二天,大雪骤降。从小窗上看到乌云急驰,天空开裂处正在倾泻或吸入,旋成巨筒的杂屑混合着大股雪粉,斜横而去。空中有隆隆声,细听是从北方传来的,像海中巨涌在响。天空变成了紫色,接着是黑色。风在减弱,钝钝的响声不再停歇。枝丫折断,宛如一个巨大的黑鸦翅膀,扑嚓一声扑在地上。室内静息,炉火不再噜噜。舒莞屏移动那个瓷铃,马上引来了憨儿,他站立门外,手抚弯刀,脸色汗红。他们共饮一杯热茶。交谈中得知,去十字街头的那一天,憨儿和另两个侍卫一直跟在他和小棉玉车旁,不断阻挡那些靠近的村夫。憨儿说他亲眼见过街上悬起的一大排木笼,分别装了几位要犯的头颅:一个额头方阔的男人,两个长脸女子。

舒莞屏当然知道他们是谁,一手按住怦怦心跳,又摸腋下:那儿的柳条箱包早已抽离,取走它的是两个打裹腿的女子。她们一开始就引起了他的注意。颠簸的马车,轿厢的垂帘,两位女子坐在后面。她们半路使了手脚,他失去知觉。今日,大雪压顶狂风呼号的时刻,他为那两个打裹腿的女子感到怜惜。

在寂寞的冬房子里,舒莞屏渴望见到冷大人,可惜廊上没有一点声息。午夜时分,他饮一杯浓茶或咖啡,坐等凌晨。他在想不远处的另一座小屋,那儿的炉火旁也有一个不眠之人,正在品咂和啜饮。舒莞屏有许多时间和憨儿交谈,对方不再拘谨。这个长得粗壮的男子是南部山地佃农之子,世代都为巨富耕作,同族兄弟都是主家近身护卫。世道混乱,兵匪滋扰已属常事,巨富不得不蓄养一支武人。有一次山匪用银子买通了武人,攻入大院,巨富与几名护卫得以逃脱。山匪为半岛西部一支强虏,拥有数杆快枪,劫掠富豪无数:财物多半取走,剩余分给村民,谁家男子入伙,可得大宗粮银。村中通匪者众。巨富逃脱十日后入宿佃户,为隔壁村人密告。巨富被杀,一家老小除了几房妻妾无人幸免。年轻女人由大小匪徒掳去,护院兵丁绑在村头受屠。憨儿和同族兄弟被悉数捆绑,共有七位。持刀人杀得眼红,正要砍杀七兄弟,奇迹出现了:一匹白马踏踏而来。

万玉大公正路过此地。她让侍卫救下七个后生,他们长跪不起。白马离去时,七兄弟一齐追随。憨儿泣诉:“公子大人,我还记得大公的白马扬蹄嘶叫,它嗅到了刺鼻的血腥!我们七兄弟这辈子都是大公的人!”

这个故事太过惊心。“憨儿,”他口气艰涩:“给我说说后来,我想知道杀人魔头的最后结局。”憨儿抹抹眼睛:“总教习大人,他就是六大将军之一,猞猁胆刘通。”舒莞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竟是这样?”“他是那些富豪最怕的人。官军追剿三年,第四年走投无路,投到了大公旗下。”“原来这就是猞猁胆!”“大人,万玉大公最恨官家和富豪。她收留那些杀富济贫的狠人,让他们改邪归正。”

第一场风雪停歇,太阳和蓝天令人神往。舒莞屏穿上粗厚的棉衣,又往脚上缚了一双靰鞡,就要出门。憨儿劝阻:“大人万万不可,外面实在太冷了。”舒莞屏回屋加一件斗篷和围脖。憨儿穿了海猪皮冬衣,脚上同样是一双靰鞡。一到室外,立刻感受了肃杀之气。仿佛有一万枚钢针刺向脸和手。远近道路横起雪岭,超过了身高。到处没有人影,也没有任何活物。舒莞屏在隆起的雪岭前发问:“我们去哪里?”“大人,还是回冬房子吧。”“这太可惜!多好的太阳!”憨儿摇头:“往后一百天,全是熬冬的日子。”

舒莞屏望着西北方向,可以看到辅成院后面的一溜沙岗。因为风雪阻隔,五位学洋文的后生无法前来。显而易见,只要雪岭还在,授课是不可能了。“怎么办?在火炉旁待上百日?”他咕哝着。憨儿指指横起的雪岭:“雪会堆得更高,那时就在岭下掏洞,马和车从洞下穿过,来了风暴就能躲在洞里。”隆冬时节,所有恐惧都来自北方:传说西北天的黑色云脚就是海中巨兽竖起的长尾,脾气大得吓人,挥舞起来飞沙走石,大块冰坨抛到半空,往死里砸,要把陆地砸裂。所有水汊和沼泽都是这头怪兽砸出来的,火气上来日夜不歇,一边吼叫一边甩动巨尾,一口气抛砸五天五夜。最可怕的就是这些日子,谁遇到都别想逃脱,人、兔子、鹰和鳖、精怪,包括不走运的鬼魂,全都砸得粉碎。

“那些捕鱼场怎么办?”舒莞屏想起了秋天见过的渔人。“渔场,码头,还有西边捕蜇场,一个月前就挖好了大壕,在地窨旁掘出更深的坑道。到了要命的时候,他们就得钻进去。没白没黑的日子,头顶轰轰响,只要不把土层砸穿也就平安无事。等一点点静下来,才敢摸回窨子,人连吓带饿都快半死了。”“沙岗上的守兵怎么过冬?”“他们也在岗下挖了大洞,就像草獾和沙鼠一样,塞满干草和吃物。全岛都在盼着春天,沙岗上的野花一开,渔场捕蜇场就人欢马叫了。从码头跑浪荡岛的班船也开了,岛上的灯塔又眨眼了。”

三十日后,阻隔道路的雪岭堆得更高,下边挖开一条通洞。一个天气晴朗的上午,五位后生来了。在散发劈柴香味的炉火旁,授课开始了。舒莞屏为他们编了简易的德法日语课本。他不无遗憾地想到了那场“北煞风”,这使自己错失同文馆至为重要的最后一个学年。五个后生在牙牙学语的间隙盯着总教习的束发:不久前还是一条乌油油的发辫。总教习洁白而饱满的额头、额下漆黑明亮的眼睛,是他们在大城池所见过的最美、最不可思议的人。“我敢说,副都统以上职阶的大人,没有这么和气俊美的。”一位后生说。“大人是从南国来的,只有那里才养得出这般水嫩人物。”“您是靠美貌和学问当上总教习的。”另几位后生接上议论,慨叹不已。

舒莞屏问到小棉玉,后生告诉:每到大雪封门的冬日,提调大人都是最忙的,要准备最重要的几次大堂宣讲,还要听辩论会。在最冷的日子,辅成院有令人嫉羡的伙食:那些平日闭门不出的人蹲在炖锅前,将以前积攒的干肉和鱼胶拿出来,熬制诱人的汤肴。这些人以冬为乐,一边饮着浓茶和老酒,大口吞食美味,一边绝不轻饶对手,抛出几个挠头的话题。百日隆冬过去一半,他们养得面色有光,一双眼睛滴溜溜转,讲起话来声如洪钟。小棉玉会不声不响溜到这样的地方听听怪谈,顺便打探一些消息。最诡异的事情就发生在这里,闭塞与阴暗中,流通着谁都听不到的各色讯息。

小棉玉就在这些小屋里听到杀手潜入大城池、探子混进大营、军兵哗变的种种音讯,顺藤摸瓜,配合守护大城池的副都统,一举拿下几个胆大包天的狂徒。上一年秋末,官家派来的几个道员扮成干货商人、药材贩子、倒卖火药的通洋人士,精心策划一场午夜起事:在卫士害困打盹的时候偷袭门房,吹灭烛火,劫持副都统家眷,杀死要人。至为耸人听闻的是前年三月:二十几位从岛外投来的新学青年,口口声声投奔大公,手持一纸荐信。这些人各处窜行,暗中绘出三大水道。幸亏半路消息泄露,杀伐严厉的将军从浪荡岛归来,将他们悉数沉入沼泽。“传说国师大人也会到这些小屋里来,不事张扬,只坐在角落里倾听。”后生说。

舒莞屏像听神话一般。他知道该去辅成院了。“既为总教习,就该当值。”他心中念道。炉火旁是码得整齐的十宗劈柴,根根爽直,皆为粗木劈成,投到火中有一种特异的香味。副都统之下者只配发劈柴五宗,且是细小的枝条根杈,多生湿烟。每日餐饭仍由食盒提入:一碟碟食物端出来,香味瞬间溢满小屋。舒莞屏偶尔忘记用餐,将碗碟放在炉火旁烘烤。他邀憨儿一同用餐,对方总是谢绝。舒莞屏发现在窄窄的冬房子里,无论是餐饭还是红茶咖啡,都变得更加滋味浓郁。昏天黑地的暴雪之日,万物肃杀的冰封之季,所有的温暖与享用都是难言的奢侈。

一个阴郁的早晨,他有些难以按捺。早茶用过,站在窗前看枯枝寒鸦。“哦,实在待不得了。”他决定去辅成院。摇了瓷铃。“我们去北岗吧,见提调大人。”“这不是晴天啊,让人担心哩。”憨儿说。舒莞屏伸手去取冬装:“备马吧,十里而已。”憨儿犹豫着,还是转身离去。

路面有冰凌,马儿走得小心。憨儿骑了一匹灰马,马的额上有一块疤痕。舒莞屏胯下是一匹毛色闪亮的红棕硕驹,蓝悠悠的大眼遮了长长的睫毛。“大人的骑姿啊,我没见这么好的!”憨儿赞叹一声。天空西北部有铅云移动,浓烟样的云团在翻滚,向高处延伸。憨儿喊:“嚯咦!”舒莞屏扬头看去,说:“海上正有大雪,好像就在浪荡岛的方向。”憨儿仰起脸,嘴巴有些哆嗦:“所有大风雪都从那个地方冒出来。大人,我们回返吧。”“再快的风暴也赶不到咱们前边,放心,就到岗下了。”他双膝碰一下马腹,它的步子加快了。

当两匹马进入一条长长的雪洞时,呜呜的轰鸣响起来。这是大风掠过洞口的声音。雪洞上方泛出青魆魆的光色,像无数小眼睛在眨。洞口变为灰色和铁青色、黑色,接着又是几道银色光束闪烁不已,天突然黑了。“大人,风暴真的来了,咱就待在雪洞里吧!”憨儿刚刚喊过,胯下的瘦马叫了一声。舒莞屏看看身后,人和马的影子已经洇入黑色。他迎着模糊的马蹄叩击声喊道:“断断不可,那要封在洞中。大雪还在风的后面,我们只可加紧!”他催马向前,身下硕驹奋勇激越,毫无畏惧。他似乎听到了身后那匹马急躁的喘息。憨儿远远呼应:“是啦大人!”

他们冲出雪洞时,一股刚劲的西北风猛击过来,人和马一个趔趄。大团雪云在移动,速度超出想象。雪团移到上方就会垂直压下,发出淹毁一切的噗啦声。世上没有任何一处的冬雪比得上半岛西部,这么沉重、阴险和急躁,在头顶悬停的时间不会超过半个钟点,然后呼隆隆倾泻而下。冬日里所有倒下的树木、房屋、牲灵,更有躲闪不及的人,都要经受它们粗暴残忍的蹂躏。憨儿知道这些,所以这会儿呻吟起来。这刚刚发出的哼唧声令舒莞屏不快,他一手掩住刺痛的鼻子,大声说:“不过是风雪而已!”一句出口,只觉得刺在颈上脸上手上的风,都像刀割般尖利。

后面一截路程变得更加艰辛:路面模糊不辨,雪粉一团团抛掷。马儿在风雪的撞击下时而低头时而高昂。他们凭感觉向前,更多的时候信任马儿。一会儿大风骤减,只闻呜呜的鸣叫,不见雪粉糊面,知道又一次进入雪洞。憨儿劝说道:“大人,我们在这里躲避一会儿吧。”“大雪封洞怎么办?前边顶多还有五里!加把力气,午餐前就能赶到!”舒莞屏不得不用更大的声音呼喊,以压过愈来愈大的轰鸣。风暴明显加剧,雪洞里因为四面的泛光才勉强看得见脚下的冰凌。大块的长条形冰凌像玻璃瓶一般,在莫名之力的推动下咔啦啦滚动。头顶有东西垂落,如霰似雾,后来又是大把的盐一样的颗粒落下来。舒莞屏听到呜呜鸣响中夹杂着吱吱声,心头猛然揪了一下。他双膝猛击马腹,喊着“快”,往前冲去。那个比脸盆大不了多少的洞口一点点变大,颤抖着扑面而来。舒莞屏不顾一切喊叫着,似乎听到了身后那匹瘦马抖动的骨骼,听到一声哀号。

像有一把巨手猛烈扳了一下马头。他知道是冲出雪洞的刹那。与此同时,轰隆隆的钝响在身后发出。他转身时,只见刚刚塌下的一座雪岭:不太高,由一块块冻结的雪团和冰凌筑成。“憨儿啊!”他扑向雪岭,发疯般扒开冰雪,只一会儿两手就染红了白雪,却毫无疼感。雪岭的边缘在颤动,露出一条灰色的马腿。他喊叫,搬开冰坨,看到另一条马腿。他牵拉绳索,哀求雪中的牲灵站起。一簇簇冰雪终于裂开,那匹瘦马企图挺立,又再次跌倒。他拉紧缰绳,捧起它的头颅。瘦马站起,歪颤,最后挺直。“啊,憨儿!”他把一团团雪粉和冰块掏开,把憨儿紧紧搂在怀中。憨儿睁开了眼睛。

大风雪在日落时分停息。国师府直到掌灯时才发现两人走失。三五卫士跌跌撞撞举起火把,费尽周折找到了雪窝中的两个人。他们的身体埋入雪中大半,因为两匹马的守护才活下来。两个人被直接抬到了大药堂。女总管认出了昏厥的人,鼓鼓的大眼满是惊恐,两手一拍:“我的妈呀!”她呼来唤去,对大药堂中所有的人做出威吓的手势,一会儿又变得低声下气,蹑手蹑脚。她在屋子拐角处一把揪住一个端了水盆的药娘,在她敞开的衣怀那儿拍了一掌,喝道:“快去喊蝎子眼和老毒腿,就说贵人冻个半死,难保胳膊腿了。”药娘跑开。

蝎子眼和老毒腿是沙堡岛上对付伤冻的能手,他们曾经让一个埋在冰雪中一天一夜的人苏醒,将冻掉了一条腿的人救活,并为其镶了一条假腿。两个人联手做事:一个人把昏死的人弄醒,另一个把醒来的人弄笑。他们咕咕哝哝念咒一样在垂死者耳边絮叨不停,硬是一次次将溜到阴曹地府门口的魂灵领回。蝎子眼的一双眼睛像悬在眼皮外一般,看人时飞速转动,当病人危急时,这双眼睛就凝住不动。老毒腿有一条不会弯曲的腿,这条僵腿踩住病人的腰背,从上到下把人踩得周身赤红,待热气泛上来,人就转危为安了。这会儿两个人把舒莞屏和憨儿抬到一张榻上,搓弄不已,凑近了昏迷不醒的人咕哝着。半晌过去,老毒腿对一旁的女总管说:“也许不中用了!”女总管做个威吓的手势:“有个闪失一刀砍了你!”

蝎子眼泪花闪闪,在舒莞屏的额上轻轻吹气儿,伸手沿肩膀和腿根按下来,在会阴处久久停留。老毒腿将耳朵贴在两人腹部听了听,喊一声:“小河化冻了!”女总管喜极而泣,说:“老天有眼哪!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咱们仨全得身首异处!”话音刚落,昏睡的两个人一齐发出长叹。蝎子眼愣怔怔退后半步,伸手指着仰卧的人,对女总管说:“看也!”她探头一看,原来舒莞屏睁开眼睛,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那么清澈,正缓缓转向四周。

人转活,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蝎子眼和老毒腿指挥药娘熬药,分装在不同的大缸中,然后将两个半死的人浸在缸里,半个钟点换一个缸,依次浸泡下去。最后一口缸是滚烫的,而第一口缸却是冰冷的。两个人最终大汗淋漓,出缸时被一床毯子包裹,随着女总管一声“起呀”,被几个药娘抬到了一间小屋。毯子包裹得两人只露头脚。蝎子眼翻开他们的眼皮看了看,说:“中也。”老毒腿点上烟锅吸几口,伸出烙了烙他们的脚板,见脚倏地收回,说:“无碍了。”

女总管欢天喜地,一边让人禀报国师府,一边找来一把碎银,塞给蝎子眼和老毒腿。憨儿喂过两天汤药即给送走,留下舒莞屏转入大药堂的冬房子:宽敞明亮,在一片白蜡树中,由一条长廊连通那排干冷的大草顶屋。舒莞屏急于回到自己的住处,女总管板起脸:“非不从也,实不能也。总教习大人,您的事情由不得我。”她把一些吃物、药钵和火罐之类堆在榻旁,亲手料理。吃流汁时,她用一把瓷羹饲喂,他伸手挡过,她拉着长脸:“这可使不得!”她亲手为他拔火罐,在他袒露的背部涂抹油膏,一串串泪珠滴落下去,不敢抽泣,小心地按上罐子。“等公子大人的寒气出来时,又是活泼的人儿了。”她抚一下他的胸部,“隆冬天里,穿再多的棉衣,里面也得戴个小肚兜儿。”她这样说,第二天就取来一个彤红的棉肚兜儿,要亲手给他系上。舒莞屏谢拒,她粗大的鼻孔翕动不已,喷着气说:“大人以为怎么,这是治病的药兜儿。”说着对在鼻子上,让他嗅浓烈的艾草气。“这兜儿里有艾绒夹层,是驱寒扶正之物。”他只好依从。她仔细系了,在后背那儿绾了个蝴蝶扣儿。药娘进来端药时不断受到呵斥:“低眉合眼放下东西就走。胡乱睃摸什么?”后来她索性不再让她们进屋,凡事亲力亲为,说:“我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些蹶腚拉胯子的物件进来了!不将门板把好,国师会把我咔嚓了!”说着手在脖子上比画一下。

舒莞屏觉得自己一切如常。他再次要求回府,有人却送来了那个柳条箱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几本书籍,还有换洗的衣物。因为入睡很晚,仆役送来夜宵。这里的饮食与府中大有不同,大致是食药同源之物,是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如特别调制的汤羹微辣,掺了过量的胡椒和姜末。每个清晨必要食用大药堂自制的补养汤盅,这种紫花瓷制器皿用蜂蜡密封,水中煮得滚烫,打开即是胶状浓汤,一饮而下,有一股甜甘和些微的土腥。他站在窗前,庆幸这个清冷而明澈的夜晚。好静的一刻,恍若回到另一个地方,啊,那是吴院公的西营。心头一热。

门被轻叩。有人禀报说国师到来。他转身搓眼,疑惑听错。还没等再问,人已退去,这才醒过神来:刚刚进来的是瘦削青年。门由一只白皙细长的手推开。“啊,国师大人!”他觉得自己像在呻吟。多久没见冷大人?整整二十一日,差不多是百日隆冬的三分之一。一种难言的感激和思念,让他不知如何开口。对方在烛光下端详,伸手按按他的肩部。“冷大人。”“不会有事的。公子是下凡的麒麟,自有神灵护佑。哦,我是不可救药的宿命论者,公子知道的。”舒莞屏搬过一张软椅,又递来一杯咖啡。冷霖渡饮一口:“还好。这个女郎中算个老总管了,大药堂交给她我是放心的。你在这里度过百日,到了春天自然不同。”

“百日?”舒莞屏没有听错,声音不觉高起来,“大人,我断不能再待下去,病已全好。我要回去,我有五个后生,还有,我要去辅成院当值,面见提调。”冷霖渡为自己添一杯咖啡,加进奶精,用一只小勺耐心搅动:“这样的鬼天气只有咱们这儿才有,也只有咱们才能对付它。公子,耐心比什么都重要!”

“可是,冷大人,我不能像个白痴一样被人侍候。我没有那么娇弱,我自幼在吴院公身边习武。”舒莞屏声音低沉,目光从对方脸上移开。冷霖渡搓了一下面颊,“啊啊”两声,退后半步:“当然,勇气,它们一刻都不会离开你。我想问总教习大人,你会把我看成一个由人伺候的白痴吗?”一句出口,舒莞屏慌慌呼叫,剧烈摇头:“国师大人,您是大城池最操劳的人,就因为您的夜夜不眠,才会有这里一个又一个早晨!”

“我真该把公子的话记下来,写入记事簿,让其成为难得的一页。”冷霖渡嘴角挂着冷笑,“不过你实在是言重了。本人远远说不上旰衣宵食。你知道我是个享用主义者,趣味多多且顽耿难易,迷于画技和棋艺,对上好咖啡和醇酎上瘾,花不少的银子弄来西洋奶酪。我的不良嗜好花掉的银子使个人账上屡屡亏空。这里多言了。不过我想告诉公子的是,风暴肆虐之时,日理万机的国师做了什么。公子可有兴趣倾听?”他顿了顿,没有等到回应,缓缓言道:“这对我可是难得的日子。营中少有急务,前方也在熬冬。火炉边正好深入玩味,探究也就愈加耐烦。在隆冬百日前三十日,我将齐国史及封国太公世系再加研习,细部关节一一厘清,如同猜字谜一般,难以自拔。我将姜氏世系繁复名录做成骨牌排列,切换挪动,数次推倒重演,昼日颠倒,不觉东方之既白,仍旧兴味盎然。”

舒莞屏目不转睛看着,从冷大人微仰的鼻头和稍稍翘起的嘴角看到了一丝孩童的顽皮。不过这神情转瞬即逝。“西洋占星术与紫微斗数、易理和天象奥义,倾心日久皓首穷经,却未必入门。辅成院,那个耳朵后边总挂着一片灰腻的星象师,曾经准确预言了三场战事。这人近日又言灾星异位,果然革命党首领出洋归来,时局再添变数。这是另一话端。我想说大公世系与古齐之变,齐国疆界及数块飞地。她的强盛之期不仅含纳东南海角,且在燕山之南据有险地。而今大城池不过是草屋簇簇,未来建都临淄抑或东莱黄县归城自可再议。举大事者不可偷安苟且,须得深谋远虑,不计一时荣辱。多年来戎马倥偬,却未敢疏失纸上经营。在此不揣浅陋,愿向公子袒露,是的,这或为迷狂之举,然而却是一心要做的大事。”

舒莞屏不再喘息,唯恐遗漏一字。他发现此时的冷大人眼中闪烁火星,嘴角瘪下,透出逼人的果决和自信,那根纤细的、白得令人生疑的食指提起,往下一捅说:“我想创立一门全新的学问,‘万玉学’。”他笑眯了眼,抱着膀子,显出无比快慰。但仅有几秒,这双手又滑落了,在身侧攥成拳头,然后渐渐松开。“她就是那个我们多次见面的、熟知的、近在眼前的人,那个让人不敢直视的女子,啊,半岛的圣女贞德。我大声念出《贞德颂歌》,心里想的是两位马上侠女,她们合而为一了。是啊,万玉大公切近而又遥远,她身上谜团太多,流动着几千年前那个伟大世族太公望的血液。这是世系和血缘的学问,牵涉到考古、星象、谱系、战国史诸多领域。我在凌晨时分常常望着星河激动难抑,自问作为一个拓荒者,凭一己之力,能否承担这一重任?这一问让人胆怯,却未敢颓唐。我深知使命所在,愿自己是上苍选中的那个人,于缄默无语的深夜接受了冥冥中的神启。”

舒莞屏看到了一双绝望中复燃的眼睛,那儿有泪花闪烁。他看到那双垂在身侧的手在颤抖,抬起,最后落在自己肩上:“亲爱的公子,说到这里你该明白,有一类人,比如我和你,当然也包括小棉玉,我们的战马和盔甲到底是什么!在这里,我想大声问一句,你,尊敬的投笔从戎的舒府公子,愿不愿与我一起拾起这副沉重的担子?容我大言不惭地问一句,您可否愿意,于百忙之中余下一点边边角角的时光,为本国师,为一个蹩脚的学问家当一名助手呢?”

“我,啊,冷大人!”舒莞屏身子晃动了一下。他有些大惊失色,觉得眼前这一幕大出所料。可是此刻不容多想,也没有机会深思熟虑。他一边摇头一边应道:“大人,我自然愿意。可我什么都不懂,我不过是一介生员,刚刚进入第七个学年。”他的汗水流下颈部,双唇哆嗦。

冷霖渡面色和缓下来。咖啡凉了。“公子,在我看来你是不二之选。你身上潜藏的力量,是你远远不曾想到的。”

终于回到了冬房子。这儿好像在主人离去的日子一直炉火未熄。舒莞屏觉得这里如此温馨,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让人喜欢了。他把那个柳条箱包放好,这才意识到它是一直跟随自己的唯一不变的资产。他想摇动瓷铃,门已叩响,憨儿站在那儿,满脸沮丧:“大人,我是来辞别的,府上将为您指派新的护卫。”“为什么?”憨儿缓缓举起左手,那儿失去了两根手指,“这是那一天冻掉的。还伤了脚趾。”憨儿眼圈红了。舒莞屏愤然:“我不会让你离开。这并不碍事。”憨儿一再揖谢,说全靠大人了。他退下后,舒莞屏急急唤来瘦削青年,以不容商量的口气说道:“这个卫士,我要一直留在身边。”“这个,不过,是啦。”瘦削青年躬身离去。

从这天开始,餐盒中多了一个紫花盅钵,是大药堂配送的滋补之物。盅内有一股难言的气味,险些让人呕吐。每次食过,半晌之后小腹即有温热涌动,而后片刻困倦,睁开双眼却虎气生生。来人嘱道:“此汤盅为大药堂为副都统以上者配制,专于伤病之期施用。”“我如果停用汤盅如何?”“春天虚咳不止,说不定会暴发恶疾。”他愕然:“岛上众人皆不服用。”“那可不同。中了冬魅万万不可大意。”“‘冬魅’是什么?”“它没有形影,是亡灵呵出的气儿,平时藏在冰坨和海底,随水浪泛出,让可恶的大风携到岸上来了。”他再次听到“亡灵”两字,皱起眉头:“为何这么多亡灵?”“啊,这是千百年积攒的。剿杀的匪帮、死于海难的、逃避仇家的、走投无路的、被水汊淹没的、精怪吞食的、老鹰啄空脑壳的,所有丧了性命的冤魂都在这里转悠,它们托生不得,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真可怕!在这种地方建起大城池,算是险地!”“大人说到了根上。除了咱们大公的威气,没有人敢在这片水汊交织、瓦檐浪鼓荡的地方安营扎寨。不瞒您说,最初被官军和悍匪赶到这个地方,那时山穷水尽,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幸亏冷大人通阴阳大法,唤起十二万亡灵编成影子军,这才稳住了阵脚。”舒莞屏问:“它们是怎么御敌的?能抵挡官军的西洋火器吗?”“大人有所不知,影子军刀枪不入,弹丸射到肉身才出血,影子自然不怕!它们朝官军呵气,人和火器立马冻住了,哗啦一声碎成八瓣。”“影子军真了不起。后来呢?”“后来它们想与大公争夺地盘,不知天高地厚,两边撕破了脸,也就没有好果子吃了。”

从大药堂来人那里得知:一场突来的风暴使大城池死伤数十人,都是野外当值者,轻者失去耳朵和手指脚趾,重者成为独腿或独臂人。舒莞屏自那场冬劫后又经历了两场昏天黑地的至坏天象,持续时间远长于第一次。冬房子温暖,却能于夜深人静时听到钝钝的捶打声,那是远处的巨浪抱起碾盘大的冰坨,一下下不停地轰击海岸。这样的夜晚无法安眠,勉强迷糊时,会觉得整个卧榻被抬起来,摇摇晃晃往前,訇然一声抛在地上,人即惊醒。他在惊惧难眠时不止一次唤来憨儿,两人一起饮茶等待飓风停息。憨儿说:“进入百日隆冬的下半场,就是一月底前后,最吓人的五天就会到来。这是老天爷脾气最大的时候,风像木棍一样硬,上下左右横扫,什么挨上它立马破碎。五天过去到海边看看吧,冰和沙堆成岭子,里面露出鱼虾和死鸟、海猪、毛疵疵谁都认不得的怪物。那是万物的坟场。”“太可怕了,这个冬天快过去吧。”“五天之后,剩下的也就不算什么了。说白了大家就是在等那几天,一天天熬。”憨儿看着左手的两个断指,并无懊丧。

那一夜他们正在闲饮,瘦削青年叩门进入,说看看总教习大人入睡没有。舒莞屏知道冷大人的冬房子就在近处,却从未进入,这会儿便跟上瘦削青年出来。踏上外面的长廊,立刻感到了逼人的寒意。他回头加了一件斗篷。顺长廊登上台阶,一直向右、向前,拐过以前看过的那间空旷的藏画室,又走了三四丈密闭的通道。脚下铺了蒲垫,这是与一般长廊的不同之处。廊边有焦干的插花,分别是枫叶和狗尾草间杂的黑心菊、蝴蝶花和火棘串儿。走向地下的台阶,拨开两道高丽纸隔扇拉门,进到一个不大的厅堂,那儿有一个站立的男子。男子面无表情地为他们拉开厚重的橡木门。

一股浓浓的咖啡味儿,这是冷大人永恒的标识。烛火比任何地方都亮。西洋大火炉,炉边没有堆积的劈柴,三只木匣里装了黑色炭球。这里比一般的冬房子要大上一倍,所以摆得下一榻一几,还有长条书案,案上铺了毡子。茶与咖啡,两碟圆点,一碟烤榛子。冷大人正埋首看什么,抬起头伸展两臂,欢欣地拍打凌晨访客。舒莞屏在案角看到了一个蓝色汤盅,马上想到了大药堂。“那个女总管的规矩。聊以自慰而已。”他瞥它一眼,坐下,“丹丸我是不吃的。她那儿有个道人冶炼那玩意儿,分赠将军,得些赏赐。走火入魔的家伙是有的,这个道士也有对手,弄他不过,独自一人住到浪荡岛一边的荒岛上了,某一天会登岸献丹。三年过去杳无音信,不知这会儿死了没有?”他不无欣快地击掌:“公子知道我喜欢异人,那些家伙也就闻着声气来了。辅成院,就是贵公子领职的地方,委实有些不凡之人。嗯,他们当中有辟谷者,已经四十多天汤水未进了。”舒莞屏怀疑自己误听,再问一遍。“四十一天了。”“竟有此等怪异。”“Yes, it is.Words are nothing but wind, seeing is believing.(是的,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公子会看到这个人的,胡子半尺余。”

说到初冬遇险,舒莞屏仍有歉疚:“我太过莽撞,卫士险些丧命。他失去了两个手指、一个脚趾。”“这里的冬天就像水汊沼泽一样,凶险难测,不过能够顺势而为,就是另一番情形了。在这个难得的休兵之期,我们的烛火比别处明亮:可以不必疼惜地点燃两支。海猪猎取极易,油脂多多。渔场盐场,捕蜇场,开春后都要热闹起来,那是令人垂涎之地。古齐国强悍皆因鱼盐之利,而我们居险拥利,西渡黄河移师黄海,当不再是臆想之事。其实除了精兵固防、厉兵秣马之外,持守如一和坚如磐石的‘义理’,才是固邦制胜之本。”

冷霖渡吐出“义理”二字,面色肃穆。舒莞屏倾听窗外风鸣,看无边的夜色。浑茫如墨的大地天空之间震荡均匀的钝声,是遥远奔袭的气流和滔滔浪涌的撞击与合奏。这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隆冬之夜,如果不能专注于沉静的寻找,就会忽略过去。不,在这隐隐的貌似平缓的声息之中,潜藏着一次剧烈的劫掠,那是未名的自然的诅咒和复仇,是对上一个季节陆地上所有生灵的贪欲、占有、苟且和侥幸的最后清算。严寒之剑磨得锋利,斩杀和收割在摧枯拉朽中开始。为了这次狂屠的邪恶征战,自然之魔将大海中无数的水族做了祭献。“我们即将迎来百日隆冬的高潮了。公子,这是你在沙堡岛上度过的第一个冬季,它不会让你失望的。”冷霖渡的手搭在他的肩部,目光在束发的青色绫子上停留。

舒莞屏沉默不语的时候,相信对方正窥见自己的内心:它起伏波动,蜿蜒至一个难以遗忘和疏离之地。他不止一次想象那片静谧的疏林中的院落,那简朴而雅致的、庄严而羞涩的草顶屋,在这个无情无义的北风嘶吼之中怎样安度。那不是别处,那是一个收敛了躁动和热烈的巨大躯体的心脏,是它的生命之核,是不曾停息的搏动。那儿传来的脉冲送出源源不绝的热力,维持着周流和循环的信心和韵律。他面对国师,目视这沉着的谈吐,还有这凌晨烛光下的案几茶点、散在一旁的书籍和册页、搁在笔洗旁的砚与纸、暂时摘下的金丝眼镜和从宣纸下露出一截的怀表链,不敢提起那个话头。那是因为灼烫和敬畏混合而成的禁忌,那个无时不在又总是隐去的字眼。是的,他没有问到万玉大公的百日隆冬,那里也有一个必备的冬房子?也有铸铁炉?他只是坚信,浑不讲理的夹带雪与霰、雾与凌的北风,绝不敢冒犯那扇深色的、褪下斑驳漆片的百叶窗,不敢直视一眼那柔亮洁美的额头、额头下的长睫和深目。那道慈悯的目光抬起来,一切狂野的躁嚣就会瞬间止息。

只有见识过五日隆冬的顶峰,才算得上经历了沙堡岛的战栗。这个时段因为没有白昼与黑夜之分而显得漫长,因为无处不在的震撼摇动而难以安眠。轰轰而过的浓云和卷到半空的雪粉、乌鸦翩飞似的满地碎屑杂物,仿佛让整个空间随时都会凝固,变成一个既污浊又坚硬的实体。这之前是搅动旋转的浑汤,等待末日的沉淀。这一天降临时,所有活物都在大难不死中睁开眼,搓搓鼻子吸一口气,试试这个历经重置的世界能否活下去。还好,有空气,有泥腥味儿,有声音:胳膊粗的冰锥啪啦啦折断,在地上跌成八瓣。

炉火欢唱。食盒里有红枣甜粥,还有一壶烫人的老酒。“这是炊堂为大人备下的,叫‘五日酒’。”送餐的仆人说。舒莞屏知道这种庆祝是理所应当的,破例独自饮用,觉得整个心情都温热起来。他盼着为五位后生的授课能够接续,再次想到了小棉玉,觉得长长的耽搁无论如何都不可原谅。国师大人说到时下要务:能训导出几个上好的通嘴子比什么都重要。军务连接洋务,如今火器流通少不得洋行交易,那些蓝眼人吱吱歪歪的声音好像花斑啄木鸟,暴躁时又如同一头生气的骡子。

仍旧是昏暗的一日。上午十时风有些大,想不到有人叩门,来者竟是小棉玉。“啊,提调大人!您来了!”舒莞屏惊得不知所措。小棉玉穿了深灰色的连帽装,整张脸庞包裹在蓝色的毛绒镶边里,让人想起一只跑得呼呼喘的兔子。她脸色红红的,唇上有刚刚融化的细小冰凌,睫上有水珠。那对杏核眼这会儿显得又大又亮,满是欣喜。她看着他不吱一声,这样若有一刻,突然像肚子疼一样双手收到腹部,整个人委顿下来。她坐下,接过杯子,饮了小小一口。“公子,我听说了,知道你受了惊吓。”她的声音小到不能再小。他听得明白,那是指自己与卫士险些被冰洞掩埋的遇险。“我急于当值,实在有愧于大公和国师。”他低下了头。

这一刻屋内没有一丝声音。他发现小棉玉忘记脱下冬装,额上生出汗粒。不过他觉得这张生了一层绒毛的小脸由棉帽包裹,有一种未曾预料的疼怜生出。谁能想到面前这位小小的女子拥有副都统相同的职阶?他尽力将其想象成一个浑身披挂盔甲、手握杀伐大权的人,可惜总也不成。他抿抿嘴,为她续一杯热茶,想提醒她褪去棉装。她终于脱下了那件连帽长衣,一副瘦小的躯体一下袒露出来,让人想到一只羽毛未丰的小鸟。她那双眼睛显得过大了,大到与整个身体不成比例。这眼睛溢满了羞涩,闪烁躲避,不敢在他束起的头发那儿停留。她说:“再有不久就是春天了。春天啊。”

“提调,您吩咐的每一件事,在下都将竭尽全力。”他站起,声音缓慢而持重。小棉玉也站起,上唇嚅动,长长的鼻中沟渐渐松弛,两只细小的胳膊拢在胸前,袖筒外的一截闪着微红的绒毛。“公子,您是国师的人,他会亲自交办事项的。您不必去岭下当值,也不必出营。”她看着别处,头颅因过于隆起的胸部而显得有些小,正努力挺起,露出像男子似的粗大喉结。他点头,看着她:“提调大人说的‘出营’是何公干?”“哦,是这样,通常在春秋两季要去几个大营的,分头充做‘巡督’,一年里待在外面一月到数月不等,然后回府禀报。”他多少明白了一些。他在想曾经滞留过的两个大营、演练场,眼前闪过大草营总管老山姆诡秘的笑脸,还有那个赠予一匹锦缎的副统领。他问:“‘巡督’可以去哪些地方?”“更多去将军防地,去渔场捕蜇场。外营不敢怠慢‘巡督’,可也足够辛苦。如遭遇不测,就再也回不来了。好在这种事不多。公子不必挂心,您是不会出营的。”

“提调大人会在春天出营吗?”他忍不住问一句。“这要听府中指令。四季除了隆冬,我随时都可出营的。”舒莞屏一阵神往。他甚至对所谓的“不测”感到好奇,抬头看着窗外。阴郁的天空云朵移动很快,枝丫摇动得厉害。小棉玉说:“不必担心,最坏的天气已经过去。路上的雪洞变得结实,再也不会崩塌了。”舒莞屏在想其他。他渴望马背上的驰跃。令其沮丧与不甘的是习武的延宕,这在同文馆都未曾荒废,进入大城池后竟停顿下来。“吴院公,我不会让您失望的。”他心中念道,转向她:“提调大人,我想随您出营。”小棉玉鼻侧和嘴角漾着一丝顽皮:“啊啊,只要冷大人舍得,没有不成之理。”

舒莞屏在她沉默的间隙,想到了至为重要的事情。他搓手,在炉火那儿烘烤,其实并无寒冷之感。他掩去心中的不安和焦虑,最后说:“我身为总教习,却饱食终日。我甚至不能倾听‘义理’,对此一无所知。提调,这是一种煎熬。我好比一只笼中鸟,眼巴巴看着蓝天。”小棉玉鼻头蹙起,嘴角绷成一条线,双眼在他的束发绫带上掠过,胸脯剧烈起伏。这样一会儿,她呼出一口长气,整个人缓释下来:“我自己也是这样的鸟儿,冷伯提着笼儿。有一只大手把笼儿拍得粉碎,我飞啊飞啊!你也一样,公子听到了吧?”舒莞屏被这流畅而凿定的语气激发起来,大声问:“这只大手在哪儿?”

小棉玉再次萎缩身子,两手抱住胸口。她不敢抬头,哼着,吸着鼻子,像是陷入了深深的悔疚和困惑,还有一如从前的羞涩。她咕哝着:“公子啊,公子,大城池从未有过的公子,贵公子啊!”这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没法听清一个字。她好像被室内炉火烤得不能支持,可还是不忍不舍地待下去,不再说话。对面的公子又问了什么,她两耳被嗡嗡声塞住,一片模糊。她摇晃头颅,想将耳廓从厚厚的包裹中挣脱出来,总也不成。她吓坏了,这种情形从未发生过。滚烫的流体从上到下涌来,周身胀到不能忍受。她半张嘴巴,乞求般喊了几声“总教习”,对面的人声声应答。她再次听到了他的声音。

凌晨,舒莞屏伏在案上打盹,梦到了一片原野。他骑在马上,独自一人往前。后来似乎隐入雾中,好浓,有一股硝味儿。穿过浓雾,来到一片乱石散布的山坡,坡下坐了比乱石更多的人,全是身穿盔甲的武士,个个怀抱矛戈,头颅向着同一个方向。有人站在一块巨岩上宣讲,声音稍稍沙哑,好生熟悉,定睛看去,原来是身个矮瘦的小棉玉。他凝神谛听,突然有一只手抚在背上。原来是冷大人,他微笑着,将一件披风搭过来。舒莞屏赶紧站起。“国师大人!”冷霖渡让他坐下,自己倚在案边,露出整齐的牙齿。“公子被凌晨扰烦,实在抱歉。我看到门隙的烛光才敢贸然造访。”舒莞屏困意全无,两眼闪烁异彩:“冷大人随时召唤即可,您的教诲在下求之不得。”“好生悦耳的声音。公子总是让我想起一个人,这个人使人感念也令人迷惑,可惜已无缘相见。”

冷霖渡踱步,垂下眼睛。舒莞屏从这突兀的话语中猜测那个人,不知是谁让其长夜慨叹,心心念念以至于此。冷霖渡无意隐匿什么,接上说:“我在想那个未曾谋面的老人,你的吴院公。他把最后也是最大的事情托付给公子,你可想过前后缘由?”舒莞屏怔了一下,沉思不语。“公子千辛万苦携来的那张万玉大公策马图,何时落到院公手里,又由何人送抵,这对于我永远都是一个谜了。公子可还记得院公失去左腿的那个夜晚?”冷霖渡声音低缓,像怕惊扰了对方。

“我永远不会忘记。府中响起奔跑声,火铳和嘶喊声。奶娘牵着我躲进密室,一直等到天亮前,吴院公浑身是血被人扶进来。伯父舒员外后来说那一夜是万玉大公袭扰,吴院公斥为妄言。是悍匪砍伤了他,他清楚地看到了骑在青花马上的男人。院公对伯父与悍匪的往来早有疑虑。可惜更多事证都装在院公心里,随着老人的离世,这就成为永久的谜团。”舒莞屏锁眉凝目,两手揪住披风说下去:“‘策马图’是几年后才到院公手中的,只不知何时、何人送达。”

“这个谜团只有万玉大公知道。还有那个夜晚的激战,也是如此。公子,我对这一点深信不疑:你的吴院公曾是大公的救命恩人;而我们万玉大公是有恩必报之人。她会如何回报吴院公,没人能够探知。嗯,那是大公自己的事情。”

“冷大人可问大公。”

“不,那是大公自己的事情。”

第九章

沙堡岛的春天盛隆浩大,超越了舒莞屏记忆中的任何一个地方。比起难忘的舒府之春,那里竞相开放的紫荆、迎春和连翘,还有娇羞的海棠,这旷远海角沼泽野地的浓绿与绽放才算疯狂放肆。当年精细雕琢的石与陶、门楣与窗棂之侧的稚叶与蓓蕾、突然飞来的黄鹂、一群蜜蜂和彩蝶、小姐仆人喜盈盈的脸庞,曾给人多少欣喜讶异。最新鲜的眸子应对最妍丽的季节,已化为永恒的景致。出乎意料的是,在海角西北部,南风推开一道巨大的屏风,一片斑斓伴着似有若无的喧哗,瞬间淹没了一切关于苏醒的记忆。溪汊旁银亮无垠的白茅花、月色下像水波一样跳荡的草芒、哈哈大笑一掠而过的巨鸟、迟迟不愿融化的冰坨、大声抱怨的水族、奋力跳跃和急急追逐的四蹄动物,让人惊得大张嘴巴。他想迎着旷野呼喊,试一下久违的奔马和尘封的弓矢,穿越那片乍暖还寒的透明的风,在黎明的晖光和悄然笼罩的夜幕中远驰。

他训导的五个通嘴子不甚如意,不是他们不够努力,而是自己才疏学浅。那一沓入门手册太薄,日日温习的洋文,声气里总有一丝海角的尾音,就像一根割不掉的发辫。五位后生早就束起乌发,像他一样系了绫带。“总教习大人,海猪顶着冰凌上来了,它们顺着长渠爬进水道,到岸边晒太阳了。”他们报告春天的消息,难掩神往的模样。舒莞屏想起以前经过的航路,那些慵懒的家伙没完没了的交配,嚯嚯吭吭的呼号。“上边有令,谁都不准射杀那些笨笨的胖物,让它们好好吹吹暖风。”后生咂着嘴。“上边”是谁?护卫大城池的副都统?那个满脸横肉的家伙不会这么慈悲。舒莞屏想到了一双怜惜的目光,心头一阵灼烫。只有那样的一对眸子才能关注万物普惠的春天。“Let us enjoy the sunny days!(让我们享受阳光明媚的日子吧!)”

随着炉火熄灭,窄小的冬房子不再宜居。很快,大城池的所有人都在同一个日子返回原来的住所。一种久违的宽敞让人格外舒畅。舒莞屏拨弄那张蒙尘的琴,听意味深长的和鸣。墙上的宋画用陌生的神色看过来,出奇地超然和冷漠。五个后生三日一聚,每次都带来全新的见闻。“春天会有战事,或大或小。将军防地又到了紧要时候,提调大人该为巡督们摆酒送行了。”舒莞屏心上一动:“提调大人不会出营吧?”“她会的,说不定要去东边大营。”

长廊外有一丛盛开的连翘。舒莞屏与这团金色对视,一动不动。它绽放出无法收敛的热烈,问候这个远客,知道他首次探寻这里的春天。身后有马的轻嚏,一转身看到了绛红色的车子,脱口呼一声:“提调!”小棉玉从车上下来,在连翘旁站了片刻。进入屋内,舒莞屏听到了一个重要的消息,这让他有些讶异:万玉大公想请总教习为她念一点洋文。“以前是冷大人,可他昼夜颠倒,又格外忙碌。现在好了,你是再适宜不过的人了。”她一脸欣悦。

舒莞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万玉大公?她习洋文?”“正是。大公求知若渴,从无倦怠。大公可不单是马上英雄。几年来她研习算学地理,专于洋务,也识得几句洋语。”

“我不知能否承担这样的重托,提调大人!”他声音颤抖,双手捧住杯子,“我实在不敢,大人。也许要经过更多准备才好,我真的害怕。若办理洋务,大公只一声吩咐,通嘴子随传随到的。”小棉玉摇头:“她不想在洋人面前当个懵懂。你能时常见到大公,是多大的福缘啊。公子,大公是谦和的人,没有比大公再和气的人了。”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不断传来鸟儿的啼叫。原来春天的鸟儿像人一样。思绪总是徘徊在那片疏林的草屋四周:一些身材颀长的男子无声来去,不曾转脸看过一眼。他踏着落叶小径向前,有一只手为他开启那道小门。进入东西长廊,从另一端进入小小的院落。这个情景反复演练。他回想以往两次,不,三次亲聆大公教诲的情景。黎明前睡去,梦中有一场道别:提调大人为他摆酒,原来自己刚刚被任命为“巡督”,正与五个后生一起奔赴将军的防地。他揉揉眼睛坐起,看着窗外曙色。“提调大人,我从未如此忐忑。”

一群鸥鸟飞过。少有的好天气。空气中充溢着令人愉快的泥腥味儿。打开窗户,天上有排成一字的大雁:往北是茫茫大海,它们将飞往更为遥远的北方。舒莞屏对这种禽类充满钦羡。他心中期盼而又惧怕,等待那个消息,唯恐错失,无心做任何事。他想象那个小院,一种特异的声音和气息。这之前也许应该拜见冷大人:向他求教,借助宝贵的鼓励和信心。“大公啊,我担心那一刻变成结巴。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会无地自容。”他伏在窗前,发出了呻吟。他不敢去见冷大人,只想独自冷却一颗滚烫的心。窗外涌入一股寒风,他大口吸入。

五位后生中的两个前来道别,他们真的要随巡督出营了。何时归返没有确定,只确凿地告诉自己的老师:“一场战事真的要开始了。”“哪来的消息?”“大公已从府中离开。星象师说今春必有一战。”“你们怎能得知大公行迹?”“观星即可,这是分毫无差的。”后生说那个老星象师向他们透露过。舒莞屏松了一口气。

他在憨儿陪伴下两次去辅成院,没有见到小棉玉。有人说提调正在火器营和种植场:两处重地格外受到关切,因为要向大营提供战械和粮草。历经多年谋划营建,岛上兵械制造已成规模,不仅淬炼剑戈,还能仿制火铳和岸炮。火器营从各处搜罗人才,正打造强劲的弓弩和锋锐的弯刀,研制舟船,组建水军。种植场产贮粮秣,兼做被服,入冬前须备足几千双海猪皮靰鞡、蒲绒衣被、护耳和手套,更有将军和都统配用的翻毛皮袄和长筒靴。

经后生引见,舒莞屏得以见到神秘的星象师。这是一个耄耋之人,双目浑浊,银须垂胸,光亮的秃额甚是开阔,一张厚唇好似鲇鱼。老人的卧室兼作观星台:屋中有通向阁楼的木头台阶,顶部设一转椅,坐在上面遥望夜空。老人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拉住总教习,眼睛尖利,缺牙少齿的嘴巴张开,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叫。舒莞屏伏身看一张坡形木案,上面是一幅星象图。后生在一旁解说:“这张图要报给国师府。只有冷大人读得懂。”舒莞屏问:“真能从星象看出大公出营?”“确实如此。”

回返路上,一匹栗色马从对面驰来。马上跳下小棉玉的贴身卫士,原来他正寻人。“总教习大人,提调接到牒令,明日与您一起出营,嘱您备好行装。”舒莞屏一阵讶异:“提调大人早就出营了啊!”“大人今夜返回。”“我们将去何方?”卫士拱手:“在下毫无知晓。”

水湾码头停靠一条棕色篷船,上面下来两个武士,把随身物品搬到船上。舒莞屏将柳条箱包夹在腋下。船上分内外两个舱室,相当舒适:蒲绒软座,柳条茶几,两个小窗垂挂布帘。内舱只有舒莞屏和小棉玉两人。自出门那一刻小棉玉就一脸肃穆,话语殊少。舒莞屏想问她出营是否顺利,对外面情势甚为好奇。小棉玉衣装紧致,上身是御寒的兽皮小袄,下边是覆了布面的皮裤,膝下缠了裹腿;镶了橘红色绒里的棉斗篷沉沉垂下。这是她出营的装束。

船离开码头。小棉玉将斗篷除去,深吸一口,看着周边。茶香满溢,一旁是切成方块的甜薯薏仁糕。“这次出营出乎意料。接到牒令即不敢延宕,让卫士快马回营,早一些转告总教习大人。”她声音低低,一双杏核眼小心地瞥着对方。舒莞屏听着,忍不住说:“国师未曾言及。”“冷伯并不知晓。牒令从西南大营送抵,它来自大公啊。”舒莞屏一怔。小棉玉声音更低:“大公移驻西南行营。那是临时帅府,离小火童陈立将军的防地不远。那里入冬前零星发生过一些战事,只为争夺黄金通道。我们一直占据山地以北,这条通道太重要了。”

“星象师说过,西南必有一战。”舒莞屏像是自语。小棉玉说下去:“大公将朱砂滚子万东一部调至防地东侧,与陈立形成掎角之势。这是沙堡岛最好的季节,大公素喜西南行营,我们就要见到大公了。”“我能做些什么?”小棉玉看他一眼:“大公想在战事间隙习练洋文。”

舒莞屏不再吱声,撩开帘子看着航道。水是暗黑色,水道边生出点点翠绿。鹭鸟只腿独立,对驶过的篷船视若无睹。一只水虫在窗前飞旋。船尾的桨声节奏分明,船在均匀地往前滑行。

整个水路仅用小半晌。靠岸时,两辆马拉厢轿已经停在那里。小棉玉与舒莞屏共乘一辆,告诉他:从这儿到行营是第三节路,抵达应该是午夜时分。“那里备有夜宵。公子路上可用些茶点。”舒莞屏并无饥渴,也无心看外面景致。随着向南向西,草木颜色和诸多风物已在改换,气温明显高起来。他的脑海时常被那个面容占据。他从小棉玉闪烁的眼神上,看出了同样的激越和欣快。剧烈的战事仿佛变得无足轻重,要紧的是即将见到大公。在他看来战局并无悬念,有大公坐镇西南行营,一切也就迎刃而解。

夜色尚未浓重,舒莞屏注意到路边那些整齐的房舍,它们一律草顶,不过不是海草,而是麦草或苫草。这些建筑式样单一,让人想到了兵营。事实上真的如此,他很快看到了一些兵士模样的人在走动。穿过房舍是大片平原,稀疏的草屋和规整的畦垄给人安逸感。小棉玉说:“这都是麦地。秋天会有大豆和玉米。这里有军营护卫,没有匪患,是最好的地方。公子可知,河西的粮赋是最轻的,银库充盈,银两来自府里经营的盐场渔场捕蜇场,还有种植场。防务和火器买卖要花大把银子的!所有这些无一不是精细计算,由国师府一手掌管。万玉大公最看不得劳民苦楚,为减轻税赋用尽了心思。要不那些村民把她的画像和菩萨摆在一起呢。”

说到村落的神祇和祭祀,舒莞屏觉得大异其趣:供桌前同时侍奉万玉和菩萨,再一旁竟是刺猬和狐仙。他说:“大公和菩萨,不宜与民间仙灵共祭。”小棉玉点头又摇头:“这些都是知晓的。不过半岛把刺猬狐狸黄鼬视为‘三仙’,一定要供奉的。大公菩萨与三仙各有不同,日常小事交给‘三仙’就好了。”

车子驶入几个连通的庭院:棕色石墙,草顶,矮院。这些建筑掩在疏林中,枝条萌动,有一股青生气。又是长廊,小小窗口有暖暖的烛光。四处极静。一只猫儿伫立,抖一下前爪。车子停在北边庭院,两个男子过来,小声与棉玉说着什么。安顿下来以后,有人领他们宵夜。

一间暖烘烘的餐室,被四盏三叉铜烛台照得通亮。一条铺了白色桌布的长案,一溜藤制靠背椅,每个座位前摆放一个瓷碟。舒莞屏闻到浓浓的烤面包的香味。这种气息和摆设只在同文馆有过。同行的护卫进入屋内,一个厨师模样的人轻轻击掌,请提调和总教习大人上座。小棉玉在舒莞屏耳边介绍:这人为西南行营总管,以前曾在洋行任过厨师。“他能做一手上好的西点,就留在这里了。”

夜宵简单,不过是一份甜羹、一块红豆切糕,外加几片面包。总管并不用餐,待大家开始后就站起,坐到小棉玉旁边的空椅上。“提调大人,我们许久未见了。哦,总教习大人我是知道的,想不到这样,啊,好生英俊。”他看着舒莞屏,嘴角缩着,“在下不知总教习大人饮食嗜好和禁忌,望大人示下。”舒莞屏拱手施礼,说一切好极了。

夜宿之处与餐堂相去不远,在同一个庭院。舒莞屏旁边是憨儿的小间。憨儿弯刀和短铳从不离身,待主人歇息后踱出屋子,看过长廊边门和通道,而后才和衣入睡。这里的夜风比北边大城池小了许多,四处静谧,传来微微虫鸣。舒莞屏很快睡着了,醒来已是半晌。窗帘打开,一地春阳,两只花斑鸟掠过,接着是一小群灰白相间的鸽子落上沙地。透过树隙可以看到几个男子,为行营卫士。草舍间几无行人,好像人们仍在沉睡。他走出屋子,憨儿候在门外,原来提调已用过早餐。

进入行营第三天,小棉玉和随员即将回返。她告诉舒莞屏,自己要回火器营了,过一段时间再来接他。“那时春天过去,战事也该告捷了。大公这几天正和几位将军议事。”她好像不忍离去,眼睫垂下,最后说一声“后会有期”,缓缓转身。她在门边最后一次回首,舒莞屏看到了一双怅然若失的眼睛、一对盛满了悲凉的微翻的鼻孔。

总管和憨儿站在长廊一端。他们为他迁移居所。新居在相邻的西边庭院,那儿院墙稍高,颜色纯白,青石基座,房舍也宽大一些。庭院内是碎石小径,有几株刚刚展放绿冠的花树;挨近院角是一丛竹子,好生繁茂,跃动着一群麻雀;一圈敞开的廊子连接不同的房舍。进入庭院才发现,这里的建筑颇不规则,凸出凹进错落不一。又看到了美人蕉,它丰硕旺挺,肥厚的绿叶伸展到腰际,正孕育第一批花苞。

舒莞屏的居所由一个大间、一个小厅和洗漱间组成。一条拐尺形通道,一端通向南边房舍,一端连接西边餐室,有小门连通铺了蒲垫的走廊。“总教习大人,西边就是大公的书房,她常在那里读书。”总管说。舒莞屏看着长廊尽头,那里有一扇棕色木门。

晴朗的早晨。早餐仅他一人。侍者把红米粥和粗麦饼端来,一盅酱瓜和一个鸡蛋,外加一壶红茶。他食欲甚好,将所有东西吃完,然后享用热茶。从餐室出来,沿拐尺形通道向南走了几步。铺了青石的过道连通一些房间,走进去,扑面而来的气味让他想到了舒府的六角宫。一个身穿灰衣的侍童手搭一沓布巾走来,躬身施礼。他随侍童向前,看到了一间稍大的浴池,里面没有水。侍者引他走向隔壁,那是一个小浴池。这里有一处温泉,实在出乎意料。行营位于西南山地北麓,南临坡地,北接大片平原,疏林温泉,且在大营后方,确是至上之选。

憨儿在过道等候,见舒莞屏出来,说:“大人,这儿洗温泉便当。”“是的。行营没有多少人,这浴池够大了。”“它是由玲珑山北的大户修建的,山北最好的麦地都归他。他逃了,咱们重新修葺。”

上午十时,阳光透过窗子,照得室内一片温馨。总管身后是一个卫士,他们一起拜见舒莞屏。青年面孔白皙,泛着微微的清冷,耷拉的眼角透出阴郁。他们来请总教习大人,说万玉大公在书房呢。舒莞屏掩饰着内心的激越与欣快。在这样的时刻应装束严整。他去镜前看了束发,犹豫中换了一条新的绫带。

进入书房,第一眼看到老旧的榆木书柜、一张不大的案几、硬木椅和几函书。那灰蓝色的函套旁是两本西式硬壳书,很旧了。一道屏风遮去了其余部分。青年退去的同时,舒莞屏听到了轻轻的脚步,接着是一声问候。“Nice to meet you.(见到您非常高兴。)”舒莞屏听到的是一句柔婉清晰、相当流畅的洋语。“It is very nice to meet you as well, my honorable Archduke.(您好,尊敬的大公。)”“啊哈,总教习大人,尊贵的公子!”她那双稍长的眼睛睁大了,如此明亮。可以看出,昨夜有过充足的睡眠,整个人完全没有劳顿的痕迹,轻松爽朗。她嘴角漾出微笑,长衣快要拖地,浅紫色,束发的带子也是这种颜色。“大公喜欢这种色泽。”他心里念道。她穿得似乎过于松软和单薄。不过他很快感受了室内的温煦,显然不同于自己的屋子。窗户挂了纱帘,窗前和稍远处各有一个精致的花架,是文心兰和垂丝茉莉。若有若无的香气。一张圆几,上面是茶具;脚下铺了染色蒲垫。一张宽大的软榻,大概平时大公要在此小憩。她请他坐在圆几前,笑吟吟看他:

“我想,我们应该开始了。”

“是的大公。”这句话没有说出,只留在咽部。那儿有些灼热。不知从哪里开始。他这之前曾有小小的准备,将一些英汉对照语句写上一张张卡片,装入内衣口袋。这个时刻终于来临,他的手伸到口袋里,摸出三张扑克牌一样的硬纸卡,放在圆几上。大公倾身看看,笑了:“公子是最好的师长。冷大人夹带几句洋语,更像是缓解疲劳的一种方法,他最早教给的‘dog’(狗)和‘cat’(猫),第二天我就混淆了。后来他又写了几个词卡。我为自己想出一个妙策,喏,”说着取过架子上的一个象牙黄瓷罐,“每记住一个,就犒赏自己一枚蜜饯。”她递给他一片,又塞一片自己嘴里。

蜜汁李子。舒莞屏无法忘记迫在眉睫的战事:“大公离开的日子,大家未免紧张。”大公收起微笑,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山北的黄金通道被袭扰了三年,该有个了结。放心吧公子,二位将军有最好的弓弩和火炮,诺登飞多管机枪也会派上用场。”“啊,听说那是最厉害的西洋火器,吴院公提到过。”

她端着杯子,隔着纱帘看外面的女贞树和茂密的竹子。一只红颚黄腹的小鸟在窗台逗留,歪头看室内。“你真的会来这里吗?”她发出一声悄语,显然不是询问那只飞鸟。她转身走向那株文心兰,“有些事情后悔不及,有些事情无法猜想。”像在自语,伸手摘下花枝上的一片干叶。舒莞屏抿抿嘴,心里说:“是的。”她问:“公子还记得院公负伤的那个晚上吗?”“当然,”他站起,“我和奶娘在一起,天快亮的时候,几个人把院公背回来。”“那一夜有人闯进府里,接着就有了那场混战。”“是的。”“知道那个人是谁吗?”“悍匪!后来旗营的人赶来了。”“嗯。吴院公一直这样讲,公子也就信了。可是今天我想告诉你一个谜底。”她走近一步,将杯子轻轻放上圆几:

“我就是那个闯到府中的悍匪。”

舒莞屏笑了。他把几张卡片拢到手里,像出牌一样抽出一张。“大公,也许院公真的盼望您的造访。在西营的日子,最后的那些天,他说得最多的就是大公。”说完这句,室内空气凝住了。他抬起头,眼前的一幕让他吃惊:大公眼里旋着一汪泪水。

晚餐很晚开始,只有大公和她的洋文教习两个人。九时许,她摇了一下手铃,有人提来食盒。仅有一荤一素、两碟酱瓜、两碗红米羹。主食是玉米饼和黑面花卷。餐后仍旧接续中断的讲述,还是关于那个夜晚。舒莞屏在想另一件事,即冷大人的牵念,他的耿耿于怀:到底由谁、在怎样的情形下,将那幅“女子策马图”送给了吴院公?这会儿,舒莞屏像冷大人一样好奇,只是不敢冒昧。

“吴院公对公子是慈父,对我则是救命恩人。公子,要知道三十多日密藏一个要犯,不露一丝痕迹,比登天还难。他为我包扎,又找来最好的医家。这一月成为终生不忘的日子。公子啊,自那次分别以后,我们只在模模糊糊的星夜下见过一面,那是相互盯视的片刻。不过相信他一眼认出了我,做个手势,将食指竖在唇边。他身后是踏踏马蹄和嘶喊,正在逼来。”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一阵停息,仿佛等待那阵急促的马蹄驰过:“他反身呐喊,将一队人马引开了。这就是那个夜晚。想不到结束得这样突兀。”

一场叙说沉静而遥远,透出无限悲切:那是伤愈第三年,她率队穿过山地北麓,发现这里离舒府只有区区十里,一个念头再也无法按捺。她和几个人轻骑夜驰,潜入舒府已近下半夜。最不幸的是与一支偷袭的山匪相遇,一切始料未及。“舒府上下正奋力迎敌,我们实在不幸,很快陷入了夹击的狭路。我和吴院公是在窄巷那儿相逢的。那时没有月亮,只有一天星星。”

万玉大公吸了一下鼻子,垂下眼睛。她再次站起来。舒莞屏觉得她的目光落向自己的发束,柔细洁美的额头微微抬起。多么沉重的额头啊。他嗅到了清冽的气息,不是来自室内,而是那个遥远之夜的星空。他转过脸,差点碰到了大公。他发现她湿润的双眼正望向窗外,那儿有一对雪白的鸽子落下,在月光里啄食。“请公子原谅我的絮叨。我太想听西营的故事,特别是院公最后的日子,你们的交谈。他怎样叮嘱你、交给你这件东西?记得你说过,‘如果来得及,他一定会到沙堡岛上来’?你再复述一遍他的话可好?”

“大公,我会一字不差地再说一遍:是的,他就是这样说的。当时他喘得厉害,让我扶起,用最后一点力气往前挪动,打开那间密室。里面藏了一把宝剑、一支短铳和一个木匣,匣中就是这幅画。我从他的声音和颤抖的手,不,我从他的眼睛里,知道木匣里的东西有多重要。我明白,吴院公的话,是在说自己最想做的一件大事,可惜他来不及了。”舒莞屏站起,鼻子发酸。他肩上有一双手,这手停留了许久。

“还好,你代他走了这一程。你留下来了,这正是老院公希望的。你看到他赞赏的目光了吗?我想听到一句诚实的回答。”

“在深夜,在安静的时刻,我不止一次看到了。我知道自己这样做,他是欣慰的。”

肩上的双手挪开了。叩门声。卫士将一封信函交给了大公。她速速看过,对舒莞屏做个手势,转身离开了。他在书房等了一会儿,在屏风两边踱步,不知该等下去还是走开。屋子有些空旷,东西不多,就像帅府一样,几乎没有多余的物件,只需一匹马即可拉走。这里那么安怡和静寂、温煦,即便是深夜,仍有敞亮宜人的感觉。他对比了冷大人的房间,那个地方有不少散乱的器物,还有,最大的不同是那里的沉闷和阴郁,是任何时候都不能消除的私密感。

等了半个时辰。在这段时间里,他在案几和屏风后面挪步,看几函书、盛开的盆花。软榻上有一个蓬松的方枕,榻背上搭了一条白色粗巾。通向室外还有另一个小门,连接卧室或其他。又有叩门声,卫士进来告诉:“总教习大人可以休息了。”卫士陪舒莞屏走出书房,踏上拐尺形的通道时稍停:“大人如想洗浴,可去温泉。”舒莞屏犹豫了一下,随他走去。大池子旁是一个小间,有热腾腾的一湾绿水,散出浓浓的硫磺味儿。透过雾气可以望到水下石板,是绛红与灰白相间的颜色。池形像一枚桃子,蒂部涌动热泉。太好了,只是已近凌晨,有些晚了。

第二天憨儿传递一个消息:战事开局不利,朱砂滚子万东属下醉酒误事,未能守住东线,幸亏及时驰援才得以补救。“正面交战的是小火童陈立将军,他把精锐放在了官军和山匪之间。这股悍匪是老冤家了,这回要跟他们一笔结清。”憨儿有些兴奋,话语流利到让舒莞屏吃惊。他问大公在哪里?“哦,这只有贴身卫士才知。我早上还见过她的白马。不过她有时会骑另一匹马。”

舒莞屏的心思全在前方了。可惜这里离山地尚远,连枪炮声都听不到。他走出行营,望着浅蓝色的山影。那是有名的金子产地,许多年来山民私采坑矿,朝廷未能设置官营,只得忍受山匪的轮番洗掠。自山北至平原地带有一条隐蔽的黄金通道:有人将金条缝进衣襟,潜入犬牙交错的北部防区,辗转转入沙堡岛。舒莞屏深知这场战事意味着什么,更担心万玉大公的安危。

一连多天都是舒莞屏独自用餐。每餐稍有不同,总是一荤一素一汤,主食是糙米饭或黑面花卷,偶尔加几块芋头和一碟五香螺蛳。后厨总管负责整个行营事务,生怕冷落客人,煮了上好的茶与咖啡,特意说明:咖啡是大公从府中带来的。这是珍贵的舶来品,比在烟台顺德饭店饮用的更好。入夜,总管建议泡一次温泉:“大人,这个汤是方圆百里无可比拟的。”他将它叫成“汤”,这与舒府是一样的。“有一个副都统腿疼,泡了几次就无碍了。还有一次大公害了风寒,洗过两次也好了。”

憨儿陪他一起去温泉,但无论如何不敢迈进小池,而是去了旁边的大间。舒莞屏一人享用这个桃形小池,觉得实在奢侈。有人叩门,一个年轻人手持托盘进入,上面是一沓布巾和洁身用的丝瓜瓤儿。“让我帮大人洗浴吧。”舒莞屏谢绝。厚厚的粗布浸入水中台阶,然后枕臂仰卧。水波让人沉迷,恍若盛夏。他看到一头浑身赤红的大河马,宽平的鼻孔喷出一道水沫,发出蛟蛇般的喘息。这是躺在六角宫卧榻上的舒员外。他睁开眼。门外有人轻轻踱步,他围上披巾走出。

憨儿在廊上来去,见他出门立刻迎上一步:“大人,大公回来了。”

半月过去,终于迎来一次大捷。两位将军诱敌西进而后合围,歼敌大部,其余悍匪东窜。朱砂滚子一部欲撤回休整,万玉大公令其原地待命,让陈立东渡界河。半岛南部山匪与官军交火,遁向鲁南抱犊崮老巢。官军东顾,陈立向南,东窜悍匪以为夺金时机降临,再次扑向玲珑东麓。朱砂滚子佯作西撤,与陈立余部会合,形成夹击。

行营内春意渐浓,蜂蝶成群。一只碗口大的浅绿色蝴蝶飞至美人蕉下,又折向竹丛和刚刚伸展的芭蕉,引得憨儿一阵追逐。过了片刻,憨儿折回,轻轻呼道:“大人!”

舒莞屏抬头,看到了颀长的背影,长发与紫巾。“大公!”他心里喊了一声。那只硕大的蝴蝶翩翩回转,迎着自己飞来。万玉大公回眸,蝴蝶越过院墙不见了。“多好的春天,我们却在应付一些可怕的事情。昨夜看天上星辰,想起了那位星象师。”大公说着,走近,“我对星象一无所知。公子何如?”舒莞屏摇头:“这是太过深奥的学问。大公刚离开大城池,那位老人就从天象得知了。真真神奇。”

大公不语,绕过花树。他们一起走向书房。进入室内,舒莞屏看到圆几上多了一副洁白的针织网罩。男子端来茶饮。“公子也信那些言传?”她端起杯子,清澈的眼睛闪了一下,“能背几句《贞德颂歌》吗?”“啊,那首歌很长,只记得前边几句。”她看着自己的双膝:“我倒愿意相信冷大人的话,自己是‘圣女一转’。那个女子是被活活烧死的。我想说,她出世了,她骑过战马,她胜利了。公子,一个人这样死去有何遗憾?”

“大公!”舒莞屏脸色通红,鼻尖上渗出汗粒:“我,我们所有人只相信一个结局,那就是大公最后的胜利!”

大公拢一下长发,缓缓束好,舒了一口气。她弯腰取起落在蒲垫上的一枚饰物,放入衣兜:“冷大人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我感激他的不倦和忠诚。他一直苦研齐国古史,寻觅盛衰变异之理。他编制姜姓谱系图表,还发明了‘大公’这个称谓。我知道他的良苦用心。公子,我终究笃信,富贵不足求,生死不足畏。既已上路,也就不必在意那个注定的结局了。冷大人正伸手将我推向那个火刑柱。可我告诉自己,我愿意。”

舒莞屏从未这样切近地看过这张面庞。额头洁美白皙,双唇如玫瑰初绽,一双深潭似的大眼。他无法舍弃这些庸常的比喻,因为除此将无法表达。他想做一头温驯的小羊,又想当一匹勇猛的雄狮,只在她的驱使之下。他忍住万千话语,吐出一句:“大公,我们永远跟随您。”

大公眼中全是痛惜,抚着他的肩头:“孩子!按年龄我可以做你的母亲了,院公把你交给了我。我只怕自己是一个无能和贪婪的人,误你一生。那样,我将无颜在天堂见到院公。他一定在那里等我。”舒莞屏的面庞倚向一边,触到一只温热的手。

大公站到那盆垂丝茉莉跟前。她从书架上取了一函,打开又合上:“公子,日后你会一一结识我们这里的人。他们当中有不惧生死的将士,有打造快船的匠师,有为银库费尽心思的先生。大城池的水道和防务要塞由异能之士设计。不过,这些人只设计了一些火器、一座城池,冷大人呢,他正设计一个‘大公国’!我们,还有后来的人,都将感念这个人!你不会想到,有谁会在至难至艰之时默念那首圣女颂歌,一遍又一遍,最后诵出声来!他那时在想些什么、为了什么?”

“我说不好。不过我听过冷大人凌晨时分盯着漆黑的窗外低声背诵。我想他在砥砺自己,还有,他想念大公。他心里一直将您和圣女合而为一。我去过那个三面环窗的画室,那里只有两个人的画像,最后二者合成一个。他一直尝试画一张端庄的、通行四方的大公像,以便在重要的时刻悬挂起来。”

“悬挂的机会是有的,在村民和店铺的供桌前,我总是和狐仙们摆在一起,连我都认不出自己了。”她这样说,忍住笑:“冷大人画得好多了,不过他把我的鼻梁画得高了,眼睛和脑瓜倒有一点儿像。哈,多高的胸脯,这个冷大人!公子不觉得这是他消磨时光的好方法吗?”她的嘴角出现了一丝冷嘲。

舒莞屏口气凿定:“不,冷大人对您充满了崇敬。那‘策马图’是最好的一幅,大人说这是一生都难以超越的。他一边画一边默念那首颂歌,那神情和目光,那声音,大公如果亲眼看过听过,就什么都明白了。”

“公子的话该让冷大人听到才好。你说得最好的两个字是‘砥砺’。是的,我在安静时也会诵读那首颂歌,有时泪水潸潸不能自已。我那时看到的不是马上圣女,而是她的最后:站在火刑柱下,火一点点掩住了她的脸。”

“大公!”

舒莞屏喊起来,声音突然变得嘶哑。他垂下头,再次仰起时珠泪满颊。她为他擦去泪滴,长叹一声:“我们扯得远了。该说点别的。公子来岛上有一段时间了,可也顺适?你如今兼做我的洋文教习,当把要说的话悉数道来才是。”舒莞屏吸吸鼻子,点头:“我享用太多,劳辛太少。冷大人和提调甚至让我免去当值,饱食终日。那五个通嘴子只偶尔光顾。大公,我想去城外,像提调那样去做巡督。我不能变成无用的书生。”

“你是我的洋文教习呢。”“我不会懈怠耽搁。”“你离开了大城池,我又如何传唤?”“我会选择大公出营的日子;还有,就像现在一样,随大公出行。”她点头,眉头微蹙:“公子主意甚好。不过我担心的还不是这些。我怕的是公子在外面有什么不测,那就后悔莫及了。公子安危非同小可。”“可是,提调大人身为女子,却能四处奔走。”“那还不同。”

盛春到来的日子,战事已近尾声。一个槐花吐放的上午,憨儿向舒莞屏传递消息:小火童陈立的主力于凌晨翻过山岭,与朱砂滚子万东一部南北夹击,将敌人围在玲珑山下。激烈交火两个时辰,快马驰往行营,传送道道牒令。在青州旗营北去四十里的平原河谷,将军留下守兵,以防官军异动,并随时策应山北。交战自上午五时至暮色初起,除少数悍匪逃窜,已大部被歼。俘敌数千计,获快枪一百、克虏伯大炮两门、刀戈弓弩无数。捷报传来行营已是烛光闪耀之时,厨房总管提前备下贺宴,搬出泥封的几坛老酒。

小火童陈立及三位副都统驱马来到行营。贺宴于午夜开始。舒莞屏第一次见到这位声名显赫的将军:坐在大公身侧,另一边是几位副都统。将军四十左右,面色青黑,头颅小到令人吃惊,却有一对奇大的耳朵。大公向他们引见总教习大人,两边隔案施礼。菜肴依旧简素,黑面花卷和粗面包、红豆甜羹。主菜是煎鱼和酱猪肘。唯有老酒足量。将军很快显露豪性,举起大碗敬过大公,又敬总教习,咚咚饮下三碗。

酒宴时间颇短,结束后几位武士去了温泉。舒莞屏和憨儿在庭院吸了一会儿槐花香气,转身看书房:纱帘后面闪过大公的身影。她好像在遥望一天星辰。只一会儿,厚厚的布帘拉合了。“大公心情欠佳。想想看,我们战死一百个弟兄,加上开春的伤亡,差不多有二百余。”憨儿说。舒莞屏想起席间情形:大公强作欢颜,没有饮酒,只吃了一片面包和一点甜羹。憨儿看看头顶被花束压弯的枝条,说:“大人,咱总归是大胜啊,除掉多年大患。两股山匪无恶不作,饥荒年间树叶都吃光了,还要下山抢掠。”“盛春时节战事会结束,这是小棉玉说过的。真让人钦佩。”

一连多天都有马嚏响在行营庭院。武士来去,空荡或满载的车辆驶进驶出。槐花愈开愈盛,直到败落。行营重归沉寂。大公再次与舒莞屏习练洋文,见面时依旧发出那声悦耳的问候。不再谈到战事。他还记得大公强抑悲伤的那些夜晚。他好像第一次听出她有较重的舌尖音。她学得认真,一遍遍习练,直到满意为止。“冷大人多次赞赏公子。可惜鱼与熊掌不能得兼,你不能回同文馆了。如果按时通过年考,公子真的准备出洋吗?”“我想做一名公使。父亲大人认为强国唯有洋务,已不可延误。”

谈到先父,大公又一次问起他和夫人的死因,自然说到吴院公。舒莞屏看着大公的眼睛:“吴院公让我离开西营,再也不要回到舒府。沉冤未能昭雪,先人难以瞑目。”大公声音艰涩,但字字清晰:“公子记住,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分手时大公取了一函书送他:《桯史》。“文章未必上乘,好在岳飞嫡孙所著。公子闲览罢。”她送至廊前,说一句:“小棉玉要来了。”他明白,回返的日子即在眼前。

第二天风和日丽,南风吹来青生气息。憨儿和舒莞屏步出庭院,发现三五人站在青杨树下,是几个卫士簇拥着大公。她难得有这样闲散的心情。一只云雀在空中欢唱,大公手搭眼罩看去。卫士们叫着“总教习大人”,大公也做出召唤的手势。

“总教习大人,前边有个小湖呢。”憨儿小声说。大家一起走去。青杨高大,鸭蛋绿的树干上少有枝杈,在泛青的麦田映衬下显得洁美英挺。蜿蜒小路旁是丛丛荠菜和艾草、毛茸茸的地黄花和伸展藤蔓的打碗花。小虫蠕动,蚂蚁匆匆。大公往前指了一下。湖水清清,呈淡蓝色,水边是几棵槐树,一片诱人的沙子。“我还记得前年秋天,我们在这里野餐。你们几个有谁来过?”大公话音刚落,有两个年轻人应声。

大家在水边坐下。水湾近处浅浅,微微漾动,打湿一小片沙子。水湾中央似有跳鱼,有人喊了一声。“这里的虾子极好,可惜太小。”大公说。水湾对面有柽柳和不多的蒲草,一两只鸟儿起落。“有一次冷大人来过,说‘我老迈之时能在这里搭个草庵,也算至福了’。听听,一个多不安分的人。”她的话让旁边的人笑出来。一会儿,大公的目光落在憨儿脸上:“壮士,可否试试身手?”

憨儿将短铳和弯刀放在地上,又将外衣脱下:“谁来一起?”“让我来吧。”说话的是舒莞屏。几位年轻人对视。大公“嗯”一声,对憨儿说:“点到为止。”憨儿点头,立起马步。舒莞屏将披肩褪下,走到空地上,神色专注,躬身提手。他的左手在高处游移,右手迅疾出掌。憨儿转呼一声“啊矣”,跳跃躲闪,却未能防住扫来的腿脚。憨儿险些歪倒,单手撑地一旋,再次双拳并胸。四手凌乱往来,腿脚腾起,头颈神速挪闪。憨儿“嗯嗯”发力,把身量轻了许多的对手一下拱起,单臂挣出,欲将其按伏沙上。舒莞屏倒地前一刻左脚抵紧青杨,迫使憨儿连连仰退。呼赞四起。憨儿拱手说“大人好身手”,与舒莞屏一起向大公行礼。大公的眼睛长时间看着舒莞屏。

接上是憨儿单搏五个卫士。这一次憨儿并未马步收拳,而是弹跃于五人中间。五人出手敏捷,合力分击,无所不用其极。憨儿数次闪过,竟让五个颀长身躯相互撞击,与此同时仰身倒地,眯目四顾,在混乱追踢中连连滚地,却能频频发力。卫士呼号声声,杀声震耳,如虎豹般生猛。憨儿滚动,半仰半卧,粗壮的下肢宛如一双石柱,扫荡之处无不应声败溃。五位卫士先后啃沙,复又起身。搏击毕,憨儿完胜。舒莞屏看得明白,与自己的那一局无非是谦让和规避。大公对他耳语:“憨儿滚地功天下第一,剑术和飞镖百里挑一。”

小棉玉和几位随从来到行营。舒莞屏发现她变得更为瘦小,人也黑了许多。她目光热烈:“公子,我来接您回营。”声音小而沙哑。他不止一次听到她突兀变哑,甚至发不出一丝声息:那是初识的日子,焦急中不得不以手势代之。

“提调大人,您辛苦了。”他与之分享大捷的欣畅,讲那场简单而难忘的贺宴:“我看到了小火童陈立将军。大公为死伤的兵士难过,那一晚几乎没吃东西。”小棉玉点头:“有一回卫士遇难,她哭成了泪人。一匹战马死了,她也难过得没有吃饭。”说过大公,她又笑了:“听说您与憨儿比武,他败在公子手下。”舒莞屏的脸倏地红了:“提调大人明白,憨儿自是好意。不过我有了最好的老师。您见过他的‘滚地功’吗?”“见过。憨儿最大的本领,其实是箭技和飞镖,外号‘小李广花荣’。”舒莞屏发出“啧啧”声:“原来身怀绝技。”小棉玉接答:“公子可知大公对您的器重了,让营中最好的卫士跟随您。”

小棉玉在行营滞留两天,与卫士一起奔赴山地,还泡了一次温泉。行前头一晚,舒莞屏向大公话别。大公说:“公子所教,我将日日温习,回到府里你再考我。哦,我们之间也该有个‘季考’和‘年考’。但愿不要让我遇上倒霉的‘北煞风’。”一句话逗得舒莞屏合掌而笑。大公上下端详:“公子也该谢我。我为公子束起的头发,使公子变得越发俊逸。”

第十章

大城池的季节似乎晚于南部山地许多。海上冰坨化尽,寒气送入水道,无数鸥鸟飞来飞去,在屋中空地上匆匆而过,吓走一群群鸽子。一些车辆迎着寒意未消的北风驶去,凌晨即响起鞭子和蹄声。所有车辆都奔向渔场和捕蜇场。“从春到夏,海边最热闹的就是捕蜇场了。”憨儿告诉舒莞屏,“那些海蜇发疯般往岸上涌来,堵塞海岸,望上去就像一片片冰坨。”憨儿的话让舒莞屏神往:他最想看的就是那些神秘的浮游生物了,看它们大伞一样的冠盖如何飘飘而来。海湾发生太多怪异:有一年秋天突然涌来没完没了的青鱼,它们冒死冲向沙滩。那个情景让半岛人久久难忘,不知这么多鱼来自何方,又为何到同一地点殉死。远近百姓都跑到岸边抬鱼,鱼多得无法吃掉和卖掉,就腌制起来。后来人们才知道这是一个不祥之兆:第二年春倭寇来犯。那些从大洋漂来的船上满载头缠黑布的人,祸延三年。

海蜇大举犯岸已有多年。成群汇拢的海蜇令人由欣喜到恐惧,渐生不吉之忧。北部猎蜇场的总头领甚是强悍,身高马大脸色赤紫,早年从打斗中胜出。他将猎场编为军旅营地:大批猎物涌集时各营齐发,无分昼夜;偶有外营争夺则大打出手,生死无惧。猎蜇场时常血溅沙岸,水中有大鱼的血、海蜇的彩带和人的残肢。两年前总头领的人打死打伤相邻渔场百余人,还顺势劫掠网具掳走劳力。府中终于不再容忍,将其发配到种植营充作劳工。该头领犯下死罪,只因执守猎蜇场劳绩甚巨,宽待不斩。新头领为副都统手下都尉,赴任之初即携带大小头目,分别委以各营管带。总营统辖分营,将河西长达数十里岸线悉数纳入。猎场闲散时节依赖本部役工,春夏两季则征召三方劳民。

盛春之后,南北通路由军士把守,日夜响彻运蜇车的辘辘声。猎场役工成为临时管带,严厉管束召来的旱地男女。男子穿桐油衣裤,用长杆抓钩捕捞海蜇,女子在近岸沙滩上腌制海蜇。春天为猎营不眠之季,除非风暴来袭,夜里总是燃起粗大的火把:它们有一人多高,顶部的铁桶塞紧棉芯,浸满海猪油。火把照得天地通明,远近沙岸的嚎声从无休止。火把未照到的地方是草窝、地窨和沙沟,闲来无事的小把头和役工饮酒赌钱,用银票买乐,欺辱那些旱地女人。捕蜇场是银库最大财源,也是凶案频发之地。有一场械斗持续了三天三夜,最后不得不由大城池副都统用兵平息。械斗常常发生在分营之间,也有海中盗贼上岸打劫、宿敌争斗一雪前仇。总之惨剧在猎场收归军营后仍有发生,令人发指。当年的都尉已经发福,日日饮酒,将宽大的地窨扩成地宫,加盖带双层雨搭的窗户。他福缘不长,任总头领第三年,酒后被一女人用剖鱼刀割了喉咙。事后查明,该女子为倭人后裔。

舒莞屏向提调小棉玉进言:年前已见识渔场,而今恰逢猎蜇旺季,极想观盛。提调未置可否,只说四年前的惊人之旅。那时还是凶蛮至暗时期,所以险遭不测。她讲到此行三缄其口,脸色绯红。事后憨儿吞吞吐吐说出至险一幕:小棉玉身为巡督,颇为自负,对总头领当众训斥,引起忌恨。头领于夜间招集卫士畅饮瓜干烈酒,卫士大醉。小棉玉出门吹风,身边相跟的卫士东倒西歪。黑影里蹿出几个莽汉身如牤牛,力大无比,几欲非礼。万分危急之时,她拼命喊叫,突然爆发的尖声实在骇人,这才得以逃脱。

两天后冷霖渡大人见到舒莞屏,开口即问捕蜇场之事。原来小棉玉已将他的出营请求呈报国师。舒莞屏说几日即可归返:“大人不必为此担心,我只要憨儿同行。”冷大人食指上沾了一点黑色,翘起来看着:“那里不比渔场。你执意要去,可让副都统派上一队兵士。不过,即便如此也还不够。”“为什么?”“公子有何闪失,伤一根毛发,都会传到大公那里。春天的坏天气说来就来。出营是大事啊。”

第二天一早,瘦削青年交给舒莞屏一个厚厚的函件,打开一看,是冷大人凌乱而细密的字迹:大小不一,有毛笔正楷,有细小的炭笔。他伏身看了一会儿,才知道这就是“姜姓世系图谱”。文稿显然经过长时间订改,附有一份详细的图表。“我会从头拜读。”他说。瘦削青年走后,舒莞屏若有所悟:冷大人可能担心这边过于清闲寂寥,才将这样烦琐的巨作交与。他记起前些时日关于此事的夜谈,大人激扬热切的面容如在眼前。他明白这就是对方苦心营建的“万玉学”,是它的第一块基石。多么久远的追究和考据,他相信这份苦役自许久以前就开始了:一场按图索骥之旅,最终牵来了一头巨兽,它的名字叫“齐国”。

舒莞屏一连几日沉浸其间,暂时忘却了一切,对愈来愈大的南风浑然无察。除了有人按时送来食盒,再无他人打扰。送餐人不再叩门,只将物品放上廊内木台。有时他遗忘用餐,在腹部矜持的提醒下才取来食盒。从行营归来,他注意到自己的日常用度:荤素汤羹再加冷碟,不少于五个菜品,偶尔还有夜宵。他亲眼见到大公庆贺大捷的宴席,无非是几份寒酸的菜肴、糙米饭和黑面花卷。从此他拒绝沉甸甸的食盒,只取其中的主食和一羹一菜。大药堂送来的滋补汤盅自隆冬后稍减,改为三天一次,盅内汤汁已由深褐变为浅绿,不再浓稠。他觉得身体早已康复,可大药堂着人示下:副都统以上者凡有冬魅、寒症及其他疾患,均需服用冬春汤盅。来人恭敬而又固执:“总教习大人,这是府中规矩。”没有办法,他只得把这些汤盅放到一边。有一天走出廊门,见树下有一黑白花猫,立即回屋取来汤盅。失望至极:花猫嗅嗅,并未舔食。

冷大人这份图谱最艰涩的部分,为公元前391年姜姓国君被废,流放海岛之后的岁月。齐王并无子嗣,姜齐脉流就此隐沦无考长达六百余年。支系繁衍及私室旁证,牵涉无比晦涩的氏族变迁、种姓延续。去伪存真推演追溯,披阅浩繁典籍茫茫野史,集考古字源古航海若干学问,还要紧握朴学根蒂。如发纤毫若隐若现,剔捏加固,最终绘出一条清晰可辨、曲折无比、令人服膺的隐隐红线。这是血的颜色,竟然不曾断绝,韧忍存续。舒莞屏揉一下长时间伏案盯视的双眼,抬头发现暮色降临,竟忘记燃起蜡烛。

晚餐用过已经太晚。他想和憨儿一起去室外,刚取瓷铃,门即叩响。进来的是冷霖渡。大人进门即看摊在案上的图谱,上前翻了几页。“大人,我多少明白了您的苦心。这是至难之事啊。”他看着冷大人,又看那沓新旧纸页掺杂的文稿。“公子,我有一个粗率的想法,未来的某个时候,你可以着手将其译为洋文。”冷霖渡投来期待的目光。舒莞屏惊叹:“啊,这太难了。要通晓其中奥义,须花去大量时光,更不要说可怜的学问根柢了!”“哦,这不是眼下之事。未来或有洋人助力,这是后话了。”冷大人看看烛光未能洇透的夜色。舒莞屏有些茫然,他想不明白这与洋人有何瓜葛。

离开这个话题,冷霖渡露出欣色:“公子,我把您急于出营的事禀报了大公。想不到大公甚是体谅,说公子正值血气方刚之年,囿于室内实在难为。你可各处走走。不过大公划下几条不可逾越的界限,自然是呵护爱惜。”舒莞屏目不转睛,一脸喜悦。“大公说职分至重,既要出营就以‘巡督’名分,也好让人有所畏惧。总之万万不可疏失。”舒莞屏合掌躬谢:“憨儿同行足矣。”冷霖渡晃一下食指:“至少三人随行。等出营的牒令吧。”

两辆双套车载四人奔驰,春天骏马,自然欢畅。憨儿为卫士头领,将牒令文书收在身上。车上备有出行物品,两位武士配了连发火铳,憨儿携有弯刀和短铳。

一天驰走,剩下多是水路。向西越过十里,横穿三条南北大路,所见全是车辆与负担的行人。因为有通行牒令,两驾马车得以驶上一艘平板船,由它摆渡。下船后一路驰向西北,来到一座浮桥:五艘小船搭为桥墩,桥面是粗长的木头。这是出城后要渡的最宽的一条河,水色乌青,鸥鸟徘徊,硕大的海豹拍打水花。海豹在近处探头遥望的模样煞是可爱,这让舒莞屏忍不住伸手问候。南风依旧,但寒意明显加重。浓烈的腥气扑面而来,路旁出现了大片沼泽,柽柳和苇荻蒲草时密时疏,像连绵山峦延伸天际。水鸟多起来,它们追逐车子,有时竟俯冲到几米远的地方。

路上出现了关卡。那些身挎弯刀的兵士一看车辆就挥手放行。车上卫士说:“我们的车子有记号。”舒莞屏这才发现车篷下有一副弓弩的浮雕。“副都统的每一辆战车都有这个。”憨儿说:“如果敌手追来,我们的车马还要快上一倍。战车轮轴、马,都是最好的。”说着来到了一个更大的关卡,这儿不仅有横杆,还有木头塔楼。憨儿下车交换文书,一个大胡子数着车上的人。憨儿上车时,兵头草草行了拱手礼。这是最后关卡。一个个凸起在苇草上方的屋顶出现了,是渔场猎蜇场特有的“窨子”。风向变成西北:当海风压过水道沼泽的风,风向也就突兀改变。海浪在稍远处扑动,一眼望去全是乌黑的颜色。看不到海浪,茂长的水草和耐盐碱的树木遮住视野。除了隐隐传来的人声就是水鸟的鸣叫,夹杂一些奇怪的粗吼。在刚刚融化不久的冰坨水域,那些过惯了严寒时光的海中怪物常常用怒吼吓人。没人见过它们的模样,据说是海猪和鳄鱼的混合体,像大猩猩一样直立走路,喜欢吃旱地生灵。

进入猎场,听到最多的是怪兽的故事。引导他们车辆的守营老人五十左右,一路用半真半假的故事犒赏来自大城池的人。他说女人为什么不能在近岸干活?因为海怪除了吃人,最爱干的一件事就是把女人扛走。“女人和海怪生出的孩子格外凶猛,扁头凹眼,鼻子小肚子大,进了行伍最不济也当个总兵,杀人不眨眼。”憨儿笑了。原来这个老人在变着法儿骂营里的兵头。

离岸五里远就是头领的大窨子。这里戒备森严,窨子前有一面旗,旗上有刀砍大鱼的标识。头领出来迎接客人,向巡督大人施礼。舒莞屏将随行者一一引见。头领鼻子里发出粗壮的一声:“吭!”窨子里燃起粗大的海猪油火烛,亮得耀眼。这儿空间很大,卧在地下的部分多于上半截,内墙镶了护板,有厚厚的草荐隔绝寒湿。舒莞屏一眼看到大堂正中悬挂了万玉大公画像,是端坐的正面半身像,比真人胖了许多。这与冷霖渡画出的大为不同。头领向画像合掌施礼,舒莞屏一行随礼。

晚宴的长条桌上是热腾腾的大汤锅,冒出逼人的肉香。“大人可知这是什么物件?”头领伸手指着汤锅,舒莞屏看到这只毛烘烘的大手上有一枚珊瑚银戒。“大人在别处是吃不到的,这叫海狐狸,长毛的家伙,来往于海河之间,深更半夜会吹口哨。”他一再礼让客人下箸。鲜美香浓,味道更像水族。大坛白酒打开,头领高声吆喝:“在捕蜇场不喝烈酒,就别想活过冬春!”这不是劝饮,而是一句诅咒。四个人只好饮过。酒太烈。头领说这不是一般的粮食酒,而是香蒲根和菱角酿成,用炒海马泡过一年,喝过后就再也不怕海风。“我敢在寒冬腊月去窨子外面撒尿,不信问他!”头领指一下旁边的副头领。那人立刻仰起酒糟鼻子:“大人说的一点不错!”

酒宴的高潮是厨师推进一辆四轮车,大家发出呼叫:车上放了一个大托盘,上面是旋成塔状的一条金色红色花纹相间的大蛇,蛇头踞于塔顶,双目凛凛。“这是从深海里弄来的,十年不遇!”头领拍腿:“巡督不来,谁也没有这个口福!”说着抓起一副长箸,夹起一截鳞光闪闪的连皮蛇放到舒莞屏碟中。憨儿品尝后小声说:“像鱼又像鸡。嗯,和以前吃的烤水鼠差不多。”舒莞屏始终不肯动箸。头领大笑,脸色通红,再饮两碗,大力击掌。席间很快静下,进来一个矮胖的男子,左右施礼,然后唱起来。

又粗又哑的嗓子,唱了一会儿突然变得尖细。他唱的是海上拉网歌,模仿海老大的骂声喊声、风声和号子,还有鱼族最后的呼号。“我日死他娘了啊!绷紧缰绳啊!我日死他们了!嗨哉嗨哉!我日呀,日死他们了!”这种粗野的词儿竟被他唱得流畅自如,就像置身于狂烈的风中,又像在人头攒动的沙滩上,巨浪劈头盖脸拍下来,一丛丛倒下又爬起,死命地抓住网缰。矮胖歌手停下,头领赏他一碗酒。他一饮而下,再次鞠躬,回身离开时让四位客人大为惊骇:竟然穿了开裆裤!头领和副头领得意之极,大笑:“这是营里的老泼皮,谁也唱不过他!有一次‘夜叉’,喏,巡督大人,那是个不要命的骚娘儿们,招他去唱,结果听恣了,让他踹她的胯裆,踹一脚唱一句,句句合拍儿!”

哄笑压过了越来越大的风声。窨子上方的窗子呜呜响。有人进来说:“老旗杆不行了!”头领一挥手:“狗日的出去。”酒碗交错,那盘起的蛇塔吃到了基座。快到散场时推上来一个青黑色大肚陶罐,厨师用大铁勺给客人舀出黑浑的浓汤,又辣又酸。头领向客人介绍:“这是大嘴鱼做的,放了朝天椒和黑胡椒,抗寒第一物。”又说:“巡督大人,我们猎场的人不比大城池,咱们全靠大吃大喝,不吃饱喝足,顶多活个七天八日!”副头领附在舒莞屏耳边说:“这话一点不假。去年从火器营来了一个铸炮师傅,他给河口两边布防,结果中了寒邪,直接放挺在这里,埋了算完。”

宴后议事。头领舌头变大,含混不清,对舒莞屏几人喊道:“巡督但雪(说)无妨,这里,”他指着头颅,“一门儿轻(清),哪里会裤(误)事!”他说一句副头领重复一句,劝几位大人住在营中:“这里舒心暖和,又远离腌臜物件。”舒莞屏不解:“什么是‘腌臜物件’?”“哦哟,那多了去了!海蜇往岸上涌,等于直接送上大把银票,让人红眼,野疵疵的手伸过来,什么都抢,使老粗的棒子都打不散。为慎重起见,巡督大人还是多窝在窨子里吧,出门要带一队弟兄。”副头领耐心劝说。舒莞屏与憨儿几个商量,最后决定住在总营,但捕猎和腌制海蜇的地方还是要去。“这是我们一行的职要所在。”舒莞屏说。

一夜风吼。早上风平沙静,天蓝得可爱,舒莞屏认为是难得的出行之机。他们去马厩时大吃一惊:车子蒙了厚厚的沙子,四匹马显然吃了不少苦头,可能一夜都在抖落沙尘,周边积了一堆,见到主人立刻睁大委屈的眼睛。“咱们出去散散心吧,太阳甚好呢。”憨儿抚摸它们,安慰拍打。副头领让七人小队跟在车子后面奔跑。临行前副头领让几位客人再加一套笨重的桐油衣,人人觉得多余,却也无法拒绝。

车子一直向北。后面的七个人一路小跑,舒莞屏只好让车缓行。只一会儿风就加大了,呼呼的海浪声也在逼近。一片矮小的窨子在路旁出现,越来越密。看到人影和黑白交织的沙岸了,喊叫声压过浪涛。车上人指着前面:泛白的漂浮物由近及远变得稀疏,越是靠岸越是密集,猎蜇人三五一组,手持长杆抓钩,穿着桐油长衣,正奋力拼挣。有几只小船歪在沙岸上。有人东奔西跑,指挥一些抬木斗的人,又朝水中的人叫喊。

道路在离沙岸几十丈远的地方中止。他们下车。大风刺脸,夹杂细小的沙子。震耳欲聋的巨涛和人声。大浪推拥海蜇扑向沙岸,伞一样的软躯披散红色棕色飘带,在巨涌的峰顶飞动,又急速滑向深谷。捕蜇人伸长铁钩把它们抓住,一只只拖到岸上。近处猎物没了,再往稍深的水里蹚去。有人不止一次被水柱击倒,爬起,再次伸出铁钩。彻骨之寒并未将人吓住,大风也不能把他们逼退。最可怕的是前后推拥的捕蜇人互不相让,有时会将浪涌中的人当成猎物,抡起铁钩狠力一击,鲜血立刻染红一片水浪。

舒莞屏觉得幸亏有桐油长衣才能站在岸边。他眼看不止一个血淋淋的人被拖到岸上,直挺挺地躺在沙子上,没人施救。他忍无可忍,喝问那个吆喝奔跑的头领。那人极不耐烦地回看一眼,骂一声“狗蛋”,依旧伸出两手向海中呼吼。憨儿看不下去,一把揪住那个人,迎着他的耳朵大喝:“巡督大人在此!”被揪的汉子龇出板牙,大梦初醒般望着新来的几个人。他盯着这些人手中的刀械,身子弯下来。舒莞屏指指地上拧动呻吟者,厉声喝道:“即刻抬走救治!有一人遗下,拿你是问!”“呜呜哦哦大人,小的不敢是啦!”他揪住抬木斗的人,指指地上:“抬,抬矣抬矣!”

东西沙岸二十余里,所见情形大同小异。舒莞屏看得心惊肉跳。“原来这就是捕蜇场!这更像屠宰场!海蜇,鱼,还有人,都一起流血!”他叹息,愤不可抑。可是巨涌和风中谁都听不到他的声音。他明白,眼下境况不是一月一年,而是一直如此。他不敢想早已开猎的月初,那时冰矾还未融尽,大风与涌流多么尖利。他想到此行之重:必要与头领商定万全之策,止息血腥。他不认为巡督只是一个空泛的头衔。沿海岸往东直走,那里是隔河相望的渔场了。陪同的士兵说最大的捕蜇场其实在西边,那里有数条河汊入海,是更大的海蜇汇集地。“也可能是风向和海流的缘故,从开春到夏末这一段西边水汊最忙,一到秋天,就是东边这一段了。”他们当中一个年纪稍大者说。

七个总营派来的卫士,再加上原来四人,从东部海边绕一道弧线,返回车辆那里,大约要跋涉十多里。他们在无数的水汊沙丘中辗转,冒着陷入泥沼的风险。中午时分吃了一点干粮,忍住饥困。备好的食盒留在车上。“咱们带了大咸刀鱼、玉米饼和红豆粥,还有一壶瓜干酒哩!”营中卫士说。没有办法,走吧。为了更加安全,他们只好绕得远一点,走近一溜窨子。这是腌制海蜇的地方:一辆辆车子停在窨子中间,抬木斗的人络绎不绝,斗中是捕获不久的鲜海蜇。海蜇卸下来要大声报数,由记账人分给那些穿了油布围裙的女人。她们蹲在自己的沙坑前,坑里铺了隔水的油布,里面是盐粒和白矾。一只只肥大的海蜇像死去的章鱼,拖着彩色长须按到坑中,挤压拍打,再搓上盐粒。女人的脸和手、露在外面的一截胳膊全是冻伤,是血口,和海蜇长须的红色混在一起。

两个女人与计数的男人发生了争执。女人小声分辩,男人瞪起大眼骂了一句。一个女人扯扯另一个女人,萎到一边。男人仍不饶过,跟上一步,揪住女人的耳朵提起,让她伏到一沓记满了数码的纸上,使劲将她的脸按上去。女人脸上的血和溅落的海蜇碎屑印在纸上,男人愈加愤怒。他将女人掀翻在地,又踹几脚。女人双手护脸嚎着:“不敢了,再也不敢了!”男人放开她,走向另一个女人。这是舒莞屏路过时发生的一幕。憨儿拉起倒地的女人,那个挥动拳脚的男人骂着脏话。憨儿把他提离地面,扔在一个脏臭的水洼里。

这个腌蜇地只是小小一角。前边是连绵十里或更长的一片窨子。这里都是女人,来自沙堡岛南部山地和平原。她们从一大早坐在沙坑前劳作,直到第二天凌晨,饿了吃一点随身带的黑面饼,喝一口陶罐里的水。大约凌晨两点,她们才一拐一拐回到窨子。舒莞屏蹲在沙坑前问话,得知她们全凭每天腌制的计数领取银票,不过不是每天领取,而要等到月底。如果因病因事中途离开,所有计数就全部废掉。许多女人带着孩子,他们跟在母亲身边做活,在窨子四周奔跑,捉小螃蟹。一个女人边哭边做,问了才知道,她的孩子就在前些天跌入泥沼,她早晨返回时才发现孩子没了。

舒莞屏和憨儿钻到窨子看了,发现只能躬身爬入。没有床铺,整个地面铺了厚厚的蒲草。窨子角落是一个泥巴锅灶,一个盐罐、一个咸鱼坛子、一把干菜。舒莞屏看到墙壁上有一抹血迹,反复追问,得到的是一个吓人的故事:那是上一个季节留下的痕迹。起因是半夜闯入一个男子,是北边沙岸的捕蜇人,他不光蹂躏了女人,临走还从角落里搜出了银票。女人苦苦哀求不要抢去两个月的血汗钱,他理都不理。女人最后只好摸到剖鱼的刀子,横着一抡。

因为在腌制场耽搁太久,回到车上已是太阳西斜时分。余下的时间要么赶回总营,要么按原来计划向西。舒莞屏望望天色,对几个随员说:“我们继续吧,难得这样的天气。”车子启动,车夫甩响鞭子。卫士说要到西边的营地,起码要过三座木桥:“不过,今晚咱们大概只能看一个分营了。那里的头儿叫‘锅腰’,是个不错的人。”大家商定就在“锅腰”的营地过夜。

总算驶过了一座小桥。直着往北,听到了熟悉的喧声。这里的柽柳和蒲荻比任何地方都高大茂密,里面不断传出尖厉或粗重的吼声,像禽鸟又像陆地动物。士兵说这儿有一种既能四肢伏地又能用下肢站立奔跑的怪兽,模样像狼又像獾,人们叫它“花面虎”,很是可怕:“它们并不吃人,只喜欢把人抱住一阵胳肢。听人咯咯笑是它的一大喜好,人笑啊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就死了。”“还有这等异兽?”舒莞屏大惊。卫士答:“河西这儿连海匪都不敢来,什么怪事都有。不过这里的捕蜇场是最富庶的,每季为银库提供的银票是东边渔场的总和。”憨儿小声说:“大人,上次小棉玉提调,就是在河西这儿出事的。好生凶险。”

临近捕蜇场,舒莞屏让车子和两个卫士先去营部,自己与几个人走向轰轰作响的海岸。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火把燃起前正是海蜇发疯时。“这些没眼没爪的怪物,总是在黄昏前猛冲,好像要赶一场大餐似的。”憨儿喊着,因为海浪实在太大了,“过去要用大眼网捕它们,如今伸出抓钩就行。有一年网里拉了一个非驴非马、不是鱼也不是海猪海豹的家伙,长了猫头鹰似的脸,手脚有蹼,眼大须长,肚子光亮,是个母的。它有小牛那么大,站起来像人一样高,总是抹泪,还时不时地作揖呢。据说一位巡视的官人见了,命令拉网人把它放了。结果这官人得了福报,第二年升了两级,还娶了一房美妾。”几个卫士拍起了手。

与看过的东边海岸不同,这里海蜇堆成小山,正待车子运走。那些捕蜇人在小山后边呼号,不断将大个猎物扔上来。舒莞屏站在小山前边看着,突然有一条白肚大鱼扑棱棱从山顶滚下,他赶紧退后。绕过小山,这才看到黑浪翻涌的近海。不远处有一条舢板,正向前划一道弧线行驶,驾船人摇橹,另有人撒网。他们最后看得明白:撒下的是大眼网。岸上人等待小船靠岸,这边一溜人抓紧了网绠。与此同时,上岸的海蜇已被手持抓钩的人源源不断地拖上来。小船终于靠岸,一根长长的缰绳抛下,一群人拥过去。

拉网号子响起来。领号子的是一个红脸大汉,在猛烈的北风中光着头。他着衣不多,一件奇怪的兽皮大衣鬃毛外翻,胡乱罩上桐油衫,一手握着酒葫芦,一手在空中挥动。一线泛白的弧形网漂一点点靠近,远处的海蜇全在网里,与密挤的猎物缠在一起。“我的妈啊!这一网啊,抵上得一天的活计!”舒莞屏身边的卫士喊道。海蜇小山还在加高,它们的紫红色飘带相互纠扯,夹杂其中的鱼和虾发出吱吱声,喷出一股股水流。一个提着柳条斗的人不断地从小山上钩出鱼虾,突然被一个火红的章鱼缠住,大呼小叫。几个人上去解救,人挣出后已脸色发青,原来大章鱼勒住了他的脖子。

这一夜宿在“锅腰”营中。“我这里有最好的酒肴!”“锅腰”一说话就作揖,努力仰颈,对舒莞屏几个竖起拇指。这人难以直腰,可是脸相威严。晚饭后,他把他们送到温暖洁净的窨子中,延续席间的大话:“没有我的河头营,府上新派的总头领就是个‘蹬’!”他做出仰面伸腿的样子。憨儿附在舒莞屏耳边说:“‘蹬’就是落败的一方,是快要完蛋的人和动物。”真是有趣。“巡督大人英明!您回府禀报一句,抵得上鄙人说一箩筐!”“锅腰”咂嘴,叹息,歪头看了又看,咕哝:“多么俊美的大人!脖子上少一条上好的珍珠项链啊!”舒莞屏走出窨子,觉得风比傍晚大了许多,星星没了,细小的沙子扑在脸上。“锅腰”从衣兜里掏出一条环形白链:“大人挂上吧,上好的海珍珠!”舒莞屏一再谢绝,对方只好收回。

凌晨时分,舒莞屏被呼喊惊起。憨儿用力摇动门板。隔着窗子仍可听到外面的喊叫,看到跳荡的火把。憨儿气喘吁吁:“了不得!大人快些出来,劫营了!”“什么人?”“不知,我让车夫牵马去了!”舒莞屏走出窨子,见几位卫士神色冷峻,手持刀械,做出拱卫状,一个个后背围成半圆,将自己挡在中间。不远处火光冲天,人喊马嘶,火把跳动着奔向大海。憨儿扯一下舒莞屏,蹲下瞄着大火。“我的天,这是什么海贼!他们不光开抢,还点着了窨子!”憨儿指挥几个卫士往东撤。一个车夫慌慌跑来:“车已备好,我们快些吧!”舒莞屏伸手阻止:“且慢。”他让憨儿一人留下,其余几个前去探个究竟。

火势明显弱下来。喊叫声渐渐远去,只有东北角有密集的火把。几个卫士回来禀报:劫营的来自海上,因为今晚风浪小,有人驾舢板摸上来。他们先点燃两座窨子,待营里救火时,就开抢东西。“五六只舢板哩,有两只拦下来。‘锅腰’的人还在追,眼下无碍了,大人!”舒莞屏说:“我们看看去。”憨儿似在犹豫,后来贴近舒莞屏往前走。远处的火把散开一些,有的正往这边移动。犬吠近了,马的响嚏已经不远。几支火把映照下,十余个提刀挎铳的人走来,中间是“锅腰”。憨儿两手拢成喇叭呼叫,火把围过来。“我的巡督大人啊!让您受惊了!那些烂贼欺我今夜饮酒,岂不知大网张开哩!”“锅腰”指着身旁的武士:“我的刀枪、大马和猎犬不曾饮酒。那些家伙惨了!”

“锅腰”和几个人往火把密集处走去,贴近舒莞屏说着由来。原来每到春夏时节必有劫贼,此地物丰财旺又远离总营,灾殃格外多些,只得谋划自保。这里有聪灵勇悍的猎犬,有拼死队,有暗桩地网:恶贼进入要道,按弄机关即升起尖桩围网,那些家伙不得脱身,这边弓弩刀斧火铳齐开。“大人前去看看吧!”“锅腰”加快步子。火把照得脚下通明,一直引向隆起的贮货库,再往前就是喧嚷的海边。堆满了腌制海蜇的仓库外显然有一场激战,到处是撕破的衣衫和血迹、长矛和木棍。憨儿弯腰拾起巴掌大的沾血铁器,是一枚飞镖。在一条水道入海的沙嘴,离轰轰海浪一丈之遥,火把成簇,呼吼交织。“锅腰”拨开几个武士,大家看到一团乱网绞裹起五六个人,他们嘴啃沙子呻吟不止。相挨的是七八个牢牢捆绑的人,有的带着砍伤,有的已经没有气息。他们显然在这里遭到了埋伏。

“这些掠劫者来自哪里?由谁指使?”舒莞屏问。“锅腰”做出神秘莫测的样子,上唇翘起:“有老海匪,也有东边捕蜇场的人,他们当中有的说不定白天还在抡着抓钩干活哩!”“那也太可怜了!”舒莞屏有些怜惜。“锅腰”哼着:“都是不要命的主儿,挣钱喝酒,半夜劫财,祸害腌海蜇的女人。大人,这些人捉不完杀不尽,都是穷汉,捕蜇打鱼当兵的都是他们!这些人进了山当匪,投了大营就是咱的丁,半夜打过来变成强盗!这里面有的捉了多次放了多次,我不像西边那个‘夜叉’,人家才狠,捉一个砍一个!这不,敢招惹‘夜叉’的可不多。”他说到最后有了哭腔,手扶舒莞屏的肩头,又倏地缩手。

舒莞屏觉得那个名字耳熟。想起来了,总营头领说过那个厉害的女人。想不到女人也能掌管营盘。他问起来,“锅腰”做出缩头束手的夸张之态:“她是西边那个营的头儿,从这儿往西全是她的。除了没长胡子,比最横的海老大还蛮。大人千万不要往西走了,谁都惹不起她,就连总营头领都吓得尿裤子!别以为我是戏言,那是真尿啊!大人,咱速速回吧,风大了,哦哟沙子进嘴了!”

回到住处已近黎明。几个人困极。舒莞屏想了想原定归期,扳着手指就睡着了。一场风暴将大量沙尘卷来,比在总营的一夜还大。醒来已是上午十时,天空浑茫,没有鸥鸟,只有远处发出的野物哼叫声,透着惊恐和绝望。晚餐和午餐并作一次,“锅腰”让人将压惊酒端到住处。来人说头儿正在善后,昨晚未眠。比一场劫掠更倒霉的,是来不及搬弄的海蜇被狂潮卷走。“这实在令人惋惜!”舒莞屏说。对方摇头:“这是常有之事。”

在“锅腰”营中又待一天。道路堵塞,满地狼藉,“锅腰”不眠不休四处督促,又红着双眼探望府中来人,连连作揖:“巡督大人多谅,在下委实不周。哦也,腌制场那边也有伤亡,最可怜的还是娘儿们。”“怎么?”“顺手牵羊掳走几个,好在天明放回来,倒也平安。”“锅腰”作揖,劝他们好好将息,尤其要避开西边的“夜叉”。舒莞屏尚未决定行程。“锅腰”再次将那串颗粒饱满的海珍珠捧出:“大人佩上再好不过,人行千里,必获吉祥。”舒莞屏拗他不过,只好接在手中,回赠对方一把玉制纸刀。“锅腰”双手端平玉刀对在眼前,呼道:“啊,这是宫中才有的宝物啊!”舒莞屏摇头:“家中旧物而已。”

商量是否去“夜叉”营地,众人犹豫。舒莞屏说时间尚为充裕,如果舍弃西部,实为憾事。憨儿咕哝:“听说那是某将军私控领地,‘夜叉’不过是面上的人。”“哪个将军?”“不知。反正听说过。”这倒激起舒莞屏的意气,他声音低沉而果决:“明儿一早启程,去西边,再从那里转道总营。”憨儿看看他的脸色,转身做西行前的准备了。

第二天晴朗,似乎预示前路顺遂。启程前“锅腰”率人前来送行,直到车轮启动还不肯离去。后面传来“锅腰”的大声:“你等可见过这么俊美的巡督?这是天上投下的玉人儿啊,喝酒以袖掩面,多么贵气!”车上人议论这两天两夜,最难忘凌晨大火。憨儿说那些绞缠在网中的男人可能是倭寇。“他们不是早已绝迹?”舒莞屏问。“不哩大人,有的隐在周边几个岛上。这些人浑身腥气,和土鱼一个味儿。”憨儿说他出生的那个村子就有人娶了这样一个女子,眉眼哪里都不差,就是腥气太重,“爱吃生鱼生肉,还捉活鸡吃。”

车子往南走了半个时辰,然后西行。这是真正的大泽,水汊呈辐射状,一个个凸起的小型丘岛林草昌茂,像巨型坟垒。长喙红囊的怪鸟出现了,跟在后面的是四蹄小兽,一个个似土拨鼠,又似水狸,提着前爪久久凝视经过的车辆。“老了老了!老了啊哈哈!”一声声凄厉的呼喊从沼泽深处发出,是一种大型飞禽。它们呼喊着从远处而来,在车子上方扔下一串串便溺。“这帮腌臜物件!”一个卫士大骂,端起手中的弓弩,憨儿赶忙伸手阻止:“这种鸟儿招惹不得!有一年一位大人伤了一只,被追来的大鸟啄去了左眼!这是真的!”

车子继续向前,路边的树与草遮去视线。“就像入了老林子。这会儿要蹿出一股飞贼,咱们全完了。”卫士吸着寒气,浑身战抖。舒莞屏从随身包裹里取出一张图,说:“再有不远就是大沙岗了,我们要在岗下过河。”正说着,一个高高的木架出现在前方,架顶有一面旗子猎猎飞扬。旗下的人显然看到了车子,回身攀上几级,把旗子撤下。“那是猎场瞭哨,这是进场的独路。”憨儿判断。“啪啦轰嗵!”架子上冒起一股土黄色的烟雾。“咦,这家伙拉响了土炮哩!”卫士喊。

西边营地的气派超过了总营。这里的窨子明显高大,地上的一截比前些天见过的都要突出,里面自然高敞明亮许多。营地筑于密密林草之中,涛声很小,风息时,竟然一片安静。没有卷动的沙子,只有水汽和蓊郁。水汊湾泊相连,一座窨子通往另一个,有圆木铺成的栈道。最大的一个窨子属于营头“夜叉”,旁边是两个小一些的,有卫士把守。他们衣着齐整,不差于大城池副都统手下的兵丁,刀枪齐备,戴了方顶护耳帽,站立时高昂脖颈。营地显然离海岸有些距离,这与其他几个猎场不同。舒莞屏独宿一座小窨子,随员住在百步之外。憨儿要与舒莞屏同住,主人坚拒。

午餐有些马虎,那个“夜叉”并未现身。整个下午无事,舒莞屏与憨儿随处看看。密挤的草与树以及连接窨子的木栈道让人喜爱。四处大致安静,偶有一阵突发的鸟啼从林中传出,是极为粗重或尖细的怪声,让人心惊。浓浓的腐草气和噗噗的水泡声从栈道两边冒出,四蹄动物时而探头。一只毛疵疵的水獭模样的东西趴在浮萍下,见他们走近,喷出一股脏臭的水流,溅了两人一身。

几个卫士找不见巡督,手持刀械跑得气喘吁吁,一见正在漫步的人才放缓脚步。正走着,不远处有人大声呼喊:“大人啊!”是一个胖子,高举双手,做出召唤的动作。“俺们大营管去了捕场,刚刚得知巡督已到!”胖子边跑边说。舒莞屏明白,“大营管”就是“夜叉”。胖子走近,愣头愣脑看着舒莞屏:“大人身上泥汤?”憨儿指指栈道下面。“那是‘喷子’,一种长毛大蛙,肉是酸的。”胖子一脸歉意。

终于见到了“夜叉”:比一般男子还要高大,骨骼粗壮,两手垂在腿侧,两脚分得很开,见了客人并不施礼。舒莞屏放慢脚步,脸色绷紧。憨儿抢先一步,声音沉浑:“这是巡督大人。”“夜叉”单手竖在胸前,微微低头:“见过大人。”舒莞屏回道:“大营管!”“夜叉”嗵嗵走在前边,回身一笑,露出几颗坚实的牙齿。

接风晚宴很是气派:厅堂华美,大方桌上堆满鱼肉,中间是一只烤鹿。米酒和白酒并不倾入杯子,而是一人一坛。舒莞屏说自己不胜酒力,“夜叉”说:“我这人饮过了酒可不得了。”说完加一句:“喝多了不知畏惧。上一回我把总头领吓趴了。”一句出口,人们哄笑。舒莞屏盯着她端起酒坛的两手:手掌阔大,手背上生了棕色毛发,变形的骨节宛若核桃。她米酒白酒混饮,对客人的矜持不以为然:“巡督出营三不管,怕个什么?在这海边水巷,谁不喝上三坛大酒就别出门。”舒莞屏接答:“出门会摔倒的。”“不出门也会按倒。”憨儿大饮一口,抹抹嘴:“小心我把他捏成肉饼。”“夜叉”歪头看看憨儿,对舒莞屏说:“上好卫士,裆大腿壮!”

憨儿晚宴后将铺盖扛到了舒莞屏处。胖子领几个壮士进来,说不可与大人混住。憨儿将他们推拥出去,不再理睬。舒莞屏秉烛夜读,那是一份手抄“东夷迁徙图志”,部分内容正可对应冷大人交与的“姜姓世系图谱”。他边读边做标记,直到一旁响起鼾声。屋外倒也安静,只有均匀的风声。偶有夜鸟掠过,发出一声呼鸣。午夜之后渐生倦意,很快入眠。一夜无扰,是出营以来少有的安逸之夜。

按原有企划,这一天要去捕蜇场。营中为巡督一行配备车辆和五位兵勇,带足吃喝。几坛烈酒装上车子,憨儿伸手阻拦,胖子拉下脸说:“舍得下棉袄,舍不下好酒。你到了海边自然知道。”车队共十一人,新加的车辆载了兵勇和食盒,几把砍刀和一杆连发枪。憨儿觉得这种枪械并未多见,不像西洋物件,问了才知道是一种老式鸟枪改制的。“这边最怕的是鸟,不是豺狗和土狼。大鸟冲下来,就得使连发枪!”兵勇说。“用它对阵如何?”憨儿问。对方点头又摇头:“火气忒大,只打不远,不如洋枪。”舒莞屏听着他们对话,认为“火气忒大”,正可迎对抵近之敌。

车子直驶西河,那里不仅是猎场尽头,也为边陲。很快出了浓茂的树草水泊,往北是一片低矮的灌木杂草,发红的锈水间杂起伏的沙丘。矮小的窨子出现了。女人提着杂物走动,身后还有孩子。窨子排成一行,铺了沙石路,也还规整。车子穿过腌蜇场往北,迎着海风向前。这里天气较好,大海的脾气似乎好于东部。随着接近海边,看到卷起的大浪和一排排大涌:一团灰白色的东西在荡动,随浪涌耸起和跌落。那是海蜇。这里的猎物少于东部,捕蜇人却更多,有的手持抓钩,还有人拉网。兵勇指点说:“这里一年四季都是蜇场和渔场,不像东边。”

车子停在离海浪几丈远的地方,铺了石子和木头路:所有车辆可以直接装货。最诱人的还是拉网人,他们正等待海中舢板布网,然后分成两排拖拽绠绳。这和东边渔场差不多,只是同时布下三面大网。近前看才知道,一股颜色异样的海流将浮游物冲到东西沙岸上,于是就在那里布网。号子震人耳膜,夹杂脏浊之语。铿锵的号子与粗俗的字句连在一起,让拉网人兴奋。海老大举着酒壶,随节奏耸动身子。几个随行的兵勇一看到海老大就蹦蹦跳跳凑上去讨酒,随上喊起号子。

舒莞屏对其中一些晦涩字眼听不甚懂,只知是猥亵之语。他问反复呼叫的三个字:“‘磨盘腚’是什么?”兵勇答:“我们大营管啊!”憨儿摊开两手:“你们敢这般骂她?”兵勇“哼”一声:“诸位大人有所不知!大营管是痛快人儿,她忒喜这词儿,谁骂得狠,她还赏谁哩!她有时在这儿站上一个时辰,就为了听这号子!”舒莞屏身边的人面面相觑。兵勇翘起胡子:“几位大人走了一路,哪家猎场有咱好?这里个个吃饱喝足,没人掠劫。何也?全凭大营管以德服人,赏罚分明。那些偷营的,杀!那些使假银票的,杀!那些装成官人的,杀!凡事只要‘杀’字当先,那还有什么难做?”

他们沿沙岸往西。水汊支流变多,木栈道也多起来。有一头大海豹蜷在前边挡住去路,卫士要用箭射,兵勇马上阻拦:“使不得!”“为何?”“我们大营管说海豹是她娘家亲人,不得伤害!”“哪有这事儿!”卫士收起了弓箭。兵勇脸色冷肃:“大营管是生在深海一个岛上的,姥姥远亲就是海豹。她发火时常说,‘我就不是人性儿!你能怎地?’谁拿她都没办法。”他们站了等那只海豹离去。憨儿合掌说:“豹儿让开吧,请受俺一拜!”施礼后,海豹竟然打个哈欠,搔搔胡须,扑通一声跳进水里。

从西河返回已近午夜。胖子等在路口,心急火燎,见了就嚷:“大营管喝上了!她这人性子急,边喝边等了。”舒莞屏几个赶紧进屋,见大营管果然喝多了,脸色紫红,一双大眼瞪着,真像海豹:生了长长的胡子。走近了看,才发现是正在咀嚼的鱼翅。她盯住舒莞屏,眼眶红着:“巡督坐这厢。今儿个累甚,吞块白膘子肉?”说着提起一条白肉。舒莞屏谢过,接在碟中。

大营管口吐粗话,显然醉了。她在舒莞屏耳边说话,声音大到整个屋子都能听到:“你这白生生的小脸儿鱼肚一般,又是‘巡督’,这不要了人命?”舒莞屏喉结发胀,问:“何意?”“何意?”她翻着白眼朝向天花板:“你听那号子唱得可中?”舒莞屏看看憨儿,一脸不解。憨儿正大口吃肉,说:“中听,他们在喊老母驴!”席间静了一瞬。“夜叉”跺足击案,指一下憨儿:“这么着,酒后咱俩单挑,可能战上三五回合?”憨儿抱拳:“使得。赤手还是执剑?”“随你!”席间一片沉寂。舒莞屏端杯站起:“诸位兄弟,本巡督一行多有叨扰,还蒙大营管襄助,我等明日即要回返,在此借酒敬谢。”说完先自饮下。

“夜叉”大饮,伏在桌上。胖子蹑手蹑脚走到她身边,轻轻摇动。“夜叉”仰身坐直,满脸珠泪,好像整个脸浮肿了,盯住了舒莞屏。“大营管!”舒莞屏站起。她龇着一口板牙嘟囔:“我说过,我喝了酒可不得了!”

散席后,憨儿还记得“单挑”之约,挽挽袖子。舒莞屏阻止:“休得戏闹。”几人簇拥“夜叉”而去。舒莞屏和几个卫士在栈道上走了一会儿。高大的火把下,两旁茂绿更为幽深。“哼嗯哼嗯”“哆嘎哆嘎”“啊吧啦呀吱儿”,高高低低的叫声来自夜幕深处。憨儿问:“大人,您会洋语,竟听不出它们说甚?”舒莞屏大笑。该回去了。卫士将二人送至门口,施礼退去。憨儿进门吃了一惊:“夜叉”像一尊泥塑般坐在椅子上。“她在哩!”他慌慌退出。舒莞屏叫了一声:“大营管!”“夜叉”睁开眼,对憨儿说:“本营有要事禀报,还请规避。”憨儿未动。舒莞屏示意他到门外稍待。

“夜叉”反身上闩,说:“巡督啊,本营酒力泛上来,还望海涵。有些许事体求助大人,不知可有冒犯?”她拿腔拿调,边说边将外衣脱下,露出碎花细绒单衣,“好个葱俊小生,脑瓜就像刚出锅的蔓菁。还不将我拿下!”她翻着白眼跌在榻上,动手褪衣。舒莞屏猝不及防,只见长爪似乌贼,巨腹如海猪。一股浓浓的泥腥味儿令人掩鼻。他去开门,想不到已从外面关严。“憨儿转来!”他拍门呼喊,全无回应。

“大人放心,他和两个卫士都好着呢。巡督走南闯北,可见过老鹰放过小鸡、老猫不叼小雀?”她一口咬住舒莞屏的束发绫子,哧一下拉断,两手做出扑人状。舒莞屏奋力一挣:“休得无礼!”“夜叉”站直,两腿奇长。“哦哟大人,执剑则个!”说着再次扑将过来。舒莞屏轻身闪挪,她一下跌在榻上。舒莞屏眼疾手快,扯住布单猛地将人旋裹,然后撕开几条布绺,将其捆个结实。

从午夜到凌晨,舒莞屏一直端坐读书。日上三竿,侍者手提食盒进来,瞥瞥榻上:“大营管?”“她正歇息。”食盒打开,里面有汤盅米粥。他对侍者喊道:“唤卫士前来!”憨儿与两个卫士进来。“大人哪!他们对我使了蒙汗药!”憨儿说着,四下睃寻,站在榻前合掌大笑。二卫士也忍俊不禁。憨儿说:“待我将她扔进水汊里去!”舒莞屏阻止。

终得回返。车子驰过那道沙岗,又见高高的木架和旗子。哨兵不再鸣炮。“巡督大人真好身手啊!”憨儿一路感叹。卫士说:“再好的功夫也抵不住蒙汗药。”憨儿说:“再厉害的‘夜叉’也抵不过龙王!咱巡督大人就是一条蛟龙!”舒莞屏说:“各位切记,回营不得言及此事。”

天黑前抵达总营。“还是巡督马快。”头领咝咝吸气,一脸惊异:“那娘儿们真个是泼皮野物,依仗是老刀鱼范至将军的外甥女,谁都不放在眼里。她一天吃六头海参、三匹海马,都是起性之物啊!了得,几位大人能囫囵个儿回来,也算天佑!”舒莞屏有太多话说与头领:既为猎场总领,手握生死杀伐之权,即有不可推卸之重责。海风怒号之夜,他一遍遍设想返回大城池之后,如何面对冷霖渡大人。想得最多的还是万玉大公。时下,看着这位猎场总头领,终于忍无可忍:“总头领为捕蜇场总管,想必是月月巡行了。”对方将茶盅端起,嫌烫般啜饮:“大人所言甚是。不过,在下只得绕开‘夜叉’。”舒莞屏历数猎场乱象:劫掠与惨死、捕蜇工与腌蜇女的哀号。头领仰头眯眼:“此非一日积弊,已经四任头领。不说大风大涌之险,单是盗贼倭寇、各色悍徒,已数不胜数。各营自有路径,利厚物丰经营日久,吾小小都尉职衔岂能随意开阖。”他站起,声音低沉:“不要说‘夜叉’了,小小‘锅腰’也难驯服。去冬之前他又得赏赐,女子不足二十。在下老妻多病,居祖祠多年,苦处找谁说去?”

舒莞屏无从抚慰,言道:“婚配须明媒正娶,何有‘赏赐’一说?”头领嘴巴瘪着:“巡督大人,那些将军,更不要说国师了,许配一个女子,何有不从之理?”头领拱手向悬挂的万玉像拜了拜,四下瞥瞥:“我要禀报几件秘事,还望大人知悉。那个‘夜叉’或有谋反之心,她出言不敬,操练兵勇,私制多管火枪。”“谋反?”“哦咦大人,在下亲眼所见,岂有半句虚言。”头领声音渐扬:“在下还要禀报,那‘锅腰’私蓄大宗白银,明里缴银库七股,实则不到六股。”头领鼻头抽动,以茶代酒自饮三杯,殷殷言道:

“大人如得方便,可为鄙人美言。在下肝脑涂地,不求厚禄,只望府上稍有怜恕,赏赐一中等品貌女子即可。”

第十一章

自猎营归来,舒莞屏病倒了。憨儿发现食盒一直放在廊上,延至十时,叩门不应。榻上人还在昏睡,气息灼人。他连连呼唤:“大人,咱们快去大药堂吧!”舒莞屏双目紧闭。“大人分明是中了恶风,哦咦!”

女总管携药娘等人赶来,喊道:“啊呀,这是中了‘黑煞’,不赶紧使上喇嘛大棒老菩萨汤就来不及了!”她让人在榻前燃起艾杵,熏汤滚沸,亲手施行砭术。病人胸腹遍布银针,宛若刺猬。至凌晨三时,舒莞屏缓缓睁开了双眼,额上泛出汗粒。女总管欣欣拍手。

冷大人进来,众人起身施礼,退出。“大人!”舒莞屏挣扎着站起。冷大人将他按在榻上,端详一番,摇头:“我也大意了,公子。”尽管舒莞屏气息微细,言及捕蜇营见闻,还是忧愤难掩,眼眶湿润。冷大人垂目低语:“‘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一切终须了结啊。”他站起,神情蔫蔫,嘱一句:“公子好生将养,谨遵医嘱。春天还长着哩!”

冷大人移步,盯住那把古琴,像在犹豫。后来他坐下抚弄几下。高山流水,跌宕奔泻,倏然停息下来。“好生艰涩。”冷大人垂手而立,满脸沮丧。

三天后,舒莞屏觉得一切皆好。他与憨儿走向室外,看杨柳深绿,大口吸进清冽的南风。突然有辚辚车声,憨儿仰脸呼叹:“提调大人!”一辆绛红色厢车已旋过弯路。小棉玉从车上下来,披一件朱面黑里的斗篷,神清气爽。舒莞屏趋前施礼,对方发出朗朗高声:“大公就要来了!”

小棉玉没有停下脚步,一直往前。舒莞屏惊呼:“大公?”“是呀。大公得知公子病了,从火器营顺路转过来。”舒莞屏搓手,向长廊走了几步。他想的是未及打理的居所。小棉玉说:“没那么快,咱在林中等待就好。”她走向一棵黑松,倚树而立。“这一程前后七日,就像一月。”她声音低低,又变得沙哑了。舒莞屏说:“在下弱不禁风,让提调笑话了。”他发现她正用力揪紧斗篷,把脸裹在里边,露出一双大眼,亮如鼩鼱。“好可怕的捕蜇场,好黑的窨子!”他这样说,又煞住话头。他在想对方的遭遇:在捕蜇场,她差点被那些无法无天的家伙非礼了。“提调,天下竟有这等凶蛮,若非亲眼所见,断然不信!”他愤然一叹。她将斗篷合上。

“提调,我不知一会儿见到大公,该不该禀报。”“禀报何事?”“哦,总头领的密报。”“啊?快快说与我听!”她将斗篷褪去,露出了前倾的额部,那个凸出的喉结正上下移动。他将总头领的话简要复述一遍。小棉玉吐出一口气:“哦,是这样。我呈与冷大人,他自会定夺的。”“谢提调大人。”

他们从黑松下走开。一对相挨的鸢尾花正在绽放,小棉玉两手拄膝看它们。舒莞屏还为另一件事烦扰,最后说出:“捕蜇营小头领‘锅腰’获得府中赏赐,是一女子。”小棉玉看着地上的花束,说:“那也须她们愿意。将军本就豪爽,大公和国师也是一副热心肠。”舒莞屏怔怔地看她。她回头发问:“公子还有何事?”

“没了。不过,提调!”“何事?”“大公和国师,他们仍独身一个人。”小棉玉笑了:“多么慈悲的公子啊!”

舒莞屏觉得面前的大公个子更高了,人有些消瘦,不过越发显得年轻了。他曾推算过,大公已年届四十,可看上去只有三十或更小。她的身材比自己还要高。这个居所没有帅府和行营那般敞阔,所以她在这里移动,好似一只长腿鹤鸟,而且是纯洁无瑕的白鹤。她除下头巾,一头乌发如水泻下。他搬来一张高背椅:“大公!”她心情甚好,那双眼睛看过来,显然为他的康复而高兴。

随大公前来的几位青年待在疏林中。一辆车子停在廊前,车夫正打理两匹毛色滑顺的黑马。有人端入一个很大的食盒,将饮品和几个小碟放在案上。大公看过起居间和卧室,还去洗漱间看了看,最后把窗纱撩起,站在那张宋画前。舒莞屏觉得屋里少了一物:大公画像。一股淡淡的茉莉香气漾开:这气息就源于近处,准确点说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她看了一会儿画,探身看细小的笔触。她转过脸:“公子,你这儿还应该挂点什么。”

“大公,这里该有一张您的画像!”大公笑了:“那同时还要供奉菩萨、刺猬和狐狸。”“不,只悬挂一幅‘女子策马图’,当然是复制品。”他说的是真话。他认为那奔驰的白马、马上的大公是至美的。“公子喜欢,我会送你。”她的目光使人明白,这绝不是一句敷衍。他立刻慌了:“啊,那万万不可。大公,谁都不配拥有这幅原作。我会请冷大人于百忙之中再画一次。”

大公摇头。他知道她的意思:那只是一次妙手偶得,是某个瞬间捕捉的神采。是啊,正因为如此,他才要拒绝她的赠予。他不能说出的是:大公将这幅画送给了吴院公,这让冷霖渡大人耿耿于怀,甚至有些忌惮和痛惜。大公说:“公子这里如果悬挂一张‘吴院公骑射图’,该有多好!可惜公子不善绘事,我也一样。他人有此技能,却没有见过院公。”

舒莞屏听着,蓦然想起身陷“小雀鹰”山寨的那个早晨,那个山坡:第一眼看到的马上老人。啊,那一刻是绝对可以入画的。“让我惭愧的是,自己无法画出!冷大人要教我棋与琴,只没说画技。”“你去过他作画的地方?”“去过,一个极亮的玻璃大屋。”大公点头:“那些大窗费了不少银子,为运回它们还死了一个卫士。我从未去过那个画室,你能为我说说它吗?”

“啊!是这样!”他仔细回想,以免遗漏某些细节:内外两间全是书与画,主要是画;浓浓的油画颜料气味有些刺鼻。他不解的是,冷大人为什么要无休无止地做同一件事,只画圣女贞德和万玉大公,最终却将两人混而为一?她们的眼神、身姿、面庞,都化成了一个。他难以解开心头的困惑,只说:“那里挂满了半成品,因为要反复修改才好。冷大人要画出最好的大公像,我想是这样。”

“我想问你,那个圣女贞德为法兰西眉眼,又是一位古人,哪里会与我相像呢?”她歪着头,一副饶有兴味的样子。舒莞屏被这一问难住了。他需要好好想一想。最后他说出了自己的结论:“大公,因为您和她一样,骑在马上;还有,您和她同为巾帼统帅。”她打断他的话:“我是说脸部,眉眼。”他发现她变得极为严肃,有些紧张地咽了一口。他仰头看一眼,又转向一旁,说:“大公的眼睛和圣女贞德相似;鼻梁高挺;自胸肩以下全都一样挺拔;而腰部那么紧致。”他想寻一个更恰切的词儿,却发现有些蹩脚,立刻缄口。

室内没有一点声音。他不敢注视大公。大公的呼吸变得细微以至于全无,胸部起伏。她走近一步,目光在他的颈侧停留,沿耳部挪移,上至发际,又转向脑廓。“公子能平安归来就好。这次出巡让我后怕。”她这样说,看着他的眼睛。“大公,这次去捕蜇场,当是我最难忘的。”他转向一旁说。

大公轻轻一咳:“非也。断不可如此孟浪。如寂寥,就去教我几句洋语吧。也可于近处走走,比如火器营和种植营。”“大公刚刚去过火器营。”“是的,那是我们的重地。如今它不只仿造西洋火器,还能有些新奇制作。公子待天气转暖一些,不妨去营中看看。”“我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他们开始吃茶点。咖啡仍然热烫。精致的点心装在镀锌盒中,上有洋行标识。想想大公言及冷霖渡所用之物“费了不少银子”,觉得未免奢靡。不过,冷大人将圣女贞德的神形赋予大公,又何尝不是一种奢华。大公坐在稍高的雕花椅上,鼻翼微翕,以疼怜的目光看来。门外传来马嚏声。“它们在唤我呢。”她这样说,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又要有新的战事了。”大公语气平静。他手中的咖啡泼出了一点。“这一战或比夺取黄金通道还要惨烈。与过去不同,而今诸事难料。革命党人在南国起义,其势力已不可小觑。一月前革命党总首遣特使潜入半岛,说来也巧,此人与舒府有些过往。”舒莞屏站起:“他认识舒员外?”“不,是舒济大人。令尊曾在他出洋时赠予一千大洋。”大公放下杯子。他看着她:“革命党要‘驱除鞑虏’。”这是他在南国听到的一个词儿。他站起:“既如此,也就不为仇雠。”大公微笑,取了一旁的披肩。

“我将与这位首领特使会面,日期未定。地点也许在烟台顺德饭店,公子对那里是熟悉的。”

舒莞屏轻呼一句:“They didn't pick me up.(他们不来接我。)那是我从南国第一次归来下榻的地方啊,是当地最好的饭店,听说,”他微锁眉头,“也是《马关条约》换约签署地。”“是的,革命党人把会面地点选在那里,也许另有深意。”

天气快速转暖。“这是沙堡岛最好的季节。”憨儿说。是的,近海没有酷暑。因为对烟台之行的隐隐期盼,舒莞屏对转换的气候不曾在意,竟穿了厚厚的衣装出门。他们要去辅成院听一场“义理”之辩。他从未聆听提调大人言说,甚是好奇。进入大堂,只有不多的人,是从府中各处来的。两位通嘴子趋前施礼。从他们口中得知:今天的宣讲者并非提调本人。舒莞屏有些失望。

时间已到,听者寥寥。言说者一袭长衫,头发上插一竹筷。所议“仓廪实与礼仪荣辱”,并无新意。舒莞屏听了一会儿即退去,前去探望提调。小棉玉当值处距老星象师一廊之遥。提调不在,顺路走进观星堂。老者正伏于星图,手握一把棕色小尺。“紫微。摩羯之暌违。水逆命宫。呔。”老人低语,一仰头呼道:“总教习大人!”舒莞屏上前搀扶,对方还在摇头:“煞星逆扰,河东始乱。”“又有战事?”“唔,唔唔。”

离开观星堂,那个摆弄古币的匠师见了舒莞屏即热情邀入。在一间安静的屋子里,匠师指着一位长发紧束的年轻人:“我的弟子!”话音刚落,伏案者抬头,是一位额头饱满的男子。“拜见总教习大人!”男子身边是一些不大的木板,染了各种颜色。舒莞屏认出是新老银票雕版,它们不无烦琐:一张小小的银票须数张雕版套印,纹路纵横,纠缠而不紊乱。最大面值的银票上有大公侧像:额头、紫巾束发、鼻与唇,在在毕肖。舒莞屏取起墨气清新的样张嗅了嗅,远近移动。匠师赞叹:“这是三番套印、设多处仿冒密纹。”说着将银票移至耳畔,弹击一下。

年轻的雕版师叫“五微子”,为匠师得意门徒。“实为银库干才。”老者手指弟子,满脸怡色。舒莞屏对雕版师甚有好感,问了年龄,才知道对方大自己七岁。“五微子”原在胶州银庄做事,后去莱州沙河电报局,辗转来到沙堡岛。舒莞屏从对方微锁的眉宇看出了多思,从紧抿的嘴角看出了执着。他端起这双奇异的手:粗糙且布满大小创痕。

憨儿进来禀报,说提调大人已回居所。舒莞屏向师徒俩告辞。

小棉玉的居所比想象的要大。它在沙岗西侧,由正屋和边厢组成一个小院,院内有竹子、木槿和花椒。舒莞屏在厢间看到三节棍和连索镖,还有一对石锁。他拾起一对石锁,很沉。屋内有蒲垫和软椅、三五个蒲墩。一盆文心兰,一盆矮小的黑松。从敞开的门扉可见卧室火炕,炕席由紫白两色高粱篾儿编成,闪着油光。

舒莞屏的到来让小棉玉稍出意料,欣悦难掩。她端出茶饮,又捧来一些烤栗。舒莞屏谈到了那位星象师的预言,差点吐出“顺德饭店”四个字。想不到小棉玉俱已知悉,垂下眼睛:“大公要与南方革命党密使会面,可惜不成。密使北上遇刺,虽有惊无险,会面的日期却要大大推迟了。”舒莞屏站起:“竟有这事!”

小棉玉由密使遇刺说到大城池危厄:“近三年即有七起行刺、六起探子潜入。他们来自山匪和官府,扮成各色人等,有的要做长久隐伏。好在诸事由护城副都统掌握,得以防备。”他听得肃然,想到大公与密使的重要会面,有些忧虑:“也许去顺德饭店太过曲折。”他在想上一个秋天,自己渡过界河前后的那场奔走。小棉玉自然明白,摇头:“公子耽搁是因为道道关卡,你来自舒府和南国,护城副都统只好处处小心。”

舒莞屏忘不掉河东客栈之险,这一路的焦灼。小棉玉说:“公子记得大草营吧?那里的老山姆是冷大人的表亲。这是府中最为看重的地方,界河两岸眼线、火器买卖、河东往来,都要掌控。它明着是一座水疗营,暗里机关大着哩。唔唔,我说得太多,公子如风过耳罢。”“谢提调,我明白的。”“如今府上大人爱惜公子,你是他们最倚重的人了!”

舒莞屏尽力训导五位通嘴子,只求他们快快长进。其中一位随人出营,与东瀛人说合一笔买卖,又与胶州德意志洋行交接生意。冷大人对总教习大加赞许:“公子不负厚望,真是功莫大焉!”那是一个凌晨,冷大人兴致勃勃与之饮谈,还说到大公的语言禀赋:“她有一种罕见的天赋,很快记住一个洋语长句,然后像百灵一样唱出来。发音没得说,质地清淳且有异韵,合并半岛南部口音,听来甚是悦耳。”

舒莞屏对冷霖渡的盛赞颇有同感。如果大公专于洋语,哪怕在同文馆度过一个学年,也会是一名杰出的通译。这样想过又觉得殊为可笑:大公心系社稷大事,能习得几句洋语已是令人万分感佩了。“我许久不曾听到大公召唤了,上次一起温习洋语,已经过去三十三天。”他看看冷霖渡,低下了头。冷大人说:“哦,大公每日打理军机大事,实在是太忙了。”

这一夜冷大人停留稍长。舒莞屏提到了大公对自己的一个建议:去神奇的火器营观事。大人听后马上应允:“那自然去得。不过,”他竖起食指:“还是带两位武士吧,随憨儿一起。”“记住了,大人。”冷大人离开,舒莞屏难得入睡,一直在想出营诸事。

三天后终得成行。两辆车子驶向东南部青石码头,出示牒令和腰牌,然后上船。只一个时辰的水路,而后改作陆路。车夫鞭马甚快,不久即可抵达火器营。憨儿一路欣喜,说到弓弩、弯刀和勾连枪,尤迷于飞镖:“它最是应手,式样多多。”舒莞屏对这类器械不甚明了,只对他的“滚地功”难以忘怀。

随着往前,道路两旁再不见房舍,唯有蒲苇茂长,水鸟纷旋。路面铺了沙石,比一般驿道要宽许多。憨儿往西北方向一指:“看也!”那里草顶屋和窨子间杂,高耸的瞭望塔特别触目,塔上踞了一只秃鹫。一道围墙出现了。

营门,一位管带正在等候。“总教习大人随我来吧,其余去坊中歇息便好。”管带分明要将憨儿和卫士支开。憨儿嘴里发出粗重的一声“哧”,径直往前。管带驻足一刻,只好应允。

他们先看锻房和铸坊,又看箭镞弓弩坊。一溜木案上堆起大捆青竹,分别有人截剥,加铁头尾羽,一支支箭镞始成。匠师说:“制箭须得齐国细竹,它生于东莱沿海。”几个人取起竹茎打量,赞叹不已。“洋人火枪比不得弓箭,试想一隅竹园可生万竿,唾手即取,哪似铁管机关那般费力。大敌当前杀声连连,一弓在手,比什么都要便利。”匠师边说边瞥卫士腰上的短铳。憨儿忍不住驳道:“花费千金置办洋人火炮,可不是图个声响吓人。”匠师反讥:“既有火铳,为何还要弯刀?分明是情势危急拔刀甚快。待你架起火铳,人家早就来个透心儿凉了!”憨儿额上青筋突起。舒莞屏说:“匠师所言甚是。”

炮坊铸造最多仍是火捻台炮。匠师说:“岸上御敌莫过于此物,稳壮敦实,当年倭寇怕的就是它。”舒莞屏问:“克虏伯大炮如何?”匠师摇头:“那要骡马拖拉,好在轻巧。若论岸上固防,就不如咱的捻子炮了。”“受教了。再问匠师,诺登飞多管机枪如何?”“啊,那东西见过,好比霰弹对付群鸟。以吾观来,真正利器,还是台炮弓弩和矛戈刀剑。”

走出制坊,舒莞屏告诉营中管带:“国师最重洋务,我等要看时新火器。”管带俯身耳语:“副都统以上方可,随员委实不宜。”舒莞屏正色:“贴身卫士必得同行。”管带不语。舒莞屏往前,憨儿和卫士寸步不离。

进入一间阔大的厅堂。一位老者指点几个年轻人,在一张大纸上丈量标记。老匠师戴一副黑色圆框眼镜,食指似有残疾。舒莞屏向老者请教:“这是何等异器?”老者耳朵稍聋,大声回道:“水下鳖船。”

舒莞屏发现其形真如大鳖,左右各三爪、后部一爪。老者说:“此物功成,可于水下潜行,兵士隐于舱内,杀敌易如反掌。兵勇穿鱼衣,见水则滑腻如鲇,有蹼有鳍,谁个能敌?”舒莞屏要看鱼皮衣,老者引他们去了隔壁。

两位身材瘦长的青年正在摆弄。老者说:“穿将起来。”青年拱拳,摘下一旁的皮膜穿戴起来,头脚俱已包裹,只露一双黑目。憨儿上前摸了一把,嗅一嗅,小有腥气。不远处有一条水道引入室内,两位青年口含一把短刀,扑通跳进水里。

大家等了一会儿。“哦哟,好气量!”憨儿叫着。老者抄手站在舒莞屏身旁,两眼微眯。有苇秆移近,接着两位青年出水。憨儿上前摸摸他们,说:“好生滑溜!”老者说:“这是一种深海鱼皮,艮韧绵软,沾水即滑。”舒莞屏叹服:“好生了得!”老者垂目:“鳖船为水下神器,也叫‘鬼船’,无人能防。”

舒莞屏点头称是,问他可通洋术?老者脸色稍愠:“在下无非熟谙阴阳,易学为基。”舒莞屏不解的是鳖船既为潜行,水下兵勇怎样进出?老者双颊颤抖,笑在眉梢:“这就是神妙所在了。”

火器营比预想的大了许多,除了制坊还有演试场。演试要在一个广阔的地方,那是无垠的荒野。火器仿制颇难,成批制作的有“火练长杆枪”,是来复枪和老式“鸡捣米”的合体:五十步开火,砂弹可致敌满脸血花。来复枪需端庄瞄准,稍有惊慌即弹飞偏向,而霰弹密挤如蝇,何愁不能命中。仿制短铳比洋货稍大,长若七寸,配以柞榆木匣,斜挎腰间,自有无上威风。双响枪、喇叭枪、铁珠枪、小手炮、滚雷子,各色火器层出不穷。

憨儿最注目另一种杀器:飞镖。匠师出示十字花镖具。憨儿取镖再三捻动,在头上蹭几下。有人在几丈远的杨树上画好人形,憨儿说一声“着”,腕子一抖,镖刃深扎“咽部”。众人呼赞。憨儿又将几支镖连连挥出,全部击中。“憨儿好生了得!”舒莞屏扳住他的肩头,欣悦难禁。

看过制坊,卫士问起“凌空羽舟”,老匠师点头:“请巡督大人指教,日后也好说与国师。”说着往一座草顶大屋走去。这里比所有房舍都要高敞,墙壁案头到处悬摆竹木。墙上图绘各异:大鸟状、风筝状、飞人状。

“若要飞上高空,必得借助风力?”舒莞屏问。“大人所言甚是。风者,无色无嗅无形也,上天呼纳之气也。”老匠师两臂扇动。墙上绘一巨大风筝,尾部冒出腾腾烟雾。憨儿说:“敢乘羽舟,必是不怕死的主儿。”

离开火器营即奔种植场。两场相距稍远,抵达已近黄昏。暮色中出现了无边田畴,人人呼叹:“真大园也!”驶过麦田,芒穗齐整饱满,甚是喜人;穿过烟田,叶片翩翩宛如鸟翼。舒莞屏叹道:“好个种植场!”

营中管带是一位眯眼瘦子,双唇张开,露出一口坚牙。他对巡督躬身施礼,举袂端平,颇有古风。舒莞屏问:“这里除了麦菽,可有其他?”“回大人,酒坊、烟坊、畜坊,还有‘黑银坊’。”说到最后一坊,营管微笑捋须,“巡督明日便知。”

第二天看过烟畜酒坊,最后便是“黑银坊”。原以为是冶炼的坑矿,想不到营管带领他们乘车驰走半个时辰,穿过密织水汊,又爬高高的沙岭。登岭一望无际:微风摇曳中一片花海!“想不到这般妍丽!”舒莞屏大赞。营管引他们步入花海,指点:“大人细看花茎!”舒莞屏见花瓣下生出球果,问:“可食?”“大可食之!旺血迷性的神品,也就是‘大烟’!”“罂粟?”“是的大人!在下所说‘黑银’,此物也,为银库最大进项。”舒莞屏凝眉:“如此毒物怎可经营?”营管摇头:“大人有所不知。烟饼外运既可变换银两,又能消磨敌锐,何乐而不为?”

舒莞屏自外营归来,小棉玉说:“公子啊,我正要差人传你哩!大公要去行营啦!”“啊!大公!”她凑近:“还记得大公与革命党北方特使之约?”“记得,烟台顺德饭店?”“因走漏消息,不得不改换地场。大公提议行营,特使同意了。”舒莞屏有些高兴:“我去行营?”“自然要去。公子稍做准备,近二日就要启程了。”

行营之旅,小棉玉和舒莞屏一起。他们与大公的车子相距五丈,中间是骑马男子,后面车辆载随员杂役。天气不热,绿色正盛。小棉玉没有谈兴,一路沉默。她与舒莞屏一起,时常陷入缄默。舒莞屏引出一个话头,她或短语应付,或充耳不闻,呼吸有些粗重。“提调可有不适?”小棉玉声如蚊虫:“我好着。”

他想谈几日见闻,特别是革命党特使。几下颠簸,小棉玉碰到他的身体,慌得如同雏鸟。他说到那个特使:“提调大人,特使竟为家父故交,真是太巧了。”小棉玉瞥一眼,并未言语。“想必是年纪很大的人了。”小棉玉摇头:“出洋还是少年。”舒莞屏神往地望着窗外闪过的田畴。一只扑来复去的燕雀,一只蝴蝶。又见青杨。啊,流动的长渠,奔跃的野兔。“革命党!我在同文馆听说过。就要见到了!”他有些兴奋。

车子停于半途驿栈。有人寻舒莞屏,引他进入一个房间。大公已坐在桌前,做个手势让其坐下。小巧精致的金边瓷杯,橙黄的茶汁。他端起杯子,又嗅到了茉莉香气。“那个人终于要来了。”她摘下手套,露出纤纤十指。他好像第一次切近看这双手:无一粗疵,匀细柔软。就是这双手为自己拆散发辫,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仪式:西洋通常要为年满十八岁的人举行庄重的成年礼。“可我早就过了那个年纪。”他心中念道。

“大公,我想到特使未免忐忑,还请大公指点。”舒莞屏微微仰脸。大公微笑:“公子不必紧张。我们对他同样生疏,不过他不会忘记舒大人当年的襄助吧,这自有一份情谊在。”“我总觉得他们革命党,与大公相像。”“哦,说说看。”“他们,”舒莞屏抿抿嘴,“我说不好。不过在同文馆听说了,革命党是要‘驱逐鞑虏’的。”大公点头:“所言甚是。这就好。我对会面一直期待。”舒莞屏有些冲动:“大公在未来的一天,能与他们总首会面,那该多好!”“会有那一天吗?”“一定会的!”大公站起:“我的公子多么聪慧!”笑声如渠水流动,清朗明亮。该启程了。

车队抵达行营两天,特使还未到来,比预定时间晚了一天。大公让小棉玉前去接迎。特使再一次临时改变路径,由河西大草营滞留一夜,改由护城副都统手下拱卫。此行消息严密,连驻守的将军们都瞒过了。

与上次来行营一样,总管满脸和善地将舒莞屏引到住处。还是他一人用餐,还是极简的餐饭。总管有些为难,说:“总教习大人,饮食着实粗陋了些。大公一再叮嘱,说劳民艰辛,日常不可奢费。”“哪里,这是最好的。”等待特使的几日,大公没有唤他共习洋语,也没有走出书房。他知道她正准备即将到来的大事,无暇分心。

第三天小棉玉回来了。憨儿告诉舒莞屏:“那个特使来了,正在休息。这家伙一路紧紧张张,大概累个半死。”舒莞屏见到了小棉玉,她说:“特使还好,人蛮精神。不过他太瘦了。”“啊,是这样!多大年纪?”“看不出,也许四十上下。干瘦,脸绷着,不苟言笑。”她说大公极可能与特使在夜间九时至凌晨一时见面,请他稍做准备。他不解:“为什么要等那么晚?”“革命党人夜间很少睡觉的,大公为了尊重特使。”他点头,心里想到的是另一个人:冷霖渡大人。

一如计划,会面九时开始,地点在书房。参加的人除了大公和特使,只有文书和舒莞屏。书房多了一盆玻璃海棠,其余照旧。圆桌前有几把高背椅,桌上是咖啡和茶、精致的小圆点。大公与特使对坐,稍偏一点是舒莞屏,一旁是文书。舒莞屏尽管提前从小棉玉那儿得知一些特使的面貌特征,亲眼目睹还是忍不住惊愕:此人面色精白,瘦到贴骨,单眼皮下双睛尖亮,一绺稀须;短发,立领洋服,黄铜纽扣,脚踏白色皮鞋。

“特使先生,这里我要引见一位特别的人士,舒先生,他是舒府大人舒济的公子。哦,想必您还能记起舒大人。”万玉大公这样介绍。特使面无异色,伸出右手:“当然难忘!公子好!幸会之至!”说罢再无多言,更无热情。舒莞屏觉得刚刚握过的手有一点寒意。他声音低涩,回应同样简洁:“特使先生好!幸会!”接下去转入正题:特使对大公说,总首极其重视该次会面;这是革命党与沙堡岛的首次会谈,对于彼此当有重大意义。舒莞屏注意到对方一直未提“大公”二字,只称“阁下”。“阁下事迹见诸报端并于民间流传,总首甚是钦佩,期待未来与阁下会面,共商驱虏大计!”

万玉大公听着,面色安然。她亲手为特使添茶。特使言毕,等待大公说些什么。静寂片刻,大公转向舒莞屏:“特使按年龄看为你兄长,你在同文馆数年,皆为通洋人士,共识必多。公子有何话说?”舒莞屏对大公的问话毫无预料,一时措手未及。他镇定一下,说:“特使,大公与总首会面,该是何等重大。”话语刚落大公就笑了:“公子谓之‘重大’,真真如此!特使先生,这里容我再次请您转达总首先生,在下切盼总首能够择机访问河西。我们携手之日,必是鞑虏败亡之时。以总首之胸襟见识、外邦友朋,我们有幸合作,大业可成!特使此行匆促,不能去沙堡岛会见冷霖渡大人了,国师将失去当面请教的良机。”她语气不徐不疾,甚是平和。

特使端坐,身躯一直挺立,面色如初。舒莞屏觉得这位男子甚是特异,仿佛周身无一丝油脂,全由坚韧筋肌构成,好似脱水风干一样。他又屏住呼吸,咽下一个惊叹。大公站起,一场会见即将结束。书房的门由卫士打开,总管站在门外。时间刚过午夜,大公邀特使宵夜,仍由舒莞屏和文书陪同。

还是那间餐厅。这里比过去多了几支叉形烛台,粗布白巾上的餐具闪烁光泽。高脚杯和果子酒,刚烤的面包。菜肴较庆贺战事大捷的一夜更为简单,仅一荤一素一汤。大公持杯致辞,多半与书房的话重复。特使话语更少,只用舌尖沾了一点酒,吃得缓慢,把自己的一份打扫干净,又用面包擦过碟子上的汤汁。夜宵结束时舒莞屏得知,特使在行营逗留的时间只剩三十个小时,明天某个时候,和大公将有一次茶叙。

第十二章

特使离去前的三十个小时,发生了一件令舒莞屏深为悔疚的事情,这将让其陷入长期的自责和不安。那天夜宵后互道晚安,分别回到住处歇息。舒莞屏入眠稍稍困难,因为刚刚经历的这场会谈实在太重要了。他有太多的遗憾与费解:双方自第一次约定会面到现在,必有诸多准备和期待,特使因旅程险峻不得不拖延日期并更易会谈地点,历尽周折;然而两人正式会面的时间竟这么简短,所谈内容又大致是一些客套之辞。他一直在想那个特使的言谈举止,还有周身透出的气息。这对自己是全新的经历:无论是在舒府还是南国,都不曾见过类似人物。“原来这就是革命党。”他心里咕哝一句,睡着了。

入眠晚,醒来却比平时早。梳洗完毕,正要去餐室,拉开窗帘见到不远处有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是特使。特使当时背向这边,站在那片茂竹前一动不动。舒莞屏因为好奇,出门沿甬道往前,从边门拐出,去了小院。特使被脚步惊扰,转过身,投来一双尖利而沉重的目光。他们互致问候。舒莞屏自然说到许久之前:自己年少,未得机缘见识父亲出洋的朋友。对方点头,视线落在密挤的竹竿上。“舒大人离世出乎意料,最初得知消息悲伤之至!”特使叹息一声,话题很快转到舒莞屏就读的同文馆,说到南国:“那是总首行医的地方。”“啊,他是医生?”“悬壶济世,人体与国体原理相似。欲救吾国,总首找到了一剂良药,即‘革命’。”舒莞屏听到那两个字,发现一道炽亮从特使眸中划过。

“我从报上见过革命党人发动起义的消息,追捕,枪战。”舒莞屏说着,然后补充一句:“我们大公也是一样,她是在半岛东部发动起义的。”这样说过,双眼有些热胀。特使目光扫过他的脸颊,没有说话,在卵石路上走了几步,回头:“公子,你终会弄懂什么才是‘起义’。”舒莞屏怔着,嘴巴微张,看着转头的特使。特使走过来,一只手落在他的肩上。舒莞屏觉得这是与之见面以来,对方唯一的亲昵动作。隔着衣服,他还是感到了这只手的冰凉与沉重。

后来一切如同预先安排的那样,大公与即将离去的特使茶叙。茶叙时间不长,只有他们两人,舒莞屏与文书都未参加。特使走了,无声无息,于凌晨三点上路。舒莞屏屈指算了一下,这人在行营滞留的时间共有四十六个小时。与来时一样,小棉玉率卫士护送特使,一直抵达东部营地。她返回行营已是深夜,见舒莞屏窗上泄出灯光,就叩门进来,说:“特使路上问起你了。”他一颗心急急跳动,直眼看她。小棉玉吸吸鼻子:“他问公子何时到来,所任何职。”“还有呢?”“没了。这人话语忒少。”“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舒莞屏看着漆黑的窗外。小棉玉点头:“也许革命党人就是这样。”

与原来设想的稍有不同,大公结束这场重要会面并未马上回返,可能还要待些时日。“她在这里休整身心,想些大事。许多大事,特别是战事开始前,大公都会在安静的地方好好想一阵子。”小棉玉告诉他。她是来告别的,要先走一步。“公子在这里陪同大公温习洋语吧,将养一段时间。”她语气中多有钦羡,转身似有不舍。他出门送她,叫了一声“提调大人”。她好像没有听到,径直走向了那辆厢车。

整整一天,舒莞屏都在读书。他独自用餐,那个总管少有问询。饮食少而精致,不同的是随季节变化添了几样时蔬。他对憨儿说:大公一定累了,她该好好休养。憨儿说大公半夜都在读书、办理文案,“听侍卫说,有三位将军于天黑前赶到了这里。”憨儿面色陡然冷肃起来。舒莞屏说:“那一定是关于战事的。”

事后知道,三位将军分别是镇守东部和南部的朱砂滚子万东、小火童陈立,还有从半岛东端返回的猞猁胆刘通。将军们与大公议事,关在屋里两天。卫士们在通向浴室的台阶上打牌,偶有高声惊扰伏案的舒莞屏。这些随将军们到来的男子举止并无收敛,打扮也与行营侍卫不同。两个白天和晚上都未见到大公和总管,他们显然都忙。憨儿对舒莞屏说:“原以为战事会在春末发生,眼下看快了。从东北,就是关东那里渡来一股新军,他们的火器是从毛子那里弄来的,忒厉害。这是官府倚仗的强伍,他们一个月就剿灭了东部一股顽匪,然后就要向西开进了。不过,我们断不会让他们渡河的。”憨儿咬牙攥拳。舒莞屏明白,这边正在运筹的战事,就是怎样拒敌于河东。他对强敌的数量及其他一无所知,只是预感到,要阻遏这支新军,必将有一场惨烈之战。

第三天一早台阶上的卫士们不见了,将军们回去了。果然,晚餐大公邀舒莞屏一起。在那间宽敞的书房里,有一扇门连接一间餐厅。这是专属于大公的,不大,极为静雅。餐桌是圆的,白色,其余橱柜条几之类也是白色。只有两把高背软椅,可见这里不曾多于两人用餐。大公先到一步,脸上是欣悦的神色。她让舒莞屏坐在小桌对面。除了两个冷碟,还有烤肉和鲜嫩的茭白和奶汤蒲菜。她往两只杯里添了一点淡绿色的果酒。“我们总算可以舒一口气了。一切还好。这里比起沙堡岛还是轻松了许多。”她与他轻轻碰了一下杯子。

舒莞屏觉得大公不像刚刚放下一些烦琐的样子,脸上并无疲惫和忧烦的痕迹,相反倒有些闲适,一如既往的淡雅,温煦和含蓄。她显然不想谈论与时局有关的话题,而是由行营这里的气候和环境,说到了小时候的事情:“我记得有一种火红色的小蜻蜓,哦,洋文怎么说它呢?”“Dragonfly.(蜻蜓。)”“好的,我会记住。奶娘牵住我的手去溪边,我们捉它。最难忘的是月亮天,捉一种葫芦飞蛾,你猜怎样?”舒莞屏看着她。大公伸出食指和拇指,“取一朵葫芦花,那飞蛾会把长喙,就是一根长长的针一样的东西插进蕊里。这时你紧紧捏住花蒂,飞蛾就像牵线的风筝一样,再也挣不脱了。”

“真是有趣!”舒莞屏想起了自己的奶娘,自上次回舒府见过一面,再无声息。大公说的类似场景,只在西营老院公身边才能经历。那里的牛羊和大马个个健硕,那么多的海棠花和木瓜树:月夜的木瓜树林啊,浓郁的香气啊。那样的夜晚如在眼前。他用力忍住才没有喊出老人的名字。大公将酒饮尽,眼睛在鼓励他。他也只好饮尽。它的劲道只比烈酒差一点。滚烫的液体在胸口那儿洇散。他觉得自己的面颊是红的。“公子你看。”大公突然说了一句,脸向一侧。原来纱帘外面升起了一轮明月。大公撩开帘子,说:“时间真快,今儿个是十四日,明天就是满月了。多好的夜晚。”他们在窗前站了一会儿。

餐后他们在书房饮茶。“在行营再待几日,也可以习练洋文了。我有这样好的专用教习,真是太好了。可惜你收下了一个糟糕的学生。”她笑盈盈看他,牙齿闪着莹光。“大公是最聪颖的呀,只是您实在太忙,没有更多的时间。冷大人赞扬您的发音和超人的记忆力。”她笑了:“冷大人自然会这样说的。”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看着窗外,提议去院里走走。

他们在空无一人的院中走着,在美人蕉前站了一刻,又看一株修剪成小树模样的月季。“我记得舒府里的花工,曾把一棵很大的月季花剪成这般模样,公子可有印象?”她的话让他心上一动:哦,那一定是她藏在舒府疗伤的日子。难道眼前这棵花树是大公亲自叮嘱修剪的不成?他摇头,真的不记得。他只记住了吴院公和他的马,尤其是茂密的木瓜树在月光下的香息,是那样的夜晚。大公看天上的月亮,说:“还好,那个特使总算没有忘记舒府。不过他谈得太少了。时过境迁,此一时彼一时。”她的目光转向微微荡漾的竹丛,“那天一大早,我看到你们俩在这儿交谈,他说了什么?”“哦,是的,我们早饭前随便聊了几句。”

舒莞屏从头追忆,几乎一字不差地将自己与特使的对话重复一遍。大公听着,没有一声回应。这样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总教习大人,记住,不要单独与之谈论‘革命’‘总首’‘起义’,特别是关于我。这些必得回避,慎而又慎才好,我们中的每一位、每一个人都应如此。”她的目光从他脸上离开,再次转向了竹丛。竹子突然加剧了摇动,发出了嘁嘁喳喳的细语。它们好像也听到了这番话。舒莞屏说:“大公,我记住了。”

一连两天,大公都有半天时间习练洋文。这是两个下午,准确点说是从下午四时到夜间九时。晚餐是单独用的。每天上午大公好像起得很晚,因为睡得太晚。她戏言说:“由于那位奇怪的冷大人,他昼伏夜出的动物习性有传染力,我好像也不知不觉睡得晚了。这实在不好。”大公一般会在上午九时起床,用过早餐饮一会儿茶,然后入浴。她说这个习惯是小时候奶娘帮自己养成的:“奶娘好干净,她其实也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她有句名言,‘一大早干净了,一天都是新的。’日子长了,哪天上午未浴,人就不舒服。”她泡温泉,然后还要用一段时间祛除身上的硫磺味儿,带着淡淡的茉莉香气出现在下午四点的书房里。

他们用洋语互致问候。她脸上洋溢着少女般的神色,双唇未能合拢,总是在微笑中闪烁牙齿的晶莹。这副模样在他眼里是自然的,似乎是大公永恒的徽章。他无法想象她以何样威严降服六位将军,以及那些肤粗肌壮、毛发疵疵的都统和都尉。他想不清也不愿多想,只在她拟定的精神菜谱中,赶赴一场无从想象的盛宴。他觉得没有比自己更加幸福且责任重大的人了,时而提醒自己,正在习练洋语的这个人,她发出的每一个音节准确与否,都会在日后的某个时刻产生无以言喻的重大作用。大公说:“我想,那位特使的东洋语必会流畅,可惜没有机会听他说起。”

提到特使,他有一阵紧张。院中竹下的一幕又泛在眼前。他双睫低垂,两手好像沾了什么,在裤子上轻轻揩拭。大公一直看他,轻叹一声走到跟前。“大公。”他呼出若有若无的一声,站起。他又一次发现大公的个子比自己还高。茉莉的香息浓起来。“我那个早上太轻率,也有些莽撞,不该与特使单独交谈。”他无法掩饰内心的哀伤和沮丧。时钟的嘀嗒清晰可闻。一只怜惜之手伸到颊上,稍停又转向脑壳,力气加大,好像在感受一副完美的颅骨。他有些鼻塞,用力吸了一下。大公的手移到他的肩上,接着又是另一只:“你还是个孩子!”她拍打一下。

他为竹丛下的交谈而愧疚,可大公这会儿的一句感叹,竟激发出他内心深处一个执拗的声音:不,我早就过了十八岁,是一个成熟的、历经磨砺的、粗糙而韧性的男人!他记起了上次来行营时当众与憨儿的搏击,尽管对手暗中退让,但自己毕竟展示了一番身手。“我可以面对杀伐不露惧色,随时都能奔赴沙场!”一句豪语在心中沸腾,胸脯不由得挺起。一只小兔在体内撞击,让人呼吸急促。大公轻轻触及他的束发,将几丝乱发抚顺。

“看到你,就想起了吴院公。你是他身边的孩子,他把你托付给了我。”她的目光抚过他的脸颊,仔细而又热切。他把脸庞转开,像从深水藻叶中探出,大口吸气。全身都沾满了浮藻。闭上眼睛,感受挂满肌肤的小小绿瓣。这种无根无叶的单细胞植物贴紧他的躯体,正一点点风干。“公子,就像在院公身边一样,你尽可无忧无虑地长大。我接续他看护你,不同的是我身为女人,该给你更好的呵护才是。每想及此就让我歉疚,因为这里,我和我的人身处险境,常常免不了拼死一挣。这真的关乎生死存亡。我们的敌手是凶残到无可想象的恶魔,他们比猛兽更加嗜血。我的公子,水滑俊美的孩子,单单是为了你,我和我身边的人也不会怯懦,不会犹豫,更不存幻念。我们筑好沙堡岛,建起大城池,就为了将来的一天。这会是一场决战,直到最后,最后的大捷。公子,我们一起往前吧,不必怀疑和踌躇了!你能想出那是怎样的一天吗?你能耐心等下去吗?你告诉我,不要有一丝遮掩,所有的疑惑,我都会给你说个分明,让你不再挂碍、犹豫和顾虑。公子,你这会儿就告诉我吧,说出你的全部、你最真实的想法。”

“我相信大公的话,也断然不会让大公失望。”舒莞屏回应的声音不大,却是字字清晰凿定。他说完这一句,发现双眼已经模糊。他不记得从前有谁对自己说过这长长的、真切的、不含一丝虚妄、充满痛惜和信任的话语。他将记住这一刻。

大公的目光在他额上停留稍长,像在等待时钟的许可,在嘀嗒声中忍耐着什么。最后,就像被小鸟轻啄似的,他真的感到额上有双唇的触动:飞快消失的、不曾着力的、母亲般的一吻。

她坐在了圆桌后面,整理长发,将浅紫色头巾解开重束。屋内的文心兰和垂丝茉莉,还有她为特使新添的一盆玻璃海棠,都在许久的静息之后大放异香。茶凉了,她起身更换。他端起杯子时,她俯身看桌上的纸片,那上面新写了几个洋语单词:“总首”“特使”“革命党”。

他一遍遍领读,直到大公能够准确发音。就在不久前,这几个单词的含义还是那么无关紧要、那么遥远,而今却再也无法绕开。舒莞屏想到南国革命党人的起义,它会于某一天在北方蔓延吗?那又是怎样的一天?它又将让谁战栗?这一天会与大公企盼的那个日子重叠吗?啊,革命党,陌生而突兀的一个单词,即便用洋语呼出也同样惊心。

“公子,请你告诉我‘起义’怎样说,是的,我们断不可忘记这个词儿!”在他沉思的时候,大公突然问了这样一句。“啊,让我想想。是的,这是一个重要的词儿。”他在脑海中快快寻索,还好,从一个尘封的角落里找到了。“Uprising!(起义!)”他将它揩拭一遍,放在她的手边。她一遍遍重复,直到满意为止。

这注定是舒莞屏的又一个难眠之夜。从晚餐的食之无味到榻上无眠,连绵不断、时时强抑而又不绝如缕的冲动,还有眼前与耳旁的声音、神色和气息。他难以忘记刚刚过去的一天一夜,那些白银般的颗粒应当好好收集,用作一生珍藏。最后,大约是黎明前,磨得滚烫的思绪才一点点冷却下来。“让我安睡一会儿吧,只一会儿就好,明天我们还要习练洋语。”这样想着,却偏偏记起了“起义”二字。他真的无法入睡了。

正是这个失眠之夜,黎明前,他大梦初醒般晓悟了一个谜底:他与特使那场狭路相逢的竹旁闲聊,不过寥寥数语,既无涉大公和府中日常,也无半点隐秘和禁忌,为何竟引起大公深深的不安?是的,他准确无误地捕捉到她的不快甚至是恼愤,尽管她在努力掩饰。这个瞬间,他突然明白了其中的奥秘。啊,“起义”,是的,就是这两个字刺伤了大公!因为那位特使最后吐出的一句是:“公子,你终会弄懂什么才是‘起义’!”这其中正隐含,不,是明确而坚决地否定了大公,认为她并非是一位真正的“起义”者!天哪,原来如此。好生狂妄骄横的革命党人,他居然认为只有自己才是货真价实的“起义”者。

曙色中,舒莞屏感到了痛楚和悲愤,还有委屈和伤绝。他认为大公当时听到自己的复述,一定有过相同的心情。

从东部火器营种植场之行到行营滞留,共有十一日。就是这不长的时间里,辅成院竟发生了一件大事。舒莞屏归来第二天即从五位通嘴子口中得知:那位银库匠师身边最喜爱的弟子,就是银票套版雕师“五微子”谋反了。“啊?他?”他几乎惊掉了下巴。“是的大人,”年轻后生痛惜,更多的是愤怒:“这家伙原来深藏不露,连他的师傅也被蒙骗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等细细说来。”他着急了。年轻人喝一口水:“总教习大人,事情是这样的,‘五微子’在银库存根上做了手脚,抄写陈年细目,将府上大人每年用度一一开列,说什么‘挥霍豪奢’。”舒莞屏听着,不敢漏掉一字。后生说:“幸亏副都统耳目通灵,把他押进了号子。”

舒莞屏知道“五微子”的本事,这人除了雕刻银票套版,还精通电报业务。他难忘此人亲手刻出的大公侧像,真是形神毕肖。时下令人至为困惑者有二:一是他这样做的目的;二是身为提调下属,为何要副都统越俎代庖?

舒莞屏无心做任何事情,摇响了手铃。“大人有何吩咐?”憨儿问。“我们去见提调大人。”出门时,舒莞屏脑海里一直闪现那张清瘦的面庞,心中重复着“五微子”三个字。还记得那次短短的交谈。一个人放弃莱州沙河电报局,历尽艰辛千里投奔,而今却要谋反,这事实在怪异,令人费解。他想小棉玉先一步自行营急急归返,也许就为了这件棘手的事情。

小棉玉正在当值。他开口即问案情,对方缄默,满眼悲凉。“提调,一个手无寸铁之人,一个技师和雕版师,竟会谋反?我实在难以置信!”“身为提调未能觉知,也有失察之罪。要知道副都统在这里耳目众多。”“提调,您亲眼见过那份抄写的存根细目?”小棉玉点头。

舒莞屏鼓起勇气发问:“我想不出一个银库算师,怎么会心存异念。就我所知,大公日常用度何等节俭。即便是款待特使、庆贺大捷的晚宴,都有些寒酸!冷大人通宵达旦,也无非是几碟甜点、一杯咖啡。”

小棉玉叹道:“开列细目倒也实有,如府上大人的柴炭、滋补汤盅、红茶咖啡、一些细瓷餐具。这加在一起也是不小的数目。令人恼愤者不是这些,而是其他。”她不再言说。舒莞屏看她一眼,她嗫嚅道:“是另一些事。比如骄奢淫逸,种种私密。”“啊,那是什么?”

小棉玉缄口,长长的鼻中沟因用力而呈弧形,这更加显示了守秘的决心。当她一次次瞥见对方的怨怒和惊异、直视的眼睛,只好低声说道:“总教习大人,这事只你知晓,切不可外言。这人胆子着实忒大,除了开列银两花费,还历数将军强人妻女杀人如麻,桩桩件件实在可怕,一旦将军们知晓,也就不可收拾了。所以,公子总能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想知道,这些是否子虚乌有?”小棉玉叹气:“你知道几个将军的来历。好在有府上大人的管束。滥杀无辜,这说起来颇难。比如那些锄奸案,口供上都是按了手印的。”舒莞屏不敢细思,问:“最终会如何处置‘五微子’?”“人难免一死,除非府上大人宽恕。”

走出提调的屋子,站在竹丛前,心里一阵悸动。摇曳的竹丛总是令人激切。他疾步回到长廊,去寻那位银库匠师。在漆黑的遮帘小屋中,老人正伏案摆弄几枚发绿的古币。“先生,弟子事我已知悉。”老人把两枚刀币叠到一起:“弟子有罪,罪不至死。总教习大人,”他仰脸大呼:“上书不为罪啊!冷大人可曾知晓?这岂由副都统一人定夺?”老人背过身子揩眼。

舒莞屏无法忘掉那副清瘦的脸庞、一对清澈的眼睛。他再次返回提调那儿。小棉玉似乎知道他的想法,说:“没有副都统手令,谁都见不到‘五微子’。”

尚在下午时分,离冷大人亮起烛光还有一段时间。舒莞屏叩响瘦削青年的门。“冷大人今夜没有当值。”“那我等一会儿。”“大人两天一直未回呢。”舒莞屏有些失望。一夜尽想那个人。黎明时听到门响,以为是梦。太阳照亮窗棂,再次听到叩门。是憨儿。“大人,这么早烦扰。提调大人传您,像有急事。”他和憨儿快马奔向沙岗。小棉玉大门敞着,见到舒莞屏就说:“今上午‘五微子’就要转到大监了,昨夜见了副都统,应允总教习大人见一面。”他有些欣慰。“公子见了那人,多听少言,不可应和。”她再叮嘱。

监房离沙岗十余里,在两条渠汊间的丘地上,只一条路可以进入。横眉恶脸的兵士见了牒令腰牌,冷冷说一句:“大人请啦。”阴森小屋当中蹲坐一人,听到门响站起。舒莞屏认出是“五微子”:须发芜乱,满眼血丝,一张脸肿得厉害。有“哗啦啦”的响声,原来脚上拴了链子。“我是冤枉的,大人。”舒莞屏不知从何说起。“我不过是有话直言,何有谋反之心!”对方举起双手。舒莞屏看到了脱落的指甲。

“我知道许多口供上按的手印,那是受不住酷刑。我也会写下供词,只望大人明白。”他眼角流出一滴冷泪,伸来双手,又怕沾染他人,倏然抽回。舒莞屏按住他瘦削的肩膀,留下重言:“请务必记住两字,‘等待’。”

凌晨三点,终于等回了冷大人。冷霖渡一脸欣色看着日久未见的舒莞屏,却被那急切的眼神惊住。“大人,我一直等您。有上急事情。”“公子直言便可。”舒莞屏从头说起,最后断言:那位年轻的银库匠师虽有孟浪,但绝非叛逆之人。冷霖渡听着,脸色由舒缓到冷凝,一直沉默。“国师大人!”他低呼一声,一颗心开始剧跳。

冷霖渡目光抬起,扫视烛光照不透的深处,回头说:“总教习大人,你与这位‘五微子’相识可久?不至于是沙河旧友吧?”舒莞屏被“沙河”二字刺疼,连连退了几步:“大人,事发前我们见过一次,只几句交谈而已!”“哦。两年前一位道员潜入,事发时已过三年,就差被擢为都尉了。他暗中谋划,在大公所经之地放置火雷。‘几句交谈’,那还远远不够啊,公子。”“可是,”舒莞屏上前一步,胸间泛起千言,固执而又明晰,只是无从驳辩,“冷大人,我相信该匠师忧愤刚直而已,并无其他;再则,诸位将军也大有戒惕之处。”

冷霖渡看了一眼怀表。这个动作让舒莞屏感到对方已经厌烦。“公子,河东那里大军压境,我们正值至危至艰之时,此时他来指斥将军,岂是一句‘刚直’能够说尽。”舒莞屏无力迎视对方目光,只低头称“是”。这样少顷,他说道:“还望大人念他技艺精绝,耿介刚气,免予重罚。我担心酷刑之下,任是什么罪名都会应承下来。”冷大人未有叙谈之意,掷下一句:“我已知悉,去吧公子。”

回到寝室,舒莞屏觉得颈部疼痛。可能因为昂头时间太长。回味冷大人的每句话,越发觉得希望渺茫。极为困倦,脑海与耳畔一片嘈杂,“哗啦啦”的铁索声和流血的指尖交替出现。入睡前想到小棉玉:身为提调,她如果恳求“冷伯”,或不会无功而返。

临近中午响起辚辚车声,小棉玉来了。舒莞屏预感到什么。她未及坐下即说:“那人招了。”“招了什么?”“由沙河官家所遣,伺机行事。”“行事?”舒莞屏愤然:“他们会让任何人、在任何罪名下按上手印的。”

两人对坐无语。小棉玉声音艰涩:“昨日未及细说,那人还历数大药堂斑斑劣迹,如蓄养无良道人研修淫术、摧残药娘。”她满脸绝望:“坐实沙河一事,人就难免一死了,遑论其他。”“你是大公最信任的人,提调大人,这是多大的事啊,全凭大人了!”舒莞屏站起。

她走了。舒莞屏不想做任何事情。想到那个人,那个结局,汗粒从额上唰唰滚落。他呼唤憨儿备马:“我们去大公那里。”憨儿稍一迟疑,转身去了。不长的一段路,鞭打快马,于午餐结束时赶到。憨儿与走近的黑衣男子言语几句,递上腰牌。男子领二人走向那条东西横廊。

舒莞屏在西侧厢厅等候。轻盈的脚步,微笑的大公。他上前施礼。“这么快又能见面,我的洋语教习!”她语中带趣,端详:“公子两眼血丝,因何少眠?”“我,大公容我说了吧。提调不敢禀报,唯恐国师怪罪下来。”“但说无妨。”一句鼓励差点让人垂泪,他一口气将整个事件说了一遍,然后以此收束:“事已至此,唯有大公慈悲了。”

大公听得用心,说:“我会告诉副都统,让他刀下留人。”“大公啊,他,他们,都会铭记您的恩德!”他忍住了心底的一句呼叹,走向门廊。大公说一句“稍等”,回身入内,出来时两手捧了一对大如鸡卵的斑纹海贝:“它们有个好听的名字,‘小海雀儿’。送你玩赏了。”“啊,它们真美。”他凝视着。她扳开他的手,按入掌心。

舒莞屏与憨儿策马回返,迎面是阵阵暖风。盛春不再间歇,直接奔向夏日。路旁渠畔的水蓼花真美,串串红色以前竟未曾注意,这时觉得它们才是沙堡岛之花。红腰雨燕一路追随,天际遥阔。马儿缓行,两匹马并行,憨儿又说即将开始的战事:“大人听说了吧?这次官军倚仗的是渡来的新军。他们火器好,甚是嚣张。”憨儿愤愤:“这些盘起辫子的家伙穿蓝色洋装,副都统和都尉肩上袖上缀了金穗呢。”“那有何用。交战靠的是奋勇和心志。他们有吗?”舒莞屏胸间鼓荡着豪气。

两颗小海雀摆在了书函旁边。舒莞屏从未见过这么精巧的海贝,它们竟来自深海。壳上斑点像洇开的水墨,由上苍无所不能的手绘就。他抚摸多次,感受那种沁凉和滑润,心中环绕一句话:“兄弟,那只纤柔之手力抵千钧,它会挡住刀子。”然后就是等待那个至好消息:它一天不来,一颗心就悬着。

三天过去,又是三天。憨儿说:“冷大人乘车出远门了,看来战事吃紧。”舒莞屏应着,心思却在别处。他想小棉玉一定会最先得到那个确信,甚至梦到“五微子”回到了银库,与师傅紧紧相拥,老人喜极而泣。梦景恍若成真,让他兴奋难抑,一大早鞭马驰向那道矮矮的沙岗。远处压着一层低云,空气闷湿,显然有一场雨。接近沙岗时,隐隐的雷声响了。稀稀落落的雨点,一会儿变得急促。小棉玉仿佛知道他来,站在廊上。“提调,这是夏雨啊,说来就来!”她看他一眼,并未回应,转过身去。他叫一声,她缓缓回头。舒莞屏被她的脸色吓住了。

就在昨夜,也就是他入梦的时辰,“五微子”被副都统下令处死了,地点就是那片泥沼。舒莞屏被可怖的讯息击蒙了,贴紧墙壁才没有歪倒。他的脸惨白如纸,紧闭双眼,让自己沉入无边的黑暗。“公子,总教习大人!”小棉玉呼叫,摇动。他仍旧陷入梦中,是一场噩梦。他睁开眼:“提调,大公亲手交与我一对小海雀啊!这是真的,它们还在!我不相信!”小棉玉被这双眸子的神色吓住了。

舒莞屏一直躺在榻上。憨儿找来大药堂的人,被他微弱而冷厉的声音斥走。“大人切要爱惜自己啊!”憨儿把冷粥一遍遍温热。午夜,舒莞屏坐等凌晨。从未如此孤单和孱弱。一个声音在心底呻吟:“老院公啊,您说凡灾殃到来之前,静下心一定会听到它的蹄声,那是一种魔兽,会发出‘嚓嚓’‘噗噗’的声音!我在渡轮上听过,在抵达沙堡岛的旅途上听过。第一次验证了,第二次正待验证。老院公啊,您不在,这里再无人帮我。”

越来越多的凌晨静坐。他对自己充满怜悯,还有愤恨。在沙堡岛沉寂的墨夜中,他想再次捕捉由远而近的“噗噗”声,屏住呼吸。远处有均匀的风,它携来隐隐涛声。一片漆色里有个若有若无的光点,不,是两个,像精灵的眼睛。他站起,啊,两只小海雀正闪烁莹光。他捧在手中,移近了看。点燃烛光,长时间看它水墨洇出似的斑点,用食指触及逼人的滑润和凉意。寻一张草纸包起,挪到屋角,那儿有一个木斗,装了垃圾杂物。他将其投入木斗。

恍惚中有人叩门,轻轻的。这一次不是幻觉。门开了。是那个瘦削青年,他手擎蜡烛,后面是冷霖渡。“大人。”舒莞屏手撑床榻努力坐起。冷大人按一下,让他躺下。冷霖渡将烛光移近,看一张虚弱苍白的面庞。“公子,我是特意来这里表达歉意的。嗯,岂止如此,相信我,那个不幸的消息让我伤痛不已。”冷大人神色如冰,声音滞涩。舒莞屏无一声回应。“我万万想不到副都统下手这么快。也许是情势逼人吧,河东敌军已经集结完毕。这是我们几年来,不,是从未有过的险峻啊。我心无旁顾,大公也是如此。”

舒莞屏听着均匀的时钟嘀嗒声,循着对方的思路,嗅到了浓浓的硝味儿。可是他很快想起了另一个人,就是那个绝望者,这人最后听信并记住了两个字:“等待”。在最后的时刻,那人会诅咒一些人,包括一位总教习大人。“我会惩戒那位副都统。”冷霖渡站起,消逝在深浓的夜色中。

上午九时,小棉玉来了。“提调大人!”小棉玉一直站立,口气急促:“总教习大人,我是来告诉你,刚刚大公去辅成院了!她被那个消息震惊了,说‘晚了一步’。她扶住那个银库匠师,两人一起流泪。”

舒莞屏看着她。“公子,这是我生来第三次看到大公流泪,一次是她城南巡视,扶起被兵士踢倒的老人,再一次是为死去的白马,如今是第三次了。她问起了公子,因为太难受了,没来这儿。我还要告诉你,河东吃紧,开战的一天不远了。”她声音渐渐低沉,停住。舒莞屏怔着,喃喃自语:“大公亲口答应过我。她不会骗我的。”

舒莞屏在憨儿的陪伴下去林中走了一会儿。林径和府前空地多了几个卫士,这都是副都统的人。憨儿说:“大人,那家伙被惩戒了!”他抬起询问的眼睛,憨儿恨恨道:“若不是战前,这个副都统定会被裁撤!这次惩戒记上文书,还要削减月银!”舒莞屏大失所望:“这算什么!”憨儿咬咬嘴唇:“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会有那一天的。”

舒莞屏尽管身体孱弱,还是动手做事。他为五位通嘴子教习洋语,其余时间打开那沓“姜姓世系图谱”。这份繁复晦涩的图表留下了自己许多笔迹。他未曾忘记著者的嘱托:将它译为洋语。他几次尝试,最终发现是一件难以完成的事情。一仰脸看到了架上的一个纸包:那是他从垃圾桶中捡回的一对小海雀。

空气燥热,像有一场暴雨悬在高处,迟迟不愿落下。敌人总攻的日子悄悄逼近,就像这场暴雨。大城池的湿闷到了极点,人人缄默,脸色阴沉。憨儿说为了动员兵伍,大城池的一些卫士也要去东部,时下正在演训。“我也想到前线去。”憨儿这样说,又看看舒莞屏:“最大的事儿是护卫大人。”“非也。必要时,我们都会去沙场的。”他说。憨儿“嗯嗯”应声,摩拳擦掌,从兜里取出飞镖掂了几下,又放回去。

那份图谱译得缓慢。令人焦虑的时局让人难以伏案。冷霖渡窗上一直没有亮起烛光。舒莞屏至午夜才会休息,但仍然没有养成凌晨不眠的习惯。真正昏晨颠倒的人,在整个沙堡岛上只有冷霖渡了。小棉玉告诉:冷大人的作息方式是官府幕宾时代养成的,因为大人遭过暗算,从此即和衣而卧,时时警醒,最后索性以昼为夜了。“大白天耳目众多,夜间才要大睁双眼。”说起往昔,她泪水潸潸,不知为了冷伯还是自己。

自“五微子”事件之后,舒莞屏没有去过沙岗,也很少见到提调。关于她的消息都从五位后生嘴里听到:随大公出行一次,又率人去了河东。东行对她是重要的,她是以巡督身份前往大营的。在孤单的日子里,舒莞屏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多余人。见不到大公和冷大人,也听不到小棉玉的声音。所有人都在为那场必要来临的大战做最后准备。除了河东,其他方向也非全部松弛,几天前憨儿传来一个讯息:捕蜇场沿河驻守的兵营与一股海盗交火,虽无大的争战,也伤亡几十人之多。“‘夜叉’,就是那个猎场女头领,这次也算立了小功,领人抄了海盗的后路。”

就在憨儿讲述猎营争战的第二天,府前空地上传来车马的声音。他们被喧声吸引,走出门去。那里有两辆车和几匹马,四五个身穿甲胄的卫士。车上下来几个人。“啊,国师和提调!”憨儿低声喊着。他们犹豫是否上前,只见几个人簇拥着中间二人,正高兴地交谈什么。

小棉玉从冷大人那儿出来,直接来到舒莞屏这边。她一进门就让人感到了一股喜气。果然,她满脸欢欣讲了一个喜讯:河东那支新军突然发生兵变,大约有两个营的士兵深夜起事,冲出防地直接向南,与一支山勇合成一体。“这样一来,新军和青州旗营主力就顾不得进军河西了。这么快就瓦解了,真是谁都想不到啊!”小棉玉因为兴奋,脸上的一层绒毛闪烁着,呈微微的酒红色。

舒莞屏大为欣慰。他想新军哗变必有缘故,正想细问,小棉玉说出了原委:“原来新军中潜下了革命党人,那人在船上,不,在关东就开始游说了。新军是连、排、营编制,其中两个营长叛了。你看,革命党人不费一弹,竟歪打正着,解除了我们的重兵压境!”“真是好极了。提调,我们真该好好感谢那位革命党人啊!他是那位北方特使吗?”小棉玉摇头:“是他下边的人。革命党人个个都是厉害角色,都有一张铁嘴!”舒莞屏心绪激越,在屋中连连走动,叹道:“真是了不起的人,了不起!”“不过人家革命党人却不是为了我们呀。”“为了什么?”“为建起自己的队伍。在此之前,他们除了一张嘴,在北方并无一兵一卒。”

一场豪雨下了一天一夜。水汊涨满,渠水奔涌,向着河流和大海的方向。大片蓼花被淹没了。舒莞屏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大水,阵阵惊异。水生植物和鸟类一起疯迷:仿佛茂长于一夜之间,鸟儿嘎嘎大叫扑扑棱棱,从密不透风的蒲苇和柽柳中、从大树披挂的苔衣后面呼号腾空。水鸟多到令人震惊。憨儿看着高空:“大水把它们的孩子和家淹了。”四蹄动物钻出来,仰天叫唤,钻到枝叶下边追逐撕咬。从未见过的海豹一般大、长了棕色眉毛和胡须的长臂兽爬出水面,把芜乱的头发往上拂几下,挑衅地看着四周,缓缓走向一棵倒木,唰唰爬上去,发出比竹笛和唢呐还要尖亮的叫声。野猫飞蹿,跃上半空,在落地之前狠力抓住一只小鸟。远近水声召唤出各种动物。大鹰在高处俯视,有时悬定。在突然安静的一霎,两只、五六只或一整群海中巨兽逆流而上,睁大一双溜圆的眼睛,奓开威风的长须,滚动憨浑的躯体,两只鳍把漂荡的枯枝败叶甩开。巨兽不知是海猪还是海狮海牛,或是别的什么,就像传说中的妖怪一早出门赶集似的,大摇大摆往前,把呛鼻的膻腥播散得到处都是。它们仰游,故意将大得令人发怵的私处袒露出来,让人想起开春时震响在水汊河渠的嚯吼声。大兽鼻孔张开,将浊水和屑末一块儿吸进去,又闷雷一样喷出来。它们拍击和吐出的水雾在阳光里闪出扇形彩虹,令人震悚和惊叹。那些平时只想用弓弩射杀野物取乐的兵士,一时看傻了眼,谁都不敢轻举妄动。长官顺势传令,要好生与海上蛟龙大蟒或水狮猛豹相处,不得打扰它们的欢喜。它们在沙堡岛上怀了身孕,繁衍出一群群小崽儿,在巨涌翻腾中长成牛头马面河狸子相。武士男儿从这势不可当的嚎叫中,感受罕有其匹的豪气和威猛,焕发血性奋勇杀敌,把矛戈打磨得锋利。他们将酒喝足,将喜欢的人儿生搂硬抱,将无限烦恼忘个干净,什么欠账和赊下的粮秣银两、世上恩怨,一股脑儿抛开。只想大城池的烛火就行,它照耀他们的甲胄和手里的矛枪,让人在泼来的镪水一样狠毒、雨点一样密集的箭镞中不畏不惧,爬着滚着趴着猫着,一个饿虎扑食冲上去,咬破仇敌的喉咙。他们双手如铁爪,牙齿似钢刺,谁敢挨上他算计他侵犯他,无论哪路野种仙妖山魈,瞬间一命呜呼。

雨后实在舒爽。夏夜蚊虫和小咬难以抵御,府中上下为了对付这样的夜晚想出不少方法,最终收效甚微,直到有人发明了艾草火绳和野蒿膏。大药堂的女总管平时无所不能,夏夜却未能讨得大人欢心,他们不断挥手叫骂驱赶虫豸。大人给大药堂颁令:必得快快驱虫。女总管急得腮部肿大,被蚊虫叮过,瘙痒难熬,整夜不眠不休,与几个老医匠一起,熬制出一种薄荷野蒿膏,抹在手上颈上胯部肘下,虫豸避之不及。

舒莞屏因为大药堂送来的药膏,不再受小虫折磨,趁雨后凉爽加紧译制图谱。进展甚微,因为所涉实在超出了他的智识。没有足够的工具书,这是至大难题。他多次想让小棉玉带他进入冷大人书房,却难以启齿。战事缓解,雨后清凉,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凌晨时分,冷大人又能够与舒莞屏长时间饮谈了。

这样的夜晚实在难得。他们一起讨论图谱中某些棘手的译法。冷大人总能在无路可寻处独辟蹊径。“大人给予的,远远超出了同文馆。”“若论习练西洋诸事,那是个好地方。舒府大人为你择此佳处,再好不过。”冷霖渡双唇抿成一条线,看着他。

舒莞屏的思绪回到南国岁月,眼前闪过那个金发蓝眼的亨利。回忆这位年轻教习,让人时有迷惑。这个夜晚,舒莞屏仍能记得亨利发出的轻叹。

冷霖渡始料不及地提到了一个人:“公子,我夜间会想起一个人,就是待你如同父亲的吴院公。这位老兄如来沙堡岛,又会怎样?他也许有过那个打算!公子,他真的到来,我们会成为朋友吗?”

“会的。你们一定会的。”他这样回道,其实并未细想。“哦,公子竟然这样自信。不过我倒要好好想一想呢。我知道那是一个倔强之人,善于深藏私密。他有许多话没有对你说,也再无机会对别人说了。不过咱们还有时间,可以慢慢猜谜。”

“这个,大人,老院公从来不曾瞒我什么。要说最亲的人,除了父母大人,再就是他和奶娘了。啊,我不知奶娘如今怎样。”他不再说下去。冷霖渡的手按在胸部:“那个舒铨是残害你们全家的毒手。当有雪仇的一天。”“吴院公说一切还要寻找,要有最后的证据。”冷霖渡冷笑:“你们院公太书呆子气了。世上有许多事原本是无从对证的。”

舒莞屏站起,对方按他坐了。“随便说说。还从战事说起吧。时下看,不过是缓解,而非拆除了巨雷引信。想想看,只要新军还在,青州旗营还在,我们就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舒莞屏沉思,问:“大人认为大战何时会来?”“说不好。这要看革命党人在北方能否立足,还要看我们是否坐以待毙。”“我们当不会主动开战吧?”冷大人答非所问:“这次实在过于侥幸。大公想在前面,她是最有心智的人。哦,我们扯得远了。”

“大人,大公太操劳了。”舒莞屏这样说,看到对方鼻侧挂上了明显的笑意。“公子这样牵挂,好极了!大公东西奔走,大城池和行营那边,每日多少大事。”“大公啊!”冷霖渡直眼看他:“说到这里,我倒有个提议,公子何不趁休战之日出营?嗯?”

舒莞屏觉得他的目光呈微微火色。“我去大营?”“嗯,那还太早。”“我只想去大营。”冷霖渡摇头:“日后自有安排。喏,夏天该去浪荡岛吹吹海风。公子去了那里,回来就是另一副模样了。”

舒莞屏未置可否。那个神秘的岛屿只远远看过,见来往渡轮停靠码头。不过登岛的事,他还没有想过。“只是,我不知大公何时习练洋语。许久未见大公了。”冷霖渡马上说:“嗯,你可随时启程。”

舒莞屏去提调那儿,说了浪荡岛之行。小棉玉一脸讶异:“去浪荡岛?现在?”“是的。”小棉玉看着屋角出神。出门时,她脚步迟缓,一直将他送到路边:“到了那里千万小心,我是说,保重自己!”

第十三章

从南岸看浪荡岛并不大,登上去才知道它足够开阔,而且十分秀美。它是东西长南北短的椭圆形,树林集中于西部的小片沙原;地势从西到东逐步抬高,最东部是一片巉岩,并无植被,岩顶有一座高耸的灰白色灯塔。一片海草屋搭在中部,由乌黑的岛石筑墙,厚实的草顶落下白色的鸥鸟,宛若童话一般。所有街道都由黑石铺成,磨得光亮,上面是遥不可测的时光之痕。岛上全是渔民,没有大片可耕地,只在房屋前后有几小块果蔬园圃。这里的阳光比所有地方都充足,海风缓缓吹拂。鸥鸟在近岸飞翔捕食,累了就蹲向屋顶或岩石。时值盛夏,岛上凉爽,街上只有稀稀落落的人。所有人见到登岛者都瞥几眼,远远躲开。街上很少见到女人。扛橹的男人不知归来还是出海,沿沙岸走着,不时抬头瞥瞥四周。

研训营的人来码头迎接,领头的是一位管带,热情烤人,脸上是熟练的笑容。“大人辛苦”“恭候大人”,他躬身施礼,将人引向一旁的厢车。舒莞屏一出码头就急切地看着岛上景物,心生欢悦。他甚至顾不上太多寒暄,只是饱赏岛上美景。三个随员中除了憨儿陪大公来过一次,其余二人皆首次登岛。憨儿说那一次太过匆匆,大公只在岛上巡视半天,多与将军叙事,并未好好看过。舒莞屏想与四人在岛上步行,请厢车返回。营管婉拒:“大人有所不知,这岛子其实大着哩,还是将车子留下,大人可随时乘坐。”

卫士们将几只箱包装上车子,随舒莞屏徒步往沙原走去。白细的沙子上生着刺碱蓬、沙参和茜草,还有一些藤蔓植物。打碗花开得正盛,小蓟挺着粉色丝蕊。稀疏的林木主要是洋槐和桑树,还有少量黑松。鸟儿鸣叫,是黄雀、麻雀和灰喜鹊,还有黑枕黄鹂。婉转的鸣叫使人忘了身处何地,一种久违的情致和场景把人笼罩起来。

在林中转了一会儿,移步街巷。这些岛屋与南岸不同,屋顶的海草更为厚实,也挺拔许多。脚下的石头有一道道辙印,说明这里在久远的年代车辆甚多。而今一眼看去没什么车子和行人,四处静谧。所有临街的窗子既高且小,大概为了抵御海风。

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从巷子蹿出,让人猝不及防。女人三十多岁,头发散乱,双眼很大,目不转睛盯看他们,爆发出一阵大笑。她双臂伸到头顶,大力击掌,下身是破烂的布条棉絮,沾满草屑。她一边拍手一边尖叫,一会儿蹲下解溲。他们绕开疯女人。一只大鸟翩翩而至,落到了近处的屋顶,像一块沉沉的白色石头。

往前走了不远,营管和厢车出现了。他们上车。营管介绍:“大人初次来岛,住下便知道快活了。岛上吃物和风习都大不同于南岸。这里女子最为有名,自古就用来进贡。海中珍品多得吃不完。反正只要住上几日,就再也忘不掉了,嗯嗯。”舒莞屏问:“岛上除了研训营,还有别的吗?”“唔,只这个营就够了,副都统以上才能进来。”“研训什么?枪械?”“那倒不是。哈哈呀呀!”

原来大名鼎鼎的研训营只有不多几幢房屋,比渔家草屋宽大许多,由高墙围起,靠近东部巉岩。营内没有开阔的场地,绝非习武之所。这里与大城池的建筑风格相似,房屋之间由长廊连接。院内卫士面色黑红,头包沙色布巾,手扶腰刀,佩有短铳。营管领人进入长廊,来到一个开敞的厅堂。脚下的石头地面铺设几条蒲垫,一直延向不同的廊道。就像南岸那些连幢大屋一样,初入者一定会迷路的。

舒莞屏被安置在一座大屋中,其他随员住在近处。他进入屋内吃了一惊:除了一般居所陈设之外,最大的不同是起居室相连一个开敞的平台,台下是一个很大的水池。池水碧绿,泛着微波,水流从外面涌来,又从另一端流出。这是一处活水。平台茶几上摆放饮品之类,旁边有软榻和高背椅。

营管说:“大人,您随时可到池中游耍,累了躺卧;若要出去闲遛,出了边门就是那片岩石了。想唤卫士,这边。”说着将墙上垂下的一根拉绳拽了一下。不远处响起一串隐隐的铃声。憨儿很快跑来:“大人有何吩咐?”“哦,没有,退下吧。”营管说。屋内有一张圆桌,上面也摆了一些零食,还有一只南瓜状的扣碗,里面是汤羹。“大人饭前喝下吧,每日都要配送的。”舒莞屏嗅了嗅,说:“日后免了吧,我不喜此羹。”营管板起脸:“住在研训营的大人,都要按时服用汤羹的。”

舒莞屏在他离开后试饮几匙。腥气浓重,入口还算鲜美:黏黏的汤汁里有黄褐色颗粒,有细如毛发的丝状物。环顾室内,榻上有丝质薄被,枕上有野麦草凉披,地上是蒲垫和马兰草拖鞋。藤椅上搭了一个防虫的薄荷囊包,还有熏香。一些把玩的小摆设,一个果碟,里面是一种早熟的红果。“多么舒适周备的营地!”他发出感叹,同时觉得一股灼热循小腹向上蔓延,在胸部稍稍滞留,然后继续爬升。身上有些发胀。他想忽略这种不适,但发现总也不能。

离晚餐还有一段时间。他扯了一下墙上的垂绳,憨儿过来了。“我们去东边走走吧,别闷在屋里。”四个人一起走向鸥鸟喧腾的岩石,看到高耸的灯塔,心情立刻好起来。灯塔建在一块巨石上,整个建筑远看像一根方形烟囱,走近了才知道它足够敦实和粗大,大若经历了久远的年代,看上去斑驳古旧,非常结实。它的基座很大,往上渐渐变得窄细,顶部有石头伞盖,像一座亭子。

去灯塔还要攀一段岩路。他们站在岩下看了一会儿,决定找时间再进里面。落日前的海面好极了,有的地方闪着橘黄,有的比平时更为幽蓝。半浸水中的岩石间爬着黄花小蟹,它们无惧地攀上来,向人举起金色小螯,伸长的双眼扭动不息。稍远处的水面有大鱼跃起,划一道弧线落下,溅起不小的水花。“怪不得大人都来这里,真是没得说呀!”一个卫士喊。“看,看脚下!”憨儿指着一个地方。大家都看到了:一条尺余长的黑斑鱼游来,大摇大摆,毫不怕人。

烛光燃起,室内明亮。这种蜡烛以前没有见过:比手臂还粗,火苗炽白且无黑烟,有一股麝香味儿。因为有药囊和熏香,室内绝少飞虫。尽管如此,床上还是垂挂纱帐。那个平台下的大水池比白天多了一些响声,闸口涌入的水流好像正在加大。荡起的水波和烛光映出的水下花石发出强烈的诱惑。舒莞屏觉得身上燥热,就钻入水中。

池水漫过腰部,正可畅泳。他泳技一般,只喜欢浸泡,感受水的丝滑和抚弄。闭上眼睛,让微小的水溅沾上双颊。吴院公曾和他去汤池洗浴,那儿后来被舒员外改成六角宫,从此即与他人无缘了。池水微凉,原来是从室外直接引入的海水。夜晚的大海把点点星光一起送来:他看到池中真的倒映了夜空。当然这是幻觉。可是海的潮汐与池水的确是相连的,正随大海涨落。

他闭目倾听,感受大海缓缓涨起的潮涌。水声加大,溅起一束浪花。他猛地睁眼,一声喊叫:一条罕见的大鱼正在靠近。啊,光滑无鳞,长长的鳍与须,紊乱的水中藻叶和草丝缠在头颈。它摆动长尾,环绕池中的人,好像对他赤裸的躯体极为好奇。舒莞屏睁大双眼,撸去满脸水花,这才看清近身游动的“大鱼”:一位泳技超绝的女子,从水中探出又小又圆的脸,长发拢在脑后,一双大得出奇的圆眼、长长的睫毛、微噘的双唇和洁白的牙齿。这条“鱼”离他只有一尺,一丝不挂。

舒莞屏把惊叹压到心底,快速游向那个闸口:显而易见,她由那里游进来。他从闸口望出,外面一片漆黑。“大人不必看了,那是大海。”她的声音爽朗而亲昵,毫无羞涩与生疏。“你来自哪里?”他掩去一丝惊惧,问道。“我呀,”她把沾到脸上的一绺长发拂开,“从海里爬上来呀。我从太阳刚下山就往岸上游,游啊游啊,见到一个小窗上有光,就游进来了。”“竟有这等怪事!”他发出埋怨:这闸口也太大了些,竟让海里的人游入。不过他终究还是醒悟过来,从她迷人的笑靥中看出了破绽。

“女子休要戏言,还望你早些离去。”他发出刻板的、清晰的规劝。“我的大人哪,女子整天漂在海里,一路躲开吃人的大鱼,好生害怕!好生不易!好不容易才看到这里的灯火,大人就留我一宿吧,要不我只得游回海里,说不定半路被大鱼一口吞下。”她真的泪水汪汪了,伏在水面,弯曲的细腰和小巧的臀部翘着。舒莞屏闭了闭眼睛,说:“女子,且信你编出的这番巧言,不过本人断不会留你。还是早些离去吧。”

说过之后,长时间没有声音。他睁开眼睛,发现女子正在不眨眼地盯瞧自己,眼里全是惊喜。她在笑。“为何还不离去?”女子笑得更厉害了:“这里是连着大海的,我不过是游到了大海边角。该离开的是大人啊!”“好生乖巧!哪有将海盖进室内之理!”“那就得埋怨盖这房子的人了!大人怎地就责怪起小女子来了?咱们各不相扰,就在海里玩耍可好?”舒莞屏无言,只得离开,准备从池中出来。

女子再无声息,也不见踪影。舒莞屏以为她必定从闸口游走了,有些安心。他从一端游到另一端,然后攀上平台擦干,饮一杯茶,复又入水。他勉强能够仰泳,身体就像一只歪斜得随时都能倾覆的小舟,双桨划动极为笨拙。就在这时,真的有一条大鱼从身下或稍偏一点的水下穿行而去,没有一丝声音,更无水溅。他抹去脸上的水花站起,又看到了那位女子:她原来一直潜在水底。

他不再犹豫,爬上平台,抓起一条长巾裹起身子。他从平台走开时,池中女子哗啦啦顶着水花一跃而上:“大人不可就此算完啊!”她的声音带着哀求和哭腔。他害冷一样裹紧长巾。女子上前一步,浑身战抖,那不是寒冷所致,而是紧张。她磕磕巴巴:“大人尽管对我不喜,可您别吝啬那支竹牌呀!也不枉陪大人一回!”

女子往旁跨一步,从平台一侧的小桌上飞快取起一个圆筒,里面是一些长条形的竹牌。他终于解惑:这是她今夜取得酬报的凭据。“好吧,你全都拿走吧!”女子眉开眼笑:“好大方的大人哪!”说完用食指和拇指小心地捏住一支,麻利地抽走,扑通一下跳入水中。她在水中伸出一只胳膊,像鱼鳍一样摇动,向他告别。

尽管疲惫,体内的灼热还未消退,这是那种汤羹的作用。至此,他已明白此地用途,自然想到了冷大人对自己的“恩惠”,想起小棉玉分手那一刻的讶异。双拳胀得发痛,忍不住击打墙壁。他记起了大药堂的药娘:她们个个都有一双长腿,与今夜泳女一般无二,确是来自这个海岛。

早晨,营管笑吟吟进来:“我来给大人问安,巡督大人可好?”“都好。”“那我就放心了,大人可随时吩咐在下。”他刚转身,舒莞屏说:“慢着。”“大人吩咐。”舒莞屏披了衣服,站到平台上,指着那个闸口说:“请把它关闭。”营管一愣,哭丧着脸:“大人,小的做不到啊!那闸口原无阀门,怎么关合?”“那就砌上。”

营管搓手,不再言语。过了一会儿,他仰脸笑道:“在下多少晓悟。大人,她可自来,大人随意塞个竹牌儿即可。渔女不易,靠它换银两养活全家哩。”“竹牌儿尽可取去,闸口必得堵上。”他口中没有通融。营管再次做出苦情状:“大人这就难为小官了。”“那就为我换一间客房吧。”“使不得啊!”营管躬身不语。

舒莞屏问过憨儿及两个卫士的起居情形,他们说“还好”。他将憨儿领到屋中,指着那个闸口说了夜间情形,问可有良方?憨儿说:“倒也好说。”憨儿将角落闲置的小桌搬来,推入水中。小桌堵在闸口,露出半截。舒莞屏看到屋内摆放了一块元宝形石头,就让他压到小桌上,又将那个放满竹牌的筒盒放在上面。“这就可随时取用了。”舒莞屏拍拍手,算是了结一桩大事。

天气尚好,风有些大。四个人出门,往灯塔那儿攀去。礁岩比看上去更高,拾阶而上,一会儿身上即生出汗粒。进得塔底,发现是一间小小的居所,有火炕和日常用品,住了一位白须老者。老人七十左右,脸上皱纹纵横却颜色红润,双目炯炯,见了来人躬身作揖。憨儿说巡督到了,老人欲要跪下,舒莞屏赶紧搀住。他们细细看过屋里的锅碗瓢盆,发现锅中是小鱼海菜,一块红薯和粗粮窝窝;碗中是几枚鸟蛋。“咱这里吃物甚多,塔前塔后走走,随手也就捡来。就是大饥之年咱也饿不着哩,大人!”老人用袖子擦一下木凳,让舒莞屏坐。

老人说自己从小跟父亲住在塔屋,父亲故去,他留下来。“几十年拿些官银,吃穿用度都好。”他说这里活儿轻省,不过是按时去塔顶点燃蜡烛,别让它熄灭就行。“大人,这两年连蜡烛也不常点了,营里大人告诉要听号令,平时不给海船引路。啥时咱们想用这塔了,再点上也不迟。”舒莞屏不解,后来想想似乎明白:这片海域只有往来的官船,沙堡岛那边的渡船夜间少航,即便驶来也不需灯塔导引。他对这塔甚是好奇。

老人领他们登塔,健步走在前头。塔梯由石头砌成,越往上越窄,陡得吓人。可是老人走得很快,几次停下等候。陡窄的石阶竟无扶手,有些险峻。舒莞屏走到半截已汗粒渗落,后悔了。憨儿在身后喘息,不时叫一声“大人”。好不容易登上顶部,窄到只能容下一人。平时点燃蜡烛就在这里进行。从小窗望向大海,只见天际云舒,群鸥远翔,仿佛整座塔都在轻轻移动。舒莞屏远望四方水域,迷茫处有大小岛屿。离得稍近是一枚小小的颗粒。“那是什么岛?”“哦啊,海胆岛。看看像不?”

海胆是生满尖刺的腔壳生物。从这里看小岛是圆的,四周堆满尖石,很像一只海胆。“岛上没一户人家,只有避风的人才会上去。不过这些年听说有个怪人爬到上面了,几年没有音信,不知死了没。”老人说。舒莞屏马上想到了那个从大药堂逃开的道人。“啊,原来这就是啊!它离得这么近,上去不难的。”舒莞屏的声音高起来。老人说:“不然。别看离得近,要上岛可不易,那得划桨功夫好,识潮水。涨潮时船是驶不过去的。”

总算将整个浪荡岛走了一遍。这个岛真是让人心生喜悦。白沙细洁,鸥鸟欢畅,林中有各色鸟儿。走在沙岸上随手翻动水中石头,可发现一些藏匿的螃蟹,还有浑身长刺的海参。退下水浪的沙滩平坦密致,见到鼓起的莲状沙簇,伸手一挖即有水柱喷出:一只巴掌大的玉螺急速缩回身子。偶遇打鱼的人,这些人总是对他们几个远远躲避,这让舒莞屏不快。他们想走入一家小院,想不到刚刚挨近,院门就关了。

舒莞屏问到一个突兀的话题:“岛上人平时供奉什么?”憨儿说:“那自然是海神娘娘了。”“不供奉菩萨和大公、狐狸和刺猬?”几个人面面相觑。“如实道来。”舒莞屏说。憨儿咳一声:“嗯,近年供奉大公的少了,那是因为将军们坏了风水。听府上说,战事吃紧,仗打完的一天,大人们对将军就不会客气了。”卫士们笑了。舒莞屏问:“仗有打完的一天吗?”憨儿说:“总有的吧。”

舒莞屏对营管提出去海胆岛。“啊呀,断不可冒此风险。大人身子金贵,不可呀!”营管瘪着嘴,一脸惊恐。舒莞屏说既有渔人去得,我们自然去得。最后营管实在无奈,只得答应寻一个好船工,再看潮汐。“大人去去就来,不可耽搁。我让船待在岸边。荒岛无法安顿大人。”舒莞屏与憨儿商量,最后决定让二位卫士留下,只他俩登岛,船工可于隔日回岛接人。

船工推算,大潮汐在深夜十一时许。定于下午启航,可惜风浪稍大,只好等到太阳西沉。“好在水路也近,不过是一个钟头的事。”船工说。小船只能乘三个人。憨儿把一个油布包裹提上船,里面除了他们过夜的东西,还有一点薄礼,准备送与岛上道人。太阳将海水照出一条条金绺,波浪不大,正可在摇颤中观赏景色。海鸥对傍晚出岛的小船好奇而友善,恋恋不舍,追逐了一程。不远处就是那个暗红色的小岛,它被太阳镶了一道金边。“它这么近呀!”憨儿喊。船工说:“看上去近,没有一个钟点是不行的。”

风在加大,耸起的涛涌缓缓而来,小船不断爬上顶部,又从斜坡滑下。这种耸落是最难受的,两个人抓住了船舷。风未增大,波涌却在加高:一道道水岭连续涌来,相间距离变得越来越短。“老天,今儿个是怎么了!”船工抱怨,大力划桨,喘息声很大:“这还是少有的好天哩!前边有一道‘大流’,涌就更大了。”“‘大流’是什么?”憨儿问。船工喷喷鼻子:“就是海里的一条大河。大海和岸上一样,有沟汊,有大大小小的河渠。咱浪荡岛和海胆岛中间就有一条大河。”“老天,有这种事儿。”憨儿看看舒莞屏。船工答:“我们打鱼的都知道,哪里有‘大流’就得避开。可是这一条避不开,只得用快桨,船要横在谷底就完了。遇上风浪天,总有船翻在这里。”憨儿吸着海风:“哎哟老哥,别吓唬咱了!”

天黑下来。一颗颗星星出现了。月亮爬上来,海水变成铁色。星星在水的陡坡上小鸟一样飞过。随着往前,开花大涌出现了,小船掉入谷底的时间虽短,可真吓人:四面都是黑漆漆的水岭。它跃上来,接着再次滑入深谷。舒莞屏呕吐了,憨儿扶他时,也吐了。两人顾不得看浪涌,全力战胜呕吐。“老哥,我们还有多远?怎么看不见那岛了?跑偏了不成?”憨儿大叫。“快了,再忍一会儿,只一会儿。”船工奋力划桨。

浪涌小了些,可是船的颤抖加重。“这是怎么回事?”憨儿觉得自己快晕了。船工喊:“这里有水汊往大河里流,好几条水汊。它们斜着入河,咱们压不住它。”在小船跃上水岭顶部时,两人都看到了不远处的巨大黑影:像一头巨大的黑熊伏在山岭之间,一声不吭,盯紧接近它的船和人。“我的妈哩,岸边的浪可真不小!看月光下白花花的。我的妈哩,今夜够咱们受的!”船工的咕哝让两人不再吱声。小船似乎乱了方位,不知在旋转还是原地悬停,反正船工不再说话,手里的桨胡乱在水里戳着。“天哪!”憨儿小声呼叫。

小船挣扎了一会儿,只听“咚当”一声,船体撞在了石头上。“慢着,我的天爷!”船工用尽全身力气稳住小船。眼前是漆黑的巨兽,它挡住了一切。他们明白:这回真的到了。

舒莞屏和憨儿别过船工,爬上沙岸。月亮升得高了,岩下沙子看得清楚,螃蟹和水虫正唰唰跑过。在沙子上歇一会儿,揩着衣襟上的呕吐物。回望大海,这会儿它并不显得凶险,那只小船大概驶在回程的波谷里。“海神保佑小船吧!它还得再赶一程!”舒莞屏说。憨儿从油布包中取出水罐,各自饮了几口,吃了一块糕饼,觉得好了许多。爬出岩隙,挺直脖颈四处望着,发现这海胆岛可不像远远观瞧的模样,那时看着就像一颗小小的纽扣。它这会儿一眼看不到边,丛丛岩石后面是沙滩和碎石,一片片矮小的沙地灌木和盐碱植物。这里会有人?什么房屋都没有,只有黑黢黢的石头和树木。

小心往前。“大人,这得慢慢摸索,您在我后面吧。生疏地方,说不定有大害物哩,我手里攥了镖。”憨儿双腿微弓,一手握住刀柄,一手半垂,将舒莞屏挡在身后。风有些凉,脚下是沙子,草木甚少。他们从左侧绕行,一点点往前走去,准备转过一周后进入岛的中心。月亮好极了,它把小岛景致笼罩在银辉中,让它变得无限神秘,也有些吓人。除了海浪什么都听不到,没有鸟兽的声音,甚至没有风声。憨儿的步子渐渐加大,舒莞屏跟上去。

到了小岛西侧,已绕过半圈。什么建筑的痕迹都没有。继续往前,向北。西部灌木多了一点,照例矮小。酸枣棵的尖刺十分锋利,需要小心躲开。他们走到西北方向,看到那里有一段沙岸并无岩石,从敞开的豁口望去是一片开阔的沙滩,稍里一点出现了惊人的奇迹:一座很大的长条形隆起,像屋子又非屋子,可能是沙丘上茂长的一大丛荒草。“慢些,咱们往前一点。”舒莞屏小声叮嘱。憨儿弓下腰,把舒莞屏挡在身后。

近了,是比人还高的淤沙,上面长满了杂草。他们走到近前,一下愣住:这隆起的地方全都覆了厚厚的海草,显然是人工搭成的。舒莞屏拍拍憨儿,躬下身子。他们想寻一个入口。从西侧往北,是它卧牛般的身躯,尾部扎入沙子;往东还是荒草,中间有厚厚的海草。绕了一周,大致得知它的轮廓:真的如同卧牛,不过有十个卧牛那么大!也就在“牛头”部位,他们发现了半圆形的入口。里面黑洞洞的。这会儿后悔没带一根蜡烛或火把。犹豫着,不敢迈入。

憨儿一手将舒莞屏揽在身后,头伸向洞中。他看着,突然猛地将舒莞屏往后一推,接着迅疾一跃,弯刀端起:刀尖指向一个瘦小的人,这人手里有一个铁家伙,是一只锈掉半边的船锚。这人很老,皮包骨头,月光下一双眼睛尖亮吓人。老人咬着嘴唇盯来,神色凶狠,手里的铁锚没有举起,憨儿的弯刀也没有挥动。老人大喝:“甚人?”舒莞屏喊一声:“莫非是道长大人?”老人手里的铁家伙垂在身侧,只不放下。“谁人?”他声音低浑,又问。憨儿收起弯刀:“还不快快上前,这是府上巡督大人!”

老人的铁锚握在手里:“可有腰牌?”憨儿递上腰牌。老人在月光下看了又看,问:“可有牒令?”憨儿递上牒令。老人看着,铁锚落地,接着拱手跪拜。舒莞屏赶紧扶住老人。“是大人啊,大人啊!”老人叫着,从半圆小门进入,摸摸索索点亮灯火,连连呼叫,哈着腰把两人迎入小屋。原来这是一间长条形屋子,宽敞得出人意料。一个大螺壳做成的油灯,为了欢迎贵客,这时燃了两根捻子。小屋亮堂。他们看清了屋内陈设:地上是一个卧榻,用海草和灌木枝条搭成,上面的被褥由软细的茅草编成;树枝垒成的四方小台上搁了一只有缺口的杯子、破损的壶、不同形状的螺壳。屋角是最窄的地方,那儿有个锅灶,上面不是一般的锅,而是一只铁盆。灶旁是一尊泥炉,炉上有个不大的洋铁桶。

炉子燃起,水一会儿开了。老人从角落摸出一包东西,是发黄的树叶。憨儿马上拿出带来的茶叶。老人双手捧住嗅了又嗅,捏出几片放在壶中。舒莞屏展示所有的礼物:一块糕饼、一方茶砖、一瓶酒、两条毛巾、一桶黄米、一把弯刀。老人眼睛亮了,一件件抚摸,叫着:“国师啊,大公啊,您还是没有忘我!我,我也没有忘记您啊!”老人擦眼,抬起的手臂让两人注意到他穿的衣服:一些布绺编成的遮体之物,由草筋串扎而成。

老人指指屋内:“大人不必记挂,这里什么都不缺,吃的穿的样样都好。海潮会送上一些有用的杂物,杯子和壶、铁盆,都是。吃的东西更多,随便去海边走一趟就成。糕饼好久未吃了,真香。”舒莞屏这才觉得饥饿,他们帮老人点上灶火,一起准备晚餐。一些干鱼和蛤类、海菜,再加上带来的饼,算是丰盛的一餐。他们只愿老人多吃一点,看着他用坚实的牙齿大嚼,高兴极了。

因为实在辛劳,睡前未能多叙。老人将睡榻献出,他们坚辞不受,只在靠门的地方铺了海草躺下。门用厚帘遮住,再顶实两根棍子。一夜好眠,只是老人起得太早,蹑手蹑脚还是把他们弄醒了。早餐的茶水和糕饼让老人无比高兴,说:“巡督大人,我自来岛上就没喝到茶了。”“道长出来多久?”“哦,不长,三年多点。”憨儿唏嘘:“真是了得!一个人住这荒岛!”老人捋捋胡须:“修炼之人不怕辛苦。这里其实是再好没有的地方,性命双修啊!大人,我真要好好谢过那个大药堂、那个妖道和那个女总管!是他们成全了我!我不来荒岛,就无以回报府上!实不相瞒,我就要成了!”

最后一句吸引了舒莞屏。如何“成了”,是他最想知晓的,可惜老人偏偏不说。天色大亮,门上的帘子除去,屋内一切清晰。憨儿仰头转颈看了又看,朝舒莞屏呼叫:“总教习大人,您看啊!”舒莞屏也早在端量四处,惊讶之极:屋梁原来是灰白色大鱼椎骨,足有大杨树那么粗!再看四面弯下的一根根弧形大柱,竟是大鱼的肋骨!偏向前部的是大鱼头颅,那进出的半圆形的门,下面一截埋在沙子里,正是鱼的眼眶骨!它的另一只眼就在对面,已被海草塞住。“道长,请问您这屋子该是一条大鱼的骨架吧?”他惊问。

“巡督大人,正是。我当年一人爬上岸来,茫然四顾,找遍全岛也无藏身之处。后来看见了这光秃秃的一架大鱼骨,不知什么年月冲在滩上的一条大鲸吧。我往骨架上加些海草和树枝,忙了几天,做成了这幢鱼骨房子。它结实暖和,冬暖夏凉。寒冬腊月海风再大,它都趴在沙滩上纹丝不动。我感谢这条舍命的大鱼,是神灵顾怜贫道,让它趴在这里等着我、庇护我。我想到这些,就给大鱼骨架磕了一个响头。大人,这三年多,没有它我就活不成啊!”老人泪水渗流,两人听得动容。

“道长,刚才您说‘成了’,让人甚是好奇,可否细说与我?”舒莞屏问。老人看着门外海天,那儿有鸥鸟掠过。他点头沉吟:“是的,我知道这个日子近了,它在向我招手哩!到了那一天,我就要返回大城池了。那时谁也挡不住我。”“到底是怎么回事?”舒莞屏见他欲言还休,追问下去。老人站起,拍拍身上的草屑:“二位跟我来矣。”

他一直向东南方走去。那儿有一丛荆棘,几块稍大的石头。荆棘旁有一处低矮的草庵,小得只容一人弯腰进入。庵中是小小的石台,上有一溜大小陶罐和贝壳,台前有一个炉子,炉上扣了一个烂了半边的草筐。取下草筐,露出一口棕黄色的坩埚,里面焦黑。老人指指炉子:“这就是我随身带来的物件,一只炼炉,就像我的性命一般。”憨儿听不懂。舒莞屏说:“丹炉。”老人拱手:“正是。有了它,日月就不觉得长了。”

因为庵子太小,三个人盘腿坐在沙子上。阳光不炽,风也不大,老人开始讲述。原来他的最大心愿就是炼成一种丹丸:“我说的是仙丹,起死回生返老还童之物。老齐国的方士刚做到了半截,秦国打来只得停歇。重燃丹炉,这是我在大药堂做的事。可恨的是那儿有女总管宠信的妖道。那人专门捣弄邪术,什么男女双修起阳神药,还和女总管一起试药。”老人愤恼起来。憨儿问:“试得怎样?”“混账道人和女总管说这药好生厉害!两个狗男女坏了大药堂风水,一心讨大人欢心。他们给万玉大公献上不老术,让大公采取元阳,说什么七人一服,三服补齐就能长生。”

舒莞屏心上一震:“大公采了?”

“大公是何等聪明之人!她自然不信。那浑物一计不成又生二计,耗下大把银两熬炼滋补汤羹,无非是各类壮阳猛药外加海珍。那些将军和都统自然喜欢,岂不知是杀鸡取卵之方,断断不能久长!”老人仰天长啸:“呜呼!天理昭昭,吾邦岂容此等浑物混迹,败坏纲伦日月昏沉也哉?”

舒莞屏认为眼前老人甚是笃实,所言无欺。他关切丹丸冶炼,想看一下隐秘奇异的果实。想不到老人直到最后仍有迟疑,一再延宕,从破絮缀成的衣衫里掏出一个布袋,倾出几粒。三枚焦黑中透着朱红的丸子,大如蚕豆,硬若顽石。

舒莞屏深知兹事体大,对冶炼情形及其他事宜不再疏忽。他认为此次巡行,至为重要的环节就在小小的海胆岛上。一位抱恨从大药堂出逃的忠耿老人,只为了击败那个志得意满的不良道人,挽狂澜于至危。他想到深处有些激动。为了能有周详透彻的理解,他问得更多,也对卧薪尝胆之人聊做安慰。他想离岛时一定要将此人带走,一起返回大城池。可是当他说出这个主意时,对方惶惶摆手:“万万不可!丹丸之事还需千锤百炼,等待十足火候。这只是做过了一半而已。”

道人说到深奥处,让人陷入迷思。舒莞屏试着探讨这个话题,老人立刻昂头,双手抱住胸部,盘腿端坐,一身纠结的败絮缩到一起,问:“大人看来,贫道这会儿又像何物?”舒莞屏看着,不解。憨儿上下端详,答:“就像庙里的泥胎。”老人摇头:“非也。人之躯体收拢端正,其实就是一座丹炉,有炉座、炉膛和炉顶。不过这座‘体炉’只炼心丹,也谓‘内丹’。自古炼丹之术无非两途,即内外二丹。其实在贫道看来,二者皆不可偏废。三年荒岛既炼‘外丹’也修‘内丹’。双丹齐全之日,才会出岛面见大公。”

一番话动人心扉。舒莞屏似乎有些明白,这会儿只想看苦修之地。老人说内修之难即在心悟,百无妨碍。“这随时随地可做。大人随我来罢。”他双腿加快,两人大步跟上。老人一步踏出一个深坑,让人感受了健硕强悍,原来干瘦之貌仅为表象而已。一处干净的沙地上有一块平滑的青石,老人坐上去,面向东方,“月亮出时,就这样看它一个时辰。心随月明,全身无一丝芜杂,内力也就滋生出来。风落海平,如此看海,滔滔万顷连接天宇,哪容得一丝狭促?即使大风大涌之日,回斗室闭目安坐,神思放去,心情一如晴朗之晨。如此日复一日,终能修成。”

两人听得出神。舒莞屏谢过老人,说:“这是天长日久之功,只待未来日月跟从道长。可惜这次我们不能一同回返了。”老人拱手:“在下不得功亏一篑,容我走完最后一程。贫道有个小小恳求,就是为我在大公和国师面前呈上吉言,问个大安。如此一来,贫道也能安心静修了。”老人躬身施礼,舒莞屏与憨儿一起回礼。

第二天下午三人一起坐在海边,等候那只小船。风不大,海面也还平静。等了一个时辰,小船飘飘而至。辞别老人,心却留在了荒岛。

所幸归程还好,小船颠簸不重。船工说涌的大小要看水中蓄力多少,不光是看风,行船之难就在这里。“‘力’从哪里来?”憨儿问。“从潮汐来,日日潮汐不同,要看大海和月亮商量得怎样;也从风上来,近处风息,说不定远处还刮着哩。要不说驶船至难。”船工说着,从容划桨。

小船到了中途水域,涌又大了,船工双腿弓起,两手捉桨如刀,双臂挥动幅度变大。两人不语,心中默祷。好在这一程搏击稍短,只半个钟头就过去了。天暗下来,不远处的浪荡岛变得越来越大,一群鸥鸟前来迎接。

营管为第二天即要离岛的舒莞屏设宴。席间问起海胆岛,舒莞屏嘱道:“营管大人或可为老人送些日用饮食,他是大药堂的道长。”营管点头,问:“垂垂老者困于荒岛,何能苟活?”“非也。此人心志坚固非常人可及。”营管一脸茫然,端杯敬酒,说巡督一行几日勘踏两岛,着实为人敬佩。他连饮两杯,叹道:“可惜大人未能遍尝岛上佳肴,只待来年夏日了。而今战事吃紧,连将军都统都少有踪影。老天佑我,让咱为大公祝祷。”说着双手拱拳遥拜。

归返只有一个钟头,抵达码头已是近晌,小棉玉的厢车停在那里。“提调!”舒莞屏叫了一声。几次出营提调都未亲自迎候,这次让人讶异。他们快步走向厢车,车上下来的果然是小棉玉。“怎可劳烦提调!您如何得知归期?”小棉玉不答,只说:“公子再不归来,我就差人去传了。”“啊,何事?”她只让他上车,其余三位乘另一辆。

小棉玉刚刚坐下就说:“大公得知你去了浪荡岛,殊为不安。她是最厌那个岛的。”舒莞屏心中忐忑,看着她:“实在可惜。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但讲无妨。”“岛上人不喜大城池,更不喜登岛的人。他们不再供奉大公,只供海神和狐狸。”小棉玉久久不语,沉默一会儿说:“见大公时,不必提起这些。”

舒莞屏感到了对方迅疾收回的目光,额头烙烫。他低低呼出一句:“提调,君子自洁!”小棉玉应道:“总教习大人,大公实在是牵挂和疼惜公子啊!”舒莞屏甚是感激,说:“此一行并非全是坏处,我这里正有大好消息哩!”接着就将海胆岛和道人详叙一遍。小棉玉欣悦:“啊,道长活着!这事言与大公,她会大喜过望的!”

冷霖渡消息灵通,当夜得知舒莞屏归来,亲自登门。“国师大人!”舒莞屏迎上去。冷霖渡脸上有着难掩的快意,问:“公子可也顺适?唯时间太短,来去不过四日。”“谢大人,我去海胆岛了。”冷霖渡把杯子重重放至案上:“竟有此事?快快与我道来!”

舒莞屏简要说了荒岛之行。冷霖渡微微张嘴,一口稍显细碎的牙齿磕着:“了得。我倒要看看道人携回什么!”他的手摆动一下:“嗯,这么着,好生歇息几日,要为大公的洋语文书忙碌一阵了。”“啊,什么文书?”冷霖渡语气淡然:“有人呈上一批洋行字纸,德文日文。军火器械清单,或其他。”舒莞屏想起那场延缓的战事,觉得吃紧的战事就像海上浪涌,一切于暗中积蓄,变幻莫测。冷大人说:“那场大战最终未可免除,想想看,旗营与新军这会儿忙着围剿叛军,一旦了结,必会扑向河西。所以断不可松弛懈怠!”舒莞屏从对方眉宇间,看到了从未有过的沉重。

舒莞屏等待大公的召唤。三日过去,并无音讯。他在空余时间仍旧订译冷大人那份图谱,对其中的曲折隐晦和未免牵强的索隐,多有犹疑。古齐国茫无端倪,淹灭流失,种种钩沉考据更嫌单薄,且芜乱失序。冷大人有言:这不过是初劈之功,创建学问如同确立社稷,须有开疆拓土之伟力,更少不得牺牲。想到这里,又有些许钦敬生出。

凌晨始得卧榻,醒来已是九时。憨儿在门外等候,禀报:“总教习大人,大公那边传话了,问公子可有闲暇?”

舒莞屏在大公回身取茶饮时,又想到了“五微子”。他闭了闭眼睛。大公把杯子放下。他一眼看到了大公的忧思,还有一双眸子中的牵念。“大公,我也许不该去那个岛。”“我听说公子寻了那座荒岛,甚是欣慰。”她捧起杯子,眼睛一直在看他。舒莞屏觉得盛夏并不凉爽,窗子没有开敞,空气有些沉滞。茉莉的香息更浓了。大公的薄衫使苗条的身躯更加显著。

舒莞屏实在忍不住,最终还是表达了心中淤愤:几位将军留在岛上的恶迹。他记住了小棉玉的警示,出言审慎。大公长叹,默然良久,言道:“吾之仇雠岂止河东与官家。且忍耐些。”舒莞屏听得清晰,记下了每一个字,一层泪水蒙上眼膜。他心里呼叫一声:“大公!”

大公回身去了内室,耽搁时间稍长,搬出一摞厚厚的纸页。这就是那批洋语文书了。他接过。大公说:“不急。它们太多了,有不少旧闻。”说着把中间的一个硬壳圆筒取在手中。这是那张“女子策马图”。他看着她在案上一点点展开,近前一步。画上人就在眼前,而且他曾亲眼见她从画中复活:策马扬鞭,白马长鬃与乌发一齐向后飘去。

“它一直挂在我的卧室,后来却要收起。它让人彻夜无眠。我盼你从浪荡岛早些归来,是要讲给你一些事情。我担心一场大仗打起来,就再也没有时间说这些了。它埋在心里太久,因为这里没人配得上听。”他一阵心跳。她把椅子拉近一点:“公子,这画后面藏下了一些秘密。比如谁把它送给了院公、他又为什么在临终前一定交还与我?就让我们从头说说罢。”

舒莞屏看着大公,唯恐遗漏一个字。

“你听吴院公说起我那次负伤吧?伤在左胸,血流不止,已走到绝路。没有吴院公,我肯定活不过天明。他为我急急包扎,快马奔驰一夜,去黄县城洋人教会医院取来西药。我就这样活下来,在舒府藏了三十二天。这须终生铭记。就是这些日子让我明白过来:当年小女子为什么敢杀死新郎?原来就为了今日,为了等一个人,这人就是吴院公。”

万玉大公眼圈红了,手放膝上。“我的伤好了,也就无法与他分开了。公子是一个大人了,你当明白。只说最后吧,我们约定了一个大日子:到了那一天,我会打马把人接走。这之前还不行,我们只得安心等待,一直等下去。可能是我太急切太莽撞,这就有了后来,有了你知道的那个黑夜。那场可怕的厮杀,让吴院公失去了左腿。”

舒莞屏不止一次站起、坐下,一颗心慌慌剧跳。院公离世前的牵念与嘱托,那些夜晚的话语和目光,正从隐晦不清的雾海一点点移出,直接逼到了眼前。他急急连缀所有细节,为那个英俊的独腿男子感到揪痛:到底是什么绊住了他的马蹄,迟迟不能走出舒府?一再犹豫、延宕,直到府邸落入阴狠的舒员外手中。舒莞屏坚信,就为了一次赴约,一场急驰,他为自己做了一条梧桐腿,日后风雨无阻,苦苦习练。一切准备得何等用心,也许早该打马而去了,可究竟为什么还是一再拖延?为府上老爷一生恩重?为报仇雪恨?他一定要做完这一切吗?

“我日日等待,知道他一定被什么大事困在了舒府。煎磨的日子实在难熬,最后,我遣身边最好的卫士,就是憨儿,把那张‘策马图’送去了。我要在画中和他对视,我知道,每一次相望,都是大声催促。可我做梦都想不到的是,自己等来的竟是另一个人,是你,公子!”

舒莞屏眼噙泪水:“大公,我今夜才想得明白,最后的一刻,就是上路前,吴院公看我的眼神。啊,他心里只有大公,他最恨的,就自己没能等来那个大日子!”

“公子啊,上苍待我俩好生残忍!好了,就说到这里吧。剩下的是怎样接续下面的日子。公子看到了,这里有太多事情,我也许会忙得忘掉那个人。可是很难。我骑在马上,会想到旁边还有另一匹马,我听到的是两匹马的蹄声。”

舒莞屏的泪水淌下来。

河东消息不断传来:新军叛伍与旗营日日周旋,零星战斗时而发生。新军装备是无可比拟的,人们谈虎色变的诺登飞多管机枪、马克沁机枪,他们都有;来复枪和克虏伯大炮更不在话下。“比这些更可怕的是什么?”冷霖渡问舒莞屏。他一时不能回答。“是人。人才是最不可限量的。一人之力抵得万千大炮。”冷大人纤白的手指覆在杯子上,“河东之局为何扭转?就因为一个人,一个革命党人。”

舒莞屏知道,那个革命党人策动了新军两个营的起义。“凭一张嘴,革命党就在半岛有了自己的队伍,真是太可怕了。”冷霖渡踱步,身体隐于幽暗的角落。“冷大人,您是说革命党可怕?”“这个人是特使部下。你会想到总首、总首的朋友、特使,整个革命党人有多么可怕!”冷大人的手指叩了一下桌子。

凌晨谈话让舒莞屏回忆那个特使。令他惊讶的是,许久以前,父亲大人竟然与其有过那样的缘分:资助特使出洋。父亲当年也许完全想不到这个人会有今天的作为,但肯定是惺惺相惜。他为那支义军祈祷:两个营与山中游勇组成“革命军”,必是一支猛悍的武装。他企盼他们能在旗营的疯狂进剿中挺住,成为半岛劲旅。

小棉玉带来最新讯息:那支革命军正在靠近我们的飞地。“离小青手金春将军的营地只二十余里。情势紧张,大公离开帅府了。”“她去了东部?”“不,她去了猞猁胆刘通营地。大公正下一个决心。”小棉玉握起拳头。舒莞屏说:“革命军既是旗营死敌,就不会进攻我们。”“是的。不过战事难料。营地会做最坏的打算。”舒莞屏很想问一句:“为什么不能打开营门迎接革命军?为什么不能与他们合手迎敌?”只这样想,没有说出。

两天之后冷大人也离开了。憨儿匆匆报告:“那个人来了!”“谁?”“就是特使手下那个人!国师去东大营见他了,大人最看重这人!”憨儿能够得到如此绝密的消息,令人刮目相看。舒莞屏想起许久前就是他潜入舒府,终于明白:憨儿是大公最信赖的仆人。

这天一早,舒莞屏刚打开那卷谱系图册,小棉玉就来了,进门说:“公子,收拾一下吧,国师在东大营等你!”这事太过突然,不过让他一下兴奋起来。他迅速将一点随身用品装进柳条箱包,与憨儿一起登上小棉玉的厢车。

东大营是舒莞屏熟悉的地方。旧地重游让人有一种冲动。这里会有怎样的大事发生?胖胖的副统领和辛辛阿二在路旁迎接。“啊呀公子,总教习大人,别来无恙?”副统领拱手施礼,极尽热情。舒莞屏说:“大人,我们又见面了啊!”

国师告知:他与那个革命党人会谈已毕。“在他离开前,我想让你们认识一下。舒府大人与那个特使素有旧谊,你也见过特使。这是很重要的事情。”舒莞屏想知道更多,如会谈结果、我们是否与之联手?这本该是水到渠成之事啊!冷大人说:“小青手金春为他们的队伍让出了通道。一切相安无事。”舒莞屏脱口而出:“他们本该联手!”“哦,我们会找一个更好的时机。”冷霖渡微笑,拍拍他:

“你们自然不必谈论这些,只是结识而已。舒府和革命党的缘分不可断绝。”

舒莞屏点头。就要见到一个传奇人物了,这人具有千钧之力,究竟是何等模样?辛辛阿二说:“这人是不难说话的。他和国师单独会谈,声音很大。到底说了什么,听不清。”

辛辛阿二做了引见。舒莞屏尽力不让内心的紧张流露出来。对方是一个青年,年龄并不比自己大,精瘦。自从见过特使的那一刻他就生成了一个概念:干瘦的形体等同于革命党。他说:“先生,我听到消息就赶来了,因为,”他惊讶于自己这么快就端出了那个理由,“家父是特使的朋友,我前不久还见过特使呢!从心里仰慕先生,啊,您这么年轻!”对方微笑时露出牙齿:上齿稍有内扣。舒莞屏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这样的牙齿,它给人结实、咬合力极强的感觉。

年轻的革命党人似乎并未在意舒府与特使的关系。舒莞屏断断续续,再次说到了舒府与特使的友谊。“那是特使出洋前的事。一转眼多少年过去了。”他看着对方,想得到一声回应。这个人显然觉得坐在对面的人无足轻重,真正要紧的话已与国师说过,只是应付。“认识先生真是高兴。如果时间来得及,您到大城池那儿看看该有多好!”他发出了邀约。“留待以后吧。啊,忘了问先生所任何职?”舒莞屏稍感意外,答:“啊,在下是‘总教习’,为年轻人习练洋文。”

接下去话语不多。彼此缺乏深谈的热情。远程赶来的一场会面即将结束,舒莞屏有些失望。回到冷大人那儿,舒莞屏将所谈内容详叙一遍,冷大人说:“好极了,就是这样!”舒莞屏面有愧色:“可是,他并无兴趣。”冷霖渡笑了,拍打他的肩膀:“总教习大人,这就很好,蛮好。你要明白面前的人是谁,他是革命党人啊!他们能说这么多,已经很好了!”

冷霖渡还要在大营住几天,舒莞屏自己回返。

第十四章

酷暑之季的最后一旬,北海出现了一条大船,距浪荡岛西北约五十里。它在海雾中不甚清晰,雾散则显出轮廓:一条很大的火轮,粗大的烟囱冒出的滚滚浓烟连接了上方的云汽。那里不是渡轮的航道,更不是渔场,所以大船的出现引起了南岸诸多议论。憨儿对舒莞屏说:“大人,这是我见过的最大一条船,不知是干什么的。”舒莞屏马上想到了大型渡轮,说:“我们看看去吧。”

他和憨儿打马急驰,只一会儿就到了海边。这段海岸正在码头与西部渔场之间,观察角度甚佳,可以看到那条大船的正面。这里已经有了许多兵士,他们拉来老式捻子炮,准备架设。整个海边除了捕蜇场西边还有炮台,其余岸段早已撤掉,因为近年海上来犯者多是小股海盗,大炮几无可用。远处海面上的那条船,看上去比普通渡轮要大许多。旁边来了一个挎刀的兵头,憨儿问他是怎么回事?兵头答:“战舰。”“哪里的?”“还能哪里,除了官家,谁还有战舰不成。”

他们往回走时,驰过那道沙岗,发现岗上的瞭望木架换上了黑色旗子,而从前是红色或白色。憨儿说:“这是吃紧的意思。”岗南坡的兵营显然忙碌起来,有几排兵士正在列队。通向海边的大路上兵车增多,更多大炮装在车上,盖了油布。憨儿说这些大炮多来自火器营:“那里铸的炮越来越大,若从岸上打船,着实是厉害的。”舒莞屏怀疑它们打不了那么远,说:“那船在深海里啊。”憨儿点头:“那是自然。它停在远处示威,真要开炮,就得离岸近一些。它打得到岸上,咱的大炮也就打得到它。想想看,漂在水上的几门洋炮,怎么受得住趴在岸上的一排大炮?那等于送死。”舒莞屏觉得有理。

尽管对海战不乏乐观,但大城池的气氛已趋紧张。火器营的大炮仍往沿岸部署,因为从码头以东到捕蜇场数十里,距离实在太长,这中间至少需要筑起五六处炮台。守城的副都统正训练一支精锐兵士:紧要时开往前线,迎击登岸敌军。因为这是水陆之战,需要新的阵法,与山地平原之争完全不同。为训新营,副都统招来了年迈归乡的一位水营都尉。老都尉穿上甲胄,神色衰老而冷肃,而且有些狰狞,让受训兵士格外害怕。

冷大人白天很少睡眠,与大公一起召集护城副都统议事。除了城中武士,其他几个大营也进入战前防备,帅府正犹豫是否把南边朱砂滚子万东一部调入大城池。舒莞屏无心其他,几次想拜见冷霖渡大人,还是忍住了。这一夜他在廊外遇到瘦削青年,脱口问了一句:“不知冷大人得闲否?”“大人在,您稍候。”只过了一小会儿,瘦削青年即出来招手。

舒莞屏轻手轻脚走入。冷霖渡正伏在长案前,那儿摊开一张图,搁了几支笔和尺子。大人说一声“请”,仍低头在图上标记什么。舒莞屏看出这是一张近海地形图,从渤海至黄海岸段,深入内陆几百里,涵盖很大一片海域及半岛中部、东部和南部山岭平原。冷大人把笔掷下,递给他一杯茶。“大人,我见到那条战舰了。”“嗯,醉翁之意耳。”舒莞屏不解。冷霖渡解释:“眼下至险仍为河东。官军这会儿在海上停泊一条战舰,无非是摆出一副架势,让我们首尾难顾。”

舒莞屏心窗洞开:“我也觉得这条战舰是虚张声势。”“是的。不过再来两艘、三艘又将如何?”“那也很难靠岸登陆。”“嗯,就算是吧。不过再问公子,若敌舰转攻浪荡岛,又将如何?”舒莞屏从未这样想过。他看案上那张图,发现这座岛实在离得太近,上面已经做了彩色标记。他突然有些明白了,点头:“那也许会威胁南岸呢。敌人如果接连往岛上增兵,再配合炮舰轰击,就危险了。”

冷霖渡双手捧住滚烫的杯子,笑吟吟看来:“我的公子,你说的实在不错。过不了几天,我们就会听到隆隆炮声,然后再有几艘战舰赶来。沿岸防备是必须的,不过最重要的,当是加固岛上防务。只要敌人忌惮登岛,南岸自然无忧,也就可以专心河东的战事了。”他伸出瘦长的手指梳理稀发,仰起身子。

说完战事,冷大人又想起了那份折磨人的“世系图谱”:“拙作实在劳烦公子,这些日子,想必大大受累了。”“哦,这正是我研习的良机。已译出三分之一。不过越是后边,越是难了。”“后面订改甚多,如誊抄一遍会更好。唉,实在没有时间了。而今,那些家伙像饿狼一样扑来了。这大概是他们最后的凶悍了。”舒莞屏甚以为然:“还有革命党人呢!比起北方,南国让敌人更加穷于应对。”冷霖渡面色变得凝重:“岂止南国!公子见过那位特使,还有他手下的那位‘铁嘴’,个个都是厉害的角色,他们已经在半岛组建了一支队伍!行事之快,出乎所有人预料,许多人做梦都不曾想到。”他好像被呛住,咳着,伸手捋一下喉结:“半岛格局从此大变了,妈的!”舒莞屏第一次听到对方爆出粗口。

自“五微子”事件之后,舒莞屏很少去辅成院,已多日不见小棉玉。在这非同寻常的日子里,她的忙碌似乎超出想象。他和憨儿出门,本想再去海岸,驰走不远就被一阵喊杀声惊住了。原来激昂之声来自训场,于是掉转马头。训场上,几队兵士正在声声口令中激烈操练。这是一支即将奔赴海岛的精锐,其中一部分来自大城池护卫,还有东部操演场临时调来的兵士。他们配备武器精良,除了弯刀长铳,腰上还悬了两只铁蛋。“那是‘掌手雷’,一拉捻子炸个满脸花!”憨儿说。指挥者正是那个衰老而严厉的都尉,他呼号发令,声嘶力竭。

他们看了一会儿,然后策马驰向海岸。“这些人就要开赴岛上,那里原有三十多个中看不中用的守军。”憨儿说着,脚镫轻触胯下老马,与舒莞屏并驾齐驱。路上仍有运送物资的车辆,不过前几天见过的黑漆漆的大炮没了,大致是粮秣之类。这表明炮台筑完,只等靠近的战舰了。他们在岸前遥望远海,发现那只战舰真的比以前近了许多,但似乎仍不足以炮击南岸。憨儿指着远处喊:“大人快看!”啊,在更远的西北方,又多出两个模糊的舰影。“果真如此,又有两艘战舰驶来了!”舒莞屏说。

连日来,大城池的人纷纷谈论北海出现的舰船。城中战备紧张,渔场和捕蜇场已进入战时状态:全员出动,一排排窨子改为堑壕堡垒,各营头领皆着戎装,除了给手下人发放火器矛枪,所有捕具如橹桨抓钩和围网之类都成为武器。守城副都统为岸战总领,对岸上布防、训练精锐、加固海岛诸事严密掌握。舒莞屏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以前只听过冷大人的赞许:“有他,你我起码可以睡个安稳觉了。”舒莞屏明白这句嘉赏包含了多少内容:许多时候,一城一地的安危确须托付于冷血之人。

就因为那个人的存在,冷霖渡和大公,以及诸多大人们可以把更多心思放在河东。那里的枪炮声在城中是听不见的,但快马牒令早把战情即时传递,每一次交火、防地变易、新军与旗营动向、革命军的退守,府中都了如指掌。海上的三艘战舰摆成不规则的三角形,又向南岸推进了二十余里,然后锚定。“他们还等什么?会有新的援军到来吗?”憨儿问舒莞屏。“也许他们用的就是拖延战术,以拖待变。”舒莞屏想起了国师前几日对战情的分析。北部战事迫在眉睫,东部情势必受牵扯。“我们的两位将军和革命军联手,西边南边再予以策应,敌人一定败得很惨!”憨儿说到东部战局,颇为自信。舒莞屏认为憨儿的判断切中肯綮,思路甚是明澈,不禁对其另眼相看。他心中一直未能明了且深以为憾的是:将军们为什么不能与那支革命军更早更快地联手?

他们从海边归来的第三天,下午四时,传来沉闷的三声炮响。憨儿和舒莞屏闻声出门,见瘦削青年和三五卫士站在廊外,个个面带惊异。冷大人并未出现。“敌舰开炮了!”一个骑马兵士匆匆而来,交给瘦削青年一纸文书。“我们的大炮为何还不轰击?”憨儿问。一个卫士答:“那舰离得还远。这几声炮压根打不到岸上,不过是吓人的。”大家议论起来,认为敌舰不会大摇大摆靠近岸边,它或许会在某个午夜偷袭。

炮声不再停歇,只零零星星,并不激烈。尽管如此,沿岸防务变得愈加紧张严密,那支精锐的队伍随时准备赴岛。这之前已有大量辎重从码头运至岛上,回程满载其他物品:凡战时不宜留在岛上的东西都要运回。憨儿估计那个研训营一定改成了战营。“只可惜了那里的百姓!”他说。在阵阵炮声里伏案是相当困难的,舒莞屏不时放下文书笔墨,在屋里来回走动。他不能打扰国师,更多与憨儿在一起。上午十时,憨儿从几个卫士那里听到一个消息:训场的队伍马上就要开拔了,大人和护城副都统正给将士们送行,小棉玉提调也去了。憨儿说:“她要给出征兵士宣讲。”舒莞屏有些吃惊,说:“那我们快去吧!”

他们打马奔向训场。场上,戎装齐整的兵士站成几个纵队,面向搭起的高台。有人在台上大声喊着什么。憨儿和舒莞屏看着台上,想看到副都统和其他大人,没有。“大人看。”憨儿指指台上几位身着戎装的男人,他们中间有人出位,正挥动手臂。这个人虽然站在前边一点,仍然因矮小而被忽略。啊,看出来了,这是小棉玉!原来刚才就是她在呼喊,不过这喊声实在太陌生了,完全不像她的声音,以至于舒莞屏完全没有想到是她!小棉玉站在几位身着甲胄的男子前边,身披一件红里黑面斗篷,一手伸向高处,随着声声呼喊做出攥拳击打的样子,有时还要五指并拢向下猛然挥劈。她的嗓音竟然这般洪亮,从高大的胸部迸发而出,振聋发聩。这粗壮浑厚的大声会突然上扬,变成刀削一般的尖利,刺中每一位听者的耳膜。

“我的兄弟!我的将士!我的亲人!咱们真的来到了一个坎上,真的被逼到了墙角!是时候了,是全身抵紧、咬牙屏气、两眼瞄准仇人的时候了!这个日子躲也躲不开,闪也闪不掉,为什么?就因为那些蛇蝎豺狼一直趴下、盯住,就要扑上来,把咱们一丝不剩连骨带肉吞下肚里!咱们一无所有,只剩这一条命、一口气、一间屋!可是啊,咱有万玉大公!她是恶人的天敌,穷人的福星!有了她,天塌地陷咱不怕,海淹火烧咱不惧!大公啊,她是谁?是圣女一转,是逼退血煞的神女,是苍天派来的人!她大慈大悲好比菩萨,心肠绵软如同娘亲!我亲眼见她捧起老婆婆的手满脸泪花,拍打死去的战马汤水不进!她是苦命人的守护神,官府豪门的死对头!谁敢骑在咱身上,她就把谁掀翻在地!骨肉兄弟,到了拼死的时候了!到了报仇的时候了!让我们一齐喊‘万玉大公’吧,喊啊,喊出来就不再惧怕!喊啊,喊出来就让敌人闻风丧胆!让我们喊出来吧!让我们喊啊!让我们喊出来啊!”

场上所有兵士,包括越围越多的观者,都随小棉玉伸长手臂,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吼:“万玉大公!万玉大公!”舒莞屏和憨儿也一同呼喊,满脸泪花。“大人!”憨儿在呼号间隙揩一下脸,指指旁边。舒莞屏这才看到,离他们一丈远的地方正站了冷大人。再看台上的小棉玉,她浑身战抖得厉害,汗泪飞溅,满脸细密的绒毛在阳光下闪烁金色,整个人好似黄铜雕成一般。

兵士和全场人一片骚动,护城副都统出现了,他做出平息的手势,发出严厉的、在巨大声浪中显得微不足道的口令。队伍开拔了。三个纵队跑步向前,往西北方向进发:他们将由那个码头登船赴岛。又一次听到炮声,原来这炮声一直未停。队伍在隆隆炮声里行进,场上的人渐渐散去。憨儿和舒莞屏一直骑在马上,僵住一般,不知该往何处。舒莞屏说一句:“我们去见提调大人。”

他们去了沙岗下。小棉玉正在案前。“提调大人,我从训场赶来。第一次听提调大人言说啊!您听到了场上的呼喊吗?”舒莞屏还在激越中。小棉玉双睫垂下,声音如往常一般沙哑:“公子,没有。”她的声音低到无法听清,脸色通红,显然为对方听到了自己那番言说而羞愧。“我,一焦急便语无伦次。”“您讲得太好了!我和憨儿,所有人都泪流满面。提调,我们那会儿都一起喊着‘大公’!”小棉玉站起,念道:“大公。”“是的,”舒莞屏看着窗外的白云:“大公。”

外面传来了炮声。小棉玉打开窗子。炮声比过去密集,也更加沉闷。她听了一会儿,说:“这是我们在开炮!啊,我们终于还手了!”

两人待不下去,决定去海边观战。

迎着隆隆炮声,三个人鞭马疾驰。很快过了两道沙岗,岗上木架顶端的旗子又变成了红色,那是血的颜色。“将士们就要进入岛上阵地了!”小棉玉说。憨儿看着远海喊起来。大海和天际连成一片,无比巨大的深蓝之幕上缀了几颗“纽扣”,那是四艘战舰。岸炮的轰鸣完全压过了战舰的射击。看不到炮弹的光影,因为阳光太过强烈。

他们沿东西岸段巡行,直到太阳西沉。经过几处炮台,到处都有值守的兵士。所有打鱼人都撤到了南边营地,只留一部分充任民伕。从整个海岸所见即可判定:敌人仅凭几艘战舰,根本无法突破岸防,他们甚至不如夜袭的海盗凶险。

几天来炮声时急时缓,好像双方只是比试各自的声威和耐心。舒莞屏想起在火器营看到的各种战船:除了那艘尚在设计中的“水下鳖船”,其余都是橹桨帆船,上面虽然配置火炮弓弩,仍然无法与西洋战舰对决。显而易见,时下出海决战绝无可能,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固守海岸。然而这一线海岸太长,蜿蜒无尽,又有太多野地沼泽和渠汊,防务实在繁重。长期以来海防无虞,盖因悍匪既无战船,官家水军多泊于南海东海御洋。

海上炮声稀落,河东战事却再次变得急迫。冷大人离开多日,大公也出营去了。小棉玉告诉舒莞屏:“大公行前想让公子陪同呢,因战事太紧,她只在行营小住几日,接着还要东行,也就作罢。”舒莞屏有些惋惜。小棉玉说:“我们的几位将军,除了西南部小火童陈立仍把守黄金通道,其余都到东部去了。”舒莞屏想起了那支山地义军,眼睛发亮:“他们一定会立住脚跟的。”“是的,没有他们,没有那个革命党人鼓动新军哗变,我们与官家的一场恶战早就发生了。那将多么惨烈。”舒莞屏还在回想与那位革命党人的会面,说:“那人瘦干干的,多么年轻,看上去倒也平淡无奇。”小棉玉笑笑:“那些隐蔽的、不起眼的人和事,总是最可怕的。”

冷霖渡大人归来了。那是一天傍晚,府前响起车马喧声,几个卫士簇拥着大人。往常大人出入总是悄无声息,这样的热闹,很像一种喜兆。舒莞屏料定他们带来了胜利消息。冷大人情绪明显高涨,一场奔波没有让其困倦,照旧凌晨无眠,神采奕奕来到舒莞屏这边饮谈。他一进门就笑吟吟的:“我是过来看看,总教习大人有没有染上夜猫子的毛病。”

舒莞屏注意到大人的喜悦。东边战事断断续续,小战不休且一波三折,终会酿成一场惊天对决。大城池的人都在期待转圜,渴望听到令人振奋的讯息。北部海上死气沉沉,炮声偶尔响起,成为一种不祥的提醒。“大人,那天小棉玉在训场宣讲,说得太好了!我们也看到了大人,您也站在那儿听。”舒莞屏这样说时,那个激动人心的场景如在眼前。冷霖渡点头:“嗯,她总算无愧于自己的职分。每次战前言说,都能让人感奋垂泪。上次在东部大营,她面对一群即要投入搏杀的兵士,讲得泪花闪闪,不能停歇。这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她一个人抵得上几营兵甲!”

夜色深浓。舒莞屏想起什么,侧耳倾听一会儿,又打开窗子。冷大人摇摇食指:“炮声没了。不出所料的话,战舰应该在今天傍晚撤离。”

炎热的夏季已近尾声。随着酷热消退,所有人的心情都开始变好。憨儿向舒莞屏透露许多东部战事:几位将军以空前强大的实力震慑了旗营,总算让鞑子兵有所忌惮。“多么凶险啊,原来官家的谋划是这样:从关外调来一支新军,然后旗营出动,让附逆的山地悍匪群起策应,一举解除河西武力!可是神算不如天算,那支新军在半岛刚刚立足就一分为二,就此瓦解!”“是的,起义新军变成了‘革命军’。他们现在如何?”“现在有些不妙,前不久遭受很大损失,好在没有全军覆没。”

舒莞屏甚为痛惜。他看到憨儿幸灾乐祸的样子,十分讶异。“大人,我知道您恨官军,我也一样。可是,那支哗变的队伍最后并未投向我们!他们本该与棘针棒方来将军合而为一,将军也派人去谈了,结果还是没成。你知道缘故的。”舒莞屏摇头:“我不知道。”“哼,就因为那个革命党人!他只听特使一人的,而特使只听南方总首的!就这么着,本来是一盘好棋,就因为这个又倔又邪的家伙,全都耽搁了,完了。所以他们吃亏也是活该!”

舒莞屏没有与之争辩。他心里明白,憨儿说出的必是大城池的看法,来自府上。关于革命党,到目前为止也仅仅止于一些传闻,自己虽然亲身领教过特使及手下“铁嘴”,其他仍一无所知。他只对那场英勇无畏的“起义”心生敬意。啊,“起义”,一个神圣的字眼!他又想起了特使与大公的会面、自己与特使在竹丛边的交谈、无意间触犯的那个禁忌。关于“起义”,他首先会想起圣女贞德,那匹战马,那面旗帜,那支长矛,那双电火一样的目光。舒莞屏知道,正是这样一双眸子,深深地灼伤了自己:同样是一匹马,一个女子,一面旗帜,一支长矛。

一如冷大人所言,北海战舰消逝得无影无踪。“它们去了哪里?”他问憨儿,对方也不知道。但是它们毕竟没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再也听不到隆隆炮声了。小棉玉的厢车出现了,她迎着舒莞屏走来,步履轻快,斗篷长襟飘起。“公子,一切好极了,比我们料想的还要好!浪荡岛上的守军本来准备拼死一战的,现在全部撤回了!”她因为亢奋,两颊有了红润。舒莞屏像她一样喜悦,但不是全部:心的一角似乎还没有被这快乐洇透。他问到了大公,不知时下人在哪儿。

“我就是为这个来的呀,公子快收拾一下吧,你要住到她那里了,因为战事的耽搁,那批洋语文书已经积起了太多,大公这会儿要从头打理了。”她看着屋里,一眼瞄上了那对锃亮的海贝,走了过去。舒莞屏说并无多少东西可带,只一个柳条箱包。“我们何时动身?”“就这会儿吧。”她把海贝放在鼻子上嗅了嗅,小心地搁在原处。憨儿随行,独自骑马。

一群白鸽从地上掠起,在树上注视车马。疏林中有人清除吹落的干枝。几座大草屋被树荫笼起,草叶颜色变得深邃。几只小鸟抬头看人,并未飞去。车子停下,有人前来提东西,舒莞屏自己抱紧了箱包。憨儿被引到东西长廊右边,那是卫士的居所。小棉玉直接把舒莞屏领到一个地方,这是以前未曾踏入的:一间不大的卧室,一边连接餐厅,一边通向很大的书房。这种设置与行营太像了,只是这里的书房要大一倍,里面的摆设稍稍杂乱,有大小不一的案桌,上面摊放了各种书籍文书。

舒莞屏的卧室很小。他把东西放好,看一旁空荡荡的书架:上面摆放了粗糙的茶具,壶和杯子真够笨重。一旁有几株风干的小蓟,他取起嗅一嗅。紫蓝色的丝瓣压扁了。他在屋里待了一会儿,想去书房,却不知是否唐突:这里只属于她一个人,是大公阅览的地方。她或有另一间当值的屋子,或在以前去过的边厢旁边,在上次举行授勋仪式的大厅附近。

晚餐是自己一人。仍旧是简单的饮食。与过去不同的是有一杯自酿米酒:微微酸甘。他想再喝一杯,没了。从餐厅往回走,看到那间书房燃起了烛光,空无一人。他回屋里坐了一会儿。

午夜到了,这是夜猫子的重要界限,偶尔越过,那是因为冷大人的缘故:对方似乎有意将自己领进一个晨昏颠倒的世界。因为行营的经历,他知道大公会在午夜前入睡。

他越来越喜欢橘黄色的烛光了,觉得它洇染的空间更适合流连和驻足。不过,如果一直在烛光里浸泡,一脚迈入凌晨,就会有些恍惑;再待一会儿就会困倦,随着它渐渐冷却,又将变得焦躁和悲凉:与整个世界都难以相容。孤独的凌晨之魔如何驱除,暂时还找不到办法。通常是找一个人交谈:有时有效,有时又会发觉,两人正在一起奔赴孤绝无援或冷酷无情的境地。他总是在充满诱惑的午夜之前驻足,匆匆回返,粗粗喘息着爬上卧榻。

如同预期,大公实在太忙了,直到九时许,那个烛光明亮的书房里才响起轻微的瓷器碰撞声。又过了一刻,笃笃的叩门声让他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大公!”他低低呼叫,全力压抑心中的激越。万玉大公站在门前,微启的双唇凝着笑意,双眸清澈而宁静。一种温暖和安然,淡淡的问候和难得的松适。特别是历经一场有惊无险的大战之后的缓释,安逸和期待掺在一起:既是一个段落的结束又是一场新的开始。他们即将一起打开那摞厚厚的洋语文书,这也预示了对今后岁月的再次归置。

大公没有踏入卧室,而是转身,和他一起回到那间宽大的书房。这里不像第一眼望去那般紊乱,可能在他用餐时有人料理过,显得颇有条理。像行营一样,室内有一张半卧半坐的软榻,有几盆花。期待开放的菊花,绿萝和仙客来。一个比头颅还要大的仙人球,茂密的尖刺令人敬而远之。浓浓的咖啡香气既诱惑又让人稍有不安:这该不会是一个长长的不眠之夜吧。大公将头上的浅色紫巾抹下来,一头浓乌的长发溅出似曾相识的流泻声。她夏衣干爽,毫无汗湿,只有依然如故的淡淡茉莉香味。她把一大摞字纸放置案上,他一眼看出了洋行的标识,是一些德文资料。

“德人比英人和日人势头更劲,他们对半岛的兴趣由来已久。日人尤其急躁,除了关外,他们从来看重半岛地区。还有,革命党人的几位首要人物都来自东洋,这个需要留心。”万玉大公对专注文书的舒莞屏说。他快速浏览,发现这是一份军火器械详目,上面有产地和制造商名录、性能与价目之类,是一份纯商业文件。要购得这些武器,唯一途径仍是洋行。以府上大人的规矩及通常做法,直接与洋行往来是最保险的。

“你教出来的五个通嘴子,起码有两个派上了用场。”大公送来画外音,打断他的思绪。德语与英文不同,这在他来说还远未熟稔,所以这会儿不得不全神贯注。还好,总算勉强通读下来,该为大公从头译讲了。大公偶尔用铅笔记一下,有点心不在焉。“以后的战事越来越依赖器械的精良,而非兵士的强悍了。”她感叹。舒莞屏只能对大公的断言赞同一小部分,因为这会儿他想起了训场一幕:小棉玉为即将奔赴战场的将士们送行,那番令人垂泪的言说啊,具有催人肝胆的力量。他实在忍不住,说:“大公,那一天,您如果在出征的兵士们旁边,听一听他们的呼喊,看一看他们的脸庞,定会欣慰的。他们爱着大公,感念大公,愿为大公决一死战!”

午夜来临,毫无困倦。万玉大公的神色更好了,微笑更多,有时还发出爽朗的笑声。她端来甜点,还故作神秘地低头问道:“想开洋荤?”说下去才知道,她这里存有一瓶冷大人送来的威士忌。“原是为庆贺大捷抿一小杯的,而今大捷没有,饮一点倒好。”她送来鼓励的一笑。从前在同文馆的亨利那里,这位洋教习第一次让他饮这种酒,知道它劲道之大。大公饮下不多,说:“冷大人要往里加冰的。他有一些洋人习气,不过倒也有趣。”舒莞屏的思绪并未让这些插科打诨引开,而是长时间停留在河东,还有北海戛然而止的炮击。

一杯饮过,舒莞屏发觉已到凌晨。大公未有停息的意思,把另一摞文书推到他的面前。当他低头翻阅时,大公却将其移开一点,说:“一时也看不完,它们太多了。”话题不知为何转到了行营,说到了他与憨儿的那次比武:“公子的身手让我吃惊。不过也让人放心一些。原来担心钟鸣鼎食之家的少年,只怕弱不禁风。我想问问,吴院公是怎么教你的?”舒莞屏脸红了,嗫嚅:“院公一丝不苟,有时甚为严厉。嗯,几句话说不清的。”“不急,我们慢慢说。”

他终于知道,在这样的夜晚,大公最愿倾听的不是其他,而是吴院公的事情。她想知道有关他的一切。他从习武说起:“很小的时候院公就教我马步,因为桩功是一个开始。他说出手迅疾以至力量,都源自这个基础。”说到院公的马上功夫,大公听得入迷。“即便是换了假肢,走路一拐一拐的,可是只要上了马背,人立刻就变了,谁也看不出这是一位独腿人!”大公听到这儿站起,踱了几步,站在漆黑的窗前。她转过脸:“唉,是我的那次莽撞害了他的一生!这让我终生愧恨。公子,他没有恨过我吗?”

“大公!您不要这样说呀,他心里想得最多的还是您。他在等您。”万玉大公低下头,抬起头似有泪光闪烁:“是吗?公子肯定吗?”舒莞屏稍稍语急:“大公连这个也怀疑?”她坐下看着别处,神色似有慌促:“当然不会,我想是的。不过,公子能否代他回答,既如此,他为什么让我等那么久,空等一场,直到最后?他为什么迟迟不愿离开舒府?他明白我在盼、在等、在喊,却把我们约定的那个大日子给扔到了一边?”

舒莞屏吸了一口凉气。那个答案在心里,在嘴边,似乎已经说过了多次。可这一刻,面对这双尖利的眼睛,他突然怔住了。啊,自己真的犹豫起来。是的,一切还要从头再想,这或许远没有那么简单。想想看,一个人从壮年再到老年,这期间有过无数催促和召唤,更有那幅“女子策马图”:那双眸子一直与之对视。而吴院公,最终还是回避了这目光,没有启程。这到底为了什么?为舒府,为复仇,为未曾完结的一切?而今看,这样的回答好像还不足以服人,更无法揭开全部的谜底。他想不明白,未敢贸然回应,只吐出一句:

“他真的想不到,不知道时间会这样紧迫。他以为自己还有很长、很长的日子。”

“哦,那又怎样?”

“余下的所有日子,都属于你们。”

静极。大公在泣哭,但没有声音。“都属于我们!我愿意相信!这是最好的回答了,不管真实如何,都是最好的!”她说。舒莞屏抬起头:“当然是真实的!”“是啊公子,没有比你更诚实的孩子了!”大公轻揩脸上的泪痕,声音变得低缓,就像讲述遥远的往事:

“公子,到你这样的年纪,也该通晓大事,也就是男女情事了。通常只用一字说它,谓之‘爱’,因为它是言说不尽的。它深不见底。它在世间万物之上,又会被世间万物埋葬。许多年来冷大人不间断地描画一个圣女,为她发出礼赞。说到底那个圣女的传奇、她的智勇,也无非来自一个‘爱’字。公子会问,这和男女之爱、世俗之爱能够混为一谈?是的,正是如此。它像呼吸和心跳,当这二者失去时,性命也就终止了,不然就一直存在,没有什么能够剥夺。”

舒莞屏听得明白。他在想大公口中吐出的“通晓”两字:自己还未曾经历,虽然这种事会无师自通。他从来不曾像挨近大公一样接近过任何一个女人,而大公的簇拥,又像记忆中的奶娘和母亲。不同的是自己已经是一个大人了,不再需要寻觅丰腴之地了。他脸颊灼烫,再次低头看那摞洋文。

大公离开了,消失在书房的另一端。那儿有一个小门,通向一间卧室。她该不会独自歇息吧?半个钟头过去了,她仍然没有归来。一阵倦意袭来,舒莞屏不知怎么睡着了。醒来时看到身上搭了大公的披风,而大公正在一旁看书,手里是一支笔。她见他起身,说:“对不起,我回得晚了。公子该休息了,明天接续。”

第二天舒莞屏九时起床,独自早餐。憨儿过来说了一件事:冷大人来了,整个上午都和大公密谈。“大公昨夜睡得很晚。”舒莞屏说。憨儿说大公无论睡多晚,早晨都不会起得太迟,除非是身体欠安。他有些痛惜。原以为下午大公会唤自己去书房,等到很晚仍无声息。像前天一样,他晚餐路过书房,发现里面燃起了烛光。

同样是夜里九时,大公叩响了他的门。这一次她迈入卧室,看看四周,说:“该有一盆绿植。这屋里有一股气味,尽管并不难闻。”“什么气味?”他有些忐忑。“哦,自然是你的体息了,我说过,你就像一只小羊,太阳晒了一整天的皮毛散发出来。”她说的时候未有一丝玩笑的样子,只瞥了一眼放在旁边的柳条箱包。

这晚要看一摞日文资料。万玉大公说:“可能会变天的,有些闷。每逢这个时候,身上的旧伤就会提醒我。”她的手在左胸那儿揉按。他这才想起她是一个受过重伤、一度生命垂危的人。他的目光随着她的手指移动,看到了敞开的衣领下,那一小片烛光映红的肌肤。他转开眸子,慌促的神色惹得大公发笑。“我的公子,你就像一个大孩子。在大公这里尽可随意。”她打开窗户,说:“雨到下半夜才下得起来。”

他读那些文书,一边用笔画出重要段落。有些内容涉及日德关系,而且大多围绕半岛利益。他惊讶地发现日德双方都有些咄咄逼人,似乎不把半岛主人放在眼里。他由半岛想起了一头很大的海中动物,潮汐将它送到沙岸,奄奄一息,任人割剔,再加上风雨剥蚀,最后只剩下一副硕大的骨架。他当然想到了海胆岛上那具巨大的鲸骨。

大公在一旁打理什么,翻弄一个很大的皮夹,里面有一些纸页。她专注的时候目不转睛,但这样的情形并不太长。她的一只手按住左胸,一只手握笔。停息时,她的肩部用力抵住椅背。这一切舒莞屏都看在眼里。天更热了,这是一场豪雨的前兆。他盼着电光隆隆,而后是倾泻而下的水柱,气压改变,折磨人的憋闷就会好一些。

他到窗前看了,黑得厉害。没有一颗星,夜气充满水分,所有水汊河道以及沼泽的腐臭都在发散,窗子不宜打开。闷热和说不出的压抑充斥每一个角落,他仿佛感到自己的左胸也在隐痛。这是心的部位。他按压那个地方,再次感觉这是真实的。他大口呼吸,这才好了一些。室内的烛光、书籍和所有的一切,包括盆花绿植与阵阵茶饮的气息,它们合在一起抵抗这无边的沉闷,从无法言喻的闷闭的泥淖中挣扎出来。

午夜来临。那场豪雨只是逼近,还远远不到倾泻的时刻。谁都不知何时才有痛快淋漓的浇泼。等待变成了煎熬,这在舒莞屏是从未有过的。因为近在咫尺正有难耐的隐痛,它正悉数传递和反射到自己身上。那伤处离一颗心近而又近,她当年被深深击中,能够活下来真是幸运;当然,这就更加显示出那场援救的恩重。

万玉大公终于不能以频频的抵背和按压来缓解,而是站立走动,捶打,然后坐一小会儿。舒莞屏忍不住说道:“大公,您还是回去歇息吧,我自己在这里,离开时会熄灭烛火。”她摇头:“不,这样的天气总是如此,不过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应对它的最好办法就是伏案做事,就是忙碌。我如果这会儿躺在床上,就要大仰着喘息,像一条将死的鱼,那更可怜。放心吧公子,你陪我一会儿,大雨下来就立刻好了。”

凌晨一时,依旧是浓浓的闷湿和压抑。窗外连一丝闪电都没有。舒莞屏看到大公的后背抵住椅子棱角,一动不动。她在咬紧牙关。她站起,掷笔,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书房一端。他一人留在案前,很难读下去。半个钟头过去,大公仍未归来。他不再像前一晚那样等下去,而是起身往那个角落走去。轻轻叩门,加大力气。终于听到了一声回应,很弱。他推开门,这才发现有一条短廊连接一扇小门。那是大公的卧室。

他进入卧室,大公并未起身。是的,她仰躺在一张很大的床上,正大口呼吸,脸色惨白。她的薄衫因为憋闷不得不敞开一些,双手抚在胸前。舒莞屏上前一步,犹豫着,退开。大公微微侧身,将衣衫掩了一下,伏在床上。舒莞屏在她的左背那儿揉动,未敢用力。“谢谢公子。啊,是的,你可着力些。”

大公一直伏身,椎骨的微小弓曲和每一个关节,都被十指一一触动。它们在柔韧紧实的肌肤下边叹息,发出一种娇弱的声音。主人跃上坐骑的那会儿,它们是完全不同的,那时就像拉紧的一张弓那样强劲,与飞驰的战马绷为一体。此刻它们松缓下来,是休憩和闲置的时刻,经历了无尽的磨损和挤压之后,正期待一场缓慢的修复和滋养。大公的满意与感激溶解在无声的卧伏中,直到很久,直到不再继续支撑下去。她重新采取了仰姿。

他的双手倏然收回。“公子累了,歇息一会儿。公子的手好极了,我也好多了。你且坐在床边,我们都歇一下吧。”舒莞屏坐了。他嗅到了浓浓的体息:茉莉的淡香消失了,而是很重的紫苏或大丽花的气味。这气息将整个空间弥漫了。大公双眼微眯,显然刚刚缓释的痛疼还不足以解除窒息般的憋闷,她不得不再次将束缚的衣衫敞开一点。她的手抚在左胸一寸余长的疤痕上。当舒莞屏的目光再次移开,一只柔弱无骨的手抚着他的脑廓:“公子,你就像我的孩子一样啊!”

这只纤手的力量大到难以抵御。他的前额不知怎么触到了温热而柔软的高岭。这一瞬间,他发现了复杂的气息之源:乳部和腋下,还有小腹,正源源不断地蒸腾。它们扩散和汇集,笼罩以至让人无法呼吸。他奋力昂头,像溺水者那样大口吸气。他害怕,恐惧,一遍遍揩拭脸上的汗水。就在此刻,大公伸长那力挽烈马之缰的双臂,一下扣紧了他的颈部。

这手抓紧马鬃,揪扯,用力,让一匹马不再狂尥。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呼道:

“大公,让我像仰望圣女贞德那样爱您、敬您;还有惧怕;深爱和惧怕;永远的跟随!”

勒紧的手臂突然松弛了。她在仰视,睫毛间渗出泪水:“你爱的是圣女贞德,那个画中女人!”

大公歪到一边。舒莞屏不敢凝视。她的眼睛缓缓移来,问:“我一直在等那个人,等吴院公。告诉我,这个男人会来吗?”“院公不会来了。”“是啊,吴院公自己知道,所以他就把你送给了我!公子啊,你既然代他而来,又为何近前止步?这世上,真有什么不伦之恋,真有那么多惧怕?来吧孩子,你要像吴院公,哪怕是剩下了一条腿,也要做天下最好的骑手!公子,你该像他一样啊!”

大公低呼,拧动。他觉得她扣紧战马的双腿伸出了马刺,正在频频戳击,让他愤怒和疼痛。千钧一发之时,他发出了凄长的一喊,奋力一挣,一只脚踢到了她的两腿中间。大公“哎呦”一声,双手捂在那儿,疼得坐起,射来的目光冷峻而陌生。

舒莞屏害怕自己的目光玷污圣洁的大公。他忍住从未有过的伤痛和悲凉、空虚和绝望。他用铮铮誓言代替了自谴,尽管一时不能发声。他看着大公因痛疼而不得不将双手拢在下体,双眉紧蹙。“大公原谅吧!我全部生疏,且一无所知!还有,我毕竟练过武功!”

大公咬住牙关,等待阵痛过去。她的手再次抚向他的肩头,将他轻轻拢在胸前。他发现,这时无法抵御的呛人气息已经散去。“大公,已经很晚了,我该回去了。”他的鼻子有些塞。他从她松松的手中脱离。

“公子,你今夜不能留下吗?你想好了吗?”

舒莞屏点头:“尊敬的大公,我会做您最好的兵士,听从您,跟随您!”

大公缓慢地整好衣衫,把揉皱的床巾伸理平整。她做得十分仔细。她背向他时,他看到了纤细的腰身、下体宛若苞朵的弧形曲线。“吴院公深爱的人,他一点都没有错。他失去了她,因为没有时间了。真可惜。”他在心里说。

迈出卧室,穿过短廊,进入书房。好亮的烛光。宽大的屋子一片沉寂。

他走得很慢,从一端到另一端。他站在门前回视,像要记住今夜,记住这里每一件物品的位置。就在这一刻,突然窗外传来了“哗哗”大声:铺天盖地的呼号,一场期待已久的倾泻开始了。啊,真正的豪雨,在黎明前发生了。

大雨下了一天一夜,未曾停歇。这场大雨与前一场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整个世界被大水浇泼后的那种清新凉爽,与恐惧的奔泻、各种野物的呼嚎一起到来。与上次的水道满溢、河流冲决相比,这一次更甚。海猪和大型动物不知从上游还是下游而来,它们的巨大蹄印把人们吓住了,不是牛和马,不是熊和豹,而是奇形怪状,连猎人都辨识不得。那些深夜遭到屠杀的更小的动物,殷红的血迹涂在河岸和草地,在水中拉成长长的朱砂线。地上有残破的大鸟翅膀和动物毛皮,有一堆堆淤泥和折断的大树枝丫。“这是刀光之灾的先兆啊!”辅成院的老者用一种草茎摆在案上,日夜推算,对五位通嘴子瞪着大眼。他们知道老人正在演“易”,推算一至十年的凶吉大事。

“大劫四十场,好比洪荒初现,血肉沃出的天地。卦辞和爻辞占筮都在。天哪,我这双手想不抖都不行,我得赶在一个合适的日子圆寂,行前把这些说与后生。前些天北部海战、更早些‘五微子’出事,我都推演过的。”老者对几位通嘴子说了一番,回自己窄小的居室打坐去了。三位通嘴子看望总教习,说了老者预言。他们发现舒莞屏面色不佳,目光呆滞,以为是被卦象和推演吓住了。舒莞屏摇头:“我在大雨之夜着凉了。”

他问到提调,三位答:提调大人正准备即将到来的庆典。“什么庆典?”“大人不知?是炮战胜利,浪荡岛勇士归来。庆典要在训场举行,大公和冷大人都要来的。”舒莞屏觉得好生怪异:压根就没有什么炮战,不过是隔空打了几日而已,并无伤亡。他说出这个疑惑,一位年轻人马上说:“府上大人说不战而屈人之兵,正是大胜!因为府上大人和将军们运筹帷幄,加固炮台和岛上防务,强敌毫无可乘之机,也就落荒而逃,这不是空前大捷吗?”舒莞屏无言以对。

从大公那儿归来后,一种从未有过的闲寂,还有难以言喻的空虚、不知缘由的衰弱感,几乎让舒莞屏卧床不起。他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振作,长时间埋首冷大人交与的译事,害怕苍凉的心绪泛滥起来。他好像有点心不由己地使用另一种目光审视冷大人这份心血之作,陷入格外费解和困惑的境地,就像面对世外玄学一样茫然,无法寻觅一丝清晰的端倪。再回看以前译出的部分,实在蹩脚,虚词敷衍甚多。洋语与汉文的重要差异即在于能指所指界限分明,不可随性夸大。而这些要害恰为译笔的最大缺失。这当然远不止是功力未逮,而是附和与迁就、急于推进的躁性所致。一种前所未有的棘手感,还有明显的厌烦,让他出了一头冷汗。

他和憨儿去了沙岗下的辅成院。没有马上见提调大人,而是看望了那位老星象师。没有具体的问询和请益,只是好奇。老人正在阁楼忙着什么,得知总教习大人来了,腿脚利落踏级而下。

老人递来苍黑多垢的茶盏,说:“大人,紫微星格位不彰,隐忧不畅,郁郁然。”说着附在耳边:“我昨夜还为万玉大公悬着一颗心哩。”舒莞屏心头一栗:“啊,为何?”老人睁大枯目:“北海炮战,河东拒敌,不得一日安稳哉!直到豪雨骤降,呜呼!”舒莞屏脸色煞白,一直望向别处。

路过银库门口,舒莞屏瞥了一眼,见老匠师伏在案前。他放轻脚步,去提调大人当值处。小棉玉一脸欣喜:“我刚从副都统那儿回来,一眼看到了你的马。”“提调可好?”“忙碌庆典呢。唯恐不得周全。原定大公亲手为两个都尉颁发功牌,副都统说大公雨夜着凉,由冷大人代颁。”舒莞屏叹一口气。小棉玉一对杏核眼眨着:“海战并未打起来,可是统领炮台和进驻浪荡岛的两个都尉都获功牌。我们这儿很久没有大捷了。”她抿抿嘴,鼻中沟拉得更长:“功牌也就罢了,想不到他们还得更大赏赐。”

原来两位副都尉会在庆典当日度过洞房花烛之夜。“新娘由将军许配,一个是大户人家小妾,另一个是山里孩子。小妾哭闹几天,山里女孩才十六岁,瘦得像柴棒。”小棉玉愤愤。舒莞屏大惊:“赏赐女子?捕蜇场的头领所言不虚?”“将军做媒,大人应允,也只能这样了。”“哪个大人?”“我也不知。”

回到住处,舒莞屏无心用餐。一直挨到天黑,再等午夜。他不知见到冷大人会说些什么。夜里九时,他叩响了瘦削青年的门。“啊!大人起床晚了些,正用餐呢。”舒莞屏回到居室,把案上那摞译文看了看,揣入衣中。过了一会儿,叩门声响了,是瘦削青年。

“我的总教习大人!”冷大人面带微笑,一如往日。“大人,我想请您在空闲时看几眼拙译。因太过深奥,只怕不得门径。”冷霖渡看着案上的厚厚一摞,像盯视一件陌生之物,又抬头看对方。舒莞屏不知该怎样将话题转向庆典。好在冷大人首先提到了即将开始的盛事:“这是值得欢庆的。嗯,我们那天要鸣放礼炮。”

“大人,听说那两个都尉获颁功牌,还赏赐两位女子。”冷霖渡不悦:“赏赐?有这样的事?”舒莞屏声音颤抖:“女子是将军们送来的。”冷霖渡愤愤然:“那也要两情相悦才可!”“可是,”舒莞屏不得不指出:“两个女子一直啼哭,其中一个是用绳子拴来的。”冷霖渡摇动下巴:“那是大户人家的小妾。详情未知,听说女子许配都尉,个个欣然。”

舒莞屏还想说到那个女工,因为沮丧,只好缄口。他记得从猎营归来时言及此类,冷大人也是断然否定的。对方目光落在那摞译文上,这意味着不快的话题该结束了。大人双手拢住温热的杯子:“我一直挂记大公。她操劳太甚。这一场周旋尽管没有损兵折将,可投入人力也是空前的。想想看,河东胶着,北海战舰,难免让人首尾难顾。”冷大人剔着发际,微微点头,说下去:“公子,大公何等从容!她在急迫的日子里一直安坐行营,会见将军。可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舒莞屏仰脸看着他,嘴里发出轻微的叹息。冷大人长舒一口气:“好了,我们从现在开始,会有一些从容的日子。许多事情也该从头做起了。”

舒莞屏从冷大人那里回来,直到凌晨仍无睡意。他和憨儿谈起即将举行的盛典,说:“听说那两个女子一直泣哭。”憨儿对两位都尉并无兴趣,说:“将军婚配时,女子也是哭号的,那还是国师和大公为媒呢!”“大人认识这些女子?”憨儿摇头:“有大户人家的,也有浪荡岛的,反正都是模样好的。”

舒莞屏和憨儿差点错过一场典礼。他们听到礼炮匆匆赶去,发现训场来人甚多,除了兵士和府上的人,还有附近百姓。大公未至,冷大人为两个都尉颁下功牌。仪式时间不长,婚礼移到厅堂,一些人热热闹闹跟上去。小棉玉穿了红衣,胸部别了一束小花,是今天的司仪。新娘从一旁搀出,一袭红衣。全场人都盯住她们。

冷大人说了吉祥话,先是颂扬大公,而后夸赞二位都尉。舒莞屏看到两个新郎面色苍苍,窄额,一对小眼睛蹙在一起。两双笨拙的手揭开新娘盖头,全场发出“啊”的一声。一位三十多岁,微胖,眉眼疏朗;另一位瘦小,身体战抖,伴娘不得不用力搀住。两位女子的眼睛全是浮肿的。

第十五章

舒莞屏多日未能安眠,常常徘徊到凌晨。无一丝声息的墨色中,他似乎看到另一位男子也不得安歇,那是隔壁的憨儿。他好像第一次感受到这个人的沉默和存在。点上蜡烛,看空荡荡的屋子:除了那个随身柳条箱包,几乎再无私人物品。这提醒自己仍在匆匆行旅之中。架子上有什么闪着荧光,啊,两只小海雀。小巧光滑的海贝攥在手中,大海的寒意顺着指根往上,延至手臂,然后入胸。

一阵叩门声。已至凌晨三点,是冷大人独自享用茶点的时刻。果然是那位瘦削青年,他前来送达主人的口信:如果总教习大人未曾入眠,可否一叙?这里其实没什么“如果”。令舒莞屏稍感不安的是,不知多少类似的夜晚,大人从未这般郑重,只是随意推开角门进入。舒莞屏换上齐整的衣衫,在镜前看了一眼憔悴的面容。

冷霖渡已经等在长案旁,一边是冒着热气的茶饮。几日未见,大人像渴望一位老友一般,手搭过来,口气热切:“我的贵公子,又到了我的‘正午时分’,兴致一高也就顾不得许多,扰烦阁下了。”“能陪大人饮茶,聆听教诲,是我的荣幸!”“啊,我有一个难得的芳邻,从此就不再孤单了。”冷霖渡笑眯眯递过香茗,双目闪烁,接着一丝冷色凝在鼻子两侧。

“公子,今夜我们要商谈一件要事。这事来得过于突兀了。河东战事演化至今,发生这种变易既让人震惊,又痛心无奈。大公得知消息也深感诧异。我们现在要谈的就是这件棘手之事。”冷大人一席话让舒莞屏紧张起来。“公子还记得那位革命党人吗?我送他绰号‘铁嘴’的那个家伙。”“当然记得,大人。”冷霖渡一根手指叩叩桌子:“这个人好生了得!他曾经以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扭转乾坤,硬是让新军一分为二。而今他故技重演,潜入我河东大营鼓动哗变,竟有两位副都统参与!险矣,好在猞猁胆刘通将军施以先手,平了一场大乱。”

舒莞屏站起,一句惊呼冲到嘴边。他脑海中马上闪过那个革命党人:枯瘦的面庞、青紫的双唇、紧锁的眉头。他与之仅有一次简短交谈,却留下难以消磨的印象。这个人比南方总首特使还要年轻许多,却同样刚毅卓绝。这个突来的消息就像晴空霹雳,让人浑身一震。他当即想到了一个可怕的结局:落入将军大营,也就难以生还。果然,冷霖渡说道:“参与密谋的一干人,两位副都统及手下,将与‘铁嘴’一并凌迟。”

“凌迟?”舒莞屏大呼。冷霖渡递过一碟圆点,自己取一片咀嚼。“公子坚拒清廷恶法,我也一样。可是将军们旧习难改,他们认为非如此而不能震慑、不能解恨。府上固然可以重新裁处,不过值此危局,行事还须格外审慎。焦思苦想再三权衡,也想顾及两端,这就想到了公子。”“我?”舒莞屏站起。“是的。公子若能不辞辛苦去一次大营,可成大事。此行关乎整个时局,也只有公子一人可为。”冷霖渡的声音有些喑哑,透出少见的悲凄。舒莞屏全无准备,直视对方。“大人,”他努力压抑声音的颤抖:“我该怎样做,还请大人明示。”

冷霖渡在案前踱步,一手按了按喉部,瞥一眼舒莞屏,一脸沮丧:“公子,你知道整个事情的棘手之处。如违逆将士,或引发乱局不可收拾;若处死这位‘铁嘴’,即与南方革命党人交恶。这里不唯投鼠忌器,实有更大隐患。想想看,你亲眼见过那个脸色苍黑的年轻人,他有一副铁嘴钢牙,堪比战国时代的张仪苏秦!每虑及此,顿生莫名畏惧。此等奇才如能为我所用,对他而言既可免除身灾大难,又能施展一身抱负。舒府与那位特使素有情谊,也就成为此行的不二人选。”

舒莞屏听在心里,至此已全部了然:面见那位顽倔之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深知其重,却无由推脱。“凌迟”二字闪过,他闭上了眼睛。此刻唯有难忍和急切,再无他顾。河东之行别无选择。咖啡和香茶只有苦涩,他大口饮下。此刻已是凌晨三点,天明即要上路,时间真的太过紧迫。

回到屋里,舒莞屏扳指计算剩余的几个钟头,从头思虑。他对这条长路,对所要经历的诸多险峻一一想过:这等于沿来路逆向走过,中途与副统领和老山姆会面,辗转至猞猁胆刘通将军营地。等待自己的是一场噩梦还是其他,不得而知。昏昏睡去,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他急急坐起,大声呼唤憨儿。

“大人,时间还算充裕。府里为我们准备牒令,已遣人先走,选派三名护卫。这条路太远,河东须格外小心。我们定于午后四时去码头,提调大人要亲自送行。”憨儿说。

午后,小棉玉的厢车停在了廊前。她说:“公子此行关系到东部战事,还有南方革命党人,实为府上重托。河东不比沙堡岛,那里人马混杂。大公殊为挂心,叮嘱再三,让我代她送行。”舒莞屏心头一热,抬头看着小棉玉:“请提调大人转告大公,我将不辱使命,倾尽全力。”小棉玉睁大一双杏核眼:“大公担心你的安危。还有,她特意叮嘱公子,对那个‘铁嘴’也要多多戒惕。”

“此人已陷罗网,有何惧怕?”小棉玉摇头:“哪里!他是总首北方特使倚重之人,敢只身潜入大营,何等悍厉!既如此,也就明白特使的决绝毁义!公子此行不唯规劝他改弦更张,更需判明其妄举何为,究竟系个人逞一时之快,还是另有他图。公子必定是知道个中利害的。”

舒莞屏字字听在心里。他在想一个人,一双清澈而温煦的眼睛,她就是大公。他似乎再次回到了那个豪雨之夜,听到了激切、绝望和哀伤的声音。他努力挣脱那些思绪,迎视小棉玉殷殷期待的目光:“提调大人,在下记住了。请大公放心。”

下午四时,舒莞屏一行五人登船。河道水汽蒸腾,两岸沉寂。船行不久,即传来野物呼号,掠起一群水鸟。憨儿站在舷窗前,叫道:“看哪!”一小群密密的黑鸟正站在一具巨大的兽躯上。骇人的呼吼来自远野:“呜嚓啊啊巴呀!呜啊天哪啊呀!我刹!我刹!”

天黑前抵达第一个驿栈,过夜换乘。下一程为陆路,五人分乘两辆骡车。原定傍晚抵达下一站,舒莞屏命车夫加鞭,直驶大营。颠簸的车上,舒莞屏想着不久前的经历,对冷大人心生叹服:他让自己与那位“铁嘴”面晤,为今日大事埋下伏笔,如有神算。

一路疾驰。不断穿过一些村落,或密或疏的小屋像一只只脱羽的哀鸟,在原野上苟延残喘。时值夏末秋初,正是万物茂长之期,一眼望去却只有苍凉。这里离大海稍远,屋子直接筑成泥顶。衣衫褴褛的人望着急驰的车子,一个个嘴巴大张。舒莞屏以前曾进入这些伏卧的小屋:空空如也,几乎没有木头家具,柜子用泥巴做成;屋角有一些山芋,泥灶上是发红的锈水;十几岁的男娃女娃不能站起,因为光着下身。

星星出现了。车子放慢速度。憨儿说:“大人,大营想不到我们这么早赶到。”他说到了副统领,“他为一女子与将军吵翻,幸有国师袒护。”“何事?”“多年前了,他们劫了一个黄县大户,副统领看上一个女子,正是老刀鱼范至将军相中的。”“你见过那个女子吗?”“嗯。甚是俊美。听说后来吞金而亡,可惜。”

舒莞屏想起了浪荡岛,那个岛屿也由范至将军管辖。“你见过这位将军?”他问憨儿。“见过。叼着一杆烟斗,长了一双眯眯眼。”

两辆骡车在午夜前驶入大营。卡哨看过牒令即着人速报。月亮升起,一幢幢草顶大屋沐浴清辉。副统领迎出来,喊着:“总教习大人啊,您的车马好生神速!”

因拗不过主人,舒莞屏只好坐在摆满碗碟和酒水的长案前。“在下知道大人要务在身,可无论如何也要痛饮一杯。”副统领热情烤人,舒莞屏只想早些结束。回到住处,舒莞屏发现这竟是一年前住过的屋子。屈指算来,再有一月零六天就是来沙堡岛一周年的日子。实在可叹,一场突如其来的“北煞风”,竟让自己成为“总教习大人”。

去大草营约需一天,两节水路一节陆路。与副统领分手时,主人特意将一个多层食盒送到车上,里面是各色糕饼饮品。车夫抡起长鞭,舒莞屏施礼。“真是重情重义的一位大人。”他发出一声感慨。

船行三个时辰来到水驿,稍事休整继续向前。下一程就是那个大草营了。而今得知,那里的老山姆深得倚重,把持最大关卡:看似一处水疗地,实际是情资汇集、多方势力纠扯、交接军械火器的中枢,隐匿的线人,精明的掮客,皆往来于此。河东那座客栈是它的器官而已,类似者分布于半岛各处,就连烟台顺德饭店也不例外。令舒莞屏惊异的是,自己当年西行的第一天,已经在一双双眼睛的盯视之下了。

大草营的温泉好极了。憨儿和武士被几位皮肤黢黑的女子领到池中,忍受倾盆大水和瘦薄脚丫的踩踏,发出痛苦而欣悦的呼叫。舒莞屏由老山姆亲自招待,重叙旧谊。这位浑身赘肉的女人,开阔的脑门下是黑白分明的眼睛,眸子透出过人的豪气,一开口说话就挥动双手,巨乳抖动。她拍打舒莞屏肩部,重重一击让人浑身一震。他注意到,一年之后的老山姆变得更为爽朗、朴拙和自信,完全不像一个黑店老板。她呼他“贵公子”,有时也称“总教习大人”,透出同僚的率直和老友的亲昵:“知道吗?我从第一面就看出公子不凡。你那时就像一只双羽缩起的小鸭,惹人疼爱。我暗中护着你,伸开翅膀挡住所有凶险。你入了大池子就像白生生的面条儿,那些小母驹为你搓呀踩呀,只不敢正眼看身上的开关。”舒莞屏脸上白一阵红一阵:“什么‘开关’?”“啊哈,啊哈!你的下边!”舒莞屏颈部热胀,发出一声:“嗤!”

他强转话题:战事,青州旗营,革命党,特别是即将深入的猞猁胆刘通将军的营区。他料定她所知甚多。果然,老山姆的嘴绷成了一条线,一对鼻孔扯拽得更加宽大:“哧哧,我见过不止一位革命党人。这些人脱下洋服也能辨识。”“为什么?”“哼也,他们一个个胸脯扁平,脸皮贴紧腮骨,哪怕饥肠辘辘,见了大鱼大肉也不会急疵疵的。不近女色,不沾烟酒。我见了这副酸臭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故意放屁臭他们。他们眉也不皱。”舒莞屏被她的粗俗逗得一笑,随即说起刘通属下两位副都统参与哗变的事:“此去河东,只想保那位革命党人不死。”老山姆磕牙吸气:“这就难了。公子为何要出这等憨力?”“他是我的朋友,准确点说,他的上司与舒府素有旧谊。”

老山姆捧起巨乳,这是她严肃虑事的一个习惯动作。过了一刻,她言道:“那个猞猁胆可是河东第一狠人。公子可知道马面鱼的吃法?那要剥了皮才能下锅。刘通将军这回一定要剥了那个小革命党人的皮。将军最恨暗中起事的人,这等于割他的命根子啊!公子有所不知,若不是抢先察觉,说不定刘通半夜就被人抹了脖子。这个革命党人的小嘴可真厉害!这张小嘴必须合上、缝死、铆上!将军就是这么做的,逮住当夜,就让人用缝麻袋的粗针把他的嘴缝上了。这个革命党人硬是不吭一声!天哪,这是什么人哪!”

舒莞屏两手紧握,涌汗。“整整缝住两天两夜,因为要留个活口,才拆下线绳。”老山姆叹一声,双手合在一起。舒莞屏恳求:“请您从中说和,留住这个人。如果他能转向,必是大用之人。这也是国师和大公的意思。”老山姆再次磕打牙齿:“那得走一步看一步。府上早就说给猞猁胆了,军营也就不再折磨那人。不过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自己了。不过,凭公子的面子,这人心回意转也说不定。公子手里握了他半条命啊!”

一席话竟让舒莞屏额头生汗。

第二天午后老山姆告诉:河东猞猁胆刘通将军已差人来接公子。舒莞屏颇为惊异。老山姆说:“公子尽管有人拱护,那边还是不放心。”他原以为只来了一两个引路人,哪想到是五位扮成商旅的青壮。他们个个沉默寡言,身手利落,对舒莞屏行过躬身礼,即刻催人上路。一行由骡车和厢轿组成,还有单骑。随行物品不少,主要是应手杀器。行前老山姆在舒莞屏耳边说:“切不可激怒将军,那是个笑面虎,杀人不眨眼。”他拱手谢过。“公子事成归来,第一站还是这里。我设大宴迎候公子,还有那个闯下天祸的小革命党人。”

渡河自然顺利。第一个歇脚地仍是河东客栈。舒莞屏当夜忍不住与憨儿步出,看当年的历险之地。茂竹在风中摇动,掩映的水汊一如昨日:一只小船正在泊靠,一些黑衣人往上搬东西。与过去不同的是,而今没人跟踪。憨儿盯向四周,小声叹气:“这儿不像个干净地方。”

凌晨四点,一支散漫的“商队”出发了。天亮了,阳光给南部山峦勾勒出一道金边。“大人,翻过那座山就到了。”憨儿说。舒莞屏歪头追踪一只掠过的晨鸟,看着它的身影荡在空中。他的目光循山脊北移,辨析时下方位:认为如果没有弄错的话,连绵的山影正在蓬莱南部,而猞猁胆刘通将军驻扎在艾山与昆嵛之间的丘陵。这里距目的地尚有一天一夜的路程,中间要穿越新军和青州旗营的山地、悍匪出没的大小村落。原以为要进入烟台城区,由那里转向东南,虽然绕了一些,却会平顺很多。时下走的当是一条奇险之路,要直接插入那片谷地。

一天苦苦跋涉,两次短暂歇息:一次由山寨游勇接迎,安置他们在悬石窟穴中享用米酒。这些打家劫舍的家伙一直护送他们下山,走了二十余里。接下去的一条碎石小道又陡又窄,时有翻车的危险。憨儿一边守护大人,一边察看路边。车轮腾跳,三个武士骂着粗话,车夫充耳不闻。月亮升起,四周山石树木变得清晰。这是山岭的一个垭口,车子驶向下坡。

下面的行程一直循着干涸的谷地,走过一些零散的石屋。憨儿探向车外,看了一会儿说:“大人,我看到骑马的兵士了。”车子几次慢得几乎要停下来,然后再次急速向前。河谷拐弯处,月亮清辉映衬黑魆魆的山廓。随着接近山麓,出现了一片密挤的石屋,一直绵延到山的南坡。更多骑兵出现,靠近车队,打一声口哨散去。车子驶向深巷,咯噔噔颠着。几个兵士举着火把跑来,弯腰看看,又飞快跑开。

车子停在一个青苍的院落。一路随行的冷脸男子向舒莞屏拱手:“大人一路辛苦,我们到了。”他和憨儿下车,两个男子过来搀扶。“啊呀大人,在下一直苦等。”一个穿了军服的络腮胡子快步上前。一旁有人说:“这是将军副官,前来迎接大人。”舒莞屏与之寒暄,看院落四周。“这就是大营驻地了。”副官笑脸应答。原来这是周边最大的镇子,一年前主营迁移过来。副官前边引路。手持器械的兵士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大人实在辛苦,好生安歇,将军天明即来拜见。”副官说着,在一个四合院的石阶下停住。舒莞屏揖别:“请禀报将军,如蒙允可,我明天上午九时拜见将军。”

舒莞屏浑身酸疼,比太阳醒来还早。他唤起憨儿,发现对方蒙眬的双眼满是血丝。三个武士还在酣睡。院落远近没有喧声。副官在门外等候,陪他们早餐:“这里不比府上,还请大人将就些。”舒莞屏进入一间古香古色的小屋,硬木桌椅,八仙桌上摆放了十多样小菜、粥食和糕点。舒莞屏问起东部战事,副官坦言:“本是休养生息厉兵秣马之时,想不到突生变数。幸亏将军神勇,这才免除一场大灾。”副官击打掌心,痛心不已。

那位革命党人时下情形令舒莞屏牵心。他担心刑责太甚,丧失良机。耳畔再次响过冷霖渡的话,还有小棉玉的深嘱。说到革命党人,副官说幸亏府上牒令及时,不然行刑的日子早就过了。“真要凌迟?”憨儿忍不住问。副官拍一下桌子:“有甚犹疑?断然不饶!天王老子都搭不上手,除非万玉大公亲口赦免。”说到大公的名字,副官双手拱拳向上晃动一下。舒莞屏想的是那人被残忍缝合的嘴巴,垂下眼睛。副官像是猜中了对方心思,说:“放心吧大人,麻线拆掉几天了,嘴巴肿胀,不过总能说话的。这张铁嘴还流着血呢,利牙钢齿还不饶人!妈的!”

上午九时拜见猞猁胆刘通将军。在一溜五间瓦舍厅堂中,太师椅上端坐一位黑色隐纹锦衣的中年男子,一手把玩玉球,一手抚按盖碗,目不旁视。他轻呼一声“舒大人”,拱手,身体并未离开座椅。舒莞屏施礼,说一句“拜见将军”,一眼看到这张虚浮浑圆的脸上,左眉有一处刀痕。将军说了几句套话,并无温缓之色。待客人落座,他做个手势,副官退下。

“总教习大人亲临鄙处,凡事也就省心。依大营规矩,乱世必得重典。大人知悉内情,此人受革命党上方指使,为南方总首特使门人,正可严惩警示,让他们在半岛早日收手为好。”将军左手的石球拍在桌上。舒莞屏点头:“症结即在于此。大公与国师牵念甚远,不免多有顾忌。诸事相互纠扯,难逞一时之快。总首特使曾经远行西渡,与大公会谈。在下也曾与特使小晤,而后又经国师引见过‘铁嘴’。大公有言,‘得一城易,得一人难’,如能使其回心转意,也算万全久长之策。”

将军向右上方拱手言道:“依府上大人旨意办理便是。这里有小小进言。逆贼若能依顺,可随大人同返;不然则由本营处置。”舒莞屏只得应允。将军面色舒缓,轻轻击掌,副官及两位茶侍来到堂前。“你等陪大人游园,午后有大事要办。那个叛逆蛮子可也安稳?”副官点头:“小子死到临头浑然不觉哩,能吃些稀粥了。”副官引舒莞屏走出庭院,看一处假山园子。原来这是一座财主大宅,主人三年前遭劫。副官不无惋惜:“本案牵扯的副都统本是一名悍将,一时糊涂上了贼船,这回难免凌迟之苦。”说着望一眼庭院大门,“将军平生最恨叛逆!我只不解,那小子如何打动铁石心肠?要知道副都统可是杀出三镇十八疃的人哪!”

舒莞屏看过园子,只想早些见到那个人。憨儿和三位武士候在胡同前。离正午不到一个时辰,舒莞屏提出面见囚犯。副官仰头望望太阳,对一旁兵士说:“去吧。”兵士离去。副官说从这儿到监舍还有一段路。随着走出胡同,舒莞屏心中忐忑,不知与那人相见的一刻会是怎样。心里早有一个铁定的主意,从启程开始,愈是接近愈是坚定:一定要将人带回大城池。

兵士严守胡同,里边是阴暗的边厢。传来阵阵呵斥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副官对兵士说一句:“肃静些,大人来了。”兵士走开,一会儿不再有呼号。“胡喊乱吼的都是捉来的‘票子’,不受皮肉之苦是不会交出宝物的。”副官往手上的戒指吹一口气。尽头的一间屋子打开,里面有桌子和带锁的木椅。兵士要将人押出,舒莞屏阻止:“你们等我。”

屋里漆黑一团,眼睛适应一会儿,看到一团乱草上坐了一个人:身材极瘦,面向东方,望着高处的小窗。舒莞屏一眼即认出轮廓,轻轻走近,发现一张苍紫的面容模糊变形,五官移位,无论如何都无法与几月前见到的人对应。舒莞屏想到了另一位青年,那就是“五微子”。他咽部干涩,费力吐出“先生”二字。

地上的人动了一下,有铁链的响声。舒莞屏蹲下,扶住瘦骨嶙峋的躯体。“先生,是我,我们一个月前见过啊。”他不知该说什么,嗓子噎住。“先生。”他再次呼叫。地上的人转动脸庞,并未抬眼。“先生也许忘记,我跟先生说过,父亲大人是特使的朋友。”为了唤起对方记忆,他说得仔细而缓慢,“特使”二字加重了语气。对方抚一下披额乱发,舒莞屏这才注意到,他的双手也被锁住。

腥臭呛人,舒莞屏用力忍住。这人不想对话。“我是受大公和国师之命前来搭救先生的。请相信我。我会让他们善待先生。我将竭尽全力,请先生几天后随我离开。”他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说得清晰,因为这人始终双眼紧闭。

走出囚室,副官和几个人站在门旁。“大人,这是一个倔种,不如省些口舌。他只求速死,可世上没有那么便宜的事。”副官看着脸色肃穆的舒莞屏。走出狭长的胡同,阳光刺目。“副官大人,请即刻除去刑具,换一间向阳的屋子。”舒莞屏声音冷硬,不容置疑。“这个么,要有将军口令吧。”“那就禀报将军。只有宽待,才能做下一步的事情。”

午宴由副官陪侍。“大人的话我已转呈将军。手链可除,腿脚还得拴紧。”“为甚?”“这小子虽不能飞檐走壁,异能总是有的。这是一头豹子。”舒莞屏皱眉,不再动箸:“披枷戴锁,如何转达府上诚意?”“饶其不死,就是最大恩典了。”“阁下亲眼目睹用刑前后,知道他是不畏生死的。”副官哼叫起来:“这个人么,让将军大怒,差点当夜就剁去他的双手。”

晚宴比午宴丰盛,将军亲自陪饮。舒莞屏不胜酒力,好在憨儿与三位武士不甘下风。将军焕发豪兴。副官对舒莞屏低语:“将军可饮酒一坛,吃下半头壳郎猪。你只要让他喝足,事事皆好。”舒莞屏示意憨儿几个敬酒。将军腮部彤红,耳朵胀大,不停地抓挠,将身子探到舒莞屏跟前:“总教习大人,你把那小子领走,一道‘红烧双蛋’的好菜就没了。那是我的口福。”说着翻翻白眼,两手一摊。舒莞屏不解,请教副官,对方吭吭哧哧道出实情:猞猁胆曾于一场鏖战后,取敌方首领睾丸红烧下酒。舒莞屏出了一身冷汗。

宴后舒莞屏与猞猁胆刘通将军单独叙谈,再次提出免除械具更换囚房。“唯有宽待方可成事。”他细说利害关节,对方挥手打断:“你就说咋办吧!”“让其感受府上诚意。我看,索性让他住到客房。凡刚倔激烈者,一味冷硬更难奏效。”将军哈哈大笑:“客房?那得加岗布哨,连大人一同囚起。”舒莞屏拱手:“将军不妨如此。”

舒莞屏让人在客房添床,与自己的卧榻相距咫尺。这里光线充足,舒莞屏看得清晰:一身脏烂衣衫裹紧扁薄的躯体,布绺多处渗红,与皮肉粘在一起。最不忍睹那双青肿的嘴唇,唇上是一溜粗大针孔留下的瘀斑。他自进入这间屋子就紧闭双目,偶尔微启眼睑,闪出一线逼人的目光;胸脯急剧起伏,呼出浓浓的硫磺气味。舒莞屏欲言又止,不知怎样展开这场艰难的叙谈。

四合院周边有固定岗哨,还有游动的兵士。憨儿与三位武士居于边厢,所有人皆不得迈出庭院一步。舒莞屏让憨儿端来温水,为仰卧的人小心擦拭。解拉衣衫,憨儿忍不住“啊”了一声:这人果真焦枯,肌肤无一丝光泽,就像熟皮匠制过的皮革,汗毛不存,绛色伤痕纵横交织;小腹凹陷,脐部肿得像一支烟斗。舒莞屏用了很长时间才将他周身揩净,然后为其更换衣衫。仰卧的人睁眼看四周,看两个人。“先生,您能坐起来吗?”未有回应。舒莞屏试着搀扶,憨儿端来粥食。

入夜,窗外蛐蛐鸣叫。室内光色朦胧,一片静寂。舒莞屏唯恐扰其深思:对方大多数时间都在沉默,并未睡去。呼吸声稍稍变大,一会儿又变得低沉。“先生,您在听吗?”舒莞屏小心翼翼问道。没有回应。“那就听吧,无须回答。您只该好好将息,可事情紧迫,今夜必得叙谈。如有不周还望先生海涵。我保证说出的每一句都出自肺腑。这里不再复述先人与特使旧谊,也不必说我对南方总首的敬仰之情,只说对先生的由衷钦佩吧。我说的是至危之时,您凭一己之力瓦解新军,力挽狂澜。每思至此,我即激动不已,对先生智勇无限仰慕。当得知先生陷入大营之后,日夜忧惧。先生,您是我平生认识的第二位革命党人。府上大人,也就是万玉大公和国师冷霖渡大人,得知消息也深为震惊,随即急传牒令。他们遣我日夜兼程,只为了护送先生前去沙堡岛。先生,想必您能体察府上的一片诚挚,如能顺利成行,将是河西之幸,半岛之幸!在下心切,一时难以尽言,还望先生体恤拳拳之心。”

言毕,无一丝声息,呼吸似乎中止。“先生在听吗?”“说下去吧。”舒莞屏的身体往前探去:“啊,先生,我说到了何处?是的,我说要尽快离开这里。在下别无他图,只求能与先生一起上路。”对方轻轻一咳,舒莞屏停下。

“总教习大人,您说过,每一句话都出自肺腑。”

“是的,先生每一点疑惑、每一声询问,我都会当即解答,知无不言。”

“大人请躺卧吧。”这声音微弱且透着颤抖,吐出的每个字都十分费力。舒莞屏只得服从,躺下,听夜色里淡弱而又倔强的声音:“既能如此交谈,实乃人生幸事。我已临近末途,时间紧迫,也只能直截了当。先生此行只为解我倒悬,万分感念。不过先生仅吐出半句真言,未曾说出的才更为紧要,即要劝我弃义苟活,附逆入伙。既然如此,剩下岁月不过是空余躯壳,与死灭又有何异?”

声气渐渐高昂,再无沙哑。舒莞屏只觉一阵痛楚袭来,手抚胸部,再次探头盯住扁扁的身躯,呼道:“‘附逆’?先生如此看待河西?唔,原来这样!我不再费解和讶异了。您可知,特使曾不畏险阻,亲自去行营面见万玉大公,其情其景如在眼前。何也?皆因彼此心志相接,殊途同归。由此观之,先生潜入大营策动哗变,实为至憾之事,乃亲者痛而仇者快也!”

“总教习大人可知河东战事由何而生?当时既一触即发,又为何骤然停歇?再者,刚刚立足之革命军又缘何险遭覆灭?”

“愿听先生指教!”

“那让我据实以答。”他一手扶住床沿坐起,大口喘息:“新军两个兵营起义,官军西进计划即全盘废弃,遂讨伐义军。危急之时,义军与大公麾下如能联手迎敌,周旋山地,旗营及新军残部并无胜算。未承想河西毫无信义,营地将军先是敷衍义军,进而与官军暗通款曲,毁诺弃守,致使义军腹背受敌,险些全军覆没,四百七十多位兄弟阵亡,血色淋漓触目惊心!总教习大人,我这里全无虚言,您自可从头追溯,一一求证。”

舒莞屏惊得半晌未语。他脑海中闪过北海战舰,时急时缓的炮击,河东告急,整个大城池的紧张,以及最后迎来的训场庆典。他寻索言辞,说出的却是另一番话:

“先生或者多有误解,日后当会一一辨析。您如有过一些切身经历,与万玉大公及府上稍有过往,就能全然了悟。我想说,世间未有这等坚忍不拔和矢志不移的卓异,他们已捐出全部身家性命,无退路、无反悔、无恐惧!也许举义之路有血污,有恶浊,可先生断不可听信他人毁谤,更不可臆测,不可一言以蔽之!”

因为急切,以至于忘记了对面是何等孱弱之人。舒莞屏最后意识到过于声高了,随即垂目敛声:“实在对不起,先生。”他隐下歉意,像对方一样斜倚床头。

可是对面的人听过这番话,竟摇摇晃晃站起,一手扶床:“是吗?举义?捐出全部身家性命?这就是总教习大人的肺腑之言?你想必见识了猞猁胆,还有另一些将军和都统,真的认为他们是‘举义’之人?不,‘举义’是一个神圣的字眼,切不可与‘匪患’混淆!以你之见识之心智,本能界定分明!大仁大志者不会轻掷大诺,撒弥天大谎!事实上,万玉大公的六大将军无不双手沾满鲜血,他们个个恶贯满盈,为一切仁善之死敌!所谓‘河西’,那不过是谎言的代名词!总教习大人,愿你睁大眼睛看一看,‘吃人’二字在他们那里居然不是比喻,至少猞猁胆刘通和老刀鱼范至这二位真的吃过人!他们劫掠无数,杀人越货,掳人妻女,还一手高擎‘义旗’!享用河西俸禄的总教习大人,我只有为你怜惜,只有椎心剧痛!时辰已近,后会无期,你我今夜作别罢,明日公子自可无憾离去了!”

对方结束长长言说,摇晃一下,仰跌床上。舒莞屏呼喊:“先生!先生!”他轻轻拍打,床上人微微摇头,不再言语。已到凌晨,舒莞屏浑身再无一丝力气,仰躺,难以入眠。

窗上透出光亮,舒莞屏发现对面的人已端坐床上。“总教习大人,天亮了,我要回自己那里了。就此别过。”舒莞屏跳起:“不,我们尚未谈完,我有更多话要请教先生!”“抱歉,我已说完。”他欲要站立。这时屋门响了,兵士送入早餐。

对坐无言,茶已冷却。兵士进屋取食盒餐具,一直缄口的人说道:“送我回囚室去吧!”兵士愕然。舒莞屏用目光示意兵士离开。“先生,整整一夜,在下几乎无一刻安眠。我未敢疏漏先生说出的每一个字。可是,先生,能否容我再耽搁一点时间,说出心底的疑虑?”

“公子且说,简短些罢。”

舒莞屏眉头皱紧,垂头看自己的双手,仿佛上面写满了字迹。“我从头寻索一年所历所闻,认为先生之言或有偏颇。万玉大公任用诸位将军实出无奈,她曾有言,‘一切皆有报应。’先生如能亲自探究河西,可知那里有规制有法度,已是竭尽所能。我只求先生能据情以度。这是我的一点恳求。”

“好吧,我不再把你看作‘总教习大人’。是的,舒府与特使素有旧谊。因为要说的太多,不再一一举证,公子谅之。我这里着实没有时间。我想告诉公子,那些‘府上大人’非但不是圣徒,还是胆大包天的狂徒、机心藏匿的野心家。他们为了不可告人之图谋,须忍耐,须伪饰,还会流下鳄鱼的眼泪。究其根本,也只是悍匪而已,所以必得倚重同类。如果这些人真有未来,其宫殿一定是用累累白骨做基!请公子记住:强盗无论盖起多大的房子、摆下多大的筵席,也仍旧是强盗。”

对方言罢,移前一步,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箍住舒莞屏的肩膀,稍稍用力,然后直接摇晃着走向屋门。不再停歇地捶击门板。“先生,请不要!先生啊!”舒莞屏阻拦、呼叫,对方无视无闻。兵士闯入。“我回囚房!”一句呼出,一只脚跨出了门槛。两个兵士将人扭起。憨儿和武士闻声赶来,兵士们早已堵在门前。副官向舒莞屏拱手:“大人费心了。”

兵士把人押走。这是上午九时,天色昏暗。“大人,我们如何是好?”憨儿喊着。舒莞屏说:“去见将军!”

猞猁胆刘通不在,副官说:“将军去营地巡视了,大人。”“关系重大,切勿延误。”舒莞屏色正语厉。副官点头:“在下自然知晓。”两天过去,舒莞屏几次登上那个高大的庭院台阶,大门仍旧紧闭。他再去囚室,兵士把守胡同,不得通过。憨儿与武士火起,舒莞屏劝止他们。傍晚副官来到客房小院,做个手势让憨儿规避,对舒莞屏说:“总教习大人不辞辛劳,令人感佩。谁知偏偏遇到顽石,无缘度人啊。将军从外营传来口令,明日正晌午时要在大沙河凌迟两个叛逆,就是参与起事的副都统。本该与革命党人一并施行,将军说先做自家事罢。”

舒莞屏身上一栗:“真要如此?”“军中无戏言。请大人亲临沙河监刑。”舒莞屏觉得喉咙那儿塞了赤炭,连声呕咳。副官说:“府上牒令未涉逆贼,也就不必延宕,多一日不过多些苦楚罢了。”舒莞屏呼道:“三人同案,须一起了断!容我面见将军再做裁处!”副官哼唧几声,咕哝:“大人,明日正晌午时。”

舒莞屏整整一天都在等候将军,憨儿与三位武士陪伴身侧。入夜时分终于有了车马声,一头栗色大马踏踏而来,正是将军。“总教习大人!”将军拱手,请舒莞屏入内叙谈。

舒莞屏说事务紧迫,明日辞别大营,行前须议定两件要事:一是两位副都统暂缓处置,事涉南方革命党人;二是与首犯做最后商谈。舒莞屏再掷重言:“来去不过五日,一切由府上裁定,待牒令一到,将军便可自行决断了。此为半年急遽变化之战局症结,委实不敢再有一丝疏失。”猞猁胆刘通沉默不语,起座踱步,盯着烛光:“那就等府上牒令罢。不过区区五日耳。”

当夜舒莞屏即与憨儿来到囚房。兵士递与一支火把,退到一旁。火把映出一双尖利的眼睛。“先生,我前来辞别,有要事说与,请先生听好。窃以为韧忍坚卓之士不妨周旋,先生大可暂且允诺,随我返回,一切再作道理何如?”他将火把稍稍移近,对方随即推开,面向一团夜色:“公子煞费苦心,我自然心领。请一并说尽吧,我洗耳恭听。”

“我与先生相见恨晚,视为兄弟。没有别的话了,只求先生与我一起返程!”

一句出口,一行热泪淌下两颊。舒莞屏期待一声应允,屏住呼吸。夜色中发出一问:“那座沙堡岛,我若进入,能否走出?”

“当然!只要先生愿意!”

“可爱的公子!你既称我兄弟,那就听一句兄弟之言吧!公子其实早已陷入囚室,那里只比眼下这间大出许多而已!公子身心俱禁,再也无法脱身了!你一心将我移除这间脏臭的小囚室,却要引我去更浊更脏的大囚室,怎不让人恐惧?公子既然恕我怜我,那就不必赘言,独自归去吧,早些忘掉这次糟糕的公干。回吧公子,这里不宜久留!”

冰冷决绝之声。门外声息远遁。舒莞屏悄声呼叫,再无回应。他蹲下来,一字一字说得沉实:

“兄弟,我记住您的话,也请您记住我的话,等候和忍耐。我即便挨到山穷水尽的一刻,也要求得府上大人的一道赦免牒令。”

第十六章

归程还算顺遂。最后一程的终点即是那座青石码头,舒莞屏下船后一眼看到了绛色厢车。“小棉玉!”他低声呼出一句,悲伤难抑。岸上,那个身着披风的女子翘首以望,看这几个人,看他们身后的船。舒莞屏走近的时候,小棉玉才如梦初醒般叫道:“公子!”

车子急速驶向青杨路。舒莞屏看着小棉玉:“我要尽快见到万玉大公!”他想让车子即刻折向另一条路,口中喃喃:“我要拜见大公,再也不能耽搁!”小棉玉像刚刚明白过来,摇头:“我们这就去冷大人那儿。他一直在等。”

黄昏笼罩,那些草顶大屋像巨兽栖于疏林。鸽子归巢,一只鸟儿都没有。几个黑衣人无声无息穿过林隙。车子停下。憨儿走在前边,打开廊门。冷大人那边还没亮起烛光,需要待些时候。小棉玉说一起晚餐,催人送来食盒。她将碗碟一一摆好,把汤羹端到舒莞屏面前,然后伏下身子,像小鸟一样啄食。她擎起汤匙时惊住了:舒莞屏身子歪到一旁,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她将披风搭在他的身上。

她无心吃饭,一动不动看对面的人。几日不见,这个男子变得单薄了,头发有些乱,唇上有了白屑。他的呼吸好沉,紧闭的双目夹出一溜长长的睫毛。鼻子和唇部宛如画出的一般俊美。只有这个时刻,她才能如此端详。憨儿叩门,进门瞥一眼睡去的人,轻声说:“冷大人那边好了。”一声低语把人惊醒,舒莞屏搓搓眼站起。小棉玉叮嘱:“去吧。须慢慢道来。”“明白。提调,今夜我一定要见万玉大公。”“公子莫要慌促。”

冷霖渡已站在那条长案前。“公子辛苦了。快些坐下,说与我听。”冷大人开门见山,无一句寒暄,递上咖啡,将座椅移近一点。舒莞屏未饮一口,不再停歇地说下去,一口气说过全部关节,最后稍稍提高声音:“大人,我们只有五天时间了!”说完紧盯目光低垂的冷霖渡。他无法掩饰乞求的语气:“国师大人,只有快马牒令,才能救下这个人!”冷霖渡站起,没有回应。舒莞屏迎着他的背影,几乎发出了呼喊:“即便将其解押河西,囚在这里也好!”冷霖渡缓缓转身:“你以为他会做我们的囚徒吗?”舒莞屏看着他,一时未能回答。

“公子已经尽力,剩下的事情就由他人去做吧。”冷霖渡坐下。舒莞屏满脸红涨,一双缠裹红丝的眼睛再次睁圆。冷大人哼了几声,皱眉,叹息,踱几步,抬头看他。“大人!”他叫道。冷霖渡目光转向别处,然后发出允诺:宽赦那个革命党人,也饶恕两位副都统。舒莞屏拐肘撑在案上,喘息急促。他实在太累了,有些支持不住。冷大人像自语,又像对刚才的话加以补充:“此事自然要由大公裁决。可惜啊,那位北方特使许下的所有美意,都被他们自己丢弃了。”舒莞屏端起杯子,不小心将咖啡泼在了衣服上。他由冷大人的惋叹,想到了那位革命党人的话。啊,那个夜晚,对方也对背弃与苟且发出了痛斥。一句质询差点冲口而出,最后还是忍住了,说道:“冷大人,我想快些拜见大公!”冷霖渡拍拍他的肩膀:“公子歇息吧,我即刻向大公禀报。”

这一夜舒莞屏终得深睡,做了一个大喜过望的梦:一匹通身闪亮的栗色大马,一个英俊骑手,伴着嗒嗒蹄音消失于大山后面。他醒来一直咀嚼那个梦景,说一句:“当然是快马牒令。”梦果然灵验,早餐前憨儿报来瘦削青年送达的讯息:大公已经采纳冷大人的奏请,即日飞传牒令。舒莞屏看着憨儿,泪水再也无法抑止。他们两人策马驰向沙岗,只为了与提调分享美好的消息。小棉玉听了,欣悦之余问:“大赦后,那位革命党人会去哪里?”舒莞屏答:“当然是回到义军营地。”小棉玉不语。

舒莞屏安歇两日,仍觉乏力。他在榻上卧读,时而闭目养神。架上书函旁,那对闪烁荧光的小海雀安静如昨。他把它们抓在手中抚摸,心里默念:“大公。”好像刚刚记起大公身染风寒的事,这会儿又加一句:“愿大公早日康复。”偶尔展开冷霖渡大人的那摞文稿,越发觉得译笔拙劣:一场旷日持久的劳作让自己失望。他用一支笔勾勾画画,始终无法尽意。思绪一次次回到东部营地,最难挥去的是与之分别的场景:嘶哑的声音、火把下尖利如钉的双眼。耳边又响起对方那番赠言。他站起,打个愣怔。

扳指算来已过六日。如不出所料,正该是那位兄弟走出囚室的日子。舒莞屏来到廊外,在刺眼的阳光下望向河东的方向。心中急促,胸部憋闷。他大口呼吸,背倚廊柱不再移动。东部之行使人身心俱疲,噩梦袭扰已是常事。冷大人不再凌晨造访,像是有意让他慢慢将养,远避夜猫子的习气。可是每到凌晨舒莞屏必要醒来,忍受芜乱不祥的梦境,出一身冷汗。有一天他向憨儿说起可怕的梦魇,对方竟取来一个朱砂囊袋放在枕边,犹豫半晌,又回头拿来一卷皮纸。“这是最能镇邪的啊。”皮纸中包裹了一幅绢画,半尺见方,原来是万玉大公的工笔造像。舒莞屏“啊”了一声,问这如何得来?憨儿只说是一直藏在身边的:“大人将其放在床屉,也就无碍了。”

夜深时分端详这幅小巧精细的画像,判定并非出自冷霖渡之手。画中的万玉大公神色端庄,与民间供奉的画像多有相似。不知是朱砂还是造像的作用,他真的有了几日安眠。继续译稿,并接续为五位通嘴子讲授。几位后生常常携来一些零散消息,有的真假难辨,有的令人惊惧:辅成院的银库小屋时有不宁,午夜过后会有烛光摇曳,一个瘦长身影伏在案上,一头乱发抵紧纸卷。有一天巡夜的人站在窗前,大喝一声,案上人缓缓抬头,竟是死去的年轻匠师“五微子”。“他的魂魄不肯离开,匠师是知道的。老人有时面向一隅咕咕哝哝,那是他们叙旧哩。”通嘴子吸着冷气。

三位通嘴子即将跟随巡督出行,其余二位有更要紧的事情:参与与洋行交易。自春夏以来,至少有四笔军火买卖得以成交,五个人获得了三等功牌。“总教习大人,新购来复枪足可装备三个小队,诺登飞多管机枪、撞针手雷和短铳也有大宗。”他们沾沾自喜,“提调大人要出巡了,她在入冬前总是不得安歇。听说有两个兵营内讧,惊动了大人。上个月小青手金春将军的人劫了官军金库,这批金子就要运到大城池。朱砂滚子万东将军移防,靠近金春。传说大公病了。”

舒莞屏听到最后,说:“大公不过是风寒小恙。”两位通嘴子缄口。舒莞屏最关心的还是东部战事。传言渡海新军心生悔惧,正准备撤回关外。如此一来,那位获救的年轻革命党人正可大展宏图。可惜关于那个人的音信全无,传来的只是那支义军的消息:历经周折终得翻越昆嵛,北进西击,正准备干一件前所未有的大事,夺取登州。“听说南方总首通电嘉奖义军;南方革命党人又一次发动起义,江南江北遥相呼应,势头甚是猛烈。”年轻通嘴子一片神往。

憨儿从廊前走过,见到出门的舒莞屏,叫了一声“大人”,随即转向那片疏林。舒莞屏独自走了一会儿,不见憨儿转来,就回到了小屋。屋内燃起烛火,茶炉正炽,案上有摆好的杯盏。角门开着,憨儿站在那儿:“大人。”舒莞屏示意他坐,将另一只杯子注满。憨儿伸手端茶,竟泼在案几上。“大人,那边,就是河东,有消息了。几天前,也就是第六天正午,猞猁胆将军把那个人,还有两位副都统,押到了大沙河。”

舒莞屏的杯子跌落地上,碎成几片。

一连两天,瘦削青年一直想敲开舒莞屏的门,未果。角门是冷大人自由往来的通道,可连接一条短廊,去往几个房间。这个角门通常是不会闭锁的。外面笃笃敲击,小门仍旧闭合。敲门的一定是冷霖渡或他身边的人。半个时辰之后,小棉玉的马就在外面了。她在冷大人那里待了一会儿,然后耐心地叩击廊门:“总教习大人,是我。”

无声无息。小棉玉仍旧没有离去。一个钟头过去,她再次叩击。门内响起微弱的回应:“提调大人。”“是我,公子。”廊门打开一道缝隙。小棉玉将放在门边的食盒提起,推门进入。她摸黑点上烛台,又从食盒中取出汤羹。舒莞屏谢绝了。小棉玉说:“公子呼气都是焦煳的。”舒莞屏没说什么,倚在榻上。她发出哀叹:“竟是这个结局!问过国师和大公才知道,快马牒令是绝无偏差的。”

舒莞屏坐直,双目直视:“大公亲口所言?”

“正是,总教习大人。”

舒莞屏再次倚到榻上:“如果没有记错,上次‘五微子’刑前大公也亲口说过,要‘刀下留人’。冷大人更是言之凿凿。一切皆如从前。我与革命党人彻夜长谈,深知其诚其真。事已至此,自感罪孽深重,万死不足以赎罪!”

“公子!你至洁至纯!可你遇到的那个人是谁?一个‘铁嘴’!我一直未能说出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人既能凭一副口舌颠倒三军,蛊惑一人又有何难!公子且不可轻信于他!公子啊,大公和国师才是至诚的!”

她面色赤红,双眼睁圆,高高的胸部起伏不已,一张脸离得越来越近,让他一睁眼就能看到这张面庞上奓起的细密绒毛。他猛地坐起,直视她的眼睛:“我只问一句,是谁于大战之前瓦解新军?又是谁亏心丧义暗通旗营?”小棉玉身体后仰,张大嘴巴,紧紧攥起的一双拳头颤颤端在胸前,又猛地垂到身侧:“公子啊!那全是无耻挑拨!咱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刀枪拼来、血肉换来,是一条条苦命一颗颗人头兑来的!公子这番话只对我说罢了,因为我是真心护怜你的人!这些话如果说与府上大人,他们会气个透心凉的!要知道你是他们的眼中栋梁啊!公子快快醒悟吧,切不可自伤,更不能受人蒙骗!府上牒令必是误在路上,或被那些杀红了眼的将军撇在一边,这难道有什么稀罕吗?”

舒莞屏觉得空空的腹部被连连绞拧,疼痛难忍。她再次捧上汤钵,他一手挡过,说:“提调来往于将军大营,自然知道谁是杀人如麻的恶魔。”

小棉玉退开几步,隐在了阴影里。她站在那里发问:“克虏伯大炮和马克沁机枪都是杀人如麻的,公子以为如何?”

“那要看为谁所用!”

“正是!将军好比冷酷杀器,可他们正为府上大人所用!公子啊,那些将军的悍厉不须多言,可是大公给他们戴上了嚼链!我想告诉公子的是,世上凡事都相生相克,以大公的仁心和肚量,能容能忍更能体察宽恕!也请公子相信大公的话,凡作恶者必遭果报,这世上终究不会有一个例外!”

面对这番大言强辩,舒莞屏脑海中倏然闪过一幕:训场上小棉玉声泪俱下,众兵士齐声呼应。啊,对面这个小人儿,那时就像一个威力巨大的火药筒。他明白了,时下与之强辩争锋不仅徒劳,而且无益。他强忍痛楚和愤怒,努力镇定自己。沉默良久,舒莞屏站了起来,低声谢过提调,说道:“事情既已过去,就让我自己慢慢平复吧。大人请回。”

小棉玉并未移步,说:“公子用过汤羹方可。”舒莞屏只好饮下。两个护卫等在门外,他们待小棉玉跃上马背,一同策马离去。

舒莞屏在门前目送,站了很长时间。从旁转出几个人,中间一人停下步子,其余几个随即走开。“总教习大人,夜色甚好,我们走一会儿可好?”是冷霖渡。北风徐徐吹拂,掺杂些微腥气。月亮有淡淡的晕圈。天空呈黛青色,无一丝云气。“我对星象术虽有敬意,只不得入门。这或许是最深奥的学问了。涝旱蝗灾,战事,宫闱权变,星象师都可预言。”冷霖渡叹道。舒莞屏原以为他会言及河东那场惨烈,松了一口气,说:“大人,这个秋天总算太平。”“但愿如此。小麻烦倒也难免。”冷霖渡咂嘴,看看他:“公子有些虚羸,积劳日久,需大药堂细细调理才好。”舒莞屏摇头:“在下所得惠顾太多,作为实在太少,唯有愧疚。只想将这部著述译毕,请大人多加指教。”

冷霖渡长时间没有挪步。舒莞屏觉得月光在这人苍白的脸上、一丝不苟的稀发上施了一层铜色。因为阴影的缘故,那尖挺的鼻梁向一边倾斜。“公子时下做的事情无比重大。大公家世谱系、干支纪年对照、大事列表、姜姓脉流考,也算一部‘万玉学’初创。我因太多俗务而荒疏学术,多年积叠的图册典籍未及编制索引,这些都有赖公子接续。你知道我沉迷西画,可也至少月余未沾颜色了,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

冷霖渡谈兴渐浓,声音却依旧低沉,一只手轻触舒莞屏背部:“我们回吧。”然后脚步轻快走在前边。已近午夜,正是冷大人精神最好的时段,走入长廊仍无分手的意思,而是径直将舒莞屏领到了那间有螺钿屏风的大屋。长案上一摞文书摞得齐整,茶点摆好,香气涌入鼻孔。舒莞屏吃惊的是这些甜点竟然掺了辣味,让人猝不及防。冷霖渡合掌而笑,为自己的恶作剧而得意。

案头有一个椭圆三层食盒,里面是几个冷碟。冷霖渡将吃物一一摆开,又取了一瓶洋酒。“If you drink with a bosom friend, a thou‐sand cups are too few.(酒逢知己千杯少。)虽然还不到庆贺的日子。不过总会有那一天的。”他为两个杯子各添了一点,端起,“公子会想起同文馆的日子,不过他们也未必有这么好的酒。”一句话让舒莞屏想起那个金发碧眼的亨利,今夜这位洋教习也在借酒浇愁吗?对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弟子身在何方: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北煞风”吹到了天边,去了另一个世界。

冷大人起身到屏风后边,搬来一个鸭蛋青瓷坛。打开盖子,冒出一股老酒的香气。他用一柄竹勺在其中搅动,捞出一些不大的金色和蓝色颗粒。“公子,这是我亲手料理的酒渍鱼胶,听说有大滋补。它们取自深海鲛鱼。”舒莞屏吃到嘴里,未觉有什么特异。冷大人自斟两次,这才作罢,看看怀表说:“还有时间,公子想看一眼那场大雨前后的画作吗?它们都是新作。”说着往屏风后面走去。绕入书柜和多宝槅中间的通道,走向铺了蒲垫的长廊。壁悬鱼油灯发出一股腥味。来到一间小厅,当中条案上是几张未及上墙的画作。悬起的几幅与案上一样,都是万玉大公:侧身或正面、静坐椅上、窗前伫立、驰走风中。只没有“策马图”,那大概是不可重复的绝笔。

舒莞屏被万玉大公盛夏纳凉图吸引:藤椅,白色薄纱难掩洁白如雪的胸颈;隆起处似有起伏,微微汗息。冷大人随手将一条织锦掩上,引他看墙上的画。“那是大公召你解读洋文的日子。雨前好生闷热。我昼夜不停画了多幅,一时无心其他。一场豪雨骤降,停笔也难。”舒莞屏发现冷大人的目光正落在自己额上,吮吮嘴巴:“公子,我敢说这是一场十年未遇的大雨。”

凉爽的秋天在沙堡岛来得稍早。小棉玉照例去了军营。舒莞屏关注时局,留心所有消息:河东以及整个半岛没有激战,只有零星山匪交火倾轧。那支渡海新军残部并无作为,最终在天冷前返回关外。半岛革命军趁机强固,在昆嵛东侧和南侧站稳了脚跟,既与旗营周旋,又得以避开猞猁胆刘通将军的锋芒。因为官军的主要追剿对象为革命军,将军东西大营正值一年来最为宽松的时期。舒莞屏牵念的是那支由北方特使和惨死的革命党人一手创建的义军,只希望他们取得大胜。“我将那个惨死沙河的勇士称为‘兄弟’,一个何等无畏的人!”他在心中呼叫,“如果这就是革命党,那一定是不可战胜的!”

小棉玉与几位护卫离开后,舒莞屏出行的想法日趋强烈,越发觉得这间大草屋真的像一处囚室,而整个大城池则是一间更大的囚室。他知道这种比喻出自那个“兄弟”之口,实为确切。提调一行去了河东,先是进入猞猁胆刘通的营地,然后西行,从棘针棒方来将军的大营驻留几日,再绕路北行,去行营拜见万玉大公。小棉玉是大公最为喜欢和信任的人。舒莞屏难以忘记丘陵之北那片平原,那里的青杨和沙滩小河,离河畔数丈远的草屋院落,这就是行营。大公长时间住在那里,也许整个秋天都要在此休养、打理事情。大城池有冷大人值守,由这个通宵不眠的人执掌一切。舒莞屏再次向冷霖渡提到出行:肃杀漫长的冬天来临之前,大约只有一次远足的机会了。

“总教习大人,我想你还是往南走一程吧。每年的这个时节都有巡督去黄金通道,将军会派手下都尉接应。公子知道这可不是小事,关系重大。”冷霖渡与他商议,其实主意已定。舒莞屏欣然接受:只要能够离开一些时日,随便哪里都行。

随之巡行的有银库一位中年匠师,还有护城副都统手下的总兵。憨儿及三位武士同行。舒莞屏得以出城有些高兴,行前对冷大人说:“在下会审慎行事,归来再向大人面呈。”冷霖渡点头,后来突然问了一句:“人说银库有鬼魂出没,公子也信这些异灵之事?”“哦,那是传言吧。”

南行头两日与行营之路重叠,这让舒莞屏想起往事。“大公啊!”他望着秋野,心中发出一声呼叹。旷野上,阡陌小路,一株株青杨,茅舍卧于田野,像一只只小鹌鹑。车子转向东南,与行营之路分开。遥望远处的山影,后面就是那片有名的山地,东西百里都是官家与悍匪激烈争夺的区域:从这里到北部丘陵和平原,直至荒凉无边的沼泽水乡,隐下了数条黄金通道。山地以东的大片土地为青州旗营所控,舒府就在这座军事巨垒的余荫之下。旗营的一品将军曾造访过府上,那是舒府的鼎盛时期。吴院公当时正值少年,他后来曾向舒莞屏讲述当年亲历:将军那一次未乘绿呢大轿,而是骑了一匹有银饰的青花马,簇拥左右的旗军好大声势,将士们个个盔明甲亮。

“我们第一夜要在小青手金春将军营中度过?”舒莞屏问憨儿。憨儿点头:“是他最北边的一处小营,都尉会来迎接。”然后提醒:“在所有将军中,朱砂滚子万东是谁都比不上的。因为大城池最初是他的地盘,两条水道都由他把持,他接迎了大公的队伍。如今的护城副都统就是他的人,所以大公和国师对万东最为倚重。河东的猞猁胆刘通不过是个山寨头儿,后来投了大营,万东将军从不正眼瞧他。”憨儿说到了那次可怕的东行:“他竟敢在总教习大人面前端着,真真可恶!”

天黑前来到一条河汊。前行的武士兜马转来,说这是兵营派人接迎的地方,大约不远了。正说着几匹马由远而近,领头的正是都尉。营地靠近一个不大的村落,依托一座废弃的庙宇。都尉对总教习一行表现出极大热情,说:“鄙人当值多年,何曾接待过府中大人!”他对简陋的居所表示歉意。晚宴设在放置香案的地方,两张门板拼成方形大桌,铺了粗布,烈酒和乡间土产摆了满满一桌。

入夜后四周甚是寂静。舒莞屏和银库匠师在外面走了一会儿,憨儿在稍远处。匠师说起这次巡行:虽是例行公事,但少不了与大营角智。“他们的账簿一塌糊涂,做些手脚是自然的。上缴银库的银两和财物到底该有多少,府上大人心知肚明。瞒下的数目除了金矿收益,还有更大一项,就是大户进贡。金条银两,厨娘丫鬟,她们可抵大批银子,也最讨大营的欢心。”“私授女子?府上大人不知?”“府上睁一眼闭一眼。因为上好的女子才会送到府上。那些大户如不顺从,或者和山匪官府勾连、倚势逞强,索性就把他们‘平了’。这就可得大宗财物。凡财物人头我们都要留意,这是巡行的要紧处和着难处。”舒莞屏点头:“一切还请匠师多多留心,这些事体我全不通晓。”

舒莞屏提到银库的异灵之事,匠师惶然四顾,目光凝在黑暗中透出几点光亮的庙宇,小声说:“这是禁言的。大人,有一天夜里我去银库,穿过廊道看见老匠师的小屋闪着烛光,就往里看了一眼。老天,我吓得头发都竖了起来。大人,我看得清清楚楚,坐在案头翻弄账本的真是‘五微子’,他头发芜乱,就像押赴刑场那天一模一样。他一边翻账本一边揩脖子,不是揩汗,是把一汪汪血抹去。大人,我看得真切,没有一句夸张!”

舒莞屏惊得呆立,吞下一口冷风。憨儿还在后面,一个黑影从庙宇中走出,是那个总兵。匠师瞥一眼说:“这个总兵每次都要同来,他不言不语,其实是副都统的一双眼。”他们往前走去。舒莞屏对这位匠师甚有好感,又问了几句老匠师和他的爱徒。匠师眼睛转向一边:“再也没有那么好的雕版师了。银票上的大公像那么小,精绝到一眼即可辨认!”匠师说不下去。

小青手金春的营地在一条狭长的山谷中,散布于东西数十里。大小村庄相距很远,它们沿河而筑。河流干涸大半,只剩中间一线流水。这里的河沙堆成一座座小丘,河床上多有坑塘,那是淘金人留下的。比起掘凿矿洞,河中淘金省下不少力气。将军主营前几年驻扎峰峦深处,那里有山匪留下的洞窟和防守工事,而今移入开阔的谷地,依傍一个最大的村落。背后那片峰峦仍旧屯下大批粮草,已成可靠的据守,每有交战,主力就会退到那里。几年经营,这个大营既可享用稠密的人烟物利,又有不断加固的山地之险。大营接待府中大人通常在谷地村落。憨儿告诉舒莞屏:大公去过那些暗道勾连的山地,甚是满意。“山匪留下的粮库和炮台还在,真正易守难攻。”舒莞屏想到了“小雀鹰”的山寨:所有悍匪都有险可据,所以才铤而走险。这些人的残忍血腥超出了想象。那一次“小雀鹰”在石块上支起一口烹人的大锅,真的准备把自己扔进鼎沸之中。他吸了一口冷气。

金春将军对巡督给予礼遇。舒莞屏感谢将军,对方龇着茶锈染黑的牙齿:“如此俊俏的小生!”舒莞屏注意到将军的一双手:青魆魆的,胖而小,像一对佛手瓜。将军把手收回,放到膝头。

原计划在大营里度过三日,由府中匠师和总兵与营中账官对接物事。舒莞屏由将军或副将陪同,闲叙茶饮。将军多次言及大公和国师,表达了无尽的思念,每每提到万玉大公,总要拱手行遥拜之礼。在大营厅堂中,舒莞屏又看到了大公的画像,那是以前见过的:方面宽额,双颊过于丰实,端庄肃穆有余,只与真实的大公毫不相干。“巡督大人离大公近便,能够时常拜见,该是多大褔缘!”将军说得眼窝发红,舒莞屏有些讶异。

每夜宴饮。菜肴多为山珍,最有名的是一道野鸡蘑菇。有一种大如拇指的小鸟,面糊包裹油炸,就像一枚红枣,填到口中酥脆酸甜。将军一口一只小鸟,嚼得脆响,再次说到大公:“多么绵软的心性,见到小鸟不忍食用。呜呼,天佑大公!”他饮过几杯,一双眼睛似有僵持,鼻子稍稍堵塞,看着客人出神,还把一只小手从案下伸来,长时间放在舒莞屏腿上。舒莞屏不得不把身体移开一点。晚宴尾声,副将进来,想搀扶将军,将军伸出小手轻掴一下:“大胆!没见我陪巡督大人?”

他人退下后,将军拉住舒莞屏的手,语带悲泣:“巡督大人!仗着酒气壮胆,不吐不快!我要告一刁状了!”说着,额头渗出一层汗水,狠狠抹去,喊道:“朱砂滚子万东欺人太甚!我一忍再忍,这回不想忍了,一直等巡督大人到来!不瞒你说,我十几岁就与村西大橡树结下拜把兄弟,谁敢惹我,必死柞木棍下!而今有一群忠耿卖命的兄弟,我一声令下,一夜推平他的大营!”

舒莞屏大惊,让他有话慢说:“府上不会偏袒,将军尽可放心。”“那棵老橡树是我的拜把兄弟!”他咕哝着,最后道出原委:江北数一数二的大府邸已在这个月初“平了”,此事震惊南北。这个百年府邸根基雄厚无以撼动,几十年匪患猖獗各路争锋,也顶多擦伤它的皮毛而已。府邸蓄养精干武力,且一直受旗营庇护。时局激变风云不测,官军与河西对峙稍缓,旗营全力阻遏义军,正准备决战登州。于此难得良机,小青手金春将军把府邸团团围困。朱砂滚子万东见有机可乘,遂连夜西进,火中取栗,将隆隆车马驶入府内,金银财宝悉数卷走,美妾娇娘无一遗落。待金春将军人马赶到,高墙内已是满地狼藉。

“朱砂滚子万东胆大贪吃!我损折了一百三十余个兄弟!巡督大人,这厮需得交出大宗银两,除了充实府上银库,还要如数归还我营。这厮为遮人耳目,随破瓷烂铁押来十几个粗丑女人!巡督稍待,我让人当即呈上编目,那上面一器一物,包括端浆老妈子都记个清细,大人看过便知!”小青手金春击掌三声,副将进来,递上一个皱皮本子。

舒莞屏有些惊异:本子上记得密密麻麻,什么瓷猫枕、鸟笼、雕花檀椅、铜夜壶、烟枪、大漆镶银碗盏,细碎无尽,满满五页。最后一页是女人的名字,姓氏身份,洗衣房役工、房上侍女、厨娘,共十四位,年龄三十至五十不等。舒莞屏将编册掷在桌上:“将军所说何为?到底是何府邸?”

“还有哪个!就是舒府啊!”

舒莞屏只觉得两眼发蒙,耳畔轰鸣,再无法听清旁边的人说些什么。副将离去,小青手金春将军站起。舒莞屏仰靠椅背,一动不动。“大人疲累了。”金春将军低头看了看,嘴里发出“咝咝”声,不再说话。“我来问你,你要据实以禀,不得有误。”舒莞屏睁开眼睛,语气突然变得沉实冷厉:“舒府一事是否先行禀报府上?事后府上可曾知晓?”

“啊呀巡督!大营这些年‘平了’多少大户,都是顺手就便的事。府上知道自然高兴,也求之不得啊!”

“我再问你,这一次,府上大人事先是否知悉?”

“开始未及禀报,后来闹成这个样子,府上大人自会知悉。不过如何裁定、怎样分清干系,全凭巡督明断了!”

舒莞屏血涌额头,双臂胀疼,心跳如鼓。他紧咬牙关,扔下几个字:“等候裁决吧!”说完即向大门走去。“大人!”后面传来声声呼叫。他充耳不闻,大步踏入漆黑的夜色。起风了,庙宇檐头发出尖厉的呼啸。憨儿走来,舒莞屏仍未停步,一直沿残院往西走了很远。他迎着西风停下,转脸,对憨儿发出指令:“备马,即刻起程。”

“大人,出了何事?夜行?”

“一刻不可耽搁!”

车马驶出大营。所有人心生疑惑,却不敢询问。憨儿行令坚执,车夫抖起精神,几位武士策马在前。匠师和总兵同乘一辆骡车,憨儿和舒莞屏一起,武士骑马殿后。风在加大,山谷寒凉。夜鸟呼鸣不已,一只粗粝一只尖亮。“哦咳儿唉嗐!色而得利!”“呜呜呼哟!呼哟!”它们在山谷里一东一西遥相呼应。后来鸟鸣突然停息,接着是一只猫头鹰,它突兀的叫喊在清凉的月色下格外凄厉。憨儿靠拢一下:“这鸟儿太瘆人了!”

因为提前多日转于下一程,一路无人接应。舒莞屏只嫌车马不快,再次催促。车夫鞭声频响,车轮时而腾跳。武士提醒:“山路陡窄。”“我们不走驿路,非把车子颠散了不可!”憨儿一手揪紧车子,一手揽护总教习大人。舒莞屏两眼盯住车马,恨不得让它们飞起来。武士在车后紧跟,呼喊:“大人,我们该从北边绕行,那路好些。”憨儿说:“那要走更远的路。翻过前边垭口就是下坡了。”舒莞屏问何时才能赶到朱砂滚子万东的大营?憨儿说:“天亮吧,不过主营在白石镇,那还要跑一会儿。”

舒莞屏心中默念一个名字:吴院公。只有老人在天之灵能够保佑舒府了。那个古老深幽的府邸占地几百亩,后来又在西南二十里外建了西营。自己在府中时间不多,父母大人过世后伯父舒铨接手府中事务,就随院公去了西营,而后去同文馆。记忆中那些阴长的胡同、精致的花园、长满青苔的石栏、曲折的廊道,像里勾外连的迷宫。最难忘的是那个惊悚之夜,奶娘浑身战栗捂住他的嘴巴,躲进密室。而今,此时此刻,那个阴森与明媚交积的高墙之内,究竟是何等惨状,已不敢想象。他毫不顾惜府中主人,更不在意堆积如山的物器,只有那些无处不在的气息与呵声:它们由逝去的先人留下,是未曾谋面的祖母、外婆、母亲和奶娘,是她们。在她们的柔声呵护之下,丁香和玉兰绽开花瓣,娇媚的猫儿在精砌的石栏上奔跑;更夫穿了黑鞋,露着白色的布袜巡夜,一直走到边厢,在那里伸出烟斗与掮枪的院丁接火。这里像一架运转有序的机器,真正的掌管者是吴院公。

舒铨成为舒府主人之后,府中枯死了两棵百年古藤、五株桧树和一棵最大的雪松。“不祥之兆啊!”吴院公避走西营,牵住他的手,声声叹息。舒铨开筑六角宫,将原来的温泉扩展几倍;原有三个妻妾,后又迎娶四个,称为“七姨太”。最年轻的姨太只有十六岁,加上几位女仆,在雾气腾腾的汤池边与老爷玩“摸瞎狸乎”游戏。

舒莞屏最放心不下的是奶娘花婶。最后一面如在眼前,不忍细思。因为她年轻时貌美如花,人称“花婶”,年纪渐大仍有一副好身材,大眼漆亮。“奶娘啊,你是熟悉密室的人,愿您躲过这场灾殃!”舒莞屏一遍遍念着,喉咙如同烙炭。他开口欲问憨儿车至哪里,竟将对方吓了一跳:嗓子哑了。“大人莫是害了风寒?就要攀上垭口了。”

车马明显加速,只是颠得更重。已近凌晨四时,再有一会儿就能见到曙色。舒莞屏希望天亮找到近路,快些进入白石镇。为了不再周折,他让武士先抵大营,告知巡督一行即将到来。这也许是今生遭逢的最大险峻。他抬头望着星空,想寻一颗福星:每个人逝去都要汇入星河,有的微不足道好似尘埃,有的化为明亮可辨的大小炽亮,夜夜注视人间。他相信吴院公就是一颗明亮的星辰。似乎寻到了,东南方,高处,一颗大星。他盯住那颗星,脑海闪过一句询问:“公子,请如实回我,为什么吴院公一直不来这里?”这是大公柔怯而又执着的一问,是她在那个夜晚发出的。她在问终生不解的谜底。他至今记得她的神色、她仰起的长颈。今夜,他对自己当时的回应记得清晰:一座府邸沉冤未雪;还有,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他这会儿仍旧难忘万玉大公听到回应的神情:深深的宽慰。而现在,这一刻,在剧烈的颠簸与震荡中,他终于找到了另一种回应,这应该是更为确凿的答案:吴院公之所以没有迎着万玉大公的召唤而去,正是因为随着时光的推移,已经对河西目睹太多、知晓太多。啊,老人将那件沉重的信物交还,其实等于最后的谢绝,那是一次无法更易的辞别。

他身躯挺直,差点从车上站起。一颗心猛烈撞击。他抓紧车子。“老院公啊,我何等愚笨莽撞!不过是一场‘北煞风’而已,竟吹得我两眼迷蒙,昏头昏脑!”

曙色出现,新的一天到来。车子在晨光中击打起一片烟尘。丘陵地区的村庄还在沉睡,只有几声鸡鸣。这里贫瘠苍凉,像所有山地一样。憨儿问是否进入村庄?舒莞屏想了想,说天亮会出现营地哨卡。一个钟头之后,果然有手持弯刀的兵士出现。头领看过文书和腰牌,一边吩咐回营禀报,一边派人引路。一行简单用过早餐,携上饮食匆匆上路。营中派了两位兵士随行。

白石镇的轮廓渐渐清晰。太阳落山之前,昏沉的光色中驰来几匹马,是大营的人。有一位圆脸都尉下马施礼,迎接巡督大人。车马急急驶向镇子。迎候的并非将军本人,而是一位副将,说万东将军已在打马回程。舒莞屏不待一行人安顿下来,即对副将简要言之:事务紧迫,请速将舒府一干事体细细呈报。“哎呀,这么急哩。大人稍洗风尘,里面说话。”副将引舒莞屏进入一间屋子,面色怵然,说:“那个府邸的事只待料理完毕,即报府上。进项编目清楚,断然不敢马虎。”“人在哪里?如何处置?有无杀伐伤损?一一道来!”舒莞屏口气冷肃。副将皱眉:“这个,死人是自然的。府墙坚厚,兵丁骁勇,我们死了十几位弟兄。那个舒老爷瘫在榻上,还是让他吃了几刀。女人尽数拴来,七个姨太跑了三个,剩下几个使女杂役。”正说着,有人手捧册簿进来。舒莞屏接过,越过前面的物品详单,只看下面的女人名录。一共二十余位,包括四位姨娘,没有奶娘花婶!他手指名录一一询问,对方吭吭哧哧答不周全。“她们当中可有一位‘奶娘’?”“啊,那个奶娘呀,记得在哩,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子。”舒莞屏站起:“人在哪里?”“许是在押哩,她和三位姨太还在。没受多大苦楚,大人放心。”副将绷紧的脸上稍有和缓,弯身问道:“莫非府上大人亲自过问不成?”舒莞屏冷冷一句:“莫要多言,立刻带我去见!”

副将搓手:“巡督大人,这着实有些急了,可否稍等将军?顶多半个钟头。哦,大人一行俱已安置,备了一点薄酒。”舒莞屏不再言语,先自跨出屋门。天已黑透,院外有火把燃起,接着传来一阵嘈杂。副将两手奓着出院。舒莞屏发现人声平息,火把在稍远处晃动。过了一会儿,朱砂滚子万东将军在几个人的簇拥下走来,远远拱手。

舒莞屏向独眼将军还礼,无多寒暄,单独叙谈。他再次提出即刻去关押地。对方抚一下左眼遮罩,打个愣怔:“她们一个都不会少,造了名册呢。”“那就着人引路吧。”

三位姨娘分别关押,其余混在一排厢房中。奶娘花婶不在名录。舒莞屏断定还有别的女人被瞒下。他见到三位姨娘,两位尚能回话,最小的一位浑身战栗,已无法站直。她们随时被提审问话,有时押走一天一夜,放归时目光呆滞,汤水不进。“姨娘受苦了,我来得太晚!”舒莞屏深感痛楚,未能多言。三位姨娘斥骂“匪兽”“畜生”“虎狼”,哭诉顿足。“屏儿不知,他们杀死老爷,又把房子一把火点了,对咱没白没黑作践,姨娘只有一死了。”五姨娘撩起衣裳,“他们把我身上咬伤,真是山猫野兽!上房丫头才十三岁,押到半路就被两个都尉折磨死了,都是我亲眼见的!”舒莞屏泪水汪在眼中,不知如何劝慰。“屏儿快把我们救出,活不过三天二日了。”

舒莞屏苦寻花婶,质问副将。对方只得承认:“总要余留几个,这是通例,府上得知也不会难为的。”他引舒莞屏去一个镶有铁栏的小屋,打开一个单间,向漆黑的屋角喊道:“府上大人来了,好生说话!”舒莞屏取来烛火。一张床上,女人背向这边,头发散乱。烛光移近,女人转过一张划伤的脸。她比常人稍大的眼睛闪了一下,撩开一绺芜发,喊道:“屏儿?”

“奶娘!是我!屏儿来晚了!”

舒莞屏拥住了花婶。“我的屏儿,再晚一步就见不到奶娘了。你从哪里降下?天上?”“我在另一个大营听说了,连夜上路。这是一群恶魔。奶娘,我要一刻不停赶回府上,把你和姨娘救出!奶娘等我啊!”花婶摸他的额头:“屏儿辫子没了,屏儿!我的好孩子,原以为你在同文馆,想不到去了老万玉家!孩儿,你原来落在了她手里啊,是捆绑还是蒙骗?说与奶娘!”

舒莞屏泪珠成串。他不曾记得自老院公去世后流过这么多泪水。他从头叙说那场该死的“北煞风”,说老院公的临别嘱托。“我只想交还一件物品,看她一眼,然后就原路返回。是那双眼睛牵住了我。奶娘!”花婶为他解了头上的绫带,仔细拢起散发,系好,直盯着:“屏儿,你今夜从这里离开,这辈子就见不到奶娘了。你就像我亲生的,是吃我的奶长大的!今儿,就是这会儿,你要迎着蜡烛给我发个誓!你说,挣脱了皮也要逃出老万玉家!你说给我听!”

“奶娘,我说。我说了。”

“你大声说,一字不差地说与我。”

舒莞屏跪下,一字一字说了一遍。他站起:“奶娘等我。您等我啊,前后不过两天三夜,我必定做到!”花婶揩去他的泪滴:“屏儿,你记住,奶娘没什么紧要,你只记住发过的誓就好,断然不可反悔!也许吴院公做错了一件事,也许我错怪了他。屏儿,你愿最后听奶娘一个故事吗?”“奶娘,我听着。”

“奶娘进舒府那年十九岁。老爷太太待我如同至亲。吴院公年轻,那时没一丝懈怠,对下人体恤,处处行事公道。我从没见这么俊气的男人。他骑马舞剑,我都在看,只不敢走近。我不知他为什么独身一人,觉得他在等一个人,这人是我该多好啊!我自知配不上他,夜里对天祷告,说就让这个男人正眼看看我吧!我那时像个小姑娘,又像嫁人前那样脸红心跳了。吴院公一点都不知道,他要操舒府的心,哪有空闲看一个奶妈啊!”

她擦着眼睛,侧过脸庞。

“后来呢?”舒莞屏觉得颤颤的询问被夜气吞没了。

“后来就是那个夜晚。吴院公浑身是血进来,我为他包扎。我吓晕了。我想这个人该留给我,我会伺候他一辈子。他有了假腿,又能骑马了。我看着人和马,知道自己还是不配这么好的男人!屏儿,我这会儿告诉你,奶娘这辈子心里只有一个男人,可他直到离开那天都不知道!”

舒莞屏泣呼:“奶娘啊!”“屏儿,时间不早了,快去救府里那些人吧!我把话说出来,也就再无牵挂了!走吧屏儿!”她把他的额头按在胸前。

“奶娘等我!”这是他最后的叮嘱。

舒莞屏直奔朱砂滚子万东将军那儿,副将一直碎步跟随。万东将军垂下眼睛,显然忍住了恼愤:“营里依规行事,编册完毕,自然会连人带物一并呈送,巡督以为有何不妥?”舒莞屏知道无须议辩,只留下一句生硬的告诫:“将军必能知晓舒府之重。请将军严束部属,不得对女子有丝毫冒犯。兹事体大,故而再嘱。我将连夜赶回府中面见大公,不日即有裁定。”“嗯哼?”将军瞪起一只独眼。舒莞屏站起。

舒莞屏大步出门。朱砂滚子万东对欲要追去的副将说:“由他去吧。好生蛮气。”副将一脸困惑:“也许大公有言?咱们如何是好?”“先应付几日,备下运送人和物器的车辆。”

憨儿几位一直在院中等候。舒莞屏说:“诸位听好,行程有变,我须立马回返。憨儿与总兵匠师及一位武士留下,另外两位随我上路。”憨儿看看总兵,又望着舒莞屏:“我和大人一起吧!”“营中事大。须留意这些女子,切切护守。”他的手放在憨儿肩上。

三匹快马驰出白石镇。北风正疾,时近午夜。两位武士一路引前殿后,无奈巡督大人的马总要冲在前边。如果去沙堡岛即要向北,中间至少换乘一次篷船。三匹马直奔西部山岗,从那儿急驰三十里再转向西北,正是行营方向。舒莞屏叮嘱自己:万玉大公就在那里,我要面见大公!这是至危之时,除了她,无人能够挽回那些生命。“天哪,我已别无选择。”他知道,在这个特别的时刻,哪怕只为了奶娘,自己也会向大公发出乞求。冷风刺向双颊,他只顾催促快马。

一天一夜,除了下马饮过流溪,再无耽搁。三匹马都在淌汗。抵达行营天色还早。舒莞屏让两位武士宿下,自己直奔小院。“她会在那里,也许正在晚餐。大公啊!”他心中默念,双手攥紧,望向连成一体的草顶大屋。身穿黑衫的卫士引他去一间小厅,说一声“大人稍待”,然后走开。茶饮已凉。内侍终于回来:“总教习大人,大公昨日忙到凌晨,这会儿刚用早茶。她在书房见您。”

踏入这间屋子,如同梦幻。陈设如旧,空无一人。有某种草药的气味。仆人请他坐到长案一端,另一端有空着的高背椅。案上铺了布巾,除了一件朱红瓷瓶,不见其他。书架旁的盆花还在。他目不转睛盯着角门,等待开启的一刻。“大公!”他在门扇推开的同时喊道,双腿欲迈向前,却被钉住一般僵在原地。大公做个手势,坐在另一端。啊,大公有些瘦了,头上还是那条浅紫色锦缎,额下长眉微蹙,似有怜惜。果然,大公已经得知他几天几夜驰行山岭。

“大营的快马也在公子后面赶来了,我刚刚看过他们的呈报。舒府之事实出意料!可惜补救已晚。公子该不是为那三位姨娘吧?奶娘必定得到照拂,一切从愿。其他人也断不会难为。”大公语气平缓,没有一丝躁急。

这出乎他的意料。一汪泪水旋动,最后在眼中干涸。他的声音因嘶哑而显得遥远和陌生,大公不得不侧耳倾听。他先是谢过英明无双的大公,然后请求放过所有女子。最终,他还是无法忍下,开始痛斥那些禽兽:他们从来不配功名勋位,是所有人的死敌。“我愿亲眼看到他们被诅咒、被惩戒、被大公赐予的宝剑刺穿。我不得不重复那位惨遭凌迟的革命党人的话,‘匪患不等于举义’。”

一句出口,戛然止息。好静的一刻。大滴汗水从额上涌出。大公垂下眼睛,像发出声声自语:“甚好。嗯,果然是那位总首特使所言,是他的话。”“大公,我一时愤激。可是,那些淋漓血色,是谁也抹不去的,大公!”

大公站起:“我明白了。公子该用早茶,好好睡一觉了。”她转身,并未马上离去,回看怔在原地的舒莞屏:“我想提醒公子,正是那些杀人如麻的恶魔,朱砂滚子万东将军他们,已经为你、为吴院公报仇雪恨了。”

“可是,一切并没有像吴院公想的那样。他们杀死舒铨老爷,从此也就死无对证了!”

大公往前跨出半步:“舒府老爷、这座百年府邸,又是谁的死敌?公子真的以为这些都需要一一求证吗?”

舒莞屏胸中沸涌,却难以找到喷射的出口。他紧咬牙关,险些咬碎,最后低语应道:“我记住了,大公。大公的教诲我会谨记。大公多多保重,您的康健牵动所有人的心。大公!”

他看着她转去。步履轻轻,无声无息。哦,脚下是一层蒲垫,编织了花纹。他竟第一次发现这些纹饰。他注视着那扇小门一点点闭合。仆人和他一起出门,一直走到餐厅。他正努力振作,驱赶阵阵困倦。大口饮下茶水,吞食糕饼,然后伏在桌上。一睡就是几个钟头,醒来发现自己被人扶到了一旁的长椅上,身上搭了一件薄毯。他揉揉眼睛,一时不知身在何方。窗外咫尺就是一丛茂竹,碧绿的叶子在风中荡漾,他顿时记起:这是行营啊。

头疼欲裂。他手扶墙壁站起。有人过来搀扶,踏上花砖甬道,进入屋门。这是一个小小的套间,正是以前住过的地方。侍者请他安歇,他叫住对方:“请传两位武士。”侍者应声而去,他歪在了卧榻上。

两位武士赶来,听到的是一阵鼾声。“大人实在累了,让他睡吧。”整整一个白天,舒莞屏都在酣睡。直到晚餐时,舒莞屏见到两位武士,第一句就是:“误了大事!快快备马!”武士说:“大人,大营的快马早就返回了,估计这时已经到了将军营地。大人自可放心。”舒莞屏稍稍平静了一些。他在廊前站了一会儿,看暮色里的庭院和竹丛。“这是我和特使交谈的地方。”他心里默念一句。

一夜梦境紊乱。好像睡在木瓜林中,香气逼人。一人牵手,一匹栗色大马从大门进来。“屏儿看谁来了?”说话的是奶娘。骑在马上的是吴院公,他将奶娘怀中的屏儿接过,拥上马背。舒莞屏脸上有了一抹曙色,睁开眼四下环顾。远处有马嚏声,他猛地坐起。啊,突然记起了两位武士:他们这会儿一定是倚马而待,正等自己上路呢。

舒莞屏急急穿戴,出门后直奔小院东门。太阳已经升到树梢,晨霭还未消尽。听到马的嚏声,拐过墙角,那里有三个人和三匹马:除了武士,竟有憨儿。他甚为吃惊,不知出了何事。憨儿独自迎上,满脸憔悴,原来刚刚经历了一场夜奔。“大人,匠师和总兵留在那儿,我有急事回来禀报!您见到大公了?”“大公已全部应允。快马也返回大营了。”憨儿大口吸气:“也许我和那人在路上错过了。大人,您刚离开就出事了!在押的女子有三位自缢身亡!”“啊,她们是谁?”“两位姨娘,还有,还有奶娘!”

第十七章

沙堡岛寒气袭人。再有一个月的时间,这里的人就要像鼹鼠一样,钻进一座座入地半截的冬房子里。西风和北风轮番呼啸的日子,正是忙于储备和享用的时候。坚果和块根堆积入囤。红鳍鱼鲜美逼人,吃不完即晒成鱼干。土黄色的自酿酒和烈酒一起畅饮。呕吐伤身的副都统们纷纷入住大药堂,在入冬前的最后一个月份接受药浴和五花八门的治疗。药堂女总管舒眉阔步,指挥那些药娘快步急颠。她们时而发出的尖叫让正在冥思的坐堂道人心生厌恶,老人不得不站上廊道,对匆匆走过的女总管做出吓人的手势。

国师府落叶成岭,因为冷大人喜听踏叶之声,故而无人清扫。冷霖渡对离自己不远的那个年轻人时常牵挂,对身边人说:“总教习大人是我的芳邻。”舒莞屏正在度过自己的煎熬之期,冷大人十余天未曾与之一起宵夜。大人叮嘱小棉玉宽慰公子。小棉玉说:“他也该释然了,那些留下的舒府女人没甚怨恨,有的做杂役,有的嫁人。舒府没了,她们又能去哪里。”“公子做甚?”“仍旧译书。”

小棉玉来到舒莞屏这里,格外小心。她为其斟茶,归置主人随手放下的物品,静默中偷窥他的眉宇。“公子尽可放心,两位姨娘,一位从了副都统,另一位许配的也是头领。她们都是安稳的。”她声如蚊蚋。舒莞屏无语。他早就与她们见过了。小棉玉沉静时又变得羞涩,身躯缩起,下巴抵在胸前。他时而翻动案上那摞纸页,心思却在别处。

入夜,舒莞屏长时间伫立窗前,与空中那颗星辰对谈;疲惫了,半卧榻上翻书或涂抹纸页,仍旧与那位老人交谈。“院公,我终于明白,尽管已经太晚。归总而言,他们这些人只做四件事:说谎、抢劫、杀戮、交配。”最后的字眼过于粗鲁,却一时找不到更合适的词语替代。他掷笔呼道:“奶娘,您还是没有等我啊!”眼前总是闪过那一幕、那一夜、那闪跳的烛光。最为痛恨的是自己对那个永诀之夜竟然毫无察觉。“你今夜离开,就再也见不到奶娘了!”啊,她当时说得何等分明,只因救人心切,全没听进心里!就这样铸成了大错,终生无法补救。而今只有面对那句誓言了,它是奶娘让自己大声说出的,而且当时跪对了烛光。

这是必得铭记的一句必践之诺。可惜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至多还有一月,大风呼吼的酷寒之日就要到来,那时无法上路。除了陆路还有水路,届时处处雪岭纵横、水道冰封。他已急不可耐。难的是怎样走出沙堡岛,获得一张出行牒令?出逃方向只有东部和南部,因为终究还要渡河。他面对草草绘制的那张地图细细推敲:如果从西部渔场南绕,将多花一倍的时间;循行营之路往南,设法进入黄金通道,那里陌生无测且更加艰辛。无论如何,都要找机会渡过界河,然后抵达烟台码头。他发现自己首先想到的,仍旧是返回南国。季考和年考都错过了,可是大海还在,那道天际线还在。百年舒府终成一炬,半岛再无立足之地,那就只能向着天边飞去。原来父亲生前让儿子学会通行四方的语言,就为了这冲天一飞。

几位通嘴子携来柿子和梨枣,用日语和德语与他对答,同时还带来了各种消息:府中大人、大营将士,这些幸运者分别都在这个晚秋得到佳人。“她们来自河东城镇、大户人家、山地和海岛。有的会说江南软语。”银库又出异事:有一天匠师们拆开一箱银票,打开后全都喊叫起来,因为一张张票子上全都沾了血渍。“老匠师哭了,他说其实徒弟从未离去,就伏在桌子对面默默雕版。”年轻通嘴子为了证实,边说边掏出一张簇新的银票:上面真有殷红的血色。

关于血渍有更惊心的解读:被污过的银票交给大药堂道人鉴验,方知这是加害于大公的某种魔法。怪不得大公染上风寒难以痊愈,不得不日日药浴。舒莞屏想起那天在行营中闻到的草药味儿。一位通嘴子透露另一讯息:不久即要东渡,赶在入冬前谈一大笔火器生意。

东渡的消息让舒莞屏彻夜不眠。他在想一个天赐良机:如果能随通嘴子进入那个东部城市,余下的事情就好办多了。现在的至大问题是怎样争取走这一程,怎样与弟子同行?他害怕冷大人那双洞悉的眼睛,可一旦放弃这次尝试,又将后悔莫及。一夜苦思冥想,权衡掂量,终算找到了一个不错的理由。他鼓起勇气,第二天夜里九点,向瘦削青年提出拜见国师大人。然后是静静等待,站在镜前看自己苍白的面色,深深吸气。有人叩门,是憨儿。啊,憨儿身后竟是冷霖渡,大人面带微笑,手持一杯咖啡。舒莞屏迎上去。

“公子气色还好。”冷霖渡看他几眼,将杯子放到案上。舒莞屏展放眉头,让声音变得舒缓而轻松:“那天看了大人新绘的大公画像,总也难忘。我见过乡间和大营多少造像,远不及大人笔下之万一。”冷霖渡收敛了微笑:“公子尽可挑剔。不过,它们终究无法超越那幅‘大公策马图’。”舒莞屏抚着胸部,从内衣口袋掏出一个纸卷,展开,是憨儿赠予的那幅绢像。冷霖渡呼出:“啊,好生工细!”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把长柄透镜,远近端详,摆动下巴:“可见民间自有高手。所惜未能挣脱窠臼,望去颇似佛像。”“大人正中肯綮。下颌和面颊过于丰厚了。”冷霖渡合掌而笑,抬头盯视说:“公子,这个时令何不入住大药堂稍做调理?接下去的几月难得出门,要闷在冬房子里了!”舒莞屏挪动一下椅子,像是刚刚想到了什么,说道:

“大人说得极是。我只想在入冬前出去透透气。正好几位通嘴子要出远门,若能与之同行,也可知道他们学到的本事到底如何。”

冷霖渡饮下剩余的一点咖啡,咂咂嘴:“嗯,提调会有自己的打算。她那里事繁,也并不省心。”舒莞屏心跳加快。他不知冷大人最后一句在说什么,想了想,可能是指银库幽灵的事。他按捺内心的急切,不再谈论东行,只由这帧小像谈到大公入秋以来染上的寒疾。冷霖渡说:“药浴还好。但愿大公能早日康复。”

舒莞屏第二天见到小棉玉,直接提出与几位通嘴子一起东行。她哼一声:“这几张早该缝上的嘴巴!幸亏只说给总教习一个人听。”舒莞屏说:“都是我的徒儿嘛,他们有了一点本事。不过到底如何,我倒要亲眼看看。快进冬房子了,这之前也想找个机会出去走走。”小棉玉犹豫着,过了一会儿说:“此事不宜声张。不过你要随行,阵仗未免大了些。”“哪里多我一人啊。”“不然,”小棉玉直眼看他:“公子出行事大,那少不得憨儿和武士一路随护。”舒莞屏叹气,仍旧坚持说:“我终日闷在屋里翻弄文稿,非要活活憋煞不可!”

东行之事终得应允,而且因为舒莞屏的执拗,果然随护从简,只带憨儿一人。一路上两位年轻的通嘴子有些兴奋,多用洋语与总教习对话。他们显然对这条路十分熟悉,与自己的师长同行也非常高兴。舒莞屏对目的地不曾多问,只料定这一程终要抵近界河,至于渡河与否,那是后面的事。这次照例要先出大城池,再由水路转向陆路。稍稍出人意料的是,两辆车子刚刚驶出不久,后面又驰来两骑,原来是府上增派的两位武士。他们说了府上大人的意思:总教习出行,要严密护卫才好。舒莞屏对突然发生的变更感到诧异。如此一来就有了四位骑乘引前殿后,实在是一支不小的队伍。中途歇息时,舒莞屏见两位武士与憨儿踱向路边,三人正窃窃私语,见他走近即大声言说天气云云。

如同所料,第二天夜宿大营,又见到了胖胖的副统领和辛辛阿二。他们出营迎接,副统领拱手说:“分手后梦见总教习两次,一次去南塘打野鸭,大人箭法了得!”憨儿笑了:“大人从不使箭的。”这里是舒莞屏最熟悉的地方,已有过三次造访。最难忘与那位革命党人的会面,还记得那间房舍。晚宴后,舒莞屏特意从那座小屋旁走过,憨儿和两位武士一直相随。

下面一程该是大草营了。启程前两位武士突兀地告诉舒莞屏:“大人,府中大人行前特嘱,让您在这里原地歇息就好,等他们两人归来再一起返程。”“竟有此事!断不可以!”舒莞屏正色。憨儿进言:“大人,府上大人既说,那就留在营里罢。”副统领击掌:“多好的机缘!大人在营中多待些时日,真真是求之不得呀!”

没有办法,舒莞屏眼睁睁看着两位通嘴子继续东行,自己与憨儿和武士滞留营中。一天太过漫长,舒莞屏出门闲走。他转到那个窗扇闭合的小屋前,伫立了一会儿,又向南走去。他想起了水塘边的算命女人。身后不远处是憨儿和两位武士。他终于明白:这三个人是不会离开自己了。

晚宴时舒莞屏稍有兴致,谈到了操演场那些令人眼界大开的西洋火器,还有中途的海猪奇观。“啊啊,除了季节不合海猪少了些,操演场正有一场演练哩!”副统领十分得意。舒莞屏问:“大人为我们备下一条篷船怎样?他们几位能来营里一次实在不易。”副统领拍腿:“那有何难!”舒莞屏对憨儿几个说:“还不快向大人敬酒!”

第二天一早篷船备好,随船的是辛辛阿二,携了沉甸甸的食盒。上船后,舒莞屏对他们三个说:“你们好生见识一番吧,我从头看过演练,都是从没见过的时新火器,好大的阵仗啊!”随着深入水道,两边红色蓼叶和层层蒲荻多起来。憨儿说:“这里蹿出妖怪也没什么惊奇。”正说着传来凄长的叫喊,一群群沙锥惊得飞起。阵阵叫声像老人发出,粗哑哀绝。“每到入冬前总有这种怪嚎,不知是走兽还是飞禽。”辛辛阿二说。后面的桨手接答:“有两腿直立的老灰妖,它们能把小孩抱走,兵士用箭射杀,它全然不理!”大家一阵惊骇。“这里的春天和初夏是海猪的天下,那才叫悍蛮哩,吭哧吭哧喊得像打雷,传到操演场那边,兵士们就和它隔空对骂。”辛辛阿二说。

篷船停在汊口栈道,要从这里去操演场,有人拉着几匹马候在那里。辛辛阿二领人上岸,舒莞屏没有挪动,只对他们说:“我在这里饮茶等你们。”憨儿和武士回头看着,有些犹豫。舒莞屏向他们挥手:“你们去吧,别再耽搁!”辛辛阿二催促三位上马。武士在马上回望几眼,还是打马去了。船上只剩下舒莞屏和两位桨手。他们从食盒中取出糕饼和杯盏。舒莞屏为桨手不停地添酒,看他们大吃大嚼。桨手脸色紫红,舒莞屏为他们再添满满一杯。远处林中又传来声声野嚎,舒莞屏说:“咱把船划得近些,我倒要看看嚎叫的是什么怪兽!”

篷船往前划行,凄厉的嚎叫仍在前边。舒莞屏将裤脚扎起,抄起一把弯刀,攀着水柳根须登上岸去,回头叮嘱:“切不可离船,在这里好生等我。”两位桨手答道:“大人放心便是。”舒莞屏转身踏入苇蒲,拨开纠扯的荆葛,四周惊起无数蹿蛙。船与水道很快掩在身后,他不再细看脚下,只顾大步往前。从太阳的方位判断,此刻约为上午九时许。他知道,须在太阳落山之前走出这片沼泽,不然就无法夜行。稍做一番计算,先要穿过山北村落,然后才可攀越丘陵地区,这就能在天亮前跨越山垭。那是小青手金春和朱砂滚子万东二位将军的守地。如果两天一夜不眠不休,第三天一早或可接近青州,就由那里渡河。他一直在想那条通往南国的航路、那座码头。

舒莞屏看看太阳,估计此刻该是辛辛阿二和三个人回返的半途。两位桨手等到这会儿一定焦灼不安,却又不敢弃船。那四人回到船上就会明白过来,然后将是一场拼命追赶。舒莞屏认定这几个人一旦进入无边的荒芜就会迷路,他们再无用武之地,只能在沼泽水汊间打转,进退两难。自己有幸在同文馆学过地理勘测,不会弄错方位。他最担心的是第二天:大营一旦传下快马牒令,南部山地的所有哨卡都会布下警戒,巡行马队也将出动。不过转念一想,又有一丝侥幸:自己也许不值得那些人大动干戈吧。

太阳抵地,草野欲燃。这里是水汊沼泽的边缘,大小村庄依稀可见,远处的沙岭像巨大荒冢般出现在前边。舒莞屏感到饥渴,这一天除了匆匆吃过几口糕饼,未沾一粒一滴。夜里正好穿越村落,可此时最渴望能有一次畅饮。这个季节所有可食之物都已收入囤中,地上水洼不宜饮用。他在星空下疾走不停,声声自叮:忍住,咬紧牙关!他不敢挨近那些伏卧野地的小屋,把狗吠甩得很远。前边又有一个小村,犹豫片刻,最终走向村边的一幢孤屋。窗子透出微弱的灯光。一下下拍门,拍窗。灯熄了。“我是迷途的赶路人,想讨一口水。”他对着门缝喊几声,再喊。灯亮了,里面传出一句:“到窗前来。”是老婆婆的声音。窗子打开一道缝隙,闪着一双眼睛。窗缝开大一点,一只抖抖的手递出一碗水和一块糠窝。

他顾不得道谢,喝一口水吞一口糠窝,噎出了泪水。谢过老人,再次疾行。仰脸找那颗熟悉的星星,啊,它还在那儿。“老院公,有一天我会去您的坟头,从头细说那场可恶的‘北煞风’;还有,我要讲出奶娘一直隐在心底的那个秘密。”他发出一阵低语,两眼滚烫。因为那碗水和糠窝,身上有了一点力气。他准备一口气登上丘陵。

避开大小路径,只循獾兔踪迹向前。他不断计算里程,想着如何避开巡行的马队。他想起憨儿,料定这个最熟悉主人心思的人,也难以想到自己会直奔山地,而一定要往东急窜。他看看太阳,认为这个时候如果真有追剿的马队,必会封堵通向河岸的所有道路。他还是想一个人:憨儿。无法猜想这位贴身侍卫与自己重逢,比如狭路对峙的那一刻,将会怎样。

太阳西坠,山地变得陡峭。南行四十里,再折向东,只需小半天就可以看到那个灼烫之地:舒府西营。他全然没有想过在那里停留,因为所有与舒府有关的地方都可能成为陷阱。那里已成焦土废墟,这有点令人难以相信,却是真的。他强制自己的双脚踏向西南,迎着那座高岭。夕阳烘烤的大山如同一面火壁,闪射橘色。他喜欢这种颜色。这个季节的山地黑得真快,他需要尽快翻过山岭。

山阴处十分难行。那些发白的地方是踏踩的小路,他要小心避开。天黑了,没有星光,无法判断准确的方位,只得凭太阳落山前看到的那面火色岩壁的位置,往西绕行。他想在午夜之前越过山脊。

攀上一道崖畔,两脚踩落几块滚石,咚咚声传出很远。他长时间不敢移动,屏息静听,然后轻轻挪蹭到一棵侧柏下。空中闪出星星,他努力辨识,发现自己已经偏离了方向,好像一直在山岭的北麓攀爬。他吸了一口凉气。从低洼的石沟穿过时,脚下发出碎石的挤压声,不得不放缓脚步。似乎听到了什么。驻足侧耳,风在树梢掠过。马上就要攀上沟谷,那里有几棵高大的栾树。他想在树下歇息一会儿。刚刚驻足,倚住大树,有什么从高处哗啦一声垂落下来。躲闪已经太晚,原来是一面捕兽网,把人罩个正中。头脑嗡嗡鸣响,只管挥动弯刀,奋力挣脱。网绳勒住了他的双臂,无法动弹。黑影里发出几声嗤笑。

火把燃起。舒莞屏盯住围近的几个人,从打扮上看是山匪。几个人一拥而上,扭下他手中的弯刀。“你等何人?”他冷厉喝道。一个戴了豹皮帽的人答:“俺是网麂子的。”“那就放开我。”领头的环顾一旁,大笑:“你是什么人?为何走夜路?不怕硌了蛋?”舒莞屏答:“我是青州山南人,迷了路。”一个人上前撩起衣衫,回头叫着:“老天,谁有这么好的锦缎提花小袄?分明是个少爷!”豹皮帽绷紧嘴唇,低头捻动衣襟看了看,问:“到底何方神圣?从实招来!”

舒莞屏镇静自己,想尽挣脱之方,说:“我本山南大户人家,你等若行个方便,可奉纹银百两。”一个人凑到豹皮帽跟前:“大营说北边跑出一头麂子,莫不是他?”头领拍手:“着!”他们立刻往他腿上加拴两道绳扣,把网箍紧。“从实招来!是不是逃走的麂子?”豹皮帽怒喝。舒莞屏闭上眼睛,说:“想得银子,就送我回家!”“那倒不急。网到大麂子还愁少了银子?”豹皮帽对几个人挥挥手:“走也!”

曙色将至,舒莞屏陷入沮丧。山匪将人揪紧,踏上一条起伏的小路。舒莞屏觉得这片山地有些熟悉,心中一怔:脚踏的正是连接两位将军防地的通道,是自己那一夜率车队急驰的一条路!一阵绝望将人淹没。他停步,不再移动,那些人就用力牵拉。豹皮帽说:“再大的麂子也拽得动。咱们这就交差去。”

翻过一座山包,哨卡出现了。兵士们和豹皮帽嘁嚓了一会儿,急急跑开。一会儿,过来几个骑马的人。

原来这里是一座小营,舒莞屏给押进一个院落,关到一间黑屋中。天黑前开始审讯,一张桌子后面坐了神气活现的光头总兵。受讯人给拴到柞木椅上,又加缠三条铁链。“我来问你,姓甚名谁?从实招来!”总兵问。舒莞屏重复一遍老话。总兵点头:“好个大户人家,皮肉可也禁得?大营早就传出牒令,金春将军明日就会差人过来,不如早早招供!”舒莞屏心中惊呼:原来是小青手的地盘!他闭上了眼睛。

噼噼啪啪的鞭子抽在身上,像挨了烙铁。舒莞屏紧闭眼睛,默念:“这就是我听到的‘噗噗’声。”血从衣衫渗出,鞭子停下。总兵磕磕烟斗:“今儿就到这里,明日老虎凳,后日辣椒水,大后日拔你两颗门牙。”

第二天,总兵真的让人将他捆在一条凳子上,一块块青砖塞到脚下。汗水浑流,上衣湿透。第三日有人端来两瓶红水,散出刺鼻的辣气。总兵说:“大营只要见到活人就成。我要知道捉的是不是麂子。”正说着,有人匆匆喊叫:“大营来人了!”总兵迎声出门,看着马队和兵戈,喊:“多大阵仗!看来咱真的逮着了一头麂子!”

舒莞屏被押到小青手金春的大营。“啊哟公子,成了叛逆?”金春将军向他拱手,又转向身边的人:“公子也敢拴捆?解了!”舒莞屏活动手臂,说:“将军,我在沼泽迷路,落入山匪手中。”金春和蔼之极:“是啊!公子受了太多苦楚,须弄些肥肴滋补才好。来人哪!”

两人坐在矮腿桌旁,面对一盘热气腾腾的烧肉。金春将军饮下一碗,看饥肠辘辘的舒莞屏用餐。天黑下来,灯火昏黄。金春将军说:“公子算是幸运。要知牒令已下,凡叛逆人人得而诛之。我偏爱惜公子。”舒莞屏惊异于这人婉细的声音,看到一只青黑色的小手伸过来。“我会把你留在营中,日后用八抬大轿送你过河。公子意下如何?”

直至午夜,金春将军还在缠磨,发出“哈嗒哈嗒”的呼吼,就像石板上裸晒的海猪。金春吼了一会儿,突然扑将上来。舒莞屏将烛火移向他的下体。“嗷嗷,哦尔嗷呀!”金春大叫,抓起衣衫围上腰部,开门呼号:“快给我捆绑起来!然后,”他指着一位瘦小的兵士,“去把鸡舍的脏婆子喊来!”

舒莞屏被捆在一张大床上。金春将军万分委屈,坐在床边咬牙切齿:“咱这回有大喜赏!”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婆婆,头包布巾,脸如炭色,嘴里嚼着什么,不时往地上吐一口:“大人又有甚事?”金春将军指指床上:“这人不驯,交你折弄了。”婆婆上前看看,说:“原是上好的小生。”

脏婆子哼叫着爬上大床。舒莞屏厉喝,对方置若罔闻,硬要褪去他的衣装,撇嘴:“哎哟,里外衫儿都是上好料子,嗯,白生生的好人儿,怕也不是省油的灯。”金春将军凑过来:“脏婆子只管折弄,让他告饶。先给他‘放辘轳’!”脏婆子将一根细绳缠上舒莞屏下体,一端握在手中,退到稍远处拉拽起来。舒莞屏痛楚难忍。脏婆子眯着眼坐近,舒莞屏在她耳边发出威吓。金春将军举着烛火,叫道:“看你如何躲闪?”舒莞屏转向金春:“捆绑赤手空拳之人,也算堂堂将军所为?”金春哼着,瞥一眼,说一声“罢”。脏婆子松开绳扣,舒莞屏活动腕部。金春笑吟吟凑近一些,刚要伸手,舒莞屏侧闪,横腿踢中对方腹下。一声恶嚎,血色洇出。脏婆子大吼:“了不得啊!出人命了啊!”

几位壮士拥入,金春将军已痛厥在地。副将掐捏摇动,大喊:“哦哟,身手了得!快上大锁!”

金春将军卧在床上。第二天副将进门探望,将军说:“趁府上车马未到,立即斩首!”“这可使不得呀!”将军哼一声,从枕下摸出一张加盖红色关防的纸片,晃动说:“立斩!”副将摊手:“府上车马已经来到!”金春将军示意他近些,耳语一阵。副将点头离去。将军冲着他的背影再次狠嚎:“跟上护营,下手利落!”

营中一再挽留府上车队,未被应允。舒莞屏走出监房。“大人受苦了,在下晚了一步!”憨儿拱手。武士和副将几个站在一旁,脸色冷峻。副将说:“总教习大人,在下照应不周,还望海涵。”舒莞屏一脚踏上车子,对憨儿说:“沼泽迷路,落此险境。”憨儿说:“是的大人。”副将上前阻拦:“大人有伤,须乘另一辆。”说着让人将舒莞屏搀向遮了布幔的骡车。营地派出一队护卫,他们个个身佩弯刀、弓弩和火铳。

车马一路向北。按府中牒令,一行人须直接去东部大营。舒莞屏这才想起,自己的柳条箱包还遗在那里。车队翻过垭口,道路平坦,两边树木变得高大。再走二十余里即可抵达沼泽,然后改乘篷船。离沼泽越来越近,憨儿发现后面的车马慢下来,最后竟停滞不前。一位总兵下车,对憨儿说大人有些疲累,稍做歇息。两位武士搀扶舒莞屏下车。憨儿遥望泽地,计算篷船到达的时间。正这时,后面传来一声呼叫,憨儿回头,见舒莞屏一边往后退走,一边与几位随车的护卫搏击,赤手应对刀戈。他大喊一声:“不可伤及大人!”

憨儿喊着,与另外两位武士冲上前去,舒莞屏已退入路边灌丛。憨儿至此明白:营中护卫欲置舒莞屏于死地。那些人大喊“叛逆要逃”,然后火铳弓弩齐发,两位未及还手的武士立刻倒在血泊中。一群护卫两眼血红,迎着憨儿扑来。憨儿连连掷镖,前边的几个护卫倒下,其余掩入树后。憨儿躲过几支箭镞,看着反身迎敌的舒莞屏,大声呼止。伏在草窠中的几个护卫突然蹿起,围住憨儿弯刀齐砍。憨儿在地上滚动,躲闪腾跃,白刃飞旋,几个护卫瞬间毙命。

舒莞屏且退且顾,身后箭镞飞溅。憨儿终得挨近舒莞屏,用身躯遮挡。箭镞掠过,发出可怕的“嗖嗖”声,扎入身侧橡树。憨儿寻找密挤的树木,刚说了一声“大人”,一个踉跄倒地。舒莞屏弯腰去扶,憨儿已扳住一棵柳树站起,再次用身体遮护。憨儿肩下洇出血迹,舒莞屏并未发觉。他们相扯跃过稀林。刚踏上松软的白沙,又一箭镞射中憨儿。白沙染红一片。“我的兄弟!”舒莞屏将其搂在怀中,发现了两处致命箭伤。“你为何救一叛逆?兄弟!”呼喊撕心裂肺。憨儿目光将熄,吐出最后一句:“大人快些!大公,她在府中等你!”

寒风将手上脸上血泪瞬间吹干。舒莞屏如同逃命之麂,一头扑向蒲荻柳棵。甩开一丛丛荆棘枣棵,两脚飞过尖芒,大口吞下北风。回头看,不闻一丝人声,也无箭镞飞鸣。他瞄一眼太阳落山的方向,飞奔而去。

舒莞屏认定那些篷船会空等一场,却未承想大营副统领已将手下人马分为两支:一支走水路,另一支踏进沼泽。潜在草中的人马一直苦等,最终听到了草树碰撞声:一头白狍子正在蹿跳。狍子跑出几丈远,一个追赶狍子的人出现了。副统领示意兵士不出一声,紧紧盯住,待那人跑得更近,大喊一声:“着!”

舒莞屏看着那个美丽的身躯,如一只灵巧的小船荡开草浪,瞬间不见了。他正有些失望,忽然听到唰啦啦的响声:几十支弯刀一齐出鞘,前后左右全是兵士,一个个红眼疵疵,头上沾满草叶。“公子啊,总教习大人!你可知我也在追赶狍子?”副统领从一棵合欢树下走出。舒莞屏惊得合不拢嘴巴,极力镇定自己,说道:“副统领大人,我在沼泽迷路了!”“正是,公子迷路了。”副统领仰脸眯眼,猛地收起笑容,厉声喊道:

“给我拿下!”

从沼泽到篷船,一路兵士簇围,个个手不离刀。副统领与舒莞屏并坐舱中,眯目少言。进入大营,副统领说:“你从这里跑开,大营自然难脱干系。眼下总算两清了!”他对哈腰听命的辛辛阿二说:“交与提调大人!”舒莞屏心中诧异:小棉玉?正这样想,对面走来十余人,中间是一女子,果真是她!他们走近了,副统领向小棉玉拱手:“提调大人,迷路的人寻回了!”小棉玉走向舒莞屏,只不说话,示意他一起向前走去。辛辛阿二在前边引路,踏上长廊,右拐,来到一间屋子。小棉玉说一声:“请吧。”她与舒莞屏进屋,其余人退去。

舒莞屏有些恍惚,过了一刻才认出这是离开前的那间屋子。柳条箱包还在。“提调大人,这是一场迷途之误。”他说。小棉玉看他一眼,目光移向一旁。“我的箱包还在这里。”“公子匆匆上路,难免疏失,遗下东西。”她语气沉沉的。舒莞屏掏出一片沾血的旋镖,那是憨儿最后攥在手中的。“提调大人,我死不足惜,只连累了憨儿和两位武士。这些,须用命还。”他低下头。小棉玉问:“公子想想,还有什么遗在府中?”他用力想,想不出,答道:“属于我的,只有这个箱包。”小棉玉摇头:“不然。”

晚餐时小棉玉嘱他更衣。破损沾血的衣服换下,额头和颈上的伤痕更加触目。舒莞屏端着杯盏凝神,口中喃喃:“憨儿!我的兄弟!”杯子跌在地上。小棉玉眼角有泪,抽动鼻子,长长的鼻中沟蠕动不已。她长时间看着墙壁,说:“按府上牒令,凡叛逆人人可诛,将军追杀并无大错。”舒莞屏低头:“那位革命党人说得对,‘进易出难’,只要踏入,也就休想脱身了!”小棉玉转脸看他,正色道:“请公子忘掉刚才的话吧,也不要再提那个人。今夜早眠,明天一早还要赶往府中。”

舒莞屏想了一夜。脑海中一直是憨儿最后踉跄倒地、腋下的血一滴滴落向白沙。他伏在窗前,看星月下掮了火铳的兵士。闭上眼睛又是另一个面孔:黑瘦枯干,双眼执拗,那是即将被凌迟的革命党人。“天哪,一切竟为亲身所历!如果说大男儿才会生死无畏,奶娘却是一个女子!”他痛得弯下腰身。天亮就要启程,等待自己的尽是屈辱,或直接就是死亡。在黎明前的沉寂里,他想再次听到那种神秘的预兆:“嚓嚓”“噗噗”。没有。

远行的车辆早就停在门前。他抱紧那只柳条箱包上车。车下是一脸笑容的胖子,旁边站了辛辛阿二。与往日一样,车中只有他和提调两人。不同的是她话语殊少。他望向路边,心中惊呼:“天哪!我坐了一辆无枷囚车!”车马腾起尘烟,遮住了另一队车马,那是飘浮的、轻如白羽的剪影,这其中就有憨儿和两位武士。

一程旱路结束,在换乘水路的舶地,又上来一些兵士。副统领的人马在此回转。小棉玉和舒莞屏坐入布幔拉合的内间。茶饮和果品放在案上,如同往日出游。柳条箱包就在一侧。小棉玉目光落在舒莞屏抚弄箱包的手上,一直缄默。一阵震颤,案上杯子哗啦啦滑下,他们因毫无提防差点栽倒。护卫进来禀报:“有一头稍大的海兽穿过水道,从船底窜去了。”舒莞屏弯腰收拾杯盏。

整个返程小棉玉只说了三两句话。舒莞屏认为,这一程是提调最后的陪伴了,心中酸楚交织,更有无尽的悲绝。随着挨近那座空旷、入冬前格外凄冷的大城池,舒莞屏觉得自己好似一头海兽,正在进入一面巨大的围网。前面出现了一群翻飞的黑鸟。“这是乌鸦吗?”他不知自语还是发问。

船在夜色中靠停码头。除了几个瘦长的黑影,没有其他人马。他们摸黑走了几丈远,拐过一片矮小的屋子,看到几辆车马。上车后,舒莞屏一颗心悬着,料定车子会驶向另一个方向,那是沙岗南面的一溜监房,他与“五微子”会面的地方。“原该如此。”他心中悄语。可是车子最终没有拐向那里,而是驶入一条十分熟悉的路径。疏林出现了,肥硕的海草屋出现了,又见长廊和点点灯火。他不信自己的眼睛。疏林中有黑衣青年,草顶上方有一片寒星。

小棉玉陪他走到廊门。“公子到了。好生歇息。”她言罢转身,快到舒莞屏不及道别。他凝神看她飘起的披风,站立许久。

他还在望向深不见底的夜色。身后有一个陌生的男子,一手扶着弯刀,一手拉开廊门:“大人,我是您的卫士。”

已是午夜。案上放了一个棕色食盒。一切如旧。腹中有一只饿兽,它大口吞食。吃到一半才感到一丝丝甜意,“是的,所有毒药都是这样的味道。”不敢吃完,最后细细品味黏腻的羹汤。他好像只有今夜才意识到,远在天边的沙堡岛才有这样奇怪的饮食。这里的大餐会出现红色金色交织的海蛇,会有肥得流油的大水鼠,还有无数淤泥中掘出的块根。据说古代土著就是吃着这样的食物长大,这些野人细长怪异,脱了衣服如同火练蛇,穿上草裙就像凹眼猿,叫起来吱呀如笛。他们专等外地人走进陷阱,捉了就是美食。这是真正的食人番,其后人仍有这种嗜好,大鱼大肉皆不满足,总是盯住生人喊叫:“打个牙祭呀。”

舒莞屏爬向卧榻。过了今夜,余生皆是苟活。自己的生带来了更多的死,这真是弥天大罪。他宁可死去也不愿看到这样的场景:一个鼻子尖尖头发稀疏的人来到这里,波澜不惊地宣布某个消息。那是心惊肉跳的时刻。为了躲避这个阴森森的时光,他甚至不想等到黎明。此刻,他觉得令人愧疚和剧痛的是两个人:自缢的奶娘和遭到凌迟的革命党人。一个让他想到落空的誓言,一个使他见证了无耻的苟活。

一切比自己预料的快了许多,比死亡还要恐怖的时光真的到了。他仰躺着,不知不觉进入凌晨,忘记了这是另一个人最愉悦最亢奋的时段。啊,廊门被敲响了,一个恍若隔世的人出现了。瘦削青年说:

“冷大人等您聊天呢,让我过来请您。”

“啊,我即刻过去!”

舒莞屏在屋里徘徊,头脑高速运转。没有什么猝不及防,只是有点怪异。他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这么快,说明那个人比自己还要急。他去镜前看额上的伤:“这是棘丛留下的印迹。”这句回答令自己稍稍满意。“公子走开这几天大增见识,你也许站在地狱门口望了几眼吧!”这会是那个深不可测的、阴郁的声音。对方说得太好了。他将如何应对?啊,他要如实回道:“是的大人。我看到了熊熊燃烧的炼火,地狱之火。”

舒莞屏走近螺钿屏风,听到了美好的若有还无的仙乐。这使他一怔,停下脚步。“公子请进。别站在黑影里。”屏风后面传来熟悉的声音。烛光下,案上有一个橙黄的物器在微微颤动,哦,是它在鸣唱。呀,这是一台精美至极的八音盒。舒莞屏被它的形制和鸣奏吸引了。屏风后面的人走出,仰脸看过来,露出一排短牙,很愉快的样子。“冷大人”三个字鲠在了咽部,没有吐出。冷霖渡一笑,示意他坐下。瘦削青年端来托盘,是比往日更加丰盛的饮品:咖啡和茶点、两杯浅绿色的洋酒。混合的特异香气让人遗忘,又唤醒记忆,好像正将逝去的午夜和凌晨无缝衔接。

冷大人起身关掉了那架八音盒,搓搓手,玩味的目光看着他,最后停留在额头伤处。“赶路的辛苦我是知道的,不过那是年轻时候的事了。哦,像你一般大的年纪,我经常像一只兔子一样奔跑。”冷大人端起那杯洋酒,又送他一杯。好甜,不过有一种杏仁味儿,微苦留在舌尖。“为何奔跑?为山那边的传说,为青春之火,为爱和恨,为两腿之间的蛋!”冷霖渡说着站起:“请原谅我的粗鲁,不过公子知道,有时非大俗而不能尽言。我那些年代确实如此。好在这一路走来,总算找到了一个终点。”冷霖渡一口饮下杯中酒:“我是说,我遇到了大公。她使我结束了追逐和漂泊。永远感激大公,她是茫茫黑夜中的一束光。原来前半生的所有焦苦、悲伤、大难和哀愁,莫不是为了这一天。”

舒莞屏听得真切,却仍旧茫然。

冷霖渡那个小巧的鹰钩鼻又变得沉沉下垂,凝聚了无比的忧愁:“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明白,公子既然走到了大公身边,遇到了这束光,为何还要当一只兔子,无谓且危险地穿山越岭,甘冒被猎手一枪毙命的风险?你这会儿别害怕也别遮掩,只如实地告诉我就好,让我今生得一个大见识、解一个大迷惑。真的,听不到你的回答,我会失眠的!”

舒莞屏咬紧牙关,拒绝引诱。他心中隐去一句呻吟:奶娘啊,你的眼睛看着我,你的两手牵住我,我绝不会再次迷失。他在内心的吟哦中抬头,看着烛光下的这个男人,发现对方瘦削的脸上好似有一层荧光,嘴角因为刚毅和冷酷无情而催生出两道弧形深皱。这人的双眼像多层套叠,又像蚂蚱那样的复眼。这人的双唇因为品咂了太多的滋味,显得比常人丰厚许多,咀嚼肌格外强韧。这个男人真的使人害怕,他不是使人着迷就是招人仇恨,而绝无中间的选择。舒莞屏此时让自己选取后者,这需要当面对决的勇气。舒莞屏在犹豫,在尝试,故意拖延时间。

大约又过去一刻钟。冷霖渡颇有耐心地啜饮。舒莞屏嗅到了咖啡的香气,它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浓烈。沙堡岛是寒湿之地,在这里,这种西洋饮料远比香茶更为适宜。他没有端起杯子,仿佛在通过一场严格的考试之前不得享用。他看到冷霖渡放下杯子,慢吞吞地从衣袖中摸出一张纸片。舒莞屏的心怦怦剧跳,呼吸急促。啊,冷大人没有马上递来,只是看了几眼,再次收回袖中。“公子,看来我是难以听到一句真话了。我们之间的情谊还不够深,也许我和大公都高估了自己。不过那就让我代你说出来吧。”他言毕,将纸片从袖中抽出,推到他的面前。

血液涌到颈部、双颊和额头。不错,这就是几天前的那个不眠之夜,自己激愤中写下的一句话!啊,他瞬间明白了在东部大营时小棉玉的询问:还有什么遗在住处?原来如此!他悔恨莫及,永远不会饶恕这种粗心和莽撞。这将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他顿时明白了东行途中的变故:启程不久即有武士追来,憨儿也从那时起变得神神秘秘。显而易见,在他离开房间不久,就有人看到了这张纸片,接着就到了冷霖渡手中。

“‘说谎、抢劫、杀戮和交配’!简单四项,又为‘他们’二字所领。今夜就请公子明言相告,‘他们’这两个字是指府中大人,抑或大城池的所有大人?”冷霖渡目色阴鸷,那只戴了戒指的手伸过来,食指紧叩案几。舒莞屏往后仰去,像被一股无形的声浪一下下拍击。他吞吞吐吐,举起右手:“不,大人,我是另有所指!”舒莞屏这一刻生出急智,站起来大声回应。“哦,指谁?”“我指朱砂滚子万东!以及、其他、将军、都统!”

冷霖渡盯着他的眼睛。这次对视很短,却足够凶残。冷霖渡垂下双目,像看一件陌生之物,反复打量自己的手,自语:“这又如何?”连问几声,低头念道:“这又如何啊?公子,你认为如何是好?”舒莞屏目光投向夜色,说:“在国师大人面前,自然无须辩言。既是一只亡命的兔子,那就将我交给猎手好了!”冷霖渡摇动食指:“为求万全,我让自己的女儿亲自将公子接回府中,一路呵护,公子啊,夫复何言?”

舒莞屏不语。他无法揣测,却断然不信整个事件会就此了结。“未向大公和国师辞别,实属怯懦。大人自会洞悉。我无法报答国师厚遇,却与将军形同水火,是为仇雠!”他说得缓慢而又确切。冷霖渡一直垂首倾听,而后起身去窗前默立,转过身来突然肩耷背弓,像垂垂老者那样踟蹰,手抚屏风:“我深知‘平了’舒府,对公子实为一场大劫,尽管那里早就落入他手。公子可想,百年府邸,终该有个了结,犹如长梦必醒一般。凤凰涅槃之喻实在不谬,公子何不从此振作一番,重拓前路?武人之恶在于粗蛮,焚火劫人劣迹斑斑,可是事已至此,公子又何必徒留悲叹!想你必能从宽处思忖。”说到这里,冷霖渡托起那架八音盒子:“这是前不久将军送我的雅玩,它来自宫廷,后为舒府所藏。今天物归原主,公子将它收纳吧。”

舒莞屏叮嘱新来的贴身卫士:不得对憨儿留下的坐骑有一丝粗鲁。卫士允诺。那是一匹灰斑老马,而今成为新来卫士的骑乘。天上乌云渐多,半空飞舞的枯叶如同寒鸦。加固冬房子和预备柴炭的人多起来。前一个冬季降临的情形如在眼前,忙前忙后的憨儿却不在了。新的卫士身材略显单薄,双眼灵滑,有一双白皙的手。舒莞屏不知此人身手如何。憨儿超绝的滚地功和直取咽喉的旋镖,恐怕世无二人。舒莞屏试着埋首那摞译稿,却再也无法沉浸其中。他从屉中找出一件仔细裹起的纸卷,那是憨儿的终生珍藏:万玉大公绢像。一双平静沉穆的眼睛投向自己,似在发出询问。他用皮纸将其遮挡。

时间变得急促,沙堡岛的秋末初冬就是如此。一切都在归结和寻找一个终局、一场藏匿,从动物到人,再到植物。赤裸的枝条在风中舞动,诉说紊乱和惧怕的心情。舒莞屏发现唯有冷大人廊内灯火依旧淡默威严,有一种不可挫折的恒毅。瘦削青年偶有进出,目无旁视。舒莞屏未知下一场叙谈是否会在冬房子里进行,心绪烦乱时就拨响了那架八音盒子。奇异的乐声对抗天籁,夜晚会短一些。不知不觉又是午夜,凌晨时分竟毫无困意,这让他疑惑染上了夜猫子的病菌。廊门在响,是瘦削青年!“大人,国师让我看您入睡没有。”“啊,好的,我即刻过去!”

舒莞屏想不到这么快被召唤。一入屋内,即看到了比往日更加明亮的烛光。除了红烛,还点燃了廊柱上的海猪油灯,整个房间平添几分喜庆。油灯散发脂腥,混合了沉甸甸的夜气。冷大人穿了一件深色缎衣,洁净,老式,白底高靿软靴移动得异常轻快,欣喜不能自掩地上前一步扳住舒莞屏的肩膀:“公子啊!让我们免除长夜寂寥,有一场好聊!”舒莞屏一眼看到长案上饮品多多,有摞起的甜点和不止一瓶洋酒,玻璃杯闪闪发亮。这是一个超出往昔的隆重之夜,好像为即将搬入冬房子的惜别小宴。

冷霖渡拉住就要离开的瘦削青年和侍者,让他们饮一杯才放行。“公子,冬天有冬天的益处,深居简出,可以认真做些事情。阁下以为如何?”“正是大人。窄小的空间,反而会想更大的事,比如文案。”“何止文案,炉火旁做什么都格外有趣,别有滋味。”舒莞屏应道:“是的大人。”冷霖渡脸色冷下来,有了浅浅的忧愁:“只可惜大风呼吼,大城池少了诸多生趣,该有什么节令才好。”“太冷了,幸好有冬房子。”冷霖渡抬头,笑容堆积:“黄历上也没有剔除吉庆啊,照样在腊月天写着‘宜婚嫁’呀!”舒莞屏笑了。

两种洋酒都有烈性,除了威士忌,还有一种茴香酒,舒莞屏颇不习惯。冷霖渡对后一酒品甚是中意,连饮三杯,变得更为畅悦,下巴颠动不已。他看着舒莞屏:“公子,今夜我有一件大事说与阁下,或有冒昧,还望公子海涵。事情是这样,公子知我终身未娶,只有一个养女小棉玉,视为亲生。我爱惜小女,也就亲自出面求婿了。说到这里公子自然明了,实在唐突之至。”

舒莞屏呆愣半晌,身心皆木。他肯定自己没有听错,还是抬头看去,想从大人脸上再次求证。冷霖渡一脸恳切,甚至有微微的羞涩,投来期待的眼神。“啊,大人啊,在下无论如何不敢!还请体恤,我之浅薄卑微,怎可做大人之婿,更配不上提调,断断不可啊!”他喊起来。冷霖渡肃穆:“休要过谦。公子也许嫌小女粗陋?如此也可直言。”舒莞屏站起,躬身长揖,只不言语。所有话语都显得多余。他自忖良久,问道:“我想知道大公的意思。”“这自然也是大公的心意。”

凌晨时分的风悍猛异常,粗大枝柯折断,落上草顶。冷大人面无异色,坐下饮一杯香茶。舒莞屏无法掩去恳求的语气:“大人,这是断断不可的。”“我已想到公子会这样回应。不过,这次是我和大公一同做了媒人,也算为这里的严冬添一抹春色吧。”

第十八章

最早前来致贺的是贴身卫士。舒莞屏给了他一张银票,面额不大。第二天是五位通嘴子,他逐一给了银票。已有几夜未得安眠。素无往来的护城副都统也亲自登门贺喜,从袖中取出鼓鼓的喜包。舒莞屏未加推辞。副都统看他几眼,临别说道:“总教习大人吃好睡好,再大的喜事,也得安歇才能应付。婚礼必是盛隆的。”舒莞屏只想为这番话泣哭一场。几天来一直在下一个决心,求见大公:唯有她才能阻止这场荒诞而卑劣的婚配。只是这一刻,他不再有那样的奢望,蓦然恍悟:这正是大公本人的主意!这可不是一场恶作剧那么简单。这是某些人的伤绝之举,也是为一个逃犯找到了一间最为牢固的囚所。

府中礼官告知:盛大婚礼将在广场一侧厅堂举行,时间定在月圆之日。届时大公将送上厚礼,冷大人亲临喜场。参加该日大庆的有护城副都统、提调大人麾下的所有僚属。远在防地的将军们会呈上不薄的喜礼,就连河西大草营的老山姆和另一大营的副统领也要用专车送来礼品。随着吉日将至,舒莞屏反而镇定下来。他从头细思,仍对府中大人此举感到震惊与惶惑。这好比面对一篇奇文绝笔,只有长叹,却无从应对。徘徊独处如同煎熬,直到最后才想出一个釜底抽薪之方:去找小棉玉。

在卫士的陪同下,舒莞屏打马驰向沙岗。小棉玉并未当值。等待未果,只好择机再来。一天奔往三次,终于在第二日正午遇到了提调大人。因为这是一场异常重大的会谈,舒莞屏进屋后把门关得严实,以致小棉玉警觉不安地瞄着屋门。舒莞屏未待礼让即坐在对面,然后直言不绕:“提调大人,您知道我为何拜见,又为何这般匆匆。大人想必已经知道整件事情的原委。这让我日夜难眠,全然不能自持。在下位卑人微,未敢奢求,您大我十一岁,且身为国师千金,位居副都统同等职阶。此事断断不可,思来想去,找不出一丝通融变易之方,在下也只得当面泣告,请求提调大人鉴谅!”他一口气说下去,语锋渐显,斩钉截铁。

小棉玉端坐,不知何时抄手萎缩,浑身战栗,像一只小鼠。她不再抬头,长睫低垂,脸如霞色,口不能言。舒莞屏只待一声回答,不得不再次询问:“提调大人,我已说过了,请您当即明示。”小棉玉瑟瑟抖动,头快要偎进蓬隆的胸部,不仅无言且无法抬头。只好等待下去。时间流逝,像一条缓缓无喧的河水。“请提调大人回一句吧!”舒莞屏发出了恳求。小棉玉身躯缩到不能再小,像精通缩骨术一般,看去真的好小,使人惊异。他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场景,满腹话语如数废掉:在巨大的羞涩面前,他变得全然无计。就这样挨过一连几个钟头,窗上洇进的晚霞把小棉玉染得浑身彤色。舒莞屏垂头默立,最终落败。

返程之路变得漫长。他与骑了灰斑老马的卫士缓缓并行,一路在想:女人有一种威力无比的武器,它的名字叫“羞涩”。回忆与小棉玉最初相识的情景,那时就发现她有过人的羞涩。回顾往昔,还未曾遇到一个人会像她这般羞涩:从里到外、未可掩饰、混合了深刻的自卑、纯粹女子的羞涩。这究竟是一种能力还是一种品质,他不能回答。“完了,我可以拒斥那些血腥和强势,自有内在勇毅,可是对一个没有还手之力、羞涩无比、身躯羸弱的女子,实在没有一点办法。我的失败既无从预料,又真切实在。”

马儿前行,头颅微低,一如主人的心绪。他们用两倍的时间走完了这段里程。夜色渐浓,星星挂向天幕。舒莞屏发现北风已息,是一个少见的晴朗之夜。他太疲惫了,期待有一场完整的睡眠。“明天,后天,也只有三天时间了。”他心里说。

婚礼如期举行。这一天晴空万里,风息树静,上苍以此表达了赞许和怜惜。宽旷的大厅里有伴娘和司仪,因袭古礼。来宾多到令人吃惊的地步,小棉玉身边的不少僚属激动泪泣,叹气,发出咝咝声。舒莞屏这边是五位通嘴子,他们无比感慨:国师大人把唯一的女儿许配总教习大人,这是何等的恩宠和厚遇。他们在典礼开始前偎紧舒莞屏,搀着他,以防总教习大人因过分的幸福而发生不慎。他们其实过虑了,此刻的舒莞屏反而冷静无比,心如冷铁。该来的快来吧,尽早结束这场闹剧。他只对即将进入的那间洞房稍有恐惧:那将是一间异常狭小的冬房子,小到无法避让。他终于明白某些人的缜密用心:在酷寒异常的沙堡岛的冬天,两个人只能挤在冬房子里,这是他们唯一存活的居所,只要离开这里就会冻成一具冰雕。老天,原来如此。

婚礼完美。那些贺礼在人们眼前一一罗列,令人好不艳羡。当有人大声宣报万玉大公的礼金时,所有人都盯向那只装满了银票的朱红色喜包。“大公从未这样!她多欢喜啊!”大药堂的女总管手捧双乳,对一旁的老者说。冷霖渡大人拥抱了自己的养女,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眼里的泪花。女总管第一个哭出来。小棉玉缩在养父怀中足有一刻,含泪吐出一句:“冷伯!”

所有婚礼参加者都想不到,从热烈的厅堂出来时,马上被一场骤冷的西北风裹挟了。“啊呀,这天真是说变就变!”人们喊叫,抱住头颅揪紧衣服。枯枝败叶在空中飞舞,打在人的身上,遮住人的眼睛。人们互相碰撞,最后骂起来:“靠这么紧,想立马挨日怎么着?”挨骂的是药娘,她们刚刚在婚礼上哭过,一双眼睛红肿,悲伤和怨怒加在一起,却不敢回骂。药堂女总管护着药娘,叉腰叫道:“哪个有种的冲老娘来!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长!”

新郎新娘被一伙人紧紧护住。车马在大风中艰难前行,开道的骑手也无可奈何。近旁的人一边抵御大风和雪粉,一边感叹:“如果不是龙女一转,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风雪?”“说得极是。咱提调大人有大欢喜!”舒莞屏与新娘相挨,忍受颠簸和摇颤。一旁有伴娘打趣道:“新郎新娘生生搂紧些吧,这时还有什么好说的!”舒莞屏只揽住晃动的小棉玉,闻到了一股异香。他判定这是冷大人送与的西洋香水,她大不同于往日气息。他觉得她从挨近的一刻,整个人变得愈发瘦小,毫无夸张地说,宛如一只沙鼠。

在沙岗南边的一个院落里,几幢连体小屋一端就是提调大人的冬房子了。屋内除了一个粗笨的铸铁炉、一个稍窄的火炕,只剩下极小的空间。这里布置得喜气洋洋,新房该有的物品一应俱全。小窗上贴了大红剪纸,蜡烛成双。浓云密布,早生黑暗。火炉大炽,温暖异常。待最后一批宾客离去,就该揭去盖头了。小棉玉端坐炕边。舒莞屏将自己胸前的绸花扯下,大口喘气,然后去揪她头上的绸巾。他看到的是始料未及的浓妆:头发过于厚重并擦了油脂,闪着光亮;脸上的绒毛已绞个干净,一张脸庞变得光洁簇新,如同油桃。他略有迟疑,等待她睁开那双杏核眼。他承认,她浑身上下唯有这双眼睛和睫毛是好看的,甚至与整个人都难以谐配。这双眼睁大了,望着已变为夫君的总教习大人。

“提调大人。”他说。

“总教习大人,从今儿起改口吧。哦,我如何改得。”她再次被无边的羞涩淹没,掩面伏炕,不再动一下,如死去一般。她真的一动不动,这让他慌乱。他伏身听她是否喘息,轻轻翻转她的身躯,看到了起伏不已的胸部。他退开一步,后背抵在墙上。窗外风声大作,噼噼啪啪的折枝落向屋顶。一种恐吓的力量来自莫名的远方,粗暴地逼人就范。舒莞屏看不到外面的浑茫,只与其对峙,投以执拗和刚倔的目光。

让更深的午夜来临,凌晨来临,黎明来临。时间在沙堡岛上另有一番面貌,或停滞或隐藏,然后在猝不及防的瞬间抵达终点。舒莞屏回忆了少年的府邸、西营,还有渡轮、同文馆,每一个场景中,时间的颜色和表情都殊为不同。他有时会将时间想象为一头浑身披挂绒毛的可爱小兽,有时又会感受它威猛逼人的狰狞。这会儿他抬头看窄而又窄的新房,屋内有两个显赫的物件,它们是随身带来的:柳条箱包和八音盒。它们都扎上了红绸布带,他将其揪掉。拨弄八音盒,魔幻之音瞬间盖过了大风呼号。

新婚之夜被一场厚雪覆盖。沙堡岛上所有的生命都在初雪里沉睡。一年的忙碌和激烈都像柴捆一样归束,老老实实码在一处,等待火炽的燃烧。许多人都在设想那沙岗下的一个小小角落,那噜噜作响的大铸铁炉边发生的一切,必定是不同凡响的。邪狎的心灵会把那个瘦小的裸躯想象成一只糕饼,它在颠簸翻涌的浪涛上漂游颤抖,被盐水浸泡和拍散,成为一团屑末,一头凶狠的鲨鱼将其一口吞下。鲨鱼是一个饰有华丽花纹的杀手,身上呈现斑纹豹的色泽,是温文尔雅的嗜血者。这家伙不留一粒杂屑,贪吃,没有怜悯,身躯像稳健的战舰一般,风度无与伦比。因为它遇到的猎物实在太小,它只能像吞食一群小鱼那样喝进肚里。

小棉玉至凌晨三点还在牺牲的恐怖中,把自己想成一条红色的小鱼。她没有除去衣服,因为对方也没有。她认为一生中最凶险的就是这一夜,或后来的某一夜。她不知面向这位男子、这位人间罕有的至美宝物,一旦褪掉最后一丝布绺,结果会是怎样。她想到了一个词:“必死无疑”。愧疚而死,羞涩而死。谁来为自己的僵硬和痴呆大口呼吸?谁来掐捏人中使自己重新转活?死亡不可避免,嫁衣即为寿衣。她不敢看他闭目的样子,那夹出的一溜齐整的黑色小麦苗儿,那个挺挺的刚毅的鼻梁。她觉得自己随时都会跌向深渊。

这样的夜晚不敢让炉火熄灭。堆积的木材要按时填入炉膛。小棉玉做这些时蹑手蹑脚。后来,大约是黎明前,炕上的男子醒悟般“唔”了一声,起身去取劈柴。天亮了,风声稍小,雪已停息。从窗上看一切皆白,无一杂色。上苍赠予的纯洁棉被过于厚实了。在冬房子不远的地方有深卧于地的小窝,那里有持械的贴身卫士,他们忠耿而强壮,一大早就穿过地道,为一对新人操持吃物。夜宵已随新人进入洞房,那是贴了红字的食盒,共有三层:一层是甜糕水饼、莲子蜜饯;二层是两个滋补汤盅和糖醋小鱼;三层是冷热小碟和米酒。新婚之人不宜烈酒,菜品也须精致。为防凌晨时分饥困难忍,食盒旁还有一个裹了锦层的大圆囊,里面是一对葫芦般大的白面开花大馍、四只拳头大的鹅蛋。传说洞房中的人一旦焕发食欲,会于凌晨两点至三点吞下比常人多出几倍的食物。

贴身护卫拧动外间的木门旋钮,小心地将食盒放入。主人可将空盒放在这里,待人把它取走。外间有一拱形小门,那是通往茅厕的。如厕是稍稍难熬的一个时刻,那里气温甚低,好在有一把铜手炉,可在大小解时揣入怀中。因为无端的缘由,两位新人一度频频如厕,手炉炭火早已燃尽,不得不忍住阵阵酷寒。

除了如厕还有餐饮的问题。这时需将炕上花被挪到一角,在紫红与象牙白高粱篾编成的席子上摆下一张矮脚桌。小棉玉在头三天甚至不能端坐桌前,舒莞屏只好礼让一下,独自饮粥,吃一点糕饼,食欲殊小。小棉玉只取一片小饼,侧身咀嚼。一餐完毕需重铺花被,这时小棉玉才大展身手:伏身细细舒理被子,不留一丝皱褶,弄得极为平整,然后重新退到一角。

新房悄无声息,这里的时光像坚挺的银票一样耐用。可是舒莞屏被裹起的衣装绷得难受至极,只得脱下几层,却依然保留了内衣和背心,又从柳条箱包中取出睡衣。小棉玉尝试换上一件薄衫,高领遮住颈部,掩去突出的喉结。她把稍硬的头发散开,脸庞变得稍长,鼓鼓的鼻中沟蠕动起来,让舒莞屏想起一个神话人物:孙悟空。他在心情松弛时真想叫一声“大圣”,却不敢这样放肆。

第一个礼拜日,舒莞屏不再忍受煎磨,终于开口言道:“尊敬的提调大人,因种种缘由我们必得日日相处,有话也当说在明处,一切计划周全才好。”小棉玉的脸颊偎在高高的衣领中。舒莞屏瞥一眼说:“您的拘谨和谦逊已成大碍。不客气地说,这将贻误大事。”小棉玉声如蚊虫:“公子且容我再缓适一些日子。”

因为炕太窄小,他们夜里必得相挨。为求万全之策,舒莞屏不得不将一块稍薄的劈柴放在两人中间。可是睡到半夜他才发现,她的双手在沉睡中紧紧抱住劈柴,胳膊肘仍会触碰自己。这天半夜他再也不能容忍,坐起,将烛光移近,呼唤:“对不起,我们该好好谈一谈了。诸多事情,我们须当面说清。”小棉玉睡眼惺忪,后来大睁双眼看他,迎住了他的眼睛。不过只一小会儿,她又将脸庞埋于被子中了。舒莞屏看着烛光,一声声说得缓慢:“提调大人,您当然知道,我们,我自己,因为某种不可抗力,才走进了这间洞房。这对我是至大煎熬,每时每刻!尽管府上大人有不杀之恩,将我赏赐于你,可这断然无法屈就,否则只有一死!”

小棉玉抬头掩面,泪水涌出,又伏上被子。她尖瘦的双肩抖动不已,伴着声声抽泣。后来她抽动停息,头颅抵进被子下面,恰如一只鸵鸟。这样许久,整个躯体都拱在了被子中。舒莞屏无论怎样呼叫,不再有一丝应声。他仰靠墙壁,发出凄长的叹息。火炉渐歇,寒意围拢。他给炉膛加了劈柴,黎明前睡了一会儿。睡梦中有什么在一旁窸窣,是大如豚鼠的动物,长长的胡须弄痒了他。因为极度倦怠,他没有驱赶。醒来后低头看了看,心口一阵慌跳:浅色的睡衣袖子上有胭脂的颜色。

早餐草率。舒莞屏只取自己的一份,双手捧住滚烫的杯子。小棉玉侧身啜饮。他放下杯子:“我们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日子还长。让咱们开诚布公地谈谈吧,提调大人!让我们像往日、像过去那样畅谈无碍吧!”小棉玉转身看他,回答颇为机智:“我这会儿不是‘提调’,也没有当值。”“我永远是您的僚属,这是不会改变的。”小棉玉不无执拗:“你是我的夫君。”舒莞屏叹道:“大人,这万万不能。”“我知道。我们只需同眠即可。你在身边,这就是至福了,公子!”她的眼睛闪电一般在他脸上划过:“我要求公子的,也许比你预想过的减去十倍还要少。我啊,连一只毛虫、一片树叶都不如!公子是天上的人,云彩里的人,你路过时掀起一阵风儿,吹到我的脸和头发,我就知足了!你以为我还奢求什么!你以为我会怎样!你只知道自己怨苦,不知我听到府上大人的婚嫁令,吓成何等模样!我只想去死,死在这个冬房子里!大人,不,公子,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是怎样吗?就像瞎子第一回睁眼见光,头晕目眩站也站不住。人被淹死前也不过那样!我那时知道了,世上真有这样俊美的小生!从那天起我就捏了一把汗,因为我深知人世间容不得至美之物,这座大城池又如何保住你的周全!我怕有人害你吃你挣你分你,最后连一点渣儿都不剩!我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一天,你囫囵个儿交给了我,交给一只毛毛虫了啊!”

舒莞屏站起,坐下,被这长长的洞房告白吓住了。啊,显而易见,这里并无一句伪饰,全是肺腑之言。敬重和怜惜泛上心头,他真想拉住她的手,让她安静,然后告诉她:世上压根就没有云端上的天人,她面前的人依旧是一个俗世凡胎;不过这个人实在不幸,全无预料地落到了一个叫作沙堡岛的魔窟。此刻自己想说的只有一句话:不挣脱,毋宁死。“所以,至敬至尊的提调大人,你既如此爱惜我,就真的忍心让我去死吗?”这句话只在心中沸动,并未说出。

他伸手将她的脸扳向自己:“请大人与我面对面畅叙可好?”小棉玉往后蜷缩,死也不肯。“天哪,这该如何是好!”舒莞屏闭上双眼,忍住泪水。

酷寒深入,所有的水都结为冰,所有的枯叶都埋入雪,所有的活物都在蛰伏。一些熬冬的人无比艳羡一个角落,因为只有那里温暖如春,正逢绽放的盛季:蜂蝶忙碌,小生灵无夜无昼,只想赶在花期贮备蜜汁,早日蜡封那些六菱形小仓。这些人恨不能亲临现场,以过来人的身份掩饰自己未能根除的窥视癖,指指点点,抹去嘴角的哈喇子,对两位新人给予具体而微的指导:注意饮食起居,尝试一下相敬如宾的乐趣;如果能在耳鬓厮磨中施拱手礼,该是何等情致!他们援引古人的一套繁文缛节,证明唯有依赖于此,才能延续奇妙的文明,使整个族群温文尔雅,蓄满张力:眼看都要拔刀相向了,还会像君子一样问安。我们的提调大人和总教习先生,二位正值蜜月,可有亲身体味,有些许高见示与?

一月甘辛只有冬房子里的主人自知。至大难题除了如厕,还有洗浴。这时节虽不必每日大浴,但因和衣而眠太久,难免躁痒难耐,像舒莞屏这样的洁癖之人如何受得?即便是湿巾搓身,又怎能规避近在咫尺之人?这让他甚为苦恼,最后竟想出笨拙粗陋的方法:请小棉玉暂且向隅而立,待这边浴毕即发一声咳。小棉玉认为“甚好”,忙着为其准备沸汤和木盆,然后缩向屋角等待。孰知百密总有一疏,结果险些酿成大错:舒莞屏于擦拭中初感凉意,终未忍住,发出一声轻咳。小棉玉随即转身。这匆促一顾非同小可,诸多物事就此难以挽回:小棉玉一睹裸躯,如同骤寒侵体,浑身冷战,再也不能支持。

她长时间卧伏炕上,气如游丝。风吼如雷,大雪漫掩,出门呼医实不可行。舒莞屏将灼烫之人扶起,让其倚在怀中,看长睫合闭,整个人有气无力一丝丝萎下。他摇响瓷铃,这才想起憨儿不在。他觉得胸口那儿一阵揪疼:是那只发红的小手正抓住他的心窝,两眼满是乞求。“小棉玉,你可转活过来了,好生凶险啊!”她长长舒气,原来刚刚是晕厥了,这时脸上有了一点点红润。

一夜话语时断时续,直至凌晨。舒莞屏将两人中间的劈柴抽开了。“每至凌晨,冷大人就到了亢奋之时,要与我饮谈。还好,夜猫子的病菌总算没有染上我。”舒莞屏像对待一个大病初愈者,不敢让其冷落孤单。小棉玉说:“从记事起,冷伯就是一个深夜不眠的人。哦,那时他给两湖总督做幕宾。后来入了洋行更是这样。”舒莞屏发现,在不见一物的夜色里,她的话语变得流畅起来。这使他明白了,两人最好的叙谈不是正襟危坐的白天,而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长夜,有狂风大吼的陪伴更好:那些必要谈论的话语,该是畅所欲言的时候了。他想听到关于冷大人的一切,这个男人如同无所不在的巨型磁石,而自己,以及身侧这位小人儿,在这个寒夜就像铁屑一样颤颤抖抖。

小棉玉显然不愿多说。“冷大人一直独身,这为什么?”他小心探问。小棉玉说:“他肯定要独自一人的。”等于没有回答。“万玉大公也是一个人啊。”舒莞屏说。夜气中是她颤颤的声音:“啊,大公有过誓言,大业不成,终身不婚。她没有自己,她把自己这一生一世都交出去了!”舒莞屏在这声激越的回应中,想起了那个战云密布的春天:小棉玉在广场上为出征壮士们送行,嗓音突然变得尖亮逼人宛如铜管,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他想在漆黑的夜色里继续听到府上大人的故事,没了。一会儿,有极低的絮语传来,极难听清。他全力捕捉,终于听得明白:她在背诵《贞德颂歌》。极细微,但仍旧抑扬顿挫,音节清晰,全部化入了夜色。

已到凌晨四点。彼此都无一丝睡意。“提调大人,我们之间不会有任何结果的。”舒莞屏打破了沉闷。“我,我想是的。”“我说过,我将以死拒之。”“公子不必死,公子伤损一丝一毫,我都会难过死的。”舒莞屏侧身向她:“我记得追捕路上,你说过既是叛逆,‘人人得而诛之’,那就不如让我死在路上。”小棉玉欠身坐起:“府中最初的牒令确是这样,可后来万玉大公知道了,急追一道牒令,这才没人伤你。即便这样她仍不放心,让我亲手把公子接回!公子啊,你该明白大公的仁慈了!”舒莞屏心跳骤急,脱口而出:“那么,第一道牒令就出自冷大人之手了!”

曙色中舒莞屏睡了片刻。他是被目光弄醒的。小棉玉早醒,一直看他合目安眠。因为不再涂搽西洋香水,她身上弥散出特异的气味,那是类似于熏蚊菊的微辛的香气,还掺杂了一丝薄荷与茴香的凉息。这浓浓的气息让安睡者仿佛仰卧原野,在太阳晒了多半天的泥土上喘息,于恍惚中伸手拨开骚动的枝叶。她躲闪他的手,频眨的睫毛终让睡者醒来。她想用被角掩住他的脸,最后掩住了。

他坐在霞光中,惊叹这个风雪初霁的清晨。她看他凌乱的头发。“让我为公子束一次发吧。”对方犹豫时,她一下揪开那条青绫,双手为他梳理。绫子缠好。这般开阔和白皙的额头,如玉似银。她伸长的双臂有一截从袖口露出,臂上有稍密的绒毛。他稍稍离开一点。他的鼻子一度挨近她隆起的胸部,这里散发出小茴香的气味。“我在这座小小的冬房子里,最难摆脱的就是这无所不在、充斥了整个空间的气息了。”他心里说。

夜晚漫长,白天更甚。舒莞屏在矮脚桌上摊开那摞厚厚的译文,持续这无尽的推敲。仿佛为了泄愤一般,他故意将译好的部分一次次画掉,或改得佶屈聱牙。小棉玉看在眼中,追逐那些不甚明了的字句,终不能忍:“公子,冷伯写了何事?”“啊,这是世上最晦涩最艰辛、独一无二的文字,它们称之为‘万玉学’。”“写万玉大公?”“自然如此。”小棉玉咝咝吸气:“这世上没有谁像冷伯一样忠诚大公、热爱大公的了!”说完浑身一抖,看着他:“这是真爱!公子,我不小心说出了一个谜底,这才是冷大人终身未娶的原因啊!”

小棉玉以手掩嘴,可是已经太晚。她怔着,索性在惊愕的注视中说下去:“公子,这是真的。冷大人自从见到了万玉大公,从第一眼起,就像被雷电击中一般,魂儿都没了。后来他死心塌地相跟,从河东到河西,直到如今!他为她死去都成!这没有一点夸张!”舒莞屏定定地望向她:“大公知道?”“大公自然明白。可她没有,也不会有一丝回应。她不会接受任何一个男人。”舒莞屏看着窗外的雪地,叹道:“我想在见到大公前,冷大人总会有别的女人。”一句出口,小棉玉不再言语。这样许久,她低下头:“也许有,也许没有。他是冷伯啊!”

在这个晴朗的早晨,舒莞屏发现小棉玉因为吐出了冷伯的隐秘而变得恐惧,情绪低落到极处,以至双眉紧蹙,中间有了一道令人生畏的竖纹。为抵挡这惧怕,她甚至不由自主地握拳,久久不能松开。他试着安慰她:“放心吧小棉玉,你说出何事,我都会装在心里。”她张开双唇,露出两颗白大的门牙。为了回赠对方,舒莞屏犹豫了一下,说出了关于大公的一个秘密,就是她与吴院公的恋情。这是撼人的男女故事:一个爱着另一个,执着到这等地步,隐藏到这般长久。小棉玉惊呆了,半晌说不出话。她长时间伏在窗前。舒莞屏去外间取来食盒,将矮腿桌放到炕上,把早餐一一摆好。小棉玉像小鸟一样啄了一点屑粒,没有食欲。

“许多年来,冷伯一直在留心盘查一个男人,这就是他的情敌。他做梦也想不到,那个人就在舒府,竟是吴院公!”小棉玉低语,咬着下唇,一手按住自己的喉结。舒莞屏蹲在炕上:“他说过?”小棉玉摇头:“他不会说与任何人。可我知道。我还相信,他有一天找到那个男人,就会用一切办法杀死他!他猜测万玉大公心里会有另一个男人!原来他一点都没错,事情真的是这样啊!公子,从今以后,我也要把这秘密装在心里!”舒莞屏咬着下唇:“也许不必了,我想他已经明白了,知道自己的情敌死去了,死在另一个人手里。不过即便如此,他也仍不罢休,还要追究下去,弄清这场情事的每一个细节。所以他总也忘不掉一个话题,就是一遍遍引诱我谈论那个人。他还想知道对方如何得到、又为什么让我千里迢迢来这里送画。这是他一生的得意之作,他真的为它倾尽了爱心。”

从相互倾吐秘密的那个早晨开始,长夜变得不再难熬。烛火在午夜前熄灭,然后就是双双仰躺,高一声低一声讲述。小棉玉身着绣花软绸睡衣,领口那儿裁成心形,这是半岛新婚女子特有的夜装。她总是在烛火熄灭前抢先去添劈柴,起身时正好展示那件精心准备的婚衣。可也就在这样的时刻,让舒莞屏无以回避地看到了她的另一缺陷:鸡胸。那中间凸起的骨骼,还有细如麻秆的两腿,都加重了一种禽鸟的感觉。不过当她爬上炕头,用花缎被子盖住颌部以下,那双杏核眼就变得大而明亮。舒莞屏用一只瓷盅熄灭烛火,然后进入讲述时段。

黑影里有一个贪婪的听者。舒府的童年,西营的野地,木瓜林的蝈蝈,特别是老院公和栗色大马。那个男人能迷住万玉大公,必定不同于常人。她对这位老人的事情格外关切,想知道他过人的骑术和武功,以及其他。她甚至想过那两个人的初夜,抵紧下巴,浑身战栗。她还想未来的一天,公子是否会将老人传与的技艺授予自己。听到那个漆黑的不幸的夜晚,老院公失去了一条腿,她流下了泪水。后来她细细问起那条梧桐腿,对这条支撑老人下半生的义肢分外好奇。“万玉大公直到最后,还在盼望那个镶了梧桐腿的老人能来河西!这是真的!”他提高了声音。

他也需要倾听。小棉玉是从乱葬岗捡回的,被冷伯收作养女,抚养成人。这些舒莞屏是知道的。可有些细节还是令人费解和惶恐。小棉玉说冷伯的恩情无法言说:如果不是他的慷慨和怜惜,她就会卖给乡下演猴戏的野台班子,脖子上会拴个绳扣和猴儿一起敲锣,端着笸箩收取赏钱。她说到这里哭了,一时不能止息。舒莞屏拍拍她,她即抱住这条胳膊。他不忍抽取,任她抱紧。她吻着他的手臂,直到睡去,他才一点点抽离。

她最想听的还是爱的故事。舒莞屏告诉:有一种爱可以藏起,深藏一生。她屏住了呼吸。他说的是奶娘。“我不忍讲出她的故事,可是讲出来,你才明白什么是爱、什么是至美至善。”他说到了奶娘对吴院公的深爱、她最后的吐露、她受到的凌辱。至此,舒莞屏终于说出了自己如何向着烛光铭誓:“小棉玉,你当然知道冷霖渡为什么要将我除掉!他宁可失去一个凌晨闲聊的小友、一个尚可为沙堡岛做些事情的人,也要痛下狠手!因为他看到了我遗在住处的那张纸,那四个钻心的词语!他害怕,他被刺痛了,他不敢面对!他以为将我杀掉也就算灭口了!他不知,凡是谎言终究难掩,真形总要显露!他杀得掉时间吗?”

黑夜里一片死寂。

这样不知多久,有一声细弱的呼叫:“公子,你那句话中的‘他们’,专指朱砂滚子万东将军,是吗?”

“冷霖渡也这样问过。今夜就让我告诉你吧,‘他们’是整整一伙,就盘踞在沙堡岛上!”

小棉玉伸手去捂他的嘴巴,他将这手扔在一边。她的抽泣由小到大,不知何时止息:“公子,听我一言,被冷大人盯住的人,是注定逃不脱的。这许多年来,没有一位副都统,也没有一位身边人得以逃脱。”“为甚?”“因为府上大人有许多眼睛,一举一动都清楚。谁都不能得逞。”

舒莞屏不再说什么。他心中有一个不解之谜:那些桀骜不驯的匪酋、各占山头的“司令”和“将军”,为什么先后归顺大公且能俯首帖耳,这其中有什么魔法?小棉玉答:“啊,这倒不难。那些‘将军’‘司令’不过是个名号而已,就连势力最大的朱砂滚子万东也不足千人。他们相互火并,再加上官军追剿,要独撑难上加难。万玉大公先是把他们收编,然后再委派副将或都统,加上眼线众多,巡督往来,要想反叛就不那么容易了。”

舒莞屏不语。他在想与之深夜恳谈的革命党人。那不是一个轻生者,而是一个决绝者:这人更为珍惜时间,所以才匆匆上路。这个人的存在令人胆寒,即便死去也仍然如此。

下半夜,因为惧怕或其他,身边的小小躯体一直震颤。后来她再次将他的手臂抱紧了,一动不动。她渐渐睡得沉稳,呼吸变得均匀。这声音让人平静,他也睡着了。天亮前需要为炉膛加添劈柴,他不得不抽出手臂,她也就醒来。重新入睡时她再次抱紧那只胳膊,说:“你说自己是府中大人赏赐给我的,没错啊!他们以为没有谁像我这样依顺,做事没白没黑,心无二用。我把巡督路上的各色消息、所有眼线的密报,都尽快交到大公手上。我才是她最信赖最倚重的人,而不是冷伯。这是没人知道的。”

“你是冷伯的女儿啊!”

“我是。我还是冷伯身边的眼线!冷伯的一举一动,我都会报给大公!大公才是生母一样的亲人,她会护我一生。真正把你赏赐给我的,其实只能是大公本人,我对她忠贞不贰,她才会出手大方!可惜她断断想不到的是,在这个冬房子里,我得到的不过是一条胳膊!公子,你是何等人儿,这对我已经足够,是天大的喜赏了,只求你不要狠心将这条胳膊也收回去!”

舒莞屏听得心惊,深吸一口凉气,应道:“我保证这条左臂随时为你所用。可是,我仍旧不信,不信大公会让你做了冷大人身边的眼线!如你所言,没有一个人会像冷伯那样爱着她,连死都不在话下!据我所知,大公和国师简直就是一个人,他们彼此依存!你的话,让我更加不解且疑虑重重了,我无论如何都不敢听信,更不能同意!”他这样说时,小棉玉的嘴巴正贴紧他的手臂轻轻啃咬,说:

“我的贵公子!如你所说,大公和冷伯真的像连体人那般难分难离!可是大公必须知道所有人所有事,这就是她!就像一个人爱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肝,才会留心它们一丝一毫的痛楚和不安!冷大人真是比得上她的眼睛和心肝!所以她不光会听我的密报,就连你的贴身侍卫憨儿,也是她亲手安放在冷大人近处的!”

舒莞屏不得不把左臂从她怀中抽出,即便她死死箍住也不行。他须坐起,因为胸口憋得难受。他要倚在壁上大喘几口。她只好和他并排坐了,这样才能抱住那只手臂。可是她发现抱住的是右臂,就立刻转向了另一边。“是的,我们说好是左臂。”舒莞屏说。他由她的这个动作,更加认定这是一位质朴的、心口如一的女子。多么可贵的品质,她自小孱弱无倚、习惯了跟从和听信,所以千万不要欺辱这样的心灵。他在心中悲叹,忍不住抚了一下她那个按比例稍大一些的头颅。仅仅是一次抚摸,已让她泪流满面,忘记了一切,只死死搂紧这只左臂:

“我的公子!就让我全说了罢!我若瞒你什么,就对不住公子!你厌弃我,可你待我像亲兄妹一般。开始的日子,我还怕你一时火起,像对一只毛毛虫那样把我从窗上扔出去。你的心太慈太软了啊。我连恨都不敢,又怎么敢爱?公子,你做梦都想不到我多么恨一个人,一个男人,这个人就是、就是冷伯!公子莫要这么看着我,也莫要打断我,让我说出全部实情吧!我说过,他收下我,给了我一条命,用一只小奶嘴儿喂活我,养大我,可他把我当成了雏鸟,眼看着长出绒毛儿就当成自己的玩物了。他在我十二岁不到就用各种法儿玩耍,往死里耍弄。有几回我就要死了,又转活过来。十四岁那年有了身孕,他不会让我生下的,就找来洋行一位邪友在家里折腾打胎,血染了几层褥子。他除了给我喂食还算大方,待我不如一条狗。他在外面忍住火气,穿衣讲究,头发梳得油亮,回家就成了妖魔,有时从九点折磨我到凌晨三点。他不准我在家里穿衣裳,高兴了还给我拴上带铁钉的脖扣,唤我‘毛猴小玉’。他教我背书和练字,稍一出错就用鞭子抽打。他有一次喝醉了,挥动一把火钳烙到了我,生生疼昏过去。我的下体结了大疤,他说如果献给宫廷会得个大赏赐。这是谑语,他谁也不会给。见到大公的第一眼,他就把我放开了。他不再碰我一下,也不正眼看别的女人。”

在小棉玉的眼中,冷霖渡是一个无法诠释、谁都不能走近的奇人。这人就性别而言介乎男女之间,私下喜穿女衣。可他也是青楼常客,去的时候还带上小棉玉,让她在老鸨屋里等候。这一切都在那个时刻戛然而止,即见到万玉大公之后。这就开始了一段奇缘。他为大公戒除了所有不良嗜好:尚未深染的鸦片,狎戏,还有不浅的赌瘾。他将幕宾和洋行积累的所有知识以及人脉如数献与大公,成为她最可依赖之人。为了配得上这一信任和倚重,他愈加严格要求自己:不嗜酒不沾染任何恶习,按时洁身,将洋行期间养成的一尘不染的穿着习惯再度提升,始终严整如一彬彬有礼。所有府中事务他都巨细过手,余下时间作画听琴,偶饮一点洋酒。唯有香茗和咖啡是他的最爱。他精通清律,据此制定了一部“法书”,条理纲目俱细。军伍规制更是重点,准备逐步施行西洋体制,以“军、师、旅、团、营、连、排”为序,废除“都统”称谓。总之百废待兴事务繁巨,大公对其言听计从。由他审拟的“法书”不乏怪异,如“男子犯奸者剜除左睾”“探囊偷盗者截其中指”“女子不贞者以中等鲫鱼充塞阴户”“忤逆不孝之人拔除门牙一枚”,颁布后多有诟病,大公却仍旧在河西照此施行。

人们发现冷霖渡每每立于树下,久久望向大公起居作息的方位。他与大公虽然每月必能共商大事,却依旧思念。府中大人饮食由厨务专掌,他吃到可口之物即写下品名,嘱一声“奉大公一尝”。河西或有青黄不接的灾荒年景,府中设“草食日”,所有人皆吃根茎瓜叶,共渡难关。冷大人听说大公整整七日未食一粒,长叹之余写下了“大公缩食歌”,又差卫士送去自己挖到的野山药。他编成了对付饥馑的“四十六字诀”,分发给沙堡岛内外村民,还发明了特别束腰法:用海草编成偏囊捆在腹部,可预防饥饿倒地。

冷霖渡将更多思念寄予画笔,以致嗜画成癖。他不休不眠置身画室,将同一幅肖像涂抹数遍,直到满意为止:先将大公画出毕肖裸体,按真人比例,肌肤颜色逼真无二;待裸躯凝固后,再一笔笔加画柔薄内衣,干涸后始添加最后服饰。因为小棉玉要来画室打理,只她一人带有钥匙。她时常站在大公的裸体画前看上半天,惊讶于冷伯的想象已达极处,硬生生画出每一根毛发。他竟将大公私处画成鸡冠花模样,呈放射状,闪着欲燃的朝霞颜色。就此她才明白:这不过是梦中的想象。她当然知道:冷霖渡在大公面前毕恭毕敬,极尽君臣之礼,未敢僭越雷池一步。如此画幅必不敢出示。小棉玉对冷伯画技只有倾绝,叹为天工。如他画人的汗毛和脉管,几可伸手触探:毛发闪动,在一种光色下变成幽蓝,在另一种光色下变为杏红;脉管是隐在肌肤下的靛蓝和微紫,有灼人之烫。她最不敢对视大公的眼睛:威而愠,煦而厉,清澈深邃,比喻成湖水,也断然不是地上,而是天上的瑶池。

她知道的不只这间画室,还有冷伯独自一人的呻吟。那是她碰巧遇到他焦灼等待画幅干凝的日子:进入画室,鼻孔充塞浓浓的油彩气味,还要小心绕开躺在地上、手持画笔瑟瑟乱抖的冷伯。这时绝不可惊动,更不可伸手搀扶,只任他一只眼闭一只眼斜,嘴里流出一摊涎水,发出奇怪的哼叫。她第一次看到他的这副模样吓个半死,以为冷伯已经中风,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审视和鉴赏画作的一种特殊方法。前后十多天的时间,裸体完毕,成为画者尽情享用的日子。所有的辛劳、费尽心力耗去的日日夜夜,全都得到了补偿。

后来,她知道的不仅是画室的呻吟,还有其他。因为大公对小棉玉超出同类的信任:既是介于毛猴和鼹鼠之间的古怪生灵,又有人的心智和情感,所以就有了一种不必提防的信赖。大公把最隐秘的事项交与她,也问及久远的私密,如在她如花未绽之时,那个男人的性怪僻、贪婪和力量,以及匪夷所思的床上习惯。那时她只当成羞于出口的嬉戏之言,后来才明白事涉重大:大公须掌握这个男人的一切秘密,如此才能相处无碍,防患于未然。大公虽未听到冷伯一丝告白,却对这个男人急切的欲念一清二楚。大公冷艳一时,柔媚长存,所以对人的诱惑无比切近又无比巨大,足够淬炼咫尺之外的国师。冷伯除了向大公翔实无误、条分缕析地按时禀报府中大事,也未免有些闲话趣谈,好在用语端严,谐而不邪,让大公觉得顺适自然。也许是不言自明的回报,又好像每次完结后的步骤之一,两人足足谈过一个时辰之后,大公总要返回内室一次,出来时衣装单薄许多,仍坐在原来的椅子上。而冷霖渡则坐于三尺之外的软榻,不再说话,眉头微皱,时而瞥来一眼。

这个是小棉玉一人窥知的秘密,即便未来,也只会言及终生爱慕的一个人,而绝无他者。事情是这样的:冷霖渡和大公完成了公务和必要的闲叙,剩下的时间就是无语对坐。此刻不得任何人打扰,须极静且门户关闭、无风无臭,连一旁气息稍浓的栀子花也要搬走。一句话,这个空间里只能有一种气息,大公的体息。只有冷霖渡一个人能够嗅得这体息,它们源自不同的部位和器官,从内到外延至脚趾手甲,不会有丝毫遗漏。冷大人所求不多,这一点大公早就心领神会,所以不再吝啬,坐在那儿,虽未敞开薄衫,却能散开颌下一二粒纽扣,让胸前一片娇嫩雪洁的肌肤若隐若现。冷大人偶看一眼,双唇紧咬。这样过去三五分钟,他的身体无端抽搐,两眼歪斜,直至完全紧闭。冷大人的身体萎缩下去,瘫在榻上,似睡非睡。

大公以非同常人的耐心安坐一旁,如时间稍长,会拿起一份文书,用笔在上面勾勾画画。直等到榻上人睁开死鱼般的眼睛,她才放下手中的纸笔,击掌两下。门外黑衣青年应声而入,熟练地搀起冷大人,让其坐得安静,然后去内室取来一个汤盅,加热后给冷大人灌下去。而后歇息片刻,榻上的冷大人就端坐如初,双目炯炯了。

“公子,冷伯饮下的不是一般汤羹,而是大药堂专门配制的‘海参鱼胶盅’,里面除了海参鱼胶,还有海马海龙粉末和别的什么,一盅饮下,不吃不喝劳作一天,都不致萎颓。”小棉玉对屏息静听的舒莞屏说。

酷寒已达极处。仅有的几个晴天,冷霖渡竟不惜冒着严寒,骑马穿过两座雪洞,由人陪伴奔向沙岗。他一定要在这个月份亲往探视,因为实在放心不下。他随身携来几宗礼物,其中半是滋补品。他身着黑色皮裘钻入这间冬房子,一进门就大加赞赏,说浓浓的居家气息,非劳燕而不得营建。他翘起戴了戒指的手:“至多秋天,瓜果丰繁的时候,这里就该传出牙牙之声了。”小棉玉羞不可支。她行跪拜大礼,舒莞屏施拱手礼。冷霖渡湿着眼睛拉起小棉玉:“孩儿,我失去了一位芳邻,却得到了一个佳婿。”

“偎炉夜读,红袖添香,此情此景原是不虚。屏儿近前来!”冷霖渡坐向炉边矮凳,招一下手。舒莞屏上前,忍受那双幸灾乐祸的目光在脸上纵横。“眼窝儿深了,夜夜操劳之故;嚯,一只樱桃小嘴儿竟生在了男子脸上。屏儿,老夫独女自幼顽皮,想必格外累人,不过日久成趣,也就自如起来。”说着将手中方方正正的包裹举起:“空腹食,忌生冷。”小棉玉替他接下,谢过冷伯。

舒莞屏无多话语。他强迫自己说一番场面话,实在难为。冷霖渡说:“待春景天里,我要在府中摆一道大宴,款待府中友朋。届时你们可将邀约者写上花笺。”舒莞屏想到了一个人,问:“国师大人,大公冬日可好?”“她嘛,狐裘旺炉,每天都能施行药浴。公子新婚之日仍能牵念大公,让人欣慰。”他这样说时望向窗外白雪,鼻子抽动,“我曾寻思,如在行营那里加筑冬房子,再引入温泉,想必大有利于万玉大公。她那时或召唤公子共览洋语文书,小棉玉也可陪侍同行了。”

冷霖渡离开时似有不舍。天晴无风,舒莞屏与小棉玉送出门去。护卫持缰伫立,冷霖渡抬头说:“让屏儿陪我走走吧。”他们踏向清扫过的竹丛小径。冷霖渡哼着,说每到凌晨还会想起那时的饮谈,如今好生失落。“好在公子有了归宿,小女也自得其所。”他露出齐整的短牙看他,嘴角挂着笑意:“冬房殊窄,捉将起来想必不难。小小人儿可有倔强撩人之趣?公子按住的可是与副都统同等职阶的女子啊!”他故作夸张,狎意满满,总想探得一些隐秘。舒莞屏不得不正色:“请大人说些别的吧!”对方抽抽鼻子:“我们都深受洋习熏染,何必拘泥那些翁婿古礼!”舒莞屏不再接起话端。冷霖渡颇为不悦。

此次探访令小棉玉有莫名的忧伤。她带着深怨恼愤望向一个角落,想的是这位冷伯留下的未可修复的重创、不可尽言的屈辱。舒莞屏默立一旁。她抱住了他的左臂,头颅压紧摩擦,珠泪滚落。“我的公子,我今生的依靠,我的宝爱!可是我当知进止,你已十二分怜我惜我,更是容我。我们今世做不成夫妻,只待来世吧。不过我们毕竟日日相挨,同是天涯沦落人,结为姐弟至亲如何?”

舒莞屏蹲下,为她揩泪,切近看着那双杏核眼和悬泪的长睫。他又一次认定这双眼睛至美。他愿单独亲吻这双眼睛,最后还是忍住了。他的左臂被牵拉得太久,有些疲惫。他说:“我答应过,这条左臂归你了。到了我离开的那天,你可将它砍下。”“公子休要胡言!”她伸手堵他的嘴巴。舒莞屏挣脱:“这是真的。我即便成了独臂人,也要逃离!我告诉过你,吴院公成了独腿人,还依旧能骑马远行!”

只要舒莞屏没有回应小棉玉那一声恳求,她就紧紧抱住他的左臂。他只好弱弱地回道:“我答应,我们是姐弟至亲。”

这成了二人婚礼后最为欣喜的一天。入夜,他们在温煦的烛光下饮一点米酒,还吃了整整一小罐李子酱。红豆沙花卷、玉米 浓粥、五香蚕豆、烤小鳗鱼,全都一扫而空。两人都觉得许久未曾这样食欲大开,吃得格外香甜。饱食不宜早眠,剩下的长夜尽可叙谈。小棉玉觉得至为神奇之处,即这位有名无实的夫君,竟能讲出无尽的故事,听来件件有趣。讲述的间隙,舒莞屏说一句:

“既为至亲姐弟,提调大人必得帮我出逃!”

“至亲姐弟如何分离?”

随着这句反问,左臂被咬得疼了。他咝咝叫着:“我说过,我会以死相抵;今夜我还要说,如脱逃功成,你就是我一生的恩人。”“既是姐弟至亲,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不过舒府已毁,公子还能逃向哪里?”“我尚不知。一只鸟儿出笼,会立刻飞向高空旷野,然后才能寻一个落脚地。”小棉玉放开他的手臂,仰脸看浓浓夜色:“公子,冷大人既在你出逃时下过诛杀令,也就不再留一分通融。如此想来逃路窄而又窄。他不过是在你颈上拴了绳索,把这一端交到我手里罢了。他那双眼睛太过狠准,只一瞥就知道绳子拴牢了没有。”

舒莞屏深以为然。他好像看到了深夜里那对阴鸷的目光。当他试图回避时,更高更远处又投来另一副目光:温婉而犀利,却让人愈加战栗。他今夜有一种冲动:为身边人讲述那个故事,即自己与大公的大风大雨之夜。最后一刻,他抑止了这一欲念。他将把这个秘密埋葬,为什么,不知道。大公赠与的一对小海雀,他离开那间屋子时,用皮纸层层包裹,埋在了一棵苦楝树下。

“春天到来时,水路陆路畅通,我将作为巡督出行。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双双对对了,冷伯最愿看到这样的场景。”小棉玉说。舒莞屏心头一阵豁亮:“那该是最好的出逃时机。我是说提调带我离开大城池,也就不愁没有可用的间隙了。”“你会这样想,府中大人也会这样想。一路眼线不知会有多少,所到之处,那些人无论多么殷勤,暗里都会留心这个。”“他们都是冷霖渡的人吗?”小棉玉摇头:“有的是,有的不是。护城副都统的人最多,他从根上说是朱砂滚子万东将军的人,也是大公心腹。”“万东不是大公最为倚仗的人吗?”“正是。不过他和大公毕竟不是同一个人。”舒莞屏点头:“总是这样。就因为凡事有太多的‘不过’,这才危厄重重,举步维艰;大公或冷大人也就游刃有余,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小棉玉双手扭动,像是痛到折断一般,说:

“我说过,我恨冷伯;可我不会欺瞒和背叛万玉大公。我在心里把她比作母亲,我不能成为举目无亲的孤儿。你走开的一天,我就更不能离开她了。”

“那我也就明白了,你终究不会帮我的。”一句出口,他感到了彻骨的凉意。

“公子,我不知该怎样去做。我不能让你死在这里,你已下了决心,要冲个鱼死网破,你是中了那个革命党人的蛊毒!可一想到我在出巡路上将你放走,犯下这等罪孽,就吓得胆战!也许我抱定一死,为假夫君做下一切,再回头跪在大公面前,让她含泪将我斩首!没有别的办法,最后也只能是这个结局,公子啊!”

舒莞屏无法安慰这个悲绝的小人儿。他忍不住点亮烛光,想看看这个以泪洗面的人,记住她这个夜晚哀绝的面容。他俯身看着,发现这双稍突的眸子眼白很大,因为长时间的愁苦织满了血丝,连深长的鼻中沟也盛满了泪滴。他把烛台放到一边,说:“我不再乞求了,也不想连累于你。每个人的命都是既定的,我现在更信了。”

“公子,到了时下一步,你是无法逃离的,除非舍上性命。可是万玉大公,她又断然不许你受一丝伤损!公子在行营的一天,大公远远看着你,你可知她是怎么说的?”“怎么说的?”小棉玉深吸一口气:

“大公说,好生俊美的公子啊!别说其他,单单是为了这副模样,也要用丝绒儿小心包裹,放在咱们沙堡岛这里!”

舒莞屏咬紧了牙关,抵御突然袭来的寒意。他知道炉火将熄,两人因为激切的谈话而忘记了什么,于是赶紧添柴。噜噜之声再次响起,他的思绪飞到了遥远的河东,那片山地。她刚才提到了那个人,那个脸色苍黑干瘦的年轻革命党人,一个自己引为兄弟的人。可也就是那个慈悲的、无所不能的女人,最终并未阻止凌迟的刀斧。这个女人当年对“五微子”也是如此。什么“快马牒令”,全是谎言。今夜,他的眼前交织着两道目光:革命党人和奶娘,他们两人的心窗,最后一闪。

凌晨时分飓风来了。隆隆声无处不在,像一只巨手摇撼大地。他们觉得身子下的炕在浪涌中漂移,耸到高处又悠然滑落。窗子封得严密,这时却发出尖叫,有个莫名的妖怪要钻进这温热的角落。有什么折断了,从半空抛砸屋顶,发出骇人的哐哐声。一只在飞翔中嚎哭的巨兽正从北部海湾启程,一路追击轰打,落下大滴血腥往南而去。乌云裹了无数的冰坨和盐晶打磨的锥子,在沙堡岛上空盘旋,呼啦啦垂直落下。那些未能搭得坚实的小生灵的窝巢,以及岛上的窨子和草寮,都在这铺天盖地的轰击下塌陷了。小棉玉试图从被子下拱到男人身边,刚刚挨近,就听到了那颗心脏在轰击。她伸出毛茸茸的小手,在离开一寸多一点的地方悬停。

第十九章

水道初开,海湾里的冰坨还未化尽。最后一批搭乘冰坨的海豹即将离去。海牛从未知的深处传来哞哞声,震荡未能融尽的冰块和冻土,让其发出哗啦啦的碎裂声。沙堡岛又出现了巨兽,它们踏出了陌生的蹄印,一溜溜凹坑里堆积了鸟毛和鸡肋。没人识得这蹄痕,只从深度和尺幅上猜测体重,判定这是一头水陆两栖动物,于大荒之年出来溜达。它吞噬了陆地上的一些生灵,深夜潜回大海。

沙堡岛周边几十里闹起了饥馑。因为冰天雪地封锁了消息,所以整整一个冬天岛上没人得知噩耗。在村镇街巷和小径旁,死去的人变成一具具冰坨。鸡狗鹅鸭和猫倒在路旁、冰面、人的身侧。冻土融化了讯息,山地和平原传来十年罕有的恐惧:人们吃掉最后一把粮食,又寻找糠末和树叶,吞下被子里的绒絮、软细的泥土,啃焦干的冰。夏天和秋天并无大灾,人们都记得结实的玉米和大片摇荡的麦穗,记得一群群麻雀在饱满的籽实上滚动,见过渠里的鱼蟹喧腾蹿跳,怎么一下就变成吃喝无着?知情人捂着嘴巴相告:大城池入冬前把囤里的粮食全部拉走,藏下一点隔夜粮又被将军搜光。所有人都在熬冬,有幸熬过来的,就眼巴巴等着赈灾了。春天就是这样的日子,府上会派出赈灾大人,这些人手持刀剑押送救命的吃物:成袋的米糠、地瓜屑末、鱼的下水和一桶桶稀汤寡水。

府上大人除了全力赈灾,还要带头辟谷,让大药堂的老道以身示范。一沓沓石印的“大公缩食歌”和度过饥馑的“四十六字诀”随赈灾物品一起发放。紧急时刻来临,大城池的巡督分批派出,去海边猎场和种植场,甚至是火器营调拨物资。种植营的六十石糠末、渔猎场的二十车鱼下水和带鱼尾巴、火器营的十几个大汤桶,都在催促之下姗姗来迟。小棉玉走出热气尚浓的冬房子,恋恋不舍地换下新娘嫁衣上路了。她是首屈一指的巡督,说一不二,所以每逢困局必要出行。一行人由车马卫士组成,说不上浩浩荡荡,也算得上威严齐整。他们身着厚厚的御寒冬装,捆扎皮带,手持刀械,直赴巡地。这次巡行首去渔场和捕蜇场,那里的春捕即将开始。巡行是为了督促调集大宗应急食物,以解大城池周边燃眉之急。

舒莞屏与夫人小棉玉同乘一辆骡车,一路神色冷峻。舒莞屏闻听十余年来最为严重的灾情,悲伤沮丧,跟随身负重任的新婚妻子急急上路,不再顾及其他。当他得知要将渔场剖下的杂碎悉数运回,连剪除的细绳般的带鱼尾巴也要收起,忍不住问:“为什么不取走整条带鱼?”小棉玉答:“猎场是银库的最大进项,捕蜇场和种植营也是一样。府中开销、购买火器,所需银两都出自这里。”“死人的事最大啊!”“正是。银库空了,什么都空了,那会死更多的人!”

寒风正烈,海边的春天总是迟缓。随着接近大海,无数鸥鸟扬在半空,各种水禽追逐呼鸣。蛰伏结束,半截入土的窨子前,渔人扛着抓钩爬上高坡,翻皮帽的护耳在风中像鹰翅一样扇动。海边人除了要穿厚厚的蒲绒衣裤,还要围裹油布,一个个都像传说中的食人兽。离海岸几十丈远,高大的窨子一排排出现,这是为即将开始的春猎搭起的主营。营中主管是说一不二的鱼把头,手下有三个副头领,还有一支火铳队,个个都是凶神恶煞。鱼把头相当于军营总兵,一年四季都是这里的国王,渔人是奴隶。小棉玉和舒莞屏一行直奔主营,离那排窨子近了,鱼把头率人迎来,连呼“巡督大人”,躬身行礼。

“灾情诸事想必你已知晓,猎场须按府中牒令办理,不得有一丝差池。”小棉玉直言不绕,表情冷肃。鱼把头仰颈答道:“大人放心,咱这里一根鱼肠子都不会扔。”小棉玉瞥瞥他隆起的肚腹,问:“这个冬天过得还好?”“禀大人,托府上大人的福,今冬还好,只未闻南面饥馑之事。”小棉玉转身看忙碌的人群,他们正扛着舢板,喊着号子往浪涌那边挪动。海中不断推上沙岸一些绿的紫的海菜,它们被劳作的渔人踩到了沙子里。小棉玉说:“所有海菜都不得践踏,要堆在一旁,待车子运去赈灾。”头领略有惊色,说:“好的大人!”

午餐时所有人都在车中用过。食盒打开尚有余温,蒲绒隔层里是几只盅钵和盖碗。灾年饮食,不过是薯片酱瓜、几片咸鱼、一点甜粥。“比起饥号之人,我们也该感恩府上了。”小棉玉说。舒莞屏喝下一口甜粥,小声问:“我在想,凌晨时分冷大人还喝咖啡?还有,万玉大公还用海参鱼胶盅?”小棉玉看他一眼,未语。餐后车马急急上路,奔往下个渔场。预计要在那里过夜,再沿水道往南,过河向西,去捕蜇场。

后半程风小了些,天空云朵散开,头顶出现了鸣唱的百灵。“有点春天的样子了,提调大人。”舒莞屏说。小棉玉嘱一声:“这不像夫君之言。”“是的,大人谅之,我不过是叫惯了。”他为自己的失言感到抱歉。出行前言定:在人前须有夫妻模样。好在这是车中对话。下车时,舒莞屏不忘搀起小棉玉,而她则搂紧了那条属于自己的左臂。渔场一夜甚是惬意:天气晴好,月亮升空,全然没有酷寒之象。餐后夫妇二人走到野艾丛生的营地空场,身后一两丈远是三个卫士。他们相搀而行,小棉玉贴紧夫君,呼吸喷上他的脸颊。因为营中头领招待了烈酒,二人尽管浅尝辄止,还是有些燥热。小棉玉望一眼月亮,说:“我的公子,我的夫君,一匹拴不住的马儿。”舒莞屏说:“你是我认定的纯良之人,没人比你更温顺,也没人比你更仁善。我夜里难眠,总在想一件事。”“何事?”“我在想,既是姐弟,为何不能一起出逃?”小棉玉急速抽手:“不可!公子,我是不会离开的!”“为何?”小棉玉低头:“我已是扎根在沙堡岛上的一棵树,拔脱了会死。”

夜晚他们宿在一间稍为洁整的窨子里。这里火炕温热,还有一座土炉。小棉玉依伏在他的身旁,半夜仍无睡意。舒莞屏对着她的耳廓说:“小棉玉,我无时不在谋划那件大事。这里的春天来得太慢了,等连翘花谢了,我就上路。”“公子,求你今夜不再说它,可好?你知道我多盼一起出行!我觉得这里比婚房更好,不是吗?”舒莞屏的手抚着她的额头、眼睛,说:“所言甚是!我们逃出了那间囚牢,也就舒畅许多!”

小棉玉抓住他的手,将手指含入口中。她放开这手,又伏在他的胸前,叫着:“好壮实的公子啊!好吓人的公子啊!”舒莞屏侧身,碰到了蓬蓬双乳,就像受到电击,猛地缩回。温湿的夜色中,他任其揪扯,只是不应,最后说:“不可逾越姐弟之礼。”“这可如何是好?”她在抽泣。他咬住牙关说:“让这一夜快快过去吧!”

车队驶入捕蜇场。这里比渔场大上几倍,车马不断。第一批海蜇已从海中涌来,那些捕蜇人和制蜇女呼号不息。舒莞屏看到的情景与上次一样,毫无变化。那个总营头领一眼认出了他,眉开眼笑:“大人,贵人和恩人!”小棉玉小声问舒莞屏怎么回事?他说:“这位头领让我回府上说项,要求赏赐一位女人。”

舒莞屏对总头领提出:“我要见一下女子,可好?”头领奓开两手:“啊呀大人!她来时哭哩,像小雀儿一样。我哄个不停,喂她鲈鱼肚。不到一月人就胖了,有了身孕。”舒莞屏记得这女子是洗衣房里最小的,顶多十五六岁,真的瘦小如鸟。他急于见人。头领把人领来,说一声“大人寻你了”,退出。

女子微胖,个子不高,肚腹有些腆。她低头捏弄手指,叫着“公子大人”。“你认得我吗?”“记得呀,”她抬起头,双眼圆亮:“谁见了公子都不会忘的。”舒莞屏不知说什么才好,安慰道:“这里清苦,自己珍重。”女子擦眼:“谢过公子,我明白的。我生下孩儿也就有了指望。”

从捕蜇场离开已是第二天上午。车队在猎场西部炮台那儿停留片刻。这是小火童陈立将军的防地,小棉玉见舒莞屏站在那里出神,上车问:“你还记得行营的日子?你见过这位将军的。如今是他镇守边陲了。”舒莞屏没有应声,他望着西边的苍茫,想的是出逃之路。

随着春天深入,灾情有了缓解。巡督一行从渔场捕蜇场归来,又去种植营和火器营。种植营的酒坊未能忘记这对新人,为他们奉上两坛美酒。在火器营,那位头领向巡督夫妇报告一个天大的喜讯:“水下鳖船”和“凌空羽舟”初具规模,这两件天下无敌的大杀器,再经演示就可施展大能。“到那时,大人,想想看!”小棉玉点头:“府中大人正等消息呢!”“放心吧!等连翘花谢了,我们就呈上喜书!”

舒莞屏惊异于火器营的人也将连翘花作为重要的时间标记。他心里默念:“这一天啊,万万不可耽搁,我心里就像装了一团火药!”他不时望一眼巡行中的小棉玉,从她紧绷的鼻中沟上,看到了坚毅的意志和不可更易的心念:她在深夜或无眠的凌晨,都誓言助他出逃。她说:“不过,这须想个万全之策,哪怕是一丝疏忽都会招来大祸。”

他在旅程中处处留意,盘算和探究那个机会之门。他深悔第一次出逃的冒失和匆促,不再存一丝侥幸。他随身携带那份标注等高线的滨海图,琢磨所有可能的路径:猎场西部营地、浪荡岛和海胆岛。那个住在鱼骨小屋中的老人时而入梦,梦见自己与破衣烂衫的老者一起度日,饮用螺壳里的水,吃抓到的螃蟹,然后乘船离开。有一天夜里实在忍不住,点起蜡烛摊开海图,按住大海中的那几个颗粒。她睡眼惺忪盯了一会儿,说除非你能插翅飞到那里。她认为最好的机缘,仍旧隐于巡行之路。

“好在你一直伴在身边,这会让府上大人少一些提防。”小棉玉说。她告诉他:“冷霖渡有个邪癖,总是对我们的事儿好奇,时而探问,说自己该不会为女儿找了个中看不中用的家伙吧?”“你怎么应答?”“哦,我说睡着了都要抱住你的一条胳膊。他满意了。”舒莞屏笑了:“你倒是说了实情。”小棉玉眼圈红了:“我梦见咱俩乘一条小船,驶到大海中央时你突然跳船,怎么唤都不回头。我哭啊哭啊。”舒莞屏安慰她,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们一起看盛开的连翘,久久未能移步。“时候到了,提调。”他耳语:“春天和哪一个季节都不一样。我在这里一天都待不下去啊,快快帮我吧,帮我走出这个囚笼!”他在乞求。小棉玉无语,看看天空:“每年春天都有一场战事,通常府上大人会遣我去河东。过了河才有机会。我的公子,我从来没像现在一样害怕哩。”

夜里下了一场小雨。淅淅沥沥的雨声让人难眠。窗外有鸟儿,它们近一声远一声应答。更远处有马蹄声,咔嗒咔嗒。舒莞屏想起了憨儿。箭镞嗖嗖。沙上血滴。他侧身看她:身边这个女子将为自己承担怎样的险峻,她果真知晓?到那时,无论是冷霖渡还是万玉大公,都不会饶恕她的。舒莞屏在雨声里辗转反侧。小棉玉知道他被无尽心事缠住,只劝:“睡吧公子,睡吧。”她的额头抵紧他的手臂,像一只小羊,睡着了。

谁也想不到这是一场喜雨。第二天清晨听到一对喜鹊鸣叫枝头,接着府中大人传来文书:提调将在三日之内巡行河东,牒令即刻发出。这个突来的音讯让人觉得意外,静下来想想也算自然。届时,车马随行不难周备,三个贴身护卫也要相跟。舒莞屏唯一需要携带的就是那个柳条箱包。启程前一夜小棉玉赠给两条颜色不一的束发绫带。舒莞屏走入浴间,要有一次彻底的洗涤。他将柳木浴盆盛得满溢,在热气蒸腾中捧起清水,与热泪一起,自上而下尽情流淌。掬水,长时间不吭一声,听门口轻轻移来的脚步。“公子,是我。”“请稍待,提调大人。”“我为公子洗浴吧!明日一早就要上路,这是我该做的啊。”

他静了一刻。外面再无声息。他迅速穿上内衣,将门打开。小棉玉手捧浴巾,赤着双脚。她被热气呛住了,伸手掩向额头。他扶住她。她进入后一直是低头垂思的样子,挨近,眼睫的翕动弄痒了他的胸口。他看她的头顶,漆黑发丝间洁白的头皮、几点头屑。他想吻这头发一下,后来将下巴压在上面。她轻啄他的胸部。温热的水流,也可能是泪水。“公子啊!”一句叹息,十指搓动,从胸到背,涂满皂沫。那浓浓的艾草味的皂沫,一卷卷淌到脚下,在那里变成一堆雪绒轻轻颤动。她搓洗得仔细,在腋下和所有褶缝处搓弄,咕哝:“我要有一个这样的大孩儿,死也值了。骨肉均匀,不胖不瘦。”舒莞屏有时要侧身以防弄湿对方,可她全然不顾。为了用上力气,她有时会把他揽到怀中。她太小了,他太大了,挨近了,就像一头长颈鹿在欺负一只小鹌鹑。他忍不住,在她耳边发出赞叹:“我敢说,你的眼睛是至美的。”“莫要羞煞我也!”一句出口,她再也无法移动,紧伏他的腋下。

“公子,明天就是启程的大日子。我俩还要细细想一遍,从头开始想。这一程每个站点都得想好、想透。我的三个卫士两个至忠,一个未知。还有,冷大人会派几个武士,那要碍事的。我一直在想一些办法、想过河后的一个个关节。我们在河东小客栈顶多待上两天,你要在这两天里设法离开,躲开所有眼线。先要弄清客轮航班,拿到一张船票,藏到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里。你只有上船,我才能安心。”

“提调费了多少心思,让我终生无以报答!我想的是你,到了那一天,如何自辩、如何瞒过冷大人的眼睛?”

“冷伯自会迁怒于我,别无他法。只有求助大公。同是女人,她会怜惜的,知道走失夫君之苦。我像一条狗一样跟在她的身后,说不定会饶恕的。公子,这些年来,我把冷伯的一言一行都报与大公,冒着杀头之险去大营探悉;我还为她踩踏腰背,我身个儿小,她喜欢我的脚丫。”

舒莞屏蹲下,看她水渍中的一双脚。第一次细看:小巧,软胖,两个拇指稍短,只有常人的三分之二,似有憨趣。

“公子,日后想你如何是好?会受不住的!这日子可怎么过啊?”她的泪水再次涌流。他抱住她,鼻子里扑满熟悉的香味:好似同文馆刚刚烤好的面包。这般丰腴由她终身携带,还有不可遗忘的怀念和恩泽。他再次发出恳求:让我们一起出逃,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她的长泪滑下双颊:“公子啊,我只是岛上一粒沙子。也许咱们还能相见,只要上天愿意!”

“真有那么一天,我将不顾一切打马来劫,像强盗一样把你拽上马背!”

“那时我就老了,没有牙了,头发白了。不过我还抱得动柴火,给公子做饭。”

如同预料,冷大人为巡督一行加派两位武士。这次要去朱砂滚子万东将军的大营,三日后转向小青手金春那里。战事随时开启,那将是空前艰难的日子:义军经过休养生息,变得更加强悍。官军剿杀心切,全力确保登州,那是水师要塞。提调出行的车队一如从前,除厢车外,引前殿后的骑乘约有十人。不少人前来送行,五位通嘴子簇拥舒莞屏走向厢车,说:“和夫人同行甚好!大人一路珍重!”脸色苍苍的车夫轻叩一下车厢,扬鞭启轮。

舒莞屏怀抱柳条箱包,与小棉玉并坐。她让他把箱包暂置一旁。他发现只有两位贴身卫士同行。她耳语道:“另一位入口不慎,腹泻呢。”舒莞屏相牵的手用力握了一下。先是一段熟悉的水路。春天的河道透着微寒,不知名的水禽盯视来船,离近了才扑扑飞去。远处的荒芜中有一只怪鸟在唱,像奉献一支古老的歌谣:“咕尔嘎呀切切哩,吚尔吚尔嗒嗒哩!”舒莞屏说:“我第一次遇到叫声这样动听的鸟!”小棉玉点头称是:“它只唱给船上一个人听。”

船厢拉合帘子,外间是贴身卫士。小棉玉说:“这两人是信得过的,一直跟我。这一程的大事都交与二人,已细细叮嘱。明天抵副都统大营,歇一夜,第三天见老山姆。在她那儿要歇上几日,养足精神去河东。我们这次会上紧赶路,在小客栈多待半天。那是你骑马离开的地方。”舒莞屏低下了头。

“我让两个卫士提前去河东客栈,办好一些事情。那里全是老山姆的人。卫士去烟台住顺德饭店,也是老山姆的站点,这就不致生疑。卫士办利落后,再返回客栈。”

“我只不知冷大人的两个武士,还有小客栈其他耳目,这些人怎么应付?”舒莞屏在说那个逼近的夜晚。“两个武士必须在晚宴上醉酒。我的卫士随你上路,在烟台小店会合。你要记住,这一路对下人、小客栈和老山姆,都要有些威仪。他们只信服有声威的大人。”小棉玉脸色肃穆,教他如何威严。他点头:“明白。”小棉玉叹气:“公子长这么俊美,又能威严到哪里。”

舒莞屏不以为然。他抬头看她时,目光甚是凌厉。

中途在水边驿站小憩,接着上路。大营副统领早就在码头徘徊,见到巡督一行扑将上来,急于问候。“啊呀伉俪大人,在下不胜荣幸呀!”一只胖胖的手臂伸来,舒莞屏躲开:“前边引路!”

照例是盛隆的夜宴。舒莞屏对副统领道:“冬春灾情甚重,不可铺张。”副统领拱手:“在下聊备小菜浅酌,几只黄鳝春鲫和一点肉品哩!”说着用衣袖遮住脸部,饮下一杯。舒莞屏没有饮酒,脸色冷肃。小棉玉鼓励两位武士豪饮,任其喧哗。

从这里到大草营是一段长长的水路,想到老山姆,舒莞屏稍有高兴。离河东愈近,心情愈切。他看着身边的小棉玉,心头泛起哀伤。“公子,我觉得你过于威严了。不过你紧紧抿嘴的模样,反倒更加惹人!”小棉玉盯住他上下观瞧,阵阵羞涩淹来。每一个站点之夜都是她倍加珍惜的时刻,依偎,喃喃,总也不眠。她的操劳让他实在不忍,一遍遍劝其休歇,反让她更加贴近:“公子,我有许多歇息的日子。你自睡去。”他入睡的时候,她即俯身久久观瞧。

老山姆见到二位大人由衷高兴,说:“真真没有想到!提调让人羡煞急煞!”小棉玉觉得“羡煞”无妨,“急煞”断断不可。老山姆龇着紫色牙龈走在前边,忙碌热情,只偶尔发出“扑扑”的排气声,大煞风景。她对小棉玉说:“大人知道我的毛病,有时候收不住腚。”小棉玉冷着脸:“无妨。”夜宴后老山姆照例安排汤浴,小棉玉说:两个卫士不能在这里过夜了,事务紧急,他们需提前赶往河东,请备下夜船。老山姆皱着鼻子,对二位说:“那倒不难。不能泡老娘的热池子,真是亏大了!”

老山姆为小棉玉夫妇备下喜气洋洋的客户,贴了吉祥画儿,燃一对胳膊粗的红烛。屋里摆设糕点果碟,备好浴盆。老山姆说:“明日里我捉几只小山鸡炖汤。”计划中明天下午即要启程,舒莞屏心路加快。啊,就因为一场“北煞风”,竟有了这样惊心的旅程。这会是最后一次渡河吗?他望向夜色。小棉玉无时不在看他,说:“公子在我眼里是至美金童,这一路,我又觉得你是英武男子!”

“谢谢提调!我一直渴望成为那样的男人,可直到今天才知道,吴院公安排这一程,原是让我真正长大,完成一次‘成人礼’!”

第二天里程轻松。两位醉醺醺的武士陪着小棉玉和舒莞屏上路。一条篷船,后面是大草营的陪乘。啊,渡河了,暮色水静,码头染成红色。岸上站了三五个人,有两个男子认得舒莞屏,见他搀着提调大人,齐声叹道:“哎呀!”

舒莞屏特意要住青瓦小屋,某一栋某一间。那是他曾经住过的地方。他将在这里与小棉玉度过最后一夜。小棉玉故意问主人:那两位提前到来的卫士,为何没有前来迎接?主人说:“啊,是这样,年轻人玩心太盛,他们去烟台打保龄球了。”

短促的一夜,言语殊少。一个时刻在逼近。她抱紧他的左臂,一起面对夜色。两人伏在窗前,看一天星月。“这里的夜晚多静。可惜不是干净地方。”小棉玉说。舒莞屏点头:“世上的好地方太多了,可惜常常给人弄脏了。”回到屋里点亮蜡烛,看到了案上的笔墨,小棉玉说:“留个字儿给我吧。”舒莞屏想了想,写下一句:“冬房子和小客栈。”小棉玉一定让他落款“金童”。他无法拒绝。

第二天入暮时分,二位卫士回到客栈,一见小棉玉就说:“大人宽谅,我们在顺德饭店玩得太久。”舒莞屏说:“那里有上好的咖啡和保龄球。”

等待夜半。一声枯干的鸟鸣发出催促。他们紧紧相挨。彼此叮嘱全都说完,剩下的是深深的牵挂和无法践行的约定。“你从这里骑马离开,我就走失了‘金童’!”这是她最后的话,像临别赠言。那只鸟又叫,冷月升起。时候到了。

竹丛的摇动切切入耳。舒莞屏一身黑衣,抱紧箱包,回头看那扇漆黑的小窗。有人倚马而立,目送他出门,而后跃上马背跟随。第三匹马出门已是凌晨。两位骑手将于天亮前会合,地点是烟台城内的一爿小店。先一步入店的舒莞屏坐等两位朋友,动手做事。柳条箱包套上一个麻织提包,又从角落找出一条棉背心、一件灰色长衫、一顶礼帽。抽屉中的纸盒里是一副玳瑁眼镜、一片唇须。穿上鼓鼓的背心和长衫,人胖了许多;再将礼帽诸物一一加身,来到镜前。一个陌生人,一位新派富商,四十左右,脑满肠肥。

天蒙蒙亮,两位年轻人来到小店,他们是小棉玉的贴身卫士。“大人穿着起来,甚好!”“我在近前都认不出!”他们左右端详,啧啧称奇。航船定于上午十时,三位将于八时出门,乘一辆骡车去码头。小城好生安静,舒莞屏望着对面墙上的苍苔,心中只有一个身影、一张脸庞。这个时刻她必定无眠,一直站在窗前。卫士出门,端来小店提供的早餐:米粥油饼。

三个人准时走出小店,乘一驾骡车直驶码头。半个钟头进入滨海大道,这条道路刚刚苏醒,发出长长的呵欠。车子穿过薄雾与炊烟,在宽大的木栅门前停下。三人走上一条石子路,一直走向那座绿漆门窗的大屋。这是候船的地方。屋里是连排木椅,三人全未落座,进门后直奔北窗。啊,港湾里停靠一艘很大的客轮,粗大的烟囱腾出浅灰色的气流。岸边,与大船相连的是拴了铁链的舷梯,正在水中微微荡动。舒莞屏扶一下眼镜,紧闭双目,过了一会儿才缓缓睁开。海边有一群鸥鸟,它们喧哗腾空,从船舷一掠而过。

九时,候船的人纷纷起身,往出口移动。两位卫士只能在这里与舒莞屏道别。

他出了屋门,往旁跨出一步,摘下帽子深深一躬。他躬向的是站在河东客栈窗前的那个人,一个瘦小女子,她一直站在那里,从深夜直至黎明。他不再回头,抓紧手中的东西,踏上摇晃的舷梯。登上舷边的一刻,他再次回头遥望:全是攒动的人头。一年多以前的那个秋天,同样的地点,同样的舷边,同样的场景。

两声汽笛,一声凄厉一声激越。船身震动,挪移。侍童引他去一间舱室。客舱一如从前,细看却不是从南国归来的同一间:洗漱间稍大,镜子水银脱落了一角。他把箱包放好,然后急不可耐地登上甲板。只有他一个人。船正在驶出码头。那群海鸥追逐着,然后返回了。碧绿或浅蓝的海面美极了,一直铺向无垠的远方。一边是庙岛群岛,芝罘岛和长山列岛。船体沉稳,旋向东南,进入更加开阔的黄海。它的西北方,近在咫尺,是渤海与黄海的分界线。别了,渤海。

半岛的多半个身躯都依偎着渤海。渤海,世界上最浅的海之一,柔弱、温良,因为长期受虐而变得怨怒和残忍。舒莞屏站在甲板上,伸手试着风向,知道它仍旧来自渤海。

2013 年 8 月—2016 年 11 月,片段于万松浦

2022 年 8 月 18 日—2023 年 3 月11日,初稿于济南、烟台、龙口

2023年4月19日,二稿于济南

2023年7月10日,三稿于济南

2023年10月9日,四稿于烟台

单行本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特约编辑:胡玉萍 薛子俊
责任编辑:于文舲 徐晨亮 73Qw0FsE1yi35+p1tKlOTszQxwcxyE/v0wIRo1oSz6nCNsrpaVWrfKnodH5ducJ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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