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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脆弱的世界上,最坚硬的东西只能是正义与和平,不能是武器。

引子

战争结束后,飞翔使鸟成为真正的鸟。

这是日军上等兵八木下弘临终前望向天空时所见的激动。

午后的阳光温柔覆盖了脚地的一角,四点钟的光景,黄昏,将在这俗常而又细密的时刻,从一格窗户或者一个并不十分喧闹的角落里出现。一只鸟从窗前滑过,鸣叫并飞翔,这个偶然的力量使八木下弘怦然心动,他不知道战争中是否认真感觉过一只鸟的飞翔。站在时间中,仿佛经历着一些早已忘却的回忆。一直以来,有一个念头,把发生过的一切展示给世界,也许是一件比战争更重要的事。

凌乱的房舍脚地上,并不陈旧的记忆搁浅着,像是一次旅途即将画上句号的终点。一些切换的画面,暗示着这世界上还有另一类人存在,在此际,他们依旧存储着虎视眈眈的蜷伏和亢奋。迷蒙阳光的幻觉中,有千千万万张口,它们彼此起伏呼应,在向大地告别:嚯嚯,嚯嚯——

天和地为何如此诚实?

很久了,时间是一把竖着的刀,迎面劈来,八木下弘看见自己的身体几近分裂,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尖槌在凿空他。战争,斩断流水一样斩断了那些鲜活的声音和影子。为时间所困,一种几乎令他无法忍受的新的折磨和羞辱方式也即将到来,他将像一滴泪一样用离开眼眶的方式交付出自己。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

看吧,你这个侵略者。

这可不是一个乐趣,焦土之国,世界上最坏的情感与最好的情感并非大相径庭,他知道自己是一个伪善者。在太阳的光芒和八月的秋风中,难道伪善不是一种战败的遁词?

一声悲凉的笑,带着身体短促的颤抖,又分外地长。四处起了黄尘,四处都是天籁般的“嚯嚯,嚯嚯”声,已经不是来时的时间。现在,需要和妈妈道别了。

他认真在信笺上写下几行字:

妈妈,我看见了您酱红脸膛,眼窝塌陷和风吹日晒的额头,您满口的米牙脱落成气口,您笑着朝着我张开双臂,但是我无法回到您的怀抱。生在彼而我在此,战争的价值开始解体,我犯下了罪恶。

妈妈,死亡让四野极静。再见!

再后来,八木下弘的耳朵里钻进了一声叹息:是离开东京时一朵早樱初绽的声音。

白色的窗纱被风唆使着正扯碎从外面进来的黄昏,那一声叹息过后,寂静显得更加阔大,天地一样。所有的过往变换更迭被一层薄薄的纸遮盖住,叹息又如一只少女的手牵着他。

“啪”。

早樱绽放时将寂静撕开一道口子,蛇一样柔软缠附着的鸟鸣,带着八木下弘走出了时间。

民国三十四年(公元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日下午五时,日军上等兵八木下弘死于陕西宝鸡太寅村大同学园战俘收容所。

一场大雨过后,落日的光照从太阳应该消失的西天角斜逼出来,横亘在宝鸡太寅村一间叫“三省屋”的窑洞窗户上。

又是一天的迟暮时分。

第一章 瘟疫

一本日记扉页上记录着:

张子民,字哲夫,光绪二十八年十二月初八出生于奉天西北五十多里地的沙岭堡,属相虎,孤儿。

奉天,沈阳旧称。清兵大举入关之后,建都北京,称为京师。一六五七年,以“奉天承运”之意在沈阳设奉天府,并一直沿用至民国的北洋政府时期。

这一年是公元一九一〇年。谣言漫天飞,口传有两名中国劳工一路风尘仆仆来到中俄边境小城满洲里,他们来自百里外的俄国大乌拉尔,他们在那里种植土豆。

乌拉尔山,亚、欧两洲的天然分界线,从北冰洋一直延伸到中亚大草原。它的音质、颜色,它的地形和自然容貌,矿业的风沙和无法无天的希望,让投奔者为生而去。

然而,就在半个月前,两人所在的工棚内,七名中国劳工相继暴毙,死相狰狞。没有多少时间可以为伤痛浪费了,凡是经历的,似乎都必须经历。突发的陌生而恐惧的死亡,阴森森纠缠着生者的眉头。

六天后,被命运击中的中国劳工进入自己的国土,其中有人在满洲里寓居时暴毙,见过死者的人相继死亡。一切都来得那么凑巧,症状相同,都是发烧、咳嗽、吐血,死后周身发黑。

没人意识到,即将在东北三省蔓延的,正是让欧洲人谈之色变的“黑死病”——鼠疫。

这场发生在一九一〇年十月至一九一一年四月的东三省大鼠疫被称作二十世纪最严重的一次流行性鼠疫,六万多人丧生于此。

中国劳工携带着强壮的寄生病毒,沿着铁道一路向南,一路丢弃自己。

看不见的病菌依托着脚力四下流窜。瘟疫的种子传至北满中心哈尔滨时,随着中东铁路开工,大批关内劳工涌入。此时,哈尔滨北部傅家甸已形成一个拥有两万四千人口的居住区。傅家甸民房低矮,街道肮脏,穷困潦倒的劳工,一个庞大的群体,如一群荡起又飞来的灰麻雀,生活中的每一次简单的见面他们都牢牢抓住,以此作为由头聚众大吃二喝。

唾沫星子成为瘟疫的射弹,如同地球上存在过,又毁灭了的其他物种一样,灾难总是从穷苦的人群中开始恣肆。现在,似乎他们还很无知,等到转身时,就像自己的影子,碰巧突显并牢固地叠合在一起,死亡让人世间手足无措。

疫情暴发并迅速传染到了奉天西北五十多里地的沙岭堡。

沙岭堡村前岔路口有一棵三人合抱的老槐树,槐花开得正繁茂,团团簇簇,一片月白或者玉白,招惹来蜜蜂和苍蝇嗡嗡嘤嘤。地下铺着一层花瓣,花瓣下间或露出石板和泥土,被脚底板拧过的路面花朵和稀泥搅和在一起,走过的老人多少需要一些谨慎。沿着小路,穿过一段窄窄的巷子,分岔的路口转过一道弯,便抵达沙岭堡村的核心地——街心。

往日热闹的街心空无一人,偶尔有活着的人戴着用旧布缝好的捂嘴罩,他们拿着长长的木棒,木棒头上是四爪铁锚。为了避开瘟疫,活着的聪明人想出了下等办法。甩出去的钩子抓着亡者的衣裤吃力挑起,一副又一副皮囊,弹跳着被活着的人一压一压挑着走过广场。

松散的风和狭窄的情绪使人们感到窒息。亡者放下自己体温共冷暖的人间,留给生者的是厚厚的恐惧和冷漠。

阴凉地带,有老鼠追撵着同类撕咬,一团一蛋,血肉横飞。

撕咬的老鼠是被活人从肛门里塞入麻椒和辣子,然后用针线封实肛门。老鼠吃进去食物,消化后无法排泄导致肚子和屁股肿胀着,被尿液浸泡后的麻椒和辣子让它们的五脏六腑痛苦难耐,面对即将崩溃的身体,急迫需要啃食出同类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钻进去。

那些死亡的人被堆积在后山一块洼地里。

山包上往下看,叶脉似的巷子布满村庄,树荫落下斑痕的土墙边,狗狂躁地来回走动,被躁动和惶恐挤压得无处容身的张子民冲着天空号啕大哭。

每一种光景都与土地有关,与烈日有关,与雨水有关,与风雪有关,然而命运的豪情万丈中却赐给了人间克星:瘟疫。

亡者堆积在柴火上,柴火上浇灌了煤油,公家人点燃柴火堆时,尸臭的味道和浓烟的味道瞬间弥漫了沙岭堡的天空。

血阳舔食着房檐和瓦顶,死亡在时光中张着大口无法出声。

沙岭堡十屋九空。张子民成为孤儿。

宣统三年(公元一九一一年)四月,阳春来得很早,没等寒意散尽,油菜花早早开了,满山满坝,灿若金甲。母亲脸上挂着被岁月揉皱的笑,听见春风把屋顶上的瓦揭下两匹,差点没打着人,母亲说:“风来了得避一避,不然就被它呛住了。”

父亲拽着张子民把他推进屋避风,说:“人不能和看不见的去争斗,看不见,如敬神佛。”

光景不真实,刚走过的日子在张子民脑海里晃动,他无法把失去亲人的难过投入另一种俗常的快乐中。张子民看见自家的老屋在斜阳下伸得老长老长的灰色阴影,一种陌生的恐惧弥漫了周身。想着祖父、祖母、父母的声音和说话时的样子,他以为他们都还活在这个世上,只是用捉迷藏的方式躲开了他。

空空的家,四处撕咬打斗的老鼠,家已不能让他避风。

张家年事已高的大伯出现在张子民身后。

“都变成了鬼。”

大伯黑色的脸膛一明一暗,发出有节奏的呼吸声。迷蒙的天光下,张子民脑仁子“嗡”地一响,抓住大伯的衣角,心怦怦跳着,熟悉的一切开始变得陌生。

大伯领着张子民去见一位双目失明的残疾人,这是一位无妻无子女的赤贫农民,他的眼疾是胎带的,两只眼睛一片混沌,永远只是两条凹入颧骨上方的细缝,他唯一的手艺是给人捏骨算命。

天光暗下来,天空和大地灰蒙蒙一片。张子民的心被裹在恐惧的神经里,神经被裹在疼痛的皮肉里,最先痛的是皮肉,之后是神经,最后,是心。他的脑仁子一片空白,甚至听见了隐藏在深幽院落旧迹里父母的吆喝声,他哭着不离开。大伯强行牵着他的手,一只夜鸟出现在视野中,这个偶然出现的力量使张子民为之心动,他注视着夜鸟飞翔,看着它模糊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走过沙岭堡街道,走出村外,举目寻找土坡上站着的人,双目失明的张旺生远远伸出了双手,追逐着人声急匆匆踉跄着脚步走来。孤独和恐惧再一次从张子民心底涌现。瞎子两手抱住张子民的肩膀,扑闪着深陷的眼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张旺生语无伦次地说:“你是我的儿子了。我早就算出我的儿子在十岁时出现,他有一个很光亮的后来。”

张子民无法从心里把瞎子当作自己的父亲,无法把身高八尺的父亲换成一个不到三尺高的矮子。

沙岭堡后沟的两孔红土窑洞成为张子民的家。

他不喜欢这个家。常常在黄昏降临时分跑回村庄探望曾经的老宅。有人已经住进去,他的老宅已经被大伯卖了。

记得沙岭堡村外的滩地前有一条河,踩着柔软肥厚的河泥,张子民想下河去蹚水。刺骨的河水漫过他的脚面,然后裹住小腿,他掀起水花,醉心于岸边酱紫色的田野与树丛里的蝉鸣,意识渐渐潜入泥地与涟漪。

河风清凉着,天空蔚蓝着。

河水流向远方,张子民却找不到漂泊命运的流向。河水的个性感染了他,他对美好的一切愿景幻觉活灵活现,他的父亲和母亲在岸上,他在河水里喊着爸爸、妈妈,岸上传过来一阵壮阔的秋风。

太阳偏西时,瞎子曲里拐弯来到河边。

瞎子吆喝:“上岸了,我娃子,河水刺骨,你是爸爸的心头肉哇。”

张子民流着眼泪,河面上夕照下的光斑银子似的,瞎子站在岸上伸出手臂,黄昏模糊了他矮小的身体,只听得瞎子的声音摸索着想够着张子民的手或者身体。张子民不想上岸,一直等夜凉下来。河面浮游着丝丝缕缕的雾岚,河水哗哗轻响,他的心伴随着河水跳动。

瞎子黑树桩一样站在土路上等,不知为什么,张子民快速地蹚着河水往岸上走,在送走天光最后一抹亮色中,他看见瞎子的脸上挂着纵横四溢的泪水。瞎子用棍子去碰触路面,张子民被动地跟着走,无论好坏瞎子都是他此刻的亲人。

夜晚,窑洞里的耳鸣是寂静的,对面的炕上,一个影子,整张脸是模糊的,瞎子似乎在灯影下倾听什么,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说:“小东西,你这个带给人世灾难的该死的老鼠。”

张子民在炕上紧张得吹灭灯,又点燃灯,又吹灭灯。他用的是取灯儿,瞎子的耳朵好使,听得真切,并没有呵斥他浪费。

明月贴在窗户上,瞬间,张子民想,他知道灯明儿是什么样子吗?

张子民小声问:“你看得见灯明儿吗?”

瞎子说:“我是瞎子。”

张子民说:“我长什么样子你也是看不见的喽。”

瞎子说:“看得见。”

吓了张子民一跳,看不见灯明儿的人,看得见我?

张子民说:“为什么看不见灯明儿的人看得见我?”

瞎子说:“因为我看见了我。”

张子民说:“你不是我呀。”

瞎子说:“傻娃子,从小就摸着自己长大的人,对人的模样了如指掌。”

张子民说:“老天爷爷你开开眼吧。”

瞎子停顿了一下,爬上对面的炕,然后倒下去:“一副软心肠,你活该就是我的儿。”

苦涩的夜和张子民相伴。有时是同情的,并试着开始接近瞎子,那么瘦弱,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亲近不起来。

土窑洞前有一盘大石磨,沙岭堡的村民常常扛着粮食来借磨一用。这个时候,瞎子的眼窝里总是荡漾着喜悦,望着天空,眨巴着永远也睁不开的眼睛。好奇的沙岭堡村民伸过手让瞎子捏骨,这是一种古老的算命方法,每一双手在他手里过一遍,他总是可以说出他们未来命运的七七八八。

瞎子说:“人的面相会随时间改变,但骨相却难。骨相可分为十二种:麒骨、狮骨、豹骨、鹿骨、熊骨、猫骨、鹏骨、鹰骨、雀骨、鲸骨、鱼骨、龟骨。每一种骨相,都有它对应的命运。沙岭堡人少有命好之人,我儿是豹骨,少有的命好之人。”

那些人说:“他也是沙岭堡人,怎么能说沙岭堡少有命好之人呢?”

他说:“我儿不是沙岭堡人,是未来的公家人。”

那些明眼人望着瞎子,瞎子的任何一句命好的话都会打湿他们的心窝。

对于祖辈生活在沙岭堡的村民来说,满眼除了风沙就是苍茫裸露的泥土,那郁郁葱葱的命运所赋予的幻想与吸引简直是太大了,大得难以言表。

天年恶时光景难,在弥漫着鼠疫的惶恐之中,能够活下来就是万幸,瞎子对他们任何事给予的结论都是自我鼓励与安慰。瞎子说:“你们天生是草木之人,顺时顺命吧。”

“那你的儿子为什么就命好呢?”有人问。

瞎子说:“他是一个不合群的人,喜欢合群的人多不是强者。强者都喜欢独来独往。林中之王老虎,啸明月,睡秋草,搏猎物,从来都不成群结队。”

有人答:“独来独往,那是因为鼠疫刚送走他的父母呀。”

瞎子说:“懂什么呀,强者的眼睛里满目青山全是弱者。”

“瞎子,你这是说神仙话吧?”

瞎子说:“看我的眼睛是死物,可我心里却亮着灯。”

夜晚再一次降临。

日子会延续到什么时候啊?张子民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在阻挡着他对这眼窑洞的熟悉。瞎子或许看明白了儿子的心思,他很认真盯着张子民看,那双细缝一样的眼睛冷不丁就会说话了。

瞎子说:“我教你捏骨算命吧,是人都有命啊。”

张子民说:“我想念书。”

瞎子说:“想念书就得喊我‘爸爸’。”

此时张子民才知道,一直以来他没有喊过瞎子“爸爸”。

夜像一捆扎得瓷实的柴火,窑顶上有蝙蝠飞过,一些土尘落在院子里,能听得见落地浮土的声音,黑阻挡了一切,但是,能够听得见对方的手在炕席上哆哆嗦嗦摩擦。

第二章 八木下弘出生

明治三十五年,中国光绪二十八年十二月初八日,霜降如雪,暮色苍茫。

八木下弘出生在日本北海道西南部港湾小樽(おたる)。小樽是一座“坡城”,坡路起伏跌宕,其中有取名为“地狱坡”的陡坡和斜而弯曲的舟见坡。有一座天狗山,阳光好的时候从山上俯瞰,不仅能将小樽尽收眼底,还可以极目远眺海湾风景。

十二月,寒冷的空气清冽,沉寂下来的人声,街上偶尔透出几处灯光,还有打着灯笼从大街上走过的几个行人。天狗山的风掠过水面、树梢、屋顶,呼呼作响。

八木家要有后代了,互相道贺的喜悦提亮了八木家的屋檐。

一座明治时期的一户建房,坐北朝南。墙外,庭院中,有一棵雄伟而又俊朗的潮黑松。潮黑松衬托得房子显得有些破败了。最重要的是,夏季非常炎热,冬季寒冷,每年都有大雨季节。古代和中世纪的日本人找到了解决这些困难的简单方法:不要把房屋建造得太持久。

“柱子如鸡骨,地板如鸡皮。”用朱自清的话说,那不叫“破败”,而是“朴陋”。室内陈设也是再简单不过,榻榻米旁摆放着薄薄的蒲团,蒲团里填充了棉花或羊毛,可以很容易地折叠起来放在一个柜子里。十二月较冷的月份,八木家的儿子使用羊毛棉被套裹着,他出生时没有哭声。

八木下弘的父亲想:一定是生出了一个聋哑人。

妈妈说:运河两旁的树,叶子全部都已落尽,只剩下艳丽的橙红色果实,它们抢走了两旁渔民房屋顶子上的风华。

爸爸说:外面一直有挤进来的阳光,风忽里忽外搬动一些阴影,忙得不亦乐乎。所有人都因为你的到来而没有哭声,显得心事重重。

妈妈说:妈妈用身体遮挡住照射在你脸上的阳光,你的眼睛朝哪个方向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阳光不能再灼伤你的眼睛。

已经是明治三十六年二月。一场大雪铺天盖地而降,天晴时两旁的雪堆了一尺高,动不动就叫人滑一跤。小樽运河也被雪封住了,景致却是最美妙的,阴沉的天空,迷蒙的灯火,以及白茫茫的堆雪。

从小樽走到小樽运河,大概只有五百米的路程,举步艰难,而蹒跚于其中的爸爸突然听到了八木家族儿子的第一声哭。

这已经是两个月以后。

八木下弘和张子民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生肖属虎。

这是两个在同日、同时、相同天象条件下,不同地点出生的人。人事常常是这样的,不管在哪里,总是发生在我们的历史里。

历史是他们的世界。

八木下弘在小樽成长到七岁,这时妹妹八木野土香出生了。

小学时八木下弘就知道了一本中国书:《周易》。日本的明治年号,正是出自“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从明治到大正是短暂而相对稳定的时期。八木下弘的童年无忧无虑。

明治维新是日本国前所未有的盛世。之后是大正。当时欧战结束,民族自决浪潮十分兴盛,民主自由的气息浓厚,后来称之为“大正民主”。明治天皇只有一个儿子存活下来,母典侍柳原爱子,父亲死去后,以皇太子身份继位,又以《周易》中的“大亨以正,天之道也”一句改元大正。

这个时代的人们按照顺时针方向前行,比如八木下弘的爸爸八木隆典盘腿坐在海边钓鱼。所用钓具十分讲究,鱼钩都系好鱼线,因为他是“钓爱好家”。鱼钓上来后,他不将钩从鱼口中取出,而是用一把小剪子将鱼线剪断,带线头的钩仍留在鱼嘴里,接着又拴上系好线的鱼钩继续。

八木下弘问爸爸:“为什么要留鱼钩在鱼嘴里?”

八木隆典说:“防止不小心手指被鱼钩钩破。”

八木下弘说:“可以小心取出啊。”

八木隆典说:“鱼刚钓上来正在拼命挣扎,取钩时易被鱼鳍刺伤手,尤其怕遇到身上长刺有毒的鱼。”

八木下弘问:“鱼有毒,可以不吃。怕伤害就别去钓鱼。”

八木隆典说:“我正入定时,不见有有无之心。”

这也是中国人的一句禅语。

中国,在八木下弘的脑子里,展现出一幅水墨淋漓的山水长卷,尽可让脑子去驰骋想象。

四月底,春的气息仿佛一夜间吹遍大地,草地花木,突然之间变得蓬蓬勃勃,久被冰封的欲望开始苏醒,湛蓝的海水,天空蓝得让人心醉,映衬着一排排白色的船只,退潮之后,一群海鸥咕咕飞翔,往来觅食。

八木下弘向往地说:“爸爸,我想去中国。”

八木隆典拍打尘土一般用力拍打双腿,他从八木下弘面前走过,每走一步一些新鲜的沙土上就会留下他深深的脚印。八木隆典走得很慢,但很坚决,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有一天你会离开这里。”

似乎总是这样,对每一个孩子来讲,成长就是为了迁徙,像候鸟。

八木下弘准备入国中时,全家人不远千里搬到了东京。

对于小樽的回忆,充满耳际的只有海风浩荡,海鸥的影子遥远而清晰。

妈妈喜欢眯缝着眼睛看天上隐约的太阳,然后踩着木屐走进屋内。八木下弘想,对于中国,与生俱来的文化情怀让他心里悄然长出了一片茂盛的水草,这片水草在某种意义上喂养了肠胃,如同妈妈做得非常出色的金枪鱼。

八木下弘在东京上了陆军国中。

真是喜欢东京的灯火和车水马龙啊。

可以真切感受到生命里的互相依存,不可离弃。

人都是害怕孤单的,所以人建起了密集的房屋,人都是恐惧黑暗的,所以,那些吊着的幌子彻夜不灭。这么说来,人其实是所有动物中最怯弱最卑微的族类,孤独、死亡、黑暗给人带来的惧怕远远胜过其他生命。

他对陌生的空旷和宁静始终有一种无阻挡的感觉,仿佛被人群抛弃了,无所依凭。破坏,是的,他无法阻挡地喜欢上了破坏。

陆军国中毕业后,八木下弘的老师田中敬一找到他说:“你将前去中国的奉天,去那里用照相的形式收集情报。中国,我不知道该怎样来赞美,日语的萎缩是因为借用了汉字,汉字把所有的想象力都献给了自己的创造物,对一个地方最透彻的了解唯有通过汉字。”

这一独出心裁的决定,使八木下弘暗自高兴了好多天,这不是凭空想象就能够明白的。八木下弘迫切想离开这个叫人无法安宁的家,母亲对父亲的埋怨,父亲因此去逛了东京的妓院。

爱情和婚姻是两种不同的容器,无休无止的操劳使妈妈精疲力竭,有好几次妈妈对爸爸埋怨,爸爸勉力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把平日积下的牢骚全倒出来,然后,八木隆典离家出走了。

太阳不间断的暴晒使妈妈的脸膛变得紫红,总是分神,常常使她不能抓住想要做的事情,无法抵挡内心的悲凉。有时候妈妈去夜里人稀的樱花树下,坐在荒凉的无人修剪的乱草丛上抹眼泪。妹妹八木野土香找到八木下弘希望他让妈妈振作起来。阳光呈现出无限的安宁,那些跳荡的碎金落在妈妈的身体上,妈妈说:“总得把日子过下去。”

八木下弘找见爸爸,告诉他:“我将前往中国!”

八木隆典说:“我向来不喜欢数落陈年旧事,你妈妈是一个毫不称职的主妇。回想从前的日子,让我感动,是因为她照顾了我的孩子,让我少分心,现在她牢骚满腹,赶快离开吧,让她自己咄咄逼人吧。”

第三章 穷人不可有愁相

冬天,雪下得浩瀚辽阔,木刻般的山影,绰约在一轮月光下,因了雪,天黑下来的时候,世界变白了。

天黑实时瞎子和儿子张子民一起踩着厚厚的雪进村,他们顺着河套进来,来一个叫王祥堡的村子算卦。村前晒布崖挡住了北来的寒风,刚从秋天走进冬季的月牙儿挂在西边天上。堡里踏雪走路的娃近前来,瞎子听得见雪地上的脚步声,娃娃坏笑着喊了一声:“来了一个瞎的!”

瞎子一下难过了。

瞎子的眼躲在自己心里,无眼人读不懂世界,却能读懂自己。

张子民横在他们中间说:“再说我就打你们。”

“不要动不动就伸手,伸手容易缩手难。我娃不和人拉仇恨,你终究比他们命好啊。”

说罢瞎子低下头时,“呵呵”干笑了两声。

瞎子的性格貌似没有多少筋骨。

王祥堡的村口上扑面腾过来一股麦面馍馍香甜浓浓的气流,接着跑过来一群挑着灯笼的娃娃,娃娃们团成蛋拥挤着不错眼看来人,雪落在几只跌跌撞撞抢食的老猫和狗身上,一个娃喊:“捏骨算命的瞎子来喽——”

“来喽——来喽——来喽——”

父子俩踩着娃娃们的回音走往王祥堡窦书田家。

窦书田穿着油渍渍的青布裤褂,正在空敞的院子里摆下祭祖的供桌,桌后迎门的墙上挂着先祖紫红袍衣的男女画像,供桌上摆着几盘小果、小面点。院子里的铁丝上吊着一只汽灯,祖宗牌位前一炉香缭绕着通往太虚。

窦书田把他们领入院,领进房内,豆粒大的灯光使房屋的气氛显得宁静,进进出出有女人的脚步声在地上挪动。月近窗前,空气里布与布摩擦出“嚓嚓”声,是窦书田的女人冬棉大裆裤走路摩擦出来的声响。

冬棉端两碗红糖水放到炕桌上,张子民和瞎子盘腿坐上来。

冬棉说:“眼下已经是年关了,白日像没有淘洗过的新布一样,越洗越短,敢情这日月也要缩了。”

这话不知不觉营造了一个温柔的氛围,喧闹世界里的颜色,比钱财更贵重吧,女人说光景说出来都是暖。冬棉说不出的欲望都挂在和人说话的脸上,炕席上的她如坐春风。

一声长长的吁喘,瞎子说:“我是一个没有资格过好日子的人呀。”

张子民端起红糖水喝了一口,冬棉挪了挪屁股伸手从炕墙下取过针线笸箩,拿起剪刀轻轻捉住瞎子的手剪指甲。瞎子无话,嘴角龇着笑,能感觉到他有间歇性的失忆和疯癫,进气和出气无力控制和调节自己,心底被那一捉,绵软得少气无力。

窦书田明日给儿子娶妻,说书人来助兴,这个黄道吉日是瞎子算下的。

说书人要从冬天说到春天。

瞎子和冬棉沾着亲,五服外叫冬棉婶。剪罢指甲,瞎子觉得浑身经络似乎都通透了。冬棉端来蒸馍和乱炖菜,吃了饭要礼佛,书场开始大约就到了头更天了。

门外的人开始试弦子,可听见“来米来米”声。冬棉的样子就叠起来了,尤其是笑容,紧张得收住嘴角,轻声示意屋子里的人小声听。瞎子闭住气用耳朵去探那声音,拿筷子的手出尽了洋相,由不得跷出了兰花指,瞎子小声叫了一声:“冬棉婶。”

冬棉停下了脚地上的迈步。

瞎子无端说了句:“我想喝口汤。”

“等下。”

黑漆漆的清晰的应答声一下叫瞎子衰弱了。

吃罢饭,瞎子挪下炕,开始净面净手,然后对着中堂燃香面壁,双手合十敬拜十方神灵。

院子里的响声起了。张子民跑出门看。只见有三个瞎子说书人,一人一副鼓板绑在小腿上,椅子的后背拴着镲,一根绳子吊在脚底板上,一把二胡;一人手上拿着唢呐,胳膊肘上挂着铜锣;一人又是二胡,脖子上挂着笙。

汽灯在院子里的篷布上挂着,院子里的供桌上有半碗白酒,瞎子长跪在地,口中念念:“真人露相,假事脱形,十方神灵和窦家祖宗坐下了。”

亮汪汪的汽灯下瞎子们四下里眨巴着眼瞅人,他们闻着声,瞅着一团墨。

灯光下男人女人们拿着凳子你推我搡占地儿,说书人扯了两下弓,人声安静了。

“王祥堡的老少爷们,婶子大娘姐哎……”众人开始兴奋了。

说书人说:“酒壮脓包胆,酒入英雄肠。三国红楼梁山泊,武松打虎景阳冈。”瞎子脸上呈现了一种英雄气,恣意狂放。

“武松打虎,八百里英雄武松是谁?有人硬要把武二打虎弄成除害,俗大了。大英雄本色,你真让他上山来打虎,他不一定肯,真英雄是不和畜生斗的。”

瞎子应和说:“英雄都这样,一生潦草、莽撞。碰上历史中尴尬事情,凡人就成了英雄。”

观众里有人直起脖子喊:“没眼人,你们看人有局限!”

瞎子不和有眼人起争执。

天空吊着半牙月儿。这雪夜真是适合饿虎下山,英雄独行啊!山连着山,沟套着沟,瞎子们的眼睛想望得更远,仰头望出去时,他们的目光被黑弹回来了。

瞎子开始在王祥堡挨户捏骨算命,人挤着人,大大小小的人排队喊他回家。他不给年龄小的人算命,说不够年龄的不算命,只能说好话,好是对他们负责,世相有许多戏法,说好,一定要说好,好字能够百事一了。

这是张子民成长中第一次明白“好”。也许无论好坏,一个人的活法,与“好”总有连接。

张子民跟着瞎子生活了一年半,除去沉默无语的时光,就是铧犁、锄头、耙子、河道和远山,最深刻的还是那张没眼的脸上,永远挂着七零八碎的笑。有一个谜团,为什么每天只要张子民睁开眼,他都要高兴得冲着他笑呢?

难道真是穷人不能有愁相吗?

瞎子说:“多说人好,穷人不能有愁相。尘世中的浊人来世上一回,要常常扪心一问:你活着的小命,究竟是醒世的惠泉还是污世的浊波?死后留在青霄上的,究竟是你口藏的钵盂还是说出的刺人的箭矢?你若带着仇恨活着该有多累?穷人不能有愁相,我娃你要记下。”

瞎子在一次外出捏骨算命时没有回来,他在返程中失脚跌落在崖下死了。捏骨算人生,没有算出自己的死期。

沙岭堡的人们看着装殓在窑洞前的瞎子想他在世的好,谈论着瞎子活着时的往事,看着眼前这个有“豹骨”命的儿子,总归不是沙岭堡的人。命啊,一个人的福分被另一个人的福分冲撞没了。

在叙述往事中人们得出结论:张子民是命硬之人。

张子民还没有从父亲高大的身影里走出来,他和瞎子还有一段距离没有弥合,但是,瞎子的死亡加剧了他的痛苦。在人们的不断叙述往事中,他心中装满的爱意顷刻化为乌有。没有人能理解一个孩子的沮丧、绝望,每个活着的人都有一张大彻大悟的脸。两眼空茫,世事给了他一堵墙,他一下明白了从来没有明白的事,反身狂奔,不在乎身后人们的眼睛,跑往对面的山包上冲着四野嘶吼:

啊——啊——啊——

再一次,张子民成为孤儿。

那些曲折凸凹的路上他找不到快乐,在窑洞里一个人无法生活下去,黑夜让张子民想到的全是死去亲人的模样。

他盯着黑暗喊:“瞎子,爸爸啊,你到底去了哪里?你算命咋没有算出你自己的命短呀!”

惶惑中再一次隐约听见瞎子说:“我娃,穷人最怕愁相,见光笑是能转运。”

瞎子活着时张子民没有叫过他“爸爸”。现在他喊了一嗓子。

亲人们都变成了鬼。

瞎子去世后的第二年秋天,张子民被大伯领着去往哈尔滨一家钟表店打长工。他后来才知道是被卖给了钟表店,很低的身价换得了再生的命运。

第四章 命运垂青

奉天,第一眼看见的是巨大的墙垣,还有高耸的楼房,它的窗户和门是奇特的,男人和女人的装扮是奇特的,有自行车、小汽车、洋车、洋人,也有洋狗。

张子民不喜欢这样的路和这样的城市,见不到熟人,闻不到熟悉的气味。在沙岭堡,鲜嫩的青草在脚边冒出汁来,甚至可以闻出是哪种野草的香气。

张子民被卖到奉天路关屯钟表店。

大伯和店里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很神秘地离开,没有再出现。

张子民在钟表店干一些粗重的活计,和两个年岁比他大的人一起住在二层的阁楼上。白天,干完店主分配的活计后他可以跟着师傅学修表。

一个铁盒子里放着组成钟表的一个个零件,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镊子及其他工具,他看见师傅坐在缠绕的时间中,残缺的发条、齿轮、精致的螺钉,一只被师傅修好了的钟表进入了它的运行轨迹,师傅说:“手艺在人的眼睛里长着,多一个心眼就会多一份生计。”

钟表店老板有一个正在成长中的小姑娘,总是咯咯咯笑着由一楼跑往二层阁楼,悄悄在张子民床铺上放一些零碎的小吃食,然后蹑手蹑脚下楼,若无其事地看他一眼,眼珠子指向阁楼示意那地方有秘密存在。

夜晚,月亮从半月形的窗户照进来,月光和窗户上的玻璃懒懒散散相拥。他不知道过去的走远了没有,甚至不知道上天还会降临给人间什么样的苦难,尤其不希望降临给这个叫绿萍的女孩。她的瞳仁,犹如透亮的纯净水晶,投向哪里,哪里就熠熠生辉,妙趣无穷。

做钟表店的学徒意味着早起。天麻麻亮,街道上进城送货的马蹄声就已响起。上学的绿萍也起床梳洗,家里人把送绿萍去学校看得很重,不光是饭后要坐胶皮车,还要有用人护送,连书包也要由用人提着。真正的城市醒得很晚,钟表店的大门敞开时,城市就真正醒来了。

早晨第一件事是给所有的钟表擦灰,老座钟,石英钟,小闹钟,挂钟,台式钟,咕咕鸟钟……满墙,满屋子的钟表齐刷刷地走动,咔嗒咔嗒。

当他看到钟表店主人王向阳和妻子唤兰时,总觉得和自己的未来有什么联系,他的勤快不是装出来的。王向阳常和他唠两句嗑,先人和老家对他而言是遥远的,王向阳问他恨不恨卖他的人。

张子民说不恨。“恨也回不到沙岭堡啦。”

一脸的笑容,同时细细回忆了一下什么。

王向阳说:“你想起了家乡的亲人?”

张子民低下头羞涩地回答:“我没有亲人了。”

沙岭堡村口披着月光摔跟头,小河里晒着日头逮鱼虾的小伙伴,都失散了。

“和从前的苦难比较唯有认真做事可以忘记一切。”王向阳摸了摸张子民的小脑袋。

似乎是瞎子的话起了作用:“穷人不能有愁相。”一个人能来到世上,一定是约好了的事情。命运就像一道咒符,虽然脑子里出现过许多奇怪的想法,但也相信本不属他所有。

王向阳觉得这娃娃做人诚实,心胸宽大,眼睛里有活计也愿意学习,将来钟表店也需要一个有头脑的帮手,他算是最好的人选。就旁敲侧击问:“你想不想学文化?”

这是张子民梦寐以求的事,他有点不太相信。屋子里摇摆的时间占满了他的脑仁子。燕子在檐下的巢里出出入入,完全不知将要发生的变迁。

“想。但是我知道一定不属于我。”

王向阳说:“我送你去教会学校认字,和绿萍一起,你是小男子汉,往返可呵护她。当然就怕你的学业跟不上。”

春天提醒人们该做什么,要是谁错过了时机,一年中什么事情都会迟缓很多。

“我最不怕的就是学习。我怕您给我的幸福不经耐活,也怕我没有这个福气。”

王向阳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那是大人的事情。你如能够改掉你性格中的生冷硬倔,厚道为人,成大器者必出在拥有这样性格的人中。我说的是认真的,等办理好入学手续,你便可和绿萍一起上学读书了。”

时节是大规律,之后才是人能够做什么。对一个孤儿来说,生活给他的印象就是盲人摸象,不是已经摸到的,而是认为被摸到的东西。

走出钟表店,看到房屋高处厚重的女儿墙,层叠的檐口角线,承托柱头间的檐壁浮雕虽然已模糊不清了,但是转角处还能看到浮雕的一丛兰花舒展枝叶。二层的窗间柱雕刻了细密的条纹,螺旋向上,给人升腾华丽之感。悬挑牌匾的铁艺挂钩上挂着“奉天路关屯钟表店”。

张子民的心情略显怪异,狠狠咬了一下舌头知道这是真实存在。

傍晚,叫绿萍的女孩下学回来,她的笑声脆亮,银铃般,先是把两只鞋子甩往门后的鞋柜前,穿上露后跟的拖鞋,脚丫外露,在一份寂寞和沉默中,她的身影与光彩,掀动了周遭一切,这是温暖的有钱人家的享受。一天时间中所有目光,也许是毫无目的在游荡,此刻,每一双独行黑暗中的眼睛都盯着绿萍,视觉下绿萍像花朵一样绽放。

张子民被绿萍的父亲王向阳送到教会学校读书,说不出的喜悦,但也特别害怕命运有变。

张子民在教会学校三年,毕业后,又考取了丹东邮政学校,并学会了德语、英语、日语和朝鲜语。

民国八年(一九一九年),丹东邮政学校毕业的张子民入了奉天邮政局工作。

不是所有邮政学校毕业学生都可入邮政局工作。

当时的中华邮政除邮务官考试只限于局内邮务员一级参加外,其他职员如邮务生和捡信生都根据所需要名额,在局内外公开招考。张子民过了邮务生考试后,还有一段试用期,在试用期内,先从事低一级班次的工作,了解情况,积累经验,以便转正后胜任所职。局内信差和捡信生,一般要在本班工作一定期限,熟悉业务后,才能参加高一班考试,考试科目有国文、外国文、中外地理、数学、常识。

绿萍教会学校毕业后没有再上学。妈妈唤兰想着钟表店无人经营,就一个独生女,女儿家认得字,听明白话不上当受骗就行了。此时的张子民已经考取了奉天邮政局,也算是天大的喜事。当时的邮政局实行的是押金或押款制度,即当局扣除信差、邮差一部分月薪,同时发给他们一个押款牌,押金成为邮政工人脖子上的一道枷锁。

这些费用都由王向阳来出,张子民觉得欠下的人情债务太大了,一辈子无法还清。

等入了邮政局,才知道还有一个“颜色密报”在等着自己。

颜色密报,指的是由主管邮务长每年一月三十一日以前把邮员的成绩单密报给邮政总办,密报按颜色分五种,用大红、淡红、蓝、黄、绿五种不同颜色的纸张印刷。大红表示特别优等,是最可信可靠的人员;淡红表示“优长”人员;蓝色表示“中长”人员;黄色表示“中下”人员;绿色表示“不可信不可靠,不堪任用”人员。对五种人员的还要进行再考试,这回考试有十六项:外国语、中文、西方书法、健康、管理能力、对待属员态度、品行、银钱上可靠程度、工作认真及可靠程度、智能、才干、勤勉、敏捷、专长、缺点、邮政知识。

邮政总办通过颜色密报对中国邮政员进行控制。

民国九年(一九二〇年)张子民在邮局认识了跨海而来的日本年轻人八木下弘。

八木下弘从奉天寄往日本国的信笺永远都是附有回执的双挂号。此项邮件应填具代收价单,连同写明银数的汇票一张,委托代收。邮件到达目的地时,邮局通知收件人到局领取,并缴纳货价。甚至寄保价邮件,相当于寄金银钱币。

奉天给八木下弘带来无穷的乐趣。他在奉天的工作是拍摄各色中国人的生活习俗,还有风光,洗出照片后寄回日本“供奉天皇陛下和皇后陛下睿览”。准确说是田中敬一推荐他受雇于东京“亚细亚写真大观社”,隶属于日本满蒙印画协会的一家杂志社。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文化机构,是日本即将在华设立的众多收集情报的研究机构之一,是以杂志社做幌子,大量掠取中国影像情报的间谍机构。

八木下弘住在奉天小南区庙街,直通着南门院柳巷,租赁了巷子深处一户人家的北房。早出晚归,奉天人对外国人并没有感觉多奇怪,此时的奉天居住着各国人,不仅有日本人还有俄国人、美国人和意大利人。

走在奉天的大街上,他看到了中国妇女梳着高高的发髻,男人叼着大烟袋不离开嘴地冒烟。四平中街上店铺林立,有提笼架鸟的满族男子,挑着剃头摊游走的剃头匠,街角的转弯处有耍猴的街头艺人,旁边的烤红薯摊前围着一群馋嘴的小孩,小贩正在使用拨浪鼓叫卖红薯,观看耍猴的满族妇女大多数为天足,且都叼着烟袋。

走到奉天砖城的西南转角处,这地方也叫功夫市,算是平民阶层最繁华的地儿。在四平街看不到的,这里可看到寒冷的春风中打赤足、背着粪筐、手持拾粪叉撵着牲畜屁股拾粪的小孩。

八木下弘找了一个最便宜的老妈子店进去捕捉影像。

为啥叫老妈子店,因为这地方忒便宜,住宿一天就几毛钱。谁去住都行,一铺大炕,不管一日三餐,只管夜宿。穷人住不起旅馆的都到这里住。老妈子店的墙上都是臭虫血,臭虫多,咬人,它不直接往被窝里钻,而是往墙上爬,爬到棚顶,对准了你躺下的地方,啪——掉下来,咬你。墙上拍得都是臭虫血印子。

真是臭气熏天啊,也可看到中国普通人的生活很艰苦,地上随便扔着几双东北特色的棉鞋“靰鞡鞋”,八木下弘几乎是捏着鼻子环视了周围,然后逃也似的回到清新的空气中。

八木下弘把洗好的照片装入一个木匣子里,走进奉天邮政局。他用笨拙的中文和邮政员张子民交谈,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个中国人的日语居然如此好,这等于是给八木下弘建立了一个学习中文的环境。

张子民对八木下弘的印象是长相有特点:细眼睛,脸颊左边有一个酒窝,鼻头尖,高鼻子,薄嘴唇,脸颊在光照下有两处阴影,一处是左边酒窝,另一处是窄窄的鼻头。站立时永远挺拔着身材,或许是因为个子矮。更奇怪的是梳着类似月代头样子的发型,又不是月代头小辫的造型。头发做成短发之后,鬓角的头发依然是要扎到脑后,但因为头发不够长,所以发丝的尾端不能拢到发顶上,而是自然散下来,形成毛糙四散的冲天炮效果,扎紧的头发都是紧绷的。

初夏的奉天奇花斗艳、绿草如茵,苍松翠柏掩映林间小径。两个人就邮寄物件协商双挂号并提出保价聊开了话头,一来二往交流多了,彼此就熟络了。

张子民认为,战争会使整个社会、整个人类、整个生命,在刹那间抛弃我们。

从谈话中知道张子民的认知,八木下弘便邀约张子民在某一个冬日夜晚一起去吃“大京都日式料理”。张子民说已经约了朋友。八木下弘热情不减,说那就带着朋友一起嘛。

于是,绿萍在晚餐开始后出现在打扮奇特的日本人八木下弘面前。

“大京都日式料理”在四平街上一座二百年老宅里。餐馆里留声机演奏着《樱花》,美丽的女侍微笑着抱歉说秋刀鱼已经卖完了。

八木下弘要张子民点喜欢的菜。

思考了一下,张子民点了怀石料理。据日本古老的传说,“怀石”一词是由禅僧的“温石”而来。那时候,修行中的禅僧必须遵行的戒律是只食用早餐和午餐,下午不必吃饭。可是年轻的僧侣耐不住饥饿和寒冷,将加热的石头包于碎布中称为“温石”,揣到怀里,顶在胃部以耐饥寒。后来逐步发展为少吃一点东西,起到“温石”御饥寒的作用。

似乎曾经有这样一幅画落在视野里,绿萍的到来如一滴饱满的汁液溅落在夜的画布上,视觉上强烈的刺激带来心尖上的一阵颤动。那一瞬间,窗外的路灯、发光的幌子都黯然失色,在没有星月之光的黑夜中,绿萍就是此刻的星月。

八木下弘的听辨力在流动和膨胀中毫无方向。互相介绍后,八木下弘殷勤问绿萍想要吃什么,因为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绿萍看了一眼张子民落落大方地说:“来一份长崎什锦面毛豆裹年糕。用捣碎的毛豆裹上年糕,是一道很好的甜点,虽然我一直想不出毛豆如何能成为甜点。再来一份冲绳炒苦瓜、大阪章鱼烧。”

八木下弘则点了下例家野。那是绝对的黑暗料理。

日本的家庭料理,每家味道都不同,即便同乡人也不见得能接受别人家的口味。食材是咸鲑鱼鱼头,炒熟的黄豆、萝卜泥、胡萝卜,调味用酒糟。看上去不太美观,且具有独特气味及味道。

八木下弘说:“想不想要神奈川的红豆泥团子?那是将面粉和糯米粉混合做成扁丸子,再蘸上红豆泥吃的甜点。一半吃进肚子里,一半粘在筷子上,那感觉十分有意思。”

绿萍又看了看张子民,没有答话。她觉得自己要得有点多了,多要是不礼貌的。

八木下弘说:“下一次请你们吃爱知县的鳗鱼饭。鳗鱼饭很多地方都有,爱知县的特点是用旁边的红色小壶沏上茶,然后倒进饭里一起泡着吃。这里居然有和歌山县的目张寿司。那是一种用咸大芥菜包裹白饭的饭团,本来是农民带到山上或菜田当午饭吃的乡土食品,由于饭团很大,吃时必须把嘴巴张大并瞪大眼睛,而且好吃得令人目瞪口呆,所以取名为‘目张’。每天都要好吃到目瞪口呆才是幸福吗?”

绿萍哧哧笑着看张子民,张子民冲着绿萍扮演出目瞪口呆的样子。

张子民和绿萍端着清酒祝贺八木下弘生日快乐时,张子民突然想到自己也是这一天出生,只是苦难已经让他忘记了自己的出生日。

同年同月同日生是一种很奇妙的缘分,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在世界的另一个地方也同样有生命降临,似乎在冥冥中就注定两个生命的缘分,若是两个人能够在某一天相遇就更是一段天赐的独特的际遇了。

张子民说:“我也是这一天出生,属虎,只是从来不记得这个日子。”

真是巧合,三个人的情绪开始高涨,欢声笑语牵出来的感情增添了一点神秘氛围。

不管奉天在酝酿一件什么样的战事,但对年轻人来讲遇见便是一种欢喜。

夜静时走在奉天四平街上,明月是天空的坐标,大概几分钟时间,云朵就会来打扰一下。慢慢的,明月周边的云稀薄的不再稀薄,叆叇的不再叆叇,天边光线的层次穿过云层诚实地映射到地上,三个年轻人的影子长长映在道路上,他们看着自己的影子跳来跳去。

绿萍边跳边朗诵:“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高高上际于众外,下下乃穷极地天。”

这是唐代温庭筠和三国曹植的诗。

八木下弘说:“你们教我汉语吧,我的汉语很生涩。”

张子民说:“好啊,普天下人都应该认识汉字,因为汉字方正。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旧时有位山西籍京官,一次因家乡传染疟疾上书进言,不慎出了个小笔误,把‘疟’字下的横山写反了,由开口向右写成了开口向左。山右山左分别指称山西、山东。于是山东籍官员群情激愤,便纷纷参劾其性情险恶、居心叵测,竟要将山西的疫情转嫁到山东。中国的汉字有很深的寓意,字歪心歪,字正心正。”

八木下弘被吸引得停下脚步很认真地说:“我们的文化同宗同族。”

张子民笑着说:“你们日本人就喜欢生搬硬套。你知道牛有什么特点吗?”

八木下弘想了想说:“反刍。”

张子民说:“对,反刍。”

绿萍接话说:“反刍就是反复咀嚼,反刍才算细细品味,反刍才能吸取营养。”

张子民说:“想学汉字,就不能囫囵吞枣、移花接木。”

八木下弘想起拥有两位中国朋友,觉得自己并不那么孤独了,甚至可以说是幸福的,一道极大的暖流充满他的周身,此刻的心是稳固的,也是平和的。

第五章 红高粱背景

一天中最值得的记忆是从夜晚开始的。

奉天浑河畔一堆篝火点燃了。松枝燃烧的香味即刻使秋天潮湿而凝重的空气改变了分量,连照亮的黑暗也像绸缎一样柔软无比。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几颗星星从厚重的雾岚中钻出来注视着初识的他们。事情就是这一刻悄悄发生了,张子民和绿萍也觉察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对八木下弘的头发,绿萍只不过是无意送去了一个好奇的眼神。在暧昧的夜色中,在雾气弥漫的浑河畔,八木下弘敏锐地捕捉到了。

那一眼如同一支穿线的针直接缝在了八木下弘的心上。

八木下弘觉得自己被命运牵引到奉天,和张子民、绿萍在未来相处的关系中,情感有了一定的深度,甚至觉得在人生的残酷状态中,有一位佳人出现在生活中真是一件美妙的事。世界呈现出安宁,八木下弘内心深处虽然依旧对自己的国家带着任性的忠诚,但绿萍的出现致命地击中了他的内心。

高粱是东北最普通的一种粮食作物,苍翠无边如青纱帐,尤其是秋天,一望无际的松嫩大平原上,到处都是它们挺拔的身姿。绿油油的叶片和红艳艳的穗子,棵棵挺立,映红了大地。很多时候,它们与那些蔓生的植物以及早已经长高的树木联合起来,把零散的村庄分布划割开,以无法想象的速度和声势,迅速将视野占领,一直延伸到远处。

摄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一张二人的合影正是在近郊的一大片高粱地前。

绿萍的左边站着八木下弘。

那是一场疾风突袭了郊外高粱地的雨后,雷阵雨的持续时间在一小时左右。这之前他们在村庄里拍摄照片。

村子中心地带一处场院中间的地面上铺满了谷穗,农民挥舞着鞭子,驱赶两头毛驴。毛驴身后的石磙一圈又一圈地在谷穗上碾压,直至将谷穗上的谷粒干净地脱压下来。碾子压不到的地方,场院边上另有一位农民则拿着连枷在摔打。

这些都是有意义的画面,入了镜头都是岁月。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绿萍说。

这句话十分有意思,八木下弘问张子民,这句话假如脱离了具体语义的情绪指向是什么?

张子民笑着说:“应该由说此话的绿萍来解释。”

绿萍的脸颊一下就红了,少女的羞涩漫上眉头,有点结巴地解释:“简单一点,嗯,差不多也就是两种意思:一种是,人总是得意于自己的生命长久,然后反衬出那些庄稼、那些草木生命的短暂;还有一种是,年事已高的人总结出的经验,其实是感叹人的一生其实并不比那些只活到秋天的短命的草木强多少,也许还不如草木。草木可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

两个年轻人为绿萍的解释鼓掌,绿萍赤红着脸指着天空说:“看,要下雨啦!”

他们以为是绿萍想分散注意力,并没有过多去关注天空。

霹雷闪电,倾盆大雨自天而降。

秋天真是一个最富生机的季节,放眼望去满目都是苍翠,但似乎也是农事最不确切的季节,毕竟,庄稼并不等于粮食。如果一场大雨,收获的庄稼也许无法收割回来,收回来的庄稼没有好天气更容易霉烂。庄稼不是一个死物,可庄稼真是不成全种庄稼人的劳动啊。

这样就理解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的道理。

这场突如其来的雨下了不久就停了,一切恢复了以前的样子,清风朗日,袅袅水汽甩开灰尘舞蹈着升上九天,重新结合成为浅白或稀薄或叆叇的云。大自然真是太神奇了,还没有来得及收割的高粱,被雨水洗刷出要命的红。

“我们来照张相吧?”八木下弘提议。

先是八木下弘给张子民和绿萍照了,又手把手教张子民给自己和绿萍照,然后又让绿萍给张子民和自己照,遗憾的是相机没有胶卷了。

照片从暗室里洗出来时,八木下弘眼里看着心里却不是一种滋味。张子民和绿萍的合照看上去十分自然,照片中绿萍笑意盈盈,八木下弘和绿萍的照片中绿萍有些拘谨,有距离感。看着照片上心爱的女人,八木下弘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向绿萍求爱,这个念头出现时又担心讲出来后破坏了三人之间的友谊。一张照片带来了消受不起的萧然、孤寂和伤感。想想,又觉得其实也不必太在乎,五年的友谊还是利索有劲的。

绿萍清纯的样子,从头到脚,真是令人暗生拥抱之念啊。

八木下弘拿着洗好的照片去奉天路关屯钟表店找绿萍时,恰巧绿萍和妈妈去逛商场了。

王向阳看着前来找绿萍的日本人,再看他手中的照片,如同北风碰见山的肌肤就锩刃似的,而日本人的野心在奉天人心里已经开始传成风,面对这个梳着奇怪发型的日本人,他心里的提防一下子就呈现在了脸上。

时间的阵势在钟表店开始齐步走,时间和着岁月,看不见的联系似乎唤醒了八木下弘身体里的勇气。

八木下弘把自己的意思讲出来,他是绿萍的朋友,是来送一张照片,顺便拜访一下二老。

王向阳坐在太师椅上,抽着水烟袋,时间是钟表的灿烂,有光照进来,在八仙桌子上分出泾渭分明的光线。

八木下弘说:“王先生,我的故乡是日本,中国和日本是一衣带水,是盟友。”

王向阳总觉得这个日本小伙子带来了一股杀戮之气。他的个子不高,皮肤呈现出古铜颜色,虽然此刻他紧张得盯着桌子上的水杯,有一份瑟瑟的心境,但是那一股杀戮之气一直在他肩上缭绕着。

“你和绿萍交往很久了吗?”

八木下弘放松了紧张说:“是,她和张子民教我中国文字。”

听到还有张子民在,王向阳长舒一口气。时间让空间变得很小,似乎已经容不下各自的心照不宣。他想多听听这个日本人要说什么。

八木下弘说:“我来是送一张照片给绿萍。如果您愿意我也想来给你们的钟表店照一些相片。”

王向阳看着别处说:“我害怕把我的魂摄走。中国有句老话叫男女授受不亲,女人不可以和自己姻缘之外的人单独照相,所以么……”

王向阳顺手拿过照片和底片一并用剪刀剪成了一堆碎片,这相当于是在下逐客令要八木下弘离开。

八木下弘有点伤了自尊,离开钟表店后独自走到浑河边伫立了很久。

浑河水域不算阔,却很蓬勃。经历了长久的期待而郁积下的新鲜渴望,一下被绿萍父亲揭开了面纱,他知道,所有的经历在没有开始前就结束了,像黑夜燃烧的火苗,温软地痛着,易逝而又短暂。

他想起长州派军阀、官僚政治家田中义一参与过两次战争(一八九四年中日甲午战争和一九〇四年日俄战争),他极力主张在中国推行满蒙分离政策,阻挠中国统一。他在递交给天皇的《田中奏折》中说道:“欲征服中国,必先征服满蒙;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国。”

也许,有可能,有一天自己会成为一名士兵,而征战国就是中国。生活最糟糕的一部分是他不能与绿萍生死与共。在学校上学时,他的老师田中敬一对学生曾说过:“生命充满愁苦和挣扎,一个士兵,如果选择承受,就应该控制生活中的悲痛,而不是让悲痛控制自己的情绪。”

对绿萍的爱,应该做一个痛苦的默默观察者和承受者,具有佛一样的静默和隐忍。一想到绿萍父亲今天的情绪,八木下弘的心又提起来,感觉情绪里长出了獠牙。内心在反复变换中,看见一对蝴蝶在追逐嬉戏,心里被一种欢喜笼罩,在蔚蓝的天空和波涛之间,两只蝴蝶舒展着自己的翅膀,八木下弘感觉自己内心又发芽了。

从浑河边回来后,八木下弘接到了日本国内的电报,要求他尽快回国,这意味着他将回国效忠天皇。本来想约子民和绿萍一起见面道别,经历了和王向阳的对话,再见面有些话无法交流也不容易说出口,思虑再三,他决定给绿萍写一封告别信。

绿萍:

见到你的夜晚,我就被你卓尔不群、美丽高洁的言谈举止征服了。在异国他乡,你和张子民是我最亲的人,你们教会了我用汉语和当地人说话,我的汉语几乎到了可以装模作样乱真到谎称自己是中国人的地步。

我们仨在一起的时候,你总是说:“用真诚面对友谊。”

真诚有多么重要啊,在这个人人都心怀鬼胎的世界上,唯有阳光的宠爱是母亲似的,持久地照耀,恒定地温存。

生活在奉天这样一个人群密集的地方,我脚下的土地支离破碎,已经习惯了被时间的无形魔咒套牢脆弱的神经,也习惯了在层叠的屋檐下看惶惶不可终日的中国普通人,他们希望生活在一种和平状态中,而他们却不知道我是一个偷窥者,偷窥这个国家的一切。每一次看到你那深邃的黑眼睛柔软得像黑丝绒一样盯着我看时,我想到你说的“真诚”,我居然显得无地自容。

绿萍,在我还是襁褓中的婴儿时,有两个月没有哭声。祖母曾经背着父母到札幌的浅草寺求得一尊随身携带的坐佛,父亲找人在佛像穿孔处刻下了“八木家”字样,这尊佛像伴随我成长,如同我的护身符,我在离开中国时想留给你,是一个心念,一是感谢你用心教会了我汉语,一是感谢我此生认识了你。

这封信是最后的道别,文字道别比当面道别要迂回婉转一些,面对你和子民我不能够欺骗你们的是我可能会再次进入中国,那时候我是为了“解放”而来。

所以,我期待再见!

八木下弘

这封信显然是无法寄出,因为八木下弘不确定绿萍是否可以收到这封信,他只能拿着这封信徘徊在奉天路关屯钟表店附近,期待见到绿萍。

绿萍教会了他许多成语,讲了许多中国历史故事。绿萍对八木下弘的意义不在于将他对爱情的认识提升到了怎样的高度,而在于唤醒了他心中的一个神秘的世界。

有什么东西会比一个成年人的欲望更强烈?那是迫不及待的,是充满想象的。尽管是一厢情愿的。且置这个事实而不顾,用日本人天生富于想象的头脑去构建他和她的爱情,遗憾的是他没有看见绿萍在奉天路关屯钟表店门前出入。

在租赁屋内,躺在简陋的床上,眼望着窗外的月光,思绪特别活跃。设想和绿萍见面时的激动,连当时的气氛似乎也能嗅见。辗转反侧,想象绿萍的眼神,试图从中探寻爱的痕迹,他安慰自己,绿萍是喜欢他的。

如果是爱就不能让肉体缺席,肉体缺席而精神坐在爱的座位上的爱是虚假的。

再一次徘徊在黄昏中的八木下弘像一个策动谋反的阴谋家一样,焦躁不安地期待能够看见绿萍。“破坏”再一次出现,不是恶作剧,是一种紧张、神秘又兴奋的感觉。盯着钟表店,八木下弘无可救药地对绿萍展开了最大限度的想象和猜测,她将成为张子民的妻子?一种折辱的痛感像尖锐而坚硬的钢针从血肉之躯穿过一样。

突然看见了走出钟表店的绿萍,绿萍似乎也看见了他,跑过来兴奋地说:“八木君,好久没有看到你了。”

八木下弘撒了一个谎说:“正好拍照路过看见了,准备回东京,有些照片在租赁屋子,可否和我去帮助整理后寄走?”

女人的善良永远不设防。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八木下弘的租赁屋,这个屋子对绿萍来说并不陌生。进了屋八木下弘取出洗好的照片要绿萍看,照片上中国人的模样千奇百怪。当看到一个手拿粗壮草秆的汉子,上面插了许多冰糖葫芦,他边走边吆喝,绿萍沉思在其中,安静的时光下甚至可听见一声清脆的吆喝声:“卖冰糖葫芦——”那吆喝在当下的安静中翻了几个筋斗来到耳畔,甚至有小风在耳畔缭绕。

是八木下弘贴近的鼻息急促地呼吸。

绿萍诧异躲开:“八木君,你?”

八木下弘无法控制自己,对眼前的女人他有一点是明白的,就算不离开这个国家,他也没有资格投入和深爱,自己对所爱之人、事、物的排斥和谴责的目光正一览无余地指向他。

很原始,超乎寻常的,风暴一样,如同黑白底片等待显影。

绿萍被吓住了,想挣脱小屋内恐怖的羁绊。八木下弘的双臂钳子一样有力,甚至不容绿萍反抗。一抹残阳让窗户一片橙光,空气变换着色彩,景物的色彩也在变,黑白照片被风掀得起起伏伏,绿萍最后像钉子一样被钉在了床上。

一片艳艳的血,绿萍感到了羞愧和耻辱。

窗户上的橙光暗下来,最后的光线穿过云层诚实地映射在屋内,绿萍穿好衣裤,看着地上跪着忏悔的八木下弘,任何惊扰都会让绿萍瑟瑟发抖,这是一个噩梦,无法醒来。八木下弘起身递给绿萍装有信件的袋子,面无表情的绿萍接过时用另一只手把乱糟糟的头发梳整齐,她害怕邻居窥探出屋子里的秘密,害怕眼睛的嘲笑。此刻,她急于想见到张子民。走出门口时,看到房东大婶用一种鄙夷的眼神斜睨了她一眼,她一下清醒了过来,羞耻再一次让她的眼泪哗哗流了下来。

为什么不反抗?

就连一小片叶子都在嘲笑她,刚发生的,从一个异族人心里冒出来的“灾难”,是对友情的“背叛”,背叛的是彼此的信任。边走边撕扯着手里的信封,一尊拇指大的小铜佛落在手掌心。绿萍烫手似的丢弃在了草丛中,心开始剧烈疼痛。

突然看见八木下弘影子似的站在路边,绿萍瑟缩着想要躲开。八木下弘说:“这是天注定。犹如盾牌般的佛像是誓言,而非咒语,我心里会很深很仔细地藏着你。”

八木下弘把铜佛装入绿萍口袋。

无知觉的绿萍像躲避瘟疫一样跑入夜色中。散落在地上的信纸,脚步卷着它们,它们在夜的脚窝前缭乱成风。路人的脚步声唤醒了绿萍,往邮政局走的路上,愣了片刻,和张子民去说什么?属于她自己的伤害谁也不能去分享。

“回家吧。”

看见奉天路关屯钟表店时,一种透彻之痛穿体而过,一寸一寸,脸上落满了忧伤,所有发生的就让发生的死去吧。天地之间的黑暗和身体里的黑暗,以往美好的回忆虽然被瞬间摧毁,但是,为了父母她必须装出什么也没有发生。

透过此刻的玻璃门,看见父亲左眼上套着五倍规格的放大镜,手里拿着钻头,钻头的直径是零点一毫米,和人的头发丝差不多。

父亲一下午几乎没有离开柜台,以往父亲就这样工作。

父亲自言自语说:“这个表如果能给他修好了,有非常大的成就感,如果修不好,晚上睡觉或者吃饭,都在琢磨这个东西怎么办能弄好。”

绿萍离开时看到父亲拿着的是一块机械手表,直径不过几厘米,里面井然有序地排列着两百多个配件,每一个都是有用的,一个放错了位置,手表就不能运转。

修不好手表就不能拨正时间。

对父亲来说,事儿大事儿小都是两个字——守信。

父亲告诉绿萍:“没守信,顾客不会把表放这里。换下来的配件要给顾客交付,让顾客看一下。没有不敢修的,只是有没有胆。接收了表就没有退路,必须把这个活干好,你要知道,爸爸在奉天路关屯是一个很受尊重的人。”

绿萍整理了一下衣裤,世事和人生,从此刻起在绿萍的心上有了灰暗的颜色,未来于她更像是无法言喻。站在夜空下发了一会儿呆,感觉世界变得安静了,安静得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能感觉到身体的温软。

钟表店的时钟敲响了,绿萍像一个黑影儿,在钟鸣声中晃动了一下便没有了踪迹。

妈妈的细微敏感似乎嗅到了什么,对成长中的女儿,任何话都是多余,女孩儿的情绪就像瓷器一样松酥易碎。

黑暗中八木下弘站在巷子口低着头,看见绿萍走进钟表店,莫名其妙伤感了一阵子,为什么得到了还要忏悔?是因为一厢情愿伤害了自己的爱人?

奉天五年的时间,和绿萍、子民的相处时光就这样不光彩地不告而别了。

唯一庆幸的是在洗照片时还留下一张自己和绿萍的合照。八木下弘把绿萍和自己的头像剪下来镶嵌在一只怀表内。表是康铁贝牌的,产于瑞士。跟随自己的怀表,总是放在最贴近心脏的地方。表盘的刻度复杂,罗列很多数字,好像时间不止存在一种记录方式;还因为上弦时,怀表发出“咔嗒咔嗒”好听的响声。这样,过往生活中绿萍的笑容,就会有一些微暗的热量,让他不致在这即将到来的冬天冻得发冷。

第六章 不动声色的时间

回国也不打声招呼?世事和人生让张子民脑海里对八木下弘有了想法:真是一个不牢靠的外国人啊。

张子民还发现了一个无法解释的现象,和绿萍一说到八木下弘,绿萍就不言语了,甚至是刻意回避。当张子民疑惑地看着绿萍时,绿萍说:“日本人要占领东三省了。”

对于战争,张子民天真地认为战争在他以外,顶多是儿童的恶作剧举动,也许会干扰了他的正常生活,但不足以对平民造成伤害。

这段时间里绿萍整个人变得恍恍惚惚,如同在缺氧状态中挣扎。看着钟表店门前一些小孩子在阳光下踢毽子,她也懒得动,从前不知道什么是哀愁的绿萍,也因为哀愁常常想到了什么而微微颤抖。张子民常听绿萍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问话时,绿萍又不记得说了什么。

某一日张子民鼓起勇气说:“萍,做我的妻子吧。不知道我够不够格娶你,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是相依为命的一家人。我想得到你的认可再请求你父母同意。”

绿萍突然哭了,周身发抖,摇摇头,又点点头,明媚的阳光下显得有些怯弱。

绿萍腼腆得和从前判若两人,从前银铃般咯咯咯的笑声似乎在八木下弘走之后就少了。张子民不知道伤害正肆无忌惮地此消彼长,张子民的表白如同被马蜂轻轻蜇了一下心,不知道是温暖还是难过,绿萍接着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张子民说:“萍,你不同意是有理由的,因为我是一个穷小子。听说有人来提亲了,都是有钱有势家庭,我什么都没有,而现在有的也都是你父母给我的,我唯一的报答就是用婚姻来偿还,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不想我这一辈子丢了你。”

没有人知道绿萍犹豫的眼睛看见的永远是另一个现实。伤害,已经动摇了她和张子民之间建立起来的善良和爱。

张子民不管不顾愣头青似的拉着绿萍走到王向阳面前跪下,请求让绿萍做他的妻子,他将用生命来守护这个家庭。

其实他不提,这也已经是王向阳考虑过的事情。王家就一个女儿,唤兰的身体一直不是太好,王向阳也一直想招一个上门女婿,这么多年来他看着张子民长大,成熟,也懂得感恩。时局动荡,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两个年轻人既然相爱,两情相悦是比生命更加强大的生命。

王向阳点头答应了张子民的请求。

婚礼举行得仓促,因为唤兰发现绿萍怀孕了。

一个知道尊严的修表匠,不可以在女儿身上缺失教养。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张子民的爱在绿萍心里,永远都种植着一棵绽放的向日葵。八木下弘的伤害使得她看见的是向日葵下自己不可饶恕的错误,让父亲没有了尊严,无论出于怎样的无奈,一个女人生命的美好都该是取决于她的节操。世间事,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死了。在父母的恩情和张子民的爱情之间,她决定选择活着。一个因伤害过早成熟的女孩,只能隐藏泪水,在怨恨和绝望中她只能克服自己,而永远不能克服命运。

可是,谁能真正放得下那一个最累的词:伤害?

冬天,一场大雪覆盖了奉天,暮霭中绿萍突然觉得生活中缺失了什么。身体在变化,口味也变得莫名其妙挑食。安心给张子民编织毛衣,手中飞动的棒针,驼色的毛衣,从一根毛线开始,一件毛衣快要编织好了,绿萍发现自己的肚子一点一点在聚集起一块疙瘩。

妈妈唤兰看着绿萍说:“闺女,想吃啥妈给你做?”

有点酸楚,眼泪哗啦一下掉了下来。

妈妈说:“哭啥,女人总得过这关。”

酸楚无法控制,人力所不能控制的生活,她给自己找出了许多活着的理由。

月亮升起来,大而圆的月亮静静地悬挂在太虚,往事一再从这样的画框里流出,曾经有过的记忆好像永远被掩藏起来了,绿萍看到她和张子民的影子之间有一个突出的小山包,一个小生命即将到来。

那些钟表的嘀嗒声,不能准确测出它的重量到底有多沉,声音就像海的中心,让人恐慌。

绿萍在张子民怀中,柔弱得像绒球,开始害怕时间,讨厌钟表,害怕它们夺走身边的幸福。越临近生产期,绿萍越害怕报时钟响起。夜晚张子民把所有的钟表停止在此刻,他不需要它们摇摆,需要安静的空间里听绿萍的呼吸声。

时间在钟表的胸腔里抗议。

有时候他们彻夜说话,张子民把说话的内容全都留在纸上,一摞摞日记,幸福被不可磨灭的文字所记载。

外面是永远的兵荒马乱。

恐慌再一次出现了征兆,岳父岳母相继死去,他们的死亡是因为传染病。

岳父岳母出殡那天,乡下来了许多亲戚,带头人是绿萍的大伯,六十多岁,看上去还算健壮,牙齿剩下不多了,他空洞洞的嘴巴,以及那仅存在外面的两颗松动的门牙,说话时藏在心里的心思被带出来,总觉得不友善,但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死了谁苦了谁,不容易啊,我弟弟打小走到今天,一步一个脚印儿走来的,当然了,没有我们对他的支撑走到今天也是难事儿。”

他们是来分家产,假装悲伤只是一个世态炎凉的药引子。

丹东城外尸横遍野,成熟的大豆、高粱迎风生长,在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太阳下,村庄笼罩着死亡的气息。丰收的庄稼无人收割,此起彼伏的鸟鸣,村路上踩着碎步的鸡与斑鸠,因食物充足,其神态极为霸道。

日本军队此时已经进驻东北,传说瘟疫就是他们放出的毒气弹。如同棋盘一样的街道上,纵横相连的巷子走着急匆匆的行人,恐慌如鼠疫一样弥漫,不知道命运方向的人们只能坐以待毙。

父母去世让绿萍对家产分割已经没有多少欲望。今后,无论喜怒哀乐哪一种感受,都少了与父母分享,眼里的世界会变得不一样,父母从一扇门走成了永远。

分家产的人离开时先是站在院子里,阳光照得他们眯起了眼睛,乡下人皱褶肆意的脸上满是阳光流淌过的痕迹。

绿萍大伯仰着脸,露出了一个笑容,那两颗门牙晃悠着,他抿住嘴,两颗门牙搁置在下嘴唇上,然后下意识地低下头长叹一声,又想起了什么事,移动着身体在张子民和绿萍面前走了几步,站下,张开嘴透风漏气地说:“好过了你小子,乡下日子不好时,还要来找你,你不该是王家的儿,更不该是王家财产的继承者。”

说完此话,他挥了一下手,一干人离开,每个人怀中都抱着一只座钟,座表摆动着,横着时它不动了。这些人以为是坏了,一些人要求换一只座钟。张子民给他们解释,摆动的钟摆是靠“重力势能”和“动能”相互转化来摆动的,简单地说,如果你把钟摆拉高,由于重力影响它会往下摆,而到达最低位置后它具有一个速度,不可能直接停在那儿(就好像刹车不能一下子停一样),它会继续冲过最低位置,而摆至最高位置就往回摆是因为重力使它减速直到零,然后向回摆(就像往天上扔东西,它会在上升中减速到零,然后落下)。如此往复,就不停地摆动了。

横过来不动不是坏表,只是横过来打破了它的平衡。由于阻力存在,它的摆动逐渐减小,最后停止,所以要用发条来提供能量使其摆动,当座钟倾斜的时候摆动停止。

乡下人对钟表只限于物件大就贵的认知。他们周周正正端好座钟。绿萍惊呆了,第一次知道钟摆的方向是统一的,它们是集体的时间,时间是坚韧有力的。

她倚在张子民怀中痛哭,和张子民童年时失去双亲的痛哭是一样的,命运跌落在了井口,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窟窿。

一条老狗在门外的桃树下,每次路过总要跷起右后腿,在树根下留下尿的痕迹。旁边有一块青石立在那里,它也把痕迹留在那里,然后它顺着砖路快步走。有车从后边驶来,“嘀嘀”地响起喇叭,它慌忙向右边跳了几下。路边走着的一个小孩捡起一块石头打向狗,石子落在了狗的后胯上,吓了狗一跳,在它回头时,后面驶来一辆小汽车撞向它,绿萍尖叫一声吓得闭上眼睛,睁开眼睛时,狗死在地上,没有呻吟,街道上一摊黑血。

绿萍幻想着在阳光温暖的黄昏蹲在它身边,从头至尾把它的毛捋上几遍,它感觉一股暖意传到心里,它伸出舌头舔着绿萍的手,很温和,尾巴摇着显出几分欢快来。

民国十二年(一九二三年)入夏,绿萍生下了大女儿兰子,大名张若兰。

女儿过满月时,家里没有一个亲人在场,南面靠墙的条案上摆放着五个牌位,依次是张子民的父亲、母亲、瞎子父亲、丈人、丈母娘。

兰子的哭声敞亮,宣告她来到了人世间。

黄昏的暗影里,漫天遍野刮过的大风,卷起地上的垃圾,卷起了地上铺张了一地的梧桐树叶,它们飞舞着,兰子梦幻似的大哭,绿萍抱着女儿摇摆着黄昏。

张子民突然想去街上给女儿买一个玩具,绿萍用眼神鼓励他,爱是没有语言的,只需要用眼神指挥。

在街口上张子民看到一群孩子在玩沙包,踢鸡毛毽子,也有玩骨拐的,大风刮过来时,他们勇敢地迎着大风哈哈大笑,黄昏和风让他们无限快乐。

张子民什么也没有买到,商店已经关门,只有一个卖鸡毛毽子的老大爷在街上寻找有孩子们热闹的地方。站在老大爷跟前,张子民给女儿兰子买了一只鸡毛毽子。

回到屋子里,兰子还在哭,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们母女。张子民在地上卷起裤腿挽起胳膊开始踢毽子,一下、两下、三下,怀中的兰子安静了许多,偶尔在脚步的停歇中还露出了笑容。绿萍侧身看地上的张子民时,泪水止也不住。相依为命的一家人,耻辱也许会慢慢地扼制身心对自由的向往,但是,并不能让心灵屈服。她要给这个男人生许多孩子,她闪着泪光的悲伤,宛如含泪的微笑一样动人。

张子民在地上踢啊踢,终于兰子笑出了声音,绿萍说:“兰子喜欢爸爸踢毽子,爸爸就要踢一辈子毽子疼兰子。”

踢毽子的张子民很笨拙地说:“爸爸踢一辈子毽子,疼兰子,也疼妈妈。”

第七章 战争,惊鸿一瞥出现了

春天,少人走的老墙根儿,青砖道旁开着五颜六色的花,美丽的花盛开得饱满,尤其是一场雨后,它们消逝得也迅速。

钟表店门前的桃花开了,开得烂漫。最夺目的是城墙上的连翘花藤蔓,和周围一片片醉人的绿交相辉映。街道两边的杨树、梧桐树、槐树,先是杨树的絮落在地上,虫子一样铺满了街道,接着什么地方的柳树开始扬花了,飞雪一样。

一个叫人难以置信的意外出现在奉天的春天。

一颗炸弹落在奉天的城墙上,奉天人的心被什么掏走了。炸弹落下时,日本兵大摇大摆走在奉天的街道上,并要求每家店铺的幌子上都插一面太阳旗。

绿萍黄昏时分去街心买毽子时,看到一位修表的老人,穿一袭皱巴巴的黑袍,笼着袖,走几步咳嗽几下,他的眉心处结着一个很大的疙瘩。绿萍想和老人搭话儿,突然老人在绿萍面前“嘭”一声倒下了,四周的人惊慌失措逃跑,绿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着地上一摊血,血从老人的胸口处洇出。

死亡无言以对。隔壁熟悉的邻居大姐因为目睹了死亡,身体不住打战,不得不跑过来抱住绿萍的胳膊,把脑袋埋在她的胸前,邻居大姐的牙齿互相碰撞着,听不清想要说什么话,或者已经在说什么,绿萍的头炸裂般疼痛,感觉像是有一个人在遥远的另一端自语,而她,违心或遂愿,都得坚强地站立着给邻居大姐勇气。

战争,惊鸿一瞥出现了。

这一年发生了一件大事。张子民的儿子出生了,出生不久后被医院调包换成了一个女儿。

在产房外听见报平安说是一个儿子,带锤锤的,最后护士又肯定说是他们听错话了。张子民和医院理论,没有人搭腔。这个小生命蜷缩在绿萍怀里,绿萍抽泣着说:“她们说是儿子,我也听得真切,结果剪完脐带后抱进来是女儿。老天为什么不说话呀?”

绿萍无助地伸长她的目光,透亮纯净得犹如挂在山崖下的流瀑。襁褓中的女儿不哭,黑豆一样的眼睛亮亮地盯着什么地方看。

黄昏,似乎是人世间伤感的命定色调,来了就是缘分。

绿萍说:“那一定是一个需要儿子的家庭,十分需要。”

迟疑片刻又说:“我们也需要啊,这是你第一个儿子。”

二女儿张若蕙,小名蕙子。她比兰子小一岁半,生于民国十四年(一九二五年)五月。蕙子的眼睛很小,细细的,有一股满不在乎劲儿。

绿萍说:“我们要待她好,待她好,人家就待我们的儿子好。”两行泪悄无声息落下来。

相比大女儿兰子,蕙子是一个很安静的女孩,她和兰子的性格完全不同,包括后来的成长。兰子说话直率,甚至有点咄咄逼人,蕙子总是像一个懂事的孩子一样,不去和任何环境下的新生事物争艳,很安静地笑,说话,做事。

微风刚起,有月牙儿的夜晚,蕙子黑黑的眼睛盯着窗户,自顾自笑,她的样子像是谁悄悄往夜色里撒了一把细粉似的清香,那种香气太淡太轻,很害怕喘气重一点,就被扑灭。

张子民和绿萍常常屏住呼吸看她,偶尔有兰子一嗓子号哭惊吓了她,过一会儿,她又回到原来的状态。

如果兰子是芍药花,花色艳丽,香气也重,那蕙子就是一朵兰花。

民国十七年(一九二八年)六月四日,东北王张作霖的生命定格在了这一天。

这是一件大得不能再大的事情了。张作霖乘坐的火车行至皇姑屯被日军炸毁,最终因抢救无效离开了人世。东北出现群龙无首的局面,奔走相告的人们开始人心惶惶。

接下来的日子不安定因素频频发生。日军每天都在频繁调动兵力,听说日军将适合于在寒地作战的日本皇家军团第二师团调往东北,接管奉天不久的关东军司令官频繁视察驻南满、安奉铁路沿线的日军。

奉天的清晨常常听到关东军在实弹演习。

这期间日本人来过奉天路关屯钟表店,并没有买钟表,只是看了半天房子就走了。几天后,隔壁一家名叫“怜众”的中医诊所被日本人占了,一家老少被迫搬到了城外的小土房里。日本人强迫女主人留下当保姆,女主人在某一天的夜晚在门闩上用绳子勒死了自己。

守店的刘扎根师傅看出了日本人的心思,似乎就差那么一根导火引子,日本人想要占领钟表店。

提心吊胆的日子很快就进入了民国十九年(一九三〇年),绿萍怀着娃要生产了,屋子里请了奶妈照顾兰子和蕙子,绿萍一人住进了医院。

这一年八月张子民大儿子张奉生出生了,小名大锁子。名字在未出生前就起好了,如果是儿子,名字中要带一个“生”,因为瞎子父亲名字里有一个“生”,也算是一种纪念吧。“奉”是奉天出生,原本说是男孩就姓王,可绿萍不同意,一定要姓张。

她说:“我不喜欢王字,这个世界如果没有人称‘王’,没有英雄,生活就安稳了。”

三个娃让生活乱成了一锅粥,物价飞涨,生活越来越朝着战乱的方向发展。

民国二十年(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关屯钟表店修表师傅刘扎根晚上去奉天城内中街一家叫“内金生”的皮鞋铺找朋友说话,话儿说多了,晚上就住在了皮鞋铺。半夜十点多钟,听到北面一声巨响,接着枪声就起了,一夜没停,他也一夜没合眼,担心着关屯钟表店。一早匆忙出门,听撤回来的人说,不得了,日本兵见人就杀,有的人站着不反抗也被活活刺死。

又等了一天,心急难熬的刘扎根说啥也得回钟表店。一路上小心谨慎,看见城墙上站满了日本兵,心里一下就明白奉天被侵占了。

日本兵跟着装甲车趾高气扬在街道上走,柴油的臭气和扬起的尘土呛得人们不停打喷嚏,引得队列中日本兵牵着的大狼狗冲着人群一阵狂吠。一路上听说,奉天城里的东北边防军司令部、省政府、市政府、财政厅、银行、军工厂、飞机场全都被日本兵占领了。

刘扎根师傅好不容易回到钟表店,他看到的是一片废墟,钟表全部被掩埋在废墟下面,声音准确出现在耳边:“咔、咔、咔、咔”整齐的节奏,“当、当、当”时钟准确报时。王家的家业一夜之间因为日军炮火袭击全毁,天下没有道理了哇。

张子民对挖掘的理解,那是人世间一种奇怪的动作,犹如拳头拍地抢天诅咒人间。在一些看不见的地方,每天都会有挖掘,比如人的记忆,总是在想象中挖出那些难以理解的深度。会想起八木下弘,只有记忆中的八木下弘是真实的,现实中的八木下弘虚幻成了满大街日本士兵趾高气扬的脸,就像落日在它隐灭前给了你满天霞光后的寂灭。

刘扎根师傅带着张子民一家大小迁移到离城十里地的刘家屯居住。自己的房子朝向不好,屋子里整日黑洞洞,不等黄昏到来就得上灯。刘扎根女人是吃斋念佛之人,不动荤腥,一双三寸金莲颠着,因为多出来一大家人,生活显得麻烦了许多。这不是长久之地,就等张子民在城里找下房子,可等待中的城里出现了大的变故,日本军队接管了东北邮政,并准备成立“满洲国”。

中华邮政辽宁邮务长是意大利人巴立地,吉黑邮区邮务长为英国人斯密斯。考虑到邮务长为外籍人以及邮运的国际性,日本对接管邮政尚存顾忌,所以采用了检查与控制的手段。日本关东军司令委派宪兵常驻邮局,查翻信件报纸。他们甚至还登上行驶的火车拆开信件,并扣留关内的报纸,想切断关内关外的联系,封锁抗日救亡运动的消息。

伪满交通部长丁鉴通知巴立地,说要尽快接管东北邮政。巴立地与接管人员谈判时,坚持“在新京(指长春)、南京两政府关于辽宁及吉黑两邮区交涉协定未成立前,凡是两邮区事务,一律照旧维持现状”,并达成初步协议。日军闻讯大怒,竟要伪满人员索回协议,当面撕毁,企图赖账。巴立地把协议书的部分内容夺回,拼贴后执以为据,当面力争。同时,巴立地暗中把邮政重要档案、现款、邮票等分别存放到国外银行和教堂,人员陆续向关内转移。关东两千多名邮政员工表现出高度的爱国主义精神,毅然撤入关内。

奉天邮政的外籍上司和张子民说:“你不想做亡国奴我理解,你走得我走不得。那就派你去陕西潼关吧,日本人过不去黄河。如果有一天日本人过了黄河,中国邮政就彻底完了。不仅是邮政,中国也彻底完了。你的孩子们正是读书的年龄,在奉天,假如书念完了你的孩子们就会被教育成日本人。”

日本在奉天的教育,完全是奴性教育。他们大力宣扬“东亚共荣”“中日亲善”“日满不可分”“民族协和”等等,并强调让日本人和中国人和平共处。

上司拍着张子民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中国的年轻人,你要多生娃娃,不为什么,就为了你们国家将来有扛枪打仗的人!”

第八章 火车上

张子民带着全家人离开奉天时,突然想绕道山西去潼关。因为有一个私心作怪,路途虽然绕得离谱,他还是想去看看山西风物。瞎子父亲的祖籍是山西广武,小时候因为眼疾,跟着一个会捏骨算命的人一路讨饭来到奉天西北五十里地的沙岭堡落户。

瞎子父亲活着时常口念一副对联:“爆竹三声,崩出一伙穷鬼。呸!贼狗日的,害得老子七死八活;焚香九炷,迎来五路财神。呀!好老人家,保佑小人六合四喜。”

“啥年月你能代替爸爸的眼睛回山西去看看?唉,唉,人活着就是一个幻想。”

那双眼睛下是万籁俱寂。

也许离开奉天绕道山西去潼关是今生唯一的一个时机,战争会出现什么样的转机,一切都是未知。当愁绪爬上心头时,内心不由一颤,瘟疫中失去的亲人,瞎子父亲、岳父岳母,经历过的所有苦难都是送他往天地间白亮的地方走哇。满足一个盲父的幻想,念头拔苗助长般将出行的距离拉得又似乎近了许多。说出自己的想法后,第一个表态的是兰子,很兴奋,绿萍没有地理概念,一切听张子民的。

决定行程后张子民把关屯钟表店拜托给刘扎根师傅等待后事处理,托人购买了北宁铁路二等卧铺票。看着满大街咄咄逼人的日本军人,未来变得凌乱模糊,纵有万般不舍,离开奉天已成定局。

绿萍收拾被轰炸得七零八落的东西时,发现可带走的不多,无意看见一旁玩耍的兰子和一个人某一个地方十分相似,绿萍的心突然像针扎了一下疼。“羞耻”这个词终于抓住了她的心,一时慌乱得手足无措。

日本人就要将奉天改成“满洲国”,背后的东西,因果链清晰可辨。绿萍怀疑八木下弘这个坏蛋在奉天是有目的有野心的,她还教会了他汉语,绿萍的脊背突然就紧了一下,在某种程度上自己是不是也算是助纣为虐?

坎坷的生活让人间陷入囹圄,兰子的样子又暗含了无法言语的怀疑,羞耻占领了绿萍灵魂的角角落落。遗失在过去日子里的人恐已无缘见面,如果真有一天见了面,绿萍一定要问问清楚:你这头畜生,到底对善良的中国人做下了多少恶事?

从外面办事回来的张子民说:“日本军队满城招摇过市,那些亲日分子头戴留假辫子的黑瓜皮帽,身着对襟黑绸袍,以居高临下的斜眼看人,说话只说两个字:‘妥了’,其恶声恶气与满脸的凶相很般配,活像日本人面前的一条走狗,大敌当前这些人该有多昏昧与可耻呢。”

绿萍说:“中国兵也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去洒热血、抛头颅抵抗,可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日本人说占领就占领了?”

战争面前没有想象,因此也无法说得清楚。

绿萍收拾家中一些零碎物件时,从旧衣裳里掉出一尊铜佛,她想起来当时回家后脱掉这件衣裳再也没有穿过,烫手似的把铜佛甩在了地上。各种幻影像恶鬼般狰狞舞蹈般袭来,绿萍屏住气息阻挡着一切逼近。突然,兰子跑来从地上捡起铜佛像,绿萍下意识喊:“扔掉!”

张子民听绿萍大声吼叫的声音,从外面进来问兰子是不是惹妈妈又生气了。兰子迅速把铜佛像挂在了脖子上,有点得意扬扬。

绿萍重重喊道:“卸下来扔掉。”

兴奋和焦灼使绿萍的声音变得那么陌生。张子民扫了一眼兰子脖子上的小铜佛像,笑着说:“妈妈是怕贵重的东西被兰子丢失。噢,兰子的脖子已经强壮得可以挂住一尊佛了。戴着吧,也愿铜佛箍住兰子将来的性子。”

黄黄的光照洒落在地上,一条浸透灯油的灯芯摇晃着兰子和张子民的影子,奉天最后的一个夜晚,绿萍觉得天真烂漫彻底抛弃了自己。

最后道别的时间到了。一家人在奉天路关屯钟表店一堆废墟前,重重磕了仨头,有一种梦醒后的惊厥感。

此时是民国二十二年(一九三三年)四月十五日,阴天,无雨。

一家人背负行囊上路。

奉天城车站人群淤塞,逃离奉天的人群密密匝匝。张子民护着一家大小,缓慢移动。他肩着兰子,抱着蕙子,送站的刘扎根师傅护着绿萍抱着大锁子背着一家人火车上的干粮和行李,招呼着插着人缝往前挤。道别的时候绿萍想着奉天落下的父母,关屯钟表店,孤独、恐惧无边无际袭来,一点一点浸漫到心里。盯着送站的刘师傅愣愣怔怔想了半天要道别的话,却是什么也没有说,怕痛哭失态叫孩子们担惊受怕。

车厢内男女分座,一个车厢里分上下铺,容四个人。车票不在一个车厢,张子民和其他车厢的人调换了一下座位,一家人算是坐在了一起。坐火车啦,兰子和蕙子喜悦得在火车上串车厢,绿萍拦挡都拦挡不住,少不知事的孩子们有大人在就是他们的天和地。

张子民说:“得行驶二十多天才能到北平。”

兰子喊:“快听,火车放屁啦!”

张子民抚摸着兰子的小脑袋讲:“那是火车在放气。火车是靠气压来刹车的,当火车停稳后,怕火车移动不松刹车。现在,火车要出发了,火车司机把刹车松开,所以呀,你们就听见了松刹车的放气声。”

蕙子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似乎依旧想不明白。

“哐当,哐当,哐当——”

真不知道未来是不是去赴一场地狱之旅的磨难。

二十多天后到达北平,全家人不敢停留,坐车到河北石门市后租赁了马车往雁门关走。这一路颠簸又是一月有余。

没有阳光的正午,太阳跟天空是一个颜色,它隐埋在天光里,云朵很厚,高高矮矮的房子和老树,黄土地上到处是凌乱的脚印,绿萍袅娜着身子踩着那些脚印走过,没有人能从无数凌乱的脚印里识别出来绿萍是一双解放脚。

租赁的马车要返回石门市,战争要来了。因此他们需要歇息后继续租赁马车往太原然后坐火车去潼关。

风卷走了地上很多脚印,绿萍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张子民,两个女儿牵着爸爸的衣襟,怀中是牙牙学语的大儿子。一路颠簸让绿萍白净的脸尖尖瘦瘦,五官也小了一圈,看张子民和孩子们时眼睛光亮而慈祥。她下意识挽紧了臂弯里的包袱,看着张子民怯生生地笑,包袱里放着一件绿缎暗花夹棉旗袍,是她出嫁时娘缝制的陪嫁衣物。

活着时母亲常说:“女儿不忧愁。”

人世间与红尘厮守,哪能不忧愁?

如同瞎子在世时所说:“穷人脸上不能有愁相。”在这万物失态,别离锐利似刀剪的时代,绿萍小小的身子里藏着多大的坚强?也许一生都无法从变故中恢复过来,世界和从前不一样了呀。

张子民几次安慰绿萍,把有过的、发生过的就当作一场梦吧。

绿萍平淡地说:“懦夫才逃避现实。”

此时,绿萍的平淡向一杯水一样干净,在极苦极甜中,依梦为生,与命运抗争的人是多么幼稚和徒劳,但是,活着就是抗争。

第九章 广武古城

黄土颜色的广武古城在远处出现了。

瞎子父亲心里的城,也是一生永远看不见的城。

夕阳从城墙高处投射下来,城墙的阴影使城墙脚下的道路一半变黑。一些小孩子在城墙下的阴影里玩着游戏,踢毽子、跳房子,一些中年人从城墙下走过,他们矮小而衰老的身影仿佛在世的瞎子父亲的影子。

山西塞外的广武古城雄踞隘口,南可望见内长城,北邻汉阴绾故城,西接辽代雁门关关城,是历史上汉民族与北方少数民族发生战争的重要地带。古城和远处相望的烽火台,构成一条坚固完整的战事防卫体系,至今仍不失当年古战场壁垒森严的战斗气势。

人类的历史就是战争的历史,也是生命轮回中,光明与黑暗的象征交错形成的力量关系。但是什么神灵在操纵着人们的行为?为什么要有战争?

城内,高大的城墙内有青砖门楼院落,大都紧闭门户。门楼上雕着大自然中的万千物种:灵芝、牡丹、石榴、佛手、菊花和祥云;也有古代中国的无数传说故事、人物:“八仙庆寿”“郭子仪上寿”“尧舜禅让”“文王访贤”“天官赐福”“和合二仙”等等,栩栩如生地浮现在门楼的每一块青砖黛瓦上。

从建造房屋寓意上,可以精细地看到人们追求幸福、美好生活的精神内蕴。这内蕴深藏在宅第里,寄托着子孙绵延,福寿安乐。战争不知是否也会毁坏这座古城?绿萍莫名其妙的悲戚由心而生。这个时代,卑微的生命如同满地的青草,脚踩过,车辙碾轧过,活着的活着,死亡的死亡,战争除了政权掠夺中的胜者,没有人会记住这些平头百姓。

许多店铺已经关门,战争让广武古城流言四起。

张子民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车马大店,睡铺紧张得只有两个铺位,而且是男女一起睡在炕上,一家五口人只能将就打通铺。儿子还吃奶,面对一长溜通炕,众目睽睽,绿萍实在是无法解开怀喂奶,无奈张子民用衣服挡着,四下里的人看着他们,觉得是遇见了怪物,露个妈穗子喂奶藏啥嘛。

女人扯开怀喂奶那是天经地义啊,乡下人很少有女人以这样的方式遮羞。

被子湿重,不知睡过多少人,两头白里子已经看不出是白色,烟草味,脑油味,脚臭味,嘴里呵出的宿了多年的口臭味弥漫着四下。绿萍没有一点娇气,如若和张子民打通铺,不是和陌生人面对面,就是和陌生人的臭脚面对面。张子民无可奈何看着绿萍,旅途绕这么大的圈就为了满足瞎子父亲活着时的一个心愿,让绿萍和孩子遭受这么大的罪,可现在说什么都迟了。再看绿萍,她一点都不含糊地上炕睡下。

臭烘烘的炕上张子民小声嘟囔说:“萍,你受委屈了。”

绿萍平静地说:“和失去父母和家园比,这是福气。”

黑蓝的夜,耀目的月照在窗前,一些人骂娘,一些人喝着散酒,因为蔬菜紧缺,他们用筷子蘸着老醋当下酒菜。老醋的味道如小脚女人的裹脚布,散发着酸臭。喝到一定时间,店家说要灭灯了,他们哼唱着当地的黄色小调上炕。

此时的四周打鼾声此起彼伏响起,张子民感觉到脚头儿上,绿萍的身体在轻微颤抖。

在这座陌生的城里,可看到街道上还有一些次序在稳定着即将到来的日子,那些缩着脑袋,打量着过往行人的小摊贩,守在一块狭窄的地盘上,为了招徕客人,不时伸长脖子探望。

张子民和他们打听童年走失了的一个叫张旺生的人。广武古城丢失的人太多了,街面横晃着的人脑袋上生着斑斑点点疥疮,鞋子露出脚指头的小孩,丢就丢了,想找一个丢了的人,谁还能记得起从前?

“风带走了一茬又一茬人。”

街面上许多店铺都关门了,有一家药铺,走过时闻见一股异香扑鼻。早晨的太阳光投射到高大的柜台上,张子民突然觉得应该买一些预防感冒、痢疾的药。走进去没有发现人,准备吆喝时看见配药先生古人似的冷站在阴黑中。

背后墙面上全是抽屉和明柜。柜台上放着小秤、算盘、灯笼、坛子,坛子上写着“精制饮片”“圣草延龄”等字样,它们发着幽暗的光,有一股说不明白的寒气在里面藏着。

张子民买了一些散丸,告辞时打听租赁牲口的地方,药店掌柜告诉他隔壁二十步不到就是。

果然看见了租赁马车和牲口的店铺,屋子里掌柜忙碌其间,算盘打得噼啪乱响,似乎是正在合账。

张子民说想租赁两匹马上路,送往太原城。掌柜的头都没有抬说:“马没了,只有驴还闲着。”

琢磨着驴走长路会很慢,就想知道马都被什么人买走了。

此时进来一个头上戴礼帽的人,进门就说:“大中小羊各三只,小羊每斤一角八分,一只二十三斤四两……马十七匹,每斤一角九分……”来人一口气说完一大堆话,问:“一共多少?”

掌柜的说:“是穆队长呀,二百一十七块八角四分。”

来人一把抓住掌柜的双臂抱在小腹前,迅即把手笼在袖管里,问:“袖里吞金?”

掌柜的微微一笑:“雕虫小技,见笑。”

来人抱拳施礼:“佩服!”

两人又碰头抱怀在袖笼里捏算着,掌柜的胳膊一伸一缩,一定是有东西落到了他手里,掌柜的向对方一推,摇头说:“穆队长,您打错了算盘。”

穆队长说:“我只动了算盘上的一颗小珠子,其他珠子还没动呢。”

掌柜的说:“不!穆队长算盘口诀念错了,动多少珠子也枉然。”

穆队长脸色一沉,说:“那你看这个如何?”

见那袖笼里的胳膊再次一抖,一样东西落下来,掌柜的惊得浑身一颤,他的脸色霎时变得灰白。

穆队长阴狠地笑着说:“这架算盘怎样?买牲口时不懂礼貌的,通常就用它来结算。”

四周的看客有看明白的人,掌柜的面色蜡黄蜡黄,哆嗦着顾不上体面看着穆队长猛抽回手,扬长而去。

张子民一脸不解,掌柜的看他不像当地人,说:“这年头驴是马价,用就用,不用就快走人。”

张子民看对方的态度知道事情可能比看到的要严重,又想知道他们到底是在做什么交易,不知深浅问掌柜的:“掌柜的,这‘袖里吞金’,是啥意思?”

掌柜的很不屑地看着张子民说:“外地人,‘袖里吞金’是手心算法,不用算盘,只把自己左手当作一架五档小算盘,用右手五指点按这小算盘进行计算,其速度远远超过用算盘。这是数百年前,秦晋商人发明的算法,精通者少之又少。”

张子民说:“掌柜的,你这种算技实在是神了。我若不是赶路真想在广武城多住几日跟你学习一下。”

掌柜的喊:“骡子,骡子哎?”

张子民想,为什么不租赁两头骡子呢?急忙打断对方说:“骡子更好,有力气,稳当还出路。”

一个壮汉小跑过来,掌柜的安顿他去备料准备牲口上路。

掌柜的很不耐烦地挥着手要张子民赶快交钱。张子民一边交钱一边说:“我是见识了袖里自有乾坤,无手也能吞金啊。”

想着驴不如骡子,还想着要协商,掌柜的摆摆手叫他赶快走,出门后听见身后传过来话:“何止吞金,还可能吞条人命呢。”

不舍得离开的张子民想:有些事情的到来比他想象的或许更糟糕。

第十章 风起处满地黄尘

绵延的山路,苍岭古道,黄尘飞扬。踏足其上,因长年累月朔风呼号,整个大地一眼望去天地一色,真是古代金戈铁马厮杀的好战场。

一家人沿着恒山山脉走,北是雁北高原,南是忻定盆地,看到雁门古塞就建在峻拔的雁门山脊上。

大约走了有二十公里的距离,一条沟谷小路,看到了“三关冲要无双地,九塞尊崇第一关”雁门关的东陉关,明代“三关”之一。雁门关未经战争摧毁,得力于关外双关两城的护驾,被称为东、西陉关。

兰子和蕙子兴致得很,不管不顾要自个儿走路,稀罕这山道上的花花草草。绿萍抱着大锁子坐在驴脊上,如果不是兰子和蕙子淘气可能走路要更快一些。

不久,刚走过的一九二六年春天,阎锡山的晋军与冯玉祥的国民军曾在此地进行过激战,晋军第七旅伤亡惨重,阵地几乎失守。

路边有一座小庙孤立在土堆上,绿萍坚持要下去拜拜,一路上遇见庙宇绿萍都要进去拜。

她求的是这一路平安啊。

依着山脚,由高到低、大小不一的封土堆星罗棋布。多为汉代戍边将士的墓地。最高封土十多米,最低的也有三米多。青山有幸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历朝历代有多少这样渺小的个体护卫着天下的无限江山,千百年过后,这些将士依然排列着整齐的阵形在塞外的秋风之中等待检阅。

羊肠土路走起来磕磕绊绊,鸟从他们头顶飞向天空,张子民看到大锁子望着天空笑,依在绿萍怀中,他毛茸茸的头顶着妈妈的鼻尖,绿萍的嘴轻吻着他的头发,他用小手指着天空,鸟飞过,天空什么都没有,只留下了白白的云朵。

天光下张子民突然发现,他的儿子十分像记忆中的一个熟人。

绞尽脑汁想不起来是见过的一个什么人的模样。很认真地俯身看他,突然明白了,他的这个儿子十分像记忆中的父亲。一个襁褓中的孩子居然像一个成年人,是从什么地方发现的呢?张子民琢磨不清楚,是第六感觉吗?

对父母的记忆早已模糊了,走得无影无踪的疼痛为什么一下袭击了张子民的心口?他又看了看兰子和蕙子,两个女儿都有绿萍的影子,可兰子更像一个人,有点模糊,下意识按住了自己的想法。

为了转移话题他和赶驴人聊天。赶驴人说,他外号骡子,大名儿叫车秋平。

忽然想起了租赁牲口的掌柜喊“骡子”。

车秋平今年四十五岁,打着光棍,父母早死,独自一人活在世上。广武城车姓少,找遍全城都找不下一两户亲戚。受李姓人排挤,时间一长,车秋平就变得固执倔强,在任何人面前都扮演出不怕死的样子,反倒没有人敢明着欺负了。车秋平在广武城没有正经房屋,住在靠城墙下的一个粪场垃圾堆旁两眼砖窑内,传说是过去的藏兵洞。

窑前五尺外就是街道,任何人都可能从他的窑前走过并顺走他放在屋外的家什。没有人把他当作一个正经人,长年当长工,似乎他的存在对任何人都无关痛痒。

“骡子”,这种含混不清的叫法还在于周围人对他的不恭,用“骡子”来贬损他取笑他。

车秋平笑嘻嘻说:“喊我骡子就是了。”

张子民是断然不会喊他“骡子”,喊一个人的名字是对一个人尊重。

车秋平算是一条壮汉,虽然长相见老,个子也不算太高,但黑红色的国字大脸,笑起来也还是有几分狡黠在里面藏着。

一开始不熟,走得闷声,走着就熟悉了,他腰板挺拔,每走一步,山间路都显得落地有声。从侧面看,头发看上去硬戳戳的,因为长年不洗头,有些地方毡片一样纠结着。

一路上车秋平讲广武城的笑话,那些笑话明显是用来嘲笑富人的。他告诉张子民,他的掌柜的把马都卖给了军队,那个穆队长其实是拿着枪来吓唬他的。

袖笼里的枪一亮,掌柜的就软蛋了。

车秋平说:“总有让他栽跟头的地方,一物降一物,麻婆配豆腐。”

张子民说:“战争要来了,你不怕吗?”

车秋平说:“怕是骡子。”说完话自顾自笑了。

这时张子民才明白了当时的情景,如演戏一样,很张扬的掌柜的怎么到后来就稀松了。

所有的马都从军了,战争真的要来了,战争会叫人家破人亡。

这样想真是叫人胆寒。

山西也许就是楚河汉界。

路越走越弯,在平野的荒芜中,风刮得满天满地黄尘,大锁子开始有点咳嗽,喀喀喀,咳嗽声时而激烈时而散淡,小脸蛋憋得通红。绿萍害怕什么发生似的,孩子两只明亮的眼睛望着妈妈。

走到一个小村前,车秋平说他认识这里一个神婆,能看病,是他一个远房亲戚,也可去她屋子要点水喝。

正午时分,阳光很暖,天地间却透着一股阴冷气。村庄很小,村口上几个站着看稀罕的人看着一行外人走近,捂嘴笑着显得陌生而怪异。车秋平前去讨水,不一会儿端来两碗水要他们喝。一个村妇看着似乎看明白了大锁子发烧,走过来用手摸了摸娃娃的头,惊讶地说:“烫,遇鬼之症。”

张子民和绿萍不知道什么叫“遇鬼之症”,期待地望着她。

女人要绿萍抱着娃娃进她的屋子。破败的茅草屋,炕上铺着羊毛毡,平日好动的大锁子没有一点儿力气躺在绿萍怀窝。车秋平跟进来,他似乎也希望这个村妇用土法给大锁子看病,既然决定了,就想着今天的路程就走到这里,在村庄里住一晚然后明天一早赶路。

村妇先是用一碗清水放在大锁子面前,然后问了名字,用筷子一竖,用右手轻扶着,口中默念:“拦了你的马路,撞了你的桥头,不管你是撞死的、吊死的、溺死的、烧死的……无意冲撞,不要见怪。既然找到了,就献你点水饭,你放过娃吧!”

看着立在水碗里的筷子,村妇说:“遇上灵界朋友了。”

接着拿起筷子竖第二次,重新用右手扶于碗中,默念:“你如是淹死鬼就站下。”

筷子没有站下。

村妇说:“那你是孤魂野鬼?”筷子站着不倒。

村妇要人准备饭,同时口念:“娘家水饭,扫你到三千门外!”

似乎被什么东西附体了,发抖的身体不自主地开始抖动,她代替鬼魂说:“我是在原平遇见的,大约一丈多高的土墙内,这娃娃的笑感染了我,我顺着一根藤蔓,从城墙上荡过来,看见时,就想看个究竟。”

只见她腾一下跳起来,从屋子里的楼梯下的大缸内,用缸盖上放着的木升装满了缸里的谷子,然后又在谷子上插了一把剪刀。这时候进来一位衣衫褴褛、形态丑陋的女人,女人端坐在脚地一条木凳上,用蓝色染布覆盖着脸。

只见村妇从大襟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黄色咒符,半哼半唱,念念有词。

绿萍不知所措地抱着大锁子坐在炕上,一位中年男人抱着一个小孩,坐在丑女身边。大锁子脸蛋红通通,微闭着双眼,高烧让他不停地抽搐,张子民喂大锁子吃了一点降烧药呼呼睡着了。

突然,神婆一声号哭,上前要赶走地上的丑女,两个人开始动手动脚,她们俩的打斗,打破了屋子里几乎凝结的紧张气氛。只见神婆涕泗横溢,厉声喊道:“魂啊,走远的魂啊,魂啊,走远的魂啊,归来哦——”

如此反复几次,吓醒的大锁子在绿萍怀中开始大哭。绿萍用小勺子喂大锁子水,绿萍没有见过这种架势,紧张地看着张子民,开始有点心神不宁。

车秋平不时安慰说:“迷信迷信就好了,她通晓神鬼,可以看见黑中白,也可以看见直中曲、对中错。”

这话由车秋平嘴里说出来,真是和他放养牲口的身份不符。

地上的神婆开始跳舞,摇摇摆摆,一双小脚如捣蒜锤子,颠儿颠儿来回绕。不知她从什么地方拿到一根一米长尺子,用尺子点着丑女,一下两下,她自言自语,温和地骂:“把人家娃的魂儿丢下走吧,走吧龟孙子。”

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位年长一些的汉子,手里拄着拐杖,左腿有点拐,秃头,黑红脸,脖子上挽着羊肚子手巾,手里拿着一个锡酒壶,一摇摆一口酒,下咽后嘴里哼着当地小曲儿。看见丑女在,两眼一瞪举起拐杖就要打,丑女抱着头一下蹲在地上。

丑女的头发像一团马蜂窝,拐子上前抓着丑女头发拽起来,丑女一手提着黑粗布免裆裤子,一手挡着神婆打过来的米尺,对着四周围的人说:“魂来了哦,魂来了哦——”丑女说话时有点结舌,眼睛往上一翻又一翻,露出鸡蛋清一样的眼白。

张子民上前挡住打过来的米尺。

“我儿不需要迷信了,所有的人都走吧,车秋平,我们离开,我不相信迷信。”

屋子里的人即刻安静下来,突然竖在水碗里的筷子跌落了,带着水落在脚地上。

片刻安静后,神婆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开始哭,号啕大哭,可能是搅了她的场子,她的哭显得很清醒。

丑女被拐子拽走了,车秋平拉着张子民到墙角放农具的角落说:“本来迷信是不需要花钱的,你这样子吓坏了她,你还让她以后怎么在村子里生活?”

张子民说:“这迷信也太搞笑了,本来是旅途风寒让小儿发烧,这样一弄把我妻也吓坏了。”

车秋平撇了一下嘴说:“你看怎么办吧,不然咱们明天没有办法离开这个村子。”

张子民是一个寡言的人,想着,可能是想要钱。“是想要钱吗?”

车秋平笑了笑说:“还是你们城里人脑仁子够用,我就没有想到钱能解决问题。”

他明显是在装傻。

张子民摸着大锁子额头,孩子睡得踏实,额头凉凉的。想来可能是刚才被地上的表演吓得一阵子大哭,哭出汗反倒降烧了。天暗下来时,神婆的丈夫下地回来了。神婆的丈夫叫马力大,马力大温和地坐在他们对面的炕上,头发稀落,个子矮小,笑容仿佛是刻在脸皮上。

张子民把下午迷信和过夜的钱放在炕柜上,马力大不要,坚决不要。他抽着旱烟,一口接一口。

夜里说起地里的活计,知道他是去给自己打坟,他说自己有重病,就快要死了。坟地是十年前寻好的。他说:“坟地也是家,人活着不重要,死很重要,关乎着子孙后代。”

坟地的朝向,靠山是有讲究的,在一个向阳坡上,能够看见秋天的庄稼地,天空高远,阳光清冽,高处可见人世间的炊烟。

贪恋死的人都会渴念生。

马力大让他们看他的棺木,紫红色的土漆打底,棺面上画着八仙过海。

这一夜,大锁子睡得很好,窗前的明月,张子民似乎看到了什么,那轮月下,他的故乡在哪里?战争来了,代县恐怕也去不成了。但愿战争不要走进这个小村,这户人家。

晨起时,大锁子好像精神了,看着什么都稀罕,不黏人,想往外面走。车秋平已经给牲口备好料,结算了一下全家人住这一晚的开销,又在昨晚的钱数上加了几毛,神婆的眼睛亮亮地望着张子民,似乎昨天的不快都已经烟消云散。张子民又给马力大留了一些从药店买的散丸药,马力大收下药后执意不收住宿钱,但也只是嘴上让了一下。

开始上路了,走过一个低矮的山岗,回了一下头,看见马力大还在那里站着,他们挥了挥手。

车秋平转回头说:“他就要死呀。”

绿萍问是什么病,车秋平说是“噎死病”,就是吃不下食物的病。

马力大深褐色的影子被田野抹去,宽阔的日头升起,一天又开始了。

第十一章 黄色的大水

太原城火车站是一八九六年建设,山西巡抚胡聘之向光绪帝上疏,请求批准修建从太原到河北正定的铁路,以此与京汉铁路相接,发展山西的铁矿。当时的光绪皇帝很快就同意了。但限于资金、政治、风水等问题,直到一九〇四年才正式开工,历时三年,一九〇七年正式通车。铁路开工后,也限于资金问题,当时只好修建成窄轨铁路。

火车站在太原城首义门外,是法国人建设的一座充满异域风情的巴洛克式风格建筑。

走在太原街上,路过一个骡马集市,车秋平让等他一下,他过去找见一个熟悉的人,一边说话一边往这边指指点点看,约莫有一刻钟时间他才走过来轻描淡写地说:“瞅见一个熟人,说个事儿。你们先从驴上下来走两步,我成交个生意。”

那个熟人拿着鬃刷走近看着两头驴,小心梳理驴身上的压毛和鬃毛,再牵着驴走了两圈。其中一头驴显得烦躁不安,频频甩着头,前蹄刨地。

拿鬃刷的熟人说:“掉膘很厉害,你说的那个价不值。”

车秋平有点急了,出汗的手在衣襟上蹭了两下,“说好的,刚才说好的价。”

拿鬃刷的熟人看了看张子民,又盯着车秋平笑了一下,两个人碰着头在袖筒里掐算,最后成交时,拿鬃刷的人递给车秋平一根纸烟。

车秋平要张子民拿下驴脊上的行李,叫人牵走了驴。

看着两头驴走远了,张子民突然觉得车秋平是把人家的驴卖了,太原城是他行脚的终点,可火车站还没有看见。

张子民说:“你是不是把掌柜的驴卖了?我们怎么去火车站?”

车秋平的嘴皮上粘了半截烟屁股,口齿不清说:“等着,会送你们去火车站。”

说话时眼神到处瞟着,似乎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办完。突然看见一个干巴精瘦的男人走过来,身后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小脚女人,穿着靛蓝色手织布大褂子,挽着小包裹。车秋平盯着那女人看,女人满脸委屈,似乎是一路哭着走来的,眼泡肿得和桃子似的,看见男人站在车秋平跟前不走了,自己也站下了。

精瘦男人和车秋平嘀咕了两句,迅速拿了车秋平递给他的什么,开始打哈欠,一个接一个打,然后迅疾飞快地跑走。

车秋平和女人说:“你的大烟鬼男人把你卖给我了,你从现在就是我的媳妇了。”

女人低下头不说话。车秋平趁机摸了女人的脸蛋,一脸讪讪,女人越发把头埋在了胸前。

牲口集市上的人伸长脖子往这边看,车秋平身上的骨头像是松过似的,脚尖轻了几分,招了一下手说:“送他们去火车站,然后咱们找住处去。”

这时,张子民口袋里的钟表提醒了时间,不知可否赶得上午后三点这趟火车。

一行人急急往火车站走,还好,走到火车站时两点半不到,车秋平说:“直走,看见没有,那就是火车站。不怕你笑话,战争来了,我也该有个女人活几天,不然活个人亏死了。”

绿萍累得够呛,始终没有任何怨气从她嘴里吐出。等走进火车站回头找车秋平时,已经不见了他的踪影。

一路打着小算盘的人,一开始从广武城,他可能就在算计两头驴,他用两头驴换了一个媳妇,估计再也不敢回广武城了。去往哪里,怎么活下去,还有那个可怜的女人,一切都是未知。

等他们坐上火车时,张子民掏出口袋里的闹钟看,火车准点出发了。

这是一只黑盘的罗马闹钟,直径有五六厘米,镀金的侧板金光闪闪,小时数是罗马数字,分针、时针和数码顶端都有夜光,一到夜间闪闪发光,十分好看。闹铃慢慢响起,然后逐渐加快,成急促的“丁零——”疾响几秒钟后开始缓下来,然后慢悠慢悠响。

窗外,太原城闪过去,甚至没有来得及看这座城市的模样。太原城被甩到了身后,大面积的荒草起伏,偶尔有村庄闪过,一些土城墙缺了豁口,像一个人老掉了门牙,零零散散的羊群,一群麻雀从车窗上空飞过。

太阳艳艳下,绿萍和孩子们很激动,黄河在日照下反射出炫目的黄光,令人感到一种热烈的压抑。

兰子学着爸爸的样子告诉蕙子那是黄河。

黄河是母亲河,也是家园的代言人。下了火车,感觉天很高,很蓝,云和鸟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只有天空孤独而空旷地敞开着,又让人有了秋天的感觉。其实,此时是夏天。一路上奔波,经历了风雨雷电交错闪现,张子民发现孩子们长高了。远处黄河边上一棵老树,三人合抱粗的老树,树枝枯槁而坚硬,一群乌鸦飞来,围着秃枝绕了几圈,没有找到落脚之地,又失望地飞走了。

现在能够肯定的只有一点,这里相对比较安全。

夏末时他们走入陕西潼关,报到时,邮政局的人说,你的工作地是梁家城子。

一家人又拖着疲惫的身子往梁家城子走。

潼关,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奔腾的黄河在这儿拥抱着自己的渭河、洛河,三河交汇的美丽景观就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在潼关县地图和《潼关地名志》里梁家城子都写作“梁家城”,但当地人习惯上还是把它亲切地称为“梁家城子”。

传说,明朝时梁家城子所在地是潼关盛家的一个花园。清朝初年,梁氏先祖家大业兴,鉴于明末清初的社会动乱,为了躲避“长毛子”和匪患,便购买了盛家的花园筑城世代定居下来。城为方形,东西长约一百五十米,南北长约一百四十米,占地约三十二亩,城内只有一条东西走向的街道,南北各有庄基十一院。城墙高约十五米,上宽四米,可三四人并行,牲口在城上吃草回头自如,下宽十米。四面城墙上可以环行,城墙上方靠外有一米多高的女儿墙,设有城垛、炮眼。东西南北四面城墙外均有壕沟,西边和北边城壕有护城旱台。西城墙中间筑有城门,门扇厚三寸多,正面用铁皮包裹。

梁家祠堂后南城墙上有一条通向城顶的马道,是从城内登城的通道。

兵荒马乱的岁月,梁家城子每晚轮流安排三户村民在城上巡视,城顶每隔几丈就竖一高杆,上挂亚麻油灯,每晚加油一次,燃尽为止。城内街道也安排人巡逻,联络呼应,确保安全。

村里老人讲,清末时,曾有“长毛子”攻打梁家城子,村民们登城抵御,仅仅在城上向城下扔石头、泼大粪,就把“长毛子”吓跑了。

邮政局在梁家城子的东城墙不远处,背后的城墙高耸,如果好天气站在城墙上可以看见东塬上的西姚城,西塬上的吴村城。

邮局有一辆自行车,算是全局的生活用车,主要是用于营业厅送信件和包裹。梁家城子的邮局人员不多,没有正式工作岗位,哪里活多邮局人员就到哪里帮忙,今天帮助清马圈,明天去山上装木头,后天则可能又骑马帮助维修电报线路。

绿萍说:“邮局为人们建立起了一种秩序,用来对抗所有人在战争年代所遭遇的混乱。”

兰子在梁家城子玩疯了,她常常领着蕙子和大锁子攀登城墙,到城墙顶玩耍。本来城墙顶是不让普通人上去的,有重兵把守,因为邮局算是当时的一个重要地方,受到当地人喜欢,一来二去对张子民的子女就熟悉了,常常网开一面让他们爬上去看风景。

登城墙需要胆量和技巧,自然是男孩子的事情,女孩子很少有登城的。每一次登城墙回来绿萍都心惊胆战地数落着兰子,觉得她没有尽到姐姐的责任,怎么能够让三岁的大锁子爬城墙。

绿萍此时已经有孕在身,她要张子民也带着她从梁家祠堂的后院登城。那时,登城马道的下半部分很难行走,踩着马道上挖出的几个脚窝,张子民搀扶着绿萍登到城上,看着四野,绿萍兴奋得有了一种征服什么的喜悦。

兰子告诉绿萍,登城墙并不是为了登高望远或寻求刺激,常常是有其他目的。有时是雨后去城上捡拾地软,有时是在城墙上寻蚱蜢。圆头的蚱蜢很像和尚,憨拙的样子,尤其是两只可以支起来的后腿,身上的颜色随着环境在改变,黑的灰的绿的红的都有,它们喜欢在墙角的草丛中磨翅奏乐。也有时是去挖一种叫作远志的中药材,挖回来送给隔壁的中药铺子,能赚两粒儿糖。

绿萍瞪大了眼睛听兰子讲,雨后城上土质疏松那是太不安全了,而此时,也的确发生过小孩从十多米高的城墙上掉下去的事情,所幸的是,除了受到惊吓外竟然安然无恙。

绿萍坚决不让兰子再上城墙玩耍,限制她只能带着妹妹和弟弟在村道上玩耍。

兰子不像一个女娃的性格,有点像野小子,就算是不让登城墙了,她也常从不知什么地方带回来一些发声儿的虫子。特别是那些雄性扁头的蟋蟀,它们的翅膀上有一面透明的小镜子,可以摩擦出很悦耳的声音,听起来清脆悦耳。兰子把它们带回家放在笼子里搁置在邮局的窗台上,放一些碎菜叶子什么的,听它在夜里弹奏。

“兰子不能这样下去了,该上学了。”绿萍说。

民国二十三年(一九三四年)十月二十九,绿萍生下了张家第二个儿子张宏生,小名锡锁子。这个小名听起来莫名其妙,但是名字是有来历的,是隔壁邻居起下的。

邻居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姓李,叫李正奎,会看病,开了中药铺子。他常戴着一副老花镜,有事没事来邮局坐一会儿,有时候看到邮局有报纸,便聚精会神翻开看。

街道对面有一户铁匠铺子,住着父子两个人,打一些日常农具维持生计。

铁匠铺里掌小锤子的父亲叫何宽让,儿子叫何方圆。父亲长年打赤脚,哪怕上身穿着厚厚的棉袄。只要在屋子里吃饭就能听得出他的脚步声,嚯得,嚯得。是脚板击打青石路面的声音,沉闷、结实,尘土从脚沿,轻轻地扬出去,带着悬浮的声音进入人们的耳鼓。他的脚掌应该是死皮很厚,脚底周边有一圈黑,如同穿了一个带底子的袜子,黑污糟烂,就算是铁硝落在上面都不见他眨眼睛。

这是以前的事了。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在青石路面上走了,以前的样子继续在他儿子何方圆身上,也算得上子承父业,成为梁家城子又一道风景。

何宽让坐在铁匠铺子的门墩上,两只脚上爬满了苍蝇,他摇着芭蕉扇子赶苍蝇,嗡嗡嗡的苍蝇一团一蛋子涌在他两条腿跟前。空气中弥散着腐肉的腥气,他的腿圆锅一样粗,黑紫色的表皮上有一些溃烂的伤口。他坐在门墩上嚼着中医李正奎给他开出的药,一边嚼一边把药末子敷在腿上。

李正奎说:“何宽让残了,他这一生吸了太多的湿泥和水汽。腿是废了。”

张子民说:“他儿子照着他的样子学,就怕将来毛病也出在腿上。”

李正奎说:“人从来不会总结经验。何宽让就怕熬不过冬天,就算冬天过了,春天,嗨,春天万物生长,谁都不能阻挡朽木死去,万物生长。”

攀过院墙的青藤,暗开的木窗,墙角边上走过的老猫,突然李正奎替何宽让喊了一声:“疼啊。”

年迈将把何宽让推送到一条不知归途的路上。

张子民问:“您说,人最大的债主是谁?”

李正奎思忖一下说:“子孙后代。”

琢磨着这句话,这句话实在是让人寻味。

街道上走过一些人,有人进邮局寄信,能进邮局的人是少数人,大多数梁家城子人对邮局是陌生的。

街道上走过高矮、胖瘦、老少、男女,他们填补了梁家城子的秩序,修饰了梁家城子生活底部、暗处的缺陷,以自己卑微的姿态生动着太阳下的新鲜事儿。

有人喊李正奎抓药了。

对面铁匠铺子里,听见有摔倒在地上的声音,大锤小锤的打击声停止。

“疼啊——”

李正奎站起来扶着邮局的门,抚摸着门锁说:“人世哇,门是一道坎,旺盛的生育,能让门里的事热闹,也能让人世生生不息。我给你二儿子起个小名儿吧,就叫锡锁子。”

他的脸折叠出有规则的时间皱纹,笑容有些意味,僵在脸上。

锡锁子?张子民看见邮局门上挂着的锡锁子,真是妙趣无穷的一个名字啊。

窗户内传出来绿萍的声音,她说:“谢谢李中医,儿子的小名儿就叫锡锁子。”

锡锁子,锡锁子哦——

第十二章 想看人世最后一眼

李正奎的中药铺叫“正奎药店”,二层古楼,匠人的雕刻覆盖了建筑物能看见的角落,仰望那翼角高飞、斗拱重昂的手艺,真是惊叹这些雕花堆秀。

听街坊邻居说,李家盖这座房子时发生了一件丢人败兴的事,这件事发生后李家就萧条败落了。

起因是李家祖上买下这栋房子,已经没有了进金量银的生存手段。李正奎的爷爷原本不是开药铺,是开当铺的,儿子尚在襁褓中自己就得病早逝。祖母靠着刺绣维持生活让子女读书,长大后的李正奎父亲发迹是因为到上海读书,十里洋场的大上海,学业结束后认识了中医世家的女儿,后成为其乘龙快婿。

李正奎的中医不算是家传,由母亲带着药方子过来,也就是说有些来路不正。靠着母亲带来的药方子,李家坐享其成开了中药铺子,但是李正奎从来都不提修屋这段历史。

这栋房子返修于清末,它在囊括明清建筑艺术中部分吸收十七、十八世纪意大利宫廷艺术洛可可雕刻,它告诉世人无论是楼主还是楼的设计者甚至工匠,他们对生活和艺术的全部激情和梦想,让人们看到了他们创作过程的激动心情。

劳动创造了我们的世界,也创造了从事艺术活动的人。

传说,建造这栋房子花去了一万两黄金,对于梁家城子的李姓家族而言实在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继承了大业的李正奎父亲,虽然有丈人家的药方子做本金,依然没有力量在梁家城子翻盖房屋。

李家真正发迹正是这位登过大码头的乘龙快婿,他率先嗅到了西方工业革命信息。瓦特蒸汽机的发明使西方迅即进入了全新的工业革命时期,而纺织业的崛起是这一时期最辉煌的象征。在民族工业的蒙昧时期,精敏的乘龙快婿毅然关闭中药铺开始了棉花生意,随之又和大舅子在上海开了纱行。

纱行一定开得不错,雄厚的资金是翻修这栋房子的基本保证,但若没有李家对文化、艺术的积累和世面见识,也不会有此胆子建造这样一栋十分经典的奢华屋子。

翻修这样一座楼房绝非易事。李家在用人和用钱上当然要慎之又慎。他们请来数十名有百年传统工艺的潼关工匠,花三年时间,设计建造了这座集雕花艺术大成的房子。家里可以没有像样家具,但屋门楼一定要洋货,关中农村人过去一直这样认为。

李正奎的姑姑在房子即将竣工时,偷偷离家出走,随建楼的一位技术精湛的工匠翩然远去。

他这位姑姑是有婆家的,也是当时梁家城子的一个大户人家,尽管等级森严的社会使他们不能结合,最终她还是舍弃了名誉和富贵与他私奔。他们走往一个无人知晓的世界,给身后事留下了太多仇恨。

因为这位姑姑,梁家城子里有过一次大的械斗,死了人。现在说起那时事已如浅水浮华,波澜不兴了,可是当时都惊动了官府。这位姑姑再没有出现过,死或者活,对于李家来说都是耻辱。这件事最大的因果是从此李家萧条败落了。

一座城的两户仇人,制造者不参与,仇恨蛇一样在梁家城子出入。

不过,事情常常不像想象的那样简单。

据说李正奎的姑姑没多久就死了,匠人有了新欢,姑姑是跳黄河死的,托人捎回来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很瘦,最美好的年华已经飞鸟般飘逝了,留下来的只是一种难以言表的笑容的定格。

这张照片是李正奎的孙子李陶云从家中拿出来让兰子看,兰子让绿萍看。

李正奎发现后揪着李陶云的耳朵扯回药铺院子里,让他裸着身子在日头下站了一上午。

李正奎在邮局的木椅子上看报纸,少话,见人进来抬头看一眼送对方一个笑脸,居然得空还和张子民下了一盘象棋。

夏日的阳光很毒,光着身子站在阳光下的李陶云一开始很无所谓,很快他就被日头晒晕了。

兰子拉着绿萍到邮局的阁楼上看李正奎的院子,看得明白,绿萍吓坏了,有人用洗脸盆端水泼了李陶云,他继续站着,一脸倔强。

张子民不明白李正奎为什么还能在邮局坐下来和自己下棋,他的孙子在大太阳下晒了一上午,说来都是一个笑话。

夏天和秋天是怎么消失的?

已是冬天。一场雪过后,何宽让在铁匠铺门口抿着嘴巴吃饭,头发日渐稀少,几日不见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他端着的碗里放着很咸的芥菜,弓着背,头伸出门槛望街道。一股冷空气扑过来,他开始长长的咳嗽。门口闪出一个小孩的影子,是何宽让四岁的孙子。

听得见他们对话。

何宽让说:“人成了一摊烂泥,是不是就活不成人了?”

小孙子说:“不要活人吧。”

何宽让脸上是黑漆漆的笑容,露出满口黄牙想哭。

张子民走到铁匠铺门口,病人在雪天里会加重病痛,他和铁匠铺里的暗影说:“把你们的父亲送回屋子里,送到炕上吧。”

何宽让把碗丢到地上,双手把着门槛,嘴里淌出长长的口水:“我一生都在铁匠铺里,我现在就想看看城外的护城旱台还有多高,没有边际的外面,我不想等我死了抬出去,我要去铁皮包裹着的城门前望一望,那是我祖宗的手艺。你是有本事人,你找人抬着我转城去,我求你了!我怕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我不想我的眼睛里全是铁匠铺的黑呀。”

何宽让的叙述像一把剔骨头的钢刀,这是他在世时最后的请求。

梁家城子的转城风俗,一般是在每年的元宵节前三个晚上开始。

梁家城子两扇入城门扇是用铁皮包裹,是何家祖宗的手艺,何家子孙常拿来炫耀。

张子民走进铁匠铺,他和何宽让的儿子交谈,希望他们满足他父亲最后的愿望。

冬天是没有温度的。何宽让的家人不希望他出门,放弃往外面走,因为他从前走过了。

何宽让一直处于低烧状态,腿病已经威胁到了他乌黑的眼睛,他的眼睛视线越来越衰弱了,他将迎接一个黑暗的世界,看不清天,看不清地,看不清亲人的模样,没有白天和黑夜,他在撒手人寰走往黑暗的那一刻,他突然磕头如捣蒜地伏在地上说:“我知道你们孝顺,从来没有冷看慢待和嫌弃过我,我就想在闭眼前去转城,世间的路纵有千万条,我如今只剩下了一条。让我登上城墙,你们依了我的愿望吧。”

死亡裂开了缝,他的半截身子已经插在了里面。

好说歹说,何方圆放了话说,我没有钱租赁滑竿。

这个为何家一辈子打铁赚钱的人,竟然没有赚下抬滑竿的钱。

何方圆的婆姨说:“不是没有那个钱,是怕天寒地冻万一有个啥闪失无法面对祖宗。”

张子民开始犹豫了,非左即右,非右即左,保持中立,做老好人是不可能的。铁匠铺外面站了好多人,都是来看结果的。所有人开始疑惑起来,七嘴八舌说一些道理。也许是何宽让自己做主的事,虽然是最后的结果,可还是让人对他产生几分同情和疼惜。

事情僵持到最后还是依了何宽让,人们此时对他的要求几乎不是面对一个活人的要求。

第十三章 人的悲伤比谷粒还稠

两个后生抬着何宽让,梁家城子的男女老少几乎如过年似的倾巢出动。

滑竿上的何宽让憔悴、疲惫,茫然无措,脸色乌青,在何方圆给他盖被子的一瞬间,他浮肿的双腿上有脓疮往出流脓。

起,走哇——

滑竿起了。第一站是城门口。

铁皮包裹着的木门两边有人看守,看见那两扇厚重的木门时,何宽让的疼痛有了很大的缓解。能感觉到他放松的心又有一些收紧,那双乌黑的眼睛盯着木门,想在那上面阅读搜寻,那是他祖先为这座城做下的贡献。他想说什么,但是冷风锁住了他的咽喉。

城门洞用砖石箍成,上棚楼板,可睡数人,开有小窗,常年有专人看护,夜晚定时上锁。看城门的人,多属贫寒单身老汉,晚上睡在城门楼上,负责城门启闭。城门楼设有铁吊链,晚间需要开城门时,在城门楼上可将吊链放松,即可让人出入。

城门口内街道北边有一大间两坡流水的简易房,专供看城门的人做饭和居住所用。祠堂后面的城上悬挂铁钟一口,口径约七十厘米,声音洪亮,城中有事即击钟以聚众。

梁家城子虽然是为防止战乱由梁氏家族私家修建,但它是明代潼关卫鱼化屯西寨子的组成部分,在潼关屯、营、堡、寨、城中很有看头。

第二站往城墙上走。

路过一片芦苇荡,干黄的叶子上挂着还来不及消融的雪。梁家城子的人掩饰不住内心的好奇,也忘了河边吹刮着的寒风。芦苇荡里的水面结起了一层薄薄的冰,甚是晶莹剔透。透过冰面,可以隐隐约约看到水底的植物,也已经显得那么萎缩与枯竭,没有看到水底一个活着的东西。湖水略显得有些死气沉沉,失去了本有的灵动。偶尔,一两只叫不出名的鸟儿从芦苇丛上空飞过,给这沉寂的芦苇荡带来了一点点生气。

扶着滑竿,张子民和何宽让说:“时间不对,赶上了这冰封水面、芦苇枯黄的季节。如若春夏之季来看这芦苇荡那才有意思,明年春天吧。”

何宽让摇摇头,他已身不由己。

古街顺势而建,东西走向,西头地势平缓,越往里走,地势越高。往里再走,竟变成了一条用石块垒成的坑道,两排的人家沿坑道两侧,分别居住。路两边的店铺有知名的潼关酱菜、黄河鲇鱼汤等。

从古到今写潼关的诗文太多了,记得有一首诗是这样的:“东气遥连西塞云,江山秦晋岭头分。澄秋雨歇岚光紫,入眼翠屏色色纷。”

“色色纷”这个叠字用得好。

战争要来了。

不知谁说了一句。

日本人隔着风陵渡往潼关打炮。有人搭话说:“不要害怕,隔着一条黄河呢。”

“日子叫人不安生了。”

“战争一来,梁家城子还能守住不?”

走上城墙,遥远处是黄河,然而何宽让无法看见,他的眼睛模糊了。很多好奇和朦胧的梦想进入了他的意识。

他这一生只有过一次进潼关城的历史。他断断续续说。

由下塬望沟,到桃林寨,记得在那个还残留着古时烽火台的沟下,有一个村子叫“四知村”。那是唐朝官员杨震的老家,一次有人给他行贿,他坚拒不收。那人就说,没谁知道,收下吧。

杨震就说:“怎么能说没谁知道呢?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四知村”就是这样来的。

那个叫桃林寨的渡口,是因其守望着崤函古道中百余里的桃林而得名的。但那里并没有桃树,也没有村落,是一片空旷的渭河滩和一处两边拉着钢丝绳的水陆码头。那里的河面有百米宽吧,纤夫们用带刻槽的圆木一替一换地渡人过河。

何宽让进潼关城是去见一个女人,那是梁家城子嫁往潼关的一个女人,从小和何宽让两小无猜,长大后嫁了别人。

悲伤比谷粒还稠。

坐在铁匠铺门口看人家坐八抬大轿走了,被剩余的日子撕扯得心灰意冷。一个好女人成熟了就嫁到潼关去,再都不回梁家城子了,思念生丝似的勒得他喘不上气来。何宽让去潼关找人,其实什么都没有找见,就算是找见了,与他什么关系也都没有了。

回,回吧!

当年的回和此时的回一样,都很绝望。

张子民看见何宽让眼角有泪流出来,但是,泪水很快就被风耗干了。他想活啊,可他实在是知道自己一寸一寸在往死亡处挪动。

街道两边雪压的树枝枯槁而坚硬,一只两只黑鸟飞来,围着秃树枝绕了几圈,地上的人声惊扰了它们,它们飞开,一声接一声叫着:“啊,啊,啊。”

时辰到了哇!

回到铁匠铺的何宽让像一个好人似的,眼神突然很亮地看人,他感谢着所有人,那气势大有立马病除的感觉。

晚夕时,何宽让到底走了。

绿萍不让孩子们出门,铁匠铺子里的哭声响起,街道上支起了大锅,邻居开始围着这一口锅吃饭,等着何宽让出殡。

想着他还在这个世界上呢,结果就是找不见人,这就是穷人的一生。

这期间邮局发生过一件事情,南关穷人王姓家的儿子王中山突然疯了,大冷天光着身子跑出家门,七岁的娃,世人看他还不懂羞耻。身体被刺骨的风冻得青一块紫一块,他傻笑着跑进了邮局。

绿萍正给蕙子洗手,一边洗一边疼爱地骂:“看看你这两只小猪蹄子,跟着兰子野疯,她哪里是闺女家,是野小子哇。”

蕙子的手被摁在温热的水盆里,蕙子被绿萍搓得龇牙咧嘴,几次想抽出手。绿萍拽着不丢手,继续骂:“哪有女娃子俏头不俏爪子。”

扑噜噜的香胰子冒出泡来,洗罢再用雪花膏涂抹了手。

绿萍有自己的美容家什:牙粉盒、银舌刮子、胭脂盒、描眉笔,还有绞脸的丝线,蔻丹瓶瓶儿,每天她都用棉签蘸了牙粉一粒粒地检阅她的牙齿,用棉花纸轻轻擦拭眉毛,用那支银色的舌刮子细心地清理舌头上的舌苔。

绿萍爱干净,虽然是四个孩子的妈妈,屋子之外的邮局都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

王中山跑进了邮局,赤身裸体的样子惊吓了绿萍一跳,身后跟着兰子,兰子瞅着王中山笑,绿萍迅速把蕙子抱在怀里,喊着兰子,要她捂上眼睛。

王中山站在脚地上,没事人似的东张西望。绿萍要兰子跟着她和蕙子一起回后院的屋子里,兰子似捂非捂地偷看着王中山,有点不情愿跟绿萍走。

随后绿萍找了几件兰子的衣服要王中山穿上,王中山不穿,眉毛倒竖,眼睛瞪着。绿萍在脚地上前撵后拽地拉着王中山穿衣裳,闪过一缕香胰子的味道,他突然就停下了,绿萍给他穿好衣裳,用香胰子洗了手脸,人就精神了。

王中山突然扯开嘴哭着喊:“妈妈。”

看着绿萍呼噜呼噜擦脸擦手,张子民走过去抢下手巾要赶王中山走,绿萍突然瞪着眼说:“你没有听见他喊我妈吗?娃是可怜人,娃心里不糊涂,娃是穷傻了。”

真是无法阻止绿萍的想法,一个傻瓜喊她妈,她居然很喜悦。

绿萍倒掉水盆里的脏水,添了热水,躬身给王中山洗头,洗罢头,她要王中山在小镜子里看他自己,王中山笑,任由绿萍摆布。绿萍拿着剪刀,先从王中山的脑门上剪,继而扩而大之剪到了后脑勺,一会儿他的头就有形状了。

绿萍说:“人嘴里有毒,他们把你叫傻了,看你,一点都不傻。”

干干净净的王中山被张子民和绿萍顶着风送回家。一个女人穿着黑袄免裆裤正在灶间烧火做饭,瘦小的躯体却长着一副秀气的脸庞。她躲闪着绿萍的问话,一把茅草塞进灶膛里,熊熊的火光照亮了周围。屋子里真叫穷,黑黑的角落里站着四个娃娃,似乎都没有穿裤子,看见灶间的火光不约而同一起跑过来蹲在火的周围。

一个浑浊沙哑的嗓音从黑暗中传过来,他要中山妈妈剥下中山身上的衣裳,他嘴里嘟囔着:“滚蛋,不怀好意的有钱人,你们这些打我婆姨主意让我婆姨生娃的人,你们给我滚。”

冰窖一样寒冷的屋子,一个躺在炕上的男人,从炕头的被窝下面摸出一盒火柴,突然又犹疑了一下,从炕头摸过一根长长的麻秆递给中山妈妈,中山妈妈伸进灶膛点燃,然后点亮炕墙上的油灯。

窗外凛冽的寒风扑打着窗棂,地上站着的孩子们不禁颤抖起来。

绿萍不多说什么,似乎这样的情景说什么都是多余。人生各色滋味一齐袭来,张子民推门拉着绿萍转身离开。

冰天雪地的街头,绿萍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想到战争要来了,这些人将躲不过死亡,战争如同鼠疫,她心里顿时有一阵说不出的悲凉。

回到邮局,张子民黑着脸说:“你做下的无用事。艰难的日子自己娃都难以养活,你舍得给一个傻子当娘,看见了吧?我们得到了对方的羞辱。”

绿萍执迷不悟,仰着脸,看着张子民说:“不管他,他就是一座走动的野坟。你瞎子爸怎么教你的,就算是帮不上忙,一个好字总还是可以说出口吧?”

张子民说:“好好好,好呀,世道多么好,多么好的世道人心啊。”

锡锁子听见大人吼,手脚并动地乱舞着咿咿呀呀跟着学。

恰在此时有一封电报打进来,电报说张子民将调往潼关城任邮政局局长,电报上寥寥数字,最后一句话是:

战争来了。

第十四章 豆腐渣样的笑

春天,张子民全家准备离开梁家城子进入潼关。

正月天,去冬的雪还没有化开,绿萍又怀了张子民第五个孩子,她的肚子一天一天圆鼓鼓地在变化。她收拾所有的家当,劳累得双腿肿胀,穿着比平常大两码的棉鞋,整个人看上去像一个旋转的陀螺。

往潼关城搬迁时用的是马车,孩子们在马车上高高坐着,有说不出的兴奋,对于黄河对岸的战争,他们是无知的。

少年,任何响动都是难得的,都可以点燃他们期待的快乐。

王中山拉着他的哥哥弟弟们,还有李陶云、何方圆一起来送他们,隔壁的李正奎也来送别,铁匠铺子和街道两边的邻居,还有当地的堡长。一一道别后,王中山和何方圆等一群憨娃跟着马车走到城门口,张子民吓唬他们要他们回去,说出了城,日本人就抓你们去当丁。这样,憨娃们才不得已告别。

兰子、蕙子和大锁子喊着要他们到潼关去耍,兰子在高高的马车上男孩子似的站着吼:“潼关城只有一个邮局,那就是我们的家,你们来耍呀。”

憨娃们在梁家城子的城门口望着扬起尘土奔走的马车,不知道哪个憨娃吼道:“我长大了去潼关城娶你当我的婆姨。”

梁家城子的城门洞子里一片笑声乱作一团。

渐渐地远了,马车上孩子们被阳光吸引,还有黄河,黄色的水面漾起了波纹,红扑扑的小脸,阳光穿透了他们的皮肤。

隔岸果然有什么炸响,那遥远的声音,让孩子们愣在马车上,车夫说:“日本人过了黄河进入潼关,中国就完了。”

兰子突然就活跃了,兴奋得仰起脸看着远处说:“战争快来吧。”

童年真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龄。

张子民和绿萍对视了一下,有说不出的紧张,战争伴随着的永远是死亡的开始。

一路上张子民想“过了黄河进了潼关中国就完了”。这话是有一定道理的。潼关属于晋陕豫的交叉点,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关口之一。潼关在汉朝时地位崛起,取代了大名鼎鼎的函谷关,成了关中门户。历史上先后经历了多次大战。从这里突破的军队,不少在后来都问鼎中原。

潼关城比梁家城子大好多,街道上布满了整齐的青石道,如同棋盘,纵横相连,每一条街,每一条巷,房屋错落高低不同,门前却整齐地布满了花坛。邮局在南街一条巷子里,马车七拐八拐到了邮局门口。

此时的邮局门前围了一群人,一个看上去特别明白事理的人在邮局门前劝和两个吵架的婆姨,其中一个女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另一个则大声叫骂,不时跳一下脚。马车的到来冲淡了他们的热闹,人们退到街旁的屋檐下看来人卸家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人上前来帮助搬家,绿萍和她们说着话,似乎很快就成了熟人。

安顿下来,才知道邻居家发生了一件让人悲痛的事,一位三岁的憨娃在河岸上玩耍时丢失了。邮局是他们议事的地方,骂架的两个人是姑嫂二人,孩子是小姑子领着在河边玩耍时丢失。丢了孩子还有心骂架?说合事的人也吆喝大家分头去找。

初来乍到,张子民也跟着往河岸上去看当时情景。丢了憨娃的妈妈站在阳光下的河岸上,身后是一个旧的麦秸垛和年久失修的堤坝,孩子妈妈蓬头垢面站在那里指着小姑子问话:“是这里转眼不见的吗?”

小姑子还小,十六七岁模样,光顾着哭和点头。

丢娃妈妈走了一圈又返回来站在丢娃处指着小姑子问:“是这里转眼不见的吗?”

小姑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点头。

丢娃妈妈突然银铃似的亢奋地笑,奔跑着绕圈子回来继续站在丢娃处重复同样的问话。

丢失了憨娃的妈妈疯了。

分头去找憨娃的人,从城南的小河,到城北的黄河滩,高架桥上,隧道里,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没见小孩踪影。

有人说:“河水涨潮时,憨娃被河水刮走了。”

忙了一天的人来到邮局,坐下,似乎邮局是约定俗成议事的地方,他们对张子民这个陌生的邮政局长充满了期望。一群人中不知是谁的耳朵首先听到了天空中的轰鸣声,一些人还不知道是飞机的飞行声,认为是蜜蜂在夜里飞。有一颗炮弹在远处落下,“轰”一声,窗户被震动得落下一些灰尘。等待着第二颗炮弹响起,或者说,悬着的心终于等来了战争,除了等待没有任何办法。

大人小孩老人,都在等待。

第二颗炮弹没有等来,直到白昼掀开夜的神秘面纱,大伙才陆续离开。

第二天一早,丢憨娃的父亲张四水来找张子民说,他接到了一个口信,说憨娃被土匪绑架了,三天后见不着钱就要撕票。

陆陆续续来邮局的人多起来,在商量丢失憨娃的问题上,一部分人提出赶紧凑钱去赎回小孩。这当中有人却说坚决不能拿钱,就这样给了钱,土匪们尝到了甜头会接二连三地来绑架我们的憨娃,谁家没有几个长不大的憨娃,被土匪再一再二绑架那还了得。

张子民提议报案,指望公家人破案,既可以找到孩子也可以打击土匪。最后大家一致同意报案,让警察局帮忙解救憨娃回家。

憨娃的爸爸张四水反倒犹豫了,觉得报案是要花钱的,警察局不送钱哪里会好好地寻找人,他家里不是富裕户,不知道为什么土匪一定要绑架穷人家的憨娃。张四水的态度让张子民很生气,自己的娃都不疼,哪有这样做父亲的。

力主报案,张子民来牵头,现在就去警察局。

一干人往警察局报案寻人,不管怎么说,人命关天,乱世最贵重的是一条心。

报案途中,有人跑来和他们说城南小河的阶水坑里找到了一具小孩尸体,先去看看是不是失踪的憨娃。

城南的阶水坑要走很长的路,第一次看潼关城,街道两旁有铁匠铺子,铜匠焊壶,有山东侉子在那里吆喝卖山东煎饼,也有架着炉子炸油条的,半米长的筷子,从油锅里夹出炸熟的油条、“二来子”(回锅油条)、牛舌头、麻圆。张四水的婆姨突然从后面赶来超越了他们,披头散发边哭边唱边撒泼,她在诅咒她的小姑子呢。

到了城南阶水坑,水面上结了冰,一个小小的身体俯身趴在上面,一看衣服张四水就知道是自己的娃。张四水一屁股跌坐在冰面上,一瞬间停顿后他开始号啕大哭。

男人的哭比女人的闹更叫人难过。

张四水悲痛万分,哽咽着说:“土匪一定是知道我交不起赎金才把我儿子撕票了。”

一个失子父亲的内心该是多么波澜起伏。憨娃的母亲看到孩子的瞬间是真疯了,她的脸色白得瘆人,如同溺水的人被打捞上来那样白,她的手放在衣下摆里腰的位置,她还知道裤带开了,需要提着裤子,是一个知道羞耻的疯子啊。

她站在冰面上不哭,然后像豆腐渣似的笑了。

她的笑让人心里发怵、发慌、没底。她盯着地上的孩子,深情得叫人恶心。

有几个警察走来,浮皮了事地记录了一点什么,要张四水赶快把儿子埋了。

张子民上前去拦住警察,希望他们破案,不放过土匪。警察看着张子民说:“你是新来的邮政局长吧?告诉你,土匪原来并不想绑架这个憨娃,因为听说是邮政局长家娃,他们才下了狠手。当他们知道没有油水,绑架错人的时候,这个短命的憨娃就落了这样的下场。”

张子民喊道:“土匪呢?”

警察说:“土匪愿意戴罪立功,正在修建黄河堤坝呢,当然,这年月正是需要人的时候,他们只要愿意归顺,一个憨娃的死又算什么呢。”

张四水突然上前两步揪住张子民的领口,看着他,张子民多么希望他狠狠打自己几下,狠狠地,或者骂一个狗血喷头。张四水松开手蹲在了地上,一边“呜呜呜”哭一边骂自己是一个命贱之人。

看着张四水在地势低洼的地方哭了很久,张子民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第十五章 天皇的梦想是一根秒针的答案

八木下弘从奉天回到东京时,常梦见樱花开放时有一个小女孩在花瓣中翩翩起舞,精灵一样,又如暖暖的浪波扰着细细的风,有时会幻化成一只小鸟,发出的声音夹带着水声儿,清脆爽人。徐徐而至的雨水打落了樱花的花瓣,沙沙响,樱花飞雪一样铺天盖地,突然一只鹞鹰翻着跟头俯冲而下,鹞鹰吓醒了八木下弘,正是静夜时分,梦境中的一切恰似一阵风吹来,夜越发地寂静了。

樱花在春天绽放,他已经五年没有看见樱花盛开了,樱花盛开像清浅的流水一样,遥遥从山中而来,流过田间,流过草地,流过城市,在鸟儿的歌声中爆炸似的落英缤纷。

八木下弘惊悚自己的幻觉,但又怎么能知道那是幻觉呢?

父亲八木隆典已经进入了弥留之际。

能感觉到八木隆典在回忆小樽。

进入幻觉的八木隆典看见了消融在暮春夕空中海浪击打出的涛声,涛声退潮般渐远渐弱渐稀,不由得令他想到了芸芸众生从地上走过的跫音。八木下弘目不转睛盯着父亲的脸,一个没有多少寿禄的人,一个在外浪荡的人,野鸟从暗夜的天空飞过,横空长鸣,父亲的手抓着八木下弘的肩膀,月光下八木下弘回头时,爸爸的脸简直白骨似的吓人。

八木隆典气喘吁吁说:“天皇万岁。”

人不过是造物主在地上种下的果实,时间一到,风的镰刀就将他们一茬一茬地收割走。八木下弘严肃地静坐默想,一生恣意蒙受父亲的温馨关爱,此刻再也听不到父亲的话语。绵延数十里的富士山沐浴在一片月光下,照着东京,映着山势,夜半寂寞时失去父亲的恐慌袭来,难道生命的成长就是一个人的死去?

埋葬父亲后,妈妈阴云笼罩的脸并没有疏朗开来,更多的时候是茫然望着窗外。八木野土香披散着头发,风在她的头发梢上胡搅蛮缠,时而扭转成结,时而蓬散打开。窗外的她索性顺势迎风飘摇,她的脸颊在风中潦草起来。妈妈出神地望着,然后小声嘟囔了一句:“兴风作浪。”

东京的街头人来人往,木屐踢踢踏踏,为了生计,穿行在人群中,八木下弘感觉到妈妈为了生计内心里是无比凄苦。

八木下弘准备考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因为,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是全套引进普鲁士军事学院体制、教材和教官,完全复制普鲁士军事教育、制度。最主要的是参谋制度!对,说白了就是培养军官的学校。

留欧归来的军事人才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种子。此时,八木下弘的老师田中敬一就是留欧教官。回国后准备考学的八木下弘和田中敬一成为忘年之交。从田中敬一嘴里已经知道了日本青年人将有新的使命降临。

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太难考了,称东京兵学寮,为日本培养陆军军官(是少尉军官,而非军士),考前还需有在部队服役半年。

服役士兵必须至少一米五以上,胸围至少为身高的一半,体重高于九十二斤,还不能完全秃顶。这看起来似乎不高的要求在日本已经相当苛刻。众多年轻人里只有大约百分之四十能通过征兵时的身体检查。这样选出的士兵就已经算全日本军队当时的最高标准了。

顺利服役的八木下弘身高一米六。

名目众多的军事和准军事训练,服役后培训出的当然是历练老手,无论时间长短,刺刀拼杀会伴随着新兵的整个历程。

入伍的五个月内,八木下弘进行了初步的全面训练,并接触到了肉搏战,包括最基础的刺刀刺杀和瞄准射击项目,然后是小队配合训练。从第二个月起,新兵们会做为期五天的野外拉练,以适应寒冷天气和培养吃苦耐劳意识。每天行军三十二公里,野外作业。像生火、取水、游泳等等野外生存技能都是必须科目。快要完成训练的新兵们还会继续已经烂熟的刺刀刺杀和射击枪法。他们现在可以加入营团级的配合练习,以及大型的秋季演习。不仅日本平民,天皇也会亲自例行检阅这些新一批产出的帝国军官。

等待天皇的检阅是无上的荣光啊。

期待中的日本东京,下起几十年不遇的大雪,但是这洁白的雪景,很快就被鲜血染红了。

这时发生了震惊世界的日本“二二六兵变”,也称“帝都不祥事件”。

发动兵变的是当时驻扎在东京,马上就要调往中国东北的陆军第一师团,这些热血洋溢的年轻人,组成了大约有一千五百人的队伍,发誓在被调派到中国之前,要完成自己的计划。而他们的计划,就是“除去一些威胁到国家的国贼”,然后控制首都的行政中心和裕仁天皇。如果裕仁天皇不同意他们的做法,就拥戴裕仁天皇的弟弟雍仁亲王做新的天皇。

日本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的凌晨五点,随着一声枪响,第一个进攻的是首相的官邸。而当时在首相官邸守卫的士兵并没有意识到这场灾难,还在门口打瞌睡,瞌睡还没醒就已经成为枪下亡魂。叛军的目标是刺杀首相冈田,但这些年轻人并没有见过冈田真正的样子,随便从冈田的院子中抓了一个看起来西装革履的人,直接枪毙了他。

遗憾的是这个西装革履的人是冈田的妹夫,而不是冈田本人。七十七岁的日本内大臣斋藤实,当时还在睡梦中,叛军闯进斋藤实家中的时候,直接对他练习枪法。当叛军们离去的时候,斋藤实一共中了四十七枪,几乎被打成了“马蜂窝”。

这些士兵并没有想杀死裕仁天皇,而是要求裕仁天皇改变政令。不过显然面对这种情况,裕仁天皇是不可能平静下来的。虽然这些叛兵声称为他好,但是裕仁天皇一看自己周围的大臣全部都死光了,他自己内心也产生了非常浓厚的恐惧感。

其实“二二六兵变”,是发生在陆军内部的事,发动叛乱的,也都是当时的日本陆军中的底层士兵。而当时日本的陆军、海军、空军是分制的,一般来说这种事在陆军内部解决一下就好了。

事情坏就坏在,这些日本底层士兵没什么文化,也没有什么脑子。叛兵们决定举行这场兵变,完全就是一时脑热,所以根本没有考虑事情的后果,而他们所杀的斋藤实和铃木贯太郎等等都是隶属于海军的人。这下就把海军给惹恼了,陆军叛变怎么会把海军的将领给牵扯进去呢?

海军的虎视眈眈,使这一千五百个叛军,如待宰的羔羊,很快就被抓了起来。

值得注意的是,这场兵变发生在全面侵华战争前一年的一九三六年。

天皇并没有检阅这批服役士兵,一切已经箭在弦上。既然没有来得及考取陆士学校,那么八木下弘就准备参战了。

“文字没有判断的能力,文字只是展示那些激动人心的时光回放。就像对沼泽地边的一个岩洞的考察,考察只能留下几个深深的坑,所有的证据,只能等时间借助于人间的物,所展现出它的那些局部和细节。”八木下弘在日记中写下。

田中敬一对于战争夸耀的眼神里,全是对日本军人的自豪,对中国有更为热情的步伐,甚至鼓励自己的学生轻装上路。

八木下弘和田中敬一说:“中国人很善良。善良的人都有愚蠢的一面。”

田中敬一说:“世界根本就不缺善良的人。缺的是物质。”

八木下弘说:“中国有句老话叫:井水不犯河水。”

田中敬一笑了:“中国有着庞大的人口,有着丰富的资源,如果日本能够吞下中国,甚至能够统治中国,那日本就会获得无穷无尽的资源和近乎永无止境的人力,我们将因此主宰整个世界。我告诉你,井水是河水的源头。”

八木下弘说:“可是,时间会不会太仓促?”

田中敬一说:“我们要去寻找时间,天皇的理想就是一根秒针的答案。”

很早之前,田中敬一就去过中国,并手绘了山西地图。山西一些地方的地图绘制之详细,令人瞠目结舌,山川、湖泊、交通枢纽应有尽有,甚至对中国各地民族分布,脾气秉性进行了归纳总结。更多绘制的是山西民间寺庙。他告诉八木下弘,时间把那些寺庙打磨出了精致的木纹,现在,时间又给它们褪去了过多的光泽。有一天你会看见有草从佛像的鼻孔里探出来,那是时间之手,你一定要握住它。

东京一幢幢的老屋,一块块的青石板,它们全都合谋,合谋让青年人的情绪陷入一个连环的迷宫。他们将从这样的迷宫走出去,去往中国,那将是属于未来日本国的地方。

第十六章 离开维多利亚号

昭和十一年秋天,八木下弘的妹妹八木野土香结婚了,妹妹嫁给了八木下弘的同学川端康杰,妹妹的名字改叫了川端野土香。

结婚时田中敬一送给新婚夫妇的贺词是:“我希望新郎像一把叉子,新娘像一把刀子,然后齐心协力去抓起你们的幸福!”

八木下弘送给新娘母亲的贺词是:“您就像邮票的背面,无论表面如何美丽,但背面永远都要用糨糊紧紧地贴在信封上,说什么也不能让邮票掉下来,而且还必须让它的表面美丽。亲爱的母亲,您的女儿和您就是这张邮票正反两面,因为有了您,她才变得美丽。谢谢妈妈!”

所有都是对妈妈和妹妹的嘱托。看着新婚的妹妹,他想起了绿萍,一直延伸到万水千山之隔的那邈远的奉天,在越来越复杂的情绪中,八木下弘甚至想到了“掷地有声”,这是八木下弘进化自己的历程中掷地有声的承诺:“绿萍,精神上你是我永远的爱人。”

妈妈从自己的脖子上解下自己的挂佛,双手捂着交到八木下弘手中,妈妈的双手是温暖的,像私自开凿了的一扇天窗。八木下弘看到了雪花,有一段童年往事,也看见了爸爸,雪堆积着,麻雀的脚印、瓦楞特有的弧线和阴影都使雪花变得好看得不得了。安详而不易察觉的微笑,无限慈爱和悲悯情怀的流露,一旦与佛微启的双眼相遇,一场瑞雪就叠印在八木下弘的脑海里了。

拇指大小一尊铜佛,在铜佛的背后有一个扣眼,一根绳子穿过,是挂在脖子上的护身符。母亲用满脸微笑的褶子迎接八木下弘,问曾经的那尊铜佛去了什么地方。八木下弘告诉妈妈,铜佛去了一个好去处。

妈妈想把佛像系在儿子脖子上,可脖子上已经挂了他和绿萍的照片,八木下弘接过佛像系在了裤腰上,他的胸口的位置上一直有温暖占领着,不能再有侵入。

樱花,如果没有风来一切都是静止的,时间之后,那个精灵一样的小女孩如幻觉,时间在覆盖之下,也许是稍纵即逝的。隆冬的日子没有作为,是一个孕育樱花的季节,残雪等待海上日出,冰冻等待和煦的风,草芽等待最远的雨,樱花等待绽放。那个精灵一样的女孩,在樱花树上翩翩起舞。

为什么幻觉和梦总是不谋而合?

田中敬一送八木下弘离港时,很慎重地送给八木下弘一本《手绘本山西》。

田中敬一说:“国土与国民是人性的两个先兆,也是建筑产生的基础条件。肉体在哪里,人性就到达哪里。国土之上,中国国民不会荒废若干亩田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简朴的生活四季分明。国土之下,也是一群被愚昧禁锢了思想的国民,他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日本皇军是去解放他们,支那人,我们是用战争打开他们的命运天窗,你必须懂得他们的历史文化、乡土方言、风俗习惯,这本书有你寻根探源的内容。”

八木下弘简单翻阅了一下,他看到不仅农田、溪流、住宅区被标注了出来,连水井、地摊都被画了上去,甚至由此制定了作战部署——先对什么地方下手、派出多少兵力、运用什么战术,安排得明明白白。

参战的心情一则以意外,一则以惊喜,像大地上生长着形态各异、色彩缤纷的花朵一样。更为重要的一点是,八木下弘是以东京的《读卖新闻》战地摄影记者的身份参战。虽然战地摄影记者突出的优点是传统的随军模式,不受战争任何一方的约束,但战场新闻是否能够更加公正、客观,秉承“事无巨细”和“有闻必录”的精神,吊诡的恐怕是倾向性的报道,总会出现一种纠缠不清的关系:新闻真实性重要还是军事机密重要?新闻真实性重要还是国家利益重要?但八木下弘就是想给东京的《读卖新闻》的读者们提供大量战场细节,想确立战地摄影报道的灵魂。

昭和十二年四月中旬。历史成为一些时间的切片。

樱花成为士兵的命运。

日本皇军所乘的维多利亚号行驶在海上,阳光和微风掠过,背后的故园越来越远。身边的士兵川端康杰看着远处,茫茫大海,他在想念新婚妻子,眼睛里雾气茫然。

水天一色的空蒙,所有人的面目没有任何表情,有人叹息了一声,很短。

黄昏时,有人摔倒在地上。他被军医抬到行军床上,听见护士说:“心绞痛。”

一道挽在心室内的缆绳断了。士兵清醒过来时,他冲着高处大声喊着“妈妈,妈妈——”

这一声“妈妈”突然遭到剧烈的撞击,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子弹穿胸而过。

八木下弘写出了一种立场:

十时二十分,维多利亚号前进了……我们披着朝阳,在即将步入战斗气氛中豪迈地向前滑行……一个士兵摔倒在甲板上,四顾茫茫的大海,士兵离开祖国走向战场,投向死亡的怀抱,再也没有比这幅情景更可怕的了。

这样的报道东京的《读卖新闻》是不可能发表的,任何一个士兵还没有上战场就倒在甲板上,那是军人的耻辱。战死疆场,为祖国而死才是士兵最荣耀的光荣。

经过海上四天颠簸到达天津大沽口附近时,八木下弘看见衔接陆地的水是污浊的,既不是黄色的,也不是绿色的,而是铅色的。

海面平静,犹如春天京都的琵琶湖,可惜看不见比睿山。

天津大沽口水面上浮着十多艘军用船只,舢板船、帆船、拖船,忙碌地在这些军船中左来右往。其中还有两三艘挖泥船。雾里的太阳昏沉,被水汽涨满。有中国人在挖泥船上走动,什么也看不清,只是几个墨点。

终于开始准备登陆。

过来两只拖船,和维多利亚号靠拢。

这些士兵从早饭后就已经有人负责把日元兑换成中国货币,他们一边计算,一边收钱兑换,感觉时间像一枚不堪其重的果子,一触即溃。到黄昏兑换完后,即将下船时,士兵们站在维多利亚号甲板观看周围异国他乡的风光。

周围没有山,仍是一片海水。虽然这时还看不到大陆的影子,但从海水的颜色上,已说明离陆地很近了。

据说,距大沽岸还有四公里路,颇有终于到了大陆之感。午饭后就已经把晚饭装在饭盒里准备登陆。当想到就要和这艘从日本港口离岸的船只告别上岸时,所有人的心里五味杂陈。

下午六时,离船登陆,所有军人挥舞着便帽同住了四天的维多利亚号做最后的惜别。

现在,已到了相隔万里波涛,征战几千里的异国他乡了,心中充满了有家难回的忧虑。向黑色轮船挥帽告别的士兵们一张张茫然无措的面孔,使八木下弘感到他们流露出的是同一种伤感:同日本内地的联系绳索“咔嚓”一声断了。

八木下弘问川端康杰在想什么。

川端康杰说:“决心不再向后看维多利亚号。”

多么认真的决心。

下午六时,日本军队登上了大沽港,踏上了中国大陆的土地。

风刮得很大,甚至不是刮,是呼啸。

海滨在白河的左岸,一片沙滩向远处延伸着。汀线是通红的,不知是有意染的,还是别的原因。在红色的沙滩上坐着一位中国老人,他歪着头无精打采地看着拖船。拖船上操纵舵盘的是中国人,作业人员也都是中国人。中国人拖着入侵者,像一个蠕动的蜗牛一样,背负着生活艰难,一副万籁阒寂、天地木然的样子。

在那些帆船上打鱼的也都是中国人。他们张着嘴稀罕地看了半天,互相说着什么。中国人穿着青黑色土布衫,它宽阔而含蓄的袖子,在手腕上倏然收住,前襟交叉在一边,竖立的后衣领微微向后,袒露出黑黑的脖子。腰际还缠着腰带,似乎阔裤脚上也系着带子。他们开始笑,指指点点,眼睛一个劲冲着这边看,好像发现了新大陆。

八木下弘感觉不出战争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论怎么说,没有比亡国更使人悲痛的了,可他们为什么还在笑?

川端康杰悄悄地和八木下弘说:“亡国的人们,没有看到他们战争来临时的不快乐。”

八木下弘说:“我们看不见他们胸腔里的心。”

在白河遥远的左方,有一片树林。远处看到林立的帆船,也有工厂,烟囱林立,但看不到冒烟。这里盐田很多,到处可见盐山。兵站铁路支线在这里接轨,有临时营房。今天晚上,这些日本兵就要住在这个临时的营房里了。这里确实是中国大陆,和满洲国的地貌有很大差别,到处是苍蝇乱飞。

虽然不像看到过的战事记录上所描写的那么多,但老鼠确实不少。可以听到老鼠在啃东西,在跑,在跳,在木板间窜来窜去,在昏暗处吱吱乱叫。成群结队,动静很大,一刻不得消停。

一些士兵担心随时可能有哪只老鼠从脚底下钻出来。能感觉到脚底有嘈杂声,战争中竟然有害怕老鼠的士兵?大日本帝国的皇军怎么可以害怕老鼠?

那些苍蝇一群一群地在身边飞来飞去,好像这是为他们第一次到战场上做初始洗礼。

这时,一阵尘沙不防备飞进了张开的口中,牙一咬,咯吱咯吱地响。

这是第二次洗礼吧。

有人报告,发现了可疑的现象。

士兵们好像在日本本土的临时营房中,对发现的任何一点消息都不紧张。塘沽街上的灯在薄暮中显得很美丽。看见中国女人,脸部线条很柔和,有一种奇异的不和谐的吸引力。

褐色的白河水,夜晚看起来很美丽,这是登陆中国后的第一个夜晚。

世界是安静的。八木下弘在月光下看到川端康杰的脸上没有胡子,一张脸呈现出的是那种细软的黄色茸毛。当川端康杰发现八木下弘盯着自己看时,就像触电一样,立刻就把自己的脸扭向别处,迅疾闪出一块红晕,像是心里的事被对方看透彻似的。

入睡前他们等来了消息:明天往黄河流过的山西出发。

夜晚,士兵中的技术干部商量了一下,把上等兵召集到一起,和他们一起研究今后的合作。从日本一起来的乙种技术干部,有可能明天就要到另外的地方去。今后只有十个技术干部留下全面负责。

夜晚要商量的事情其实就一个:上战场的士兵怎么可以害怕老鼠?

夜静的时候,风和尘沙逐渐平静下来,月光辉映,又恢复了宁静,军队的营地很美丽,只是气温降下来后,显得夜很凉。一些士兵激动得无法入睡,有人睡梦中喊着“妈妈”。

一轮苍白的月亮在天空照耀着,海在远方泛着黑色的波涛,一米多高的浪头一个接一个,从耳鼓一直排向遥远的地方,能想象海岸线像一个大括弧一样拥抱着。这一切都确信战争还没有开始。

第十七章 铁轨的摩擦声

早晨六点,天津大沽口朝霞满天。

打鱼船闪着白光,在朝霞中一只接一只地向下游滑去。天空一片蔚蓝,极目望去,豁然开朗。海那边飘扬着米字旗的英国领事馆,犹如大自然中的西洋风景。与这宁静而美丽的风光不和谐的是一队又一队穿着军装的异国士兵。

天气对士兵的精神状态有很大的影响。

“天气好极了。”不知道谁说了一句。

好天气有它的魅力。日军士兵们开始从营房出发,向塘沽车站行军。

沿线的风景,大体同日本内地一样,但是不见稻田,大多是荒地。踩着稀疏的树影,一路前行。看到砖瓦结构和泥土抹的房子时,日本士兵想到现在已身在异国了。

沿路上有很多驴子、马匹,牛和猪也不少。看到中国农民走在白毛杨树下散漫的阴影,迈着不惊不慌的步子,消瘦的脊背上还留着汗渍。一路上默默垂着头走着,伴随着牲口脖子上挂着的铃铛声。走过日本士兵身边时候,他们抬起头,用善意的目光,好奇地打量这些士兵。那绒厚的、温亮的眼底蕴蓄着亲切的光,如果不是穿戴,很容易想到遇见的是故乡人。

大沽口是日本与中国之间的一个里程碑,在这里,一部分士兵将与从日本国内一起来的步兵科的各位乙种兵分别了,他们将去补充独立步兵第某某某大队。同他们一起从国内来的独立第一大队接新兵的高松少尉也在这里同他们分手了。

长谷川枫成为带领五百人的负责人,向山西黄河方向走。八木下弘作为战地摄影记者,成为长谷川枫部队所在第一军的随军记者。部队从车站的运输司令那里接到了运兵的命令,他们将继续行军。风刮得越来越大,狭斜的土路里嵌着碎峭的石子,一路欹着脚。两侧的黄泥墙在阳光下泛着单调的光,沙尘直向脸上迎面打来,眼睛几乎无法睁开,脸上火辣辣地疼。

行军到了塘沽车站,在堆满煤炭的路上穿行。风卷尘飞,向人们的脸上吹来,一阵子后,鼻夹、眼窝和额头挂上了黑煤尘。空气里充满沙尘、煤粉,一咬牙满嘴“咔嚓咔嚓”响。

到处都有米字旗在各个建筑物上飘扬,似乎在说:“这是英国的地产,日本人不许动!”

途中所见到的房屋有泥土砌成的,有砖砌起的,一看就是通风不好的建筑。每个院子,如同用土墙围起的小城堡。一队队中国苦力,光着乌黑的脊背吃力地背着煤炭,从帆船上向露天的煤山走去,目的地也是塘沽车站。

长谷川枫把运兵令交给车站司令。

车站司令说:“赶快上这趟车吧!马上就要开车了,没有时间了!”

已经来不及分配车厢,日本士兵混乱地挤上火车。

列车是三十吨、四十吨和五十吨的货车。每节车宽宽的,坐三十个人还很宽松。列车嘶鸣过后,终于开车了。

列车行驶途中,川端康杰在军粮城车站看到有几个战死者的牌位竖在那里。好像是日本士兵的牌位,不能够确定,但是,此刻已经明白战争是要死人的。

列车到达天津后,换乘本部的车,人数不多,士兵能够躺下来休息,比坐客车还舒服。虽说是本部的车,毕竟还是货车。在车里,八木下弘碰见了一位华北新闻社的军事记者和他的同行。

华北新闻社的军事记者问八木下弘的职级、军阶、籍贯、家庭住址,他如实告诉。知道是同行,一下就熟悉了,几个人说起中国战场,说:“中国人还不知道战争来了。”

车窗外沿途的风景,同日本国内没有多大差别,只是杨柳树接连不断,广阔的麦田一大片一大片从眼前闪过。

川端康杰突然挤过士兵走近,面对八木下弘指着自己的胸口说:“一颗子弹,砰的一声射中我。无论阳光多么灿烂都不会射中我的心,一颗未出膛的子弹等着我,我心里装着川端野土香,你一定要告诉她,我的心里永远装着她。”

八木下弘说:“你是一个敏感的人,所以才有这些幻想。排除这些幻想吧。我们还要一起回到祖国。”

川端康杰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然后把脸扭向窗外。

列车从天津经黄土坡、长辛店、保定,到达石门。八木下弘发现川端康杰的脸一直扭向窗外。

傍晚,列车到达了河北省中部的一座城市“石门”(石家庄)。从这里向西转就进入石太线。越过因韩信的背水之战而著名的井陉后,刚才还处于右边,但远远看去像城墙那样连在一起的太行山脉,渐渐逼近了车窗的侧面。背水列阵,一箭双雕。八木下弘在奉天时绿萍就让他学过了背水列阵,一方是为了让赵军更加骄傲,另一方是为了激发自己军队的战斗力,因为精锐已经被刘邦调走,剩下的士兵没有经过严格的训练与配合,所以只能背水一战。

在石门下车后,住在兵站,准备换车到长辛店时,有消息传来说,在松林店和北河店之间,有中国军队的袭击。车行途中增设了岗哨,并给所有人都发放了子弹。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着话的辎重兵们,没有经过战斗,看到设了岗哨并第一次分配了子弹,一下子紧张起来,感到身处战地了。能够感觉到他们的揪心,每个人突然都哑然地愣着神,车厢里鸦雀无声。

在长辛店等了约四个小时。听说日本国防妇女要前来献茶,士兵紧绷的神经似乎又松动了一些。

等待是心慌意乱的,所有士兵的心都像挂在身体外的一把水壶,等待着有水添加进来。

突然听见了久违的木屐声,平稳、轻捷。不一会儿木屐声走近了,献茶女人微微垂低了头,仿佛带来了牧歌的宁静,她们把茶献上来时,慢慢仰起脸,微茫地一笑,那苍白的脸颊上浮着不易察觉的快乐。

突然有士兵喊了一声:“妈妈。”

献茶的女人迟疑的脸上开始闪现出光芒,众目之中那厚厚的粉底下的脸颊闪着透明的光泽,就像一瓣瓣幽邃的百合期待着春风的抚摸。士兵们方才紧绷的神经突然出现了空白,空空荡荡不像是陆军或陆士学校毕业的军人。

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献茶之后,有士兵继续喃喃喊着“妈妈”。

车开了,看着站台上的献茶女人,士兵们不停招着手依依不舍,很快铁轨的摩擦声淹没了一切。

八木下弘想起了田中敬一,对于手中有子弹的士兵,敌我双方的心里感觉就像对方是纸糊的一样。在这里,英雄是受难者,而受难者也是英雄。进攻者和防备者都不能被等待着的这场战争给吓唬住。

如果说进攻者是一个垂死挣扎的代表,那么防守者,不管是顽强的、惊恐不安的,还是坚韧的、狂妄自信的,则成了即将到来的新世界的象征。

在幻觉中,士兵们的感官冲击是全方位的。

八木下弘理解了喊“妈妈”的士兵,妈妈在此刻也是自己的祖国。

这时,车厢外已伸手不见五指。

夜,让士兵的眼睛、鼻子和嘴都挤在一起。平常一个人的耳朵可能是身体的一部分,觉不出什么,但是此刻,如果黎明没有降临,所有的耳朵都藏在难以启齿的恐惧中。空气沉闷,面容僵滞的士兵各怀心事,仿佛谁也不认识谁似的,上厕所的士兵都是蹑手蹑脚,在厕所里舒了一口气,仿佛一条鱼终于探出了一下头。长长的车厢,因为紧张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说不出来的怪味。

川端康杰的眼睛依旧盯着窗外,幽深的窗外,一丝细小的波纹也没有,风带着沙子滑行,突然那张脸扭了过来,八木下弘感觉自己的心要飙升到嗓子眼了。他站起来走向厕所,厕所里有人,等了一阵子,厕所里的士兵依旧没有出来。

长谷川枫要求几个士兵去解决这个问题。

敲门声重了许多,厕所门打开时一个叫福田润的士兵双腿哆嗦着,生殖器挂在裤裆前,他大声喊着:“我无法尿出来。”

福田润背转身一动不动站着,似乎是一个很具象的影子。

尿不出来?好人会被尿憋死?

有人向着奔驰的旷野高呼自己的胜利,挥动着粗壮的手臂,英雄模样。

当英雄的定义不确定时,谁又能责备一个狗熊的狂欢?

所有人心里充满幻想,有士兵打口哨。干哑、绵长、宏大的口哨在奔驰的列车行驶中此起彼伏。有清脆、短促、娇滴滴地捏着喉咙学鸡叫的声音零散相伴。福田润红着脸,恐怖得发抖,带着鬼魂似的悲伤表情,已经没有了羞耻。面朝众人,口哨声点燃了他的激情,以致迫切想尿出来的动力也就愈是活跃,接着不由得像小孩子一样蹦蹦跳跳哭叫起来。

长谷川枫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厕所门口,他狞笑着抓紧福田润的后领口,脸上露出狞笑,眼神凄厉如刀,福田润的腿开始抽筋。长谷川枫的手似乎蕴藏着摧枯拉朽的力量,用劲提了提骂了一句:“八嘎!”

突然福田润哆嗦了一下,一股腐烂的气息钻进所有人的鼻孔,尿直接射在了车厢中众人眼前。

福田润没有抬头,他的脑海一片空白,觉得自己的呼吸已经停止了,嘴里轻轻地“嗯”了一声,气若游丝般舒畅。

恐惧如绳子似的,狠狠地甩向每一个人。

第十八章 黄河,苍龙一样的躯体

车厢内的日军被早晨的瀑布声叫醒了。

从车窗往外看,远处的景色不是很清楚,如同郁金香罩上了一层土黄色的纱,朦朦胧胧。山西,让八木下弘想到田中敬一临别时送他的手绘本,黯淡的壁画和佛像,被烟熏过了的,被时间装裱过了的,甚至被黄泥糊弄过了的雕像。人的想象和这烟火一道在这些雕刻过的时光中,得以存在并共生。

田中敬一在《手绘本山西》图画册上写了一句话:香火的烟。

合上绘本时又补充说:“山西人叫寺庙里的烟火是‘香火的烟’,仔细琢磨,有红尘俗世里的山水胜景在。”

窗外村落里的窑洞和散立着的枣树和榆树、梯田等风光。尤其路过煤炭之城阳泉,沿着铁道堆积着半立方米至一立方米那样大的炭块,绵延数百米长。黑色的炭墙,或者说炭化了的石头。

如同黑夜从大地深处逃出的一条隧道,这种壮观又如抽象绘画作品,使初来的日本士兵大吃一惊。

“对于能否将取代这些地方的基地确保在我们手中的问题,最重要的条件是该地一定具有必要而庞大的资源。而最符合这个条件的地方,就是山西。”田中敬一的话一再萦绕在八木下弘耳畔。

八木下弘在一张巨大的煤炭照片配图中写下:

山西拥有比满洲和朝鲜加在一起还要大的,也可以说是世界第一的资源。煤炭的储藏量预估是四百亿吨,占整个华北煤炭储藏量的百分之六十。日本的煤炭储藏量,从北海道之端到九州,包括全国的一切地方,也不过一百五十亿吨。然而,在山西,一百五十亿吨煤,只不过相当于两个中等煤矿的煤炭储藏量。在太原西面距太原城六公里的西山煤矿,出产供应太原市的燃料煤。老百姓以人工采掘露天煤为生,并用驴背载运到太原市区出售。

所谓驴背,如果理解为装在麻袋或别的什么东西里,那就大错特错了。它是在毛驴的两脊上各放一块用绳子捆住的长达一米左右的炭块,毛驴背着这样的炭块,“丁零、丁零”地摇摆着系在脖子上的铃铛,走在山路上。

“卖炭,卖炭——”

像这样的煤炭在山西,西山煤矿的储藏量据说达五十亿吨。在太原北部的宁武煤矿,储藏量听说也有一亿吨。只要铺一条货运铁路线到山崖露天煤层的地方,仅仅在这里,每年就可出产煤炭一百万吨。其煤层的厚度一般为三十米,最厚处竟达一百米。

火车开始进入平地,视野开阔起来,并似乎是进入了山西中部的盆地。

山西省省会太原就在这个盆地的正中央。太原是高原性气候的宜人城市,一个叫阎锡山的军阀统治了山西。对于从未到过山西的人来说,此地给人以内地未开拓的边疆之感。但是,对于知道中国历史的田中敬一来说,山西是具有最古老文化传统的地方。

战国时代,这里是晋、赵之地。而且它还是以中国文化最盛期而自豪的唐朝的发祥地,在太原附近的晋祠镇,有着唐太宗的亲笔古迹。大同的石佛、五台山的伽蓝、天龙寺的遗迹是山西著名的文化财产。

田中敬一特别讲到山西是小说《花月痕》的故地。

一个习武之人居然对一部小说感兴趣。

走向战争国之前,八木下弘特地阅读了《花月痕》。韦痴珠、刘秋痕和韩荷生、杜采秋这两对才子与妓女,人世间命运升沉的不同遭遇。韦、韩角逐官场,又流连妓院。韦风流文采,名倾一时,而怀才不遇,终生潦倒;秋痕也因不得嫁韦,以身殉情。韩则飞黄腾达,累迁官至封侯;采秋终于归韩,亦得一品夫人封诰。全书布局巧妙,行文缠绵,文笔细腻,哀艳凄婉。其中刘秋痕,虽堕娼门,但不甘沉沦,以死殉情。

田中敬一说:“《花月痕》是中国古代小说中少见的,写了一位身遭侮辱损害,却奋力抗争光彩照人的妓女形象。《花月痕》是中国香火的烟。”

八木下弘觉得日本女人也是“香火的烟”。

全世界有很多寺庙,但是很少为妓女建庙。

列车员告诉士兵们,前方到达晋中了,这里是中国最富庶的地方。

手绘本中写道:清代的晋中,山西票号因代管政府的财政而大为兴盛起来,其势力甚至扩张到广州。由于这些票号经营者的出生地集中在中部的太谷、祁县和平遥附近,因此在这些县内的村庄中,即便是现在也还残留着一些令人惊奇的庞大建筑物。有些大规模的三层楼房的建筑群,就是一个营的兵力进驻其中,亦不知消失在哪里。田中敬一说:中日战争,特别是对美、英战争一开始,日本方面苦于日常生活物资的不足,然而,这时在这些山西的大院子里财主家的妻妾手里,日常却拿出了令人惊异的美国香烟或美制牙膏。其来源即便在战争中也是安然无事地继续不断。

这些都让八木下弘十分好奇。

火车行驶十日后,日军士兵们进驻了运城县芮城。

第一眼看到的是黄河。

苍龙一样的躯体。

庞大的水上运输使黄河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随着日头偏西,影子也越拉越长,有一丝河泥的湿气蜿蜒而来。八木下弘想到了“满洲国”的浑河。河畔北风呼啸,当黄昏隐遁了他的行踪时,站在浑河岸边怀抱一份隐秘的恋慕与淡淡的惆怅,思念一个人的念头总是不时蹿出来。

恍惚又看见樱花如雾盛开。

天地一逆旅,人生一过客,日本的早樱已经落尽,晚樱含苞。八木下弘自言自语说:“我喜欢这样的思念,思念时灵魂是自在的,无拘无束。你还好吗?”

士兵入住营地后,长谷川枫开始训话。

他说,一踏入中国领土,战争已经到来。战争面前士兵精神方面的训练已经开始,士兵不必过分关注自己的外表,对脸上的胡须三四天刮一次即可;军营驻地禁止张贴海报,士兵的每封邮件必须通过审核……

接下来开始安排分工,八木下弘除去战地摄影记者之外还监管武器库,同时管理武器库的有岸田枪工长(技术军曹),几名值班的兵士和一名叫大久保的后备役上等兵。

与芮城隔黄河相望的风陵渡的名字不止一个,不同地区的人叫法不一样。河南人管它叫风陵关,山西人叫它风陵津,陕西人叫它风陵口。因为风陵渡所处华北、西北、华中三大地区的交界处,有“一声鸡鸣三省闻”之说。风陵渡跟陕西的潼关仅有一河之隔,如果高处有云翳,太阳在其间穿行,薄处露点金边的地方一定可以照射到潼关。

过黄河,占领西安,打下潼关。

田中敬一的《手绘本山西》,成为八木下弘验证已有认知经验的工具。

一些士兵因为一路颠簸已经开始放松了自己的心情,有人在议论发生战争的国家没有听到枪声,也就是说没有看到对抗。

第十九章 那些招贴画

五月,芮城的洋槐花开了。

槐花一嘟噜一嘟噜缀满枝头,也许是花团沉重的缘故,枝干被压弯了。芮城民众在抢摘槐花,也就是几日,洋槐树变得残肢断臂。空气中有洋槐花的甜香,让战争带来劳顿的内心得到了怡悦。

这些洋槐花是用来喂饱肚子的。一些一米左右高矮的小孩爬上树梢,顺手一撸,随即把白中透着清淡的洋槐花送入了口中。日本士兵们也想尝一尝,请了当地的几位厨娘一起来做洋槐花麦饭。

中国宋朝的诗人陆游在《戏咏村居》中写:“日长处处莺声美,岁乐家家麦饭香。”

厨娘们裹着小脚,坐在马扎上。洋槐花炫目的光晕衬托出她们别有一番韵味。有空气和水雾在光影中流荡,花间有蝴蝶和蜜蜂翩跹,八木下弘的心突然就回到了童年的札幌,在这淡然的意境中,洋槐花营造着美妙的气氛,他用相机拍下了这美好的场景。

厨娘把花瓣用清水淘洗干净,和了面粉,撒了盐和香料,蒸入锅中,不一会儿香甜的洋槐花麦饭就熟了。

麦饭蒸熟后先让厨娘吃,主要是怕她们投毒。厨娘们吃着麦饭,用眼神交流什么,猛地意识到这是在日本军营,彼此不再交流,心头的慌乱差点让手中的碗脱落在地。

中国女人用一篮子一篮子的花瓣入饭,战争中,真是少有的浪漫。

用餐中间,来了一位日本商人,他带来了一沓子反战招贴画,从招贴画的叙述中可以看到,日本在中国进行的战争,是在内外、多面处于敌人包围下的战争。这种战争无法摆脱所有侵略军常有的弱点。中国军队在用游击战打击、袭扰他们的同时,还对他们发动了积极的反战宣传。墙壁上的传单、口号是常见的。

八木下弘斜视着这些大字口号,但是,究竟有几个日本士兵能够理解“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这一口号的意思?

川端康杰是有疑问的,他端着洋槐花麦饭走到八木下弘身边。川端康杰在驻地有机会同分管大行李、小行李的士兵谈话。大小行李的分配,大行李是指粮食,小行李是指弹药。他曾拐弯抹角地问过士兵们,“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是什么意思?多数士兵不理解这些口号的意思。义务兵中有一两个大学毕业的老兵暗中忠告川端康杰:“你不要谈这些了。”

川端康杰半开玩笑地问八木下弘:“战争这玩意儿跟陌生人穿着鞋上中国人土炕一样。所以,在中国人看来,是很大的麻烦,咱们还是早点回帝国主义国家吧。”

其实所有士兵对这些口号都有自己的理解。这也许是有的士兵读过点马克思主义书籍的缘故吧!所以他们常常在日记的细微处写道:“我们的行动都是法西斯主义。”

这些招贴画是中国军队散发在村庄、人群聚集地的对日宣传传单。除了这些口号之外,还有许多反战招贴画。

长谷川枫要求士兵把招贴画一一贴在墙壁上,看上去像艺术贴画展览。那些招贴画上写着:

战争是痛苦的,寒冷的夜晚,痛苦的战争,停止战争,回到日本国去吧!

你们是为谁而战啊!

战争喂肥了资产阶级和军阀,不是为了日本民众!

资产阶级和军阀爱好战争,工人、农民不要战争。

打倒日本军阀!如果战争这样打下去,老人、孩子在国内怎么过?

日本弟兄们,把战争停下来吧!

有一部分揭露性招贴画上写着:

××部队的××队长娶中国女人做姨太太带上行军。

××部队的给养组长××军官,把应该发给士兵的加发物品,在黑市上卖掉,贪污自肥了。

招贴画中的加发物品,是指日本士兵到战地之后,每人每天免费发给香烟二十支,或者啤酒,或清酒一百毫升,这叫战地加发物品。即除了薪饷之外还发给上述实物。香烟的种类是“荣誉”牌香烟或由朝鲜专卖局制造的带一个竹烟嘴的“樱花”牌军用香烟。

这些招贴画展示结束后会一把火烧毁。

长谷川枫是一位胖墩墩的红脸人,一看就像一个喝醉酒的军阀。士兵饿肚子的时候,他却吃得满嘴流油似的,这就更加使士兵相信招贴画上说的是实情了。

北原苍介是来给士兵送加发物品的,因为战争原因他晚到了。在营部他开设了一个类似商店一样的调配站。士兵所有的商品都可在商店存放和互相流通。啤酒可以换成香烟,香烟也可以卖成钱。

北原苍介就是招贴画中的御用商人。

日本内地活不下去而为建家立业渡海来华的人们,已经从城市逐步深入到中国内地犄角旮旯了。在战争的名义之下,进行着捞“油水”的争夺战,简直是一幅群魔乱舞和群魔们并驾齐驱的画面。由老兵组成的御用商人们也很活跃,但大都是些小玩意儿,看来还不是那么阴险恶毒,也没有那么多生意。

这些在日本当地的退伍老兵,如果离开部队,就寸步难行了。离开部队的威力,他们就活不下去,所以不能离开。由于这种关系,他们跟着部队就有活头,何况还有他们在国内时的老熟人长谷川枫撑腰,甚至管财会工作的曹长,都是知道一些捞油水的门道。战争则是下等兵的事。战争的漏洞下,商人看到的是商机,政客看到的是政机,发战争财的看到的是金钱,而士兵看到的是坟墓。

但是,光是跟上部队走,发不了财,所以就要用脑子,要动智慧,这样就有了北原苍介这样的御用商人。

战争中通过御用商人筹措粮食,也是常有的事。部队管财会的军人,如果每一件事都带上枪和算盘,有时直接同中国人联系采购,有时又以刺刀来威胁,那就太费时间,不划算,所以战争也离不开御用商人。

士兵们此刻已经从训练场地回到营房,对于招贴画和北原苍介的出现,每个人心里都有不确定的看法,战争还没有开始,战争是要有人死亡的。在这种情况下,形式的安抚对一些士兵,恐怕有人一天二十根烟根本不够,而有人一天要喝的清酒又少之又少。

烟和酒都是用来化解恐惧的。

北原苍介和长谷川枫在交流中说:“由我们御用商人从中国人手中买下食物,再交给部队吧,这样能够确保部队的一日三餐,中国人也放心,我们也能继续为国奉献。”

其实北原苍介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御用商人,他的背后是有军阀支持,只不过如果能有效地利用以前的经验,那就确实不同于刚从日本内地来的攫取千金者。北原苍介在中国等待战争来临时,就已从中国人那里和日本部队首长那里获得了供给垄断权,且学会了投机钻营和溜须拍马。

不管怎么说,日本士兵的御用商人和部队一起,随着作战行动,在需要的时候,御用商人就受部队的委托当军队的走狗,从中国人那里买粮食和其他物资。但是,在占领区根本不可能进行正常的买卖交易,多数情况是去找物资,御用商人就会拿着武器去强行抢夺。

当然,他们把抢来的不花钱的东西一定是要标上价格,交给部队就能赚钱。

八木下弘和川端康杰说:“这就是所谓一攫千金,不劳而获,大发横财吧。从他们一方看,虽然多少有点危险,但总是能够捞取很多油水。同时,长谷川枫也能私下里分些油水,还落个军队不抢中国老百姓粮食的美名。我们凭这些人也能吃上三顿饱饭。这条黑线很结实,不仅散不了,断不了,还越勾搭拧巴越紧。”

川端康杰说:“这个勾搭带来的灾难完全应该由支那人承担!”

八木下弘大睁大眼睛问:“为什么?”

川端康杰憋红了脸说:“是该死的支那人让我们发动了战争。”

世事和人生,从川端康杰的眼神里八木下弘看到战争让他忧郁的个性变得极端。

民国二十七年(一九三八年)正月,芮城街市上人流比往常少了拥攘,战争使芮城人心绪不宁。年节永远属于童年,街道上簇拥着一团一蛋子的憨娃,新年的衣裳是旧衣裳或者大人的衣裳翻新,身量的合身劲儿不是太准确,看上去憨娃们显得怪里怪气。

芮城街道上有人炸泡泡油糕,与一般黍米面油糕不同,芮城泡泡油糕是用麦子面制作的油糕,黍米油糕黏性大,有韧性。芮城麦子面油糕入口便化,以至于黑芝麻白糖馅料中芝麻的颗粒状口感很轻易地就感受到了。一群日本士兵挨着街道上的小吃摊位巡察,走到炸油糕摊位前停留下来。生铁锅里的油冒着泡,一个憨娃拉着风箱,一个女人往油锅里下油糕。女人长得白胖,圆圆脸,寒风中脸颊冻出两团红晕,煞是好看。有日本士兵等不及了抢食油糕,结果烫了嘴,嗷嗷叫。街道上往返浪荡的憨娃看稀罕似的哈哈笑,日本士兵也哈哈笑,真是难得的场景,笑过之后热烫的油糕馅料散发出一种好闻的香甜味道,耐得住闻,味也悠长。

当下融洽的气氛里突然就有日本士兵变脸了,起因是因为油糕熟得慢,有等不及直接抓了笸箩里的生油糕吃,入嘴时麦子生面的味道破坏了舌尖上的味蕾,接着迅速又把生油糕扔进了油锅里,热油溅出时落在聚集一起的日本士兵脸颊和手背上。被烫伤的日本士兵一下炸锅了,个个儿亮出了凶神恶煞的脸。看着日本士兵你推我搡鬼影般晃动,发生了什么事大伙都不知道,只看到炸油糕的铁锅被什么砸漏了,一咕嘟火苗燃起来,然后一群日本士兵迅速散开。

八木下弘和川端康杰正好走过,当他看到一群日本士兵胡闹时他用相机拍下此刻的照片,拉风箱的憨娃紧握拳头,两只眼睛弹球一样上前射出了两团怒火。川端康杰跨前一步照着那张愤怒的小脸蛋狠狠扇了一个耳光,炸油糕的汉子迅速拉过憨娃躲在了屁股后。

战争如同盲人摸象,不是已经摸到的东西,而是认为被摸到的东西。

八木下弘似乎看出了端倪,上前拦挡着川端康杰的行为,气愤不过的川端康杰随即掏出一份一九三七年十二月的《东京日日新闻》,上面刊登着一幅照片:两个日本军官,各举战刀,狰狞而笑,标题是“超纪录的百人斩”。

八木下弘看着川端康杰,如不认识一般,这份报纸的意义,是因为比赛杀人很有价值吗?

八木下弘说:“川端康杰君,难道他们是你学习的榜样?”

川端康杰折起报纸放入随身挎包里,很认真回答了一句:“嗨。”

这也许是天下最糟糕的战争,不计后果不必负责,比赛杀戮并为死亡击掌叫好。

但愿这不是接下来的战争。

八木下弘拽着川端康杰往军营走,芮城街上的老百姓是沉默的,这些普通的知足人,战争打破了他们恒常的生活,活着的、延续的仍然还是凄苦的命。

在芮城军营八木下弘给母亲写下了登陆中国后的第一封信。

妈妈:

来到了中国山西,所有的思念都无法说出,从登上维多利亚号起始,离妈妈越来越远了。我无法表述对中国的印象,物产丰富,但中国人的思维凝固。

妈妈,我在山西看到了黄河,中国人认为这是他们的母亲河,就像日本的信浓川。黄河不是一条清澈的河,是黄色的。在这里的一个叫芮城的地方,我们吃到了洋槐花做的麦饭,甜香,有说不出的浪漫在麦饭里。

中国女人裹着小脚,很小的时候就把脚用布裹成“茅卷”样子。那样子奇怪得很,就是用白茅叶包成的“茅卷”。她们说这样子好看,也是她们的命定。

战争在别的地方开始了,我们还在等待中。

在芮城看到了大量的传单和口号的内容。“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之类的口号随处可见。化为废墟的村落和街头上所残留的土墙、砖墙,这些墙壁是中国人绝妙的口号碑。在这些墙上以白的和红的油漆用大字写下的这些口号,只要不铲掉,是消失不了的。这些口号能起到什么作用?我很奇怪,也还没有弄懂。

妈妈,部队暂时休整或驻扎不动时,一些御用商人来到了营部,在表面上不能办那种狠心的事,比如他们为了使用中国人采买私存物资,能进行比较正常的买卖,也是借用军队的威风,狠狠压低收购价;另一方面他们把过去弄到手的砂糖、食盐、面粉之类的贵重物资,从部队里倒出去,开个咖啡馆、点心铺之类的小店,专门为当兵的服务,往自己手里挤牙膏似的挤士兵的钱。

在休整期间,在未收到军营慰问袋的时间里,这类小点心铺是唯一“甜食供应站”,生意特别兴隆,我会每天花一角钱买上一个甜点心来解馋。

再说一下墙壁上单纯号召“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口号,这样的硬性宣传的东西很多。一方面看,这种鼓吹厌战、反战的招贴画似乎没发生大的影响,也没有收到很大的效果;但另一方面,也可以说已经一点一滴地进入了中国民众的心里,也是事实。

妈妈,我把一两张招贴画,夹在日记本里私藏起来,等战争胜利了带回日本让妈妈看看。

儿子八木下弘
写于山西芮城军营

第二十章 活体实验

一声细弱的鸣叫从不远处传来,带着惊恐,更带着无助的呼唤。

八木下弘沿着鸟儿的鸣叫声音寻找着,果然在草丛深处有一只幼鸟,看见走来了人,鸟儿努力想振动双翅飞起来,在挣扎中它意识到被捕获的危险,可是它又怎么知道会是危险呢?

在军官食堂刚吃过午饭,军营里的长谷川枫将做杂役的女职员打发出去,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和走过的八木下弘宣布:“今天下午一时举行活体解剖手术演习,上等兵准时集合观阅,你可以拍照。”

八木下弘用军礼回答。

田中敬一曾经讲过,在日本慈惠医大上学的学生,如果做了军医,到中国大陆后可以得到活人解剖的机会。作为军医来过中国的人几乎都搞过这样的解剖,这在医大学生中是无人不知的。

所要解剖的对象,不是中国战场上的普通俘虏,而是所谓私通八路军的嫌疑分子。被活体解剖的人,是否真的私通八路军就不得而知了。

这些人是长谷川枫通过上级部门要过来的,他之所以索要活体解剖对象,是因为他目睹了列车上日本士兵福田润面对战争的恐惧。

战胜恐惧的唯一途径是:不要因为恐惧而犹豫,前进有时候是消除恐惧的最好方法。

八木下弘回头寻找那只幼鸟,它藏身在一团草丛下。八木下弘走过去俯身捕获它,为了让幼鸟尽力摆脱惊慌,他轻轻地把它握在手中,更是轻轻地亲吻它,想给它一点人类俯身相救的温暖。

川端康杰猝不及防,从八木下弘手里夺去了幼鸟,走到一棵落尽洋槐花的树下,把鸟举过头顶,将幼鸟送到了洋槐树茂密的枝叶之中。丢手的瞬间,幼鸟再一次摔在了地上,它的身体微微挣扎了几下,立即没有了声音。

川端康杰捡起幼鸟开始哭,从牙缝里挤出了哭声,抽丝剥茧般,和方才看到的对“超纪录的百人斩”充满兴趣的人,真是如同两人。

午后一点,活体解剖课开始了。“活体解剖”的是从宪兵队受过严刑拷打逼供押送来的俘虏,这些人是不能再放出去了;如果放出去的话,就会把日本士兵的残暴行径宣扬成招贴画。所以,结果就是把这些人交给陆军部队活体解剖以壮军胆。

离集合的士兵大约有十五米左右的地方,三个可怜的俘虏兵站在操场上,站着是为了经历时间的考验,天光下,他们的身体遍体鳞伤。三个特殊经历的人,身上有编号挂牌,就像勋章一样,代表着一种使命。

军用文官胜村阳太问话:“你们是八路军?”

三个人中的一位回答:“不是。”

军用文官胜村阳太问:“你们有枪,拿枪的都是八路军。”

三个人中另一个回答:“我们没有枪,但是我们有䦆头和镰刀。”

八木下弘突然意识到,装备精良的队伍和手拿䦆头和镰刀的人发生战斗,一方已经输掉了这场战争。

三个俘虏看上去也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

军医伊堂修一站了出来,说:“俘虏都是狡猾的。让医务班来做人体解剖吧,就让他们对士兵们的冲锋陷阵做贡献吧。”

培训教官藤井冥夜说:“看好了!”说着拿过刺刀,他指认着福田润,要他走出队列。

走出队列的福田润是胆怯的,表情有些惭愧。挪动脚步起始,他走出队列的时间似乎特别漫长。

福田润嘴里喃喃着:“我在乎的不是死亡。”

战争最在乎的是什么?

能感觉到福田润内心极度胆怯和寒冷!死亡在此刻的血液中结满了冰块,突然福田润浑身湿透、瑟瑟发抖。

培训教官藤井冥夜说:“用枪瞄准你希望命中的地方,战争不应该像潮湿和寒冷那样能彻底瓦解人的抵抗意志,战争是直截了当,勇敢瞄准你要瞄准的地方刺杀。”

福田润瞪大双眼,他瞄准其中一位中国人的腹部冲上去,其中一位中国人颤抖着身体看着自己的同伴腹部流血向前倒了下去。四五个军医立刻上前抓住流血呻吟着的手脚,抬进了旁边房子。

福田润大汗淋漓,大叫着:“刺中了,中了。”

士兵看见福田润尿了裤子。

培训教官藤井冥夜指着队列里的川端康杰要他走出来。八木下弘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是从袖口、脖颈处钻进身体的寒战,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有必要用一个活人练手吗?要杀的话,为什么不是在战场上?

川端康杰朴拙得可恨,他走近俘虏深深地弯下腰说了一句“对不起”。走回原地时,手枪抬起来,两个俘虏两枪毙命。

培训教官藤井冥夜大声喊道:“八嘎!”

川端康杰走进队列,嘟囔着:“子弹要对得起死亡啊。”

培训教官藤井冥夜气急败坏是有原因的,三个活靶子是需要最懦弱的士兵用刺刀去刺杀,而不是枪杀。

“把尸体拖上手术台。”军医伊堂修一说。

然后用眼睛瞟着八木下弘,那眼睛似乎在说:“喂,摄影记者,有勇气拖上去吗?”

八木下弘大步走过去猛地抓住其中的一个尸体甩在左肩上,他心里想,如果这个俘虏并没有死,反抗起来,和他扭在一起,他穿着军制服,样子一定不好看。他心里这样想着,但对此又别无办法,只好一边厉声给自己加油喝道:“敌人!”一边向前走着。

当尸体被甩到手术台上时,尸体嘴里突然不住地“哎呀!哎呀……”地惨叫起来。

俘虏还活着,或者说还有最后一口气。

有护士走上前去怪声怪气地用中国话说道:“麻药的给,不痛。”

军医伊堂修一制止了护士的行为。军医被分成两个组,围到两张手术台前。有人开始把两个人身上穿着的粗布衣服扒掉,露出全裸的身体。

活着的俘虏满脸是血,大睁着眼睛,眼睛里也开始出血,当他等待着注射麻药时,一只冰冷的手术刀插进了他的胸部。

俘虏喊了一句:“狗日的日本鬼子,老子二十年后又一条汉子。”

切开腹部,抽搐的身体已经无法挣扎,他的心脏还在跳动。这时,军医伊堂修一戴着医用手套将他的内脏一一摘除。

心脏和肺首先被取出。

俘虏彻底成了尸体。

从冠状动脉、大动脉、静脉、心肌、支气管、食道等等开始,胃、大肠、小肠、直肠、脾脏、肝脏、肾脏、胰脏、膀胱、前列腺、阴囊、十二指肠、虫状突起(盲肠),以及骨骼、关节、肌肉等。

军医详细地进行了综合讲解。卫生兵们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面,为人体内脏的精密而感到震惊,也为这种很难有第二次机会的实地医学教育而感动,对人体的神秘性有了直观的认识。

八木下弘想吐,他用手强压着胸口处的项链坠。

战争中提供了平时无法见到的经验,比如此刻,活体解剖,对卫生兵进行综合讲解后,他们面无表情地为“难得的医学教育”而感动。

对俘虏进行解剖的目的就是取活体的脑、脊髓、内脏、肌肉、皮肤等,然后进行组织切片,再研究。受难者的头颅已被锯开,大脑被取出;背部正中也被锯成一个深沟,脊髓被取出;胸、腹腔均被剖开,心、肝、脾、肺、肾、肠均被切去一部分,作为研究的材料,甚至双眼也被挖去,尸体无一完整之处。

军营中的宪兵队养着狼狗,中国人相信人死后灵魂可以超度转生,唯有狗咬死的人不能转生做人,所以,亡者常惧怕被狼狗吃掉。

这些亡者被肢解的器官全部分丢给了狼狗,被狗啃过后的骨头扔进了焚尸炉。八木下弘不能无原则地“揭露”战场事实真相,也不能四平八稳地报道战场消息,照片一旦洗出来,他甚至无法对图片进行说明。

如果说文字在战地报道中不存在新闻事实与国家利益的冲突,那么他应该如何来写图片说明?

晚饭是大米。

八木下弘端着一牙缸米饭,拿着勺子一点一点地吃。吃了一会儿,待确定肠胃可以接受时,就立即把小口吃饭改成大口大口地吃。心里想着,大口吃,再大口吃,虽然时不时被噎住,他就把眼睛一翻,一跺脚,用咽喉的力量把米饭咽下去。等他转身时,肚子里下咽的米饭一咕噜翻了上来,他迅速把牙缸扣在嘴上,所有下咽的米饭,翻江倒海全部吐了出来。

第二十一章 叫骂

秋雨连绵,不下雨时常有大风刮过。

风刮来时,会出现许多奇怪的预兆。本来好好的烟洞不冒烟了。柴烟从灶口往出喷,兰子用大锅盖也扇不进去。墙缝、屋檐漏气的地方都往出冒烟。

绿萍协助兰子在灶间憋着气吹火,锡锁子在地上不停滚来滚去,绿萍起身喂饭,他不吃,兰子稍一呵斥,他就用头在炕沿上撞击。倒灌进来的烟气弥漫了一屋子,绿萍要兰子抱走锡锁子,她起身看屋外的天空,天低了,远处的山也愣悻悻,空气不流通,感觉心情也闷醋醋,天光怪拉拉暗,怕是要下暴雨了。

听得一声雷跌落下来,绿萍赶忙吆喝蕙子抱紧锡锁子,瞬息万变的天空果然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孩子们站在门前看落雨,光线暗得黑沉沉的,绿萍想划着火柴寻灯时,有条闪电伴随着炸雷直接打得窗户纸沙沙响。绿萍喊着要孩子们快关上门,大雨扫得窗棂噼噼啪啪响,雨下得和碗碴瓦片擦锅帮似的酸牙根。

绿萍觉得自己快站不住了,腰酸得站不直,小肚开始隐隐疼,想是怕要生娃了。她忍了忍,雨下得太大了,怎么好让兰子冒雨去喊人。等兰子看见母亲满头满脸都是汗时,绿萍已经扶着炕沿站不起来。

兰子冲进雨中去喊父亲,等张子民冒雨和接生婆回到住处时,绿萍已经生了。

是一个女娃。她生下来时不哭,眼睛亮亮的,不像其他新生婴儿那样,眼睛细缝一样,她的眼睛明亮。粉红的皮肤上布满了皱纹,长胳膊长腿,黑黑的头发贴在头皮上。

张子民一下被一种温暖困住了,想到张四水的娃,想到土匪,想到战争的到来,一个娇生惯养的娇小姐跟着自己如此受罪,还自己生娃。他的心情陷入了灰暗而孤独之中,他是娃娃们的呵护者,也是他们的父亲,更是绿萍的丈夫。

绿萍说:“你有女儿了。”

话音未落,张子民嗓子眼里迸发出一声哽咽,一只手拉着绿萍的手,一只手匆促地向脸上抹了一把泪。

脚地上的孩子们不管这些悲伤,乐呵呵看炕上躺着的妹妹。

抱起新生女儿时,胳膊沉甸甸的,那种心无旁骛的充实像看见一条没有生长任何杂草、纯净的溪流,这个世界上有谁可以让父亲忘记生存苦难?那就是刚出生的新生婴儿。

雨过天晴,张子民仄着身子出门时,看到的却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景象,远山重影,近山镶金边,火球一样的太阳悬挂在黄河西边上空,各种鸟儿闹成一团,当这些声音逐渐减弱时,暮色中的霞光铺满了天际。

夜幕降临时,张子民站在邮局院子里琢磨女儿的名字,想着走着,听到黄河对岸有炮弹的呼哨声划过,潼关城里的人似乎对这种此起彼伏的战争声音已经漠然。炮弹响过后,有几声狗吠传来。往回返的路上,张子民想到了女儿应该叫张若霞,如早晨的霞光,只有美好的霞光出现才可以让人间千秋万岁。

大名就叫张若霞,小名呢,叫小五子吧。

听到张子民起下的名字,绿萍说:“霞是天空最美丽的颜色。”

绿萍从来不反驳张子民一家之主的任何决定。张子民和等着他回来的孩子们说:“从今天开始你们出去玩一定要一起,只限制在城里,不能出城,尤其不能去黄河岸边,兰子要带好弟弟妹妹。兰子和蕙子也该上学了,我明天看看可否回梁家城子的女子学校去上学,其他学校可能不收女娃。学了知识就能收敛住你们的性子了。”

兰子和蕙子捂着嘴哧哧笑,她们俩还不知道“性子”是什么。

某一个黄昏,落日很大地悬挂在西天边,天底下一片橘红色,憨娃们高矮不齐地站在窗前看小五子。绿萍正要说什么,突然,床上的小五子哭了,属于她的哭声,宣布她来到了这个世界。多么珍贵的哭声啊,恶作剧堆在兰子脸上,她伸手碰触一下小五子的脚,又碰触一下小五子的手,大锁子过来也想抱,绿萍把小五子递给大锁子,小五子不哭了,亮亮的眼睛盯着大锁子看。刚三岁的锡锁子几次要下炕,被绿萍拽着不丢手。

张子民想起奉天路关屯钟表店满屋子的“嘀嗒”声,子女是他过日子的欣喜,也是时间中未来的希望。

小五子出生于民国二十六年(一九三七年)八月十六日。

兰子和蕙子这一年初秋入梁家城子梁氏祠堂上女子小学。

进入梁家城子念书,凌晨有两个时辰可入城,早上五点入城恐怕赶不上早自习,因此,常常凌晨三点入城。张子民送她们到梁家城子城门口,而此时要入城的人已经排了很长的队。

绿萍不放心早早起了备下中午的干粮,站在路口目送张子民骑着自行车,带着她们俩提着灯笼拿着饭盒往梁家城子的方向,一盏灯笼游游荡荡在土路上闪烁,看不见亮了,绿萍才回到邮局。

这一年秋末,潼关河防吃紧,为减少日军炮轰,潼关一座古城楼被拆除了,拆除下来的砖瓦、木料用来修筑防御工事。

其实从战争一开始,潼关大多数时间里,是一场又一场的火炮之战。时间一长,经常有日军轰炸,但从未攻占成功过,渐渐地大家也就习惯了,又搬往潼关城中该做什么做什么。

驻守风陵渡的日军在炮火掩护下,派出四十多只橡皮艇横渡黄河,这是一次大的动作,他们似乎是下了决心想攻陷潼关。

潼关城内中国守军以重炮还击,日军被击退后,潼关的警戒又加重了一重。

消停了几日后,日军的大炮像“长了眼睛”,专门轰炸潼关城里的车站、交通要线等设施。

潼关城有无知农民入黄河冒险捞鱼时,被日军的炮弹炸死了。

这时的陕北八路军主力已开赴晋西北前线,留守在潼关的一万多国军则防守在三百多公里长的黄河西岸。西北军杨虎城部主力此时也转移往山西、河北交界地带,他们留守的六千多人防守在一百多公里的关中东部。

日军进攻潼关的目标已经很明显了,带有军事和政治两重目标。他们一旦进入潼关,必将从潼关突破黄河防线进入陕西,然后迅速北上消灭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占据潼关,南下可令国民政府屈服,潼关的重要性在于可将华北与西北战场合二为一。

潼关虽然险要,但日本军人也是抱着志在必得的信心。

大量防御工事在日本人没有占据风陵渡时就开始了。从设计到选址、建筑工匠,潼关河防必须做到坚不可破。用钢筋、石子混凝土建筑了坚固的碉堡,所有都是有备而建。

黄土塬上,战壕藏匿在一大片花椒林中,有四五米宽,黄河渡口旁,碉堡大多四五米高,直径有三米多,全部是水泥钢筋结构,修筑这些防御设施的工匠除当地民工和军人外,还有一部分是土匪。

潼关碉堡沿黄河南岸排开,每隔三五十米就有一座碉堡,火力覆盖对岸日本军人阵地与河面,严防日本军人武装泅渡。大家都等待着有一场实战,黄土塬上的潼关城已经是火炮齐备了。

此时却发生了一件不算小的事。驻守潼关城一处国民党营长叫李双旺,仗着是潼关驻军,有年轻婆姨只要从他身边走过,被他看上了就一定要想办法霸占人家。更无耻的是拿着枪指着对方的丈夫要他躲开,他认为自己是保护潼关城的军人,为了潼关城的安危命都搭上了,睡几个女人不算什么。

潼关城百姓敢怒不敢言,大白天女人都不出门,害怕遇见了李双旺。

一天中午,张子民在一家叫作“黄河鲇鱼汤”的小酒馆看见几个当兵的人在那里吃饭喝酒,瞅见里面有他认识的一个东北老乡便进去打招呼,大伙便招呼张子民也坐下喝几杯小酒。张子民提起了他们营长的事,认为他们的营长实在是不配当营长。东北老乡的手在张子民的衣角下用劲拽扯不让他多说,但是,人的火气一旦聚了疙瘩哪有不疏通的道理。

饭局中有一位陕西兵叫郭正青,他知道张子民在邮局工作,话锋一转说:“我有几袋子中药地黄,清火去热。战争加上干旱,人易内生火气,凉性的地黄不失为降火佳品,潼关城里人不识货,磨破嘴皮没有人要,药材收购站说太少,起码一千斤以上才可考虑,我只有一百斤。你是邮局局长,去邮局寄信的人都是有本事人,你拿走这些地黄替我销售给他们。”

当兵的人说话,口气隐约透出一股欺压和强迫感,当兵就该当好兵,卖地黄做生意那叫不务正业,张子民的脸上便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快。

对方接着说:“我们当兵人容易吗?负责你的邮路畅通,这点事儿对你来说不算事儿,我三天后去你那里拿钱,按照药店卖出地黄的价付我就行。”

联想到他们营长的龌龊事,张子民大口喝了几杯,结果就喝上头了。看见斜对过的兵营,想起传说中李营长的事,借着酒劲走出酒馆就想闯兵营找李营长理论。

卫兵端着枪不让进,身后看热闹的当兵人就想看笑话,也不拦挡。张子民和卫兵理论着,兵营外聚集了好多潼关百姓看热闹。听说是找营长理论,说营长骚扰良家妇女,大伙就开始给张子民打气,也有故意挑事的。

张子民大声地诉说着:“李双旺,你身为国军首长按理应该保护老百姓才对,可你却两腿夹着你的卵子做下了伤天害理之事。靠着手中有枪就霸占良家妇女,你做此事猪狗不如!”

兵营从没遇到平民百姓敢找上门谩骂,在兵营的李双旺立时火冒三丈从兵营里冲了出来,手里的盒子枪朝着天啪啪啪一路放过来,围观的百姓吓得尖叫着四下奔跑,生怕盒子枪朝着他们射过来,或者不长眼的子弹伤着自己。

兵营离邮局不远,逃跑的人有认识张子民的赶紧往邮局报了信。

绿萍带着兰子、蕙子、大锁子一路小跑到了兵营门口。

看见李营长拿着手枪指着天,兰子扑上前抱住营长李双旺的大腿,大声地哭喊着:“你不能枪杀我父亲,他喝多了酒,酒后胡言,你是有胸怀的人,你就放过我父亲吧!”

邮局的司事李补替听说后也赶了过来,将张子民拉扯开。李双旺见此情形虽怒火未消,但也似乎众目睽睽下感到自己放枪有点理亏,骂骂咧咧回了兵营。张子民被同事们架回了邮局,酒精再一次起了作用,他和搀扶他的人扭打起来,喊着二十年后又一条汉子,守什么城,为什么不打过黄河去?

绿萍哆哆嗦嗦拉着张子民的手说:“枪没有良心,真要是走火了,你叫我们母子咋办?”

该出事了谁又能够挡得住?张子民一摊泥似的倒在邮局的排椅上不省人事。

酒醉让他误了大事,酒醒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外出送信的邮递员程旭亮该回来时没有回来,超出回来的日子两天了。

酒醉醒来时,看见程旭亮的父母跪在地上哭泣着说儿子有十天没有回家了。母亲说:“有人说是在风陵渡送信时被日本人当作八路军的交通员抓进了兵营,死活不知。他是为了邮局送信被抓的,张局长要救他的命,额们就这一个儿哇,全家指望他过日子,假如他有一个好歹,额想好了,全家一起跳黄河。”

看着泪眼婆娑的老两口,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们,要绿萍给他们拿一些吃喝,叫人先送他们回家。

张子民首先想到了李双旺,这事必须找他,他有枪,也代表着不是八路军一方。

剥下脸皮去找李双旺。

再一次走往兵营门口,依旧被士兵挡了回来。他恳求他们通报营长李双旺,要他们告诉营长,那个闹事的又来了。

士兵们已经知道张子民是谁,根本不可能让他找到李双旺,而且也不打算通报。

站在兵营门口,张子民准备开始用叫骂的方式引出李双旺,可是酒醉和酒醒的感觉是不一样的,那种肆无忌惮很难找到,毕竟是受过教育的人。

酒真是一个好东西。

不等士兵提枪赶张子民走他自己走开了。走进一家“潼关鸭片汤”的小店,要了一碗鸭片汤,要了一斤西凤酒,他的本意是喝酒骂娘,因此也不管是不是吃饭时辰,自己先来一顿酒足饭饱。

当张子民再一次走到兵营门口时,他胸气满胀,戾气十足,张口骂就来了:“李双旺,王八羔子,黄河没有封顶,长江没有盖盖,你出来去死呀!”

李双旺这下真出来了,手里提着枪并没有朝天放。他喊道:“老子这回不崩了你,真对不起老天爷。”

李双旺的出现让张子民莫名其妙兴奋。天真蓝,大街上围过来的人都生动起来,他突然觉得李双旺还是美好可爱的。

张子民说:“先别急着枪崩我,你先帮助我做一件事,然后崩了我,做完这件事,你不崩我都对不起老天爷。”

李双旺用一个军人的神态望着周围的群众,然后问:“你们可听清楚了,送佛送西天,找死的人来了。你说什么事吧?我满足你死前最后的要求,你既然满足我要你的命,你任何要求我都会认真考虑。”

张子民便趁机说出了邮递员去风陵渡送信,在山西境内被日本军队逮捕了的情况,希望他出面救人。

李双旺缓和下来让张子民进兵营说话。

张子民前后经过讲完,李双旺认为,目前两军正在交战,因为一个邮递员由军方和敌人方面谈判,显然是没有道理,他建议由民间力量和日本人去交涉。

张子民的酒劲瞬间清醒了大半,这明摆着是不管,自己耍什么酒疯?对这个人的失望让张子民保持了忍耐。“请李双旺营长下令给我开路条,我去要人。”

李双旺龇着牙上下打量着,然后问:“你有几个身子几个脑袋啊?”

张子民说:“看见的就一个。”

李双旺说:“你这个人有意思,不怕死,为自己的一个下属舍身饲虎。切记,你若回来还得由我要你的命呢。你可明白迟早是死?”

张子民说:“迟早是死!”

李双旺大笑,笑声如一棵青藤马上就要生出枝丫有了攀缘的地方。

张子民匆忙写下此去的目的,又安顿了司事李补替,要他转告绿萍说有点急事情,可能要明天才回家,叫她不要等,办完事就回家了。

天色已近黄昏,李双旺派两个兵送张子民到城门口。半路上,张子民看到绿萍骑着邮局的一辆自行车飞快赶来,车上绑着打气筒,临走时绿萍拿着两个夹子俯下身左右夹住张子民的裤脚。

那一瞬间,张子民看到绿萍的头顶有几根白发,他对妻子的注视从没有间断过,但是从没有发现她长出了白发。

接过自行车,蹬跨两步跳上自行车,头也没有回一下。走过潼关城内的育贤街、帅府街、四牌坊街、牌楼南街、牌楼北街、府部街、县门通街、下南门街,穿过起伏密布的街,醉眼中看到战争并没有影响人们对生活的嬉闹,各色大小不一的茶楼和饭店亮着灯。路过的剧院居然在开演,歌舞升平的样子下,车水马龙,热闹自不待言。

出了城门,道别护送的两个小兵,转身点亮灯笼要走了,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大笑着喊:“你可要留着命回来呀兄弟,我是对天许下恶愿的人,不拿走你命,老天爷不会饶我。”

是李双旺,他也前来送张子民一程。多余话不说,回头拱手道别,扭头埋入了夜色中。

第二十二章 只剩下了雨声

月亮很大,像一轮银盘悬挂在天空,天底下一片雪白,是月亮的银辉。

一声更漏在远处响过,从军营的窗户往远处看,芮城是整齐的,也是破败的。树的浓荫成黑墨色,一条路蛇行远去,想着白天的事情,八木下弘思索着永远也无法想明白的各种问题。

军营外起风了,窗户朝北,风顺着各个细小的缝隙渗透进房间,八木下弘坐起来,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找出纸和笔,就着月辉俯身给妈妈写信。

妈妈:

月亮的光像水一样漫下来,大地被淹没了。还记得我们去东京的金禅寺见到原田弘树禅师吗?他说,人死后可能投胎为畜生。两千五百年前,印度人修禅修出了神通,用神通看到了人投胎为畜生。

但是他的天眼通却不能让他理解为什么自己的神通看到有的人死后去了天道,有的人死后继续投入人道,而有的人死后偏偏去了畜生道。

原田弘树禅师解释说:“有人生前发恶愿:死后要杀害大量的人。后来他们死后,他们的恶愿成熟了,他们投了鬼道,成为勾魂夜叉,勾走大量人的生命。他们的恶缘和恶行也会种下恶果。”

妈妈,战争还没有展开时,我已经看到了战败的征兆,生前发恶愿的人渐渐显露出来了。

妈妈,我听到了一个山西故事讲给你听。

这里有一个叫永乐县的地方,有一座永乐宫。观里养了一条狗,它怎么来的呢?是有一天,一个农民手里托着一条刚出生的小狗,来到观里跟道士讲,我家的母狗下了一窝狗,只有这只不吃食,把它放到奶头跟前,它也不吃,喂什么东西也不吃,如果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饿死的,你看这该怎么办呢?道士看了看就说,好了,你把它交给我吧。后来道士把这只小狗接过来,就叫人到厨房拿了一小块面馒头来,道士放在嘴里咬了咬,放在手上,然后再放到小狗的嘴边,这只小狗就吃了。就这样,小狗在永乐宫里长成了大狗。

有一天,有几位女人在马路上说话,她们谈到永乐宫的狗专咬恶人。那些恶人的恶不是写在脸上,是在行动上作恶,狗有前世眼,看得明白。

突然有一位过路的妇女停住了脚,跟大家讲:“打扰一下,刚才我听你们讲永乐宫,请问在什么地方?”“在永乐县。”妇女问罢急匆匆去往永乐县。

妇女到了永乐县的永乐宫,进门就问道士:“这里可有一只专咬恶人的狗?”

永乐宫道士说:“宫中的甬道荒草没膝,只有檐角的驿铃,在夕阳沉去的晚风中,长一声短一声地低吟,你可听见有狗叫?”

女人说:“外边的人风传,说永乐宫有一条专咬恶人的狗。见狗者见人性。”

永乐宫道士拿起一把斧子,扔到殿外,“咣”的一声掉到地上时,道士问:“可听到狗叫的声音了吗?”

“对一个它熟悉的人扔出去的东西,狗怎么会无缘无故叫?”女人说。

“斧子是伤及人的凶器啊。”道士答。

“扔凶器的人不是恶人啊!”女人感叹道。

永乐宫道士说:“蛇咬三生冤,狗咬对头人。你往那边去吧。”

妇女朝着道士手指的地方去,看到永乐宫无极门的墙脚垒了一个土窝,一个朝拜的人躲在正午的阳光下,然后靠在墙脚打盹。有一个人牵着牛过来了,顺手把手中的缰绳挽在土窝前的木楔上,让牛在殿檐下乘凉。一条狗跑过来和牛玩耍。

这个妇女就喊了一声自己死去儿子的小名:“秃秃。”

那条狗站定在了一个地方,突然回过身狗头朝着妇女,它认出了是前世的母亲,狗跪倒在牛身边,张开大嘴朝天呜呜,狗脸上泪流满面……

这位妇女再也无法抑制她的悲痛,席地而坐大声哭喊着:“儿呀!秃秃呀!冤死的儿啊,既然被冤死了,阎王爷怎么就让你变成了一条狗?”

身后跟着的道士问:“您儿子怎么了?”

她很悲痛地说:“我儿子前几年叫人无端杀害了。”

道士说:“你怎么知道它是你儿子?”

妇女说:“它托梦给我,说住在永乐宫。”

牵牛的人自得地说:“秃秃咬恶人不咬我。”

道士说:“人有行为规范,狗没有。没有人会打死一条咬人的狗,阎王给了它一双慧眼。”

妈妈,现在,熄灯的铃声响了,因为寄出去的信都要审查,儿子的信就只能放着。这是写给妈妈的第二封信。妈妈,我希望人死后变成狗,一条神谕的狗,它可以自由地狂吠。

儿子八木下弘

八木下弘从床榻上醒来时,天空落下了雨。

世界一下子只剩下了雨声。

嘈杂声是从早饭后开始的。说是几日前在风陵渡逮捕了一位送信的八路军探子,被送到了宪兵队审讯,很快就会对这个人活体解剖。

岸田枪工长和八木下弘说,该准备战争前的武器检查了,过不了多久会有一次战争,这次作战叫作“一号作战”。

早饭后小行李班已经给所有出战的士兵补充了弹药。小行李班士兵要求减少弹药的装载量,说是按定量载,太多的弹药马拉不动。士兵背着太多的弹药是无法走长路的,如果发生战争,太多的辎重会影响奔跑的速度。八木下弘和前任军曹胜村阳太商量了一下,决定给士兵减少两成。

但愿不要发生弹药不足的事情。

大部分大小行李已于昨天先行出发了(大行李是指粮食,小行李是指弹药)。粮食和预备弹药要先期送到。据说,这次是要到最危险的地方去打仗。从地图上看,他们要单独走在崇山峻岭之中。

八木下弘把平常用的小物件整理起来,一个人打着雨伞到街上的小商店中买了两块中国刺绣的漂亮手帕。卖手帕的女人梳着两条长辫子,辫子梢扎了红色的线绳,和那些头上绾着发髻的女人比,那一双清澈的会说话的大眼睛十分像绿萍。

八木下弘问女人叫什么名字。

女人不说话,紧抿着嘴,严丝合缝的上下嘴唇像一根线走过。

八木下弘问:“是你自己动手绣的手帕?”

听日本人会说中国话,女人紧张的情绪放松了一些,点点头。

周遭是静止的,让人感受到了温暖。八木下弘拿起照相机要给女人拍照,女人躲避着。女人羞涩地从屋子的这一头差不多退缩到那一头了,八木下弘在镜头里发现女人笑起来很像绿萍,就像诅咒将要发生在自己身上似的,他下意识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他放下相机要去拥抱女人。

女人尖叫了一声,引来屋外的父亲,女人的父亲迅速进了屋门拦挡在八木下弘身边。八木下弘一下清醒了,突然很难理喻自己的行为,说了句“对不起”离开了小屋。

八木下弘在路上遇见一位当地的维持会长,问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维持会长顺着八木下弘手指的方向说:“花姑娘吗?叫桃花。”

八木下弘默念着桃花走回了军营。

军营门前的嘈杂声再一次响起。

一位裹着小脚的中国女人,身后跟着一辆简易驴车,驴车上放着一张烂席子。女人号啕着,雨打湿了她的衣裤,头发贴在头皮上,整张脸浮肿着,眼睛金鱼一样,她用哭着的腔调叙述着儿子的失踪。

她说儿子进山砍柴时,被日本人当作是八路军抓了俘虏。儿子已经在宪兵队被打了半死,屈打成招,算是捡回一条命,就在她托人赶着驴车去宪兵队拉儿子时,儿子已经在宪兵队消失了。她来找儿子,知道儿子昨天领到了这里。

因为下雨,女人怀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掏出来,因为雨她的动作抽搐着。

八木下弘用雨伞遮挡住她,女人从怀里掏出用一种当地的油纸布包着的纸张,在雨伞下打开时,是一封索要儿子的文书。

她的儿子有可能就是几日前活体解剖中的一个。八木下弘想。

信是用毛笔写在粗糙的黄草纸上,内容大概是这样的:“我的儿子在山里砍柴时被宪兵队抓走了。我来到宪兵队的门口,一直等待在那里。第二天,大门突然打开了,我的儿子被绑着押上汽车,不知要被拉到哪里去。我跟在卡车后面追啊追,无奈我是小脚,追也追不上,眼看着卡车开走了,后来我到处打听儿子的下落,可谁也不知道。第三天,一个认识的人才告诉我:‘大娘,你的儿子被弄到芮城日本人的军营里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天哪!老天不长眼睛,我活着还有啥意思,我的眼睛都快哭瞎了。是你们害得我地也没人种,饭也吃不上了,一个好劳力,我还指望他养老送终啊,现在我来是想替换回我儿子……”

大字不认识的农民母亲一定不会写字,不用说是请人代笔的。

士兵上前驱赶着女人,推搡中女人一屁股坐在泥地上,雨中的女人无助成一团泥巴。她用袖子擦着脸上溅起的泥水,此时的她已经忘记自己了。

她号啕着:“枪崩猴,挨刀鬼,小日本鬼子,小球大,小疙泡,楞七坎正,阎王屁眼里进去出不去呀,阎王开开眼吧,收走这些小老黄的命吧。”

女人大口喘着气,她骂人的话无法叫人听明白。

围观的士兵福田润突然举着军刀大喝一声,冲上前直戳戳刺入了女人的胸膛。

八木下弘想拦挡,但是来不及了。

看不清楚地上倒下去的女人是人,还是一团泥巴,抽出军刀时血喷涌而出,血染红了地上的泥水,捂着喷涌而出的血,女人的头慢慢低下了。

驴车车夫被吓坏了,进退两难时听女人用最后的力气说:“快用烂席片卷了我,别吓着了周围的人。记着,告诉我汉子,把我埋到祖坟里啊。”

八木下弘看见了桃花,她用双手捂着被雨打湿的脸颊,为了不踩到水洼里,她小心翼翼留意着身边积水的脚窝。

目光碰触到了周围人们的不满,这些人有些邋遢、挂着胡须,愁容下鼓着塌陷下去的腮帮,看着地上的泥人,嘴里使劲地吹着气,似乎是在缓解情绪。雨水打湿了他们,缝着补丁的衣裤上溅满了泥点子,有人打了一个喷嚏,雨水中所有人的脸黄得像六月农田里的麦穗。

桃花朝着士兵的地方吐了一口唾沫,她用手拂去滴落在脸上的雨水,扭转身跌跌撞撞踩着雨惊慌失措走了。

八木下弘尽量想看清楚桃花远去的背影,雨下得实在是太大了。

女人已经被人用烂席片卷了起来抬到了驴车上。赶驴人“嘚儿”一声,人们给驴车让开一条路,然后他们跌跌撞撞跟着驴车走出日军的视线,没有人敢反抗。

雨下得真大啊,一群人在雨中,风鼓满了他们的衣裤,向前倾去时,感觉像洪水一样涌流。

第二十三章 见面

黄昏,雨停了,地上有一股腥臊难闻的气味。

蚊蝇嗡嗡很快就聚集在了一起。

八木下弘站在芮城卖手帕的小店外,慌怵不安低着头,他不想放弃桃花。黄昏中,他的身影显得空洞而多余。

桃花在屋里照着镜子梳辫子。镜子对着身后的窗外,镜子里反射着窗外那位低头站立的日本士兵。桃花爹在黄昏的房屋内发出响亮的一声“阿嚏”。揉了揉鼻子盯着桃花的后脑勺说:“从明天开始不梳头,不洗脸,脸蛋上涂上锅底灰,不穿花衣裳,穿黑褂。”

桃花娘紧张地盯着桃花爹,一个胆小怕事也不经事的女人,手里拿着笤帚,蹲在地上,把每块青砖缝都扫得干干净净。她这种近乎自虐的行为,桃花爹不止一次骂过,“扫那么干净做什么,进进出出的人总会把外面的尘土带进来。”

突然,桃花娘站起来警觉地看着窗外说:“兵荒马乱的,不知道潼关那后生还来得了芮城不?”

一位远房亲戚介绍了潼关一户人家的后生来相亲,可迟迟没有见人来。

生不逢时,女人就该到了年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由鸡狗呵护。

桃花天生皮肤白皙身材窈窕,芮城的富户一直有人想纳桃花为妾。做小?桃花心高气傲,怎么可以做小。桃花看着妈妈执迷不悟,就想找一个对脾胃的。

桃花在手指间揉绕着发辫,向往地说:“我想找一个识字儿的。”

桃花娘穿着灰蓝莫辨的暗色衣裤,在黄昏里提着笤帚,矮小的衰老的身影,抬头看着自己的女儿,满是皱纹的脸有一丝失笑,说:“识字儿的看得见字,看不见你。”

窗外的八木下弘已经离开了,雨后的天空夕阳如血。

桃花自顾自地想自己的心事,老猫在窗台上望着窗外飞过的鸟,摇晃着脑袋。

桃花说:“爹,为什么猫不会飞?”

桃花爹说:“猫会飞,天空的喜鹊就吃光光。”

桃花说:“爹,为什么人不长翅膀?”

桃花爹说:“人身上没有长翅膀的地方。”

桃花说:“会认字是人长出的翅膀。”

桃花爹皱紧眉头长叹一口气说:“鬼子大白天无缘无故杀人。”

桃花说:“叫雷劈了他们。”

老天爷是个聋子,可听见桃花说?

桃花爹自言自语说:“会认识字的人难道是字教会了他们杀人不眨眼。”

桃花抱了老猫想什么又没有想什么,没有想什么又想得模糊不清。

张子民拿着通关路条一路坐船、骑车到达日军芮城兵营。时间已是第二天下午,他被站岗的日军士兵带到了长谷川枫住处。

张子民用日语做了自我介绍,只说此行的目的是来找自己的邮递员程旭亮,在送信途中路经风陵渡被日军以莫须有罪名抓获带到了宪兵队。

长谷川枫听说是潼关邮政局局长,又会说日语,要下属喊进屋并倒了水。

风尘仆仆的张子民说:“尊敬的长谷川枫少佐,我是潼关城邮局局长张子民,之所以前来贵军军营,是因为贵军私自不加任何调查抓捕了我局一位邮政通信员。按照国际法规定交战双方都应保护邮政通信的正常运行。”

长谷川枫说:“局长先生,你说的这个人我知道,我不相信他是贵局的邮政通信员,他的真实身份可能是一个共产党特务,他的眼睛里藏着狡猾。”

张子民说:“尊敬的长谷川枫少佐,您应该知道,战争造成普通人内心麻烦已经成为问题,面对贵军无端审问,任何一个正常人内心都会恐惧,都会产生无助的反抗和违反常态的表现。”

长谷川枫说:“尊敬的张局长,这个人,假如我们不放呢?”

张子民说:“那我只好和他一起用性命奉陪贵军了。”

长谷川枫斜睨着看一个地方:“你的日语很流畅,很好。我有一样东西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长谷川枫招手要张子民到桌子前,桌子上铺着一张日本人手绘的地图,是潼关城地图。

建于一九三二年的陇海铁路线,以及当时通车不久的西潼公路,都清晰地标注在日军作战地图上。

显然,为了侵略中国,甲午战争前,日本就已做好军事测绘准备。

张子民想起当年在丹东邮政学校里的传言,当时学校有教师就说,日本政府在内务省设置了地理局,负责地图测绘。包括八木下弘,张子民后来怀疑他用照相的形式记录了奉天的白山黑水。

长谷川枫拿来的地图上,黄河穿过潼关古城和山西门户风陵渡,黄河这道“天堑”以蓝色线条标出。这是一张绘制于一九二〇年的“华阴—潼关”作战地图,潼关以醒目的红色圆标出,这就是战争即将爆发时的红色“爆击目标”。

此时装不懂一定是非常愚蠢的事。

张子民说:“这是贵军的作战地图?上面测绘了潼关城和潼关城之外的地貌。”

长谷川枫很高兴地点了点头,指着地图上标注出来的铁路、防护堤问张子民。

“你没有说谎。日军不想伤害你们的人民,有军队阻挡日军前进,这样,我们只好选择战争。你看标注可否准确?你配合我的问话,你的下属就可以跟着你走。”

张子民低下头仔细看,这张地图勘测详尽:四方城(西安)、潼关、中条山等地以较大字号标注,河流、山坡、公路、电厂、弹药仓库、粮库等也没有遗漏,甚至连道路的宽度、是否平坦、能通过什么样车辆、河流的枯水与盛水时的水深等信息都准确描述出。

倒抽了一口凉气,日本人居然比中国人自己还清楚自己足下的地理。

此时的中国还停留在接受传统的“四书五经”教育上,一衣带水的日本,在明治维新后就已开始普及西式教育,圆规等数学工具已进入中小学课堂。正是凭借圆规、指南针这些简单的绘图工具,将中国山水城池画入地图中。

“华阴—潼关”密密麻麻的信息点,他们往返的脚步有多么隐秘,多么执着。

地图就是大炮的眼睛,以往听到的零星炮声与这张地图标注关系相远。但,事实是:潼关之战,就要来了。

离开奉天时,上司说:“黄河也许是中国最后一道屏障。”

有士兵进来报告说:“少佐大人,上等兵八木下弘等候汇报。”

长谷川枫说:“叫他恭候。”

听到八木下弘的名字时张子民大吃一惊,抬头问:“尊敬的长谷川枫少佐,我在奉天时曾认识一位日本友人叫八木下弘,不知可是我认识的八木下弘?”

长谷川枫疑惑了一下,要士兵喊八木下弘进来。

八木下弘敲门走进来时正好和抬头张望的张子民碰了一个正面。

双方同时都愣住了。两个人对视了一下,八木下弘就把眼睛移到了长谷川枫方向。张子民的出现有点意外,点燃了即将熄灭的一堆炭火,让散布出一些微弱的余温燃起了火苗。他迫切想知道绿萍现在是什么情况。他知道日军对这个国家犯下了罪,面对长谷川枫他又必须假装曾经的一切已经惶惑。

长谷川枫说:“你们在满洲国时是老熟人?”

张子民说:“不,是奉天时。”

长谷川枫说:“看你的表情像是遇见了老熟人。”然后面对八木下弘说:“你的朋友正要告诉我皇军地图上标注的由黄河水门入潼关城守军数量。”

两个人被当下的环境窒息了。

奉天时那种很自在,无拘无束,既无须客套,也不需要逢迎的日子远去了。

张子民说:“对老朋友不认识可以,你学溜的汉语可别忘记了是谁教会你的。教会你汉语不是让你入侵这个国家。我们的见面不承想会是这样一种方式,中国有句老话叫‘饮水思源’,但也有句新话‘卸磨杀驴’,两句话的轻重分量你该懂得。”

长谷川枫看八木下弘,八木下弘笔直站立着没有表情也不对答。

张子民有所指地说:“我只是一个邮政局长,不是一个窃取情报者,对于军方的事情我一概不知。”

长谷川枫盯着八木下弘说:“难道你和朋友久别重逢竟然无话可说?”

八木下弘并拢了一下双脚说:“皇军对贵国实行的是人道主义精神。”

张子民失笑一声,说:“人道主义精神不仅包括了人类对不幸和苦难的同情,更体现了人类的爱的精神。你的爱呢?”

正是这命运,不论好与歹,使你是自己,区别于他人。眼看着日头渐渐偏西,天空就要暗下来了。

张子民焦急地说:“我来的目的就是要领回我的下属。他是一个十分优秀的邮递员,从‘拣信’开始,他每天要把大量的信件包裹,分门别类,十分辛苦。邮政讲究的是信誉,日戳为凭,每一件邮戳下面都有送信人真实姓名,他在贵军兵营已经停留了两天,要知道他随身还带着没有送往目的地的信件。邮政是一个国际性的企业,有一整套行之有效的管理方法。这一环节断了链条,国内甚至国际都要受到牵连,我是负不起这个责任,唯有以死谢罪。”

长谷川枫说:“皇军是不会无缘无故抓人。”

这恐怕是最肯定的回答。不会和会在此刻是很可笑的事,永远无法知道如果选择另一种情况会是怎样,无法否定也就无法比较。

八木下弘盯着地图说:“这不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许多原以为泾渭分明、壁垒森严的东西,界限原来不甚分明、潼关邮政局张子民局长是帝国信任的友人,友谊无界。”

友谊“哐啷”一声关上了门,钥匙在时间手里,时间流逝成了混沌。

八木下弘伸出手指着地图上黄河护堤讲:“潼关东面山峰连接,崖绝谷深,只有一条小道通过,人行其间,可望黄河远道奔来。潼关除开六处门外,尚有南北两个水门。现在,帝国的军队就想知道这两个水门有多少中国军队把守?”

张子民说:“对于驻军守护情况我概不清楚,邮政要做的事情是用时间带来另外一个城市另外一个家庭的消息。消息总是很慢,假如发生战争,它会更慢。”

长谷川枫斜睨着眼睛说:“难道你来的目的不是想带走你的下属?”

张子民回答:“是。”

长谷川枫微笑着:“一个有真正企图的人,最后的答案一定是愉快的。愉快是没有什么困扰和苦恼的,也希望你能够为未来的建设出一些力。”

第二十四章 鬼火一样行走的灯笼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黄昏的风陵渡总是以缓慢而无声的方式降临。

程旭亮肩着七尺多长的扁担挑着邮件,由水路、陆路进入风陵渡,每天在邮路上走近一百里路左右,担着七八十斤重的邮件,在邮驿之间传递信件。为了方便走夜路,扁担上还挂着铃铛。昏暗衬托得铃铛犹如跌入一眼深井,“叮当叮当叮当”,老乡听到铃铛响,就知道是送信的来了。

风陵渡是接战区,路途中常会有邮路发生阻碍,这时候邮差会改道绕行,为求畅通总会绕出来许多路。

一条担子挑在肩上,上下颤悠,百姓回头时亲切地喊“凤凰三点头”来了。是对邮差一路压腰叠肚行路的形象形容。

程旭亮挑着邮件从老街上走过,老条石的路面,双脚踩上去,仿佛有某种沉重而飘忽的回音。程旭亮这一次走邮路还有一件重要事要做,就是绕道芮城相亲,见一位叫桃花的闺女。

在风陵渡分发了邮件,准备入小巷一户人家落住,想明天一早到芮城去相亲。

程旭亮停下了脚步,战争让普通人的日子勾连交错不知道要发生啥节外生枝的事情,想着,想连夜往芮城,天亮前正好到女方家,不耽搁事也不耽搁时间。反正路上有铃铛响,走在路上山匪听到邮差铃铛响不抢,狼听到邮差铃铛响也远远跑开,不吃邮政人。这样想着就决定不住店了要赶路,这门亲他可不想耽搁了,他已经三十岁了。

可偏偏在通往芮城的路上被日军抓获了!

程旭亮在宪兵队被打得体无完肤,一定要他承认自己是八路军的游击队,程旭亮死活不承认,就算是承认了自己是八路军游击队这也只能说是其次,主要还有邮件没有送出去,耽搁了送信,邮差这份工作怕是要丢掉了。内外交困,觉得自己怕是活着回不去潼关了。

假如承认是八路军游击队,就可以回到潼关吗?

黄昏搭在八木下弘的肩膀上,两个人站成对角,打破此刻寂静的是窗户外的归林鸟,它们快把窗外的树林闹炸了。

眼前的这个人让张子民心魂难定,悲思如缕。一直有一个心结,他不知道绿萍和八木下弘做了什么,但是,兰子的样貌和八木下弘很神似,张子民早就心存疑虑,现在似乎又证实了他的感觉。往事如昨,细细数来,镂骨铭心,难以释怀。

八木下弘不知道绿萍现在如何、是否嫁人,默念着自己的爱人,无望而心酸。这是在战场上,老奸巨猾的长谷川枫时刻都在窥探着。被深藏的悲苦压着,八木下弘还是忍不住问:“绿萍可好?”

张子民松了一口气,似乎此刻背后的这个女人是各自的胆气,任何真相都会让两个不可一世的男人瑟瑟发抖。

战争没有宽容,从前的记忆遗落在了从前。

张子民说:“她是我的妻子。”

意料之中。从外面进来的长谷川枫一下就明白了两个人的心里装着各自的心事,并不像有友谊存在。

长谷川枫说:“鸟的神经具有一种特殊的功能,它们总能预先知道一种自然现象的发生。你看,它们在这样平静的秋夜,如此卖力地聒噪,是在为皇军解放中国而摇旗呐喊。”

窗外鸟儿以动迎静,刚把气氛造得松动一些,长谷川枫的这句话使张子民心里的火气又升起了三分。

为了打破尴尬场面,八木下弘说:“少佐大人,要不要一边用餐一边让邮政局长的脑子转动起来?”

长谷川枫说:“当然,不仅要开始用晚餐,今夜还会有日本女人来陪伴邮政局长。好女人就像清酒,你不能一口酌净,要留下来,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品,那一种滋味,你不细品,就不会知道日本女人的味道。这世界上能够具有酒的滋味的就只有两种事物,一个是征服好女人,另一个是征服大国家。”

满屋幽寂,看上去满屋摆放的东西都很萧索,张子民不仅生出了悲凉,而且生出了仇恨,一个对友情不放在心上的人,原来不辞而别是为了入侵这个国家。

同样,八木下弘感到自己被时间侵蚀了,被时间吞噬了,开始讨厌自己。怎么办呢?真的是感到困扰极了,心里似乎也出现了一个无法解开的谜。

张子民首先打破沉默,说:“我要确定他平安,否则,此时,我和他的平等就是被你们屠杀的平等。”

天花板上的吊灯亮着灰暗的光,角落里的钟表摆动着时间,长谷川枫越过张子民,他有点气急败坏,如果不是邮政的特质,这个支那人不可能这么理直气壮说话,当然更不可能走进这间屋子。他的存在就像夜晚为日本皇军练胆的支那人一样,最后用尸体来喂狗。

长谷川枫和屋外的士兵说:“去把那个支那邮差带来。”

那张军用地图很显要地铺在桌子上,窗外有月光隐约,夜鸟归林,这是一天里最宁静的时刻。沉郁的颜色使房间里的气氛更加宁静,偶或还能听到家具在宁静中的一两声叹息,似乎是漆皮或者家具的榫头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那些已经被岁月的油腻尘封了的木纹,在偷偷换气,并且尽力地伸展开自己的纹路;流动着的黄昏时分,也仿佛预感着要发生什么事情,张子民在晦暗不明的光线中盯着门。

渐渐地有脚步声响起,士兵通报说带来了俘虏。门口站着一瘸一拐的程旭亮,他的手臂和脸上布满了伤痕。

程旭亮惶惑地看见了张子民,抬头冲着门内小声喊:“张局长!”

长谷川枫说:“看见你的人了吧,作为交易,请告诉我潼关两个水门的守军数量,这样你就可以带他离开。”

张子民说:“一个邮政局长除了对邮路熟悉,其他一概不知。”

屋子里的人对峙着,似乎在酝酿着什么,彼此间为对方稍作停留,只见八木下弘俯身在纸上写了什么,递给长谷川枫。长谷川枫看了一下时间,然后盯着张子民,又似乎被什么感染似的要求八木下弘拿相机给他和张子民照一张相片。

长谷川枫说:“张局长,你可以拒绝回答我的问题,但是不会拒绝我们一起合照吧?”

复杂的事突然一下简单化了,张子民一时有些措手不及,一张来不及思考的合照诞生在八木下弘的镜头里。

长谷川枫和程旭亮说:“你要谢谢你的局长,是他告诉了我潼关入城水门有多少重兵把守。你们的,皇军大大的好朋友。”

张子民和程旭亮走出军营,灯笼鬼火一样,脚步声和自行车的轮胎声,在空气潮湿而清冷的月影下闷声响起。

程旭亮首先打破了沉闷停顿了一下脚步说:“感谢张局长来救我。”

张子民只说:“快走。”

走入芮城城中心,程旭亮拖着瘸腿想去找桃花,可又觉得自己的样子见不得人,正犹豫时,张子民问他有什么心事。

程旭亮肿胀着脸也不隐瞒自己的想法,说来时就为了去一户人家相亲,在芮城,也是邮差路上为什么被抓的理由。

张子民提高灯笼上下打量程旭亮,摇摇头,忽又点点头说:“去。这年月,不然死都没有人牵挂。”

一句过来人对女人最准确的理解。

天全黑的时候,东山豁口喷出一团黄黄的光,月啄破大山的壳出世了,桃花趴在窗户前,嫌月亮出得慢,回头没边没沿儿和爹说:“攀上东山头,趴在山崖上,弯腰伸手就能捞起那月明儿。捞起了不撒手,将它捉回来挂在芮城西关老庙的屋檐上,羞死那些日本鬼子。”

敲门声惊得桃花爹一激灵。

月明儿照着两个男人走进小店时,桃花爹看到其中一个被人打得鼻青脸肿,不知道是要做啥?是讨水喝?还是歇脚?后悔自己没有问清楚急惶惶就开了门。

张子民赶紧把发生的事简单述说了一遍,说程旭亮是被日本人打坏了,小伙子精干,消肿下去,不说是白面书生,那也是潼关数得出的好憨娃。

桃花爹明白了,是几日前有人介绍说潼关邮局有一后生,吃公家饭,想给桃花做媒,就怕人家看不上桃花,倒好,人顶着一身劈头盖脸的青红肿胀来了。

灯光下身材还算高挑。

桃花糊着满脸锅黑赶忙走出来,桃花的样子吓到了张子民和程旭亮,这模样儿实在看不出好歪。桃花挑剔人,不忌生,张口就问:“认识字不?”

黑漆漆的模样儿,声音还脆生生。

张子民说:“不认识字咋送信?”

桃花不等和爹娘再协商,急忙说:“只要认识字,我愿意。”

桃花娘从里屋出来,上前拽了桃花一下,嫌弃她嘴快。

桃花爹说:“怎么能够说明你们是潼关邮局的公家人?”

张子民掏出路条要桃花爹看,桃花爹就认识钱,一看字稠脑子里一下就毛毛了。桃花爹要去找一个认识字的人读出意思,不能平白听他们说。程旭亮怕耽搁了赶路,拦挡住桃花爹走出屋门取进来扁担和铃铛,搁在肩膀上要桃花爹看。

邮差的行头桃花爹认得。心里盘算了一下,要是女婿是一个丑八怪咋办?就算是丑八怪也是吃公家饭的人啊。扭头看桃花,桃花两只眼睛会说话似的,又怕爹看不明白意思走近爹挽住爹的胳膊头搁在了爹的肩膀上。

张子民说:“来日本军营领人顺路还定下一门亲。真是祸兮福所倚。那我们就告辞了,择了日子再来娶亲。”

桃花娘说:“有个日本兵常来看桃花,要我看还是连夜跟着回潼关吧,潼关是大码头,兵荒马乱的世道,日本人杀人不眨眼,一个女娃家指不定会出了啥事。”

一家人合计了一下决定送桃花走,先躲开日本人,等战争缓和了再说迎娶的事。张子民看了看桃花的脚发现是大脚丫,还好,要是三寸金莲那可就麻烦大啦。

桃花简单收拾了一下,挽了小包袱跟着张子民和程旭亮即刻就要走。

桃花爹说:“你俩就不知道给你娘磕个离娘头?识字人也总该识礼吧?这是兵荒马乱的世道哇。”

张子民一时也糊涂了,要二人磕头和二老告别。桃花哇一声哭了,桃花娘背转身抹眼泪,紧接着桃花就快速止住了哭。天地颠倒,剜心一般的疼袭来,她知道再哭就要引“狼”入室了。

第二十五章 八路军之前叫红军

夜幕下的黄河把大地上的沉寂划破,种植玉米和谷穗的平原地带,边界处是寂静如空的黄河。月明儿下,凸凹的小路伸进黑暗浓重的褶皱间,走在上面的三个人提着心埋头前行顾不上说话。

张子民意识到自行车是代步工具时,坚持要程旭亮驮着桃花先走。程旭亮要张子民先走,互相推让中又弹出了各自的心事。

走出芮城,桃花的脚底板开始酸痛,走着走着无法迈步了。好在群山把一轮月亮托举出来,它皓洁得如一面无瑕的玉盘,把曲折幽径的山径小路照得亮旺旺。

张子民再一次要程旭亮骑自行车先带着桃花走,桃花这下不再推让。程旭亮双腿夹着自行车,要桃花先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他跨了两下自行车就跑起来了,走了一段路,要桃花在路边等,他骑自行车返回想接一下张子民。

道路两旁荫翳的林子,夜间易产生阴森可怖的气氛,再说也有煞月儿的光,总觉得藏着什么鬼怪,她一下拽住了自行车,一对儿黑脸互相对望着又各自转回了头。

张子民走得快,在程旭亮和桃花的不舍推让中很快赶过来。三个人快到风陵渡时,橘红色的曙光由近及远地把一些山尖镀亮。沟沟坎坎有了朦胧的轮廓。过日军关卡时桃花亮了良民证,发生了一些小摩擦,还算是通行了。

三个人在风陵渡坐了船,张子民看船上的两个年轻人,感觉像寺庙里的哼哈二将,想笑,突然有一丝惊恐袭上心头,一下把笑容胶住了。

“难道自己是真出卖了潼关水门的守兵才带走了这个人?对潼关水门守兵自己是一无所知呀,可为什么日军轻易就放行了?”

快到潼关时,已是第二天傍晚。

饥饿加上困乏,此时就想吃一顿饱饭倒头睡一个囫囵觉。看见潼关城墙时,身体和心理都放松了警惕。自行车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破了,往前走一步都很艰难,只好推着走。

话匣儿突然就打开了,张子民说着潼关城里的好吃食,哈喇水咕咕往出冒。中间又提到了战争。

程旭亮说:“日本鬼子攻破太原的目的现在完全清楚了,他们就是为了控制西安。”

张子民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古话说:‘丈人视要处,窄狭容单车。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这是唐代诗人杜甫对潼关险峻的逼真描绘。如此险要之地一旦失守,大局就定了。”

心里有秤砣样的东西突然坠在心口上,三个人都十分难过。

雄踞山腰的潼关城,下临黄河,东、西、北三城楼分踞一方;南、北水关楼遥相对峙。关南,有天险深谷禁沟及十二连城护卫;城北,滔滔黄河奔腾而下,看来形势险要也不能挡住日本人的炮弹。

张子民说:“他们目标明确,地图都测绘得清清楚楚。”

是啊,自“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就派往中国好多人,冒充是修行僧人、生意人,穿汉服,说汉话,大多数人混入寺庙隐蔽多年。平时他们四处行走,测绘地形图。每年,又以回国“化斋”为名,回国传送情报,领取间谍经费。

日本间谍很少携带大型器材行动。丈量距离基本依靠步测,再借助“磁石”(指南针)、圆规等简单工具,绘出素描,能够显示海拔高度的气压计已很先进。

程旭亮说:“不过日本人还是放了额。”

张子民突然想起了一个故事,是不是应该借题发挥讲给程旭亮听?也许能从中明白点什么。

张子民说,山西有一个叫雁门关的关隘,离雁门关很近的一座山里有几户人家。说起村庄,其实就是依崖壁而凿出的窑洞。这些窑洞里生活的人都是穷人,然而某一天黄昏时分来了一队人马。是一群土匪,土匪骑马而来。土匪的马蹄声惊起了窑洞中的人们,当他们仓皇向山里逃命时,他们已经被堵住逃走的路。土匪们的马刀闪亮着,他们胯下的马踏起黄昏的尘土。假如他们不逃,土匪是不会杀他们的,因为他们是穷人,没有多少油水可供土匪抢劫。

逃命让土匪起了杀心,想拿穷人练练手。很简单地他们就死了,来不及反抗,尸体横在狰狞的土匪面前,他们的死相都很丑陋。

山上有一个割草孩子,抬起头时看见了村庄里的杀戮,居然没有声音,死亡是没有声音的吗?

孩子飞奔而下,没有害怕,只剩下他自己和村庄,活着已经没有意思。但是,他就想回到村庄问一问土匪为什么要杀戮他们?他们手无寸铁,兵荒马乱下杀一群没有能力反抗的人算什么土匪!

他是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他没有胆寒,跑下村庄,站到土匪面前,看着地上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他和土匪说:“你杀了我吧。我没有亲人了,我要长嗥着像狼一样让你们杀我。”

孩子说完就开始长嗥,狼一样竖着脖子,期待着喉管破裂,鲜血喷涌而出。

土匪没有杀他。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孩子在小解中摆脱看守逃出了土匪的手掌,他连夜奔走,在黑黝黝的大山里沿着山脊上的长城奔走,他原本是要回到故乡,那些裸露在外的尸体不能入土为安,连带都是他的亲人,他想回去埋葬了他们。但是,他突然觉得土匪会在他回去的地方等他。他的逃跑对土匪不算什么,无非是半路上再抓一个人罢了。但是,因为他不害怕,土匪一定要抓住他。这里面有说不出的道理在,是人性的博弈,这个道理孩子居然懂得。

土匪果然因为这个孩子又回到了村庄,那些尸体被野狼袭击了,或者说还有别的什么野兽,面目全非。土匪看着村庄里的死人突然害怕了,或许是良心发现,他们挖了坑胡乱埋葬了那些尸体,在离开村庄的山路上,土匪遇见了野狼,狼群袭击了土匪。那是一场人兽搏斗,明晃晃的月光下,天地间顿时破碎了,树木碰撞着,夜风骤起,人兽之间的撕裂和惨叫,那一场厮杀让土匪元气大伤。

这个逃离土匪的孩子最后被红军收留。

“张局长,那个孩子现在一定是八路军了,因为八路军的前身是红军。”

张子民站下假装喘气,其实是这句话惊到了他。程旭亮是有来历的人,不便再问什么,而此时已经看见了潼关城大铁门。

拿着路条进了城,看见司事已经等在城门口,张子民要司事带着桃花先回邮局,别惹得潼关城人看稀罕,他要先见一下李双旺再回。

李双旺打远处就开心地笑着说:“你果然命大,阎王爷不收你,活该好过我,请你到潼关饭店吃肉夹馍去,吃饱饭好上路。”

张子民指着程旭亮说:“你相信我透露给日本人两处水门有多少重兵把守吗?”

程旭亮说:“张局长救命之恩大过天!”

李双旺说:“又他娘惹啥事了?没有人能证明,那你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张子民问:“李营长,我想知道,潼关南北两处水门有多少重兵把守?”

李双旺停下脚步回头说:“是想通报八路军,还是日本人?”

张子民对着空气没有一点力量地说:“我他娘的,就想证明我不知道!”

走进潼关饭店,进入包间,打开窗户,风吹进来,包间有一方闲置的阳台,弧拱的大玻璃外面,是俯视街道行人的绝佳之所,也可以看到潼关城此起彼伏的建筑。

张子民迫不及待告诉李双旺,日本人对潼关的测绘地图十分仔细,借助预先勘测的兵要地志,日军对潼关兵力和工事了如指掌。

李双旺要了肉夹馍,他指着服务员大声安顿:“一定要用刚出炉的烧饼夹煮好的冷肉,俗称‘热馍夹凉肉’,这是最传统、最爽口的吃法。馍干、脆、酥、香,肉是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吃起来那个咸香才适口。”

真叫馋人,对于一天一夜不吃不喝的人,看见刚出炉的千层烧饼里边是一层层的,皮薄松脆,像油酥饼似的,真想放下面子大咬一口解馋。

厨师在案板上把饼子用刀切成两扇,夹卤碎凉肉,让服务员端上来,等到李双旺拿着先放嘴里,看他的吃相,掉渣烫嘴,口感舒爽的样子,张子民让程旭亮拿一个,然后自己才拿起送往嘴里。

肉夹馍下肚,菜也上来了,酒也上来了,三个人开始正经吃,一边吃一边还是想到了日本人的地图。

张子民和李双旺说:“潼关有六个城门,东门有正楼五间、箭楼四间,西门有正楼、箭楼各七间,北城有大北门和小北门,南城有下南门和上南门。另南水关有闸楼七间,北水关有闸楼九间。城外黄河滔滔,城内潼河穿过,中有石桥连接东西。潼关有儿歌曰:‘潼关城,两头尖,北靠黄河南靠山。蝎子山,凤凰山,麒麟送子,砚台山。五里暗门不见天,西走十里脚不干。上到城墙转一圈,始识天下第一关。’”

李双旺举起酒杯要和张子民碰杯,张子民借了酒劲不停嘴说:“那张地图上,除记录了城墙上的宏大建筑外,在关城内外,山上山下,有三十多处庵堂寺庙以及木石牌坊都在他们的测绘中。特别在城内建有金陵寺、钟楼、望河楼、吕祖庙、阅书楼、象山祖师庙,以及牌坊、楼阁等,都在他们的测绘中。还有火车站、粮库,这些是他们的重点。”

李双旺说:“来,喝酒,这不是你这个邮政局长考虑的事,除非你的手下人就是八路军。”

程旭亮下意识抬起头说:“李营长,您看额哪里长得像?”

李双旺说:“你哪里都不像,八路军神出鬼没,你他妈出了事还得局长去捞你,要说像,我感觉张子民更像,藏得深,有胆略,不怕死,耐饥饿。”

说完自己就笑了,然后又说:“吃饱喝足,送你上西天。”

饭毕,想枪崩张子民的事也忘到九霄云外了。

绿萍和孩子们早已站在邮局门口等他们,桃花洗了脸羞涩地站在绿萍身边,真是像一朵桃花。远远的跌跌撞撞走来的程旭亮父母,走过来齐齐跪在地上,张子民紧着走过去搀扶二老起来,怕老人受到惊吓,赶快让程旭亮领着桃花和老人回家。

程旭亮一边准备招呼父母离开,一边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似的。

张子民说:“旭亮,感谢的话就不再说了。回去好好睡个觉。”

张子民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

程旭亮在邮局等了好久,浑身酸痛的张子民想活动一下就说出去走走吧。两个人走出邮局,走出巷子,走往繁华的商业街上。

商业街上主要的交易是酱菜、棉花和鸦片。酱菜种类很多,有连皮笋、八宝小菜、什锦瓜、五香贝丁、酱苴莲等,都是潼关特产。

也有鸦片生意。

潼关的鸦片营业,一直兴盛,鸦片市价,每两仅售六七角,运出潼关,即需一元多以上。大概每月由潼关运出的鸦片,平均总在一千箱(每箱千两)以上,每箱抽税六百元。此项营业,均由官方办理。私以贩卖,即视偷运违法。运销机关,有陕西联运所,由兴平、扶风、武功一带运输鸦片至潼关,再由二华潼禁烟局查验收税,这是属于陕西省的禁烟机关。由行营委派的,有禁烟督察处、禁烟监察办公室、禁烟督察处专管监运所,经过这三个机关的查验和允可,鸦片才可运出潼关。

另有直属行营的禁烟督察缉私队,是专司偷运的机关。

张子民又想起日本人测绘的地图上也标注着专管监运所。

程旭亮压低嗓门说:“局长,额这回出去被日本人扣押,如果不是您冒死救额,额可能就成了日本士兵的活靶子被刺杀了。”

张子民说:“难道他们把活人当靶子?”

程旭亮觉得自己说漏嘴了,紧着改口说:“是犯死罪的人当靶子——”

程旭亮突然说:“张局长,就算您说了什么也都是因为额。”

张子民的嘴张得有点合不拢,突然明白,他必须证明没有给日本人透露情报,否则就是叛国。想到这里,他的脑子里的神经像一头伺机而动的豹子,又像是突然入住了一窝马蜂,嗡的一下肿胀了。

远处城墙上有憨娃们在唱:

月亮爷千丈高

骑白马,带腰刀

腰刀长,杀了羊

羊有血,杀了鏊

鏊有油,炸个麻花吱碌碌

第二十六章 问夜神

日军离开芮城的首次作战叫“昭和十三年度第二次肃清作战”,通称“一号作战”。

芮城联队于九月五日接受了运城地区警备的任务,并把各项物品转让给日本军队第三十六师团,于九月十日集结于运城附近,专门准备“一号作战”,目的是歼灭盘踞在山西中条山南部的中央军和共产党八路军,击溃此处之敌,由风陵渡进入潼关。

凌晨四时全军前进,必须在下午六点钟赶上联队本部。

泥泞的道路如同魔术的魔力作怪,鞋底上积了厚厚的泥巴,踢踏的脚步声变得拖沓。

远处的山峦正在失去轮廓,变成深沉的颜色;郁郁葱葱的树木因了雨水的洗刷显得更加苍翠。屋顶上有烟霭缥缈升起,又被铅色的云朵压下,氤氲在半空中。芮城零零散散的老百姓在凌晨时分被喊醒,他们拿着日本国旗站在街边摇晃着欢送部队出城。

黎明前的天光下,黄河表情冷漠地伸出向前流动的脚蹼,无限阔大,无限妖娆。八木下弘有点感冒,头出奇疼,昨夜的失眠折磨着眼球,喷嚏、伤风和咳嗽,在他身体里建筑了自己的城堡。热度忽高忽低,他努力让自己的脑子清醒一些,希望风大一点降低他体内的温度。

露水很重,太阳升起之前有蝴蝶和蜻蜓立在草叶上吸露。黄土高坡上长满了枣树,土地贫瘠,倾斜的平原和低洼地带横贯中央,日军走在坑坑洼洼的泥路上很吃力,骡子和驴走在泥泞的黄土路上更吃力。

泥泞中急行军的日军,背囊卡在肩上,向上提了多少次,提起来,立即又往下坠,肩部像割肉一样疼。

队伍行军至傍晚六时左右,追上了芮城联队本部的队伍,交接见面后共同休息十分钟。

虽然仅十分钟,八木下弘却在路边睡着了。

川端康杰走过来捅了捅他的背,八木下弘抬起沉重的脑袋感觉惶惑睡了很久,一脸懵懂。队列里配备的中国骡子,用的是日本马的鞍子,不合适,许多骡子背上流出了血。军医伊堂修一带领护士忙于处置,用碘酒擦,骡子痛得直跳,骡子背上的皮毛一直在抽动。

十分钟后继续行军。一天时间好像既没有撞见中央军,也没有遇到游击队,好像战争就是无休止的行军。

半路上不知从哪个村落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几个年轻的当地百姓,不管愿意不愿意,军用文官胜村阳太下令硬抓他们当了苦力,跟随部队扛武装器具。

夜晚入住一个叫西火的小镇,街道上中国男人手里吊着旱烟袋,眼睛直勾勾看着入住村庄的日本士兵。偶尔咂巴两口旱烟,吸吮、咂摸,脸颊上的肌肉也随着颤抖几下。

中国小孩跑来看日本士兵,士兵们口袋里装着糖块,有士兵掏出来递给这些孩子。胆子大的孩子,站立在原地,他们的牙齿像锯子一样,很快嘴里“嘎嘣嘎嘣”咬碎了那些糖。

当地的维持会长分配了住宿,八木下弘和川端康杰还有八个士兵入住一座砖木结构院子。十人从两扇黑漆的院门走进,看见一个缠裹着三寸金莲的女人站在院子当央,脸上抹着黑灰。

这是日本士兵在中国所到之处看见的最多的女人化妆,她们模样背后藏着一张什么样的脸?像避邪,或者更像驱巫。

房东是一位叫福喜的老头,同样叼着旱烟袋,一张嘴就露出了两颗镶金的大门牙,鼻头下两绺翘起的八字胡须随着嘴的开合扇动着。院子里见不到年轻的花姑娘,或者说整个小镇都看不见。

其实,福喜的一对如花似玉的双胞胎女儿就藏在上房背后的打板柜子里,可供两个人容身的地方一团漆黑,唯一可借着木板的洞孔呼吸外面的空气。

福喜告诉女儿:“无论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能离开打板柜子,隐藏在黑暗中只管睡大觉。”

翠红把厚重的棉絮被子塞入柜子,又塞入一只用于大小便的小木桶,翠红告诉她们撒尿时要贴着桶沿,不敢有淋淋的水声。

合上柜门板后,日本士兵进入了西火小镇。

福喜哈着腰端水递烟喊:“太君,大大的好人,吃啦,喝啦,米西米西的干活。”这些话都是维持会长交代他的。

其实日本士兵是不要当地百姓的水和食物的,主要是怕下毒。镇上的维持会长穷咋呼说:“要好吃好待,这是给我们幸福的皇军,知道不?”

福喜听成是“蝗虫”。

这是一座砖木结构的四合院,坐北而朝南。院子西墙角有石台阶通向二层楼,说是二层其实就半层阁楼,应该是堆放粮食和杂物的地方。屋顶是房子的一部分,但几乎和全部一样重要。屋檐下有夜宿的鸟起起落落,墨点一样的飞翔让八木下弘想到了故乡。千篇一律的高耸和千篇一律的简单,也是傍晚,围墙升起了矮矮的阴影,那时望着远处,他看到爸爸仿佛永远在水边垂钓,永远没有彼岸。

大约凌晨一点左右,窗户上出现了模模糊糊的人影,有撕扯的声音传进屋内。八木下弘的第一感觉就是遭遇敌人的伏击了。他迅速喊睡梦中的士兵赶快下地,当打开屋门时,眼前的一幕让他进退两难。放哨的日本士兵在赤裸着身子的翠红面前邪魅地嬉笑,院子里铺着一张席片,晚饭时分福喜就在席片上用餐。看着翠红仰面躺在席片上高高向天空举起一双三寸金莲,像两只麻雀折断了翅膀在颤抖。

屋子里的士兵看见当下情景时,迅速褪掉裤子,鱼贯而出赤裸着下身站在月光下。川端康杰居然也不能脱开欲望,他的行为像一只马蜂一样蜇痛了八木下弘。

万物失态,天与地混沌一团。屋檐上的瓦楞想是从钟表里扯出来的时间,拉直了,时间在围墙后越陷越深,听得它陷落时咕嘟咕嘟的声音。

能感觉到有一双眼睛盯着发生的一切,是镶金牙的福喜趴在黑暗的窗户上。

八木下弘用劲掐了一下自己的肉,喊了一声“妈妈”,用手紧紧捏住脖子上挂着的项链挂坠,手心是暖热的。随之而来的是头痛欲裂,痴痴地闭目拥着军毯听外面的泄欲声。

屋外割舍不下的羞耻在继续着,不知是哪位长嗥着,嘴里也喊着“妈妈——”。

凌晨四时,部队在黑暗中出发。镶金牙的福喜提着灯笼送行,嘴里说:“太君,大大的好人。”

这一句话让八木下弘心里一阵子痉挛。他抓住福喜的袖管低下头说了一句中国话:“对不起!”福喜的八字胡在月影下跳动了几下。

把所有的装备挂在马车上时,八木下弘几乎是忍着痛,握住马尾巴让马拖着走。军医是个妇产科大夫,他竟无奈地对八木下弘说:“不能留下,什么办法也没有,忍着痛走吧!”

真想有一场战争,就算是死亡也应该是在战场上死亡。于是只好抓着马尾巴哼哼呀呀地走,双手早已酸困难耐。

这一夜,西火小镇能看见的女人都遭到了日本士兵强奸。

翠红用清水洗净脸,她白净的脸瘦瘦尖尖,五官小小的,唯独眼睛很大,眼睛里如蒙上了一张春天脱落的蛇皮。一双小脚挪挪腾腾,她的手脚冰凉,说什么也不能为自己继续活着辩词了。当她用鼻子嗅着、眼睛打量着、手指拨动着手边和周边的一切黑暗时,她才明白世上没有道理可讲啊,是不是人可以在死后变成一只厉鬼?

问风,问夜神?

风拍打着翠红赤裸的身体,虚虚实实挪动着走在黑暗中,仿佛要被风刮出这个世界,有夜神在召唤她。

第二十七章 生命就像击鼓传花

翠红站在屋后墙角处避风,远山笼在一片墨色中,昨夜惊魂未定的事历历浮现在眼前。

站岗的日军很敏锐地用耳朵听到了打板柜子后面有淋淋的水声,他叽咕了几声,举起枪,伸出耳朵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吓坏了贴着窗户看外面的福喜和翠红,两个女儿才十五岁,还要嫁人。翠红脸色煞白地说:“完了,女儿就要被狼吃了。”

福喜拿着菜刀要出去拼命,翠红拦挡时起了一个念头,就在脚步声接近房间的一瞬间,西厢房勇敢的翠红和不知道羞耻的翠红,赤裸着身体推门出现在夜幕下。夜风锐利,月亮剪出人影,翠红很清晰地听见了对方“嘶嘶嘶”拉锯似的出气声,她为自己一时而起的羞愧之意难过,一切都来不及了。

她仰躺在席片上,高天之上,满天星星,一盘银月泼洒而下。

一只黑影俯身扑在她身体上,翠红知道,此刻起,她就已经死了。

翠红看见福喜提着灯笼送这些恶鬼离开院子时,她的心间不得平静,溜墙根走入黑暗中。黑色的夜,白色的影子,鸟儿一声细弱的鸣叫从不远处传来。翠红看见有一个同样赤裸着身体的女人朝着她走来,如同她自己的影子折射,她们俩相会的地方是一眼古井,废弃多年的井,曾经有女人不堪人世煎熬跳了下去,这眼井里的水再没有人饮用。

两双纤瘦的小脚,走起路来跌跌撞撞,有些轻佻。

对方喊了一声:“可是翠红姐?”

哭肿的眼皮鼓得如核桃一样,看不见眼白。翠红上前抓住对方的手,翠红疑惑这是谁家婆姨?难道昨晚日本鬼子扫荡了整个西火村子里的女人?

对方说:“没脸活在世上了。十五岁的大闺女都叫糟蹋了,禽兽不如。”

时间仿佛停止了,两个人站了一会儿,好像互相还给了对方一个微笑,算是鼓励。

鼓励什么呢?两个人坐在井口上,一丝冷气从深井里冒出。

“死后我们俩变成厉鬼。”

“挖了小鬼子的心肝,把血泊泊都舔干净。”

翠红语气快而严厉地说:“不等天亮就变成厉鬼,叫他们天黑等不得天明死光光。”

“翠红姐,咱跳?”

翠红低下头时看见了水中的月亮,两姐妹又互望了一眼,一前一后拉着手跳了下去。

一群宿在树上的乌鸦“哗”一声飞起,死亡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六月,繁茂的树叶遮天蔽日,一个怡人的早晨正在拉开帷幕。村庄里的人站在水井旁,他们用箩筐挑来了远处的虚土,他们要填埋这口水井,两个不洁的女人,只有填埋了水井,她们才不能变成厉鬼出来祸害人间。尺平方内,跳入水井里的两个“厉鬼”从此不再经历人世磨难。

天道无情,人心无常,无纲无常,小鬼索命。

山路是柔韧的,起伏不平,崎岖陡峭。八木下弘感冒中又加肚子痛得要命,每走一步都揪扯着五官不协调,在山脚下艰难蹒跚而行,看见路边山包上的山神小庙,他弯腰祷告神灵,边祷告边想,这大概就是绿萍教我的汉语里的临时抱佛脚吧。这样攀爬了两公里路,也许是因为出了点汗,胃疼渐渐缓和了,力气也慢慢生长出来。

又走了一会儿,后续中队上来了,八木下弘跟他们要了半块干面包吃。一路上有供水汽车补充生水,水从河里汲上,经过过滤后流出饮用。

八木下弘问车上的士兵:“你们是哪一部分的?”

他们说:“给水防疫班。”

八木下弘问给水防疫班一个叫秀树的士兵:“你们一路上可听说有战争发生?”

秀树说,刚听说发生了一场战争。杀得中国士兵死伤无数,剩余的集体跳了黄河。

八木下弘知道,中条山藏着中国军队西北军三十一师团,三十一军团一七七师驻守中条山陌南镇,成为日本军队进攻的首要目标。

秀树说:“我军集中了两个师团,八十余门野炮、三十辆战车、三十八架飞机,就在六月六日这一天,战斗从凌晨三时打到下午四时,被我军飞机坦克逼向了黄河岸边。哈,缺枪少弹的十六七岁中国士兵,毫无技术可言,打仗仅靠血气之勇。冲锋时,官兵一律跟在敢死队后面光膀子耍大刀,唱大戏一样,被杀得满山遍野都是血肉,可他们居然奇怪地喊着:二十年后老子又一条好汉。”

这场战争中最重要的画面在八木下弘脑海中电影一样闪回。

田中敬一曾经说:“进攻者在前进的时候通常并不寻求掩护,结果被成排地撂倒,其效率就如同用长柄的大镰刀割草一般。”

中国人还没有认识到要命的战争,还没有做好准备在战争面前要做什么,更没有经过训练就上战场了,最主要的是没有武器。

秀树会不会是在夸大战争的惨状?给水防疫班的士兵是没有机会经历大战的,在他的叙述中一味地用“烂泥和鲜血”来制造耸人听闻的效果,可能只是在幻想战争罢了。

八木下弘十分想亲临这样一场战争,只有亲临战争场面他才能写出有卖点的新闻来鼓舞国内年轻人上战场。

和给水防疫班的士兵相伴走了一段路,有士兵听说八木下弘是摄影记者,悄悄讲了在士兵中流传的一些事。在战场上指挥官会极其残忍地指派士兵去伤员所在地,直接处决那些重伤员。是非常地残忍,是要他们死在中国的土地上。

秀树很理解地笑笑说:“那些伤势严重根本没有办法作战的士兵是个大大的包袱,而且还会一直消耗日本后方的战略物资。当然,还有另一个主要原因,这些伤员被俘虏后会交代出日本的秘密情报。对待这些伤员可能会给他们注射空气针。血管中被注射进了大量的空气,血液和空气混合变成了血沫堵塞住了肺动脉,用不了多久这些伤员就会心肌梗塞而死。”

第一次听说对自己的士兵伸出了死亡之手。

八木下弘忍着肚子疼痛在笔记本上记录下:

就目前看还从未见识过中国守军的进攻;有些在前线的时间虽然很长,但连中国守军都没有见过;战争实际上非常平静。给水防疫班的秀树在叙述中从未丧失他的浪漫和冒险意识,似乎甚至也不想丧失他的幽默感。即便在那些不平静的地段,那种标准的、大规模的炮击和进攻下,那些中国士兵的死亡在秀树的叙述中成为很搞笑的电影镜头。

战争中的无聊,属于定义和语义学的问题。在分类的时候,该把什么样的体验归于“恐怖”,又该把什么样的体验归于“无聊”?战争一方的恐怖成为另一方士兵的无聊嘻哈解说,如果战争是例行公事的杀戮,那问题就永远也不会得到解决,因为没有哪种恐怖感——哪怕是这场战争引起的恐怖感——可以永远保持下去。

歇息一阵后秀树继续在讲。

也许是“二十年后又一条好汉”在作怪。他们认为人的生命是有后来的,后来的生命和现在是一样的。他们不知道战争的目的是守卫“生存”,充其量是原始的反抗条件下有幸活下去。

难道这就是中国士兵?

八木下弘觉得死亡的景象已经带有了超现实主义的意味了。

在秀树的叙述中,散发着恶臭的尸体成了更加令人作呕的黄泥汤;大路小径都覆盖着几寸厚的泥血浆;奄奄一息的焦黑的树木冒着烟,流着汁;炮弹打个不停……倒下的死者旁边……苍蝇乱飞,这一切难以名状,充满了罪恶,一点都无法想象出胜利者的荣耀。

当中国士兵仅剩下八百余人时,他们被逼上了黄河岸边的绝壁,弹尽粮绝。面对两倍于己的日军,这些中国冷娃中有一位是秦腔演员,国殇让他奔赴前线。没有人知道他此刻的绝望,泥汤一样的黄河水,无限温存地注视着他,无数的山河岁月,而他的眼睛所及,心目所及,只剩下了被逼无奈的死亡,他还来不及在舞台上演出,他愣愣站着,像一口钟一样吼出了一声秦腔。

当八百人集体唱秦腔时,日军还是被震惊了,泥汤一样的黄河水如一条挂钟的老绳,秦腔是勇气陪伴,冷娃死都不投降,手挽手集体跳入了黄河。

八木下弘的心猛然被擂鼓一样再一次敲击了一下。

田中敬一曾说:“中国是一个最大的试验场,可以锻炼人意志、练习人胆量、发泄人情绪、抢夺人财富,甚至可以挑拨离间他们。在中国是可以丢失身份的,要么重塑一份人格,收藏体内,偶尔分裂出来,一个个中国人就会变成日军士兵的囚徒。”

八木下弘凄凉并小声默念着:妈妈,我也许很快就可以回家了。妈妈,在这个国家,日本士兵可以足够缓冲极度恐惧的神经和情感,在这片土地上是可以尽情放纵人性的恶行。

一名给水防疫班工作中病退的飞行员藤原千夜说:“在高处俯瞰中国整个华北地区时,想到的是一种至少是对这场战争的惨状的认知,你们会发现死亡是中国人的忠实伴侣。这不是在打仗,假如不是因为有我军的机枪和炮击,战争更像是玩一种猫逮老鼠的游戏。”

纷扰的苍蝇搅得八木下弘睡不着,他把上衣套在脑袋上,依旧无法入睡。

索性走出帐篷,看见军医伊堂修一和培训教官藤井冥夜站在山脊处指手画脚,八木下弘走过去听他们说:中国很快就是大日本帝国的附属国了。

藤井冥夜手里拿着一份地图,地图上中条山形如一个胡萝卜,东部较宽,越往西越窄,在一个叫朝邑对面的永济处,山势最窄,在朝邑看到的中条山,为中条山最窄处的一个截面,整个中条山,屏蔽着洛阳、潼关和中原,西安和大西北,晋南和豫北,中条山的咽喉地带在永济,这里一边为中条山的主峰雪花山,一边是开阔的地带,为整个中条山防线最难守卫的地方。

军医伊堂修一说:“中条山地区,作为中国在华北唯一未沦陷之地,我们可称它为盲肠。”

“急性盲肠炎。我们是需要给它做切除手术的。”军用文官胜村阳太在远处说。

培训教官藤井冥夜接话:“盲肠发炎,不可当作胃肠积滞来处理,否则,不但受伤的器官无法休息,反而受到刺激,加速盲肠的发炎,甚至随时可穿溃,增加病势,唯一的办法是切除。我军在占领徐州后,沿陇海路西进,正准备夺取郑州。中国有句老话叫:得中原者得天下。”

八木下弘又想起田中敬一的话:“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这是中国一位圣人所说。”

行军号声吹响了。

远方的诱惑总是毫无道理在远方。

八木下弘找到川端康杰,他想把听到关于战争的前景告诉他,很快他就会和妻子团聚了。当看到不远处的川端康杰时,昨夜发生的事让他的喉结处被卡住了。

第二十八章㞞沟子,狗

黄昏时分日军入住一个叫青天的小镇,这个小镇很像札幌的一个小镇。

落日照亮了小镇路上几棵柳树的梢子,明亮的光照下是广袤的田野,暮色下的小镇就像绿海中的小岛。炊烟在小镇上空浮动,仿佛环绕小镇舞起了纱巾,与西天的晚霞悄声低语。

为了振作士气,长谷川枫要求后勤在晚餐中配给日本清酒,发放的东西有硬面包四包、香烟四盒、营养食品四包,还有行军两天的大米,最后这一项是为了缓和骡马和驴的辎重,已经有骡子因伤口感染死去了。

喝酒没有下酒菜?士兵们没有方向地晃悠在青天小镇的大街小巷中。狭窄的街巷零零散散可遇见中国人踽踽而走,这些中国人看见日军时惶恐地收住笑容,站下不动。

八木下弘和川端康杰在青天小镇上查看地形,发现有一所小学,学校里传出来儿童琅琅读书声:“国旗扬扬,红蓝白黑满地黄,我爱我国旗,国旗扬扬。”

这里的国旗是指满洲国旗,小学课本用满洲国旗来消除小学生心中的“中华民族”感观。

田中敬一说:“灭人国者先灭其史,灭人国者先灭其文化。”

八木下弘和川端康杰撩开帘子走进学校,看见课堂上穿长衫的教书人盯着他看,他谦虚地笑了笑,从教书人手里拿过课本翻阅,看到课本中叙说中国人与日本人同属于黄种人,课文中写道中国和日本是“同文同种”。

这是一个极具有魅惑性的词语。“同种”是毫无问题的。日语借用许多汉字,日语的字母平假名和片假名也从汉字的偏旁和书体中化出,在这个意义上说“同文”大致也可行。但就谱系学观点看,汉语属于汉藏语系,而日语属于阿尔泰语系(其中一说),并不“同语”。

日本学者宫崎安藤在《日清英语学堂记》中就曾经提出“日清两国,同文同种,同处于亚洲,辅车相依,自古兄弟之国”的看法。

八木下弘问:“你叫什么名字?”

教书人说:“太君,刘文学。”

八木下弘的到来打断了孩子们的读书声。此刻他示意让孩子们继续读,他喜欢孩子们的读书声,读书声让他回到从前日本北海道西南部港湾小樽。

刘老师示意孩子们开始读课文。朗读中有花开的声音,雨落的声音,水稻抽穗的声音,小麦拔节的声音。

八木下弘想起了日本小学课文中的文字:“隔着一条大海,和我们兄弟相称,患难相共的好朋友,那就是中满两国。他们本来和我们同一民族,皮肤是黄的,眼睛和头发也是黑的,性情习惯以及文字文物,也有许多相同的地方,彼此同样的尊孔拜佛,那国,原来是地大物博,人口的八成都是种地的,可是他们的生活,一年比一年苦起来,这是什么缘故呢?就是他们几个军阀和党人们,不知东亚大局的实情,暗招私兵,滥征重税,抗争势力,内乱不绝,这是他们农民,受苦的大原因哪。可不是吗!日本军队的进入,百姓们的享福,也就快实现了。就是就是。”

八木下弘掏出糖递给学生,然后还给刘文学课本:“日本军队的进入,中国百姓们的享福,也就快实现了。”

刘文学惊讶地张大了嘴。

出了学校大门,宽敞的马路上一辆平板驴车咕咕驶过,车板上坐着一位涂了满脸黑的女人,女人怀中还抱了娃娃。赶车的男人前额裹着的白手巾扑满了尘土,指节粗壮的紫色大手紧握缰绳,一杆长鞭在黄森森的土尘下甩得响亮。男人一拧笼头,驴一催劲,从车上跳下赶到驴前,甩开步子往前走了。

第一次遭遇到了一种特殊的陌生感觉,是从这个中国人的矫健的身影里。

“站住!”

车上的女人察觉到有日军走近,微微垂低了头,几缕发丝在雪白的后颈上细细吹拂。

男人站下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有日本士兵走过来喊了一声:“花姑娘。”

女人慢慢仰起脸微茫地一咧嘴,那涂了黑灰的脸颊上浮着几乎不易察觉的羞涩,青黑的眼珠有点上翻,就在迟疑间,空气有点变得紧张了。

川端康杰问:“你是什么干活?叫什么名字?”

男人说:“赶车做买卖。叫常林。”

八木下弘问:“车上的花姑娘是你的什么人?”

常林说:“我的丑婆姨。”

侧面一户院子里乌黑的火灶冒出烟气,一位蓬头垢面的女人在烧柴做饭。有两只鸡闲庭信步走出来,同行的士兵一下就兴奋了,最好的下酒菜来了。几个人上前撵鸡,一只鸡“咕咕咕咕”架起翅膀跳上了院墙,一只鸡逼进了院子里的墙角。泥巴碎石随之甩向鸡,骇得旁边站着烧柴的农妇张皇失措。

八木下弘举着相机给驴车拍照,川端康杰拦挡着不让驴车离开,觉得驴车的出现十分可疑。

常林说:“太君,你看,天气孩儿面说变天就变天,西天一片晚霞,东南却阴沉沉的,聚着很多雨水似的,灰灰的,要下雨了。我得赶路。”

川端康杰说:“你找三个铺保、七个人保证明你是赶车做买卖的人才可放行。”

常林说:“太君,要下雨了,我家中还有三个憨娃,我留下,让我丑婆姨回去。”

经历了昨夜的事,八木下弘害怕又要出现看见女人就无法控制的事情,赶忙过来要常林留下,让女人离开,常林留下来给日军当苦力。三个铺保、七个人保也不用找了。

八木下弘狠狠敲打了一下驴屁股,驴车吱吱扭扭拉着女人往远方走了。

雨突然就来了,随之来了雷声,风吹树梢,树叶落了一地,厚厚的泥土路上惊起了一串串泥卷卷,鸟儿张皇失措惊飞而去。

八木下弘把常林交给军用文官胜村阳太,告诉这是一个中国苦力,常林和其他被抓来的苦力住在了一起。

这场大雨整整下了一个通宵。

八木下弘在熄灯前给妈妈写信,有些话无法和妈妈讲,也难以启齿。

妈妈:

第一次听说了有战争发生,死亡的人是十六岁的中国士兵,他们没有武器,三个人一支枪。中国有无数支队伍和我们对抗,更多的是拿着锄头和镰刀的中国农民。他们几乎是来枪口下送死,无数人死亡后,剩余的士兵不知道投降,愚昧得只知道二十年后又转生成一条好汉。

妈妈,这里的小学生已经开始学习日语了,让我想到了童年的小樽。

日本语对东亚诸国的输出,让他们很小开始就学习日语,如果我们的军队占领了他们国家,他们可以和我们用日语交流了,但是,恐怕也只是作为一种外国语而存在的吧?不管日本国在东亚的盟主地位怎样得到巩固,我的脑子里仍要清楚,日本语的输出是作为东亚共同语而输出于诸国的。东亚共荣圈作为共同语之日本语的输出,对于日本国之外的东亚诸国来说,只是在吸收一种外国语,并不是他们的母语,一个民族丢失了母语,这个民族的仇恨会一直延续。我只是说出了我的一种想法,也是不能公开说的想法。

雨下得很大,闷声喝酒的士兵还在继续。我的心很潮湿,妈妈,想家,想野猫从狭窄的街道上出入,想这样的天气妈妈的关节炎、咳嗽以及忧郁症,还有爸爸去世后,和天气相关的命理,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妈妈一切都好吧?

妈妈,黑是一种颜色,黑夜里可以发生好多事,月亮有些时候也是会打瞌睡的。中国女人脸上涂抹着黑色的颜料,和日本艺伎比,黑挡住了外面的世界。中国女人的打扮真是很奇怪啊,头重脚轻,看见我们时忐忑不安,我无法说出我们对她们做了什么,战争让沉睡的人性惊醒,但愿这是行军途中的偶然事件。

妈妈,明天还要行军,我的眼皮开始打架了。此刻,我想在睡眠中回到你身边。

儿子八木下弘
昭和十四年八月二十日

晨起后看到村庄里许多小孩拿着日本国旗站在路边欢送,他们像炎热天气中咕嘟咕嘟破壳的小麻雀,眯着眼睛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在大人的指挥下摇晃着日本国旗。他们的脸颊、双臂,赤裸的小腿,都是阳光晒过的痕迹。

一个中国小孩站在路边的一棵树下哭泣,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直到后来八木下弘再一次回过头时,发现那个小孩把日本国旗扔在地上。

八木下弘离开部队折返站在男孩身边说:“捡起来!”

孩子没有动。

“捡起来!”八木下弘加重了语气。

送行的人中走出一位维持会长,说:“太君,他是个孩子,我来捡起来。”

孩子突然抬起脚踩在了日本国旗上。

八木下弘伸出手,使劲按孩子的头,像一头犟驴被强按着饮水一样。维持会长软稀稀弯下腰,伸手拧了一下孩子光着的腿,维持会长希望孩子顺着自己的心思抬起脚。战争中半吊子,傻瓜才跟强者较劲。

孩子的头像焊接在脖子上似的。八木下弘用了最大的劲,孩子踉跄了一下跌倒在地上,但是孩子迅速站起来回到原处想踩着日本国旗,日本国旗已经被维持会长高高举在了头顶。

过来两个日本士兵,他们手里拿着一根绳子,抓住孩子三绕两绕就给扎成了一个疙瘩吊在了树上,像个布网的蜘蛛一样,孩子荡秋千似的号哭,然后就大声骂:“狗日的小鬼子,杀了我爹,杀了我娘,杀了我吧,二十年后又一条汉子!”

八木下弘问维持会长:“他叫什么名字?”

维持会长说:“黄小旦。”

八木下弘问:“他刚才说什么?”

维持会长说:“黄小旦爹娘都死了。”

八木下弘疑惑地看他,希望维持会长能够说一句完整话。

“你的,讲清楚?”

维持会长说:“他爹他娘都被杀了。就因为有贵军士兵牵走了他的羊。一头羊算什么?畜生嘛,该死。畜生就是让人吃的东西。他爹他娘小家子气,犒劳皇军那是大大的应该。他爹和皇军瞪眼睛,皇军的刺刀从来都不是吃素的。他娘去拦挡,好快手,杀一成双。”

吊在树上的黄小旦大喊:“狗日的汉奸!

沟子!”

维持会长搓着双手说:“你又不是少爷,金命银命的。二十年后你转生成啥都不好说,你要转生成猪呢?后来的日子还长,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

八木下弘回头看着这些举旗欢送的小学生,孩子们正用明亮的眼睛奇怪地看着他。八木下弘夺过维持会长手中的日本国旗,然后要站着的士兵把黄小旦从树上放下来。被捆得酸麻的黄小旦依旧嘟囔着:“㞞沟子,狗!”

人们发现吊黄小旦的树是一棵洋槐树,满树的洋槐豆荚一嘟噜一嘟噜吊挂着,匍匐在地上的黄小旦瞪着眼,尤其是眼中的不屈服。

一个孩子的不屈服是会唤醒人们内心的骄傲和仇恨。

几个日本士兵刺刀已经上膛,站立在远处的小学生中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叫,一时间哭声大作,与其说是因为害怕,不如说是被日本士兵的凶狠吓出来的抗拒。

哭声霎时间成为哭号,如同送葬。

从来没有过的孤独感撞击了八木下弘的良心,这样想时,仿佛觉得当下和历史衔接得很近。他举起相机定格下了此刻,镜头里孩子们的哭声不可抗拒。

儿童是有性格的。

八木下弘挥手要求士兵去追赶部队。

身后传来了黄小旦的声音:“日本鬼子,㞞沟子,狗!”

第二十九章 混蛋一样的世道

民国二十七年的夏天来了,没有人能够挡住充填时间的四季。

战争从时间链条上偷藏下来,它安全储存在浩瀚白昼的内部。活着的人们为了活下去依旧会生出一些闲事、闲气来。

和去年一样,潼关城里的老百姓依旧活在他们的日常里:守着小货担,嗑瓜子,叼旱烟锅没事找事,没话找话。活下去的人们追逐着看潼关守军在街上玩着最流行的游戏“赌博”,拿女人打赌。比如前面不远处有一位年轻的女人,有几个潼关守军“下赌”说谁要能去拍几下那女人的屁股,而那女人不急不骂不炸性子还要冲着你笑,就输给对方两盒“猴抡棍”香烟。一些士兵开始加码,有时候能押宝到十盒。

绿萍再一次怀孕,这个成长中的孩子让绿萍不消停,从孕期四十天开始,绿萍开始呕吐甚至连水都不能进。粉白的脸变得黄黄的,她坚持在锅灶前,弯腰抬头气喘吁吁。孩子们该吃饭的时辰围着绿萍,他们不理解妈妈为什么气力总是不够。兰子和蕙子下学回家后饥饿成为第一件大事,尤其是兰子见啥吃啥,一副生熟不忌的样子。

只要肚子里填了吃食,一家人吃饭前的兰子又换了一副模样。她坚持要弟弟妹妹们站在脚地上,先让他们很规矩地站直身子,然后用一种高于平常说话的音调,像是给每个字都上了发条,念:“小河清清小河长,小河两岸是故乡……”

弟弟妹妹们拘束地站着,不敢有任何不敬的动作,因为兰子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棍子,只要兰子动手打人了,那一定是弟弟妹妹们没有纠正好自己的站姿,或者洋相百出。

弟弟妹妹们跟着兰子念:“小河清清小河长,小河两岸是故乡……”

憨娃一个一个小土豆似的,绿萍笑,笑让绿萍忘记了一些肠胃不适。

潼关城内突然有了一声炮响,屋子顶棚打着仰层的屋顶有土灰落下来,仰层上发出哗哗的响声。邮局司事匆匆忙忙跑来告诉,占领风陵渡的日军开始炮袭潼关凤凰山陇海铁路,停留在潼关车站的客货车被击中了,附近的民房被击塌。

传言布满了潼关城:“炸弹飞过,山上的树和草,一下子就黄了。”

那一定不是简单的炸弹,那是毒气弹。

潼关人还不知道什么是毒气弹。

这一轰炸让潼关河防吃紧。轰炸过后,为减少日军炮轰目标,潼关城内高过城墙的古城楼开始拆除,拆除后的废旧砖瓦、木料用来修筑防御工事。潼关街上士兵“打赌”的事也减少了,多了耳朵上夹着一支“猴抡棍”香烟,左右两手食指和中指还各夹着一支“猴抡棍”,嘴上叼着“猴抡棍”,傲慢地走近潼关老百姓身前吼叫着“给老子点上”。不点烟的后生被士兵拽起腿和胳膊,高高抬起又礅在地上,“给老子点不?”

潼关城里做生意的商人觉得中央军守不住潼关城了,开始举家逃亡,驴车马车,所有的车装得满满的排队出城,潼关城一片人心惶惶。

几个月时间潼关城人口从两万六千,锐减至不到一万人。

潼关上瀵井有座“四柏三间”的大庙,被炮火炸伤的人就搁置在那里,后来转移至官路上的一座车马店内。这个车马店有三间门面,一排厦房,两孔窑洞,是上瀵井官路上最北头的交通要道,伤兵们主要被安置在窑洞内休息。

张子民在街道上碰见李双旺营长,他话都顾不上说,嘴里一股劲骂娘,横眉竖目,黑脸秋风,看见啥骂啥,连借道走过的狗都不放过,撞见了一枪过去狗就四脚朝天了。

跟着李双旺的是伤兵转运站一位姓张的主任,为最高行政长官,主管一切事务。他和李双旺商量说,转运站只有两三个医官,只能负责伤员简单查体与换药包扎。

李双旺说:“不是还有二十多个军士,蒋排副和张班长他们呢?他妈的,大敌当前他们不给老子干活,老子崩了他们。”

听得张主任说:“他们主要负责伤员接收、安全保卫和值班。人手根本不够用,简单的伤口包扎后,重伤人员常常来不及治疗就死亡了。希望李营长多派一些兵过来支援转运站工作。”

李双旺说:“凡是准备出城的青壮年一律不准出城,正在用人时期,商人可以空手走,店铺财物不能带走。”

这一招十分狠,哪有商人舍得丢弃财物,钱是他们的命根子。青壮年不让出城,天地之间没有一处空隙安静。

战争真来了。

程旭亮和桃花打着一顶红雨伞从水坡巷的门洞走过,那是一顶十分红艳的雨伞,晃得人眼睛明亮。兰子和蕙子看见了觉得红雨伞真是好看,既挡雨又遮阳。雨伞下的人一脸笑意,桃花招手要兰子和蕙子过来,她掏出两块糖递给她们。

程旭亮大声吼着要她们离开水坡巷赶紧回家去。

兰子看着他们走过一条鹅卵石铺就的街巷,顺着山坡的倾斜度,蜿蜒曲折自西向东走去。兰子和蕙子说:“水坡巷是雨水冲刷出来的。只要下大雨,水就会从水坡上流下来了。水坡巷以前有个可怕的名字,叫血坡巷。说是李自成从南门攻破潼关,屠城三天,巷道里边流淌的都是血。后来人们嫌不吉利,改名叫水坡巷。”

蕙子说:“红雨伞像血一样。”

兰子说:“瞎说,红雨伞就是红雨伞,血就是血。”

姐妹往潼关正街上走,正好碰见了大锁子和锡锁子,她们拉着两个弟弟往伤兵转运站去听当地人讲战争。突然,她们就听到水坡巷方向传来日本飞机扔下炸弹的响声。兰子想坏了,程旭亮和他婆姨还在那里。兰子想往水坡巷方向去,大锁子坚决不去,四个人没有统一了意见,最后还是决定去转运站。

转运站的主要任务是接待从河南阌乡送来的伤员,然后再由上瀵井转运到华阴周家,再从周家转送到伤兵医院,进行康复治疗。当时上瀵井虽然通了公路,但是汽车很少,只有驻扎在留守东城子的大炮队队部有几辆汽车,主要是给牛头塬和麒趾塬的驻军拉炮和输送弹药。

当有伤病员送达时,转运站就会和乡公所联系,由乡公所向各个保甲派民夫转送。有用牲口驮送的,也有用担架抬走的,一切因伤情而定。有些伤兵的脾气很大,因为疼痛他们的叫骂声在大街上此起彼伏,挺吓人的。

兰子领着蕙子和大锁子、锡锁子往街上跑,想看炮弹打下来的壮观,当他们看到街道上有伤兵抬过去,血滴落在地上,他们害怕了。兰子要蕙子和锡锁子先回家,她哄着大锁子说是去买糖果,悄悄领着大锁子跑往转运站。此时有些伤兵死亡了,都集中掩埋在一个叫“关圪崂”的地方,墓冢一个挨一个,相距也就二尺左右,一共有四排,一排埋好多人。

还有一些就埋在另外禁沟半坡的驮土场子上,那里建了新坟。

大锁子吓得哭喊着要回家,兰子不让他回家,一定要他看那些死去的人的模样。大锁子一开始腿软,后来拔腿跑得飞快,兰子在后边撵,一边追赶一边用高八度的声音骂大锁子是草包是没用人,是胆小如鼠辈。

绿萍听说他们去了转运站,紧着拉住兰子的手说:“你女娃家咋这么野呢?你不害怕吗?”

兰子说:“怕。”

绿萍说:“怕还去?”

兰子说:“怕才要去。”

绿萍拉过大锁子问:“你不怕吗?”

大锁子说:“怕。”

这让在旁边听话的张子民吃惊不小。

张子民说:“大锁子,告诉爸爸,怕为什么还要去看?”

大锁子说:“看多了心里就不怕了,兰子说的。”

大炮不断轰炸,绿萍不希望他们出门,要兰子负责弟弟妹妹的安全。兰子不可能负责,因为兰子是一个喜欢看西洋景的人。

就这样看管呵斥着,兰子和大锁子有一天还是找不见了。

张子民出动邮局所有人找,等到晚上,眼看夜幕降临了,人还是没有回家。满街满巷子找人,都说见过他们走过街道,后来没有看见回来。

找到半夜,看见兰子和大锁子在街道上晃晃悠悠回来了。

绿萍挺着大肚子上去劈头盖脸就打,她是第一次打兰子,从来没有舍得动手打过孩子,她一边哭一边打,兰子也哭,大锁子喊着:“妈妈不打姐姐,要打就打我好了,是我让姐姐带我出去的。”

锡锁子也哭,蕙子也哭,小五子也哭。哭够了问他们去哪里了?

大锁子才说是又去看埋死人了。

张子民问大锁子:“为什么要让兰子带你去看埋死人,你心里害怕还去,为什么要去?”

大锁子说:“兰子说,我是家里的长子需要锻炼意志,只要不怕死人,以后就没有怕的事情了。”

张子民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旁边寻找他们姐弟的程旭亮说:“局长,他们跑到大街上看游街。抬伤员的人没有担架,都用的是农家门扇代替,从上瀵井到周家,有二十多华里,还要翻越禁沟、潼洛川、列斜沟三个大沟,路也不好,民夫非常辛苦,往返一次需要一整天的时间。个别伤兵对民夫很苛刻,动辄就打骂民夫,一些民夫不堪其辱,就把他们扔在半路上自己逃跑了。李双旺营长知道后抓住了几个,在全城捆绑游街,斩首示众呢。”

绿萍搂着大锁子、锡锁子在旁边惊讶得张大嘴,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小五子跌跌撞撞走近搂着妈妈的腿开始哭。

世道像混蛋一样。

张子民决定不让兰子和蕙子再去梁家城子上学了,大锁子在潼关上学,也不去了,其实战乱中什么也不可能学到。

大锁子突然说:“念书是为了增长学问,可增长了学问又为啥?是为了高官厚禄光宗耀祖,还是先天下忧而忧、后天下乐而乐?”

大锁子居然读了《岳阳楼记》,肚子里还装了墨水,他的话很让张子民茫然,自己从来没有想过高官厚禄,也没有想过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想不到他们的老师还有这么高深的理解。

兰子和张子民说,她想拥有一柄红雨伞,桃花拥有一柄,实在是好看。红雨伞离开哪里,小鬼子的炸弹就落在哪里。

张子民看了看兰子,他认为兰子是在说梦话。

潼关城里除了中央军没有其他军队,可是不知道未来属于那方胜利。张子民怀疑程旭亮是共产党,可日常看起来实在是没有异样,他和普通人一样。犹如下象棋,唯一不一样的是有人可以看几步,而张子民只能看见他人在走棋。

第三十章 火球

日军沿着弯弯曲曲河道旁的泥泞道走着。天晴得急,因此也晴得不是万里无云,天边的云彩忽而会浓重低垂,让天空很久亮不起来。

一个不幸的消息从远方传来,国民党炸开了黄河花园口,大水漫了中原。

听到这个消息时,八木下弘表情凝重,对于一个长驱直入者,面对战争试图理解或者想象死亡的状态、死亡的感受,但是黄河的决堤,两岸生灵的生存意义被大水冲得七零八落,还是让他明白了中国人的抵抗是不要命的。

也许客观上,以水挡兵,用空间换时间,对日军士兵沿平汉铁路,进军武汉,继而西进潼关,入陕入川,迅速灭亡中国的计划起了阻挡作用,但是代价呢?不计成本的代价,八木下弘的脑海里再一次响起孩童的声音:“㞞沟子,狗!”

长谷川枫是个不轻易流露情感的人,他不会与人争辩,而会选择躲开,在转身的瞬间主意已经决定。这是一个军人的态度,从不去理解去想象死亡的状态、死亡的感受,此生的荣耀和耻辱就是敌人的死亡人数,他以物理学的炽热的眼睛来看待世界。

他常说一句话:“最优秀的军人就是不表达感情。”

长谷川枫不会想到黄河两岸的生灵,因为,所有的死亡都是中国人的死亡。

稍作休息后,又开始行军。

从山崖往下看,山谷中的河流像一股稀泥糊。一匹军马不小心踩脱了,跌倒在山路与河谷之间的崖口上,在挣扎往起站立时,再一次踩到了松动的沙石,马从悬崖上倒栽葱似的掉入河谷里。

如果仅仅是一匹马的跌落不会让日军着急,马脊上驮着日军辎重,日军用枪指着中国苦力下河牵马去。宽绰的黄泥汤中,马奋力挣扎着。山高,天也升高,崖的半山腰,俯身悬崖,中国苦力跌跌撞撞往山下走。看着人和马在黄泥汤中苦苦挣扎,日本士兵叫喊着把马脊上的辎重取回来,放弃马。苦力们艰难地沿着悬崖往半山腰爬,也许从一匹马的命运中可以看到自己的命运,他们再一次回头看黄泥汤一样的河水,那匹马已经不见了影踪。

日本士兵打开从河水里涝起的辎重时,常林发现那里面是子弹。子弹是用来杀自己人,杀自己的同胞。

八木下弘走近常林,他举起枪用枪托重重打在常林后背上,常林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八木下弘斜睨着眼睛用刺刀指着常林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有说,示意他跟着部队走。

日军兜兜转转行军中又遇见了一条小河,看到河水并不是太深,日军开始渡河,河水打湿了他们的裤子,军靴里灌满了水,先上岸的走起路来“咕咕”地响。他们觉得好玩,坐在地上脱掉军靴,就在倒出军靴里泥水的空当,有一条拇指粗的蛇盘桓在岸上的石头缝隙中,似乎是刚盘死了一只青蛙,肚子里鼓出一个大包,走起来很慢。好奇心让日本士兵用刺刀挑起了蛇,蛇因为疼痛扭曲着缠绕着,蛇芯子鲜红鲜红的,三角脑袋一伸一缩,丑恶的东西总是能使人生出想象。挑蛇的日本士兵用日语讲童年时见过蛇偷吃了鸡蛋,鸡蛋在蛇的腹部鼓起,蛇爬到大树下,围着树身,身体绕上去,鸡蛋在蛇肚子里被挤碎,传出“嘎啦啦”声音。

突然,蛇在空中荡了一个弧形射到了中国苦力人中间。蛇落在一个叫三孩的身体上,还没有明白是什么,蛇用最后的力气下口咬了他的脖子一下。三孩吓得站起来,当发现飞过来的蛇咬了自己时他用手乱打自己的脖子,用脚迅速踩住落在地上的蛇脑袋。

三孩觉得自己脖子往上木木的,周围的人看着他的脑袋瞬间就肿大得看不见眼睛了,只有眼缝处的两粒眼屎还在。同时,脖子往下也开始肿痛。三孩用手打着自己的脸和胸脯,希望日本士兵中的军医给他药吃。常林也希望救救三孩,既然是日本人的苦力就该管苦力的死活。

无声的对峙中,三孩眼睛的缝隙处挤出了两滴泪水,似乎是已经意识不清了,三孩想笑,嘴唇肿胀着,话在腔子里乱窜。常林和几位苦力一起站起来,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恳求,也闪烁着倔强。

军医伊堂修一听说有苦力被蛇咬了,很兴奋,要求随军医护人员围过来。伊堂修一看着三孩给医用人员讲解:“明白什么是毒蛇了吧?蛇毒主要含蛋白酶、多肽类及多种酶,依成分作用不同可分为神经毒、血液循环毒和混合毒。当这个人不慎被毒蛇咬伤后,蛇毒可随血液或经过淋巴液扩散人体。一条毒蛇分泌的毒素中,血液循环毒素和神经毒素最为多见。现在,这个中国苦力的全身症状接下来应该是会面部肿胀、头昏、四肢无力;再接下来他会反胃、恶心呕吐;甚至会吞咽困难、声音嘶哑、言语不清。你们认真看他,很快他就会四肢瘫痪、呼吸困难。因为是咬了脖子,我们现在看不到他的眼睛变化,但此刻,他的眼睑下垂、视力模糊、瞳孔散大,甚至听力已经出现了障碍。血液循环中蛇毒会导致局部疼痛剧烈,肿胀明显,并迅速向肢体近心端蔓延。现在是野外无法解剖,如果解剖会看到皮下肌肉伴有出血、局部坏死。他现在的感觉是全身反应有发热、烦躁、血压下降、脉搏细弱、呼吸急促、心律紊乱甚至心力衰竭。”

有医护人员指着三孩裤管里往下淌血,鲜红的血水顺着脚脖子染红了他穿着的一双露脚趾的破布鞋。

伊堂修一指着地上说:“他已经开始便血、尿血了,接下来,如果蛇毒侵入不是很严重,他也许会存活一段时间,如果侵入严重者可发生急性肾功能衰竭、休克以致死亡。”

三孩开始抽搐,口吐白沫,似乎出现了幻觉,用手遮挡着什么。

前任军曹胜村阳太问伊堂修一:“神经毒由于初期局部症状轻微,发作后毒素吸收迅速,同样也会大小便失禁、发热或寒战、抽搐、昏迷、呼吸麻痹?”

伊堂修一突然用刺刀挑开了三孩的脸颊,一股黑血从三孩肿胀的脸颊上流下来,三孩踉跄着想扑向刺他的人。

伊堂修一闪过,说:“看见了吗?皮下坏死的脂肪变成了血水,他就要去见中国的阎王了。”

长谷川枫传话部队继续前进。三孩留在原地,身体里的血正从身体里流出去,把他的生命带走。死亡的心绪笼罩了中国苦力,谁也没有想到八木下弘转回身用刺刀插进了三孩的胸膛。

八木下弘第一次成全了一个人的死亡。在刺杀的那一瞬间,他产生了快感。他想起问过田中敬一的一句话:“如果死亡对于死者是一种解脱,生者是否应该同贺?”

田中敬一说:“死亡对死者是一种解脱,对生者是一种责任。”

伊堂修一回头狞笑了一声,挥手叫日军继续走。

八木下弘第一次感觉到了杀人是快乐的。一路上想着这件事,相比战地摄影,杀人依旧是快乐的,为什么会有此感觉?如果再杀一个人?后果使目标模糊,越想越觉得战争的意义,在战场上不杀人能叫战士吗?

队伍到了一个叫东营镇的地方,镇子不大,坐落在十多丈高的岭头下。秋天,蝈蝈在草丛中叫成一片,夕照在西天边留下诡谲或清白在岭头上。镇中似乎是刚发生过轰炸,被轰炸过的痕迹历历在目,塌落的半截墙壁上到处是抗日的大幅标语、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日本人滚出中国!”看不见一个居民。原来预定的宿营地也被炸毁,无法住宿。在被轰炸的一个巷角处站立着一个穿着破衣烂衫的小男孩,他皱着眉头独自一人站在那里,他像是用睡眼蒙眬的眼神看着走过的日军士兵。八木下弘无意中摸了摸小孩的脑袋,想对他安抚,孩子的脖子是僵硬的。轰炸之后他所痛恨的不能用语言来表达,他的家人是否已经全部死亡?

八木下弘问:“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不说话,看着远处陡峭的山路,之后是废墟一样的村庄。一只猫灵活机智地蹿入夜色,突然又从一棵树上滑下,看着男孩叫了一声,男孩弯腰抱起猫,这时候猫的眼睛和男孩的眼睛盯着走过的日军,一动不动。

走过去的八木下弘脑海里出现了一个问题:不理解这个中国孩子为什么一个人站在那里。突然,在八木下弘的脑海中闪过一种想法:在无情的轰炸和炮火之中,那个小孩的房屋被毁了,家没有了,只剩下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了。当注意力集中在脚下的泥泞中时,有一种想法又一闪而过。后来又有一种想法:这个小孩在黄昏中一个人站在废墟的街头,会不会是老八路的侦探呢?在一般情况下,一个小孩在一个人也没有的废墟中,是活不下去的。他能活下来,而且还站在那里看日军的部队,这是很离奇的。

既然不对劲,那就一定要回头去看看。福田润带了几个士兵一起先他而去寻找那个小孩。福田润的行动已经像剑出鞘一样开始了。

往南走了两公里左右,在山中的一座无名小村宿营。发现村里没有水,需要走到一百多米下到山谷中去打水。长谷川枫安排日军押着中国苦力去挑水,苦力走过时,八木下弘突然脑海中再一次闪现出黄昏下站立的孩子,仔细想他锐利的眼睛,他的眼中充满了憎恨的怒火,在他的背后,会不会有许多拿着农具的八路军游击队?那么日军就是在怒涛般汹涌的八路军游击队窝子里行动。

田中敬一曾经说:“中央军是正面作战,八路军游击队的侦察员中,可扩大到孩子。”

这就证明,小孩也是抗日的火球。

这些还依恋着妈妈乳房的小孩,为了抗日而成为火球,会豁上自己的生命去燃烧。

牲口负轭劳碌一日,傍晚被牵入河中饮水,卸下辎重的牲口因为套包太松把膀子磨得血肉模糊。听苦力常林说:“骡马驴也是生灵啊!”

驴抑或也有知,会把头俯到常林怀中蹭两蹭。有中国苦力端着草料筐喂牲口,常林就站着看牲口吃草。这时候,他们看见了福田润几个从黑暗中闪出来,常林不知道他们几个为什么走在最后,现在出现那一定是去执行什么任务了。

河沟里蛙鼓起伏,蟋蟀弹吟,月亮缓缓升起来,月亮的光芒于剔透晶莹中闪出浅黄和微红,铺洒大地就银辉四溅了。

当福田润出现在所有人面前时,他的刺刀上挑着一只死亡的猫头。福田润说:“那个孩子逃入了夜色中,他试图用猫引诱,但是,夜太黑了。”

月亮像一只刚孵出壳的小鸡,毛茸茸,被云遮挡着,铁灰色的山峦,呈现出了一派森严,无情,冷凛。

牵马饮水的苦力们回到军营,在等待使用净水器过滤的同时,那只猫的眼睛再一次出现在日军面前。福田润兴高采烈讲述抓猫的过程,一只断头猫,是一瞬间停止的惊恐。

晚饭时有消息传来,到了汾阳有澡堂子,还有P屋(慰安妇所)。

所有士兵的身体不自觉地出现了奇异的电流。

第三十一章 鸡毛蒜皮

蜷缩在一孔土窑洞里的中国苦力有了说话的时间,白天赶路是不允许说话的。

常林问各自是如何被抓。有的是想进城买盐巴准备腌菜,不料被抓了;有的是在桥头拾粪被抓了;更多的是走在路上莫名其妙被抓了。被抓的人什么时间能够离开日军队伍?累得睡过去的人嘴里嘟囔着:“迟出去,早出去,迟早要出去。”

常林接着说:“除非死了抬出去。”

数了数中国苦力,有六十多位,他选出二十个人,选出来的人就算不配合逃跑计划也不能告密:身体好些的一个对付一个,身体差些的则两个对付一个。虽然有分工,但强调还要合作。他们计划用尖锐的石头袭击日军的脸,即使袭击不成功,日军也不好动作,最重要的是拿走日军武器。

看到日军在月光下喝酒,常林于昏暗处简单对逃跑的具体事宜做了一些补充,情绪上的紧张要尽量克制,要像平时那样以免露出破绽;行动上要狠,绝不能手软,心里要从现在开始默念:“不是我们消灭鬼子,就是鬼子消灭我们,看看那只猫的下场吧!”

八木下弘觉得中国苦力有些异样,但是,想到那一张张苦兮兮的脸,连笑容都来不及闪现,又能做出什么样诡异的事情。中国苦力们都在一座寺庙里夜宿,说是睡觉,其实是搂来干草就地躺下。凌晨一时,常林走出厢房说是小解,他看到日军看守们一个个头枕着枪,脸上遮一块白绸手帕睡着,看了每个看守的位置,回到厢房示意假装睡觉的人们开始行动。

常林负责对付门口的看守,因为距离近不能先动手,否则会惊动其他小队长,当听到有人下重手的声音,常林照着日军守门看守的脸砸下去,那张脸霎时间成为一张肉饼。

蹿入夜幕中的中国苦力往山里跑,零星的枪声响在夜色的山野,逃跑的苦力不敢有任何消停,常林把抢到的枪支收起来和大伙道别,所有人四下散开日军才不好追赶。

常林想起附近山头有一座庙,他背着枪支走到庙门口,开门的是一位叫广义的老和尚。老和尚诧异地看着常林,如果收留他便意味着不计后果,但是,广义和尚还是打开庙门让常林快速进来。丝毫没有停顿,两人把枪支藏在庙后一眼枯井内。

常林跪在寺庙的大雄宝殿前,请老和尚在天亮前剃度他。他不想撒谎,明确自己不是为了出家,还有使命在身。那些抢来的枪支对他意味着可以壮大一支部队的实力。

老和尚为常林剃度后让他换了一身和尚服,然后开了一张去往反方向路条,还假托母亲语气写了一纸信:

吾儿青山:现在为母身体不好,你虽然是出家人,可家中有事还需要吾儿青山回家面见母亲,也许是最后一面了。另外秋粮也该收割了,盼你赶快回家。母亲托付三甲村秀才写下信,但愿儿见信速返。

阿弥陀佛,常林在和老和尚道别时看见了他身后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很面熟的一张脸,一双眼睛盯着他。老和尚说:“他受了惊吓,父母都被日军的飞机炸死了,甚至没有放过和他相依为命的一只猫。”

有一些怪异的声音从孩子的胸腔里传出来,凄切而尖锐,一声声近来,一声声远去,如同一只猫附体。

老和尚抚摸着孩子的头,心痛地说:“目睹了太多的死亡,他只会在胸腔里说话。”

一个只会在胸腔里说话的孩子,弥漫在夏日的早晨是无边的恐惧。

常林走出庙门时,风从庙门前吹过,似哭,或者像笑。

回头看寺庙前站在廊基下的孩子,孩子有点依依不舍。广义老和尚走近他,摸了摸他的头,风让他周身发僵。铺天盖地的大风,凄然的鸟叫声,废墟一样的村庄,常林还是转身走了。寺庙叫“法兴寺”,记住,这里还有一个孤儿。日军让多少村庄少了长辈?多少村庄留下了孤儿?常林是土八路,队伍没有枪,他的任务是抢枪,有枪才能和敌人对着干,才能有反抗,生命哪里会有二十年后又一条汉子?他必须当下就做一条汉子!

被惊醒的八木下弘发放了武器,长谷川枫派了一个营去追赶,就算是日军手中有手绘地图,但是突发事件又是夜幕下,用无头的苍蝇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

这一次中国苦力的成功逃跑,让长谷川枫有点气急败坏,被手无寸铁的人砸死砸伤了自己的士兵,尤其鼻梁骨折断的士兵必须就地手术。这次逃跑的人不止二十个,有苦力也在夜幕的掩护下跟着逃跑,可惜懦弱的人被抓了回来。

每杀一个人,在军医伊堂修一身边总是围绕着很多医护人员,当一个撕心裂肺的中国苦力被肢解时,皮囊中装着的五脏六腑裸露在天光下。看吧,这就是一个中国人的皮囊,他的心脏还在蠕动,看一看人承受死亡的时间,每个人是不一样的,比如高矮胖瘦之分。

“去,把那个肥胖的,瑟瑟发抖的亚洲猪杀掉。”

一个肥胖的中国苦力被杀了。

军医伊堂修一说:“这个肥胖者内脏脂肪可能存在严重超标。肥胖相当于一定的内脏脂肪能够支撑、保护内脏。但是过度的肥胖则可能会引起高血压、2型糖尿病、心脏病,甚至包括肺癌和结肠癌在内的一些癌症。看到了吧,他臀部和腿部储存脂肪的优势可能在于,避免脂肪顺着血管去往其他器官,比如心脏或者肝脏。但是过多的脂肪会影响他逃跑的速度。”

太阳下发生了血淋淋的屠杀。

八木下弘转过身走到悬崖边,一条小河在深沟里流淌,河中多大石,河边多垂柳,多野花,这是一个让人易于流连的所在。远处悬崖边上三个村庄在一条线上,如三颗糖葫芦,被一条泥泞的乡间小路串起。能够看见遥远处有一座寺庙。童年时去一座寺庙里拜佛,妈妈接过守庙住持递来的一颗桃子,那真是香味透入心肺啊。

身后传来“㞞沟子,狗!”的声音,似乎有一个中国苦力扑向了刺刀。

“对付这些人一定不要浪费子弹!”

这是培训教官藤井冥夜的叫嚣。

离开芮城时让士兵少带辎重看来是一件错误的事,如果后方供给上不足,就像这样的突发意外,战地摄影记者兼管兵器的伍长是要对这件事负全部责任。

一片落叶被身后的嘶叫声震落下来,归于泥土。好了,就让身后的一切归于泥土吧。

各中队从一大早就开始,一直搜寻到深夜,当一队日军搜寻到法兴寺时,一老一少两个和尚在寺院的廊檐下坐着下一盘石子棋。棋盘画在一块石板上,两种不同颜色的小石块当棋子。老和尚一边念着“鸡毛蒜皮”,一边走棋。“鸡”字原地不动,“毛”“蒜”各走一步,且中间不能有棋子阻挡,当念到“皮”时,遇对方棋子,就可以把对方棋子吃掉。

小和尚不说话,当拿起棋子准备走棋时,八木下弘领着日军进入了寺庙。小和尚转向日军的眼睛是明亮的,是不躲闪的。

八木下弘看见这双眼睛时感觉在哪里见过。

世界上再没有比鸡毛蒜皮细小、琐碎而无用的东西了。

八木下弘走近合掌问道:“师父,寺庙里可来过陌生人?”

老和尚抬头看着八木下弘说:“你中国话说得真好。来过,此刻你们就是陌生人。”

八木下弘问:“你下的是什么棋?”

老和尚答:“鸡毛蒜皮。”

八木下弘说:“中国文化博大深远,拿成语命名游戏之人对于生活的禅悟与洞悉是何等超脱。”

老和尚答:“最寻常的东西都是用来娱乐日常的;而娱乐日常的东西,骨子里是透着普通人的智慧雅趣。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明明白白的,不贪婪,不奢望。”

老和尚不再和八木下弘说话,安然看着小和尚进入游戏。

八木下弘看小和尚走棋,示意其他几个士兵进寺庙搜人。

小和尚拿起石子,从胸腔里发出声音,然后走棋,当他“皮”掉老和尚的一枚石子时,一双眼睛盯着老和尚看。

老和尚说:“去寺庙行走,需要安静,因为有灵魂在修行。”

八木下弘想,如果寺庙里藏着那些逃跑苦力留下的枪支,这座寺庙就是老和尚和小和尚的坟墓了。

四个石子儿最先被吃掉的是老和尚,因此,也是老和尚最终输掉比赛。

老和尚和小和尚说:“来,再下。”

四个棋子摆放好,小和尚先“皮”。

八木下弘奇怪小和尚不说话,似乎他的面容在哪里一晃而过。突然黄昏村庄废墟上的那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出现在脑海,一只花狸猫,可并不能证明一只花狸猫和一个孩子就是游击队。一头墨燕落在寺庙廊檐下,那里有墨燕的巢。墨燕的柔颈弯过用尖利的喙啄食瓦当,瓦当“当啷”一声跌落在地上。寺庙里走到枯井边准备搜查的日本士兵迅速跑出庙前。八木下弘看那只被吓飞的墨燕,剪刀一样飞过来飞过去。寺庙里端坐着一尊佛,被岁月风蚀了的彩塑和被天光老化了的肤色,看上去很端庄,唯有翘着柔弱无骨的右手,空握着点化状。

八木下弘指着小和尚问老和尚:“他是山下村庄里的一个孩子。”

老和尚抬头说:“猜对了。轰炸中死去了亲人,就连一只猫都没有放过。”

八木下弘说:“真是庆幸呀,他还活着。”

老和尚说:“还是叫你遇见了。来,走棋,鸡——毛——蒜——皮。”

八木下弘疑惑地问:“他是小游击队员?”

老和尚说:“贵军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手中拿的,长驱直入,步伍踏踏,一个屁大的孩子都不放过。他是小游击队,那我就是老游击队。看,大雄宝殿里的佛说:命不讲全理。假如泥佛表面有毛发生长,你这句话会吓得它们根根毛发倒立。”

看着地上的瓦当,日军士兵猜测逃跑的中国苦力:“没想到他是八路,这小子领勋章去了。”八木下弘突然觉得,实际上这是一种称赞。在这种时候,士兵会夸奖敌人,称赞中国苦力干得好,明显表现出隐藏的反战情绪和对军队的不满!

八木下弘扭头盯着士兵说:“战友倒下,伤在自己身旁,仇敌心理会像一团火一样燃烧。你们却关心的是苦力去领勋章了。”

其中一个士兵说:“记者大人,苦力和士兵都处在战争这种人与人的关系中。士兵的思想是,反正我们很快就会回日本内地了,战争也就要结束了。苦力是苦力,我们是我们。允许我们猜想着是什么原因促使中国苦力逃离了部队。如果这些苦力是隐蔽的八路军游击队,是在进行抗战斗争,那也是值得佩服的敌人。”

八木下弘说:“你们以幸灾乐祸的心情对待苦力逃跑这件事也是事实。我同样也不了解这位苦力的真相,但这件事我是要受到处罚,而你们却禁不住要祝愿他获胜。”

老和尚在廊檐下大笑着说:“小和尚,你赢了。”

老和尚和小和尚走入寺庙,不一会儿寺庙里便响起了木鱼声,伴随着木鱼声中佛号响起:“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那个清清啊——”

第三十二章 大圪脑,大疙泡

几日寻找毫无收获。日军士兵只能继续前进。

走出大山,日军发现山西的路被破坏得不成路了,路被完全切断了。这是中国人的抵抗,是人力的大动员。路有多宽,沟就有多宽。在视线内,一个八路军游击队也找不见。这是八路军游击队动员了多少人挖沟啊?可这些人又都去了哪里?

部队停下来,考虑到会有袭击,中队向两侧山上散开。八木下弘作为先遣队,先是越过河谷,爬过山头,向北走去,到达汾阳之前的一个山顶上,头一次看到了平原。

平原之上到处是炮击下的村庄废墟。用二十分钟吃完午饭,路遇田野里有牲口被拴在地垄边,前任军曹胜村阳太要求日军过去强征了那匹马。

马被牵走时农夫在地垄边哭天抹泪,然后茫然望着走过的日军士兵。

天空中盘旋着一架日军飞机,行走的日军士兵尖叫着掏出手帕挥舞。偶尔遇见几个拄着拐杖的老人,他们张望时脸上的表情是惊慌失措的。

长谷川枫所在的部队,是昭和十二年(一九三七年)六月组编的,这个部队从战争之初就到了华北,转战于河北、河南、山东、山西各省。和他们比,八木下弘这一批到达战场上的时间还是很短。一路上有日军士兵认为:原来战争就是走路啊!

“汾阳是这次来到中国大陆后进入华北战区的一个停留点。”

“可以进P屋,可以洗澡。”

先遣部队于下午六时入城。

城内很大,有耶稣教堂和医院,门上挂着英国的米字旗、美国的星条旗。有五六个传教士模样的洋人,在眺望日军的入城式。八木下弘想,这些洋人是什么心情呢?外国国旗意味着治外法权,他们在夸耀这个护身符。日军中一名陆士大学毕业的工程兵想和这些洋人对话,被教官藤井冥夜盘问了一顿,马上把他带回队列。

这名叫佐藤冰木原的日军工程兵说:“我想和洋人们搭话,很想让他们请我吃喝点什么,哪怕是一杯咖啡也好。”

培训教官藤井冥夜说:“日军士兵禁止和洋人谈话。”

佐藤冰木原恋恋不舍离开。

先遣部队进入汾阳后由当地中国人带领,前往日军步兵一一九联队的驻扎据点。一一九联队是日军中将阿南指挥的步兵联队,现在已经被编为旅团,在汾阳西边、离石南边的柳林镇,他们同军阀阎锡山的主力部队有过一次作战。据说八路军也参加了这次战斗。在步兵一一九联队的历史上,把这次在黄河东岸地区的作战叫作“利好作战”;日军第一军司令以梅津美治郎的名义,对参战的步兵一一九联队和一三六联队及配合作战的部队给予奖状。

侵华日军将领梅津美治郎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算是日本陆军中的高才生,长期位列军中要职。梅津美治郎是一位不爱说话不爱留下文字的将领,在日军士兵中被称为“石头人”。虽然他的名气不如东条英机,实际能力却远超“上等兵东条”。

梅津美治郎在奖状上写道:

各部队攀登重重险峻,渡过交错的峡谷,面对困难,连续五昼夜强行攻击,不屈不挠地进行拼搏和神速果敢的分段包围,终于在柳林镇全歼了敌十九军主力,尤其是围歼了六十八师,俘虏了代理师长以下将官两人、校尉官约百人、下士官约九百人;缴获了山炮九门、迫击炮九门、机关枪约六十挺、步枪约四十支,及其他大量的武器弹药。

据说这次战役最主要的是迫使中国军队遗弃了约两千五百具尸体。被遗弃的尸体为中国军队涣散人心造成了重大的动摇。当然,更主要的是迫使其主力渡过黄河而远选陕西,龟缩防御于潼关和绥德附近。

八木下弘在路上听到这样的评说时,突然感到有点疑惑:在日本内地时,常听到许多关于日中战争爆发以来,从卢沟桥、天津,进军保定、娘子关、太原等地攻击战的重大胜利,这些胜利究竟有多大,引起他在中国实地对这些技术干部的怀疑。好像日军总是势如破竹般地进攻,对方总是阻挡不住攻势,但这就能说明是节节胜利,是所向无敌吗?如果过去的战斗是连续的节节胜利,那么柳林镇的胜利,也只能是老调重弹了。这些所谓的“大胜利”,很值得怀疑。面对的是一个来不及防御,或者手无寸铁的民众,过去的胜利,会不会是侥幸的?

关闭城门前城外向城内挤,或者从城内向城外拥的中国人排着长长的队,他们从日军岗哨前经过时,岗哨和维持会的巡警对排着队的人群一个一个地对照良民证的照片检查,无误后才放行。

在被占领区,中国人是没有通行自由的。

兵器库宿营地占据着城内一角的一座相当宽敞的大院子,是一个富户的院子。

主妇很年轻,没有在脸上涂抹黑灰。她穿着很长的衣衫,一双三寸金莲上打着裹腿布,走起路来外八字,左右摇晃着。滑稽的是她嘴上叼着烟袋,一口一口抽,边抽边指挥着下人挪放一些杂物。她的丈夫看上去近四十岁了,人显得很老,是一个被太阳晒得抽干了水分的小富裕户农民。

带领入住的中国人讲,他的妻子是花钱买来的,在十三四岁就结了婚。

入住后,八木下弘看了一些外围环境,发现驻地附近有个市场,即所谓的露天集市,是各色人员混杂的地方。这里往来着从城外运进蔬菜等的独轮车,高声吆喝,招徕买主,狭窄的路上人来人往,满街是人。

市场的边上有个教会学校,已经关闭了。这里也有一面很大的星条旗竖在门上。

有一处像小学校的地方,八木下弘贸然进去拍照。发现校园里聚集着很多人,像是在搞什么节日活动,戴着假面具,一圈人在跳舞。八木下弘举起相机拍照,一群人来到他身边围观,像是在评论。

八木下弘指着戴面具的中国人问话:“这个的什么?”这些人看着他指着大头娃娃脑袋,好像是听懂了,回答说:“是个大圪脑。”

八木下弘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估计是说舞蹈面具像大水泡,可能相当于日语中所说的“丑女人”“尖嘴小眼鬼”之类。八木下弘露出了开心的笑容,他忘记了是在战地,他不是作为一个日本兵,而是作为一个战地记者和老百姓进行交流。

他感觉更像一个“大疙泡”。

学校场地上大头面具们继续在跳,很夸张的一个一个大头,面部表情乐呵呵的,大头们有的脖子上挂着红绸布,有的手执扇子,有的做出一些搔面搔耳的动作,还有两人嬉戏,追逐,动作夸张,不时地互相穿插。

一位老者走过来面无表情说:“这是在排练舞蹈,欢迎日本军队占领中国打了胜仗。”

八木下弘抬起头看老者,老者一脸平静。

没有人能窥出老者此刻的心境。一天中最后的霞光照亮了西天天际,高处的云霞衬托着一群飞翔的鸽子,鸽子绕着就近的天空飞翔,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合乎情理的,所有的事都不懂设防,这真是一场毫无道理的战争。

此时,老者和八木下弘周围传来“咚咚锵,咚咚锵,咚锵依锵咚咚锵——”

第三十三章 年

民国二十八年(一九三九年)的腊月,黄河里的炮弹消停了,潼关城里的婆姨们开始忙碌过年,尤其是那些初嫁的女子,因为战争慌乱得只顾得上躲避,现在要过年了既要预备夫家的过年食品,又要到娘家去帮助干活。

腊月廿一、廿二的时候,家家户户必用麦粉炸成花样的馃子,红的名为牡丹,白的则称莲花,预备过年时请客之用。大户人家炸馃子数十斤,穷困人家也必炸几斤。廿五、六、七三日,各家就大做麦食,有些人家做二三百斤,作为正月初十之前的食粮,他们大概在正月初十前不再做馍了。

桃花和程旭亮在腊月二十二举行了简单的婚礼。本来要正经八百去芮城娶亲,一等再等,战争始终让桃花回不去。

一身红的桃花一脸的甜意,潼关生活一年多了,就等这个良辰吉日。新郎官程旭亮用邮局的废旧报纸把老屋的墙糊得花红柳绿,忙碌几日后,临近喜日子,邮局同事送来了绸缎布匹,这时候大伙才发现墙上的报纸全部是关于战争的消息。桃花不认识字,呆呆凝神望着报纸上的图片,字写了什么内容她不知道,凡是图片上有枪炮子弹不吉祥的,她拿剪刀用红纸剪了花朵糊在那些图片上。

张子民让大锁子、兰子和蕙子用红纸黑墨写了美好的祝愿:花好月圆、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等等,写满好看字的红纸,菱形、长方形,大小长宽不等,微风过去,它们飘飘拂拂在他们手里,如喜悦的精灵跳跃在潼关的大街小巷。

绿萍和孩子们一起把祝福贴在程旭亮家的屋门前、墙壁上。红红的对联配上红灯笼等于是和新年一起过了。桃花端坐在炕上,看见绿萍来了急着要下炕招呼,绿萍说:“端端坐着当新娘吧。”

绿萍送桃花一只别致的发卡,桃花害羞地插在头发上。新郎官程旭亮牵了一匹马迎娶新婆姨桃花,一干人簇拥着在潼关大街上走了一圈,算是迎娶回来了。张子民已经等候在屋门前,此刻他是德高望重的证婚人。

张子民说:“婚姻是人生最美好的一部分开始,程旭亮因为桃花的出现,后半生的帷幕,终于有了一个亮堂的开篇。祝福你们相亲相爱、和睦白头!”

程旭亮招呼大家吃面,吃面,取意是百年好合、长远永久之意。

结婚的第二天桃花就来教绿萍做面食,因为孩子们多,绿萍想多做一些面食,一来是想过罢年炮弹又打过来好有干粮带着逃命;二来是做一次就多做一些,还想给张四水一些,他婆姨疯得不着家。说来他儿子的死也是土匪认错人了,否则自己家儿子和女儿都不知道哪个要丢了,这件事一直是绿萍的心病。

绿萍做了枣糕、油包子、菜包子、汤包子,及专献各种神佛所用的面兔头(献土神)、谷集(献天地)、麦集(献灶神)和用大小的馒头堆成的馄饨山、粉元宝、面猪头(均献财神)之类,廿七、八两日,则烹调各种肴馔,以备在除夕后的日常食用。

绿萍给张四水送各种麦面包子,张四水的疯婆姨咬着指头在门槛上倚门站着,张四水不在,疯婆姨夺过包子顾自大口吃。

绿萍说:“你啥时间能好了?你好了家就像家了。苦人儿啊。”

张四水婆姨边吃边笑,眉眼被笑牵扯着朝着一个方向去,看上去表情狰狞。绿萍长叹一声往回走。

潼关风俗,年底并不谢年,然在腊月廿三送灶神时,每家准备面猪羊,颇为隆重,而欢送灶神时,据说必念着“好话多说,坏话不说,下年来时,金银财宝多带些”的送辞。因了民间以为是日灶君升天,向玉皇大帝报告其所司住户的善恶,说这些话时如同面见灶君,说话的方式也必须认真。

准备好祭献供品,绿萍要孩子们都过来跪在灶神前,绿萍教孩子们说要说的话。

孩子们朗朗诵念:“好话多说,坏话不说,下年来时,金银财宝多带些。”

说完此话,兰子带头笑,可能是她觉得太假了,只有笑才好缓解她心里的玩儿心情。蕙子很羞涩地跟着笑,还不时拉兰子衣角一下,不让她嘴张太大,兰子的嗓门总是高过所有人。

真是两个性格完全不一样的女儿。

兰子剪了一个短发,蕙子对自己的发式有自己的主张。绿萍习惯地将蕙子的小毛角发辫扎在耳朵与眉毛的前上段,也就是鬓骨的位置,蕙子要绿萍扎一朵粉花在发辫上,这样,蕙子看人时就有几分羞涩露出来。

年关了,邮局开始准备对联,因了邮局的人多,还有一些客户,写对联也是一项重活。张子民在邮局铺开桌子,方近的人都来求对联,整整要写三天,甚至陆陆续续要写到除夕前一天。

腊月二十八一早,绿萍在床上“哎哟”一声,等张子民听到声音走过来,床上传过来的声音已经变成一个特别洪亮的婴儿在哭喊,是一个男娃,他如此神速降临到了人间。

接生婆到来时,绿萍已经把自己收拾干净,襁褓中的儿子也已包裹好抱在怀里,她的脸上红通通的,头发被汗水打湿成一缕一缕,舌头打着响,似乎是在和新生儿说话。

兰子说:“和兔子一样?”

绿萍在兰子头上轻轻打了一下说:“当大姐的怎么这么不会说话,你生下来也是这个样子。”

新生儿的胞衣放在一只小巧的铁皮桶中,绿萍让张子民去埋掉儿子的胞衣。这件事绿萍一定要张子民亲自去做,有些接生婆把孩子胞衣卖给一些富人吃,他们认为吃新生儿的胞衣是大补。兰子和蕙子、大锁子执意要跟着去,甚至跑在了前面怕被撵回家。

风席卷着腊月里的潼关街道,有些颗粒状的雪粒开始由着风带着落下来,张子民和子女们往山麓的最隐处走,高大的松树和多种不知名的薪木巨树萧条在风中,风打着呼哨掠过。

在一棵粗壮的老松树下开始刨土,寒冬腊月天,土厚处也冻得实,䦆头刨下去土地上现出一个白印子。兰子指挥蕙子和大锁子,要他们捡拾来柴草,兰子口袋里居然装了取灯(洋火),在她准备点燃的一瞬间张子民抓过兰子的取灯,警告兰子说:“你没有看见风很大吗?风会助火把整座山烧掉。”

风越来越大,风让冬天有一股利索劲儿,什么都可以被卷跑。

西北风碰触到山的肌肤就锩刃了,一䦆头一䦆头刨下去,最下面的土是柔软的,张子民把小儿子的胞衣放进去,然后用土覆盖上。做好这件事情后,突然看见有一股山溪的冻水宁静得像一条玉带,令人暗生欢喜。

他领着孩子们走到冻水边,找来一块石板,要兰子坐上去,张子民轻轻送了一下兰子,她呼啸着滑往远处。兰子是最胆大的一个,脑子里常有一些奇思怪想。兰子让蕙子和大锁子坐在石板上往下滑,他们玩得热闹,在孩子们的热闹中,张子民望着远处的黄河,河面上蒸腾着的岚气滚扭在一起,多么好的山河,更远处的山青得比丹青妙笔下的画作还要逼人眼目。

孩子们在冰上玩得小脸通红,永远也没有玩够的时候,张子民吆喝他们回家,告诉他们妈妈一个人在家,还有刚出生的弟弟,想起刚出生的弟弟,兰子挥挥手喊他们走。

腊月三十,贴了对联,安罢神祀,全家一起吃“钱串子”。

钱串子是用馄饨和挂面同煮的食物。还没有出月子的绿萍开始下地包馄饨,实在是怕她落下月子病,兰子学着包,很快兰子的馄饨包得又快又好。

闲不下来的绿萍几乎一夜没有睡觉,五更天,不知道是谁家的鸡打鸣,绿萍缝好孩子们的衣裳,挽了结咬了线,起床洗漱开始接神。和当地人接神比较他们简单多了,只能算是一个仪式,既不复杂又不仔细。

接罢神,兰子、蕙子、大锁子、锡锁子穿好新衣裳,绿萍把早准备好的红绸布花扎在兰子和蕙子头发上,小五子拇指粗的一缕头发上也扎了红花。院内,提前由程旭亮砍回来的柏树枝被点燃了,张子民拿一束稻草点燃,送到各房间去熏烧,按照当地风俗也可驱瘟神。

潼关城的新年,街道上到处是看赌博的人群。

赌博在潼关新年里一直很盛行,大街小巷,因为休战,有成群的人顶着冷风聚看打马吊、掷骰子,或押宝。

此时兰子头上的红花早就不知道丢到什么地方去了,蕙子的还在,大锁子和锡锁子跟屁虫似的跟着两个姐姐。大街上看见大人们赌博他们想凑过去看,被兰子呵斥了回来。兰子教他们玩一种“天下太平”的游戏。这种游戏玩时嘴里一定要口念“天下太平,你输我赢”。这也是咄咄怪事,既然是祈祝“天下太平”,那么干吗还要诅咒“你输我赢”?

第三十四章P屋

冬日,黄昏拘谨得像是一个陌生人。

汾阳城的行人越来越少了,两旁林立的店铺关上了大门。城外疾驰而来了两辆卡车,那些碾过的明明暗暗的声音,以及腾起来的尘土正在不知不觉地散开。一辆满载粮食的卡车先入城开过来。车上车下都是尘土,看上去好像是经过长途跋涉很艰难地才到这里。在米袋的垛子上,坐着十几个女人。接着又一辆卡车,车上拉着一些武器还有一些女人。看不清女人的脸,似乎她们是一样的,只是武器中的一个个影子。

日军部队盼望已久的补给卡车终于来了,妓女、大米、机枪一同闯进来。

卡车走过时,城门笨重地合上了。

川端康杰从步兵团到武器库找八木下弘,那张被黄昏模糊了的脸有一丝喜悦挂出来。

黄昏默默地注视着每一个注视着夜幕的脸。每个人的内心是骚动的,而呈现出来的面部表情则是复杂而焦虑的,一个即将发出的盛大邀请在等待着他。

在离开日本内地向中国北部战地出发的时候,联队医务室就曾向每一个士兵发放了装有“性秘膏”和“卫生保险套”的卫生袋,是预防传染病用的。卫生袋的外部印有使用说明,说明告诉了不用此卫生药的可怕后果。

军医伊堂修一要求每个人带好自己所需要的“卫生保险套”,此时,士兵是没有羞耻的,每个人都在炫耀着自己的剩存。

为了避免尴尬,八木下弘装着回头寻找什么,其实是想窥视一下那些先到中国的日军老兵房间,看到有几个三十五六岁的老兵正在聊天。有的盘腿而坐,有的横躺竖仰。从面孔上看,他们都已在日本国成家,对男女之事似乎有过人的理解。看着外面等待出发的新兵,他们的聊天马上就变成了粗俗淫猥的下流话。

“喂,你今天去逛了吧?”一个人说。

“没,我没有去。”

另一个说:“别说假话了,女郎屋的小原佳子说你去了呢!”

第三个人突然把手插入裤子,一下子掏出自己的家伙,兴奋得近似傻瓜地说:“你们看,我没有去,它有的是力量吧!”他边说边大笑起来。

士兵之间竟然不知羞耻地公开这样说话,真让人难以置信。

听军用文官胜村阳太讲,汾阳的慰安所分为“军直营”“军专用”“军利用”三种。“军直营”是由军方直接经营,这种情况是很少很少,“军专用”是“军督民办”,只限军人光顾,“军利用”是民间的色情场所,也就是妓院,但是却开放给军人使用。这三者之中,以“军专用”的慰安所,占了大多数。

和战争比,经营慰安所是一桩稳赚不赔的生意,“军专用”的慰安所背后是皇军高层的随军到了中国的亲友所开办的。至于经营“军利用”的,也有中国高级汉奸之类的在内,毕竟,由当地的人去找女人当娼,比由日本人去找,来得更有效率。

陆军和准军事人员进入军士的“军直营”,士兵和准军事人员的票价是两日元。日本人的慰安妇收费两日元,朝鲜慰安妇一点五日元,中国慰安妇一日元。朝鲜和中国的慰安妇是进入不了“军专用”和“军利用”的,只能在“军直营”接待士兵。

部队承认的妓院总是跟着部队一起行动。军方把这件事明朗化的结果就是,士兵对脱裤子一事没有了羞耻。

不被掖藏起来的隐私是轻佻的,其间流露出的情绪是急迫的,使得一些平常不易察觉的细节凸现,比如依次排列的士兵番号会让靠后的人对靠前的人充满了羡慕,士兵的情绪被这些数字影响了。

按照数字前后排队出发。

慰安所,是一片木造简易房,四周是围墙,远处望去,像是一片仓库。

墙内,是连体简易房十间一栋,共有十栋,还有一栋是管理处。

各房间有板门,门上写着房号,进去就是床,每间有扇三十厘米乘五十厘米的小窗。玻璃奇特,下面三分之二是毛玻璃,上面三分之一是透明玻璃。

在房间内,写着慰安所的各项规定,其中只字不提“慰安妇”,而以“女招待”代替。

有一些职务的直接进入了“军专用”,士兵们都在“军利用”前排队。代表数字的每个人有着前后顺序,也许一走神使他们没能摆脱一拥而上的混乱,那个最靠近前面位置出现了拥堵。层叠挤拥之后,后来者居上加速了迫不及待的蜂拥,后来者开始不停骂娘。

八木下弘进入一个有六块榻榻米大的房间。炕上铺着席子,有套花里胡哨的被褥。地上有一盘火炉,屋子里感觉很暖和。

房间里倒也像是女人过日子的样子,除了五颜六色的被褥外,还在枕头边的花瓶里插有两枝塑料花。有两三块彩色毛巾搭在晾衣服的绳子上,墙上挂着鲜艳的和服,还贴着日本明星的招贴画。的确,有了女人,屋内的空气都会变得柔和。但这种氛围仍难以使人摆脱不安和鄙视的心情。一个擦着厚厚白粉的约三十岁的女人死死拉住了八木下弘,一同进来的有培训文官藤井冥夜和前任军曹胜村阳太。三个人将在一个空间剥掉羞耻共处一室。

八木下弘无意抓了一下胸前的项链挂坠,烫手似的,他丢下两日元掉头就走了。

回到宿营地,感觉黑暗中有一双眼睛盯着他,循着黑暗而去,是房屋的主人。狐疑的目光,表现出一副谦虚的样子,一口一句“太君”,似乎在中国人眼睛里所有的日本人都是“太君”。

八木下弘想起了张子民,他需要把内心疑惑释放出去,今夜,他要写一封信给他。

子民:

你好!

芮城一别,我现在已经到了汾阳城,可能要住一段时间。一路上发生了许多事情,发生的事情出人意料,又都在意料之中。

部队已经几日没有补给大米了,能够补给粮秣,究竟要等到何时?我们每天都吃掺和了稗谷的小米,硬得像石头的死面面包。补给线延长到今夜,卡车拉来了女人和供给。

芮城见面时,我的心情很激动,有许多话要和你讲,当时的情形我能够保持的状态只能是假装不熟悉。军人的规矩,凡是不把情绪控制作为理智的人,一定会很文弱,而且因为崇尚骄奢最终会导致卑鄙自私,堕落到极点。即使有勇气与节制,也难免遭世人的唾弃。

你一定在怨恨我,你的怨恨有你的正确。

绿萍好吗?我迫切想知道。如果她真是你的妻子,我是祝福的。在离开奉天时我伤害了她。伤害在很大程度上源自我自身的文明程度不够和教养的缺失。我将用一生的洁身自好来赎罪。

奉天回到国内,当时在日本有一句狂热的名言,那就是要征服世界,一定要先征服中国,中国有着庞大的人口,有着丰富的资源,如果日本能够吞下中国,甚至能够统治中国,那日本就会获得无穷无尽的资源和近乎永无止境的人力。

从这一观点来看,天皇的决策是对的,天皇总是眼高于顶,他认为自己能够统治几亿人口的中国,也许他受到了满清的启发,认为满清政府可以做到这一点,为什么日本天皇做不到?

一场解放中国的战争变成了一场侵略战争。我们是以解放者的姿态进入中国,但我们却在中国犯下了错误,不仅没有给中国民众带来所谓的共荣,反而带来了失望。

天皇让日本民众万众一心,杀戮也会让中国人万众一心。

一旦中国的民族意识出现了高度的统一,等有一天中国由一盘散沙变成了百炼金刚,对于天皇来说原本就是不希望达到这一结果,它会降临吗?

今夜,所有士兵都去寻找情欲了,在战争杀戮和破坏的空隙里,我相信男女在刹那间的会面也可能产生感情,但慰安所绝不会。

军队和批准的慰安所之间的这种割不断、切不开的罪恶的渊薮关系出现在我面前,我只有惊叹而已。慰安所,在军队里简称“P屋”。把慰安妇叫作“P”,这是大兵中的习惯用语。为何称作“P”?我真是没有刨根问底深抠的勇气。妓女在英文中叫Prostitute,取其开头字母P,大概就是这重意思。在这些随军慰安妇中,有日本P、朝鲜P、满人P、中国P之分,有严格的等级序列和规格划分。最上等是日本P,其次是朝鲜P,再次是满人P,最下等是汉族人P。这是日本军队中种族歧视观念的突出反映。不仅慰安妇有等级序列,配备的翻译也有同样的种族差别。最高级的是日本翻译,其次是朝鲜人翻译,再次是满人翻译,最低等的是汉人翻译。

我们总是宣扬说“同宗同源”的文化,可为什么现实世界会出现这么多等级?

慰安妇的等级序列也好,翻译官的等级差异也罢,是日本军队中,不,是整个战争期间的日军所弥漫的种族偏见的典型。

在汾阳的军用P屋,我没有搞清屋主是日本人,还是朝鲜人,人数仅有三四个。她们至少担负着解决一千多大兵的性欲问题。

被征召入伍的牙科医生,一个一等兵告诉我,士兵中的性病多得使部队中的军医(多是妇科医生)感到吃惊。其实他们发放的有保护措施,因为战争,这些大兵带着自暴自弃的情绪不去用它。

大兵和军用慰安所有一种割不断的关系。我不否认,但我是逃兵。原因不仅是对P屋有偏见,还因为我不能接受共同行使禽兽欲望。我认为,必须承认,她们是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的牺牲品。

今天无意听到了日本慰安妇,在日本军国主义宣传机构下,把进入中国当成了“报国”,这也让我很吃惊。

事实上,从幕府末年至大正期间的一百年间,日本女人向来有远赴海外当娼的传统。说到这里,就说到节骨眼上了。“女人用出卖身体收薪水,那又有什么罪恶可言呢?”这也是日本右翼分子的说法。不消说的,如果欺凌这些大和民族的慰安妇,她们会有合法途径,做出投诉,欺压者会负上政治和法律上的后果。慰安所的人当然没这么笨,去克扣大和慰安妇的薪水,但是对朝鲜和中国妇女就不一样了。在日本,军人的政治地位高于一切,连政府高官也不放在眼里,谁会为了一些次等民族的慰安妇,去和高高在上的军人过不去呢?在日本武士为领主、大名家服务是“奉公”,仆人为主人服务是“奉公”,从这角度看,女人出卖肉体,如果为了尽孝道,例如供养父母,以及为了国家,也算是“奉公”。

这是人世间最丑陋的事。

子民,这封信依旧无法寄给你。

八木下弘
昭和十四年

第三十五章 被击中心脏的疼痛

月亮从山背后跳出来时,如一团火球,所有人的脸上荡起了一阵看不见的小风。真是让人心旷神怡的夜晚啊。走在汾阳大街上,突然听到了日本歌曲,如果在一个地广人稀的地方,真想对着苍天旷野唱这首歌:

樱花啊,樱花啊,

阳春三月晴空下,

一望无际是樱花。

如霞似云花烂漫,

芳香飘荡美如画。

歌声流出的地方是一间“大和咖啡屋”。八木下弘约了川端康杰一起去喝一杯,最近几日他发现川端康杰情绪十分低落。咖啡屋内零零散散坐着几个士兵,服务小姐穿着和服,久违了的故乡感扑面袭来。这首歌记载了成长岁月说不尽的春天。

战争让物价飞涨,咖啡屋内物价也很贵,啤酒一元两角一瓶,汽水四角一瓶,咖啡三角一杯,柠檬水两角一杯,罐头类更贵。点了咖啡和清酒,还要了一份比萨、一份牛扒、一份沙拉、一份秋刀鱼。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来时,刚才还亮着的天光,现在看上去一切已然是模糊轮廓,那些老房屋和老树,像天地间的一个青墨色的符号;再深深望一眼,留声机播放的歌声中恍惚是在札幌的一个小巷。

有一年春天妈妈领着八木下弘和妹妹八木野土香在札幌的一家照相馆照了一张照片,正是樱花盛开季节,樱花开时刚好是多风天气,片片鲜绿艳红。清风摇曳樱花枝梢,樱花不是整朵整朵落下来,是一片一片,零碎樱花遍地飞,如樱花雨,每一阵风吹过都挟着樱花的香气。妹妹八木野土香满脸满身都被樱花掩着,如同穿上了一件樱花衣。妈妈说:“花瓣由白转粉时,便是樱花祭到来之时。”

川端康杰依旧不说话,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八木下弘问川端康杰:“为什么神色黯然?遇见了不顺心的事情了吗?”

川端康杰转回头说:“福田润死了。”

八木下弘一时茫然。

“他死得很奇怪。死在城市边的一个臭水沟里,我想一定是汾阳城里的老八路杀了他。”

最近汾阳城日军驻军第二机关枪中队派人来修九二式重机枪枪架,岸田枪工长和大久保枪工都说不熟悉重机枪而溜掉了。这些武器在中国居然还没有使用过,还没有杀过人就出现了故障。没有办法,八木下弘只好自己来检查。送来的人说,枪架高低微调部分有了故障,操作不灵,子弹出去会偏离目标。那个目标命中对象可不是石头。孤军作战几日,好不容易才把微调部分给分解开。居然是因为里面积满了尘土,转轮筒不动。八木下弘用主轴清洗剂洗掉泥土,再装起来,修好了。其他弯曲了的地方,用金属棒敲直,大体上也修得差不多了。

福田润死亡的事他并不知道。

最近几日部队气氛突然紧张,是否和福田润死有关?二人一时无话。

两人不说话只是闷声喝酒。八木下弘试图理解或者想象福田润死亡的状态、死亡的感受,想起福田润杀人的样子,突然被死亡的恐惧笼罩了。

既然死亡是不可避免的,生存的意义在哪里呢?既然此生的荣耀和耻辱,世人对战争的赞美和辱骂,都是战死后所不能感觉得到的,现在的选择还有意义吗?士兵为天皇而战,此刻的福田润是英雄吗?死亡有再生意义吗?

“世界除了你加在里面的意义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意义了。”田中敬一说过。

几杯清酒喝下去后,川端康杰痛苦地说:“很多年前,父亲告诉我‘你祖父死了’。这个消息顿时使我陷入尴尬,很小的时候我对死亡没有害怕,死亡就像一只鹦鹉的两只眼睛,一只睁着时,另一只需要休息。面对祖父的死亡我居然笑了。我不喜欢把感情变成仪式,用仪式的程度来判断感情是不正确的。笑是因为我觉得死亡并不可怕。许多时候人们把所有的仪式叫作礼貌,比如在死亡面前假装礼貌的悲伤。现在看吧,死亡在战争中出现了,我居然开始害怕死亡,也发现死亡是一件比较大的事,和选择不一样,假如死亡让我成为家族记忆,可我对祖父的记忆几近于无。来到中国的战场上,我开始有了死亡的恐惧,才知道死亡是最没有礼貌的悲伤。”

八木下弘静静地听川端康杰说。想起在妹妹婚礼上,那时川端康杰的表情是轻松的,是鲜活的,也是礼貌的,他内心有窃笑,有语言和心情之间对应的关系,是喜悦再现脸上。来到中国战场上对中国女人的轮奸,他是没有羞耻的,没有尴尬。可他现在讲死亡的礼貌不是悲伤,是恐惧,难道是恐惧让他褪掉了裤子?

川端康杰突然哭了,眼泪放大了他的悲伤。

“川端野土香参加了女子挺身队,为报效天皇来了中国。”

八木下弘惊讶得张大了嘴。

川端康杰说:“我在女郎屋(慰安所)听说了,她已经来到了山西,她去了一个地域称上党的古城:长治。”

也就是说妹妹报效天皇来中国安慰日军士兵了?!

八木下弘无力地问:“知道来了多久了吗?”

川端康杰说:“大约一个月了,但是不知道消息来源是否准确。是和挺身队中被称为日本‘军国之妻’的中村秀子一起来的。中村秀子的丈夫死在中国战场上,她拒绝了日本政府给她的一切赔偿,召集了进入中国战场的士兵的家属,并提出了一个十分匪夷所思的要求,她要求前往中国战场的大兵妻子们,去慰问在中国作战的日本大兵。”

八木下弘说:“你相信这是一场‘家园生存战’吗?”

川端康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在国内时,发生了许多叫人吃惊的事。一位普通日本妇女的几个儿子全部死在中国战场上后,她竟然这样对安慰自己的人说:“我不会哭,是因为这是一场家园生存战;我落泪,是因为我没有儿子可以再上战场了。”她和年轻的日本青年说:“这是一次千金难买的出征机会,为了报效天皇,为了日本万万千千人民的生活改善,你就勇敢地去吧!如果不幸被支那军队抓住了,你就剖腹自杀吧,坚决不能给他们透露一点消息!能为天皇和日本人民做出贡献,毅然自尽是无上光荣!”

为家园生存而战,除了母亲将儿子送上战场外,妻子“鼓励”丈夫以身报效国家的事情也司空见惯。

还记得昭和六年十二月,劲头十足的寒风吹乱了人们的头发,在大阪步兵第三十七联队的井上清一中尉,即将调往中国的华东战区,而此时距离他完成婚礼不过三天的时间。妻子井上千代子的温存如春日嫩柳之美还在眼前春风荡漾,在奔赴战场的前一晚,他还和新婚妻子互相诉说着不舍。可让井上清一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早上一醒来,他就在床铺旁发现了偷偷刎颈自杀的妻子。尸体旁,还放着年仅二十一岁的井上千代子对丈夫的期望。她在遗书中写道:

我的夫君啊,为妻心中充满了喜悦。如果要问喜悦从何而来,那便是因为我能在你出征前离开这个世界,这样你就没有丝毫牵挂,能够毫无顾忌地为天皇效命!

看到妻子井上千代子遗书的井上清一被“感动”得一塌糊涂,当天早上把千代子的后事交给家人处理后,就毅然决然地踏上了计划中开往中国的军舰。

井上千代子的自杀被拍成了影片《死亡饯别》。她的“不畏生死”也获得了“回报”,被裕仁天皇赐尊为“昭和烈女”,被陆军当局奉为“昭和烈妇”,使其获得了日本妇女们难以想象的荣誉。井上千代子的榜样作用是鼓励女性效仿她,由此衍生出“大日本国女子挺身队”。

井上千代子尊贵的死就是明月。

她的死亡引发的“妇女自杀潮”,激励了相当多的日本军人,让他们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背上了一条人命,从而激发出了战争的动力。

这一出乎意料的消息,有点击中了八木下弘的心脏。

人有选择的自由,也要付出选择的代价。川端野土香既然已经做了这样的选择,与她有关的想象都会在女郎屋一层层地放大、变形。

又一瓶清酒开始温热,渺小的蜡烛,摇晃着大于它几倍的光感,《樱花》的旋律惶惑出一种很强烈的模糊感,视觉上开始不习惯周围的环境。有日本士兵走进走出,看到有人和他打招呼,甚至看到有酗酒成瘾的商人。《樱花》的旋律中有舞女动情地舞来舞去,暧昧、沉醉,人越来越多了,又挤又噪,失落、无常、易怒、迷茫。一个士兵冲一个舞女歇斯底里喊叫,混乱中似乎情绪停在一处不走了,没有人能够拿士兵怎么样。

川端康杰站起来,酒精和情绪难以自拔使他东倒西歪。付了钱,看到桌子上所有的菜并没有动,招手让给熟悉的士兵继续用餐。八木下弘和川端康杰走出大和咖啡屋,寒风吹来土腥味儿,于是很清楚地知道这不是札幌的一处巷子。

川端康杰蹲在一棵树下狂吐,一条狗在远处徘徊,呕吐物吸引了它。

酒有胡闹的理由。

川端康杰胡闹着要去女郎屋,也许这样他才能感到生活的真实可信。八木下弘必须把他带回军营,夜静了,脸红头热,步态翩然的川端康杰有可能出现无法料到的事,就像福田润在一潭死水里消失一样。

咖啡屋走出各种各样迷醉的眼睛,远离故土的大兵们此时正梳理着纷乱的心绪,调整着心情,好使自己回到现实,这是最易产生别样情怀的时刻,咖啡屋是战争与人世间的嫁接点。

八木下弘思念绿萍,如果不是为了战争,为了效忠天皇,他不会看见爱情的门又让它闭上,也不会去“破坏”。因为战争,有些爱情好端端就错过了,有过失恋的苦涩,又给了失恋一段伤害,错过的一切不再去想了,这是在战场上,谁都不知道明天和死亡哪个先光临。

想起川端野土香,击中心脏的疼痛再一次袭来!

这一夜,八木下弘梦见了樱花,樱花飘撒的舞姿宁静而舒缓,小鸟的叫声却充满激情。那个小女孩再次出现在虚幻的樱花丛中,她边笑边跑,朝着八木下弘而来,然后说:“有人追来啦!”她还是边笑边跑,似乎永远也走不近。满身阳光,满天飞花,惶惑是童年的八木野土香,又惶惑是花之精灵。睡梦中居然还可以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忧伤和非常奇妙的感觉。

樱花、百草、乌鸦,还有富士山,同时发出一个含混的声音:啁啾,啁啾——

第三十六章 代人写信

民国二十八年(一九三九年)的正月十五刚过,风摇醒了潼关城门楼上的檐铃,城中人便知春天不远了。

出城送邮件的人回来说,冬天已经走了,走过的地方带走了留下的干雪坨子,走在大路上,手可以从袖筒里伸出来,尽管还刮着风,那风的气息却已经带着温润的暖意。

持续几年的战乱最后的结局如何,目前仍难预料,民族、前途和个人命运让许多当兵人蜂拥在邮局,他们想家了,想寄一封信回去。可他们大多都是文盲,不会写信,有的连自己爸爸妈妈的名字都不知道是哪几个字。

邮局就像他们见着异乡的亲人似的,大字不认的当兵人一页信多半用几种颜色写,让人看了有一种时光仓促的感觉。字迹本不很好的一纸书信,内容亦平淡,大意是想家了,不知道战争什么时候结束,等战争结束了就回家。就这几层意思他们都无法表述清楚,来寄信的人都希望看见绿萍。

绿萍常帮助他们写信,听他们讲述完要表达的意思后,绿萍在信笺上写下,然后念给他们听,经过肯定后,一封信就这样寄走了。打问收信的日期,其实那个日期是虚幻的,也许会收到,也许会耽搁在半路上,说不来什么心情,有时候信装进邮筒了,人舍不得走,坐在邮局的排椅上不说话,想象一封信寄回家的感觉。

绿萍抱着小娃子和张子民说:“是不是应该为他们找一个代写信的人?”

绿萍的话让张子民有一种莫可名状的、近似麻木的平静,战乱中实在是不想揽任何事在身。张子民没有回答,或者说是故意不回答。

有一天,邮局门口突然有人摆了一张又小又矮的方桌,桌子上摆放着一本《文学尺牍大全》,一盒墨,两支笔,一沓子信笺,信笺不用时就用一块黄河石压着,以防被风刮跑。

写信的人是一位老者,头戴瓜皮帽,眼睛上挂着石头镜,黑袍,马褂,瘦小的个子看上去有点弱不禁风。邮局门前吃这碗饭不算稀罕,以前在奉天时也常见。

潼关知道他的人很多,都叫他“韩瓜葛”。既然是在邮局门口等待写信,来人就喊他“邮局门前的韩瓜葛”。

韩瓜葛的到来引来一群当兵人找他写信。当兵人多是穷人家念不起书,想谋出路才来当兵。写好的信寄回去也得找人念,穷人家几代人大字不识,并不少见,也希望信上不要出现太多的生僻字,害怕信寄回家读信人不懂寄信人的意思弄笑话。

去年就有当兵人寄信回去,等今年春天收到回信时,看到信上写着:“你在外面保家卫国,家里人忘不了你眉上担负的职责。”回信人把“肩”写成了“眉”,读信人读到此处捂着嘴忍不住笑,干脆就读成了“眉毛”,更有意思的是后面说到日常生活,信上说:“你在外面当兵无论是饭是酒,能吃到一斤的绝对是大吃,能大吃一斤的绝对是心大命大人。”想来是写信人把“大吃一惊”写成了“大吃一斤”。

代人写信既要满足不认字群体的需要,还要不能出现错别字,以免读信人理解错了弄笑话。

韩瓜葛的到来让兰子几个很兴奋,常常围坐在他的周围,在不忙时韩瓜葛也教他们认识字。张子民有时候很好奇走过去拿起他桌子上的《文学尺牍大全》翻看。古代称信件为尺牍,这是一本讲写信格式,文章结构的书,就像八股文一样,有一个固定的规则。除了写平安家信,还替人写“诉状”,求职“履历”。所以,会写信的人还要精通“公文格式汇编”。

这个行业只能勉强维生,遇上逢年过节,往来信件多的时候,一天也能挣上一块钱。张子民一直猜测韩瓜葛是绿萍喊来的,问她,不承认,想来她是怕张子民埋怨她掺和邮局工作。

刮风下雨的日子韩瓜葛就进入邮局躲避,不知哪一天,他的矮桌子摆进了邮局大厅,这下好了,日晒不着,雨淋不着,到了闷热的夏天邮局大厅还有“穿堂风”,比其他地方凉快。这样的结果是,韩瓜葛就像邮局工作人员似的,上下班很正常,一本正经来去自在。

初夏午后,中央军的守城兵郭正青扛着一袋子地黄走进邮局,多余话不说,地黄放在韩瓜葛写书信的桌子上,砚台和墨和信笺全部被震落在地上,带起来的一股风把信笺吹得四下散去,砚台不经摔,落地就碎了。

郭正青指着邮局柜台后的工作人员说:“找你们的局长,这袋子地黄最好叫他明天就出手,我紧着花钱呢。”

韩瓜葛出溜一下站在郭正青跟前,这时候的韩瓜葛绝对是把自己当邮局职工了,在他的心目中邮局的地位在潼关是至高无上的,没有人能够超越。此时,看上去瘦弱的他一点都不示弱,一手抓着郭正青的衣角,一手指着郭正青的脸说:“这是大清国的邮局,你正眼看看,敢在我们大清国的邮局搞事儿?你是吃了豹子胆了吧?你赔,你赔,你赔!”

韩瓜葛跺着脚,脚的吃重点在地上碎了的砚台旁边起落。

郭正青细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他此刻的本意也许是不在乎或者傻想还真有吃了豹子胆的人。他两手一搂,韩瓜葛轻飘飘被提溜到了门外。回头看地上的砚台,知道是一个写书信的人,毫不含糊,从桌子上提起地黄口袋放地上,抱起桌子走到离邮局一段距离的大街上抬脚跺上去,“咔嚓”一声,桌子腿断了。

战争年代,当兵人的情绪和火炮捻子似的,一件小事惹急了,脾气会很快点燃。他们认为自己是为国卖命的人,任何人都该是他们的出气筒。

郭正青搓着手,刚才的某个细小环节有点伤着了他,看到四下里迅速围观了好多人,情绪一时高涨,走近跌坐在地上的韩瓜葛身边,指着韩瓜葛的头说:“赔不赔了?”

韩瓜葛压着气说:“赔。”

“哈呀,我叫你还想着赔,你这个风过来抓一把的人,心思儿想得怪高。”

郭正青扭腰歪脑在周边寻找什么,发现一截桌子断腿,弯腰捡起。

突然起风了,平地一股灰蒙蒙沙土不知从什么地方蹿出,借着风的启动团过来,一时沙尘乱飞,观看稀奇事的人用袖子挡住了脸,天地混沌,风沙打着脸睁不开眼。听到有人喊叫了一声,风沙中没有多少人觉得那喊叫意味着什么。

一阵子后,风沙驻足了,天空亮丽了许多,有人看见郭正青倒在韩瓜葛一米远的地方,肚子上插着一截桌子腿,一摊子血在地上流动,人似乎是瞬间死亡,又似乎还有一口气,嘴角还挑着一抹趾高气扬。

所有看见的人群定格在原地,韩瓜葛看上去没有挪动的迹象,他认真送出眼睛看着和自己一样蜷曲着身体的郭正青,方才还胆气逼人的郭正青鼻息里冒出的那股杀气断了。

难道是老天收走了这个人?

当兵人迅速包围了邮局和邮局以外的街道上站立着的人群。

一截桌子腿要用多重的力才能插进肉里?

何况桌子腿本来是死者手里的武器。

韩瓜葛被带走了,带走时人软着,骨头被抽走似的,没有二两力气。

邮局西边有一爿小小的文具店。张子民带着兰子和大锁子买文具,识字不多,文具变着花样换。风沙起时,他们又走进一家卖米店,添人增口,半月就得买一次米。张子民要大锁子看人家如何用一只家织布口袋牢牢接住哗哗流下的米,看明白结果后,大锁子撑开口袋接在扁平出口处,米倒进去时因为口袋偏离撒下一些星星点点的米粒,兰子蹲在地上把撒落的米归拢好,然后一粒一粒捡起。

张子民和大锁子说:“你有一天能够单独买米买面了,爸爸就高兴了。”

店家把买下的米用麻绳扎住,要大锁子扛着,兰子却喊着自己扛,十四岁的女娃,个子超过了绿萍,既然兰子要扛就让她扛吧。这时间外面的风大了,风劈面蒙在脸上,兰子迈出粮店的脚又缩了回来。

风终于住了,走出门时看见一队士兵走过去,走往邮局方向。他们跟着走,看见邮局外的街道上围着一群人,从人群的缝隙看见了地上的韩瓜葛和郭正青。有担架抬过来,郭正青被抬上去,两个兵拽起一摊泥似的韩瓜葛拖猪一样拖走了。

大概真是上天旨意,无论人情还是地理,有那么一种现时的存在,摆在面前的事实让张子民糊涂了。

韩瓜葛握笔的手和他的小心性,对一个人下如此重手,谁都不相信。

张子民也被带走了。

这些都不奇怪,奇怪的是韩瓜葛承认是他杀了郭正青。

韩瓜葛说:“杀人没有理由,只是争执把事情一步步推向了结果。”

给谁说都不会相信是韩瓜葛杀了人,软泥一样的人。

张子民说:“你没有杀人对不?你没有力气杀,因为你还有没有实现了的事情,比如你就想成为邮局的职工,赚一份工资,你心高着呢,怎么会杀人?”

韩瓜葛把眼睛挪向张子民,心里七上八下,突然地他抡起拳头照着自己的胸脯给了一拳,这一拳很重,但是力道依旧不够,或者说不够杀一个人的力气。

韩瓜葛说:“一个有学问的人,替人间行善,不会指桑骂槐寒碜人,更不会拿手抓人,拿脚踢人,那些没踢着人的把鞋子脱了,用鞋底子一下一下抽人,虽然他总是十有八九抽空。我最恨的还不是他们,我恨那些看热闹的人,他们不拦挡,不怀好意看,真是老天帮我大忙啊,就算是死也知足了。”

张子民知道韩瓜葛什么都不会说了,他不说一定有不说的道理。

掌灯时分有人开门让张子民出去,韩瓜葛继续留着,告别时张子民居然看见韩瓜葛的脸上挂着神秘的笑容,是满足,是踏实。张子民拿手按住胸口,像是吃了一只兔子心,韩瓜葛神秘的笑让他顿生疑心。

张子民被领到李双旺办公处,他很不高兴地指着张子民说:“你怎么总惹是非,你那邮局里一定有什么东西藏在暗处,这回事情大了,那个韩瓜葛手没有二两力气居然承认杀人,那是我的兵,没有死在战场上死在你的邮局门前了。你要我怎么交代我九泉下的弟兄?”

张子民说:“事不由人,天王老子也干瞪眼。”

李双旺说:“你是想糊弄一回是一回。潼关街上抬头不见低头见,日子长了,你也许不是坏人,但是你下边的人里绝对有问题,我警告你,你也别庆幸,你已经给我添了大麻烦了。”

张子民突然软下话说:“韩瓜葛是不是得顶命?”

李双旺说:“他妈的,顶命都便宜了,我都想千刀万剐他。”

张子民说:“人肯定不是他杀的,他知道是谁杀的,但是那个人一定找不见。”

李双旺一时来了兴趣,他不相信屁大个潼关城找不见这孙子。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张子民其实是想延长一段时间留住韩瓜葛的命,可是他实在没有想到最后成了韩瓜葛的仇人。

第三十七章 琐碎

土地饮水的姿态和婴儿吮吸母亲的乳汁一样动人。

雨落前夕总有大群的燕子从银灰色的天幕穿飞下来,用矫健的翅膀,把雨的消息剪落在人们张皇失措的目光里。

当雨水或者河水在田畦里积成一块块晶亮的镜子,一些平常躲在草丛中的鸟儿,总会喜不自禁地逐水而来,它们在水面上衔水而去,轻松而鸣。雨水过后,在太阳的笑容里,土地上的庄稼喝饱了雨水开始慢慢成长。

在汾阳驻守的日军山口战斗部队,在春天的傍晚伴随着雨后清新的空气回营了,留守在汾阳城的长谷川枫部队因山口部队的到来,一部分补给人员将要转移到汾阳城外的西关,一个叫大向善村的地方。

山口部队在吕梁打了胜仗,日常排练节目的“大头娃娃们”要热烈庆祝了。雨晴后的汾阳城广场前,部队演习刚结束,大头娃娃们敲锣打鼓进入了汾阳城中心广场。

表演者套着大脑袋,身子前后是一个纸糊的驴头驴尾,只是驴没有腿,是两片布围帘,看上去就像大头娃娃骑在驴背上。

八木下弘拿着相机要给大头娃娃表演者照相,大头娃娃们盯着镜头笑。军官们落座后,山口开始训话。声音被风袭击得四处漫无边际游走,但是入了耳朵眼里的断断续续还是听清楚了几个字:“皇国兴废,在此一举,诸君努力!中条山的八路,很快都叫皇军消灭了!皇军要把山西,建设成王道乐土,记住,我们是为了家园生存而来!”

八木下弘想:说真话、说大话的山口。

接下来是举行军旗授旗典礼。

大头娃娃们开始表演。以舞蹈为主,逗趣为辅,男女拉开架势。男大头喊女大头:“白脸脸转过来,毛眼眼看过来。”

女大头绕场跑,男大头满场追,前挡后扑,前腿弓,后腿蹬。锣鼓家什敲得人心震颤,毛驴的屁股上下耸动,像失了火的转盘机枪;男大头像走在雪地上的醉鬼,跌倒爬起;突然又上来一个赶驴人。赶驴人大张开双臂,大趔开马步,前后左右乱扑,像是被马蜂蜇了一般。这时候锣鼓家什不再齐奏,而是一种乐器模仿一种声音,有模仿驴叫声,有模仿山风呼啸,有模拟鞭声,有打雷闪电声,乱糟糟响成一片,整个场子都被卷入一种激越动乱之中。

日军看着半天不知道身在何处、遇见了什么怪事。

在鼓乐声、铜锣“哐哐”敲击中,典礼结束了。日军士兵开始喧嚣起来,他们接下来就要直奔女郎屋了。

八木下弘回到宿营地,有点累,马上要搬家了,委托房东太太帮助洗衣服,给了她五分钱。女人撩了一下头发噘起嘴很不屑地说:“少少的,不高兴。”

也许应给一角钱吧?八木下弘从口袋里又掏出五分钱递过去,女人夺过来,无所顾忌的样子十分可爱。女人和远处的一个家丁说话,音节似乎很短,但是一声笑,带着身体摇动,又分外地长。

四处都是烧火做饭的烟气,呛人的烟气中一个日军老兵蹿出来猛地朝后抱住了女人。

女人挣扎中喊叫:“娘啊,救命啊!”

老兵“哧哧”笑着,嘴里喊着:“花姑娘,花姑娘。”

八木下弘走过去,站在他们俩中间,八木下弘不知道该说什么,所有的难过和忧伤让他的心里泛着苦涩。他所面对的是一个战场上退伍的老兵,地上的孩子被烟熏得不停流泪,伸出手喊“娘”,女人的丈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闪出来,懦弱得不敢上前,只是不停叫着:“太君,太君,太君……”

有几个老兵站着看热闹,不由自主哈哈大笑,很过瘾地笑,很浪荡地笑。

“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在中国人实际应用当中,常常是把老鼠屎比作坏人,此刻的日军老兵,带着明显的挑衅。八木下弘正准备劝他返回时,看到老兵的右臂没有了,只剩下一截空荡荡的袖管。

八木下弘顺势抱起木头小车里的小孩递给女人,要她赶快回自己的房间。

老兵突然转回身用半截胳膊指着八木下弘,这是老兵的荣耀,战争欺凌侮辱了他,战争让他承载了不幸,战争又让他成为一个低贱的人,一个没有羞耻的人,一个飞扬跋扈的人。老兵谴责的目光正一览无余地指向八木下弘,略为意外的是,满脸青筋暴突的老兵突然哀伤地放下了空空荡荡的胳膊。

几个老兵盯着八木下弘看,充满了吊儿郎当的笑,有人在靠近,又保持着一段距离;还有人在远处张望,都哑然于当下发生的事情,在气氛里隐约觉察出周围人在蠢蠢欲动。也许此刻,沉默是唯一的语言,看着女人躲回了房间,八木下弘也转身走开,他并不想和老兵对峙。

晚上吃了顿好饭:豆腐炖乌鱼、葱拌凉菜、鸡蛋汤、大米。值班的炊事兵很卖力气,驻地人要分开了,离别总应该有个仪式。

士兵就着月光喝酒,夜幕下望向远处,可以看到稍微错落着但几乎连缀成片的屋顶,很大,城市在夜的覆盖之下。龟背般森严的屋顶隐含着黛苔色的思乡之情,那是一种隐着的光泽,在月光下悄悄变换着深浅。

熄灯号声响了,没有看见房东女人。没有看见就好,假如出现在视线之下,意味着云会遮挡住天上的白月光。

大向善村离汾阳城大约有五公里路程,用“黄尘万丈”一词来比喻有过之而无不及,浮土有七八寸厚,走路时军鞋埋在尘土中。汽车或马车往来都会扬起黄土滚滚的粉尘,直呛得行人睁不开眼睛。路边的苞米叶子、高粱叶子、大豆叶子、地瓜叶子,还有各种树叶子和草叶子,全都布满了厚厚的土垢。

如果恰巧遇见一只狗蹲在路旁参天的大槐树下,狗甚至不敢张开嘴叫,闭着眼睛耐心等待尘埃落定了,直起腰来再冲着走过的大兵狂吠一阵。

可以想象,如果下雨后,这里浮土将又是一股黏稠的泥浆。

泥泞程度是想象不到的。温度有六十摄氏度,热得受不了,亏得走之前在汾阳城的澡堂子洗了热水澡。

中国人的澡堂子是一个大池子,洗澡的人几乎不用胰子,洗澡的人身体上搓下来的泥吃重,都落在了水底,几天一换的水因为不用胰子始终看上去是清澈的。日本人洗澡用胰子,只要进入水里,先用胰子打身体,一池子水瞬间变成了白汤子,云雾山水一般,一池子水一下就浑浊了。

澡堂子里中国人的表情是复杂的,整个澡堂子可以用两个字概括:绝望。

绝望是没有办法绕道而行。

开澡堂子的和洗澡人敢怒不敢言,只要有日本大兵洗澡,澡堂子一下就泾渭分明了。界限原来不甚分明,可洗着洗着就过了界了。那些想在澡堂子泡澡的人一定得等日本军人洗澡结束才可下水池子。八木下弘从这些人的眼睛里看出来深刻的痛苦,可日本军人是不会在乎他们的痛苦,他们的痛苦离自己很远,甚至不去看他们,一旦看见了,就会发现他们的眼神立时透出任何地方都能看见的那种惊慌。

最近这些人洗澡似乎发生了一些波澜,热气腾腾,无视日本军人似的坐在对面,他们用手搓着身体上的泥孓孓,亮嗓子说话,说一些头头是道的道听途说,走过日军身边时,脚跟也站得很稳当,这似乎又意味了点什么。

踏着黄尘走进大向善村,发现有第二大队长金森少佐交接带来的新兵。大队副吉野英士告诉培训教官藤井冥夜,不必申报兵员人数,以便防备消息传出去让敌人知道我们又添加了多少新兵。大向善村的条件相对差一点,所用水是硬水,一股咸味,要先把水煮沸,放凉澄清后,再加温,才能沏茶。

军医伊堂修一找八木下弘说,从第一军司令部发来一个作战命令,内容就是将军医处手术演习的实施计划拟出上报。

八木下弘疑惑军医处都做了什么,毕竟在汾阳是分开两处驻地。

恰在此刻,文官胜村阳太得了肺炎。在离开汾阳城后,他的咳嗽声昼夜响起。

八木下弘拿着计划陪伴着胜村阳太去军医处看病,顺带着拍几张照片。军医处设在汾阳郊区一处富户人家的祠堂内,社会上流传着这里叫“黑房子”。

军医伊堂修一恰巧不在,另一医生吉森信说,伴随着咳嗽和低烧,可能是肺尖稍有不适,可在下午休息时输一些消炎液体。

有人送来由西村院长和保井庶务主任根据作战命令而策划的上报的实施计划,不看不知道,看后八木下弘一下就愣在了原地。

军人最忌讳情绪突然流露!耳畔想起了田中敬一的话。

八木下弘笑了笑说:“知道了不知道的事,真是给了皇军医学上的试验和鼓励啊。”

这份实施的计划书上写了日军在汾阳犯下的罪行。

八木下弘和文官胜村阳太往军营走时,看见拐弯处在房间左侧的角落里,持枪的卫生兵看守着两个农民模样的老百姓。看上去他们俩很瘦,身穿洗旧的黑衣黑裤,浅口布鞋,头上还顶着白毛巾,双手被反绑着。看不出两个人的年龄有多大,其中一个满不在乎地斜睨着眼看着上方,这个人大脸盘、高个子,有一股英气;而另一个是矮个子,脸色苍白,东张西望,显得十分恐惧不安。

军医们都在说笑着,看样子没有一个人觉得这两个人很可怜,包括护士们在内,至少从外表上看,没有一个人认真地思考过,仿佛是在干着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八木下弘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心里对自己说,作为摄影记者千万不能表现出对中国人过度关怀,特别是在士兵面前。

还是终于忍不住向身旁的医生吉森信说:“这些人确实干了非杀不可的事吗?”

“八路,统统地杀!”医生吉森信笑着回答说,并带着一副你怎么连这个也不懂的讥笑神情。

第三十八章 七零八落

医生吉森信是神官的儿子,是庆应大学毕业生。他的父亲吉森早见对天皇十二分崇拜。吉森早见是庆应大学医学部的一位教授,这位教授是专门研究解剖学的。在芮城就委托伊堂修一找过一些日本人与中国人在人类学方面的比较材料,那时的吉森早见就委托所兼任军医的特务机关,搞到几颗刚砍下的中国人的头颅,交给那个教授带走了。据说在回日本途中经过山海关时,那位教授的行李受到国民党警察查问,被搞得狼狈不堪。

这事是伊堂修一后来告诉八木下弘的。

吉森信看二位要回军营,挽留他们一起吃饭,饭后胜村阳太可输液,八木下弘可作为战地记者看皇军医学解剖。

胜村阳太挪不动脚步,这一诱惑隐藏着悲剧似的激情。

两人留下来草草吃了午饭。

两个“八路”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剥光了衣服,很奇怪,他们身上没有丝毫被拷打过的痕迹,送军医处之前,他们是不可能没有受到审讯的。真是不可思议,难道是试验出了一种用巧妙的方法拷打而不留下伤痕?还是尚未拷打,只用威吓的方法就使他们招供自己是“八路”?

吉森信喊来护士,护士是一个麻醉师,为了练习腰椎麻醉,一个军医从护士手中接过装有麻醉剂的注射器,把大个子弄成侧卧姿势,将针头对准第四腰椎,示意护士一针到位。

“哎呀!还没有消毒……”八木下弘不由得说了一声。

“你见过杀支那猪需要消毒吗?”

吉森信张开大嘴哈哈地笑了起来。

吉森信说:“胜在主动败在被动,胆大赢,怯懦输。”

护士头也不抬毫不犹疑刺了下去。

过了几分钟,为了试试麻醉效果,护士用注射针头刺了刺他的双脚,问:“痛不痛?”

大个子“八路”瞪着暴怒的眼睛,这是他最后一次记下的人世间。

腰椎麻醉的效果很明显,下面将要进行的是全身麻醉。

吉森信取来一个面罩,把面罩套在大个子“八路”的头上,开始了全身麻醉。大个子扭动着身子咳呛起来,周围的军医连忙按住他的头和胳膊。过了一会,呼吸开始变粗,陷入了完全昏睡状态。

首先进行的是阑尾切除,两位部队军医将阑尾找出,进行了切除。在军医切除阑尾的同时,吉森信用手术刀剪断两条止血带扎住大个子“八路”的两条胳膊。在两臂齐胸处,将手术刀深深插入,然后用力将手术刀沿臂骨连皮带筋地一下切开,吉森信踮着脚尖的样子看上去非常吃力。

“在战场上由炮弹造成四肢粉碎性创伤时,这种手术是必须进行的。”

吉森信将上臂骨周围的筋肉全部切开,要求观看的护士用动脉止血钳将血管结扎起来,然后开始用锯子锯骨头,臂骨要尽量在筋肉深部切断,因此需将筋肉大限度地向上推起再行切断后,并用钢锉将断面骨头锉平;最后还要将神经拉出,也尽量从深部切断,这是因为神经露在外面会引起伤员剧烈的疼痛。

有军医将血管缝合后,慢慢松开止血带,确认没有什么出血现象,然后才开始肌肉和皮肤的缝合。阑尾的切除和上肢的截除手术结束后,另外两名军医持刀将腹部正中切开。这个手术是假想日军士兵在战场上腹部被子弹射穿的情况下,进行肠吻合练习。本来这种手术是将损伤的肠段切除,然后将断面连接来进行缝合。而这时由于肠子上根本没有损伤,只好随便切下一段,进行了缝合练习。

切割得七零八落的尸体,不忍目睹。

“勇敢是胜利者最基本的素质。”吉森信异常兴奋地鼓励着。

另一位等待屠杀的小个子“八路”在外面高声喊叫着:

“日本鬼子滚出中国!”

“日本鬼子,你娘的脚指头!”

“日本鬼子,我死了变成厉鬼撕吃了你!”

“老子二十年后又一条汉子!”

愤怒淹没到了他的胸口,他的死亡让医生吉森信直接省掉了麻药,一个人因为反抗,会快速坠入死亡的深渊。

女卫生兵做了一个手势,命令道:“到前面!”小个子“八路”不肯上前。手持刺刀枪的女卫生兵,用另一只手向前推,而他不但怎么也不肯向前,反而拼命向后退着,女卫生兵笑了笑,她已经十分习惯干这样的活了。

女卫生兵满不在乎地对着照射进来的阳光抽了一管空气,扎入对方的血管时,空气慢慢进入了对方的血液。

有的人或许不知道“空气针”为什么能杀人,因为在大量空气进入血管时,因心脏搏动,空气和心腔内的血液稠浊构成大量血沫,在心脏收缩时,这些血沫没法被排出,阻塞肺动脉,导致心率变低,最终可以导致死亡。所以,空气针是对生而无望的士兵一种轻松的就地屠杀手段。

吉森信亲自用两毫升的注射器向实验者的心脏注射了五次空气,可小个子“八路”的呼吸状态依然照旧;女护士用手卡住对方脖子,压迫住颈动脉,小个子“八路”呼吸还是均匀不停。

吉森信要求士兵用中国人解下来的腰带缠在他的脖子用力向两边拉。

站着的胜村阳太说:“不能等了,把麻醉剂注射到静脉里,马上就完!”于是吉森信将剩下的麻醉药用注射器吸了五毫升,从左臂的静脉推了进去,当打进两毫升时,小个子轻咳了五六下,终于停止了呼吸。

周围看解剖的军人开始宣誓:“要为天皇而死,要做天皇陛下的御盾,粉身碎骨心甘情愿!”

一切结束后,留下士兵收拾尸体,所有观看的人愉快地走出了房间。

走出解剖室时,军医伊堂修一递给八木下弘一盒荣誉部队牌香烟,接着又递给吉森信由朝鲜专卖局制造的,带一个竹烟嘴的樱花牌军用香烟。算是对围观解剖者的嘉奖。

胜村阳太留下输液,八木下弘则往大向善村方向走。

走在路上,八木下弘和意念中存在的绿萍讲:

……这不是属于任何人的战争,却总有人为此献出生命。除了对死亡的爱,如果死亡是完美的爱,而且不会——让暴风雨中的疼痛告诉我——死亡让人类对和平——失望。

绿萍说:也正是你们奴化教育,促使着日本法西斯主义的增长,为战争输入了大量狂热分子,给抗争带来了不小的阻力。

你在吗绿萍?

四下里零零散散走着几个中国人,一个黑衣黑裤的小脚老太牵着一个小孩,小孩的嘴里啃咬着一团黑,好像是一块烧烤的土豆。小孩看见八木下弘时咬着食物的嘴不动了,甚至一只狗走过时也站下来。

时间是多么让人悲伤的东西啊,它是那样无情,它让每一个时刻存在,根本无法体会同一时刻不同的生活和想法。

绿萍,我被时间阻挡着,孤独,假如我知道了战争的结果,我依旧是孤独的。

这一夜,八木下弘失眠了。为了能在六点钟起床,又不敢瞌睡,怕一下睡过头耽误了出战部队领兵器。

早晨醒来时,人变得晕头转向、行动迟缓,甚至怎么都打不起精神。真想用自己的灵魂换来几个小时的安稳觉。

他想要给妈妈写一封信,可是展开纸张时,伏案睡着了……

在睡梦中又看见了樱花,零落成泥的樱花,微风轻轻吹过,打得樱花摇摇晃晃起来,樱花落下来时像飞雪,但比雪更多姿多彩。雨随天色消退而密集,樱花在水洼光影中摇晃,一片泥泞的地上,偶尔看见一朵两朵花瓣,它们看上去比绸子还柔软,像水一样娇嫩,像刚睡醒的女孩的长睫毛。地上的樱花已经不再是花瓣的颜色,这是无法靠人的眼睛判断来认定的落樱,它们消失在泥土中,风结束了它们的怒放,在泥土中的落樱,任凭浸濡。

第三十九章 轰

五月,关中平原上耐看的花,就属桐花了。

桐树枝肥粗,树皮青色,平滑,满树冠都是花,像大地上举着的一个个花火炬。桐树的花,繁茂,花期长,形状如喇叭,更像是吹奏着热烈的时令。

小孩子捡起桐花,吸吮喇叭嘴上那一丝甜,像看西洋景似的高兴。张子民和孩子们往城西边的三河口走,去看黄河上游发大水。走往河堤一个高台上,此刻望过去,河滩阔大,空旷,似乎在无限扩张,又有所节制地控制着范围和程度。

此时的河水是静谧的,巨大的静谧,听不见水声,水流似乎移动着,又如同停在原地。黄河在这里有九十度的急拐,没有看到剧烈的水流,河面是平坦的。

黄河还没有涨起来。

李双旺也领着他的家人来三河口看涨河,一家人中有一个小伙子十分扎眼,综合了李双旺夫妻的优点。在三河口碰面了,互相介绍家里成员,李双旺指着很扎眼的小伙子说,是他的大儿子,叫李咏恩,在西安铁路上工作。李双旺看着兰子,兰子突然就长成大姑娘了,又看了看自己的儿子说:“张局长,咱们也许可以做亲家呢。”

兰子毫无顾忌地看了李双旺儿子李咏恩一眼,绿萍觉得兰子缺少女娃家的羞涩,拽了拽兰子的后衣角,兰子越发无所顾忌走近李咏恩问他一些西安城里的事情。

别说是亲家了,看见李双旺都讨厌得想吐。

这时候,水面上竟然过来了一条鞋壳船,很小,一边一个船舱,娃娃身子那么大,中间架板连接,人坐架板上,两只脚分别踩在两边的船舱里。让张子民吃惊的是,一边的船舱里,竟然坐着一个婆姨,多半个身子倾在船体外。

这样的小船,行驶在黄河的水面上,却稳当,灵活,能捕鱼,能运送货物。

更让张子民吃惊的是,坐在船上的人,一脸平静,脊背端直,缓缓从水面上过去了。所有人都看着鞋壳子船走近。

“河水深吗?发大水要翻船了。”绿萍问张子民。她担心这小船的安危。

潼关人有一句话,黄河没有底,大海没有边。

只是这种船,几千年了,就在潼关的黄河上游走,风大浪大自然不出来,此刻出来有一种谜团要解开的感觉。

船推向岸上,后生牵着小脚母亲的手走往城门口不见了。

这时候第一个洪峰涌过来,掀起数丈高的浪,黄色的浪闪耀出明亮的光芒,浪涛声袭来,轰鸣入耳。

远处突然传来嚓嚓声,张子民以为是对岸的火炮声,仔细听又不是,兰子突然指着远处喊:“快看快看,河床涌满了,水长了嘴,开始咬人了。”

岸上的水鸟扑棱棱飞起来,又一个洪峰掀起,上游的干柴随着洪水涌入黄河,甚至有上游冲下来的家畜,一头牛圆鼓鼓漂浮在河水中,接着几只羊,潼关不怕死的人站在岸上捞浮财。

洪峰过去,看涨河的人陆陆续续往回走,张子民一家大小走回邮局时,程旭亮告诉他们,杀人犯找见了,果然不是韩瓜葛,是另有其人。

是谁呢?

韩瓜葛的私生子。

发大水前从马家寨子过来,他娘领着他划鞋壳船过来认爹,自觉承认是自己杀了郭正青。

果然有了谜底。

韩瓜葛是潼关东街识字人,肚子里有二两墨水的人喜欢逛花街柳巷。早些年韩瓜葛在潼关花巷子认识了妓女崔雪婷,两人碰面无非是灯红酒绿、逢场作戏而已。不承想双方动了真情,于是便有了故事。

韩瓜葛不属于那种为女色常混迹妓院的人,只是偶尔为之。

两个人分开时韩瓜葛不知道崔雪婷已经怀了他的孩子,妓院要求崔雪婷打胎,她执意不干,最后带着肚子离开潼关回到马家寨子嫁了一个农民。

韩瓜葛始终不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儿子。他结婚没有多少年妻子就病逝了,无子女,独身至今,始终没有传出风流佳话。他的处世风格一贯把自己看得很重,一辈子就想进公家门端公家碗。他的臆想,实在难以实现。还好,这种想法突然有一天被绿萍看中了,一来,邮局需要做一件善事代替人写书信,二来,孤身一人的他也是一个首要人选。绿萍可怜出门在外的人,也可怜他。

好事做坏就有了后来的结果。

那天风大的时候恰巧遇见姚丰龙在潼关买布,崔雪婷要儿子扯一丈红布、一丈蓝布,婆婆做寿,红蓝布不能少。走过邮局门前看见围了好多人,有人说韩瓜葛惹事了。

这个名字在他成长的耳朵里神一样存在。

这个人应该是一位仪态万方的人,哪想却是一个面黄肌瘦的糟老头,不过鼻梁上架着的眼镜又有几分斯文气息。

那个叫郭正青的人太傲慢无礼,太欺人太甚了,多次讥笑一个手无寸铁的读书人,当他看见郭正青拿起桌子腿举手要打下去的时候,机会还没有垂青于他,老天突然照顾了他,风沙起了。他只是挡了一下郭正青的手,郭正青的劲用得太大了,自己插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看见血流的瞬间骨肉亲情来了,他小心叫了一声:“爹,我是崔雪婷的儿子,你是我爹啊。”

韩瓜葛大叫了一声,亲情让已入不惑之年的韩瓜葛知足了。

谁都阻止不了崔雪婷做这件事,她认为天要塌了,天是那个顶天立地的韩瓜葛,也是憨娃姚丰龙的爹。世道人心,无论好坏,是一家人该团聚的时候了。

一个女人活在世上的使命已经结束了,或者说,娘俩就是来陪死的。

枪毙韩瓜葛一家三口是在五天后的午时。潼关城老百姓争先恐后前往关圪唠看执行枪决。

一家三口五花大绑,先是在潼关城游街,街道两边黑压压人群张望着,看的人并没有觉得死亡有多恐惧,甚至嬉笑着端详父子俩是否长得一样。

兰子跑过来问:“爸爸,韩瓜葛死后会不会还有韩瓜葛出现在潼关邮局门口?”

张子民说:“人死如灯灭。”

兰子说:“噢,韩瓜葛黑纸白字了。”

这一年六月,潼关遭受了干旱,人吃的甜水井里的水被第一拨人挑走,接着要等半天。黄河岸边因为有城防工事,潼关城里的人几乎走不到河边。干旱,使城中靠山的一些泉水流动得只剩下了细细的一缕,水草全都干枯着倒伏在河道边。

丑陋的癞蛤蟆布满了整个干河道,从早到晚叫着。守着黄河的潼关人开始为吃水发愁。

有传言说日本人的飞机误入了一重天星官府,那里住着二十八星宿,由角、亢、氐、房、箕、参、井、鬼、柳、星、张、翼、轸各位值日星官掌管。这样,二重天的霹雳宫,雷神、旱神听见了,一时发怒,降逆给潼关。

送信的邮差总有坏消息带回来。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襁褓中的小娃子因了绿萍奶水不足,咬得绿萍的奶头红肿,每喂一次奶绿萍的脸都扭曲得变了形状。

张子民想在潼关城找一位喂养小娃子的奶娘,托了邮局人四处打听,结果程旭亮告诉张子民大北门有一婆姨叫红玉,刚死了儿子,奶水还没有退回去。

于是,两个人决定去大北门和红玉协商给小娃子当奶娘的条件。

走进大北门马鞍子胡同时,见阳光下站着一婆姨,裹脚,一身黑罩衣,靠墙立着,看着有人走近脸上吊眉蹙眼皱起了笑容。

婆姨的身后是破落的院子,房屋是土坯房,有女人头发蓬乱站在一边,看见有男人走近她扭身躲入半开半掩的屋门。

程旭亮说:“那个女人就是红玉。”

此时红玉的门缝露出了一个脑袋,是一位六旬老妇,整个人麻袋片一样糟乱,看着他们露出惊奇表情,那张空洞的嘴巴,以及仅存的搁置在下嘴唇上的两颗门牙,看上去很长。

程旭亮隔着门指着介绍说:“这是潼关邮局张局长,就是他的小儿子需要奶娘。红玉,额事先可和你汉子说好了,一天两次,上午和下午,躲开你的做饭时间。一月一斗五升谷子。”

门前站着的婆婆缩回头让红玉闪出身子和他们说话。

红玉的脸霎时红了,这时候张子民发现红玉的胸前有奶汁洇出来,她笑着并没有提出任何要求。

程旭亮说:“红玉有一个女儿,现在该是去街上玩了。她刚生了老二,可惜中七天风死了。红玉,你在月子里呢还是出了月子?”

红玉低下头说:“出了月子了。”

张子民点了点头表示可以。红玉已经洗漱好走出屋门,从外表看人也比较结实,脸色也红润,至于怎么给红玉报酬,就看她是否答应一斗五升谷子,也可以折合成钱。

红玉看了看身边的婆婆,婆婆探出头抿了抿嘴,那两颗门牙晃荡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摆了摆要红玉跟着走。

一路上看到有人挑着水走在街道上,打问程旭亮,才知道原来清水满溢的井里因驻军部队人员增加,井水已经无法供应居民。人们一早开始排队,从井里吊上来的混着黄泥的水挑回家来不及澄清就直接煮饭,许多人吃了黄泥水开始闹肚子。

回到邮局,小娃子急迫地一头钻进红玉的怀中要奶吃。这边乳房的奶水咕咚咕咚吸着,那边的奶水就溢了。

午后,潼关天空飘过来一大片云,云越积越厚,洁净的蓝天突然就变得灰暗。

绿萍盯着天空说:要下雨了。

盼着一场雨来的潼关人,并没有躲雨,依旧拉着话,说刚刚露出头的玉米因天气干旱卷成了一条条干瘪的菜虫。天爷,该下一场大雨了。

雨来得急时,多半是过云雨。

风刮散了黑云,日头缓慢地从西边云缝中挤出来。

绿萍瞅着外面说:“哄人的雨。”

邮局里的人开始整理邮包,送往各地的邮差拿着自己的邮包准备铅封,他们互相说一些战争的事,不知道什么时候战事会停下。

张子民惶惑看见程旭亮打着红雨伞走出邮局。已经不下雨了呀,天空的云团呼呼四散,红雨伞真是醒目,应该是桃花的喜爱。

这时候有一个女孩子跑进邮局,大约和大锁子的年龄一般大,看见红玉在,她喊了一声娘。红玉看着张子民惊慌地摆手要女孩赶快离开。

绿萍抱着小五子招手要女孩到她跟前来。女孩脚上带着两坨泥巴,走路时脚抬得高高的,轻手轻脚走近绿萍。

绿萍摸着女孩的头问:“叫什么名字?”

女孩说:“兰妮。”

绿萍看红玉,红玉傻傻笑着说:“这是公家人待的地方,她不该来。她是我女子兰妮。”

绿萍招手喊兰子和蕙子要她们领着兰妮读书认字,既然来了就是你们的妹妹。兰妮羞怯地拽着衣襟,一双大眼睛眨巴着看面前站着的高出她一头还要多的几位哥哥姐姐。

兰子说:“我教你认一个字,你蹲下来。”

兰子在地上用白色的粉笔在潮湿的砖地上写了一个大大的“轰”字。

兰子说:“老师在课堂上不仅教我们学生文化知识,还教我们防空常识。这个‘轰’字很难写。老师教我们说,飞机来了不要乱跑,要在附近找个掩体躲避。如果飞机从东边来,就顺着它飞来的反方向在西边的墙角躲下,因为日军的轰炸机上的扫射枪在机身后方,和飞机保持相同方向的躲避路线最安全。这样就算飞机上丢下炸弹,也好防护不被炸中。”

兰妮拿着小棍扭扭歪歪在地上学写这个看上去很难写的字。

就在此时,天空有飞机掠过,孩子们仰着脖子看飞机从头顶飞过,突然看见有东西落下来,兰子还没有来得及指挥弟弟妹妹往哪个方向跑,听得一颗炮弹落在了潼关南街离邮局不远的地方。

邮局顶棚上有碎泥落下,大的泥疙瘩有拳头大。

那一个“轰”字活了。

第四十章 九十八粒黄豆

第一颗炮弹打中了一家岐山臊子面饭店,当时吃面人正喊着店家多放一些辣子和大蒜。离面馆不远处有一眼甜水井,排长队挑水的人在等待,辘轳从深井转起时,那个该死的“轰”跌落在地上。

巨响和烟尘中,正徐徐上升的辘轳把打在头颅低垂的绞水人头上,他是红玉的汉子王伯当。被掀了个仰角八叉,天灵盖被揭掉,潼关人再一次看见了脑浆,白色的脑浆和猩红色的鲜血洒在水井周围。

王伯当方才还在井沿前回头说话,瞬间已经没有了脑袋。

下南门街一个胡同里,有老婆婆坐在自己家院子屋檐下拣豆子,她要把虫咬过的豆子拣出,饱满的豆子留下发豆芽。炸弹落下时她下意识往一只空碗里扔了一颗豆子,接着她的手没有消停地从簸箕里一粒一粒扔。

听见人们在奔跑、哭泣、号叫,在流血,在失去重量。惊魂甫定的时候,她看着碗里的黄豆,不识数,端着碗站在街口,颤巍巍伸出碗要走过的人数数日本人扔下了多少颗炸弹。

粗瓷碗里一共落下九十八粒黄豆。

王伯当被抬回来时落了半截身体,红玉不相信,扒开衣裳一点一点辨认,看到死者屁股上一粒突出的痦子时,红玉跌坐在地上。

红玉婆婆张大嘴不发声的抽泣感染了前来帮助的人。

无助的红玉喊道:“为啥死的不是我?这日子咋往下过?老天没眼了啊!”

红玉婆婆哭着说:“天爷爷呀,睁开眼呀,我老胳膊老腿的活着有啥用?天爷爷你把我儿子和我换回来吧!”

张子民想起了瞎子父亲,为什么天下之大,总也不给普通老百姓一个宽敞的生路?

埋葬王伯当的这些日子里,张子民决定让兰妮在邮局住几天,乱中生事,怕又有什么压到这家人身上。张子民拉着兰妮的手往邮局走,在街上碰见了李双旺,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甩着膀子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着前方。

前方是炸塌的房屋,吃臊子面的人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士兵们在炸塌的泥土中寻找活着的人。

拉着兰妮的手路过下南门街,看见有女人哭天抢地不顾羞耻地裸露着身子奔走,有几个当兵人站着围观,能感觉到他们不可抵挡的心动,张子民抱起兰妮用手捂住她的眼睛。

拐进胡同,看见一位外号叫“七斤婆姨”的黄姓老太太念念有词端坐在自家门前,因她丈夫外号“七斤”大家就喊她七斤婆姨。她会耍弄一些神鬼事,在自家门口搭建了一个简易神位,一块风吹雨淋的红布蒙着一尊佛像,佛长什么样子似乎从来没有人看见过。

人们看见的是七斤婆姨一早一晚烧香祷告。

当地人说,她当年可是下南街最好看的婆姨,从榆林嫁过来时坐船,新嫁娘的船在黄河上一帧一帧地跳动,那一船红衣点燃了黄河。她丈夫前几年就去当兵了,现在杳无音信,她每天端坐在门前念念有词,看见有人过来就跺脚仰头号啕大哭,哭得瘆人,甚至无视周围的惊愕。于是,也有人停下脚步打问一些无法知晓的事情。

路过时七斤婆姨盯着张子民和兰妮看,脑后绾着乱蓬蓬的发髻,脸有些脏,如一截生满了苔藓的树桩。

她自言自语说:“你好人做到底,上个香头好使功夫,扎个纸人当个替鬼,办个道场烧掉,也能化解了邮局的灾难。”

张子民掏出几毛钱递给她,她转身跪下朝着红布蒙着的佛像磕头祷告。祷告毕,她回头说:“好了,化解了。你的婆姨旺夫,能让你借得阳气获得福分。”

然后她又看着天空说:“世上人争不过的是命。”

张子民说:“难道潼关死于战火的百姓都是命不好,命该死?”

她说:“该死。”

兰妮挣扎着立在地上,走近,照着她的佛龛喊了一句:“你达脚后跟!”

七斤婆姨狠命跺了一下三寸金莲,骂了一句:“妖精罐罐。”

兰妮弯腰捡起一块石头蛋子照着七斤婆姨要打过去,张子民夺下石头摸了摸兰妮的头,兰妮一脸泪水。

拉着兰妮的手出了胡同,街口上有一家“燕春楼”,刚才行走在街上的裸体女人被当兵人簇拥着站在门前,任由人推来搡去,围观的女人不屑地用水红丝帕捂着嘴笑。当兵人互相打趣地摸着她干瘪的乳房。

七斤婆姨不知啥时间已经走在他们前头,只见她走到了女人身边用一块红布裹住她的私处。

是那块蒙佛的红布,经了岁月的红,落在上面的雨痕如同巧女的绣作。张子民诧异地看着这一切,甚至忘记了身边的兰妮。

许是苦难的岁月抚去了世俗的烦琐累赘,活着,人更容易返璞归真。蒙佛的红布蒙在了女人的私处。

邮局门口,兰妮看见兰子和蕙子在门前站着,她走上前冲着兰子和蕙子憋足劲喊:“轰!”

绿萍拉过兰妮抱在怀中掏出手绢擦她脸上的泪水,陪着她流泪。地上用粉笔写下的大大的“轰”字还在,兰妮盯着那个字,挣脱绿萍走到“轰”字前,小脚在地上搓来搓去,犹不解气狠狠跺着地上的横竖撇捺。

兰妮的动作让大锁子惊呆了,似乎又很欣赏她的举动,走过去帮着她把那个“轰”字用鞋底子搓得干干净净。

红玉丈夫去世,这几天估计不会来喂小娃子奶水了,绿萍用小米熬米粥,用米油子代替奶水不足。

天黑实了,饭毕的孩子们不像往日那样打闹,有些安静,小娃子的哭声格外嘹亮,小五子蜷缩在床头,瞌睡虫来了,一下一下点着头却没有哭闹。或许是兰妮的到来让兰子有一种情绪,平常话多的兰子像蕙子一样显得有点腼腆。绿萍铺好床,要兰妮和兰子打通铺,兰妮倔强地站着不动。

蕙子说:“妈,我和她打通铺吧?”

蕙子拉了一下兰妮的手,兰妮没有拒绝。

准备吹灯睡觉时分,有轻微的拍门声响起。

张子民提着马灯出去开门,看见站在门口提着灯笼的红玉,多少有点诧异,红玉急切走过院子走进里屋,抱起哭喊的小娃子扯开怀要绿萍用热毛巾擦洗乳头,急不可耐的小娃子钻进红玉怀中。

红玉的乳房饱满如霞色与露水洗涤,小娃子的脑袋在乳香中涌动,深浅不一的明暗中,红玉轻轻拍打着小娃子的身子,此刻,或许因为夜太安静,小娃子叼着奶头吃奶时咽奶声格外响亮。

家里躺着死亡的亲人,她心里还惦记着小娃子,这就是天下的母爱啊!

第四十一章 不属于任何人的战争

民国二十九年(一九四〇年)冬,中国新春佳节降临到了山西汾阳大向善村。

新春佳节的到来让汾阳城车水马龙。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日军士兵的心绪变得惶惑不安。或许是身体上的原因,未知的命运,飘浮的白昼,所有擦肩而过的光阴,看到死亡名单不断增加,看到缺胳膊少腿的日军士兵,八木下弘有一种恓惶感,不知道这样的战事什么时间结束。

为了加强中国年到来的社会安全,八木下弘决定搬到兵器室住。兵器室里只有岸田枪工长(技术军曹)和八木下弘两人。值班的兵士和名叫大久保的后备役上等兵年龄都比八木下弘大,行使一些命令时感觉落实不是有力度,不如亲力亲为住在兵器室,且对前来更换武器的一线士兵可了解一些前线战况。

中国人的年关将至时,一大批军人得到了提携。八木下弘被任命为长谷川枫部队一大队副官兼任战地记者。宣布任命书时是一位见习士官小泉孝太郎。八木下弘要伙房做了几个菜,拿出自己私藏的清酒,算是庆贺升迁。几杯客套话下肚,话题转到了乡下的老鼠和跳蚤,中国人就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了几千年。

小泉孝太郎似乎面对跳蚤有些兴奋,又几杯清酒下肚,情不自禁说:“在生存智慧上,所谓低级动物并不稍欠于人类,否则,早就灭亡了。”

小泉孝太郎很神秘地说:“知道日军在养殖跳蚤吗?”

八木下弘摇摇头。

“养殖跳蚤是为了大日本帝国的荣耀和尊严。我们先给老鼠注射鼠疫疫菌,然后将老鼠固定在石油罐中,最后放入跳蚤。跳蚤吸食老鼠的血液在适宜的环境下疯狂繁殖。用这种方法两个月就可以养殖出大约五十公斤的鼠疫跳蚤,如果换算成数量就是几千万只跳蚤。三万只就可以制作一枚鼠疫跳蚤炸弹,两个月大概可以制造一千枚细菌炸弹。然后将炸弹扔到敌人阵地,炸弹内的鼠疫跳蚤散落到地面,跳蚤通过吸食人血来传染鼠疫。”

这是一个叫人惊掉下巴的事情。

“如果用常规炸弹来改装成鼠疫跳蚤炸弹的话,炸弹落地爆炸会炸死所有跳蚤?”八木下弘表示怀疑。

小泉孝太郎说:“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中国人的陶瓷。我们放弃金属改用陶器来制作炸弹,还在炸弹的外筒设置导爆沟并填充少量的炸药。这种炸弹在距离地面一百米左右时会自爆,这种炸弹被称为‘宇治式陶器炸弹’,也叫‘迟效性鼠疫跳蚤炸弹’,不久的将来战场上不是人与人,武器与武器,而是细小的细菌战。”

“跳蚤的繁殖速度惊人,早晨出生到了晚上就成了祖母。跟它们开战毫无胜算。”

小泉孝太郎接着补充:“它们有神的速度,活着就是为了吸血。”

“这样传播下去如果被世界上的人们知道,这是要犯危害人类罪的。”八木下弘小声嘟囔。

小泉孝太郎斜睨着眼睛:“支那人和跳蚤有什么不一样吗?他们就是跳蚤。”

时间像冷却了一样。

“这是一件秘藏的研究成果,虽然违反战争规则,可作为中国战场这个试验田,支那人应该心甘情愿领受。”

“还是违反了战争规则。”

“噢,新任命的八木君,战争有规则吗?”

“我无法相信我们都做了什么。”八木下弘低下了头。

桌子上的菜饱胀着诱人的味道,相对这个世界,人有多么的嚣张。

这不是属于任何人的战争,却总有人为此献出生命。

寒风中大地上到处是忧愁和犹豫,对这个世界而言,战争的规则就是破坏掉自身设置的陷阱,那些虚拟的或现实的存在,都是陷阱中的藜棘。

窗外,干树枝上的乌鸦叫着“啊——”

“啊——”

喝下最后一杯酒,时光短暂地停顿下来。这里的战地,面对的敌人手无寸铁,更多的是对战争没有防备心的平民百姓,唯一的自信就是“二十年后又一条好汉”。所有来自日本国各个阶层的人们,放弃了各种生活,不过是在国家这面大旗下,被放在传送带上去战斗罢了。

寒风中送走小泉孝太郎,回到兵器室,无论如何需要给田中敬一写封信了,面对窗户时,看见了雪花自天而降。

劲头十足的风把屋门猛推到无限大,雪花飘进来,空气被抽得没有一丝水分,站在屋门前,任由雪花扑打,冰冷的雪花粘贴在他同样没有一点水分的嘴唇上。关上屋门,伏案写信。

田中敬一师:

战争让我失眠了。无论是凌晨一点钟入睡,还是凌晨三点钟惊醒,我都可以听到枪炮声,针刺一般,让我突然醒来,容不得一小会犹豫,脑子里如点了一支蜡烛轰然亮堂。

“远离祖国,才能懂得对祖国的爱。”这是您常教导我的话。

您用这样的语气安慰我,这句话引起我许多联想,这场战争不是马克思主义或者法西斯主义所说的思想上的斗争,什么也不是。当然,我们的行动本身也许是法西斯主义的,可是,个人判断整体却不大可能。

在暗淡的烛光下,一想到祖国,又难免思念这个人、那个人,这本身就使我感到了我对祖国和您的爱。我对于这个世界是多么微不足道啊,一个整体的行动是很大的力,可是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报道前线的战况。个人的思想和整体的行动的思想之间,似乎存在着一个鸿沟。要填满这个鸿沟,我因为祖国的存在只能忍耐了。国家性质和我对战争的判断决定了战地报道既不是单纯的报道型,也不是单纯的宣传型,而是报道与宣传相结合的类型。我既不能无原则地“揭露”战场事实真相,也不能四平八稳地报道战场消息,而是要通过对战场各种消息的报道,宣传我们的战争观,宣讲我们的政策,鼓舞我们的士气,团结我们的群众,打击我们的敌人。可我的战地报道和照片中为什么会存在新闻事实与国家利益的冲突?

当看到士兵背着沉重的背囊,走在堆积着四五寸厚的浮土路上,被尘土包围着,满身尘土去出征时,我的忍耐是犹豫的,我为士兵和士兵的目的。这些都不够,我无法在信中给您述说我看见的,我看见的是茧一样包裹着的自己痛苦的眼睛。

田中敬一师,我是矛盾的,也是无力的。国家是由各种力量发展起来的,不可能向什么方向发展都可以。如果想有更好的发展,那就得站在自己国家的立场上。我不能够去反对,如果反对,我就是天皇的敌人,也是国家的敌人。想到这里时我犯了难,就像瞅着中将金色肩章上的那颗金星,那是正午炫目的太阳,是杀死敌人换得的荣耀。

外面下了厚厚一场雪,雪地阻止了战争,也是破例没有士兵来兵器室更换武器。

外面是中国春节,今天,我升迁为一大队副官,喝了点酒,但是我高兴不起来,空气一样的恐惧被我像酒一样喝下去。

还记得您说过,中国除夕,上一年的生意就算做到头了,余下的时间就该过年了。这样从初一到十五的年节里,嘴里都应该是甘甜的。

苦涩的日子,生命于我更像是一种无法言喻的东西,我对它的所知,便是我仍然对它有所不知。战争就是和每一个平静的日子与明天的战事对垒,而每一个盼望和平的士兵,能以自己的牺牲换取这自由的荣光吗?

真是不知道能不能等到胜利的那一天。如果能等到,人格需要陶冶,荣归故里时我想做一个有人格的人。真不知道那时我还有没有人格。我为什么会犹豫?

八木下弘
写于山西运城大向善村

第四十二章 太君来了

雪覆盖得天地之间一片白茫。

大朵的雪花落下来,层层叠叠,瓦楞上的枯草,屋后的柴草垛和永不停止的白昼,任由雪打落在头上脸颊上。站在雪地上,八木下弘看着远处的村庄,很想去村子里走走,看看中国年的样子。

路边有一个农民爬到一棵树上,想把已经枯萎了的枝条砍下来当柴烧,雪花布满了树,一不小心一根枯枝断了,他突然掉下来,八木下弘上前扶起他。

农民扶着自己摔坏的腰低头叫着:“太君,大大的好。”

接着又对着树突然骂起来:

“我不把你全部砍光光,我不是人!”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

八木下弘想把农民搀扶回家,农民坚持不走要砍树,腰似乎扭伤很痛,令他动弹不得。

“难道不能让树也过个中国年吗?”

为这句话农民开始号哭,边号哭边数落,说自己是一个没有用处的人,家中五个子女没有衣服穿,扯着一条被子,因为战争,白天不敢出门,过年连柴都没有了,一屋老少就等着过年能吃一口热饭呢。

八木下弘帮助他拖着砍下来的柴送往家中,男人佝偻着腰指着回家的方向跟在身后。一路上看过去,每一户屋门口都贴着红红的对联,有的写着字,有的没有写字,就画几个圈圈。有童声从低矮的屋子里传出来:

喔喔喔——

天亮了,起床了,

娃娃醒了,

叫爹,叫娘,

叫自己屁孩。

喔喔喔——

男人老远就喊:“太君来了。”

童声突然就断了。

八木下弘扔下树枝走入黑漆漆的屋内,土炕上瑟缩着几个孩子,外面的白雪刺得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成为一团漆黑,等慢慢适应了,看见的是五张抹了灰的黑脸。偶尔的光照在他们脸上可看到眼白闪一下,他们穿着的衣裳也是补丁摞补丁。地上扔着看不出颜色的几双破鞋,破鞋旁坐在马扎上的是一位蓬头垢面的女人,她埋头正用剪刀把一堆捡来的破衣烂裤,把那些领口、袖口和破损的地方剪掉,一层一层贴糊在案板上,似乎是要做鞋子。

八木下弘从口袋掏出糖递过去,空气一下就变得更紧张了,没有动静也没有人敢伸出手接。八木下弘把糖块放在土炕旁边的灶台上,逃也似的弯腰退了出来,长长出了一口气。

站在雪地里发了一会儿呆,世界变得安静下来,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感到了肚子疼痛,一阵一阵痛。想进入村庄其他家户的欲望一下就没有了,往回走,踩着自己来时的脚印。

一路上想:这一场战争到底是“解放”,还是“侵略”?

右下腹莫名其妙地肿了,觉得很沉,一直没好,好像是盲肠炎。回到兵器室开始用水袋热敷,想卧床休息。

岸田枪工长负责后勤,见八木下弘回来了,急忙走进来说:“已经有四五天部队没有补给粮食了。上级下令:两天的大米分三天吃!今日的午饭是用面粉加上糖,做成各种形状的馒头,蒸着吃。明天要来新兵需要增加宿舍。”

因为大雪食物供给不足。

有新兵来就得重新安排宿舍,再一次领着士兵进入村子。这一次是和农民买了席子、蜡台。农民家里乱七八糟,杂乱的衣柜、抽屉等都是空的,放粮食的大缸底朝天扣在地上。如果不是红色对联告诉是中国年,几乎看不出有节日喜庆的气氛。

后备役上等兵大久保从汾阳城带回来一些大米,量很少,不知能不能吃到明天。为了能维持下去,大家只好熬粥喝。

刚消停一会儿,八木下弘觉得闲下来时盲肠又开始出来捣乱,剧痛得必须要弯下腰。

岸田枪工长却又来告知说:“上边现在队部检查兵器,士兵要领抚恤品和慰问袋。”

身体虽不好受,遇见战事还是得踉跄着前往。这次新兵补充,原来战场上的许多士兵被替换下来,他们大部分是在这里战斗了三年多的地勤,也算是很辛苦了。

“看来部队过了中国年要出发打仗了。”大野候补生说。

“听说,这次是要到崇山峻岭中去打。”旁边的一位值班士兵补充到。

前来领抚恤品和慰问袋的各军曹,并没有对作战地区、作战概要做任何解释。

最后一个走来的是流落到此地的日本女人,她穿着中国百姓的服装,说是流浪了好些地方最后才来到这里。寒冷的冬天,冰窖一样的天地之间,她背着一个小包,从她脸上几乎看不出昔日的美好容颜,沉默也许是此刻她唯一的语言。

八木下弘看着她说:“指令里面没有说要给女兵供给。”

女人不走,风大得要把她撕碎了,她伸出双手,一双失血的双手,伸出了所有的恳求。

八木下弘让大野候补生领她到兵器室。炭火暖热了她,当她回过神来时顺从地耷拉下脑袋,明显带着羞涩的脸颊上泛起了红晕。

她说:“我想去战场上,想让中国士兵杀死我。”

八木下弘详细盘问后,知道女人叫月影千草,来自东京。她和跟随日本来华的工商业者,靠做军队的生意赚取大量的金钱。这些人中特别是一些建筑商人,就成为艺伎们的熟客,但又为了掩盖与建筑商的瓜葛,以免落下贪图钱财的名声,她们也尽量拉一些军人做熟客。也就是说月影千草是一家民营餐馆真正的妓女。

八木下弘听军用文官胜村阳太经常说:“我是为了不去想念妻子才去那里睡觉。”

这是一个多么滑稽的借口啊。

月影千草说,有一个士兵真心爱上了她,并打算和她结婚。

爱上月影千草的士兵叫福田英夫。

有一天福田英夫出事了。

某一天民营餐馆来了十几名年轻的艺伎,真是十分热闹啊。几天以后,月影千草到兼职的宪兵队去办事,正好碰上这些年轻的女子们在宪兵队大吵大闹。原来她们在日本听说,到中国大陆去,只是陪军官们喝喝酒,还可以和他们结婚,所以她们就到这里来了。结果并不是这样。她们来宪兵队告状,说是让她们晚上陪军官们睡觉是违反合同的。这事搞得宪兵队很为难,把她们送回去吧,是要影响士气的,最后只好决定,这些人中间确实不到年龄的,可以在一年内不接客。这样才把风波平息下去。

但是,你们军人知道,每个星期一的早晨,军官们都要集合在一起集体背诵《军人敕谕》。那些回来很晚,甚至因夜出早归而睡眠不足的士兵们就会出现差错。

福田英夫急匆匆地跑到军官面前来背诵:“第一,军人要……”

月影千草突然失声号啕。

八木下弘知道,这个必备的科目,是士兵挨个在全队面前背诵《军人敕谕》。这是一份由日本明治天皇下发的军队“训词”,建军几十年来一直被奉为部队的灵魂,每个士兵每日必背。

月影千草止住哭声说,敕谕千余字,对一个日日诵读的日本兵来说,背下来不是难事,轮到福田英夫背敕谕了,倒霉的他一紧张,背到一半忘词了,结结巴巴背不下去。

“小子,够了!”操练官涨红着脸走过来,一拳把瘦弱的福田英夫打翻在地。这一拳太狠,福田英夫竟然站不起来,被用担架直接送到医院时,卫生兵把他领到一个精神病房单间里,他就这样被折磨死了。

“我一身性病,既不想传染日本军人,也不想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八木下弘想把她送回汾阳。

当月影千草知道八木下弘要把她送回汾阳时,她用尖厉、分贝更高的声音号叫,几近于疯狂。

岸田枪工长赤红着脸徘徊在暗处,有几次抬头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说:“把月影千草赐给我一夜吧。”

风推开了门,明月降临在门前,无边无际的忧伤从远处弥漫过来,一直漫上八木下弘的咽喉。雪停止了,风把屋檐上的雪扫下来,风搅着雪团打在八木下弘的脸颊上,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不怕吗?”

“怕什么,我和她有共同命运的天空,有一天我也会死亡。”

“可是,当然如果她愿意。我希望尊重她。”

这样,反倒显得八木下弘语无伦次了。

“如果新任命的一大队副官也愿意,我们一起共享这个夜晚。”岸田枪工长憋红了脸嗫嚅出这句话。

八木下弘背转身体表示了拒绝。

也许是炭火的缘故吧,月影千草坐在火炉边傻傻笑着,苍白的脸颊上有了红晕,纤细的手指想捉住什么,一转眼便从指缝中滑溜了。

她突然对岸田枪工长下跪行礼,将双手放在膝盖上,不敢抬头平视,嘴里说着“辛苦了!”

这是妓女对士兵行使的大礼,也是她工作的开始。

岸田枪工长一副十分富庶的心满意足样,看了看八木下弘,站起来一摇一晃拉着月影千草往自己的宿舍走。

樱花再一次怒放。群鸟惊起,穿着木屐的小女孩失去了樱花的翅膀,所有看樱花的人像趋光昆虫一样追逐着樱花,追逐着光,奔赴着光。樱花,旗帜一样招引着人群,满空错杂的樱花丛中,游走着许多卑微的轻尘,那是无数个轻尘一样的小精灵。八木下弘也想成为轻尘,他追赶着落樱,眼睁睁看着整个樱花的世界慢慢抛弃他,寒冷、孤寂、黑暗包围了他。看见樱花针尖一样消失,孤独一点一点浸漫到心里,占领了灵魂的角角落落。

盲肠剧烈疼痛叫醒了八木下弘,他希望该来的疼痛和不该来的疼痛都来吧,他愿意忍受这个夜晚的所有疼痛。

静夜的时候,八木下弘还是听见了扑哧扑哧往下掉雪疙瘩的声音,似乎是落樱的声音。这个极其陌生和神秘的夜晚,对发生在夜里所有的事他愿意一无所知,只想看见樱花。

雪拉近了天空、远山、近村的距离。

明月隐去时,太阳出来了。

铺白大地的雪此刻被简化了,人间变得单纯、晶莹、空旷和宁静。雪地上刺刺的银线直往眼窝里钻,叫人忍不住眼眶湿润。

第四十三章 樱花祭

八木下弘送月影千草往汾阳城走,她的眉毛上挂着冰珠子,脸颊冻得通红,手里还拄着一根棍子,这让她看起来歪歪扭扭。

雪让大地上的东西都丰满起来,山坳里的松树成了塔林,柳树的枝条像一根根冰冻拉出的玻璃丝线,风一碰便碎碎掉在了地上。

月影千草喘着气大声说:“为什么不让我死在中国军人的手里?”

八木下弘说:“因为我没有决定权。”

进了汾阳城,八木下弘想把月影千草交给军用文官胜村阳太,结果走着就看见了军医所。盲肠炎痛得想从军医所开点治疗药物,这一趟走下来,似乎月影千草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正好休息一下。

月影千草含糊不清没有羞耻地和军医说:“我是性病患者。”

军医处的护士厌恶地看着她,这个女人不知道引诱了多少日本士兵,传播之广是可以去猜想的。被染上了性病,这一道关,包含着许多用意。从军方来说,不仅减少了兵力,还要增加许多麻烦;从患者本人来说更是个麻烦事。所以,厌恶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月影千草此刻甚至告诉军医说:

“有的士兵是有意地染上这种病,他们只是为了逃避兵役,以便在没有上战场时,就被送回国内。这种情况,只有我们妓女知道。”

这个女人真是疯了,不顾及一切。

军医处有一间房子被灰色的砖和土墙堵住了,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月影千草被推了进去,门打开时消毒液的味道刺鼻般挤了出来。

一个年轻的新军医害怕地说:“我还是个贞童。我想,多数军医候补生也都是贞童。”

他们这些贞童对性病的恐惧大于性欲,因此看见妓女都觉得可能间接染上性病。

一位刚来的叫唐泽一雄的军医候补生,伊堂修一介绍说他是大阪工业学校机械系毕业生,原来在东洋纺织厂工作,来中国之前是个小酒鬼,很能饮酒。

唐泽一雄为了他能喝酒而辩解说:“不喝酒,我也是个健康的、单身的年轻人,性欲是旺盛的。但淋病、梅毒是可怕的。为了转移性欲,我就得喝酒。”

八木下弘想:这话在多大程度上是他的心里话?但又觉得,他比较真实地说出了人性的弱点,是可信的。

女护士从灰土墙出来后和伊堂修一耳语了一阵,能看到伊堂修一脸上的怀疑,看法在变化。

“只会暖床的妓女,战争打得越久,女人裙子就越短。还想上战场?好笑啊!”护士说。

在八木下弘等待月影千草从灰土墙后出来的空当,伊堂修一说:“想不想去看解剖课?”

盲肠又开始剧烈地疼痛。八木下弘捂着自己的腰际说:“我盲肠疼得厉害。”

伊堂修一说:“那更应该去看,如果是简单的炎症也许是缓解的最好方式。”

八木下弘说:“我还得送月影千草。”

伊堂修一看了一眼月影千草。“同情”相对于战争就像高原之氧一样稀薄,更何况军医和手术刀一样,锋利的刀刃都是面对肉体。如果解剖真能够缓解盲肠炎的疼痛,或者真能够治疗好月影千草的性病,也是一件让她面对未来的理由。于是,八木下弘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去看。

突然又想起来田中敬一的话:“一个人的意志,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被扭曲——压迫凌辱、践踏欺骗、轻视、嘲弄等等,尤其怀疑这一切多多少少和自己性格里的暗弱、无能与愚钝有关的时候,那种折辱的痛感,无不像尖锐而坚硬的钢针从血肉之躯中穿过一样。”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活体解剖课居然是拿两个只有十八九岁模样的少女做实验。

太阳晒得屋顶上的雪往下滴水,屋内很冷。窗户外无边无际的蓝天,炫目的阳光,屋檐下无尽的流水,屋内即将活体解剖的少女,这是如何叫人往下去想的画面!

八木下弘扭头和伊堂修一说:“一定要做这件事吗?”

伊堂修一说:“一定。解剖的原因是要将她们的子宫摘下来展示给年轻的新士兵看,让他们了解性知识。”

恰巧此刻有护士推门进来找八木下弘,说月影千草找他。

八木下弘故作遗憾地说:“我去去就来,可以躲开新兵失去童贞的快乐时光。”

月影千草坐在那里,所有人像厌恶一只苍蝇一样厌恶她。如果她不参加战争,她一定是一位勤快、贤惠而有力的女人吧。不要对一个日本女人的品德怀疑,八木下弘突然想拉起她的手给她传导一种力量。

月影千草像是自言自语:“我听见了春天的鸟鸣声,是悦耳动听的。我还听到了妈妈有节奏的浣衣声,在清晨的水边响起,水声把我贪睡的美梦唤醒。林子里的鸟鸣声用它们婉转的歌喉让每一天都变得美妙而富有诗意。可是我听不到了,如果我死了八木君可否把它带到大海?”

月影千草的手心里藏着一粒珍珠。

“活着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啊。”

泪水从她眼睛里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

“八木君,这是一颗来自青森县八户市近处大海里的一颗珍珠,我生活在那里。小时候妈妈总是描绘出一幅美好景象来哄我,似乎有了新房子,我们家的生活就会靠上一个安稳的岛屿。妈妈的浣衣声总是把宁静的乡村唤醒,多么美好的地方啊,绿荫庇护,道路边总是有一个卖苹果和香瓜的老奶奶等着妈妈买一个带回家,吃了妈妈买回来的苹果我一下就涨足了劲。远处是海,近处是青青的稻田,田里的蛙声和树上的知了,像两军互不相让的部队,是啊,果然战争真的来了。

“妈妈在我十五岁时,不甘心以青面骷髅般的形体吓人时交给我一颗珍珠,说这是妈妈的妈妈给她的,这一颗家传的珍珠,它的光泽温柔圆润,妈妈认为它的光辉和月光极其相似,它的光芒来自月亮,高贵典雅的光泽最能带来好运气。是妈妈活着时的信物。

“我已经不能有自己的女儿了,就在刚才,军医说我已经失去了生育能力。八木君,故乡人都知道我妈妈是一个对自己的名节如对佛一样虔诚无边的人。我想让中国军人杀死我,但是无法实现了。现在我将死在自己人手里,为了战争而来,也将为了战争而死。八木君,请把这颗珍珠送回日本海。珍珠将携带着我留在人世间的记忆回到大海。是不是只有珍珠回到大海才有人间的战事消歇再现?”

月影千草靠在八木下弘的肩膀上绵软得如一朵无骨樱花。

“任何为了国家战争牺牲的人都是勇士,我要当作反面教材让军医解剖了我。”

月影千草努力抬了抬眼皮。

两个准备手术用具的护士中的一个居然有着一副天使的面孔。

月影千草清爽白皙的皮肤,神色温纯安详得几近淑女,一双柔嫩纤细的手温顺地搭在肚子上,挨近的是两位中国少女,鲜活的年华都无影无踪了。

军医和新兵围着她们讲了什么,当八木下弘逃也似的离开汾阳城时,站在空旷的雪地里,想着这是隆冬季节,雪化还需时日,等待漫无边际,但是,他必须承受假设、臆想和谵妄构成的日子。

八木下弘想拍一张街道上匆匆行走的士兵,对应着的图片说明就写:

“此刻,对这个世界而言,他们都是阵亡者。”

士兵们奔向战争本质的时候就陷入了战争设置的陷阱,这些虚拟的现实的存在都是战争前奏中的恐慌,也许只能这样理解了。

洋人传教士在洋楼前支着画板,旁边有中国人提着暖炉,洋人在画雪后的汾阳街道。

走过时八木下弘有一种奇妙的第六感觉使劲在逼迫他回头,回头时惊呆了:

画面上的街道,白的雪地,黑的屋檐,穿着黄色军装的日本士兵露出一股暴虐狂放之气,脚下踩着一盏红灯笼,被踩扁的红灯笼旁边是染了颜色的红雪,少了舒展的心态意境。干枝槐,拐枣树,屋檐挤挨相望,干硬枯燥的阳光直射得天地有一种强烈的错觉袭来。

并没有士兵踩着红灯笼,洋人在画一种印象,印象中有他定性了的认知。

洋人的脸呈现出粉红颜色,伸手在暖炉上烤一下手,以防油画颜料结冰。八木下弘想上去打招呼的欲望被纪律约束打消了念头。第三国人画出这样一幅画,那是自己吗?

出了城,雪地上还能辨别出哪是月影千草的脚印,那颗珍珠在口袋里,伸手插进口袋抓住它,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杀人犯,牵着一个女人送往地域之门。

“丢之如草芥,弃之如敝屣。”原来“生物活体”不只是中国人还有日本人。八木下弘想起了那些招贴画上的宣传的内容,同时想起了田中敬一。

田中敬一曾经说过:

首批慰安妇,从日本偷运到上海时,就因为身份的问题让人贩子犯了难。因为根据当时的日本陆军规定,军队运输船运送的生物活体,只有“士兵”“军马”“军犬”和“军鸽”可选择,是没有“妇女”这一项的,军队运输船素有“不载女人的运输船”之称。慰问团和女艺人们要去军队中慰问,也不能以军队运输船运输。现在这些特殊的女人,既不能以慰问的名义公开运送,也不能上军队运输船,毕竟,这关乎对国际上宣称的“圣战”,关乎代表“大日本帝国”的“皇军”声誉嘛。所以,没有办法,思来想去,最后只好把她们当作“战争物资生物活体”来登记上船。

而事实证明,这些日本女人在军队中根本没有任何地位,既非军人,又非文职,亦非杂役,除了“免食宿”“有工资”,被迫超量、残酷地出卖自己肉体外,军部和政府什么都没有给她们。她们只能是为战争而献身的另类“生物活体”——妓女。

八木下弘进入大向善村日军兵器室时,他看见岸田枪工长喜悦的笑脸,他兴奋地说:“我没有被传染性病。”

既突然又随意的一句话。

八木下弘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一瞬间,本能地停下了脚步,愚蠢地露出一副呆瓜样的表情,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月影千草,但是不知道该不该和岸田枪工长讲。

岸田枪工长说:“其实应该让她留在武器库,她的胃口小得和鸟一样。她一定又回到了女郎屋。”

八木下弘明显感觉到一颗心直往嗓子眼里撞,他局促在门口,不想挪步,生怕一动便要失态。岸田枪工长突然哭了,在脸颊上抹了一把泪水,“她让我认识了日本女人。”

性是神启的智慧,也许性比战争更公允,它让岸田枪工长变得生动。阳光洒落在他头顶,洒落在他的两只耳轮上,为了给没有染了性病的自己打气,面对天空漏射下来的阳光,他痴笑着。

八木下弘执拗地想着一个情节,它来自杰克·伦敦《北方的奥德赛》,北美极地的育空河畔的那场生命的抗争:一个淘金者和一条狼在千里雪原上都饿得奄奄一息,都想扑到对方身上,咬断对方的咽喉,以对方的热血复活自己,但都没有了最后一搏的力气。两条生命便是这样无力地、倔强地久久对峙着。

岸田枪工长一定是想染了性病,难道是要逃离战争?这个卑鄙的逃兵。

抽泣声传来:

“她居然会红脸,爱红脸的女人很动人。她让我想起一些久远的事情,在南九州的一个盆地里,那里四面八方望起来都是山,我在那里做过一个梦,如果越过那些山会展开怎样辽阔的天地?我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后来我到了东京,在空气澄明的日子里,站在西方就能看见富士山的秀峰。在樱花盛开的时候,我因为征战演习被军官踢中了我的下身,那之后我就丧失了勃起的能力。

“她用表情打动我,眼睛,微微上翘的嘴唇,她说,从那些往事中走出来吧,来数数我有几粒脚指头。我数她的脚指头,一粒一粒充盈着很健康的白。十粒脚指头。她说我少数了两粒,是十二粒脚指头。她把脚翻来覆去变化,她小巧的鼻子倔强地挺着,宽宽的额头发出一圈洁净的光芒。我屏住呼吸,不敢出一声。实际上此刻我们都没有出气,真是春波如潮啊。

“我把她的脚指头握在我的手心,她的脚像玻璃珠子一样冰凉。

“她让我蜷曲着身子,脑袋伏在她的膝头上,她的手指在我的头上一遍遍划过,想要把手底下那生动的温存留下来,刻进我的骨头里,那一刻我感觉到了幸福。

“她让我回忆东京的冬天,白桦和柳树附着大量的暖雪,大风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雾。在东京,十二月还开着小山茶花,一年中没有不开花的季节。但偶尔下大雪,就有行人摔倒。冬天是人摔倒的季节。总是会看见梅树、栗树、三叉枝槠树、胡枝树下摔倒的人们,当然,还有那种冬天结出红色果实引来许多小鸟啄食的火棘树。

“春天里,最最重要的就是要看春天的樱花。

“她唱着《樱花》让我睡在她的膝头上。我感受到她用自然授予我身体的快感,身体拥有了知恩的感情,才算有了灵性。

“你们走后我回忆她,为什么不留下她?我没有被传染性病。”

八木下弘手里握着那粒珍珠,紧紧握在手心里,八木下弘和岸田枪工长说:我累了。

岸田枪工长抿了抿嘴,嘴角露出一丝笑影,轻声唱:

樱花何时开放呢?

何时在山中的小村开放呢?

樱花何时散发香气呢?

欢笑的七岁孩子玩耍时。

樱花何时飞舞呢?

唱歌的七岁孩子入睡时。

樱花何时凋谢呢?

死去的七岁孩子升天时。

第四十四章 该来的总要来

夏天刚过,入秋,十六岁的兰子和李双旺的儿子私奔了。

这是张子民最不愿意提及的事情,也是与生活同步降临的恶,在他心里留下了时间切割肉体般的痛。

这件事情发生后,绿萍的心不再慌乱。有些事情很奇怪,扭转调转纠结在了一起,猝不及防,带着刀锋和冰霜来逼近你。

放暑假时,李双旺儿子李咏恩回到潼关县城。

也许是在一个黄昏,他们在潼关街道上不期而遇,再一次相遇让两个年轻人相爱了。西安对兰子是神秘的,或者说是对西安的向往诱惑了兰子,张子民不能判定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也许是兰子血液里的“破坏”发生了作用。

兰子在这个罪恶的夏天怀孕了。没有过程,猝不及防地袭击了张子民和绿萍。

绿萍告诉张子民时整个身体都在发抖。真是命啊。

张子民提了院子里的斧子走出邮局。兰子和绿萍在身后抱着他,就在推搡时迎面碰见了李双旺派人来提亲。

那人打远处就很张扬地喊:“张局长,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来了,我来给双旺营长公子提亲,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一个兵痞出现在他面前,竟然满脸嬉戏地对他发号施令。张子民上前夺过他手里的礼盒摔在地上,碎碎的一地,那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身后的邮政大楼。

兰子横在他们中间喊:“爸爸,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绿萍抓住兰子的手,一个女娃家,也许是玩心的躁动犯下了错,小声说:“大头鱼吃的是小眼亏,不能贪图一时兴起,你爸爸咋往人前站?可记得李双旺是要你爸爸命的人哇。”

兰子鼓着眼睛,所有的心思都挂在脸上。一瞬间,绿萍看见兰子的长相,细眼睛,脸颊左边有一个酒窝,窄窄的高鼻子,薄嘴唇,当听到兰子的粗重的出气声时,绿萍的耳朵突然听到了隆隆车声,从平静之地一下进入了风暴中心。

绿萍烫手似的丢开兰子的手,瘫坐在地上。

邮局有事闹腾,全潼关都知道。

绿萍的哭声变得嘤嘤哽咽,彻头彻尾的悲伤,甚至觉得此刻的生都是多余的。

兰子拉着妈妈的手希望得到应允。

张子民不敢相信兰子是他教育出来的女儿,在众人面前张子民克制了一切,他愤然扭身回到屋里,身后的绿萍隐忍地给提亲人赔不是。

那人高声说:“多好的一桩姻缘,没有门第的差异,咋就给脸不贴金呢?”

兰子站在爸爸面前,一副抵触的情绪。

张子民指着兰子说:“一个自以为是不知丢人败兴的人,潼关城很快就会传成笑谈。”

兰子流着泪说:“我需要一个呼风唤雨的人来实现我的梦想,我没有丢人,我给潼关人成全了一段佳话。”

张子民照着兰子的脸打过去,这是第一次打兰子。她那点狂热的气焰,奇妙的神思让全家人颜面丢尽。那就是说,张子民不是一个呼风唤雨之人?

气急败坏的张子民捡起地上的扫把叫喊着要打断兰子的腿。

绿萍抱住张子民的腰,拦挡中兰子飞奔而去,张子民在她身后喊:“你欠下了张家难以偿还的账!”

糟糕透了。

兰子逃往李双旺处,她和坏人沆瀣一气,张子民像一个薄胎的瓷器,被撞得粉碎,他甚至觉得兰妮都在嘲笑自己。

人群中有人粗声野气地谈论潼关的世相人情,旧闻新事,所有的往事一股脑儿涌来了。潼关人知道的可不少,记忆也好,邮政局门前发生的事情,热衷于看笑话的人想着:这事情了得也太草率了。

似乎还期待再发生点什么,尤其是发生在公家人身上。

绿萍流着泪说:“我们是受过西式教育的人。”

张子民吼着:“去他妈的西式教育!”

绿萍低下头说:“经历的苦难还不够吗?她是我们的闺女呀!”

张子民说:“天知道她是谁的闺女!”

这句话也许是无意的,但绿萍听了这句话眼神一下就凌乱了,眼泪静静地流,胸口却如插着一柄利器似的,热的锋刃,分开了胸口的左侧和右侧,也分开了位于她身体的左右一切。眼里的光是冷的,上下嘴唇关得和钳口一样紧,她不想再说话了。

小五子在床边拦挡着爬来爬去的小娃子。

小五子说:“坏爸爸。”

张子民冲着小五子吼:“她该去跳了黄河。”

绿萍惊讶地瞪着眼看张子民。女人哪有支配命运的权利?假如她选择错了,那是她的命,命里该有的,总归要到来。

张子民又冲着绿萍吼:“命运永远都掌握在自己手里。你是不是遗憾没有选择八木下弘?”

孩子们第一次听到了一个陌生名字,很奇怪的四个字。

绿萍惊讶地瞪大眼,世界如此空旷,该来的到底来了。

屋子里弥漫着柴火的味道,绿萍咳嗽了一声,冷寂了的灶膛空隙,以及窗台下的黑暗之处,绿萍的咳嗽声短促。张子民的话伤了她,她移动到锅灶前,点燃柴火,一会儿锅里的蒸汽冲出了锅盖,弥漫在绿萍周围,她的眼泪如断线的珍珠,她嘴里念着:“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念这首唐诗,是因为承载了太多的离情,是因为心里的苦不能表达?她被遥远和陌生的记忆过滤得痛苦不堪。

张子民意识到自己说重了,小声说:“兰子是我第一个女儿,她这是要教育弟弟妹妹也这样对抗我吗?”

红玉走进屋里,看见局长两口子吵架,小心翼翼躲开,抱起小娃子去另一间屋子喂奶,小五子走到张子民身边拉着爸爸的手童声稚气说:

“爸爸,你的声音像天打雷。”

绿萍说:“子民,我无力和你再争执了,我可能又怀孕了。”

张子民惊讶地看着绿萍。

绿萍说:“一个个来到世上的孩子,我不知道该欢喜还是难过?”

为了避免继续争吵,张子民走出屋子,大锁子和锡锁子站在院子里,蕙子和兰妮在远处的树阴凉下玩什么小孩游戏,他们似乎都在一瞬间看着张子民定格了。

走出邮局,走到下南街七斤婆姨的佛像前,为什么会走到这里来?这个入了神离的魔障的女人,身边红布蒙着的佛混沌无知,人们却虔诚地拜见,真是猜不到佛有一双什么样的手,不亲近世人也不拒绝。

七斤婆姨喉间发出纵声的笑,白发飞炸在她布满皱纹的脸的周围,她的样子看上去叫人心疼。

战争什么时间可以结束?对,那就问问她战争什么时间可以结束。

一阵风刮来,七斤婆姨用粗皱的手揉着眼睛说:“天知道。”

张子民说:“风从哪里来,到哪里结束?这个世界难道是风的世界?”

七斤婆姨的手举在空中,测试着风。张子民想只有风把她刮倒在地上,她才能感觉到风来了,这是一个风道,她已经习惯了风从身边走过。

张子民不想再说什么,内心的难事佛也无法探知,佛只不过是人世间的一块遮羞布,如燕春楼的妓女,那块蒙佛的布只能遮挡住她的下体,此刻,也许在被遮挡的地方正经营着她自己的生意。

离开下南街,张子民在潼关北街一家小饭馆里要了两个菜,一瓶西凤酒,酒可以让他安静也可以让他暴躁。突然发现,孩子们长这么大,他竟然没有带着他们进饭店吃过一次饭,恍惚记得和绿萍吃饭的地点居然是奉天日本人开的饭店,那时候八木下弘还在。

自问一声:想到哪里了?

又很快自答道:兰子的性格中和我是一样的,有匹夫之勇。

一直认为孩子们的成长是听大人话,其实,活着,生活的刀刃在自己的脸上行走,羞耻最重要!

黄昏时分,大锁子和锡锁子找见了喝得烂醉的张子民,他是怎么回到家的已经不知道,酒醒时夜很深了。窗户外方形轮廓的建筑下面有一盏灯亮着,随着风的摇摆晃来晃去。身边的绿萍,娇小的身子,月光将她的影子和张子民的影子重叠,乌黑的头发,白净的脸颊,那双明亮的眼睛,更重要的是她是一个有身孕的母亲。张子民把她拥在怀中,她给了张子民一个家,给了香火延续,她的额头宽阔而高耸,紧贴在张子民的胸前,她跟着张子民从没有做不得体的事,张子民似乎又觉得就这样活着可能更重要。

绿萍说:“接兰子回家吧,给她一个体面的婚礼,她要走很长的路,就算是赴汤蹈火,都是她的选择。在她人生的第一个分岔路口,父母不能让她走绝路。以后的日子无法猜测,她有了身孕,我们不能自私地只顾及自己的脸面,恩恩怨怨,所谓过往,想明白,天就开了。”

“女孩子应有的教养不是无底线的纵容,发生了就一定不能让它毫无阻碍顺理成章。”张子民加重了语气说。

绿萍抽搐了一下。

潼关的夜空,是记忆准确的一个画面:

此刻,黄河上空满天是星斗。

第四十五章 陈芝麻烂谷子

七月的一天,兰妮领着奶奶来了一趟邮局,奶奶不相信一封信可以从很遥远的地方无声无息来到潼关。捎话和传递文字不一样,她的心里鼓起一块疙瘩,想不明白,一定要来邮局找到答案。

奶奶拄着拐棍扶着兰妮走进邮局,走到柜台前,高眊低照了一会儿,两颗门牙搁置在下嘴唇上,对什么都很好奇,痴愣愣看着柜台后盖邮戳的人,那一枚铜印章很有弹性地发出“咔嗒”声。

一枚信封既没有长脚也没有长手哇。那张被苦难琢成瓜蒌模样的皱脸盯着张子民看了半天后喃喃自语说:“日怪,日怪,真日怪。”

绿萍过来拉着兰妮奶奶的手,兰妮奶奶盯着绿萍看,突然就落下了眼泪。

绿萍短发翘在耳边,头帘微曲,面孔白皙,眼窝深深,薄小的嘴唇,一身碎花旗袍,平底方口布鞋。大概这是奶奶见过最好看的女人。她抹着脸颊上的泪水说:“我白活了呀,这一辈子没有穿过花,也叫活了个女儿身。”

绿萍不知所措,害羞地看着兰妮奶奶。

“争不过的呀,世上万事万物争不过的呀。”

兰妮奶奶穿着偏襟黑夹衣,衣襟下肚兜露出一角,黑夹裤打绑腿,小脚,抹着眼泪从肚兜里掏出几个小枣递给绿萍。

绿萍做了亏心事似的快快接住。

“我这把年纪了,说不好哪天人就走了,你们可都是世间的神哪!”

说着话呢,双膝就跪下了。

这种封建色彩的感谢方式让张子民很不自在,扶她起来后,张子民让绿萍安顿她们,自己便躲出去闲溜达。

走在街道上,张子民甚至不能听别人说儿女婚嫁这件事,如同不能听绿萍说起兰子。

路上看见了程旭亮,脖颈上骑着儿子串街,桃花真是个好女子。看见张子民时程旭亮紧着从脖颈上歪下儿子放地上,眼睛里有一束光闪烁了一下,要和张子民说话时那束光突然就散了。

张子民苦笑了一下,似乎此时的程旭亮带给他的也是一种不为人知的嘲笑。

街上人来人往都是当兵人。大轰炸过后,此时的潼关驻军已有三个军、十八个师。按照最低估算该有五万人,小小县城供养了五万人的军队,艰难困苦可见一斑。

听说李咏恩在西安铁路上工作,张子民对李咏恩没有多少坏印象,他的相貌和姿态多像他母亲,人也儒雅,少他父亲身上的匪气。

想到了兰子,仿佛一块石头,被匠人雕琢过了有可能就是磨盘和石狮子,没有被雕琢过就一定还是一块没有开化的石头。聪明的人专门和自己过不去,要四下去找到答案才放心。

张子民在潼关街上走了一圈,越加心乱了,似乎也期待着什么发生。

阳历七月二十六早上,兰子和李咏恩跪在邮局门前,从一开始的通报到半上午,张子民要求绿萍和孩子们不能走出邮局宿舍大门。张子民想要的结果不是兰子和李咏恩前来求饶,是李双旺,那个曾经判他死刑的人。

中午时分,虽然有些微微心灰,但是传来的消息是有当兵的打着阳伞罩着他们,甚至有茶水伺候着。兰子拿着绢扇摇着风,十分解暑的样子。

潼关百姓看西洋景似的来来往往猜测并无限扩大着这件事情,绿萍甚至无心做午饭。孩子们面面相觑,小五子趴在床上看墙上的书纸,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突然她指着某一个字喊:“大,小,人。”她的兴奋非同小可,从床上爬下了地拽着张子民的手要他肯定她认识了字。

心里有事情,无法给出肯定,小五子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哇”一声哭了。

小五子的哭声如同捻子似的,接下来孩子们都开始小声哭泣。

绿萍背着张子民拿给红玉一尊拇指大小的铜佛,正是八木家的那尊小铜佛,希望佛能保佑兰子。红玉借着在邮局打扫卫生给了兰子。

近午时,门外的闹剧收场了。

红玉跑回来说:“兰子离开时在邮局门前磕了三个响头,额头磕出了血印子,满脸是泪,一步三回头,叫人心里难过呢。”

绿萍流着泪说:“有一个家和选择自己的家她都有权利,真是不能不给她一条回父家的路啊。”

张子民说:“嫁给潼关任何一个捡破烂的我都同意当老丈人!”

孩子们看着张子民,蕙子泪水涟涟,一脸胆怯,似乎害怕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大锁子已经高过了绿萍的个头,对男女婚嫁还有点生疏,一双修长的手缠绕在一起,不知所措。锡锁子抱着小五子,刚哭罢鼻子的小五子一脸稚拙,看着哥哥姐姐们哭,她露出一双惊恐的大眼,不时扭头寻找墙上她认下的字。床上的小六子睡得踏实,他还不知道睁开眼时人生苦难就在眼前。

八月,越来越近了。

绿萍背着张子民绣一块白色的丝帕,在上面绣了桃花,鬼鬼祟祟的样子自以为藏得住。

这样的丝帕是在新婚之夜铺在身子下的,由娘家带去。

铺上白布的作用是在第二天一大早检查新娘有没有“落红”。如果第二天早上没有发现新娘“落红”,说明新娘嫁人之前就已经失去贞操了。这也是张子民无法接受的事情,准备丝帕等于再一次蒙受羞辱。

绿萍还缝了小孩用的小被子小褥子,说是给自己的新生儿准备,其实她心里有小九九,尤其做了两双虎头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给两个孩子准备。

在进入阴历八月初,兰妮奶奶走了。半年里走了母子俩,战乱让这个家散了,她们娘俩将来可依靠谁呢?

兰妮奶奶在家停殓了三天,初八出殡,这中间程旭亮告诉张子民,李双旺七月下旬就已经离开了潼关调往榆林守防。

兰子今天出嫁,红玉婆婆今天出殡。生和死在时光某一个缝隙相遇,在这个吵闹万分的世界上,人的离世像一张轻易折叠的纸一样,顺手一折一切就消失了。

八月初八就这样过去了。

一早,绿萍先张子民起了开始整理柜子,她的肚子比往常怀娃的肚子要大出许多,看见她弯腰都有点艰难。小五子看见妈妈起了,一骨碌也起了要妈妈抱着看柜子里藏了啥好东西。

绿萍把小五子按进被窝,一边拍打着要小五子再睡会儿,一边唱着:

猴娃猴娃搬砖头,

砸了猴娃脚指头。

猴娃猴娃你不闹,

给你娶个花媳妇。

取下媳妇阿达睡?

牛槽里睡,

铺啥呀?铺簸箕,

盖啥呀?盖筛子,

枕啥呀?枕棒槌。

棒槌滚得骨碌碌,

猴娃睡得呼噜噜。

小五子合上眼后,绿萍从柜子里收拾出一件张子民冬天的皮袄子,决定去皮货店上药。皮子夏秋之际容易生虫子,过几天生了娃就怕没有时间出门了,每年这季节都要去皮货店上一种白色粉状药。皮子店总是把雪白的小卷羊毛处理得又柔又顺,像是从羊羔子身上脱下来似的。

绿萍从皮货店回来时带了一件皮子大氅,是二毛皮的皮大氅。这种皮子一般都是用刚出生一个月的滩羊羊羔皮加工而成,薄而柔软,轻巧坚韧,有句话说,二毛皮子九道弯。是说它的毛穗子长,卷毛曲折多弯。绿萍说她看见这个大氅就想起了冬天的潼关,风沙大,穿这样一件大氅既挡风又保暖。是皮货店贱卖货,她觉得值得,狠狠心便买下了。

战争年代,屋子里的开销更大,子女多,穿什么皮大氅?张子民不穿,绿萍抹着眼泪很轻巧地叠起皮大氅,就是不去退货。

张子民夺过皮大氅要往外走,绿萍扑上来牢牢抓住死活不丢手。

大门外有吆喝声荡过来“盘火炉子——”

是盘炉子的手艺人。

用这个皮大氅可以盘多少火炉子啊?年景不好有多少人要忍饥挨饿。

张子民问:“是不是有人送你,而且送你的人是兰子?”

绿萍不说话,抱着大氅走出邮局大院,风把她的衣裤吹了起来,那个大氅挡在胸口处,从背后看,她像是紧紧抱着她的孩子,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张子民顿时有了酸楚的感觉,为了化解当下的心情,走进邮局大厅吆喝程旭亮一起,说想去张四水家看看他怎么过冬。

其实,张子民找借口是想看看绿萍到底是去哪里,尾随着绿萍眼瞅着她去了皮货店。

皮货店门前一个下肢完全被日本人的炮弹炸断了腿的残疾人,拖着下半截身子,艰难地挪动到皮货店门前,逐个向进门的人乞讨。看见的人惊恐而厌恶地躲着他,有人不理会,躲开,甚至骂一句很脏的话。绿萍抱着皮大氅站在残疾人面前,他伸出肮脏的手,绿萍腾出一只手慢慢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钞票,放入残疾人举在面前的破碗里。

结果,远处又一没腿人拖着腰迅速挪动过来抢走碗里的钞票。这下两个没腿人在皮货店的街道上起伏跳跃追赶着打斗。街道上的行人看西洋景似的追撵着起哄架秧子喊着:“二㞗货,打,打,打死一个少一个!”

一番狼狈追撵的两个没腿人停下了,一个撕扯着另一个人的头发,一个人突然尖叫着:“你看,日他妈潼关人把咱俩当猴耍了呀。”

另一个人看四周围观看的人,突然拍天抢地嗷嗷大哭。

绿萍走过去递给另一个人一张钞票,均分后两个人看着绿萍匍匐在地上要磕头,哪里还有腿可跪。

绿萍透出一个慈母的明亮笑容,招呼他们快快走出人们的视线去,别叫潼关人看笑话。

绿萍进了皮货店,再出门时两手空空。

路上,程旭亮和张子民提议说要桃花进邮政局打扫卫生。张子民没有答话。走了一阵子觉得不答话也不是事儿,就说:“桃花在屋里看娃就好,邮政局卫生红玉都不够打扫。”

程旭亮心里有点不爽利,这一拒绝就等于是断了再开口的念头。

一个剃头匠挑着家什迎面走来,扁担在他肩膀上极其夸张地往上翘,几乎成一张弓。

也许是满人入关要求汉人剃发而不剃发者就割头的遗风,剃头成了潼关街上一景。挑子一头是冷凳子,一头是洗头烧水的热炉子,炉子前还高竖着一个木杆子,上面挂着钢刀布。手拿“唤头”东张西望走来的剃头匠是一个熟人。

哎呀,怎么是张四水?

张四水似乎也看见了他们。生活中真是有许多巧合,想着生炉子见着了炉子,想着张四水见着了真人,可张四水啥时间学会了剃头?

太阳明晃晃耀眼,既然他满街吆喝着剃头,那就在此处剃一个头吧,也算是照顾他的生意。

张四水张皇失措地对张子民的提议不敢应答,一来他剃头都是给庄稼人剃头,二来怎么能让邮局的局长在大街上剃头。真是要应了剃头挑子一头热。

张子民坚持要剃头,而且要程旭亮也剃。

程旭亮小声嘟囔着:“张局长可记得当年土匪绑架了人家的娃,那事儿,是人都会搁置在心里。”

张子民说:“都过去多少年了,该化解了。”

剃头这手艺,传统的程序不仅能让人重温旧时,还能拾起当年丢失的点点记忆。剃头是为了混口饭,养养家,凭手艺养家糊口好哇。

张四水眼看着无法推托,只好选择地方放下挑子摆开摊场,把推子、剃刀、剪子、梳子、篦子、磨刀石、钢刀布、布单、毛巾、水盆、盆架、火炉各摆放到位。

张子民直接坐到凳子上先来,他是平头,简单。

旁边的看客稀罕邮政局长在大街上剃头,有人就提议说:“图个省事凉快,干脆张局长就剃个光葫芦瓢。”

张子民说:“那不成。不像话。”

张四水说:“怎么能剃光葫芦瓢,笑话。张局长是邮局里的公家人。”

有几个小孩子梳着木梳背,就是在头顶前留个木梳形发型,全部刮净时在脑凹处留一个小猪尾巴。他们笑着说要去找锡锁子来剃头,给他也剃个木梳背。

过去的梳子都是桃木做的,农村老太太们说桃木可以用来避邪。谁家有独生子了,就剃个木梳背留个独辫子,也可以压灾,但常常成为别家孩子欺负的对象,嘲笑他头上长个猪尾巴,打架时揪着不放。

张子民和张四水说:“古人说:一头一脚,保你吃饱。不管是兵荒马乱还是太平盛世,头发总不能不理的。”

张四水从暖瓶里倒出热水,把张子民的头发泡得软和些,稍待一会儿,不慌不忙,取出贼亮贼亮的剃头刀,往挂在脸盆架上的钢刀布上钢一钢,就开始准备剃头了。

他先用推子推头,一边推头一边讲故事,剃头人讲故事尤其出彩,他说出门人怕啥?远路怕水,近路怕鬼。他讲黄河里的水鬼,黄河是鬼魅藏身的阴森世界。黄河水流量大,浑浊的泥汤浩浩荡荡掀翻堤岸上的便桥,水鬼们就在离河床很远的崖坡上站着,坡土在水冲下响声隆隆地塌陷,那些水鬼们争先恐后挤着望着潼关城跳黄河的人,水鬼们好借魂转生。

张四水放下推子换了剃刀,然后刮耳毛、修鼻毛。其中刀锋洗眼是重头戏,本地人叫“洗银珠子”。锋利的刀片伸进眼里,贴着眼球划过,再用铁制的圆棒,在眼里来回扫动,能刮掉眼睛里的污垢,刺激睑板腺分泌油脂滋润眼球,所以洗眼的人会觉得舒服。

“好了,起!”

张四水的剃刀横在张子民的下巴处,张子民看他收起,竟然冲着阳光失笑了一下。

起身后张子民喊远处和人聊天的程旭亮坐过来。程旭亮说他不剃头只刮胡子。

张四水拿剃刀在围裙上蹭蹭,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黄河水鬼,一边利落地刮胡须。

张子民正准备和晒暖的人也聊聊天,听得张四水在说一件陈年旧事。

张四水说:“五年前的今天,我的憨娃在潼关街上玩耍时被人领走了。娶妻生娃,那是人世间最没用的事情啊。”

剃刀在程旭亮的脸上游走,好似春风拂面,惬意得很。程旭亮腾云驾雾般享受时,忽听张四水说到这里,不觉一怔,挣扎着就要起来。张四水轻轻地拍拍他的肩头,说:

“不要心不在焉吗,额不过是说往事中的今天。”

看着张四水似笑非笑的表情,再看看他手里被阳光镀亮的闪耀着点点寒光的剃刀,程旭亮看了看张子民,迟疑了一下,慢慢躺下。

“日他妈,土匪也有犯错的时候。笑话大了。额做梦梦见额儿子,总是梦见他倒在城南阶水坑里,水面上结了冰,一个小小的身子俯身趴在上面。冷啊!”

张子民站下不动,过去的事情,像蛆虫一样涌上心头。这也是战乱欠下的债,无力偿还。

张四水顺着程旭亮的咽喉慢慢刮到胸腹。“额的婆姨疯了。活该疯了。额一辈子就守着一个疯婆子、一个死娃,人都说一辈子活人就为了养家糊口,额一辈子剃头就为了看人家的好日子风生水起。”

张四水轻轻一收刀,一拍巴掌,“好了,起。”

也许是程旭亮太急于逃离,那只在半空停留的剃刀还没有来得及收回去,程旭亮一只耳朵更漏一样“噗”地掉在了地上。程旭亮上前一步扯住张四水的领口,瞪大眼睛冲着张四水说:

“你想杀额?你是啥人?”

张四水一脸蒙傻,自己啥人?穷人哇!突然张四水面朝张子民说:“额想杀的人是他。”

这是他内心的秘密。或者说还没有酝酿成熟,慢了半步,或者因为胆怯。

张子民边喊着叫程旭亮赶紧去医院,边上前抓住张四水的领口说:“你想杀我是吗?照着我脖子来抹一下,我倒要看看你的刀有多锋利,来啊!”

张四水一坨泥一样软瘫在地上号啕着:

“额就想杀额自己,为啥老天总是让你们得逞活着,额活着也叫活了个人啊!日本人咋不炸死额!”

这世道总是让人难过,想做好事最后都要拉成仇恨。

包围成一团的潼关晒暖人围拢过来指着张四水骂。

“穷命,你是屁股缝勒绳子,绊屁。啥都能做出来?”

“脸跟城墙拐角一样,活不耐烦了。日本人炸弹就等你呢。”

“你个孙子弹,瓜弥十捻的就知道个哭。有种杀土匪去,割人家一只耳朵,什么鸟货!”

邮局里有人跑来喊张子民回去,说绿萍要生娃了,兰妮妈已经喊了接生婆九奶。

第四十六章 旺盛的生育

张子民一路上脑子里首先泛起的是张四水低头给他洗眼睛,刀刃儿呲呲响,对张四水的信任比任何时候都任性。再就是程旭亮捡起耳朵盯着自己看的那一眼,锥子一样,擦抹不掉的阴影再一次植入他的脑仁子里:

“你要谢谢你的局长,是他告诉了我潼关入城水门有多少重兵把守。你们的,皇军大大的好朋友。”

路上看见接生婆九奶慌慌张张往邮局走。九奶来不及拢头发,一只手在后脑勺抓着,一只手挽着蓝粗布包袱,那里放着她的接生家当。急匆匆赶路的九奶抬起手臂往前快速指了一下,镶了金的门牙便很适时地露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小脚老太,看人时眼神里有羞怯胆小,左嘴巴挑出一个酒窝,一路小跑,气喘吁吁的,上嘴唇朝下一抿一抿旋着那酒窝乱跑。

九奶向遥远处颤巍巍喊:“烧灶哇,快,烧灶添水。”

围着绿萍转的九奶陀螺一样开始忙碌。九奶净手后挽袖伸手探了探绿萍的产门,然后说:“哎呀,扒着人世的门槛了。”

九奶要张子民挽着绿萍的双臂协助她扎好马步。

九奶说:“恐怕是怀了双生,男女不好说,也许是龙凤,摸到了两个头。”

接着转身朝着一个方向祷告:

“身经十月苦,骨开十指难。如果碰上孕妇难产,交骨不开、产门不闭、胞衣不下、血崩不止和百般疑难,愿十方菩萨保佑母子同平同安,接生婆九奶这厢磕头了。”

磕罢头,吆喝另一小脚老太协助把一张大的油布铺往床上,以枕安于绿萍腿中,绿萍肚子疼痛得无法蹲下或者站立,张子民的脑子一下空了,仿佛成了一个悬浮于半空的人,心提到了喉咙眼。

九奶看着张子民说:“你是她的七两力气,不敢潦草想心事,额说,下行,你也要闭住气和你婆姨一起憋气下行。”

看着被汗水濡湿的绿萍不由得生出些许愧疚,真是遮了望眼,木了心性,怀着双生还怀疑她叫她去退皮大氅。就在张子民准备吩咐马车随时让绿萍去医院分娩时,哪知第一个孩子顺着产门出来了。九奶倒提起拍了拍屁股,九奶说:“哎呀,恭喜啊,是个带棒槌的。”

奶声奶气的哭叫宣告老七来到了人间。持续大约有一刻钟,在绿萍的呻吟中老八也探出了头。

九奶说:“恭喜恭喜,感恩天与地庆添嗣之喜,张家又添了两条顶大梁的憨娃。”

真是有点措手不及,但张子民心里是十二分高兴。

九奶抱着晚出生的老八儿子,倒提起孩子,没有等屁股疼,晚出生的孩子“哇”一声哭了。

一盆水放在床沿上,九奶蘸着水把披下额前的刘海拢向脑后,一下两下抿在一起。剪刀放在火炉中消毒剪掉脐带,绿萍让蕙子从箱子里取出另一套小孩抱单,那是绿萍给兰子准备下的。九奶用被单包好另一个儿子,两个粽子一样的憨娃齐齐躺在了绿萍肘窝下。

九奶说:“当娘的该知道哪个是大哪个是小吧?”

绿萍一脸疲惫,麻花髻散乱成两股铺在枕头两侧,她侧转身要两个憨娃并排着躺在她臂弯处,送兰子抱单的是小,绿萍记得清楚。张子民打开门要门外迫不及待想进屋的孩子们进来,大锁子抱着小六子,蕙子拉着小五子,锡锁子和兰妮一起推开门站在床前看床上用尽力气的绿萍。绿萍看着孩子们说:“你们的弟弟,哥哥姐姐们要尽义务了,都过来看看。”

两个小老头一样的憨娃见了哥哥姐姐开始此起彼伏大哭。

绿萍的双乳没有惊厥,想来已经没有他们的口粮了。

大锁子试着伸出手要抱弟弟被九奶呵斥下了。小六子伸出手,然后又把手攥起,伸开,攥起了几次,光照反射出他的手掌血一样红,小六子开始咯咯笑。小五子打了一下他的头,俯身看老七和老八,蕙子和小五子说:“真是奇怪啊,妈妈的肚子里居然长出了两个一样的人。”

邮局里的人听说绿萍生了双胞胎,他们站在院子里冲着窗棂小心说:“恭喜张局长添嗣之喜。”

其中有人小声说:“张局长,有个事儿得说一下,剃头匠张四水拉着他的疯婆姨在三河口跳黄河了。”

张子民隔窗说:“你说的是真事?亲眼见了?”

“看见了。”

绿萍说:“快去看看,这边我歇息一会儿就能够起了。”

九奶大张着嘴,两颗金牙赤裸裸突显出来,然后从牙缝中扔出两个字来:“贱命。”

九奶在空气中虚张着双手,带起的风在发梢间顺势摇摆,她的面相潦草起来,她小声念叨:“头顶佛钟罩,口念观世音。身前有玄武,身后有老君。左边有青龙,右边白虎神。小鬼不沾身!”

念念有词地在张子民的周围转了三圈,然后说:“可以走了。”

张子民安顿让大锁子和蕙子照顾妈妈,起身往三河口走。

潼关城里一些人也都往三河口方向走,死人总是会激起活人的想象。

心慌腿颤,人的命怎么会如此单薄,刚才分手,剃头匠张四水就去了另一个世界;而这一切都发生在张四水显出性格的时候,真是一个懦弱鬼,世事无常,旦夕祸福眨眼之间啊。

西天的落日红彤彤吊挂在黄河对岸,染红了一河黄水,也染红了河滩上的干泥和石头。

张四水和他的疯婆姨跌落在河滩上的乱石中,一个大写的人字。远处看去两张面孔像两张烧纸,凌乱的衣裤,断了气的人,头发还遇风飞舞。

巫婆们围绕着他们跳,那一瞬间,张子民看着眼底的这个“人”字,有一种天塌地陷、末日来临的恐惧。

所有的人都在笑谈这件事,只说是张四水拖着他的疯婆姨走过潼关街道,兴奋喊着:“叫黄河刮走,叫黄河刮走。”

巫婆还在跳,张子民在臆想和自责之后,望着远处。战争在远处蔓延,低回哀伤的风声灌满他的耳鼓,谁能做了自己的主人?也许只有死亡。

有人指着黄河滩上,似乎是丑陋的癞蛤蟆从黄河里爬到岸上,一只两只,越来越多,先是散开后排成队,沿着黄河滩一跳一跳,莫名恐惧,甚至想到了水鬼附体,它们在争抢两个人的灵魂。

埋葬张四水夫妻之前,张子民带着人去张四水家收拾他们的铺盖。

刮过几场风后一场秋雨铺天盖地从潼关上空落下来,来不及躲雨的潼关行人被雨淋得通体精湿。

张四水的矮屋,被雨水淋湿的瓦片呈现出一片黑,屋顶上长满杂草,和那些富足人家的屋子比,张四水真是一个穷苦人家。

胡同里的七斤婆姨站在屋檐下,啃着发硬的窝头,默默流着泪,她的眼睛似乎已经看不清东西了。屋檐下盖着的佛像依旧不言不语,但是她听见人们说张四水夫妇跳黄河了,她还能活多久?她的伤感没有人知道。

走进张四水屋子,屋顶瓦片之间漏着光,雨水渗落下来,屋子里连绵不断的漏痕挂在墙壁上。雨水落在炕上,落在灶台、锅碗、散乱的剃头家什上,地上漫了水,一股霉潮味扑鼻而来。战争、天候,潼关的草木人家活下去有多难啊。和那些瓦片鱼鳞般交叠的屋顶比,漏屋的屋顶瓦片稀稀疏疏,活着时的张四水都没有心情在自家屋顶上补漏,过日子形同虚设。

炕上靠墙有一个躺在枕头上的小孩包裹吸引了人们的视线。都在想象那里包裹着的是啥呢?就在张子民翻开包裹时,没有想到的是包裹里包着一堆白骨。

一个小孩头骨鬼魂一样空茫地朝着张子民看。

张子民是经历了世事的人,看到这些还是倒吸了两口冷风,倒退了两步。

一定是张四水儿子的白骨。

屋外观看的人群越来越多,雨水越下越大,面对一堆白骨,一屋人都不说话了。雨水击打着屋子里的坛坛罐罐,此起彼伏。有人指着炕头上一只小孩用的木碗,碗里放着发霉了的半张玉米饼,真是无法想象一堆尸骨去吃半张玉米饼。

苍蝇飞在空中,四季已如一季。

门外的人开始骂张四水,趾高气扬的骂声中,像诅咒过往的命运一样。婆姨们一直在远处抹眼泪,真是无法想象夜晚抱着一堆白骨睡觉,该有多难活?张四水的肩膀承受着多少力量,没人能知道。夫妻俩的皱纹因为苦重已经从眼角伸到了脸颊,活着哪里还叫正常人家?一年四季,无法想象这个家庭的日常快乐由这一堆白骨带来,和它说话,哄它,尽父母责任。夜空的星光下,张四水是怎么熬到现在的?

“如果不是邮局谁来管他们一家,真是仁至义尽了。”

“一起埋了吧。”

返回邮局时,张子民在院子里看见了程旭亮。纱布包扎的腮帮左侧,那地方是平整的,到底没有缝上他的耳朵。

看见张子民盯着他,程旭亮上前哽咽着说:“恭喜张局长添嗣之喜!张局长,耳朵掉地污染了细菌无法安上,额以后就是一耳了。”

张子民说:“张四水和他婆姨一起跳黄河了。”

程旭亮扭转脸看远处城墙上飞翔的乌鸦。

“可知道他抱着儿子一堆白骨过日子,他剃头养家糊口养了一个骷髅。”

程旭亮也许是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日军就要攻打潼关了,听说最易攻打的是潼关的水门。”

张子民的情绪有些磕绊,想把身体的疲惫和内心的焦苦放到阳光下,没有做过的事再次被提起,似乎一想起就意味着自己做过此事。

张子民低声对抗地说:“听说潼关驻军在潼关背向黄河一方的深沟内设置了军训军需基地,建有战地书店、酒家等,甚至搭起一座名为‘雪耻台’的戏楼唱秦腔。不知道雪耻在哪儿?看上去反倒是歌舞升平。”

程旭亮依旧看着远处,一匹身材高大的骡子驾辕,四匹马拉梢的马车走过,车把式带红缨的长鞭在空中抽得山响,吆喝也极响亮,赶车人是一个麻脸光头壮汉,他故意把长长的鞭鞘劈头打来,清脆响亮的鞭声在头顶炸响。站在瞎子身边的两个憨娃便吓得捂起耳朵四散跑开,直到腾起的尘土消散他们才回到女人和瞎子身边。

两个憨娃跑起来很奇怪,张子民看他们的脚,原来穿着的竟是缠足女人一双尖尖的破旧金莲。这是人世间吗?两个吸着鼻涕,皱着眉头,露着不太白的光屁股,傻兮兮的憨娃正是长身体的年龄,他们只能跟着卖艺的父亲四处流浪,战争也许让活着的贫苦人只能看得见今天。

张子民心不在焉地说:“怎么能把战事弄腾得像一个戏园子?守城的人也真是想得出花样来。”

程旭亮也有一股气在喉咙眼里,继续说:“一旦从两个水门进入潼关,可就是一个事情。”

张子民一下清醒了,奇怪地望着程旭亮,用目光向他传递着疑虑,真是需要和程旭亮好好谈谈:

“你一直认为潼关城两个水门有重兵把守是我告诉日军的对吗?这可不是纸上谈兵,是要流血死人的。杀敌三千,自伤八百,古往今来莫如战争残酷,三千和八百,半斤八两,我和你讲,所有的死亡人数我都得认领。我有几个脑袋几条命?当初从奉天走入关内,正是邮政人掂量出了自己的分量,我现在再一次告诉你,一旦破了潼关,登记阵亡人员名单的人手腕都要写酸,因为救你我出卖潼关?不如不救!记住了:不管你是哪一方的人,破城之日就是张子民全家跳黄河之时。”

程旭亮说:“张局长,您息怒,您说额是哪一方人?额也只是看见了你面前铺着的地图,您救了额的命,没有您就没有额程旭亮现在站在您面前。”

张子民说:“我告诉你,邮政局任何一个被鬼子逮走的人我都要去救,救任何一个人我都不会出卖潼关。你不要怨恨张四水,要怨恨就怨恨我,这个世上,张四水已经没有了生生不息。”

程旭亮踢飞了脚前一块石头,恶气地说:“张四水,额把他妈叫桂花!”

致使双方隔膜郁结、阴影长久笼罩的到底是什么?不堪解释,存活于乱世,人的境遇和那惊弓麻雀差不多。战争中犯不起错,犯错不是自毁就是被毁。不知道该说什么,竟然伸手拍了拍程旭亮的肩膀,似乎有讨好的意思,接着烫手似的迅速缩回了胳膊。

两个人尴尬站着,张子民心里有了几分黯然难过。

第四十七章 参军

一件事情还没有想清楚另一件事情就来了。邮局有调令下来,张子民即将由潼关调往宝鸡邮政局。

在离开潼关之前该给老七娃起个名字了。想来想去觉得大名就叫张喜生吧,小名小猫子。希望这个孩子的出生能带来一点世道回暖的喜庆之事。晚出生的老八娃,大名叫张翔生,小名小狗子。

人死而体重,活而体轻。如韩非子认为:讲道德的年月已经过去,讲智慧的年月还在继续。眼下时兴的是讲力气,凭着力气打天下,希望这个儿子将来因为“翔”而远离庸常生活。

既然已经调离了潼关,邮局就不能住家眷了,还在襁褓中的小猫子小狗子不宜旅途奔波,决定在潼关先租赁房屋等张子民安顿下来全家再往宝鸡。

新旧局长交接,家眷也应该迁出邮局。在程旭亮的帮助下,张子民在潼关南街租赁了一处四合院。安顿好绿萍和孩子们,前往宝鸡邮局报到时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完:是带着程旭亮离开潼关到宝鸡呢,还是让他继续留在潼关邮局?就看程旭亮的意愿了。张子民期待程旭亮来和他讲讲去留想法。可程旭亮似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见面客客气气,只字不提。

搬家收拾东西,琐琐碎碎,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有时候会收拾到深夜。

夜静时分,潼关邮政局突然来了一位客人。时间已经接近第二天的伊始,调走前的交接工作也忙乱,就在送走多年一起工作的下属时,张子民发现有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入邮局。准备收拾回家的张子民看见这个东倒西歪的醉汉想避开他,酒喝得没有了思考能力,人却是执意要进入邮局见张子民,一屁股颓坐在一张排椅上,嘴里喊着:“张局长,可认识我?”

就像从来没有谁能断言,自己就一定不会因为心底的一丝讨厌对人产生感情一样,张子民对他的出现甚至有点厌恶。

张子民支开门房,觉得此人是有来历的。

果然,四下无人时,见他好人似的忽地站起来说:“张局长,我是王中山。可记得在梁家城子里,童年的我光着身子是你们给了我穿戴。”

想了半天后想起来了。王中山的眼睛里放着亮光,等清楚张子民确实想起来时,他笑着说:“原谅我装酒醉来见您。我来是有事找您。”

“为啥要装醉?”

王中山想了想说:“潼关大街上眼目很混乱,我怕给您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酒精放纵情绪,醉酒人的出现不会被任何人怀疑。

醉态表情再一次毫无遗漏地直接表现在王中山脸上。王中山哑然失笑了一下,笑起来的样子天真得像一个孩子。王中山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主要是希望大锁子和蕙子去当兵,兰子嫁了人他也知道,兰子希望嫁一个有本事人和日本人大干一场,但是,兰子是头发长见识短。他笑着说。

张子民和王中山一前一后回到租赁的院子,要绿萍叫醒大锁子和蕙子。他们俩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很陌生地看着王中山。记忆中这个人是光着身子满街乱跑的疯子,可眼前的样子英俊得叫人喘不过气来,无法相信。大锁子记得王中山的屁股上有一块青记,怀疑地拉着他到厕所就着月光看,果然那快青记有拳头大,算是肯定了他的身份。

月亮像扒着窗沿的小偷,扒着屋檐,几个人不由自主都看着窗户上的月光,月光不是以往亮银色的,是带着颗粒状的。窗户上的玻璃,用一寸宽的纸条贴成米字格,是防备玻璃被炸弹炸开的碎片伤人。月光让每个人的脸上横七竖八着米字暗影,灯不知什么时候灭了。

王中山手里拿着一张图文并茂的黑白小册子,是介绍防空常识。张子民就着月光看,上面画着的大约意思是,如在室外遇见了炸弹爆炸,马上就地卧倒。脚朝爆炸点,双手交叉脸朝下,头置交叉的手臂上,就像平时趴在桌子上打瞌睡那样。

这姿势不知来自谁的经验,更不知是否管用。

绿萍拿来洋火准备点灯。

王中山说:“姨,要学会不开灯穿衣服,吃饭,听动静,不能麻痹大意,灵醒的时候就一定要迅速明白发生了什么。鬼子的炸弹不是吃素的。”

绿萍说:“真是想不到啊,长这么大了还学会了一肚子战争经验。”

张子民说:“当兵当的是什么兵呀?”

王中山说:“不瞒张局长,是八路军,如果愿意就让他们俩跟我走,吃喝都管,先是西安接受训练,然后正式入伍。”

张子民知道战争中几方势力都在扩兵,争抢年轻人入伍。西安虽然不远,但是毕竟是送孩子们去当兵打仗,还得征求他们俩的意见。

哪知,两个人居然迅速点头同意了。大锁子还提议带上兰妮。张子民问了王中山一些西安的事情,刚过去的西安大轰炸,听说防空洞里死了许多人,而且还针对市民写了“跑警报”歌谣。

王中山听后一脸认真小声唱起来:

空袭警报鸣鸣叫,不要慌张不要闹!

在家赶快把火熄,晒的衣服都收掉!

主要物件随身带,关好门窗往外跑!

疏散还得守秩序,防护人员会指导!

红白衣服穿不得,快快躲进防空壕!

无壕就找隐蔽地,山洞地沟都很好!

劝君平日要注意,免得临时没处跑!

听王中山唱罢,蕙子小声说:“今天,我们的天地像书本那么小,明天,我们的天地会像书本中的世界那么大。”

大锁子站在沉默的月光里,像被什么感染了,只会笑。

张子民想起有人传言说,西安钟楼上的大红灯笼是全城人的防空警报。一旦防空警报拉响,钟楼上的大红灯笼便立即悬挂升起。一只,两只,三只,预示着日本鬼子的飞机距西安城空中距离的由远至近,分别表示所发出警报的等级。

当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全城人就扶老携幼躲避!西安城区仅东厅门、甜水井、大莲花池、桥梓口有防空洞。

于是问王中山:“西安遭受轰炸的时候,一个自然而然的问题是,中国空军哪里去了?”

王中山说:“从七七事变起,整个中国只有六百多架飞机,可用于一线作战且编入作战部队的仅二百九十六架,其中轰炸机仅九十六架。数量本身就不占优势,又持续消耗。南京失守后,中国空军已经没有升空作战能力了。”

蕙子说:“我想当空军飞行员,你带我入伍吧。”

绿萍诧异地看着蕙子,想不到躲在兰子身后的小女娃,居然也有上天的心事。

蕙子拉住妈妈的手,无端兴奋,晃着小手,主意填饱肚子似的一脸娇羞模样。

王中山点点头并告诉大锁子和蕙子,李陶云和何方圆也入伍参加了八路军,就和自己在一起,就着明月光留下了西安的地址。

张子民突然觉得一个从小饿得疯癫的人突然长了学问,他自身经历了什么?什么武装了他的头脑?当然,不管命运如何,在当下的选择中,张子民不会轻易听谁摆布或由谁扒拉,但是,他需要有一个人来证明突如其来的决定是对是错。

要证明的人不可能是别人,那一定是程旭亮。

绿萍和锡锁子打着灯笼去找程旭亮。

短暂的沉默后,王中山小声和蕙子说:“西安城里的人都在积极捐飞机了,日本鬼子脚大脸丑太疯狂。你有参加空军的意愿太好了,先入伍再选择自己的志向。”

绿萍带着程旭亮推门进入院子,张子民走出屋门示意程旭亮先别进屋。

夜幕下张子民简单讲了屋子里来人是梁家城子的青年王中山,他秘密前来是来招兵。大锁子和蕙子也想去当兵。现在留守在潼关的驻军部队不讨老百姓喜欢。他们明显地带有喧宾夺主、分化瓦解、分而治之的意图,虽然他们面临着战争、驻守,但却没有良好的规约,现实中有太多颇不人道的行为,这样下去极易招致百姓的厌恶。但是,大敌当前,面对中国的未来,我能选择,又敢决定的,掂来掂去,也只有选择八路军。喊你来是因为,你是我最亲近的人,需要你来做个证明,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是日本人的朋友,我是亲自送儿女们去当兵,就算是时隔数年,人事俱变。

程旭亮并没有表态,但是月影下他的眼睛里明显有两柱光刀。

既然不是为什么要来证明?能够证明一定是背后有无法言说的苦衷。张子民突然就觉得说这一番话等于是自己给自己肯定,却还显得无力又无助。

程旭亮很冷静地说:“一切取决于大锁子和蕙子的意愿。不过,战争是要付出生命代价的,共产党的装备十分落后,可以说几乎就没有装备。未来格局是什么样子现在已经看得清楚了,张局长也可以考虑一下国军,毕竟国军有美国人支持。额是局外人说的都是局外话,额以为张局长家里有什么急事呢,这件事我就不参与了,桃花有点感冒额得回去。”

出乎张子民的意料,甚至有点迷茫了。

看着程旭亮走入暗夜,张子民想,活着,一定要寻找一个证明吗?

心事凄凄,迷失了自我和对未来莫名其妙的恐惧让张子民惶惑了。

回到屋子里和王中山商量,决定在离开潼关前往宝鸡时绕道西安送大锁子和蕙子前去当兵,参加共产党。从王中山的眼睛里张子民看到了洁净的天空,他不想证明给谁看,用自己的方式理解别人,从来并且永远都只有误会。和王中山合计了在西安的见面地点,又说了一些邮局的琐碎事情,趁着夜色送王中山离开了潼关。

小猫子和小狗子在睡梦中哇哇大哭,他们俩吃不饱,绿萍奶水不够,红玉帮助找奶妈,一时半会儿没有结果。

此时此刻,黎明前的一团晨雾,浓得化不开,浓得让张子民看不见道路的方向。但他坚信,新桃、旧符,走马灯般地轮回更替的日子里,他此刻的决定是对的。

第四十八章 天籁

早晨第一缕阳光下,程旭亮站在屋顶升起炊烟的地方等张子民走近时,说是有事要讲一下,然后毫无表情说:

“昨夜找大锁子和蕙子当兵的人没有走出潼关被扔进了黄河。”

张子民打了一个寒战。一个比蚂蚁还孤单无助的憨娃,什么人烂了心肠?又似乎不太相信,看着风在低洼的地方停留打旋,不发出丝毫响声。张子民眼中漫起如雾恓惶,仿佛昨夜的事是一个梦。看了看发灰的天空,日头好像脓包一样鼓在天际,盯着程旭亮努力想昨夜王中山离开时的模样,裹一身夜风消失时,丢下了两眼黑。

程旭亮丢给张子民一个后背。

张子民有点不安,一时摸不着头脑,好像真发生了什么事,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着远处斜倾着顶着风走路的潼关人,一切都很正常。他听到了一种非常好听的声音。这声音应该是某种鸟发出来的,一声长一声短,细长、清悦,每长叫一声,那鸟都会休息一下,听不到任何鸟的回应,每声鸣叫过后,张子民发现寂静阔大了,天地一样漫无边际。

声音像一只亲切的手牵着他,张子民朝着声音发出的地方寻找。

老城墙下的野刺蓬、芦苇尖、鸡冠花开着,张子民的心被什么揪扯着难以挣脱。

突然想起了瞎子父亲,那时的情景又铺开在奉天西北五十多里地的沙岭堡,窑洞前,瞎子眨巴着瞎眼告诉张子民放下手里的活计,用耳朵认真听。然后问张子民听见了什么。

张子民闭上眼睛良久后告诉瞎子,听见了鸟鸣。

瞎子说,那不是鸟鸣,是天籁。

沙岭堡每个死亡的人的灵魂都会发出天籁般的鸟鸣声。但是,活着的人寻不到他们,天籁一旦出现,一定是有冤死的灵魂在徘徊,他们的灵魂无色。一年后冤死的灵魂才会消失,一年之内亡者用天籁般的鸟鸣哭诉其在世的冤情。天籁是串起人世间的脚印,假如不捡拾走那些脚印,有在世者一旦套上脚印,亡者将被世人遗忘。桥上路途,街头巷尾,纵然桥已塌,船已沉,路已翻修,河岸已变成水坝,天籁出现的地方,那些脚印自会一个一个浮上半空被线一样的天籁串走。

风从不同的角度再一次吹过来,张子民躲开吹来的风时,发现了身后的豆腐坊。宽大的灶台上,三口铁锅一字排开。男人光着膀子,腰间围着一块布,女人穿着枣红格上衣,也围着一块布。豆腐坊上空,一根皮绳从屋顶的房梁上垂下来,悬挂着一个铁钩,铁钩上挂着一个帆布袋,袋子的底部接近了一个木制大缸。女人把豆浆一桶一桶地倒进了帆布袋,男人不停地摇晃着帆布袋,豆浆从帆布袋里滤出来,淌进木缸里。蒸汽从袋子里、木缸里散发出来,雾气腾腾中女人舀满一桶豆浆倾入铁锅,铁锅里的热气遮挡了人影晃动的脸。

人们闻着豆腐的香气走来,他们散落在豆腐坊外临街的矮桌凳前,女人把一碗一碗的豆浆端放在桌子上。豆腐坊的旁边是炸油条店,同样的一个光头汉子拿着长筷子在油锅里翻来覆去,炸好的油条用盘子端过来,吃早餐的人开始说闲话。豆腐坊的男人从雾气里钻出来,他点燃了一支自己卷制的烟卷,烟雾从他的嘴里流出来覆盖了他的脸。刚抽了几口,他在地上捻灭了烟头,拿着捻灭的烟头说:

“凌晨时,在对面的城墙口处扔下了一个后生,他嘴里喊着‘中国共产党万岁!’然后又喊着‘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一声枪响后他就被扔进了黄河。”

喝豆浆的人停下,盯着男人想要他继续说点什么,喝豆浆的人中间有一个人哑然失笑了一下说:“又一个落入黄河煮了饺子。”

“战争以来不见日本鬼子,黄河因战争吃人吃了不下三百多人。”

豆腐坊的男人打了个呵欠,捡起没有抽完的烟,重新点燃,叼在嘴里,看见走过来的张子民说:“油条豆浆?”

张子民说:“油条豆浆。你可知道凌晨被扔下去的人叫什么名字?”

豆腐坊男人说:“黑灯瞎火。这两句能听得真切也是风顺过了耳边。”

天籁般的鸟鸣从头顶划过,张子民放下钱并没有动桌子上的油条豆浆。

他跟着鸣叫踉踉跄跄顺着城墙走,早晨的露水很重,把他的鞋和裤脚都打湿了,鸟鸣声冲着西安的方向若隐若现走远。

那个光着身子的儿童,他真的变成了天籁。

王中山的死对张子民而言成为一个约定,似乎是一个必须履行的约定。

返回时,张子民看到豆浆还在桌子上放着,豆浆上落满了一层土灰。

豆腐坊的女人说:“换一碗豆浆吧,土尘落了一层。不收你的钱。”

张子民没有回答,站起来走了老远后喊道:

“死亡有理由吗?这世道,要一个人的命不需要任何理由。”

长岸、乱石、涛声。平常日子过得惊天动地,隐秘每天生长,扩张,积聚,最终黄河成为一个整体的秘密。看着浪涛般的山势伸展开去,看着涌动的黄色大水,张子民胸口一片空白,或一漠荒凉。

入夏,张子民带着大锁子和蕙子还有兰妮进入陕西城按照约定的地点找王中山时,确切证明他真的死了。

大锁子和蕙子不相信。

张子民说:“对,我们不信。他没有死,只是变成了天籁。”

大锁子和蕙子,还有兰妮,都还不是思考生与死这样严肃话题的年龄,张子民想给他们一点积极的引导,但想了很久,却没有话。这是一群茫然不知未来的青年,有革命热情,未来和真理像在沙漠中寻找水一样,他们有他们个人的思考和追求。

大锁子生气时,颈上的青筋暴起,一言不合也会脸红脖子粗,一个有性格的人一定与庸众不同。

那就让他们俩在革命的热情中去锻炼吧,未来终归是属于他们的。

安顿下孩子们绕道往宝鸡去报到,一路上反反复复想那夜假装酒醉后的王中山,死亡对他太仓促了,想着这些,内心又出现了狂澜即倒般的恐惧。

心擂鼓一样狂跳,似乎这条人命和自己有关,但又无法知道错误出在哪里。

一九四二年春天,刚刚立过春,阳光已经恢复了一些力量,所以它毫不犹豫地透过一层薄薄的风射下来,在宝鸡城洒得到处都是。有人激动地叫喊说他听到鸡鸣叫了。对无法明白前路光景的老百姓,鸡鸣是一个心理暗示,也许日本人快要完蛋了,中国就要解放了。

张子民知道宝鸡人是听到了天籁。

“当兵去杀敌”的宣传标语在宝鸡街头到处都是。并成为中国民间当下一个流行语词。

日寇入侵,很多沦陷区的学校迁到了宝鸡。

张子民扳指头数了数这些学校:东北竞存中学迁往宝鸡凤翔,安阳高中、河南大学、焦作工学院、商丘高中、黄河水利专科学校、陆军测量学校、河南盛城中学、省立西安二中、省立华县农业职业学校、河北小学、浙江小学、齐鲁小学、复兴小学、励行中学等等,多所学校都在抗战时期迁往宝鸡。沦陷区学校的迁入以及大量爱国人士的到来,使宝鸡成为抗日宣传的重要区域,为抗日救国培养了一大批人才。

或许是距离作用,对程旭亮的防备与内心恐惧越来越远了,偶尔想起,内心还是一阵悸动。

现在的宝鸡人口只有约一百万人,却有近十四万人参加抗日部队。

宝鸡是一个有生命颜色和光彩的地方,她的蓬勃和兴盛不可以无视,犹如季节一般,时代在往前,宝鸡的内在气质和外在形象正在超乎想象地变化。

张子民越来越明白让大锁子和蕙子参加八路军的选择是对的,有一份坚定在心里。人哪,就是这样,最不能有二的是心,一旦心有杂质另有所谋,非左即右,非右即左,保持中立,做老好人,最终会难为自己。张子民在某一个晨曦初露的早晨,心与手有了握手言欢,有了秤砣落地的踏实。

张子民在第二年立春后回到潼关。

走进潼关时,心头有一种莫名的兴奋,甚至大胆设想,久违的浪漫,张子民要给绿萍一个惊喜。潼关城里的憨娃在城墙上唱:

潼关城,

两头尖,

北靠黄河南靠山。

蝎子山,

凤凰山,

麒麟送子,

砚台山。

五里暗门不见天,

西走十里脚不干。

上到城墙转一圈,

始识天下第一关。

城墙下是又一个春天,潼关老百姓提着铁锹迈进了田里,他们撒着早在冬天堆积好的猪粪,就像散播一场春雨,干活累时脱掉棉袄只露出单衫。渐渐地,地里走来了送饭的女人,太阳拉长了她们的身影,一个女人突然尖声浪气喊:

“天气真变了啊,案板上放好的剩饭今天全馊了。”

立春都几天了,东西放不住了。

其实,食物匮乏的年代哪里还有可放的东西,无非是一碗菜汤馊了。

第四十九章 都是为了一口吃食

黄河沉淀了多少秘密,平静与壮观往往只是黄河的表象,连最好的水手也不能准确地说出水面上一个细碎的波纹暗含的深意。

一些零散的将要老死的潼关人穿着送老寿衣,坐在黄河岸边等待河水上涨刮走他们。战争、饥饿、灾荒,睁眼的世道给人不辨古今的感觉。

等死的人干瘦着身子在春风里瑟瑟发抖,他们的肠胃里已经装不下一口吃食,人不吃饭哪行。黄河涌流暗示着生命与世道,虽然日本人没有进入,没有肉搏战、阵地战那般惨烈,但在这场持续多年的“人机对抗”中,空中的轰炸比地面进入更惨烈。日军轰炸给陕西许多城市及市民百般摧残蹂躏,刻入人心永难抹去。

一路上听说潼关跳黄河的人越来越多,战守之艰,及人祸造成的巨大的灾难,世人是无法想象的。

生命在黄河面前充满了吸引又都显得多么微不足道。

黄昏眼乱时分,张子民入城了,先是看见一个断脚男子坐在地上行乞,接着又看见几个断脚、断臂人蠕动在人群中哀求。风吹过来,沙沙沙的树叶声由远及近,就像黄河的涛声一样从树梢叶尖上滚了过来,忽又看见远处星星点点的磷火飘上飘下,忽近忽远。

很奇怪,自家院子里的大门居然没有插门闩。张子民轻声推开屋门时看到一个少妇一手抱着一个儿子喂奶,两个憨娃埋在女人怀窝里咕咚咕咚吸乳,绿萍在旁边说:

“留一口给你闺女吧,不能叫他们俩吃得太多,也该搭配吃饭了。”

张子民心里一阵紧张,发现那个少妇并不是潼关城里的女人,侧影看很像是大女儿兰子。

黑暗中的锡锁子惊叫一声:“爸爸回来了。”

喂乳的女人抬起头,一双乳房吊挂在胸前,瞬间她迅急低下头掩住上衣。张子民大声叫着:“你们他妈的是在做啥子?”

所有人受到了惊吓回头看地上站立的张子民。兰子放下两个弟弟,“扑通”跪在地上小声喊:“爸爸。”

张子民举手打在兰子脸颊上说:“你,你有何颜面还活在世上?你为什么还没有跳了黄河,你,你,伤风败俗!”

兰子倔强地站起来越过张子民头也不回冲进了夜幕中。绿萍想拦挡没有拦挡住,锡锁子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用双手推了一下张子民,张子民一个踉跄后看见锡锁子的眼睛瞪得如牛眼,双眼冒火。

锡锁子这是反天了!

双胞胎小猫子和小狗子在炕上翻身,咯咯咯笑,他们已经可以坐起来了。小五子和小六子从门外的黑暗中隐出,拦挡在炕边。

张子民斜睨着眼睛问绿萍:“她来多久了?”

绿萍哽咽着说:“小猫子小狗子多大了,兰子就喂养了多久。”

绿萍无助地:“无他选择。战乱造成的饥荒让潼关城里的婆姨少有奶水。你可看见黄河边穿着寿衣等河水刮走的人?”

“搬家,明天收拾东西,往宝鸡,一刻也不停留在潼关。”

吃罢晚饭,该睡觉时,孩子们要绿萍讲故事。绿萍从来不拒绝憨娃们的要求。也不急着收拾东西,很耐心给憨娃补习入睡前的功课:讲故事。

不少细节都是在讲的过程中被回忆起来,讲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清晰,故事讲得越来越完善。小五子和小六子对绿萍所讲的故事熟悉极了,两个娃娃在绿萍讲的过程中插话提醒一些细节。绿萍在讲到爸爸和妈妈爱你们每一个人时,小五子打开地上的竖柜门,一个一个取出布娃娃,一排八个布娃娃用丝线连着,花布头布娃娃的脊背上依次绣着孩子们的小名,似乎有一种无契之约,以及其善良的小心事,这些布娃娃是她永远走不散的孩子。

绿萍吃力地用干瘪的乳房哄着襁褓中的双胞胎儿子入睡,能听出绿萍嘴里发出紧咬牙关低沉的疼痛声。

小五子和小六子还要绿萍讲故事,给孩子们的故事讲了十几年了,她讲的故事有很多细节,却有意省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这个细节是整个故事的开端,是整个故事的关键,那就是兰子,兰子是潼关街上一个外人,不可以在父亲面前提说。

不去回忆,虽然回忆总是铺天盖地、势不可当袭来。是兰子让张子民在人世间有了污点,锡锁子的态度是明显的,有对抗,甚至用沉默和躲避来反抗父亲对兰子的态度。

夜静时,月光如水照在绿萍侧过身子的头发上,晨钟暮鼓中,自己的生命有了承接,一个又一个孩子降临,每一声啼哭都惊世骇俗。张子民并没有重男轻女的陋习,视每一个孩子为自己家族的佳音,每一个孩子都是这个家族的药引子,万千故事必然在后头紧跟。

听见绿萍和孩子们已经睡实,对面炕上一字排开至亲的亲人,依次是绿萍、双胞胎小猫子和小狗子、小六子、小五子,挡边是锡锁子。锡锁子已经脱掉了人之初最先的混沌,对事物的感知有了成年人的某种自觉意识,表情不只是梦中的一惊一乍,而能对周围做出相应的对抗反应。

潼关街上有人看见离开潼关的兰子又回来了。

弄得闲话满潼关的婚姻,随着李双旺调离,一些闲话也人走茶凉。现在兰子又出现了,记得这件事的人又开始拾起了当年的闲话。

绿萍要孩子们对兰子的出现守口如瓶。有人见了小五子问:“你兰子姐住在潼关,没有去西安住呀?”

小五子甩一下小辫子不说话扭头跑了。

其实不仅是兰子,张子民的大儿子和二女儿也不见了。张家儿女见潼关人都守口如瓶不说话,和憨娃们一起耍更要把嘴巴系紧。话说回来,兰子住不住潼关与潼关人没有多大关系。只是张子民离开潼关一年后回潼关时无意撞破了这个惊天秘密,这个秘密一旦传出去将是潼关又一个天大的笑话。

兰子嫁给李咏恩,一方面是青年男女之爱,另一方面是希望公公能够有另一番风景有所作为,国难当头,是男子就应该挺身而出。可是嫁过来后事情并不如之前所想,恰巧公公李双旺调离潼关,权力一旦离开所在职务岗位就失去了当下权力效应。

对李双旺来讲,他认为自己是裤腰带上提脑袋打仗,既然调离了潼关就该歇歇了,冲锋陷阵的事情留给那些热血沸腾的人做吧。兰子正是豪情万丈的年龄,如果不是嫁人,她自己都想去当兵,公公的态度让兰子开始怀疑自己嫁人的初衷。

在西安城里,大锁子和蕙子放假日找见了姐姐兰子,看见穿军装的弟弟和妹妹,兰子突然想生出点啥事来,想来想去只能和李咏恩生事儿,为什么是男儿不去当兵,要做什么工程兵?又听说妈妈生了一对双胞胎弟弟,迫不及待想回潼关看他们。兰子和李咏恩讲,想回潼关,不想整天面对一个战争中无所事事的公公,整日游手好闲又吹牛说自己在潼关是如何守城。本来潼关就有房产,正好西安遭受了日本飞机的轰炸,趁机兰子提出了回潼关躲避轰炸,这样才回到了潼关。

兰子第一次抱着双胞胎弟弟,两个弟弟往兰子怀窝里拱,兰子一时兴起解开扣子要弟弟吃一回饱肚,绿萍看见了要兰子快住手,这事做不得。

憨娃仰着小脸蛋,呼出的气息与迎来的温暖融合在一起。受惊的奶水一下溢了,绿萍喊“快,快,可惜了”。两个憨娃一人叼住一只乳头,吃得急促,其中一个吃急了呛了一下。饿急了呀。绿萍在旁边代替哭叫的儿子咳嗽了几声,但此时“咕咚咕咚”的吸奶声覆盖了绿萍焦急的咳嗽。

听得“咕咚咕咚”声,有些眩晕的感觉,这是要惊世骇俗呀,实在是破天荒的事情。

战乱中每句话,每个日子都被贴上了疼痛和心酸的标签。刀子一样的岁月,冷利的刀锋将生活割得遍体鳞伤。

巷子口有一位爆爆米花的老人,脚前放着一盏马灯,老人一只手拉着风箱,一只手咕噜噜摇着黑色铁制的爆锅,然后把半截爆锅伸进一个大麻袋里,“啪”一声,路边走过的人吓得倒退了一步。

饥荒加战乱的年景,爆米花香味的烟雾袅袅飘散进巷子里,一群憨娃闻着香味拥来聚在老人周围。看见地上零碎的爆米花,憨娃一哄而上开始抢食。因为抢食,一个憨娃和另一个憨娃哭喊着打起来。

一队中央军走来,带队人吆喝着驱散了老人和憨娃,来不及拿走的爆米花爆锅被中央军提走了。老人哀号着希望中央军不要带走他的爆米花爆锅,他愿意脱了裤子挨打。

现在,巷子口没有了憨娃包围,爆米花老人已不知去向。街道上空空的,地上有一粒儿遗落的爆米花,走过时兰子弯腰捡起来托在掌心,她要拿回去让女儿如意玩,如意还没有见过爆米花。

不多远,一个男人坐在地上,腿前坐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靠着男人呼呼睡着了,前面摆放着一张纸,纸上写了几个大字“卖闺女”。

男人灰扑扑的脸埋在夜色里,精疲力竭、憔悴、萎靡不振,看着走过的人露出哀求的眼神。

夜晚的寒风独自胡闹着,人世间缺失了许多东西。去冬的一片黄叶贴在地面上,任由着脚底板踩过,和人一样没有挣扎。

兰子回到家,从五婶手里接过女儿如意,如意亮亮的眼睛看着妈妈,妈妈展开手心,一粒爆米花呈现在如意面前,如意拿起放入嘴中,咯咯咯咯笑出声。悲从中来,此刻的兰子只有在悲号中,才能淋漓尽致地把内心的苦倒出来。兰子要五婶抱着如意,自己则倒头用被子蒙住头,哭声在子夜张扬地释放着。

匆匆而逝的光阴像一个大口袋将人生的亮色一点一点吞噬,兰子在白天和黑夜的临界点上不知所措。

快天亮时想到了回西安。没有任何理由不回西安,女人,只有婆家才是自己的家。

天亮前收拾好行李让管家租赁了车马往火车站。路过北关文庙前,看到牌坊前写有“万世师表”四个大字,牌坊下有一群憨娃团成蛋在玩一种游戏,兰子想看到锡锁子,找了半天锡锁子不在。天总是明亮得让人心惶恐,田野里的风夹着青草的香味,蟋蟀在草丛中跳跃,人世间如果不是人作怪,你看,多好的人间啊。

火车上的兰子双乳涨得一塌糊涂,胸前洇出来的奶水把前胸糊得和打了糨一样,摸上去硬撅撅,乳汁还在汩汩往出溢,周围的人们盯着看,兰子垮着脸。抱着如意的五婶递一条手巾过来,兰子不接,盯着车窗外,密封不严的车窗内有风从两耳叉刮过,似乎是弟弟小猫子和小狗子的哭声传过来。

路过一片坟地,高低错落的土包,没有墓碑,人寄托一切的使命感如看见的一片坟场,谁能告诉兰子,死亡也是生生不息呢?

一早,绿萍差使锡锁子去买一捆打包行李的绳子,锡锁子离开时,绿萍给了锡锁子一个眼色。

锡锁子飞奔出门,一鼓作气跑往兰子在潼关的院子,结果是人去屋空。看着一切,少年无法忍受住眼睛里的泪水,无目的地走,一时六神无主。兰子教他读书识字,教他扛起米袋,甚至去黄河滩上看死人。姐姐是他的主心骨,现在,姐姐离开了不知去向,少年莫名其妙开始恨父亲。

绿萍盯着对面竖柜顶上放着的樟木箱子,铜搭子锈迹斑斑,老姜黄木头,边角上都裹着黄铜的花样。樟木箱子并没有上锁,因为锁子生锈了,何况里面也没有可锁的东西。箱子里放着出嫁时母亲缝制的旗袍、一只座钟和每个孩子对应着自己出生月份的布娃娃。还有张子民的一摞日记,蓝绸缎面封皮,绿萍一直想往上面绣两朵桃花,除去时间中忙乱的一切,心情都去哪儿了?

时间在遗漏,她已经变成一个没有想象力的女人。

想起樟木箱子里的丝绸旗袍,已经有许多年没有穿过丝绸了,柔软的,贴近肌肤的香气,甚至不敢去想从前,似乎用来回忆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锡锁子到底是一个孩子,还是乖乖买了麻绳回到了家。一路上躲开伪职员、警狗子,跑回家时,听见父亲说:“荒乱年月多是非,深山老峪自清静;更何况锡锁子该认真上学了,和他一般大的孩子已经会吟唱《千家诗》了。”

锡锁子在院门口边走边大声念: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张子民一脸惊讶地看着锡锁子。

正在此刻,来了一些乡邻,知道张子民全家要离开潼关了,昔日的好,还真是有一些不舍得。

红玉小跑步赶过来,看见有两辆马车停在屋门口,知道一家人要离开潼关了,由不得泪水铺天盖地就来了。兰妮跟着大锁子当兵后,潼关城就剩红玉一个人了,潼关城再没有亲人。知道要搬家,可就是没有想到这么快,也想跟着去宝鸡,不好意思讲,一脸的红晕憋得煞是鲜美,上前抱着小猫子又接过小狗子不丢手。

绿萍说:“红玉有话就讲出来?”

红玉壮着胆子说:“没有话讲,就是不知道宝鸡邮局还要不要人,过日子,也能搭把手。”

张子民觉得红玉是一个真正能吃苦的人。正犹豫着,小五子跑来抱住张子民的腿说:“爸爸,叫姨跟了咱们一起去吧。”

小六子走路还不是太利落,也上前来说:“叫姨走吧。”

一句模棱两可的话,绿萍说:“那就让红玉回吧。”

小六子“哇”一声哭了,被曲解了意思。

锡锁子说:“是叫红玉姨跟咱们走对不?”

小六子停下哭声上前去拉红玉的手。

张子民说:“红玉,你回去收拾一下,一起走吧。”

红玉高兴得放下小猫子和小狗子,其实回家收拾什么呢?穷日子没有一件可带走的东西。

程旭亮出现在大门口时,穿着灰蓝莫辨的一袭袍子,晨光从他的背后投射进来,房子的阴影使弄堂的一大半变黑。看着院子里准备搬走的东西,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满是憔悴的脸上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掠过。张子民站在房屋影子的暗处,程旭亮站在有光照的地方,一只耳朵被晨光照射出发红的轮廓,另一只没有内容,张子民下意识看了看地上,地上的影子很奇怪地矮小。

“看,他是一只耳朵。”

“这边听到的话能从那边走出去吗?”

尴尬站立的程旭亮被一种记忆刹那唤醒。

小五子穿着鲜亮的翠绿衣裤,蹦蹦跳跳从有光的地方走来,石板地上,她的身影显得高大,仿佛从来没有哀愁。这不正是张子民期望的吗?可此刻他也感到了惊恐。

“爸爸。”

小五子把喊声含在嘴里,也许是看见了程旭亮,对这个人她有点不熟悉,又从他们身边跑过去绕回到绿萍身边。

院子里的人被程旭亮的一只耳朵吸引,全盯过去看。

小五子怯怯地说:“爸爸,他只有一只耳朵。”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程旭亮没有任何语言甚至没有表情走出了院子。程旭亮的离开让院子里有了短暂的安静,很快憨娃们又开始奔跑。张子民感觉大脑下方,某个地方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心悸,在奔跑的憨娃与空气里,再次出现惊慌。

第二天上午全家人离开潼关,一辆马车拉着全部家当,另一辆则坐着全家人。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多么畅快呀,大自然给人的心灵抚慰就在远方。远方也许就是现实中缺少的东西,是逃离,有绿萍感到的神秘和未知。

十天后,一家人进入宝鸡。

宝鸡真是平地起高楼的地方,虽然地面有坡度,房子看上去比较完整,但并不能掩盖宝鸡的空旷。

第五十章 小米加步枪

秋天,收割干净的大地裸露出一片空阔。裹脚女人们挽着篮子在田野里捡拾漏掰的玉米。偶尔发现玉米秆子上套种的豆荚在太阳地里绽开,颗粒四分五裂散在地上。女人们一粒一粒捡入胸前的花肚兜,也有什么也没捡拾到的女人在大田里提着篮子晃,早晨、晌午和黄昏,没有任何收获。

小脚、裹腿、大襟衣、花肚兜,秋风吹动她们伸展或者弓曲的影子,像皮影戏呈现在田野上。

真是香火的烟啊。

留守在黄河岸边保德县的八木下弘看傻了眼,如同回到了古老的江户时代,只是她们不知道四处的暗里都埋伏着战争的敌意。

八木下弘走近其中一个女人,解释说想要为她在大田里照一张相,几缕发丝在女人的额前细细吹拂,女人头上蒙着白头巾,被日照晒得紫红的脸膛有些羞涩,深深的眼眶里很大一轮眼白,忽又惶恐地四下寻找身边的女人。女人们醒目的花肚兜吊挂在裤裆前,篮子里放着两穗玉米,看着八木下弘,哑然地愣着神,迅速四散开。

留在原地的女人点点头,慢慢仰起头,微茫地笑了一下,害怕什么似的又收住了嘴角的笑意。

照相后女人用袖筒抹了抹眼泪,也许是害怕,也许是秋风吹出了泪水。

在瞬间的寂静中,看着四下,八木下弘宁愿世界是一片空白,就像此刻脑中的空白一样。

离开大田后坐在黄河岸边土坎上掏出随身携带的日记本,远处,黄河在山丛中开阔地舒展着,有鱼滑出水面,金波闪闪拖曳,流溢一片璀璨,映衬得高旷的蓝天越发蓝格茵茵。

此刻我坐在黄河边的岸上,一切都映在夕阳里,仿佛涂着一层糖浆。这里的人们都是紫膛脸,脸上钉满了皱纹,重浊的目光里时或流露出一种期待,他们的脑子转动着对抗我们,但表面总是喜悦的样子。这也是所到之处中国人给我的总体印象。女人们伸出善意的目光好奇地打量我,我给她们拍照,照片洗出来看上去有田园牧歌的味道,真希望她们留在照片里,不知道明天会有什么样的事情降临在她们身边。

从昭和十五年年底开始,日军已经从全面进攻变成重点突袭,主攻方向在中国的两湖和河南地区,作战目标显得很明确了——攻占重庆。重庆是国民政府所在地,日军想迫使国民政府议和或者签订城下之盟。作为留驻在黄河防线的华北方面军,我们更多是起到围剿八路军和维持治安的作用。虽然日军已经全面占领了中条山,也制定了一次从西安进攻重庆的“五号作战”,但是,一条黄色的河犹如天堑,始终无法打过去。

之前的昭和十四年,日军正面战场在中国上高、长沙、常德、宜昌和石牌等会战都是在华中地区以日军十一军为主,不知为什么集中大量兵力也没能突破中国军队第九战区,战争铺开面大到贪得无厌,现在显得更是有点力不从心。

现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再一次挑动了日军权重人士的敏感神经,很想把战争的过程展放在那里,把没有结尾的战争故事送给出征的日军士兵。当大量的日军师团南下支援太平洋战场时,最精锐的日本甲等十七个师团,留在关内的才一个第三师团。本身关内日军粮草就不富裕,二战一爆发,又抽调了大量兵力去太平洋填坑。疲于奔命的日军士兵退一万步说,进攻黄河那边的陕西,除了南下进攻重庆和切断苏联的援助外,现在看来基本没什么战略意义了。

已经是昭和十六年了,和最早出征中国战场相比,对战争的理解相去甚远,作为山西第一线进攻兵团,隔着黄河与中国军队朱绍良的第八战区、卫立煌的第一战区相对峙,战场本是无情的世界,士兵所到之处,子弹总会朝着他们。而我的照片展示的,只是这场浩劫的冰山一角,战争让战士失去理性,他们疯狂追逐屠杀中国百姓,那些残缺不全的尸体,有些胡同被死尸堵塞,中国百姓遗失的手、脚、头遍地都是。我知道,日本与欧美各国的特殊关系,外加政府的“公关”,《华盛顿邮报》《纽约时报》《旧金山考察家报》等“世界知名媒体”纷纷跑出来给我们的士兵犯下的罪行洗白。我也看到了那些演“话剧”照片,我只是想说:战争不可想象,战争颠覆人的想象。

与日军士兵战斗力低下的情况相反,黄河沿岸八路军的战斗力却日益强大起来。当我们第一军由运城行军进入忻州,在忻口镇和八路军发生了冲突后,虽然八路军因围剿遭受了严重的损失,可是他们由于武器装备较差,发现了从正面交锋、作战是不利的,因此实行“诱敌深入”,避免大兵团作战,而以游击战为主,只是在面临有利的地点和时间,即本身处于压倒的多数时,才相机进行出击。如果说这也是屠杀中国百姓不是理由的理由,战争真是一场完全释放人性的杀戮。

面对任何一张出现在日军面前不正经笑的中国人脸,我们的士兵都怀疑他是八路军。中国有句老话叫“惊弓之鸟”,战争打到现在,日军的政策已经转换为宁可错杀绝不放过一个。说起来真是好笑,对那些牙齿上包了薄金,黄色,有显眼光泽的富人,我们认为是可利用的朋友,因为他们贪得无厌十分害怕失去财富。此刻,面对中国的黄河我想号啕大哭一场。

昭和十六年八月十五日
于山西保德

秋天,田野很快就被全部收拾干净了,大地一片空阔。保德县镶金牙的南街财主刘七要请民间的湫水剧社唱一台晋剧《迷人馆》,想感谢日军对自己的保护。

长谷川枫和八木下弘应邀,在刘氏祠堂隔壁的老宅子里见当地富户刘七。

迎在门前恭候日军的刘七刻意让嘴里一排子金牙裸露出来,这似乎是可做日本人朋友的有力证据。

刘七在乎自己的财富,对“穷鬼”中有枪的人恨之入骨,战争让“穷鬼”反天了。他告诉长谷川枫,看农民有没有藏枪只要去收购他们家的小米,凡是没有小米就是用小米买了长枪。还告诉保德的大东关有一个一百四五十人起哄架秧子组织的民兵自卫大队,因为穷又缺少枪支,他们还没有弄出啥气候,但不等于是一个小问题。

刘七戴着瓜皮帽,皱缩的腮帮子上长着一粒痦子,痦子上还有一撮毛。地上摆放着几个女人模样的泥人,看见八木下弘瞅着地上那些泥人,刘七告诉他,这些都是黄河河神河伯的女人。

黄河河神叫河伯,鱼尾人身,银白色的头发,闪着琉璃光的眼睛,身上的鳞片流光溢彩,是一位好色的花花公子。每年黄河泛滥时,刘七祭祀黄河就给河伯扔几个这样的女人。

受“穷鬼”们的袭扰,刘七曾向占领保德的千田联队指控袭扰他的人是抗日自卫团,袭扰刘七的人某一天就被千田联队的人围剿射杀了。刘七很自信:鸡有爪子,猪有大吻,他有脑子。这一回唱戏,他想利用长谷川枫给大东关那些后生一点颜色看看。

长谷川枫和刘七站在八仙桌两侧要八木下弘拍一张中日友好照片,也好让世界知道日军和中国乡绅之间的亲密关系。刘七端着水烟袋笑,只有笑才可以拍出一排子金牙。

刘七不知道黑白照片里的金牙拍出来有可能是满嘴黑,但他拘谨地摆着姿势笑得灿烂。

拍照后走出刘七宅子,在胡同口遇见了秀春小队长,长谷川枫告诉他刘七是一个狡猾的中国地主,不过刘七这样的人因为利益捆绑可以成为日军可利用的朋友。

秋日傍晚时分,湫水剧社的人赶着马车来到了保德。主要演员是大宝黑和小桃红,都是男旦。夜场戏开始前,剧社的人开始装台。

很快台子就装好了,两边的木头对子也挂了上去,上面写着:

“台上笑台下笑台上台下笑惹笑;看古人看今人看古看今人看人。”

台前摆放了八仙桌子和太师椅,刘七、长谷川枫、八木下弘和秀春小队长坐一起,川端康杰、岸田枪工长和大久保枪工等坐一个桌子,其他几个老兵和军医候补生唐泽一雄坐一起。

部队打乱了秩序,有一部分去参加太平洋战争,有一部分去了其他联队。川端康杰跟着八木下弘来保德,是因为他想在山西等妻子川端野土香到来。

台上锣鼓家伙猛一响,戏开场了。

除了日军之外,看戏的人都是庄稼人。

刘七小声和秀春小队长嘀咕身后的庄稼汉,八木下弘看着台子上的戏陷入了回忆,想起两年前听说的八百冷娃唱着秦腔跳黄河的事,回头问刘七:

“秦腔和山西的晋剧有什么区别?”

刘七思忖片刻小声嘀咕说:“黄河对岸是秦人,秦人喜欢用枣木桄桄子为击节乐器,桄桄子一响,人就一蹦三尺高。晋剧则是晋人唱的戏目剧种,相对婉转。秦人唱秦腔,晋人唱晋剧,就这么个道理。”

八木下弘想去对岸看秦腔,想知道什么是枣木“桄桄子”。对面的府谷是战争以来日军唯一过了黄河的地方。一河之隔,一九三八年日军过了黄河进入了府谷,这在战地记者的报道中被渲染成日军打过黄河进入了陕西。其实日军在府谷仅停留一上午时间。黄河对岸的府谷县驻有抗日部队二十二军八十六师,当时日军兵力吃紧,又担心被抗日军队吃掉,便将部队撤出保德,只留下十九名日军和一些汉奸守城。

二十二军八十六师得到日军情报后派出一个团渡河作战,将十九名沾沾自喜的日军全部歼灭。和日军一样,当时的抗日军队主动出击进攻一个县城可以,但是要防守同样兵力吃紧,所以,歼灭日军事件之后,他们同样也撤回了黄河西岸府谷。

到对岸去,就算是过去了又返回也是一个战地记者的荣耀,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八木下弘就有点无法控制。

对岸滩头上一团黑墨,河水的流动声成为一种背景与氛围。

八木下弘面朝台子拍了几张照片,和长谷川枫打了声招呼离开戏台去看夜幕下的黄河对岸。他发现在一愣神的时候,月亮就从戏台子顶上漫过来了,一片如水如洗的月光跌落在黄河上,像秋霜,像宣纸。一种感动,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把心灵上的尘土擦洗得干干净净,感觉自己变得纯洁如婴。月亮的脸如绿萍的脸,一缕云如一缕发丝的淡影,想象着她忧伤地离开时的愁容,黄河对岸就是秦地,进入秦地,似乎与绿萍又近了一步。

身后的枪响了,八木下弘看到疯狂逃命的人群,日军的枪声再一次响起时,逃跑的人群乖乖地站立在月影下。

秀春小队长开始逮捕人群中被刘七指认的抗日自卫队。

八木下弘看到月影下被捆绑在一起的有九个人,刘七站在这些人身边,没有笑,从被捆绑的人面前走过时从嘴里发出重重的“哼”,他很得意,似乎是觉得日军也不过是自己手中的一个棋子儿,你们敢闹腾,这就是下场。

这些人被日军带到大东关一个碾坊里审讯,机关枪堵在大门口。刚收割回来的玉米秆子派上了用场,有点潮湿,扔进去几捆后,一咕嘟火跟着进去,浓烟滚滚中有声音传出来:

“打倒小日本鬼子,二十年后你爹我又是一条汉子!”

九个人没有审讯,直接就被大火活活烧死了,真是天理难容啊。

天亮前,月影隐遁,保德街道上有女人推着独轮车到碾坊里找尸体,九具尸体被烧得面目全非。有一具尸体趴在地上,脊背烧得血肉模糊,有人把尸体翻过来时看见前胸有手掌大一片布衫,对门襟盘扣还分辨得出颜色。

站在碾坊外等领尸体的女人中有人站出来说:“我汉子。盘扣我认得,是我婆婆的针线活。”

女人刚十四岁的儿子把烧得抽缩成黑炭的父亲放在独轮车里,那些辨不清自家汉子的婆姨露出羡慕的目光,走时还知道留下记号。

晨起的刘七听了家丁的禀报后眼神散乱而且缥缈起来。

绕着青砖地走了十几圈,他似乎听到了一些遥远的天籁,是活在黄河风道上的声音,一坡高过一坡,像是要奋臂一挥,直冲天宇。

“打倒日本鬼子!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

这不是刘七所想要的结果。

他只是想借日本人修理一下这些瞎蹦跶的后生,没想到日本人下手这么狠。刘七喊了家丁走出狭窄的巷道,抬头望着黎明前的一线天,光线阴阴暗暗,这昏冥幽暗的黎明压得他出不上气。在巷道口撞见拍照的八木下弘,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求八木下弘给自己指点。

八木下弘没有理会刘七,刘七的脸黄蜡蜡,没有笑容。

一个镶金牙的人没有笑容也就没有了定格价值。

此刻,朝阳初升,一座烟熏火燎的碾坊寂寞无声地站在对面。瓦檐上一缕苍白的天光泻下来,那位和儿子推着烧焦尸体走过的婆姨,正是八木下弘几日前白天在大田里招手照相的女人。女人看着八木下弘惶惑地躲避着,泪水潸然挂满了脸颊。十四岁的儿子盯着八木下弘手里的相机看。

女人说:“操心看好脚下的路,小心闪下你爹。”

能够找得到自己的爹,孩子觉得是幸运的。

女人们在抢夺烧焦的尸体,有人抢到手两个烧焦的头颅,当发现是两个烧焦的头颅时,烫手似的扔出去一个,头颅顺着石砌的坡路滚出去老远。迟疑的人群中有人迅速跑上前捡起头颅说:“谁的腿多了?我拿头换一条腿。”

补不全尸骨的人开始抢秸秆灰,黑灰荡起来,黑蝴蝶一样乱飞。

被画面刺激的八木下弘迅疾捕捉定格下这一瞬。

他知道这样的照片是不可能发表在东京的《读卖新闻》上。

当秀春小队长想用死亡的人数和刘七交换粮食时,刘七从保德逃离了。

八木下弘在日记中写道:

刘七逃离是为了保命,但刘七之死在若干天后却成为一个谜,他被烧死在自己的老宅子里,没有人对他的死亡同情。战争就像一把刮剔灵魂的钢刀,一点一点削去了人们身上善良的东西,只剩下了残酷。

第五十一章 鸟想振翅高飞

八月的天空一般都有很美的云及晚霞,兰子喜欢在这个季节看西边的天,晚霞由一点点蓝变紫、变红、变黛、变灰,最后才会变成深邃的夜空。

风一点点变轻,直至没有。

兰子抱着女儿如意轻轻念着:

“灯笼会,灯笼会,灯笼灭了回家睡,奶奶不叫爷爷睡,爷爷在茅房开大会。”

小如意正是掉牙的年龄,跑风漏气说:“爷爷在茅房放臭屁。”

兰子换了一下姿势,提起如意胳膊荡秋千,小如意咯咯咯咯笑,要兰子继续念。

兰子说:“咪咪猫,上高窑,金蹄蹄,银爪爪,上树树,逮雀雀,逮下雀雀问老猫儿。”

小如意要兰子抱着去逮雀雀。兰子有孕在身,婆婆怕兰子动了胎气,要如意跟奶奶出去,如意偏不,一股劲摇晃脑袋要兰子带她走。

没奈何的兰子说:“妈,我和如意去逛一圈儿就回。”

前脚刚出门,后脚防空警报响了,婆婆在身后喊:“快去防空洞躲避。”

一朵一朵的云组成一大片云翳,落日慢慢湮灭,薄处便露出了点点金边。

如意指着天空说:“妈妈,看,雀雀,好大的雀雀。”

兰子看见天空日军战机从远处飞过来,紧接着就听见有炸弹落地爆炸声响起。腾起的烟尘呼啸而来,类似于时间,一秒和另一秒之间的缝隙,那一声又一声的“轰”,像一头巨兽的脚在踩跺着人间。

日军飞机盘旋在西安上空,炸弹集中落在东大街、东木头市、西大街、糖坊街、土地庙、莲湖公园、大麦市、桥梓口、五岳庙门等地方。

兰子抱着哭喊的如意辨别着轰炸声音往空阔的地方跑,火烧云血一样铺满了西天际,成群的鸟惊慌失措惊飞乱撞。

穿梭在乱作一团奔跑的人群中,兰子听说有三枚炸弹正好击中了五岳庙门的天水行营机关在城墙下挖的防空洞,防空洞的出入口和通气孔被堵塞,里面的人估计要被活活闷死了。兰子庆幸自己和如意没有躲入防空洞,走到家门前,发现自家的房屋被炸塌两间。她喊着婆婆,又想着婆婆一定是躲避在防空洞里了,心一下就惶恐了,防空洞里的人们生死未卜。

走入院子时,看到月影下婆婆跌落在地上已经没有了呼吸。

已经参加工作的李咏恩,在西安铁路运输段工作,在等待李咏恩回家的途中,兰子看到被炸后一片废墟的五岳庙门附近拍天抢地哀号一片。

公公李双旺在榆林驻守,已经许久没有回西安了。怀有身孕的兰子看着尘土在窗外一层一层轻轻地落着,她的婆婆死在自己眼前,虽然不害怕死人,但兰子还没有麻木到一点感觉都没有。伸出手想拽动婆婆,想把梗阻于胸的不适发泄出来,可手臂还是没有一点劲。女儿如意看着地上的婆婆喊着“奶,奶”,也想把奶奶拽起来,地上的一摊血已经胶住了,兰子抱着如意不让她看奶奶的遗容。

窗外尘土满天,惊慌失措的鸟飞向空中,旋着,转着,落下来,受了惊吓的鸟在黑暗中试着想重新学会飞翔。

轰炸过后,李咏恩给父亲拍了电报,在留守西安的部队帮助下和兰子埋葬了母亲。等不回父亲,一家三口决定去榆林找父亲,家中出了天大的事,不能不和父亲见面。

此时的西安人口拥挤,政府因日军轰炸下令对西安市民进行疏散,教育部门也颁布了命令,让市区内所有的国立、省立和私立大学、中学、师范学校师生一律迁往外县偏远的安全地区上课,小学在必要时停课;劝导市民疏散到农村或者邻近各县的亲戚处躲避,政府机关部门带头疏散到城外乡镇。

也就几天时间,西安城区约三分之一的人口被疏散出去。

关中八百里沃野,被日军轰炸得千疮百孔。

就在这时,李咏恩收到父亲的电报,电报上写明白,要他带着如意和有孕在身的兰子到榆林躲避日军疯狂轰炸。

兰子和李咏恩租赁了夹窝子(马车)往榆林找父亲,走之前兰子还想见见大锁子和蕙子。可时间紧张得一切都没有来得及。

出发了。兰子看见窗外野茫茫的蒹葭起伏不定,不拦不顾地拼命生长,退后的西安变得模糊,起起落落的人间事让自己的性格变得少了许多棱角。想念小猫子、小狗子,更想念妈妈,不自觉掏出胸前的铜佛像认真看。

这尊铜佛小时候自己戴过,后来贪玩卸下丢给母亲。出嫁前母亲委托红玉送给自己,这尊小铜佛就再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脖子。兰子从脖子上取下铜佛认真端详了半天,发现佛像的底座有三个日文字“八木家”,她觉得奇怪,母亲给自己这尊小铜佛的用意何在?怎么会有日文?

对面的李咏恩说:“明年春天,铁路运输段有工程兵去台湾修铁路的指标,主要是去修高雄到台北段,我已经报名了。战争不知道何时结束,西安无法待下去,去台湾也是一个选择。等你生了娃我们就带着孩子们一起去,多则一年半,少则一年。那时候战争也该结束了。”

兰子晃动了一下身子,以解除长时间一种姿势坐着带来的腰部疲劳。车窗外,夕阳的渲染下,山野透出一种难以名状的诡谲气息。台湾在什么地方?去往一个陌生的地方?陌生可以断了好多念想。

李咏恩告诉兰子,台湾是一个海岛。我们只是去过渡一下,铁道工程兵的工资待遇比西安高,既可躲避战争,也可赚一笔钱回西安,那时战争也该结束了,和平年代花钱的地方多啦。

兰子本来想让李咏恩看铜佛上雕刻的日文字,去台湾的事一下冲淡了自己的想法,下意识地把头扭向窗外:“虽然我们没有为战争尽过力,但也不能当逃兵。不去台湾。”

李咏恩一脸不快,青青的眼珠子上翻了一下,表情迟疑着,面对任性的妻子木然转过脸看向别处。

兰子愣着神,看着丈夫不太自然的表情,不去台湾,她的对抗有对丈夫的心有不甘,眼角不自主地跃出东风压倒西风的陶然火花,跌跌撞撞的旅途,很快也就浇灭了她的情绪。

平安到达榆林时已是半月后。

四野一片寂静,这一刻,兰子突然有了凄楚、感伤,甚至觉得所有的语词都不能缓解路途奔波紧张的情绪。看见有军人骑着马朝着他们飞奔而来,走近了才知道是公公派人接他们进城。

一家人总算是团聚了。坐在饭桌前昏暗的光影里,李双旺听儿子和儿媳说日军轰炸西安的情况,对妻子的死亡,李双旺长叹了一声,当兰子想陪着公公落泪时,她发现公公居然没有多少动容。

兰子迷茫了,心里生出了一股情绪,这股情绪似乎早就存在于她的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之中,一些人和事,出现了,又消失了,他们与她记忆深处的那一部分无关,又似乎藕断丝连着,一时情绪有些失控。

李双旺说:“哭啥呢,人死如灯灭。”

战乱让人心都很糟糕。公公李双旺在短暂得不可思议的零点几秒之内甚至笑了一下。命运有时冷酷得简直令人愤怒,也最不讲道理。

在榆林住了几日后,兰子有点坐不住了,听人们说榆林有好玩的地方“雄石峡”,便挺着肚子要李咏恩陪伴她去红山上雄石峡谷看那些摩崖石刻。

李双旺派了人和车把他们一家子送到红山下。踩着稀疏的树影,一路爬上红山,忽听到有汤汤的水声,水面上卧着一弓桥,在桥上,可以看到宽阔的河床,杂生的细柳、蒲苇和莎草或枯或荣地相互覆盖着。溪水绕在河中心暴露的沙洲间,清澈得泛出白光,有一股邈远的寒意。从红山上望榆林城,蔚蓝色的天空映照下,榆林城纤尘不染。疏疏的房屋映在阳光下,看着远处的镇北台,一股青苍的风刮过,偌大的草坂上,有牛羊在嚼草。

如意指着天空喊:“妈妈,看雀雀。”

一只鹰背负着蓝天,盘旋着掠向低处白雾迷蒙的溪谷,岸上便是各种雕刻的大字在红石头上栖息着。

当看到府谷守城将领马占山手写的“还我河山”时,兰子和李咏恩说:“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

弄得李咏恩一脸尴尬。

如意问爸爸:“山那边是什么?”

李咏恩说:“草地。”

如意说话还不是太流利,语气却很肯定。

“草地后面呢?”

李咏恩说:“很大的一条河,叫黄河。”

如意黑亮的眸子聚焦在一起,抬头望向远处。

为什么要有战争啊?兰子听着父女俩对话,心里无比惆怅地想当下人间发生的一切。

兰子蹲在河滩边,舀起一掌清泠泠的溪水,水面一尺以上蒙着迷蒙的白雾,俯下身,把额头浸在溪水中,冷冽地清醒着自己。

马占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回头问陪同士兵。

陪同士兵说:“马占山出身于绿林,做过土匪。早些年当过清军哨长;后任黑龙江省骑兵总指挥和黑河警备司令。九一八事变后,马占山在黑龙江省会齐齐哈尔就任黑龙江省政府代理主席兼军事总指挥。之后,他指挥的江桥抗战,打响了中国人民抵抗日本侵略的第一枪。”

国难当头,有血性的人显得多么贵重。

离开雄石峡,沿着稀稀疏疏的胡杨林走着,“还我河山”,多好的四个大字啊。

士兵告诉兰子,日军是进入了陕西的,进入后又被迅速打回了对岸山西。日军是从府谷,离黄河最近的地方进入,后被马占山打得缩回了山西。站在府谷的城墙上能够看见山西保德。冬天,黄河水面结冰很厚实时,喜欢冒险的日军居然敢开着车过黄河。

兰子心里一时就种下了好奇,想去府谷看看黄河和对岸的日军长什么样子。预产期越来越近了,想要去一个慕名已久的地方就像去看一场未知剧情的演出,可以想象,去黄河对岸想来怕也是一个幻觉。

零零碎碎对马占山有了认知。马占山在齐齐哈尔公开宣布:“倘有侵犯我疆土,及扰乱我治安者,不惜以全力除之!”那可是杀你父母、淫你妻女的敌人啊!

“他日我若得势,一定要教训教训这帮外国强盗,否则,我吞不下这口洋气!”

兰子一下子就被马占山的气势迷住了。

有孕在身的人嘴馋,每日无事,兰子拽着李咏恩转悠在榆林古街上品尝炸串卷、擀面皮、洋芋擦擦,更多的是听饭店里的人讲马占山的故事。

眼看着去台湾的日程越来越近,就算兰子不去,李咏恩还是想去台湾。李咏恩的性格和母亲一样少有对抗和钢骨,思虑停在两难中,李咏恩话就少了许多。

某一日,李咏恩和兰子走在榆林郊外的一条泥路上,见几个腰背佝偻的人,挥动着铲、镐头,正在崖体一侧硬生生凿出如蜗迹的路,还要铺上条石。兰子冲着李咏恩说:“去了台湾和修路工人有什么两样?一年后你就和他们一样,一副焦黄的面色,枯干的神情,劳作的印记和农民无二样。我兰子的丈夫一定不是这样的,一定是像马占山那样的。”

李咏恩这时已经十分讨厌马占山了,似乎也不想知道马占山是什么样的人。他不想参与战争,更没有为了祖国舍出自己身体的欲望,他十分珍惜自己活着的生命,就算是立在危崖面前,只要让他修路,做技术活,他愿意领受一份奇迹,领受峭壁下用时间换来的一条通往远方的道路。

没有想好去留这件事时,李咏恩不想和兰子争辩,来榆林无非是找一个安全地方好生娃,他不想此刻再生什么是非,等兰子生娃后何去何从再另作打算吧。

第五十二章 一场未知剧情的降临

十一月,黄河的滩涂显得虚空和恍惚,牛粪、马粪、驴粪在太阳还没有出来时蒙上了一层粉白的细尘,艄公的喘息声渐行渐远,没入一片晨雾迷离。家家户户的油灯和鸡鸣,黄河涌流与壮阔的冷风,似乎不再是八木下弘栖息的枝头。

坐在滩涂上望着另一端的川端康杰,不断传出咳嗽声,喀——喀——,空洞乏力,有着对战争怨愤的无望,也像重病缠绕在身,咳嗽声时而激烈时而散淡。

身后的大田里新立起了几处坟地,坟地把大田的死寂无限扩大了。川端康杰断断续续说,他已经由阿米巴痢疾转化成了肺结核。八木下弘起身走近,两个人并排坐着,望着水流平缓流动的黄河,许久,没有说话。

他们身后新添的坟地,是几日前保德九个女人跳入黄河为丈夫集体殉情留在人世间的痕迹。她们集体跳入暗夜奔流激越的黄河,尸体冲上对面府谷黄河的滩涂上。府谷人用船摇着她们送回保德,在日军的监督下,尸体摆放在保德黄河滩涂上。

八木下弘的镜头对准她们,风缭乱了她们的头发,如同入睡,她们的脸有些扭曲,但仍悬着一丝笑容。

人在世上,有许多东西是不能超越的,包括战争。摄影对于他,是认可现实最好的视觉表达。也许就是基于生命与死亡的体验与认识。当镜头定格在一群人的表情上时,他发现:镜头中这些沉睡的人心已经醒来。

沉默许久之后,听见川端康杰小声唱着歌。远处,送葬的哭声,猛烈地滚过大地,滚过河道。送葬的人落下棺椁,不约而同,像是听到了什么召唤,他们把哭丧棒举过头顶,白色的剪纸被风吹出响声,在人们释放与渲染中,对面的炮弹射过来落在保德黄河岸边的滩涂上。一股浪掀翻了川端康杰和八木下弘,顿时二人感到天空厚重地向下倾斜,五脏欲裂,一道光芒所产生的黑暗让他们昏死过去。

等醒来时,八木下弘看到身边的川端康杰脖子还在躯干上,就像一只大的血蘑菇。

来不及考虑自己,八木下弘往川端康杰身边爬,发现自己的腿不听大脑指挥了。炮弹在滩涂上干裂地燃烧,爬在滩涂上的淤泥中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地方疼痛,黄色的水面上有飓风的残痕,炮弹落在不远处掀起了河道中的水。天空的鸟乱飞乱撞,鸟鸣声凄厉惊悚。

保德日军的大炮开始反击对岸,炮击停歇间隙,可看到黄河中的鱼翻着鱼鳞漂浮在水面上。

远处大田里的孝子们在一片哭丧声中,一群男女左右抱着丧舆大杆边哭边走,直至墓地下葬。下葬时,用大绳将灵柩捆好缠于一大杆之上,许多人七手八脚将大杆抬至墓穴纵向放于墓地的出口上徐徐下落。棺椁放入底部时,再由两名下葬者将灵柩推进墓窑,摆放端正,即可封窑、填土。

乐人们吹着哀乐,等着墓冢圆起。

隆隆的炮声把远方推向更远,灼热的血水从川端康杰的鬓角不断流下来,八木下弘想从随身携带的卫生包里翻找纱布,眼睛却看到了一支注射器。是否用注射空气来了结川端康杰和自己的性命?

……除了对死亡的爱,如果死亡是完美的爱,而且不会——暴风雨中的疼痛告诉我——死亡让人失望。

人是人的睥睨者,是想象的盘剥者,约定为放弃而生,和平为战争而生,活着为死亡而生。

日记中一粒一粒的字跳动起来。

八木下弘脑子里过电影似的想到了日军在战场上死亡后被大火点燃时火中的惨叫声。

一个信念的声音传来:不要让残肢拖累了帝国前进的步伐。

日军中已经有很多因阿米巴痢疾而引起营养失调的士兵,他们由于过度疲劳和一时食品不足而陷入饥饿状态,正式的说法是患了战争营养失调症。军医伊堂修一对死亡士兵的解剖发现,他们腹腔变得十分干燥,肠壁已失去弹性,变得像纸一样单薄,各脏器均已萎缩,明显变小。

一定要死在中国的战场上。一种奇怪的心绪布满了脑子。

在天空亿万斯年的注视下,黄河像一条苍龙,风和云朵,身后保德上空杨柳树与炊烟交织的风景,催人泪下。活在永远的河道里的黄河,永远年轻的黄色大水,八木下弘长叹一声,用注射器抽好一管空气,这时,他发现川端康杰已经没有呼吸了,硬瘦清俊的样子斜倚在滩涂的河卵石前,他的样子无望而悲壮。

一只大鸟飞过,他想起以西结在《圣经·旧约》中记录过人类一个秘密:人类曾经有过翅膀,后来放弃了。死亡是人臂下长出的羽翅,飞上天去,像鸟儿一样飞上天去。

这是属于谁的战争?

柿子树在整个冬天的严寒里伸张开枝丫,抖落掉身上的残叶,乌鸦落在上面,像冬天的果实。

如果不是战争,冬天是一个没有作为的季节。

黄土路上东一堆西一堆的牛、马、羊之类的粪便蒙上了厚厚的白霜,零星的穿黑袄子的汉子笼着袖有一搭没一搭拉着话,话中带着对老天的不满,因为榆林很久没有下雪了。

冬天的积雪可以为地里的麦苗护寒。

老天一副阴郁的样子,干裂裂的风如同战争一样惊扰得人们的心里瑟瑟难过。

兰子在夜里开始阵痛,脚地上站立着的李咏恩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等不到天亮羊水破了,在漆黑的夜幕下兰子被送往榆林医院。

大雪纷飞中兰子在榆林医院生下了第二个女儿。也许因为是女儿,公公李双旺并没有多少高兴挂在脸上,甚至没有到榆林医院来看孙女。

出生第一天,李咏恩拿着本子勾画女儿的名字,大女儿叫如意,小女儿叫如愿?看着天上的月儿,又想不如叫“如月”,如愿太直白,如月更像是过日子的美好寓意。

夜静人稀时,兰子站在病房的窗户前,望着天空一轮初圆的月亮照亮了大雪覆盖的榆林城,窗外的雪没有边际,却一直那么纯洁。想象着两个女儿冰雪聪颖的心,将来会长成什么模样?于是,在窗户前望着月亮幻想了许久。

想着,惶惑中就进入了梦乡。

民国三十年(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大雪日,榆林医院接收了一名日军伤病员。他住在了产房的隔壁,受了重伤的日军士兵死死抱着自己的行李和背包,十分不愿意配合治疗。

榆林守城营长李双旺派两个军使到医院说服日军伤病员投诚。

日军士兵用流利的中国话问医生服毒后多长时间药效才会发作?年轻的医生柴军新告诉他:“要是氰化钾,马上就会发作。”

到现在还没死,大概不是氰化钾吧。来榆林的路途中,他服用了一管药,一管不起作用的药,这让日军士兵神情大变。

柴军新医生说:“想死亡的人,天生就是什么都能赶上点子的人。”

日军士兵不说话。

医生要求他放下他的随身物品,并告诉他没有人会动,虽然你对我们的人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恶。

空荡荡的、十分简陋的医院,大约有二十张床位的住院设施,还没有分开各科病室。

医生柴军新问:“你叫什么名字?”

日军士兵不开口。

柴军新看着窗外说:“你们日军对没有什么希望的重病患者,一般是不再进行医疗救助了,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如果说这样的患者可以不再进行治疗,那么就说明你们轻视人命;但如果说应该坚持治疗,那么就要大量消耗十分紧缺的药品。像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呢?听说你们日军残酷得会直接举枪屠杀掉自己的士兵。”

医生柴军新之所以提出这样的问题,并不是真心想请教关于这个问题的处理办法,而是有意选择这种不好回答的问题来使他难堪,逼迫他说话。

日军士兵嘴里念叨着“樱花”。他似乎进入了自己想象的一个世界,一些很重要的细节、场景浮现,过去的记忆错漏百出,他真的是看到了樱花,和梦游相似,真实生命的真实性却在于不真实的影子。铺天盖地的樱花落下,他竟然无法捡拾一朵。又看见了雪地上的樱花,喜欢清澈,喜欢雪原,忽大忽小忽远忽近,在迫近那不存在的虚空中,一阵激烈的晕眩击中了他。

遥远处,一个人声传来:死亡不接纳有罪的灵魂。

无可饶恕中日军士兵缓慢睁开了眼睛,他惶惑中看见了一尊铜佛盯着他,这句话仿佛就是那尊铜佛讲出来。一股热流涌上心头,一片白雾笼罩,眼前的景物影影绰绰。在一些黑暗的空隙中好像藏着等待盛开的樱花,他看不清,只有额角的血管因为病痛还在突突胀跳。努力睁大眼睛,进入眼帘的真是一尊八木家的铜佛。他伸出善意的目光,好奇打量着戴铜佛的女人,正同刚分别不久的亲人再次相遇。

日军招手要站在脚地上的兰子走到他身边,兰子走近时,床上刚清醒的日军要看兰子脖子上外露的铜佛,兰子摘下送给他看。

“八木家的。”

日军突然很激动,瞟了兰子一眼,那眼神立刻让兰子心中唤起一种曾被触动的感觉。

“你的母亲叫绿萍?”

兰子惊讶得张大了嘴,点点头,一种不祥的预感,日军再一次因激动昏厥过去。

因为好奇日本人,兰子想来看一眼,想知道对中国人如此残酷杀戮的人到底长什么样子。现在,这个日军士兵居然知道母亲叫绿萍。

年轻的医生柴军新打量兰子,她和被俘日军的长相莫名相似,似乎有一种无契之约。从日军手里拿过小铜佛看,看见佛座上写着日文“八木家”,有点诧异,没有任何冒犯兰子的意思,说:“离开刽子手,快回你的病房去。”

兰子感觉自己和冬天和谐一体,医院走廊中的冷风吹得她竭力缩起浑身的肌肉,等冰凉的脚慢慢升温时,她的情绪有点飘忽,感觉心里涨得满满的,唯有再见到隔壁的刽子手才可以化解掉心生的疑虑。

出院时兰子虽然有点不舍,但也找不出理由。

看着粽子一样裹着的一大一小,李双旺并没有多少高兴,又是一个丫头,例行公务似的用指头捏开小花布被角看了一眼,一个“好”字没说。兰子想爸爸的话:人不是宠的,驴不是赶的,宠惯坏的娃,就忘了节令了。妈妈对抗回答:“女娃生来就是父母的千金。”幸福在天边冲着自己走来,她要让公公知道“千金”是比金子还珍贵的金,是李家未来豁拉亮开的又一道口子。

李双旺看着兰子流露出的得意样子,生了丫头还自鸣得意,她还不知道给自己带来的麻烦有多大。

李咏恩说:“离开榆林,我们去台湾。”

兰子吃惊地看着李咏恩。虽然毫无思想准备,但她已经感觉到了这个要求的严重性。

离开榆林去台湾。也许只有这样,彼此之间的怨恨才可挽住。

但是,兰子在走之前还是想做一件事。

第五十三章 漫天飞雪

八木下弘不再寻死。因为他突然感觉到那是八木家的女儿。

孤独与苍茫让他思索生命,战争最终会成为什么样子?高烧中他看到了一幅幅耸人听闻的画面呈现在眼前:

他看见胜村阳太抓住一个不明身份的中国青年,不加问询,让此青年坐在河岸上,然后挥刀砍下其脑袋,将其尸身扔进黄河。别的官兵都仰慕与效法胜村阳太杀人不见血的“英勇行动”,争相参加杀人的队伍。保德城内的日军残兵站在黄河的滩涂上,看见对面的中国军队抱着桌子、圆木、门板,一切的浮物,横渡浩渺的黄河,在已呈黄泥汤的河水中渡行。彼岸已可见时,等着的却是已先抵达的日本兵!机枪鸣叫着开了火,水面像被雨水打得起了毛,黄色的水汤霎时间成了一条深红色的涌流。

死!这个词就像群山之间的“应山娃娃”一样,在看不见的黑暗深渊里一次次隆隆作响。

他想起了田中敬一,想起天皇,想起川端康杰,想起没有任何消息的川端野土香,想起了法兴寺前鸡毛蒜皮的大小和尚,想起月影千草,想起爸爸和妈妈,想起樱花,想起更多的成长中经历的人事……在遮风挡雨的房间里,在暖和的床上,现在他好像是死了,死得湿漉漉的,泥泞不堪,满身血污。这种死是被淹没和吞没的死,是屠宰场里的死。尸体躺在泥土里,泥土渐渐地把他吸收进去。

不能死。他看到了八木家的女儿,是希望的开始。

大雪中我来到秦地的榆林,看见雪花撒落下来时,想到我没有未来,只有一个过去,我也许已经死了,如果我不把我看作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那么,我是在抗争生命的定数。死亡会换取胜利吗?死亡对活着的人如同见到身边的垃圾,当你在吃面包片的时候,有人在你身旁的战壕里被子弹打死了。你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接着吃你的面包。为什么不呢?要填饱肚子。到头来你在说到你自己的死亡时,也会像谈论午餐一样无动于衷。所以,恐怖也可以让人习以为常并感到无聊——觉得什么都见过了,战争呈现出再也没什么值得惊异的地方。伤亡在继续增加——因为正是这种等待胜利的消耗,让一些士兵认为死亡才是胜利的目标。对一天的战争所做的简短得只有一行字的新闻中,死亡是一长串数字。面对死亡,凶狠好斗在我的心中产生了破坏,除了战斗的职责,不在乎世上任何事情。可是,我见到八木家的女儿时,她在向我暗示,也证实了我一再梦见樱花盛开时精灵一样的女孩,她在奔跑,这也是我将活着爱着另一个生命的理由。

八木下弘看到一把尖刀刺过来。

冬寒是永恒的力,八木下弘等待着身体皮肉分离的疼痛,他想笑,但是,发现已经不会笑了,一旦发出笑声就是一脸的狰狞恐怖。他的笑容会吓坏八木家的女儿。八木家的女儿弹跳力真好,在他身边飞快地站稳了,他看见了一双细眼睛,脸颊左边有一个酒窝,窄窄的高鼻子,薄嘴唇。

心酸极了,瞬间的停顿让兰子窒息,当兰子想冲着前方刺杀时,没有一点力量。八木下弘伸出手想借给兰子力量,并示意兰子勇敢一些。

八木家的女儿疲倦地合上眼,任由八木下弘握着她的手刺向他自己的身体。滴着血的尖刀掉落在地上,八木下弘示意她捡起来,再勇敢地来一次。

“你到底是谁?”

“如果你是绿萍的女儿,我确定,丝毫也不怀疑地说我就是你的父亲。”

“你和我母亲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和你母亲就是汉字的两个极端:爱和恨。”

“刽子手,侵略者,恶魔,东洋鬼子!”

八木下弘无力地低下头,他要认真想一想,此刻,他愿意选择平庸和卑下,甚至想告诉女儿日本北海道西南部港湾有一个叫小樽的地方,那里有她的故乡。

八木下弘从对面兰子的眼睛里读出了嘲讽和怨恨。长久以来盘踞在心头的自以为是的错觉,虽然这种错觉是没有来由的。直到此时,才终于无可逃遁,获得了呈现,因为战争,一个女儿手刃了她的有罪的父亲。

那将是《读卖新闻》一条世界性的爆炸新闻。是八木下弘自己导演的一条新闻,是用死亡讲故事的爱的神话。

只能如此,不能是别的样子。

八木下弘五官堆聚着,看不清他的眼睛,也看不清他心里正有的麻烦或者兴奋所在。能够感觉出他求助似的请求女儿原谅自己,这是一种不可承受之轻。他看到许多樱花在眼前飞舞,那个纵情奔跑的女孩,双脚踩在柔软而坚硬的花瓣上,手臂尽情地向天空伸展,真是让人无法释然的忧伤啊,一切,仿佛在时间之外延伸。

兰子立定在那里,钟点是分秒的延伸,所有的往事已经轮廓鲜明;同时,比较起月和年来,日子也更具体,当下亲情是什么东西?杀戮之人,侵略者,恶魔,父亲,栖身在一个亘古如一的空间里,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兰子捡起尖刀大声喊:“自己去死吧,你唯有死亡可以谢罪!”

然后和推门进来人相撞并飞快走开。

风把榆林的雪吹成冰坨子,东拼西贴,使得路面看上去像白雪补丁,补丁摞着补丁。

在医生的搀扶下八木下弘望着窗外:

他看见飞雪满天!

民国三十二年(一九四三年)冬天,宝鸡下了一场大雪,雪后的阳光很好,上边是蓝天,下边是雪地,早晨的白霜挂满了枯草的叶子和裸露的枝条,风扬起时闪着银亮的光芒,因为雪,这时的宝鸡是静爽的,是另外一种明目的新鲜。

大雪过后,马道巷一户院落里张子民又一个儿子出生了。张子民喊他小九子,儿子里排行第六,也叫幺六子。

新生命的诞生让每天乱作一团的日子如心头钟鼓齐鸣。

添丁增口是一件大喜事,红玉为新生命到来忙得不亦乐乎。红玉先用红纸剪了一个红色掐腰葫芦形状贴在门上,一为报喜,二为报信,以示那些不相干者禁忌随便进入。再用彩纸剪了猪、鸡、狗、兔、牛、马、羊、虎等生肖,成对成双地剪出它们的眉毛眼睛鼻子口,前蹄后脚尾巴,然后对称地贴在鸡蛋壳上,构成一个立体造型,悬挂在小九子面前,轻轻摇动,哄小九子不哭,逗小九子玩乐。

生产后的绿萍因营养不良卧在床上,嘴淡得没有一点味道。努力起身从床底下挪出闷了一冬的咸菜罐,用筷子挑出几根咸菜放在枕边慢慢嚼着。有几丝白云从天空下飘过,呼出的气息有酱菜的味道,一只鸟从窗户一角飞掠过,想着还会有一只飞过,惶惑着,想自己像一粒榨干了油的蓖麻,实在是生养不动了,人世间的使命该完成了。

小九子睡了,地上的儿女们乱作一团,各种响动传入耳鼓,绿萍蒙着被子咬着被角憋屈得大哭了一场,算是把自己的悲苦宣泄出来了。

绿萍一点奶水也没有了,又外请了奶妈,一家子的开销越来越大了。

看见红玉动了剪刀,月子里的绿萍也动了剪刀。她想给小猫子、小狗子和小九子各做几双鞋子,男娃子穿鞋太费了。随着当地风俗,绿萍剪了猪形鞋样,也叫“猪头娃”,取猪“黑色”,黑色称“骐色”,暗喻骐娃好妻(谐音骐)命。也给兰子的女儿如意剪了“金鱼”,意思是“活鱼儿娃”,取“红色”,喻红鞋好婚(谐音红)姻。一切一切,把自己对孩子未来的希望和理想都倾注于其间。

红玉告诉绿萍不要这样劳累,要得月子病。绿萍不吭声,只管自己做。打开樟木箱子,发现了兰子结婚时她偷偷剪下的剪纸,有莲藕生莲花,莲花托童子,有老鼠拉瓜瓜,老鼠拖葫芦。生肖中,老鼠是地支“子”,葡萄取其多“籽”,也是多子。葫芦是瓢,两瓢相合寓意“合卺”,民间说“老鼠拉瓜瓜,就地抱娃娃”。这里叠用瓜瓜、娃娃二字既是爱称也含子孙“貌繁”的意思。

《诗经·大雅·绵》有“绵绵瓜瓞,民之初生”。大瓜小瓜蔓延不绝,岁岁相继,子孙后代日益昌盛。

这些剪纸本来是要送给兰子让她新婚时亮窗子,可惜剪好了没有送出去。

现在,战争远没有结束,兰子没有一点消息,倒是大锁子和蕙子有信寄来,信中写到蕙子恋爱了,大锁子和兰妮也谈开了对象,说来都是好事情。可不知道为什么张子民整天情绪烦躁,心思留在过日子里的时光反倒戾气十足。

宝鸡的鸡鸣声没有带来好消息,却带来了日本军队战机的轰炸。

寒冷的街道上锡锁子和一个叫雪琴的女同学刚巧放学回家,他们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躲在街角处烧起一堆大火,一边取暖,一边口中念念有词,更有意思的是举着一把红雨伞。篝火闪烁不定,火苗有一种召唤的吸引。

忽然听见天空有轰鸣声飞来,抬头时,看见日本军队的飞机飞得很低,在空中盘旋着,机身下的“红坨坨”(日本国旗)都能看见。接着炸弹就掉下来了。

“轰”一声,奔跑中的雪琴像一朵盛开的花,接着人就撕碎成了土尘。

城里的警报响起,锡锁子停在原地,他不知道雪琴去哪里了,还没有反应过来。接着又有几架飞机连续飞过,听到远处的火车站和城内北崖一带,还有姜城堡有爆炸声响起。锡锁子明白是日本人来宝鸡轰炸了。他开始往家跑,边跑边流泪,跑进家门时抱住绿萍泣不成声说:

“妈妈,为什么,我们走到哪里日本人的飞机就追赶到哪里?我看见炸弹把雪琴炸开了花。”

全家人不敢动,抱在一起,似乎都不知道往哪里去躲避。

解除警报后邮局里的人带来消息说,这一次投弹落在三马路和北崖防空洞,共炸死、闷死了好多人。其中有一位叫赵至善的人,全家一共八口人,结果全部闷死了。炸弹轻巧地收走了一家八口人,如果炸弹能够停留在没有落下来那一刻多好,可时间不会停留,任何人也止不住它的行进。

邮局人还说到日本战机先后还投下一百多枚燃烧弹,大部分落在宝鸡申新纺织厂周围,厂区内中弹的一千多包棉花被烧得全成了黑絮;织布机、码布机、打印机,染场上的伸幅机、布车,修理间机房、栈房,宿舍屋瓦和墙壁、门窗玻璃也都炸毁了。

姜城堡娘娘庙也被炸毁了,娘娘的金身子炸出了一身疮斑。

轰炸过后老天过意不去补下了一场雪,大约是上苍意识到自己的失误,便用雪来弥补歉意,为轰炸中的血腥做了一点小小的掩盖。

红玉说:“有人听见宝鸡的鸡又鸣叫了,可太平日子还是看不见。”

绿萍傻笑了一声:“穷日子不能有苦相。”

绿萍夸张的表情有一种愤懑的拷问,可笑比哭还难看。

红玉看得心痛,大声喊:“岁月是把刀,是把刀啊!”

终于出事了,张子民知道绿萍的脑子里有一处地方生出根来。

张子民喊了宝鸡中医世家韩福贵来给绿萍开了几服药。韩中医说:“绿萍是得了癔病,必须找到病的根源。”

病能找到病根就不用中药了。

马道巷上空一个冬天都飘着中药味儿。

第五十四章 岁月是把刀

转眼到了民国三十三年(一九四四年)初夏,张子民收到了一封上级部门寄来的信件,他小心割开,看到的是一张日本东京的《读卖新闻》,上面赫然印着长谷川枫和张子民的合照。

这张报纸惊到了张子民。此时,他仿佛看到了暗处有一股涌流冲着他来了。脑子里嗡嗡响,如一窝马蜂在里面筑了巢。这是他想不到的,无可逃遁。没有想到可虑之处是一张照片惹出事情了。

当地看守战俘的大同学园园长王青山来马道巷找张子民,想请他去给一群受教育的日军被俘人员讲课。可以给一些补助,缓解家用。王青山知道张子民懂日语,平常日本战俘也到邮局寄信,往来交流也都是通过张子民。这一群日本战俘,一部分由河南押送过来,一部分从山西送来,战俘们被关在宝鸡太寅村大同学园,有将近一百人。

王青山见张子民婆姨痴痴呆呆坐在有阳光的院子里晒太阳,几个憨娃在院子里抢食一碗刚摘下来的桑葚,憨娃的唇舌像喝过紫药水般的紫乌。这个年龄的憨娃全不知父母已经活得身心疲惫。抢食了桑葚顾自高兴得爬树上房,又和外面来的憨娃一起成群结伙“打游击”,搬起一条腿用膝盖与众人“斗鸡”,从院子里疯到院外的马道巷,一个摔了一跤哭着回家找妈,另一个也摔了一跤跌跌撞撞跑回家找妈。

家就是妈。绿萍恍惚看着小猫子和小狗子,软软的胳膊抬起又放下了,无奈涌上心头,恨药罐子把她最后的二两力气也抽走了。

张子民看了一眼绿萍,要红玉看好憨娃,他说去看看合适做这件事不,如不合适就也不想揽事在身。

一路上王青山介绍着大同学园里的日军战俘。入了战俘营,基本都穿着灰色衣服,秃头,像大头和尚。有一位日军上等兵不服管教,在管教人员面前脸上做出无所谓的状态。是一张具有符号意义的脸,他心里似乎藏着一个誓言,一个夙愿……这个人是一名战地记者,心里装着许多日军杀戮的事,如果让他开口成为反战宣传者,也许可以感化更多的日军。

首批迁来的战俘里有六七个女人,被俘前都是慰安妇,中途有几位因身体原因被转走,剩下的三个人中,一个叫川端野土香,约三十岁;另外两个是朝鲜人,一个叫天子,一个叫水子。战争让她们染了性病,整天以泪洗面。

日俘受教育程度普遍较高,上过大学者不乏其人,有的还精通汉语,甚至会说陕西方言。战争在收容所内继续延续战火,遇到日机轰炸飞临上空,战俘会站在场院里行注目礼,大胆者甚至欢呼。为了让他们彻底放弃军国主义的极端思想,收容所迫切需要教育一些具有反战情绪的战俘。

大同学园中被关的两个战俘松下五郎与川端野土香,有一天在晚夕中相约逃跑了。

他们的逃跑和那位战地记者有直接关系,或者说是他蛊惑他们俩逃跑的。

一男一女在夕阳的余晖中跑过黄土高坡,途经一户残缺塌落的独立院子,院内杂物堆积,晾衣晒被,不无零乱,很显然,这是普通居民的大杂院。他们俩愕然地长时间伫立在院墙前,两眼入神地盯这瞧那,潜意识里在寻找什么,发现院子里的所有人都在堂房厦屋吃饭,地上是一锅小米饭,一大盆瓜菜、土豆,菜里几片豆腐,招引得几个憨娃打架似的争抢。

这是一天最快乐的、最松心的时光。他们俩毫不犹豫地从院子里的铁丝上扯下两套洗干净的衣裳钻进厕所换掉战俘行头。两个人大模大样走在宝鸡的街道上,没有人怀疑他们的身份,最主要的是他们长着一张中国人的脸。

人的记忆就像一条小河,有欢畅,也有跌宕与旋涡。

二人以为自由了,开心得一蹦一跳,脱离开战俘营彻底放松了,可去往哪里反倒成了一个问题。

路过一个村庄,一条狗急速跑过,他们俩躲避时无意间将路边玩耍的小男孩撞倒了。正在他们俩稀罕故事将要如何发生时候,从临路的一所深宅大院中走出一位长者,对两位逃犯说:

“还不快走,他爸就来了。看你们如何交代。”

两个人似乎明白了老者的善意,抬脚迅速离开,可没有走多远两个人又停下了,觉得这事有意思,这事和他们没有多大关系,他爸来了又如何?于是就好奇地悄声返回到憨娃被撞的路边观察。此时,那个老者正抱住已经哭得泣不成声的憨娃哄他说:

“还哭哩,这回可是狗撞了你,你爸来了可不能乱说是别人撞了你啊,你爸丢人败兴拿讹诈人谋生存,爷爷老脸不要啦。要是日本鬼子再回来,小心他们挖走你的心肝。”

原来憨娃是老者的孙子,他们俩奇怪老者是如何知道他们俩是日本鬼子并且还要回来的。于是又吓得抬脚照原路跑了。

当所有人在寻找他们的途中,发现他们俩摇摇晃晃又主动回来了。他们俩觉得中国人太厉害,换了服装都知道他们是日本鬼子,往哪里逃都有可能被抓回来,不如继续待在战俘营。

不料,他们俩回去后大同学园念他们主动回来认罪,只令其写悔过书,免去了处罚。

某日他们提出自己的要求,想去太寅河河沟里捉鱼和蟹,想改善改善生活。中国北方人还不知道这些水生动物可以吃,对他们的要求充满了好奇。当时看守他们的人员一时大意没有带枪,结果在河边因为一些口角争吵,言语不合。他们俩一拥而上掐死了看守,甚至光明正大抬回了大同学园。

傍晚,一个日本战俘在大同学园门口的石礅子上用一块料浆石刻画。宝鸡黄土塬上到处是这样的料浆石。磨平的一面刻画后可盖印在纸张上,大同学园关押的战俘可发挥他们的特长,生活总得继续。当时正好围着一群人看刻画,横是横竖是竖,横竖交叉一幅山景就出来了。夕照涂抹着所有人的脸,有中国看守,也有日本战俘,如果不是服装区别,单从脸上看都是中国人的喜悦。

刻石人的手像锉刀一样粗糙,当所有人期待接下来准备刻什么风景时,此刻正是满天的夕阳如血啊。

松下五郎和川端野土香把看守扔在地上,他们俩高声喊着:“对不起,不小心让他自己死掉了。”

在日本人心里,凡事都是因为不小心。不小心让一个人死了,不小心让许多人死了。世相世态中,日本人最心疼的是自己的不小心。

看刻章的人迅速退后成为对立的两派,日本战俘们的脸扭曲着,这肯定不是一件不小心死亡的事件。当工作人员迅速把松下五郎和川端野土香捆绑起来准备审讯时,那位战地记者出现了。

他大声用日语吼着:“你们虐待战俘!”

张子民听王青山介绍这些形形色色的事情,心里想:善良和友好是无法感动豺狼的。

一路说着话,两个人很快就走到了大同学园。

一个穿木板鞋的战俘,正使用河滩里的水磨磨面。野风没有礼数地吹拂他的头发,他用手往后掠了掠。

王青山说:“就是这个家伙,他不剃头,以死作对。对黄豆和山野菜有偏爱。每顿饭都希望吃到。”

寒冷的风吹过岸上整个村子,来到一处院落,风带着口哨般的呼啸声,也吹过来大树沧桑的话语。

张子民又回头看了看战俘,开始心跳加速,正是那个由友情而成为情敌又成为敌人的八木下弘,他还活着。成为战俘的八木下弘脊背有点弯曲,人显得憔悴。想到了和长谷川枫合照的照片,上司虽然并没有指责自己,但是没有任何只言片语的字词交代,就说明是一个事情,也许由一张照片带来的风暴即将开始。

张子民迫不及待地看着进入院子里八木下弘的背影说:“八木下弘。”

王青山小声说:“看似战俘营,却是又一场特殊的‘中日之战’,在没有硝烟的看不见战场的收容所内继续着。”

张子民看见战俘们享受的是中国军队上等兵的待遇。夏天一套单衣,冬天一套棉衣,还有被褥毛毯。

王青山说:“八木下弘很高冷,有心事。从来不流露多余的笑容,且一直在背后鼓动日俘逃离。”

前方有一处操场,收容所还为战俘专门开辟了篮球场,组织他们参加运动和比赛。有几个日俘在打球,弹跳起落看不到一点曾经是杀人犯的影子,投篮进去后,一个战俘拍拍另一个人的肩膀,两人击掌而笑。

战俘们除了夏季组织到渭河游泳外,还利用河水在驻地的东南角修了一个简单的游泳池。想象不到的是,战俘们修建了一条从大同学园到宝鸡县城约十公里的简易公路,参加修路的人每日可以得到两角零用钱,这些钱是属于他们自己的。

一处院子里传来歌声,有人在合唱《游击队之歌》。

王青山说:“这是从延安转来的一批俘虏,有一位十七岁的台湾青年林一鹏,他爱好音乐,歌也唱得好,在延安时学会了很多反战和抗日歌曲。他在这里成立了日本战俘剧团,还排练了独幕剧《觉醒吧,同志》和现代剧《侵略战争的罪恶》,还去西安钟楼北边的明星剧院公演了三天,天天爆满。后来又应邀到三原、富平、武功、泾阳县等地巡回演出,收到很好的宣传效果。”

张子民在大同学园没有看到铁丝网,战俘竟然可以外出买菜、画写生,还演“反战”剧。

“人应该是什么样子?”张子民脑海里冒出了这句话。

王青山说:“人在和平年代是人,战争年代是鬼。”

张子民看着对面陈旧的墙,林木的阴影爬上了整面墙体,阳光照射的地方扎人眼睛,感觉阴阳分界处出气都让他很困难。

王青山送张子民走进挂着“三省屋”的房间时,那个倔强的不肯与世界妥协的人,在无奈与叹息中无视进来的人。

张子民坐在他的对面。

“八木下弘,你用戒备心态抵抗,但是,你终究是要成为历史的罪人。”

经历了太多,战争让遭逢不测的友情早夭。自从八木家的女儿刺杀八木下弘之后,他整个人也开始惶惑了。

八木下弘怔怔看着张子民。

张子民面对八木下弘重复了当年的情节,他是要让身边的王青山听,是要有人来证明他当时没有出卖潼关城水门,他需要这个日本人说一句话来证明他的清白。这是对祖国的背叛,他不可能做出背叛祖国的事,就因为一张虚假的新闻照片,他不应该接受历史的惩罚。

历史是什么?是过去传到将来的回声,是将来对过去的反映,是可以任意打扮的小姑娘。

因此,自己有可能成为一个“卖国者”。

最主要的是敌人用一张照片证明了你“就是”。那一张和长谷川枫的合照放在东京的《读卖新闻》上,下面赫然写着:少佐长谷川枫和潼关邮政局长张子民的合作友谊开始。

张子民是学过法律的,对出卖国家利益并达到非常严重程度的人,比如协助外国推翻本国政府或者严重侵害或出卖本国利益,或者怂恿外国对本国宣战,等等,战争胜利后都要受到清算。

卖国行为的认定是以其所处的当时与当地来判定,而不是之前或者之后的情形。

张子民盯着八木下弘大声说:“若人人都为了无视对方而不择手段,其结果必将导致道德沦落。你做了一件任何原因或理由都无法改变其性质的行为。你的行为是站在中国的土地上,因此,你是一个侵略者,我们之间没有友谊。”

王青山惊讶地看着张子民,他和八木下弘居然有过这样一段历史。

八木下弘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说:“时间之涯中,友谊不能忘怀,这正是中国人多疑的性格,我的小试验是不是在东亚人性格中试验成功了?因为你抢走了我的女人!”

张子民惊讶并痛心地说:“中国如此之大却沦落成日本人的试验场。你居然大言不惭说我抢走了你的女人?”

王青山拽起张子民走出三省屋,惴惴不安小声说:“这件事情无论真假都不可以要求答案了。”

张子民说:“为什么?我用人格担保。”

王青山说:“看你咄咄逼人的样子我就相信你是正确的。但是,当下,你要在战争中学会战争,在麻烦中不自找麻烦。”

张子民气冲冲甩开王青山的手再一次走进三省屋指着八木下弘说:

“我给你只讲一件事。就因为你们是岛国,是一个喜水的民族,即便是战俘也享受着优越条件。中国人尊重你们,以礼待人,没有把你们当作杀人犯。世道人心既看不透今天,也幻想不出未来,但是,在战争面前你就是侵略者!”

八木下弘把头埋在胸前,他看着一根很细的丝吊着米粒大的蜘蛛垂落在离地半尺高的地方,无论耐力、韧性或定力,蜘蛛都较人高出不知多少倍。

由此,张子民想,和一个侵略者成为朋友的想法,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想法。

没有和平岁月,岂有友情可言。

第五十五章 青花碎瓷一地

张子民拂袖而去。从大同学园回到马道巷,在巷子口一家饭店要了一瓶西凤酒,两碟小菜,独自灌醉了自己。

他想着王青山的话:“在战争中学会战争,在麻烦中不自找麻烦。”

可多年来压在心头的那块沉重的石头并没有化为灰烬。酒越喝越冷,越喝越寒,东倒西歪回到家时,绿萍看见他的样子笑得合不拢嘴,张子民觉得那是八木下弘在嘲笑他。无来由上前抬手抓住绿萍的头发大声指责:

“你这个被日本鬼子侵略过的女人!”

甚至没有思考就对绿萍动了拳头,绿萍抱着头在地上蜷曲成一团。

锡锁子大喝一声拦挡在他们中间,用双手推搡着张子民让他跌坐在地上,张子民挣扎着站起来摸起地上一个马扎扔过来,马扎砸在锡锁子头上跌落在地锅台子前,打落了一摞青花瓷碗。

碎瓷一地。

血濡湿了锡锁子的头发,从脸颊上流下来。张子民犹不解气抡起拳头,在这样一个冰清玉洁的黄昏,他感觉到脑子格外聪明,甚至闪念过程旭亮、李双旺、八木下弘交替的影子。黄色大水拍案惊涛,世界变成了一副面孔,唯独他和长谷川枫的照片在无限放大。

绿萍手舞足蹈,看着锡锁子痴笑,她觉得此起彼伏的哭闹声让屋子里变得妙趣横生,此刻她彻底疯了。

小五子抱住张子民的腿,小六子抱住妈妈绿萍,红玉抱着小九子,护着床上被吵架声惊醒的小猫子和小狗子。酩酊大醉的张子民闹够了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红玉小心翼翼给锡锁子包扎伤口,一边包扎一边要他不要记恨张子民,当爹的不容易。锡锁子注视着母亲,依恋的凝视,见母亲两只眼睛愣愣地朝着他傻笑,他走近母亲用手轻轻拭去被惊吓缭乱了的头发。

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每当睡熟了,妈妈总喜欢这样子贪婪地看着他,看不够地看。

锡锁子突然不想念书了,一个少年,挨揍后突然长大了,但是还不够成年,还不能替母亲拦挡父亲的拳头,他要快速长大,要替母亲报仇,要杀死父亲。恩仇是天大的事,冤有头,债有主,从现在开始他要做一个心怀仇恨的人,“穷人不能有愁相”,见鬼去吧!

大雪后的宝鸡街头一队赶牲灵的人走过。

白脖子上挂着的铃铛作响,树寒风烈,锡锁子希望冷风清醒他的脑子,只有清醒才能生出力气。

六条汉子赶着二十五头骡子缓缓行进,清脆的鞭声穿梭在骡群中。冬日上午,远处积雪的中岩山群峰一直在天际遥遥注视着,寒风在杨柳树梢的枯枝上跌宕起伏打着呼哨,浮游的云朵托着一方蓝天,赶牲灵的人穿过宝鸡大街小巷进入山地小路,被日头灼化了又结了冰的凝雪开放着千姿百态的冰花。

驮队是按照运输物料的吨数、驮运距离和行走路况来收取费用的,每头骡子一次驮三百斤左右的货物,最多的时候,六个人可以赶五六十头骡子。

十二岁的锡锁子上学的路上正好碰见了驮队走过,锡锁子看见驮队时,眼睛亮亮的,龇着一口白晃晃的牙,有些惊奇,这样的雪天,横晃着身子的赶牲灵汉子吸引了他,他们大大咧咧咋呼,人和牲口连成一队,煞是激动人心。

经验丰富的老骡子走在最前面“带队”,在陡峭的山路上行走的老骡子懂得如何保持身体平衡,并且在每个险峻的转弯处能顺利通过,后面的骡子就会效仿。驮队行走时,骡子的主人一定要跟在自家骡子的后面赶着牲口走,如果走在骡子的前面就会挡住骡子的视线从而影响骡子的行走,这有可能导致骡子突然失蹄。

“嘚……嘘……”

阵阵吆喝声夹杂着驮笼相撞发出的声音,以及清脆的铃铛声在深山中的羊肠小路上不断回荡。当赶骡人王憨子发现骡子后面跟着一个憨娃时,驮队已经走出了宝鸡。

也许是因为铃铛声掩盖了锡锁子的脚步,爬上山顶的驮队歇息时,看到每个骡子的身体都已经被汗水浸透了,伴随着山顶上的阵阵冷风,他们回头时才发现脸颊上挂着伤口的锡锁子打着冷战站在雪地上。

王憨子问:“你是谁家的憨娃?多大了?为啥跟着我们?”

锡锁子比一般憨娃长得个子高,灵机一动编了谎话说:“十五岁了。我家出了一个仇人,他不容我和妈妈活着,我想去西安找哥哥姐姐们回来报仇。”

驮队是从宝鸡往广元,经双石铺至天水,走的是宝广线。宝鸡始,从东河桥、双石铺、庙台子、褒城、宁羌、广元,他们走的这一线并不经过西安。知道这憨娃是去西安找哥哥姐姐,王憨子决定路遇往西安的胶轮车可托交他们。

川陕线是当时连接西南、西北两大后方的交通枢纽,南下入川的运输有棉花、军需品,北上出口的钨砂、羊毛、食糖、茶叶、药材等,均要通过此线运输,其运具实行定线运行,非经许准不得改行线路。

锡锁子跟着驮队行走,半天过去脚底板就开始疼痛了,脸上除了土就是烦,先是一脸鼠相,接着又冷又饿,伤口感染又发着高烧,真是饥饿交加。路经驿站吃饭,没有人喊他先吃,等驮队赶驮人吃罢了王憨子要他就着剩菜啃了一个窝头。菜汤又辣又咸,王憨子笑着说:“吃吧,咸辣能抗寒冷。”

天黑时入了店家,一排人睡一铺炕,赶驮人躺下就合了眼,呼噜此起彼伏打得山响。山风袭人,夜里雾气股股从门窗缝隙进入房间,锡锁子团成蛋,半夜冻醒时睁眼看窗外,月亮多半圆正在山梁上卧着。锡锁子和王憨子合盖一领被子,他拽着被角小心扯了扯,改成侧姿,又睡了一竿月程,醒来时发现驮队已经走了。

驮队遗弃了他。锡锁子的心冷得哇哇难过。

站在冰天雪地里哭天哭地无用,心凉凉的沿着官道走,又遇一驮队走过,依旧跟着人家走,此刻锡锁子已经没有目的地了,辨不清方向,天下没有后悔药吃,稀里糊涂走吧,只要能找到一口饭吃。

锡锁子离家出走把张子民击垮了,派人在宝鸡街巷打听寻找了月余,没有任何消息。小五子牵着弟弟们的小手在马道巷等消息,看着日头像个扁扁的咸鸭蛋黄,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她眯缝着两只眼睛想锡锁子的样子,突然想到锡锁子走时叮咛自己的话:

“看好妈,小心爸爸打人。记下了,爸打一回妈和弟弟妹妹,你就在本本上写正字。”

小五子远远看见爸爸闷头难忍一脸酸涩的模样,就知道锡锁子又没有找见。她已经明白了一些事理,开始自己学编小辫子,小大人似的照顾弟弟们,看上去模样柔,心里却刚。

巷子口拉长了张子民被风吹得变形了的身影,闷头长叹一声,抚摸着巷子口孩子们的头,心思一日比一日重。马道巷口高出胡同的钻天杨和泡桐树,风吹过发出空洞洞响声,红玉洗衣捶衣的声音响彻了寂静,声音和树梢的树叶连成一片。

“嘭——嘭——”对于锡锁子走失的变故全家人都深怀余悸,又似乎有看不见的风暴要降临了。

绿萍坐在迎门的日光下做女红,张子民蹲在绿萍对面,想说话,当下的世相人情,旧闻新事,宝鸡的变化真不少,甚至想告诉绿萍八木下弘就在宝鸡。

张子民试探地说:“八木下弘来了宝鸡。”

绿萍的眼神不聚光,惶惑着,日头不再干硬,照射到脸颊上能感到舒展温润。一只喜鹊快活地飞出无形的抛物线,一声声啼啭娇柔清脆,绿萍盯着一个地方笑,目中无人。低下头上下打量自己,月白衫褂中玲珑的身体……现在的她,腰身佝偻,走起路来,一步一挪,曾经的那种袅娜,只有梦里才会有。

红玉吆喝着开饭啦,臊子面。臊子是羊肉丁、野蘑菇丁、胡萝卜丁和豆腐丁烩成的臊子汤,再撒上一撮青蒜苗,调一勺油油的红辣椒,面吃起来筋道滑爽,孩子们争抢着吃了一碗还想吃第二碗。

小五子无意发现爸爸心不在焉,扒拉一碗饭后着急忙慌坐在桌子前填一份表格,有一份信纸上抬头写着交代材料,甚至把社会关系、亲属往来写得清清楚楚,写儿子锡锁子时写着“走失”。

小五子第一次知道这个词,启蒙的痛楚从这个词开始:

兰子走失,大锁子走失,蕙子走失,锡锁子走失。

小五子把“走失”二字埋在心里,不敢和任何人讲。

小女孩的天地并不大,知道自己担负的责任大,看着弟弟们斗嘴,小五子说:“多说一句的人,我揍你啦。”

弟弟们在院子里嚷,阳光被踩得七零八落,四处飞溅。

红玉说:“大锁子爸,屋子里没有麦子粉啦。”红玉喜欢这样叫张子民。

张子民埋在桌子上的脑袋抬起来说:“吃得真快。”

红玉说:“是啊,都是扯开枝条长身体的时候。”

绿萍眼睛里漫起了如雾恓惶,不知所措,招手要憨娃们过来,把碗中的面挑一些给他们。一种从未有过的钝痛,尖利地划过张子民的身体,视线一点一点模糊。

“一碗面都吃不进肚子你活啥人?”

绿萍手足无措地放下碗,想捡起笸箩里的剪刀、软尺、鞋样子,又觉得不对劲儿,拾起碗,脆弱地笑。

红玉在旁边等着绿萍吃完碗中的那一口面,看着绿萍雪白的肌肤萎成了桃树的皮,伤感地嘟囔着说:“战争多会儿才能结束啊,战争结束了人们就能回到太平的日子了。”

第五十六章 红雨伞

民国三十四年(一九四五年)四月里的一个早晨,马道巷口有人吆喝:“卖豆腐喽,卖豆腐喽。”

听着悦耳,是宝鸡第一首晨曲。

尽管已是四月,河道里依旧有冰碴子,冰面上开放着千姿百态的冰花,晶莹如玉,令人们不忍落脚。但无论天气怎样,只要一过清明农田里农民的影子就生动了,农民是属于季节的,有他们自己的轮回道。虽然战争的烟瘴让他们失去了季节感,虽然春光亦有刀光剑影,但是,春天的绿还是千军万马呼啸而来了。

绿萍吃了几服中药后,似乎病情有所好转,但是,日常生活还是不能刺激她。春阳暖时,红玉陪伴她坐在马道巷子口看杨树。风吹着杨树树梢摇来荡去,似乎总有些东西牵扯着绿萍的视线,她盯着红玉看,红玉褐色的脸颊上长着浅浅的麻子,眼睛藏在深深浅浅的皱褶里,手上皮肤也是褐色的,爬着蚯蚓般的血管。杨树一夜之间润出薄薄的绿,浓浓的春情,绿来得真切,一线阳光最先到达巷子口绿萍常喜欢坐着的地方,晨阳下的绿萍嘴里喃喃说着一些心里想说的话:

“节气就是这样准时,春风该来就一定要来,该生长的,就一定生长。人要知道节气,是不是?”

红玉起身要卖豆腐的割一斤豆腐,卖豆腐的给红玉丢下一块豆腐吆喝着走远。

绿萍忘记刚才说什么了,微闭双眼,嘴角挂着幸福的浅笑。巷子口的春阳为她揉进了一束神秘的若隐若现的光,这时她犹如一尊女神,干瘦的颈和前胸的一块皮肤也同样无遮拦地沐浴在阳光下,接受这春风的荡涤。干涩的肤色没有光泽,一道道皱纹同样爬上了眼角,不过这一切仿佛又都是多余的。深陷的双目依然湖水般清澈,那是一双三十年前的少女的双眸。

绿萍问红玉:“我有几个憨娃呀?怎么装在心里的影子有好多个,可就是数不清。兰子呢?大锁子和蕙子和锡锁子呢?”

红玉说:“都在呢大锁子娘。”

绿萍抬头问:“他们都在哪里?”

红玉想岔开绿萍的问话:“可能都去学校了吧,谁知道呢。”

绿萍一时真糊涂了,甚至把红玉也当作自己的孩子。绿萍抓紧红玉的手,关切地问:“冷吗?衣服穿够了没有?”绿萍没能在阳光下待很久,惦记着小猫子和小狗子呢。小九子呢?突然又从愣怔中醒过来,急忙起身往回走,走得急迫。回到家,看着小九子身上的被子蹬落了,绿萍走过去帮儿子盖好被子,发现儿子的眼角处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感到好心疼,轻轻抬起手拭去泪水后,目光却不愿离开他的脸庞。她喜欢这样看每一个孩子的脸庞,喜欢贪婪地看,然后心里慢慢溢出甜蜜。

儿女们的记忆从脑海里鲜活起来,红玉开始和面擀面,发出哧哧声响的大锅,灶膛里熊熊的火舌,绿萍感到了温暖。似乎真听见了孩子们就在院子里热闹着耍笑,念叨了两句:“大锁子和蕙子,妈好久没有看见你们了,我的锡锁子呢?”

又回到了刚才的想象中。

红玉“腾腾腾”擀面,大声说:“大锁子娘,快看看,也许是小九子醒了。”

绿萍长叹一声:“一辈子咋这么长呢?”

小猫子和小狗子在院子里玩,一模一样的两个人,有些时候绿萍分不清,但是她会教他们记住自己的名字。负责看护他们俩的是小五子。绿萍神志清醒时给小五子讲故事,教小六子认识字,细声细气,还可以把家里孩子们逐个儿说得清楚。

中午时张子民拿着两封信回来了,一封是大锁子的信,一封是兰子写的,听说有兰子的信,绿萍急急抢了过来。张子民说,我来给你念吧,他害怕信中一些内容刺激绿萍。

绿萍整个人是破碎状态,也许在她内心有一条清晰可辨的因果链。虽然有些处境身不由己,但在许多可以自己正确决断的地方,她放弃想要说的话。绿萍把信乖乖又递给了张子民。

兰子在信中说:

亲爱的爸爸、妈妈:

兰子不孝离开你们。

现在是民国三十二年三月十五日晚上,我坐在书桌前给爸爸和妈妈写信。就在此刻写信的昨天,咏恩接到上级命令要出发去台湾,去修建高雄到台北的铁路。命令中说此去台湾,多则一年半,少则一年,本来只想让咏恩一个人去台湾,可是想了想,自己留在西安做什么?公公也希望我跟着去,而且带着女儿如意和如月一起去。公公希望能早日抱上孙子,毕竟咏恩是李家长子,两个人分开抱孙子的梦就遥不可及了。知道爸爸还记恨我,爸爸的记恨有爸爸的理由,自己当初嫁给咏恩也是觉得公公有能力,可在人世间叱咤风云,现在才知道想象和现实是有距离的。

妈妈身体不好不能太操劳,儿女多,却是没有一个能够帮得上忙,不说喂饱肚子了,就说穿鞋,做都做不出来。点灯熬油,妈妈的眼睛已经看不清穿针引线了。小猫子小狗子,我的两个弟弟早就能吃饭了吧?

爸爸,别恨我了,战争年代最大的道理就是活下去,平庸而琐碎的生活中我能够替妈妈做什么事呢?能够为这个家做什么事呢?在这不祥的年代里,天空日本人的战斗机如蝗虫一样,有多少人死在轰炸之中?庆幸我们都活着,能活着就有见面的一天。爸爸和妈妈是比我更经历过灾难,更应该知道活下去的难处,难过后就是福气啊,难过了才知道好在后头等着。爸爸可知道我多么依恋家,多么舍不得就这样挥手作别,说这些又能够如何改变?写到这里我的泪水就止不住了,不求爸爸原谅,但是女儿还是从前的女儿,无论走到哪里女儿都想爸爸和妈妈,还有弟弟妹妹。

就写这些吧,算是告别,等到了台湾居住安顿好再写家书。爸爸和妈妈不用给我回信了,知道爸爸也从来没有想过给我回信,女儿的信是要写给爸爸、妈妈的,没有爸爸和妈妈,哪有兰子活在世上。

想念你们的兰子于西安

绿萍得病后,张子民的性格也相对压住了一些火气,锡锁子的离家是一个打击,虽然念这封信的时候表情波澜不惊,但是他得告诉绿萍家里都发生了什么事情。红玉边听边哭,一把鼻涕一把泪抹到脚底板上,倒是绿萍很安静,甚至觉得是在念别人家的一封书信。

小心拆开大锁子来信,看了一眼就惊呆了,“张若蕙牺牲了”。简直是晴天霹雳。

绿萍痴笑着想听大锁子的来信写了什么。信笺上斑斑污点,能够想象写信人控制不住眼泪。张子民突然假装想起了什么:“我忘记了一件事,去去就回。”

噙着眼泪走出院门,看见被遗弃的石碾上坐着几个年轻的女孩,她们不知从哪里找来手掌大一块破镜子,互相嘻嘻哈哈笑着看自己的模样。张子民惶惑看见那中间有蕙子,昔日已远,远在天边,可他看见了近在眼前的人。

“蕙子!”张子民喊了一声,几个女孩惶惑着看张子民,忽又旋风一样嬉笑着逃走了。

张子民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清醒地急忙掏出信继续看,信上写着:

亲爱的爸爸、妈妈:

儿子思考了很久才决定写这封信。

张若蕙牺牲了。

爸爸,我的眼泪此刻滴落在信纸上,写这封信时兰妮在我的身边,她说:“蕙子是英雄。”

蕙子牺牲是因为她认识一位西安当地剧团的女演员喜凤,她们一起参加了“抗日救护队”,救治日军轰炸过后受难的平民百姓。

一次轰炸后蕙子捡到了一本日记,那上面没有任何文字,本子上反复使用的阿拉伯数字没有8、9、0,只有1、2、3、4、5、6、7,中间穿插着几个英文字母D、E、A、R,每篇结尾都有HYS三个字母,排列结构十分像是音乐简谱,蕙子便随手送给了喜凤。喜凤拿到剧团找来琴师拉,谁知竟被剧团老团长当众呵斥。

团长对喜凤道:“知道你们在拉什么吗?那是浪荡公子在暗门子门口打情骂俏的淫词滥调……”

喜凤就把发生的事说给蕙子,并把抄下来的唱词给蕙子看。唱词是:“小亲亲,今儿个我没带银,小亲亲,今儿个我没带金,看哥哥手里这花布足够你裁两身儿呀……”

部队有破译密码的老兵,他们看过这本日记后知道是电影《古塔奇案》的插曲《秋水伊人》的旋律,对应的歌词是:“望穿秋水,不见伊人的倩影,更残漏尽,孤雁两三声……”

他们怀疑其中的孤雁应该是对应飞机(机场)两三枚炸弹轰炸!

日记记录的日期是民国二十八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刚过去的轰炸,也正是这天大轰炸西安机场被炸。也就是说日本特务用简谱的形式发送情报,电文所涉及的“1234567”无须再做组合,直接对应简谱中的“哆唻咪发嗦啦西”,其中穿插的几个英文字母,D代表音符的长短、E代表高音、A代表低音、R代表空拍,每次的电文都是一首曲子的片段,其中隐藏着轰炸目标。落款则是“红雨伞”第一个字母。日军飞机进入西安上空时,特务们白天是红雨伞,晚上是信号弹。

为了防控地面接应,引导日军轰炸目标,部队决定寻找西安大街小巷拿红雨伞的人。蕙子和喜凤在寻找西安街道上的“红雨伞”时,被打着“红雨伞”的特务用枪杀害了。

爸爸、妈妈,蕙子是英雄,也是我们的好妹妹,更是当兵人的榜样。部队号召我们学习蕙子的英雄事迹,爸妈也应该为她骄傲。她的牺牲激励了我和兰妮,我们不会辜负大人的期望,一定会给爸妈脸上争光,不看到胜利那一天决不回家,不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决不做人!

儿子张奉生
写于民国三十三年四月五日

惊悚于自己的幻觉,甚至不相信张若蕙离开了这个世界。埋伏在心里的记忆瞬间抬起了头,蕙子走来了,恬静乖巧地叫了一声:“爸爸。”张子民轻声应答:“蕙。”感觉眼睛里涌满了两泡泪水,因为,他知道此刻是在宝鸡,蕙子还没有来过宝鸡。可怎么会出现幻觉呢?但又怎么能认为那是幻觉呢?

绿萍和红玉期待地望着张子民,想知道大锁子写了什么。

张子民笑着说:“大锁子真是长大了,我们和红玉就要成为一家人了。真是长大了。”然后张子民仰起头望着天空的云朵,“蕙子也谈对象了,我就担心她嫁了人再都不回娘家了。”

红玉拉着绿萍的手,想着兰妮真是一个有福气的人,便也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

绿萍说:“总归是要嫁人,就算嫁了人不回家也要嫁个好人家。”

蕙子的牺牲让张子民在平静隐忍中化解了一场风暴的不幸,接下来的日子,不幸还会降临吗?

第五十七章 每一个亡者都是老死

院子外的槐树上,小鸟叽叽喳喳叫,红玉做了臊子面,一家人围拢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吃饭。

小猫子和小狗子在院子里四处奔跑,尖叫。脸颊、双臂,赤裸的小腿,都有黑红的日头亲吻过的痕迹。他们俩的笑声散落,空气中漾起层层波光。小五子背着书包,舍不得放下。红玉说:“小五子,你把书包放下吧,难道里面装着金元宝?”

小五子抬起头羞涩地笑,想脱下书包又想起什么停止了。小五子的短发像小男孩一样调皮,小眼睛眯眯着,端着碗躲开众人,又小心地偷眼去看。书包里的书本是小五子的最爱,老师说,只有认识字才能认识世界。

书包里的小本本上已经写了四个半正字了,这个秘密是不能让锡锁子之外的人知道。

从前的夜是属于相爱人的。

月光下绿萍的头发伏在枕上,那张脸像一朵很美很美的莲。

“莲,莲,夜盛开。”

月光总是在夜里挑逗出他的情欲,未明的不安与懵懂的迫切让夜无法停止占有她。可是,许久了,在夜的月光下抚摸她的头发时,一只手很倔强地抬起推开了他。真的是许久了,张子民没有了性爱,两个人之间的那种感觉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缺口。

绿萍不想再怀孕了,这个世界上母亲和子女在一起时建立的是一种针线之缘,熬油点灯,纳鞋缝补,为的是活着,活着,活下去有多难啊!她的肚子承载不动这个家庭了。每个憨娃的成长和离开都是无法言表的牵挂,每个子女的出生和离开都让她抽丝剥茧般疼痛。苦难多灾的人间,战争让她体验到了恐惧和失眠,甚至在恐惧和失眠中不知道该去牵挂哪一个娃,没有人体会得到她的内心,日子都在天天过,她甚至不知道过去的日子是昨天的今天,还是明天的昨天。

浩荡一世的青春是什么样子?金粉万千的阳光是什么样子?黄河黄色的水汤是什么样子?一个人会死,可他的死亡又是什么样子?

清醒的时候,绿萍打开樟木箱子取出张子民的日记,好像许久没有见张子民写日记了,最后一本日记记录的时间停留在潼关,潼关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蓝绸面的封皮太素净了。绿萍拿过笸箩挑选出白丝线,她让红玉给她穿好针线,她的眼睛已经看不清针眼了。挑起丝线的刹那间,她想绣一朵梅花,干枝梅,蓝底,清凉透遍全身,能把屋外闷闷的溽热化开了。

绿萍想:梅花开时,恰似冬日一幅山川河流的图景。一朵梅花有些形单影只,或者可绣两朵。仔细比画了一下,又觉得毫无风致,就算绣两朵,呈现出来的也是柔弱渺小单薄。不如绣两个字,绣啥好呢?战争频繁,眷顾人间这么多年,那么多生命交付出去,从此无迹可寻。人这一生走啊走,从天微明直走到日当头,再走到晚夕漫上天际,走过多少路?不停脚地走,将时间拽得长长的,那些走失在生命中的青春年少,那是一腔热血的喷涌啊。

真希望天下有和平岁月陪伴人间。

“和平”?对了,这两个字早已悄然潜入了绿萍心底。

红玉想兰妮,长长叹了口气,她不知道和平是什么意义,绿萍解释说:“就是平平常常日子到来,没有警报声响起,没有战争、侵略、瘟疫、贫穷、灾难,满足平平常常的日子,每一个亡者都是老死。”

红玉揉了揉落泪的眼睛,一时无话,感觉心上沉甸甸的。

白色丝线绣好的“和平”二字很安静,细微的纯洁的光晕在蓝色的绸面上惶惑,没有战争的世界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绿萍让红玉记住这两个字,如果有一天她等不到和平的日子到来。可是她多么希望等到啊,那是人类的快乐和自由,是欢快如河水,单纯如草地,是笑声像鸟儿一样飞过天空的日子呀。

院子里小六子拿着一柄木刀,汗津津地和邻居家的几个憨娃做着攻城游戏:

城门城门有多高?

三丈三尺高。

攻城人马到齐了!

骑啥马?

骑白马。

挎啥刀?

挎大刀。

攻城不下别想逃。

张子民正好走进了院子,看到几个憨娃如离弦之箭,把守城门的小六子冲撞得仰面朝天跌倒在地。

小六子翻身跳起来高声喊:

“不算,不算,我还没有准备好你们就攻城!”

一根敏感神经被唤醒了。张子民听说这几天八木下弘住进了医院,哮喘病犯了,他还想等着八木下弘出院后和他对质,方才憨娃们这句话提醒了他。

张子民屁股没有沾凳子扭身就往太寅村走。

心里有事人就走得急,看到了太寅村时长舒了一口气停歇了一下。张子民和门卫说要见王青山。门卫已经熟悉了张子民,告诉他王校长带领学员们在宝鸡县二马路大华剧院做售票宣传演出哩。

张子民匆匆告辞,他要去二马路大华剧院找王青山,他迫切要见到八木下弘。迎面碰见了一个日本女战俘,对面的人小声喊他的名字,张子民看过去,发现是川端野土香。上一次和松下五郎在渭河打死看守的女战俘,因为动手打人的是松下五郎,对她的处罚相对要轻一些,留她在大同学园继续改造,松下五郎则被关在了外面的村子里单独看守等待处罚。

看见张子民,川端野土香很自然地跷着大拇指说:“中国对战俘好。你看?”

顺着她手指的地方,看到一座工字形的俱乐部,木头围墙,粉刷白石灰墙面。川端野土香告诉张子民,那是专门为日本战俘修建的俱乐部,里面有木排椅,还有大型留声机一部,大型唱片六十多张,风琴一台,手摇缝纫机一台。“现在收容所开设了几门课程,科目有三民主义、国际形势、中日关系史、中文、音乐等,通过上这些课我们明白了国际形势,了解中日两国历史上的友好交往,也认识到了战争的罪恶,我反对战争,如果将来战争结束了,你能帮助我不回日本吗?”

张子民说:“没有一个离家的人不想回国!”

川端野土香有些不知所措,红着脸低下头说:“回去是会被人耻笑和轻视的。离开日本时母亲希望我留在祖国,我还是离开了。离开有着非凡的热情和强烈的情感,那是被什么召唤过,惊醒过,是排斥一切的力量。现在,才知道丑恶卑劣缠绕着自己。真是物是人非呀,战火之殃对一个人的内心伤害无法弥补,我回国,现在就能感觉到所有眼睛里的怒火跳荡着,那是会吞噬了我的。何况我哥哥八木下弘也不久于人世了。”

张子民下意识盯着川端野土香,“八木下弘是你哥哥?”

川端野土香点点头,泪水挂满了脸颊。

远处,山野起伏着,布满碎石、灌木、低矮的蒿草、山岩、鸟,偶尔的人声,初秋的落叶零零落落。这个无助的女人,现在仿佛知道了她的前生,也了然她的今世。在她站立时有一个细节,耐人寻味,更让人倍感心酸,她尽量让双腿分开,想让风灌进裤裆,她的性病又发作了,她在哀伤痛心中想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如果说她的精神肌体终于不能免疫病痛,此刻,她知道她也活不了多久了,或者,为什么要活太久?她耗尽激情,现在,就想平静离世。

川端野土香说:“你去看看我哥哥吧,他说对不起你,对不起死亡的中国人,他们都是活生生的历史。”

那个满脸皱纹沟槽密布,眼睛聚焦且多疑得炯炯有神,满嘴虔诚、奉献的侵略者难道也会即将死去?

张子民回转身,甚至没有告别,快速地往宝鸡方向走。

一阵风刮过来,势如急雨,骤然穿遍了他的所有神经末梢,然后在心底轰鸣炸响。

泪水悄悄地爬满了张子民的双颊,迷蒙之中放眼望去,远处渭河如一条青黑的带子飘飘逸逸,蜿蜒向南,流动得那样吃力,然而又是那样执着。

第五十八章 时间之手

太白山,擎天拔地,它似在引领苍茫的山川。一群飞翔的鸟穿行在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树林,能感觉到,它们正飞速抵达山林中那溪水淙淙的明亮,仿佛是巨大的力,它们飞翔,掠过张子民和王青山头顶时,它们不再惧怕人类。

夏天即将结束,或者秋汛即将开始,无论人世间经历了什么,它们始终追逐着山林。这是一些自由飞翔的鸟。

张子民说:“这是人类的错误,我们应该知道。”

王青山问:“你是说战争吗?”

张子民说:“对,战争。这些鸟不在乎要去哪里,它们只是要飞翔。战争限制了它们的自由,但也会让它们在战火中振翅高飞。”

王青山明白,战争凌乱了世俗日子里人的心情,鸟的飞翔却是这之外的事,但战争让鸟逃离了城市。

张子民和王青山来到宝鸡医院,没有见过一张如此干瘦得脱了形状的脸,眼珠盯着虚空的白,一动不动。

这是一张即将死亡的脸。

八木下弘因腹腔严重失血并造成了出血性休克。

他的病情主要是因为在保德被炸弹袭击的旧伤造成骨内受损,骨因缺氧而发生功能和代谢性障碍。

进入秋天,季节转换,风大的时候还是颇为阴凉的,风使树枝树杈发出尖叫,满世界到处摇摆不定、响成一片。八木下弘感觉风声如刀剔骨,他无法摆脱战争给他带来的阴影。腹腔内有疼痛在扩散,情绪却又挂于身体之外,需要回忆来弥补。一天的几种心情交织,在某种力量的驱逐下,他常常和自己说话。语气是平静的,不像经历了战争。

“你是一个侵略者。”

“不。”

“你是一个侵略者。”

“不,战争是为了和平而厮杀。”

“所以,你是一个侵略者。和平只是侵略者的一个借口。战争之前和平会在吗?战争之后和平会来吗?”

“和平是为战争做准备的,傻瓜!”

“不。战争不是为了和平。战争永远都是为了另一场战争的开始。”

八木下弘想知道自己的灵魂是否鲜活,他和自己滔滔不绝辩论,推心置腹倾诉。他发现他只是一个强大的记录者,记录的再现就是一次陈述的真实与否。他和自己的辩论,在牺牲的光荣号召里一再背叛誓言,他把自己推向枪口,他将带着卑鄙的印记活着,也将带着卑鄙的印记死亡。八木下弘在矛盾中损伤了自己的躯体,他在两个自己的对峙和辩论中从病床上跌落在地上,之后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主治刘医生说:“跌落在地时,我们发现他体内的毛细血管内皮损伤已经导致了微血栓形成,他的微循环出现了问题。”

张子民问:“微循环?”

主治刘医生说:“人体的血管是输送血液的管道,它如同一条大河,逐渐分支和灌溉着四周的土地。也在营养着血管周围的组织细胞。当血液经过大血管到达细小的微动脉时,它流经分布广泛的毛细血管网,再汇合流入细小的微静脉。由于这部分血管口径很小,肉眼看不到,只有在显微镜下才能看到,因此称为微循环。”

必须及时止血。

护士们在患者出血部位的上端,也就是靠近心脏的这一端用纱布或者其他的布类物质结扎,护士用手使劲按住上端防止血管继续出血。有护士在及时测量血压。

八木下弘脖子上的挂件妨碍了抢救,当护士要取下他脖子上的挂件时,他的手抓住了挂件不丢手。真不知道他是清醒还是昏迷,感觉他浑然的意识越来越远,似乎只属于从前,或者,属于某些臆想中的幻影。

主治刘医生说:“这样可以让血压特别低的病人能够防止心脏回血量减少。”

抢救中的八木下弘皮肤苍白,四肢厥冷,不时出冷汗,且尿量减少;因为外周阻力增加,收缩压没有明显降低,而舒张压有所升高,脉压减小,脉搏细速;神志虽然不是太清楚,但明显能感觉到他的烦躁不安。

昏迷中八木下弘用日语念着:“绿萍,绿萍,绿萍。”

抢救中医生告诉王青山和张子民:“八木下弘是微循环障碍(缺血、瘀血、播散性血管内凝血)致微循环动脉血灌流不足,重要的生命器官因缺氧而发生功能和代谢障碍,是死亡前的共同规律。”

“现在需要大量快速补液。”有医生说。

刘医生看着病人几近昏厥的样子,和同在现场抢救的医生说:“对严重休克的病人,应该迅速输入一至二升的等渗平衡盐溶液,随后最好补充经交叉配合的血液。这样或许可以救他命。可以输同型的或O型的红细胞,宝鸡医院目前还没有。”

另一医生说:“输平衡盐溶液后,在恢复容量中,恐怕不能满足复苏的要求,我看必须输红细胞,病人才能够清醒。”

主治刘医生说:“对出血不止的情况,就算按你的方法补液输血,恐怕也是欠妥的,因为大量进行液体复苏,会冲掉血栓,增加失血,降低苏醒率。”

“目前去哪里找O型血的人?我B型。”

主治刘医生摆手要护士停止输平衡盐溶液达到快速扩容的做法,病人一旦出现深度昏迷就可能醒不过来。

病房里的医生高声喊:“拜托!哪位是O型血?”

站在走廊外的王青山和张子民大眼瞪小眼,战争年代谁能知道自己是什么血型。

张子民突然想起在奉天时邮政局做过一次验血报告,自己是O型血。

“我是O型血。”

流动在身体里的血液是身体里的贵金属,他将把贵重输送到仇人的身体里,他希望流动的是一根针,缝合住从前的日子。这个对手,这个侵略者,为了让他活着,仅仅是为了让他活着吗?

“张子民,你为什么要救助一个仇人,一个侵略者?”

“因为他是一个人。”

“侵略者是人吗?”

“这场战争早在战场之外就分出了胜负。只有人才可以成为侵略者。”

“愿救助是强暴的皈依。”

同样的自己和自己的对话在张子民胸腔里发生。

当张子民疲惫不堪回到马道巷时,他看到了走失的锡锁子,久别重逢,正想打招呼,锡锁子拐着腿别转身子给了张子民一个没趣。

父子之间有了一种疏远。锡锁子拐着的腿让张子民的胸腔一下空了,又如同跌落进胸腔一疙瘩铁秤砣。

张子民感觉锡锁子就像一个刺头,似乎要蚀空他今生有关幸福的全部想象。一个少年,他的眼睛里有惶惑的光,更多的是芒刺。

锡锁子拉着绿萍的手,绿萍无动于衷坐在脚地的矮凳子上。细胳膊细腿,低着头,冲着脚地浅浅一笑,如果不知道她的精神已经出现了问题,那笑正是那种典型的敏慧而内秀的女人羞涩的笑容。

锡锁子看见父亲脸上流露出了痛苦,喘息的表情,慢慢变得僵直。

张子民突然觉得人生如此壁垒分明,锡锁子在外经历了什么?离开家又回来,还知道回来?他只看了锡锁子一眼后倒头昏睡过去,心里想,等着我醒来收拾你小子。

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宝鸡医院的院长和王青山来感谢他救助了一位日本上等兵。而此刻的张子民看到桌子上平展着东京《读卖新闻》,他和长谷川枫的照片赫然展放在眼前。

这一定是锡锁子干的,他迅速走近,让这段意外的遭遇像一张纸轻易地被折叠起来。

王青山说:“感谢你救了八木下弘的命,我代表大同学园感谢你!”

张子民看了一眼绿萍,坐在窗户前默然无语的绿萍,那双往时会说话的眼睛此刻黯然无神。张子民怀疑绿萍分明掩藏着无法言说的忧伤和无奈,也许她的疯痴是假装的,他突然又为自己冒出很可恶的想法而难过。

此刻,锡锁子和弟弟们站在门口看来人,想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王青山说:“你的儿子们很像你。”

“我的儿子吗,当然像。”张子民回答。

王青山说:“还保留着那一张报纸做什么?”

张子民明白了,这一切已由一张报纸传播成罪证、记忆,已成一生无法说清楚,也无法挽回的事实。

八月的早晨,天空阴惨惨的,像要下雨。

太寅村大同学园的院子里落满了树叶,远处沟沟坎坎积满了碎草和干结的牲畜粪渣,风吹着树叶贴着地走,偶尔转一个小圈圈,转来转去都堆到了女战犯门前。

川端野土香坐在镜子前很认真地梳洗完毕后,她用结好的绳子拴在门闩上勒死了自己。

一个扬风漫土的天气,歇斯底里的风,挟裹着从裸露的土地上搜刮来的黄土,霎时间,尘土覆盖了房屋、树木、熄灭了曾经有过的人的痕迹,太寅村变得昏黄模糊。

八木下弘在大风中回到太寅村大同学园。他被人搀扶着走近川端野土香床铺前,每走一步都心虚心慌心乱,靠近床铺前他鞠了一个不太舒展的躬,气喘吁吁地唱着一首歌:

樱花啊,樱花啊,

阳春三月晴空下,

一望无际是樱花。

如霞似云花烂漫,

芳香飘荡美如画。

快来呀,快来呀,

一同去赏花。

所有的日军战俘跟着唱,声音灌满了空间。锈涩、粗糙、沙哑、沉闷、模糊,弥漫了黑灰阴森的屋子,如同过了黑夜那么长。

八木下弘抬起头说:“入葬吧。”

川端野土香被埋葬在大同学园开辟在对面山洼的一所公墓里,她的坟头上堆起来一堆碎石,碎石前竖立了一个矮小的墓碑,上面写着她的名字:川端野土香之墓。

八木下弘没有跟随人流去送葬,他在大同学园的院子里努力睁大眼睛看着,黄尘让他无法看清对面。惶惑觉得他的妹妹,活灵活现来到了眼前和他道别,妹妹的脸上一派春光明媚,表情是那种无邪,单纯,甚至可以看清楚眼睛里熔注着真诚快乐的火苗。

“哥哥,我终于留在了中国,我喜欢这里,别把我带回祖国。”

此刻,惶惑间不知又从哪里出现了樱花的花瓣,川端野土香舞蹈着,如同童年时在三月的樱花树下。

八木下弘知道这是一个幻觉,黄尘落在他的头发上,身体上,他的心情说不上有多沉重,这一切都是一场幻觉,难道战争也是一场幻觉?

第五十九章 皇天 后土

收到兰子的来信已经是几个月以后,信在战乱的旅途走了很久,信皮都磨毛了。

这是在几经波折安顿下来后兰子写下的第二封家书。张子民在邮局先读了兰子的来信,知道远在台湾的兰子怕浪费灯油,她和工友们在野地常常席地而坐遥望故乡谈论战事。兰子在信封里顺手还夹了三粒小米椒,三粒红红的小米椒很醒目地在展开的信纸上,如三粒相思豆。

张子民决定带回兰子的信,并且让锡锁子读出来。张子民一直无法走进他的内心,怨恨在以后的日子将春蚕吐丝一样缠绕不绝在父子俩身边。

张子民进家门前大声喊道:“兰子来信啦,锡锁子快来念给妈妈和弟弟妹妹听。”

兰子的来信一下让锡锁子一激灵,心底生出了激动。

他和小五子在金陵河折过好多纸船,纸船上写着兰子、大锁子、蕙子的名字,让潺潺的溪流捎走他们的思念。

小五子问:“纸船能漂多远?”

锡锁子回答:“他们路过岸边时纸船就能到了他们的手里。”

在栉风沐雨的古渡滩头,那些纸船被浪花带走,小五子一句不说,想必她相信了一切。

小五子激动得跳起来想伸手夺过兰子的信,几次张子民都躲过了小五子的手。锡锁子搀扶着绿萍坐下,要小五子和弟弟们都坐下,然后不看爸爸的眼睛,伸手接过信,站在高高的凳子上,这也是锡锁子多少年来最幸福的时光。

亲爱的爸爸、妈妈:

我们来台湾高雄半年多了,家临时安置在高雄郊外准备修建铁道旁边的一座低矮的房子里,信中所寄的小米椒,是我们搬入这间房间时,门口的一束植物。它看上去很小很小,结了三粒果实,像微缩的红灯笼。不远千里突然看到这点点红,心里顿时有了酸楚的感觉,小心摘下晾干,想起妈妈喜欢在花盆里种辣椒,于是就决定随信寄回。

如意刚来时不几天就开始闹肚子,我和咏恩后来也开始闹。好歹来时带来一口袋西安灞桥柳树下的黄土,每一顿饭放一点在煮饭水里,还真是管用。这边的人说肠胃是有故乡的,真是呀,吃了一辈子妈妈做的饭,这一别又不知道啥时能回家。

这一次高雄到台北的铁路全国来了许多工程兵,有带着家小的,有独杆一人的,都是全国各地淳朴的庄稼人家的子弟,离乡背井虽然难免有些孤单,也还好,说起往事大家都还是有共同话题。有一件事情说起来大家都很认同,因为全国各地来高雄修铁路,高雄居然有卖简易折叠家具的,我们在一起合议就用折叠家具,一年半载就回家了,走时扔掉也不可惜。有工人开玩笑说:

“一辈子回不了家,就一辈子用简易折叠家具吗?”

“对,一辈子用简易折叠家具。”

爸爸、妈妈,我们怎么能一辈子回不了家。

锡锁子、小五子、小六子、小猫子和小狗子都好吧?红玉还在咱们家吧?离开西安时知道兰妮和大锁子恋爱了,真是好,我是一百个举手同意。走时没有顾上去看蕙子,去年过年见蕙子时,她说想家了,想爸爸和妈妈,还有弟弟妹妹们,我们俩都想家呀,想起当年去梁家城子读书的事,那些过眼云烟般的往事,姐妹俩哭了一阵子。

爸爸、妈妈,写到这里我又想哭了,兰子做事鲁莽,总有一天时间会把一个人的棱角磨平,还请爸妈原谅兰子。下一次写信时还是要在信笺里夹一种你们没有见过的植物,草木之人有草木性情,你们看见兰子寄去的植物时就会想起兰子在想你们。此刻,如意肚子饿了,如月在旁边大哭,也许她们觉得这个妈妈为什么不理她们了呢?她们哪里知道妈妈也在想妈妈的妈妈。爸爸、妈妈,就写到这里了,问候红玉,她是一个苦人儿。

女儿兰子
民国三十四年四月六日写于高雄

信读到最后时,红玉哭天抹泪止也不住地站在一旁。红玉的哭是有感染力的,带动得脚地上的几个憨娃也一起哭。

绿萍没有哭,有些惶惑,闷闷地傻呆了一阵子后,亮亮的眸子终于射出了兴奋的光亮。

许久,绿萍从愣怔中醒过来,发现小五子的眼角处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感到好心疼,上前去用手轻轻拭去泪水。

红玉把一粒小米椒轻轻掰开种在了院子里的花盆中,憨娃们开始盼望它发芽。

看着锡锁子,张子民不知道这个憨娃经历了什么,要怎样对自己复仇,那一瞬间,物是人非里裹挟着太多严酷,风的冷影,雨的低吟,每个人心里都有滂沱的哀愁。

小五子此刻站在爸爸张子民的耳朵前小声说:“我会让锡锁子松口喊爸爸,总有一天会的爸爸。”

既然无法躲避无常,那就来吧。

民国三十四年八月十六日,阳光的宠爱如父亲似的,持久地照耀,应时而来的抚摸给了宝鸡城锣鼓喧天的热闹。

就在前一天,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了。

卖报的憨娃举着报纸满大街吆喝着:“号外,号外,日本鬼子投降了!”

红玉跑出去买了份报纸,回来的时候,边走边哭,她拿着已经被泪水湿了半张的报纸抽搐着学大家大声念“日本……鬼……子……投……降……了……”

宝鸡大街小巷的人们一时都蒙了,全都呆在原地,根本回不过神来,过了几十秒后,突然就炸开了锅。大伙抱在一起痛哭,扔掉手头的工具,蹦了起来。

一个卖梨的老伯,把他的梨一个个扔到空中,激动地高呼:“不要钱的剩梨(胜利),请大家随便吃啊!”

狂欢让红玉激动,她跑回家告诉绿萍:“日本鬼子投降了。”

绿萍起身从箱子里翻出一只钟表,不知什么时候钟表停止了摆动,她呆呆地望着钟表,抬起头和红玉说:“时间停止了?”

锡锁子走过来给钟表上发条,时间开始走动。

绿萍没有一点声息,定定看着钟摆,从前的日子是那么紧紧凑凑,如今,哪怕她的存在是细小的,微不足道的……被生活感动着的她,反倒视而不见,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反应,仿佛故意不理人似的。就那么一个人目中无人地自说自话,只见她嘴唇在动,并不出声。

无言的笑,绿萍的时间似乎也停止了。

红玉说:“又想起啥来了?”

绿萍的笑容就立刻停止了,只有上下嘴唇兀自翕动不止。她完全属于自己了,隐秘的、深藏不露的精神世界,而且完全生活于、沉溺于其中,别人根本无法窥探。

“日本鬼子投降了。”红玉说。

绿萍突然答话了:“是时间投降了。”

满世界的人们都在狂欢,在抚摸伤痕、倾诉冤屈、表白心迹之时,唯有绿萍微笑着,在她幽渺的世界里,没有过战争,没有过八木下弘,没有过张子民,有的是她的孩子们,这是她精神生命的神迹。

小五子和锡锁子站在妈妈身边,小五子从书包里掏出小本本翻到写“正”字的一页,突然又悄悄走到一边撕下那一页,回头看了看锡锁子快速把那一页纸扔进了炉膛,一咕嘟火苗燃起来。

小五子说:“日本鬼子投降了。”

锡锁子已经忘记了让小五子写“正”字这件事情了,有些事情在时间中可以忘记得一干二净。锡锁子唯一不忘的就是他准备第二次离家出走,去西安找哥哥和姐姐当兵去,只有当兵才是体面又帅气的人生。

锡锁子还不知道一个拐子的人生是另一种人生。

两个弟弟在院子里挥舞着从巷子口捡来的小彩旗,学着大人的样子手舞足蹈高声喊着:“日本鬼子投降了!”

也在这时,绿萍抿了抿嘴,嘴角露出一丝哭影,没有人知道她想起了什么。气力和心劲于当下的她变得距离遥远,她丢失了许多记忆,那些过往生活中的白天与黑夜,还有一些微暗的热量,让她心里生出了躁动,以往的日子与她之间的牢靠关系只剩下了孤独和安静。

尾声 唤醒

被战争的铁锤夯实过多少遍的土地之上,天籁般的鸟鸣再一次响起。

它们要把留在人世间最后的脚印捡拾走。是一切,是一个人从生到死与自己相关的一切苦难,是沉重或屈辱不堪的生,是无法实现老死的命。

在四野苍茫的秋天,天籁声如惊雷般时起时落,世界被勾勒得美丽、热烈。如果没有被灼热的枪林弹雨折磨过,就不会有森林的绿波打湿心窝的激动。

嚯嚯,嚯嚯——

嚯嚯,嚯嚯——

空山传唱,久不能绝。

陕西宝鸡太寅村大同学园战俘收容所三省屋内,八木下弘独自坐了很久。黑夜是怎么来的,一下就铺天盖地了。战败如同笼罩下来的黑,他已经没有立场,脑海里出现的尽是一些无序的片段,然后化作一幅幅真切的场景浮现在眼前。他感觉到了大海汹涌的波涛,阳光被乌云毫不留情地吞没了。黑暗中的大海很黑,黑里有一些不安的气氛,甚至发出了恐怖的声音。

狂飙骤起,天摇地动。

战俘们在各自的屋门口伏地跪着,哀号声一片。随着风动而凌乱的天光晃荡,一个战俘抬起头用中文说:我们投降了,被打败了。

“是的,很好啊,你们终于可以回家了。”看守战俘的中国士兵很轻松地说。

中国人是健忘还是善良?尤其对象是这样一个坏邻居时。

八木下弘站在三省屋门前大声说:“天皇颁和平诏书,我们没有投降!”

当他用中文喊出这句话时,明显是要中国士兵来听,中国士兵的脸上闪烁着激动和兴奋,微笑着面对他。

八木下弘第一次感觉到了语言的无力。

缩回三省屋后,八木下弘让看守找来王青山,他说要见宝鸡邮政局局长张子民。八木下弘还不知道张子民因一张他拍摄的照片受到了处罚,上面已经下令免去了张子民宝鸡邮政局局长的职务。

云聚集在天空,一大群燕子从银灰色的高处穿飞下来,用矫健的翅膀,把雨的消息剪落在人们的目光里。还没有来得及下雨,天空突然响起了撕帛裂锦似的炸雷,闪电过后,雨幕瞬间封住了人们的视线。

雨浇湿了伏地的日军战俘,黄泥汤瞬间漫过了大同学园。

顷刻之间的暴雨激注,像是要洗刷干净这个世界的苦难记忆。雨水的冲刷并不能洗净战俘的灵魂,如同大自然不能打开每一个人的精神境界,同一个雷电,惊醒了万物,山石、林木、低矮的荒草、麻雀、燕子、老鸦,却惊醒不了一个侵略者的内心。

凄厉的雷鸣,呼叫的灵魂,约莫半个时辰,大雨消停了,明镜一样的大地,与远处的渭河的碧波荡漾遥相呼应。

八木下弘在等待中怀疑着此刻战争的结果,他还不知道日军投降不仅仅是美军在广岛投放了原子弹,更因为日本军队在太平洋战场一败涂地。

马绍尔群岛、加罗林群岛、马里亚纳群岛先后被美军攻占。莱特湾海战打掉了联合舰队的最后一颗门牙,关岛和塞班岛的丢失,使得日本“绝对国防圈”被豁开了一个大口子。

战争延伸到现在,经过长期的疲劳作战,日军部队训练的松弛也是引人注目的。在战争开始时,一旦被日军追逐,只要追至相距三百米,就肯定会被击中,而如今即使是相距一百米,八路军不慌不忙地跑,也很少被击中,所以根本没关系。体力减弱,训练不足,武器,特别是重武器的减少,再加上性病蔓延,在削弱军队战斗力方面所占的比例,比兵员数的减少更大。

如果说战争开始,大多数日军被大和民族优越的幻想所迷惑,严重地陷入了自我陶醉之中,而且,所谓“中国人什么也不会”“做事迟钝,无论干什么都是慢腾腾的”“科学知识简直等于零”之类的成见,对士兵的影响。然而实际上,以五十万或一百万傲慢的日本人是不能统治在华北的近二亿中国人,更别说妄想统治世界了。

失败是必然的。

张子民打着雨伞踩着泥水而来,在三省屋门前用石片刮干净鞋底子,走进屋内时映入眼帘的是迎面跪着的八木下弘。

张子民盘腿坐在八木下弘对面。

两个生命的单数,有自己内心的忧戚和焦虑,也有自己生命的来路和去途。雨过天晴,落日悄然归山时,天籁之声再一次响起。

八木下弘说:“奉天的秋天,正是收割的季节。高粱红了,我们那时在一起。”

张子民说:“宝鸡的秋天也来了,你看对面山坡上的芝麻、花脸豆,差不多可以动镰了,农作物赶在立秋前纷纷谢幕。是的,该谢幕了。”

日军已经输掉了这场战争,而此刻日本人的精神状态是非常诡异的。张子民疑虑地看着八木下弘。

八木下弘说:“我一直想见到绿萍,现在不想了,因为我已经筋疲力尽,骨瘦如柴。不如不见。”

“回不去的岁月,留下了彻骨之痛。让过去的过去,永不再提起,也许是对战争的尊重。”

张子民下意识苦笑了一下,为自己的回答。战争需要尊重吗?承担着这样命运的生命需要尊重吗?那些被欺凌被侮辱的人们需要尊重吗?尊重可以拯救战争吗?

“我是一个真正的侵略者。”

八木下弘深深地弯下了腰,一派大势已去的颓唐。

真是出人意料,一切似乎都不在张子民的想象中,也不会想到八木下弘会说出这样难得自省的一句话。

八木下弘说:“潼关邮政局的邮递员程旭亮不是共产党八路军,他是向日军屈服了并用两天时间驯化了的特务,他出现在芮城军营也是一场苦肉计。长谷川枫计划进入潼关时有邮政局的人接应,四通八达的邮政,更希望邮政效忠大日本天皇。”

张子民脱口而出:“红雨伞。”

八木下弘愣了一下,努力控制着情绪,周身发冷,他知道高烧即将吞噬他的生命。共产党优待俘虏,居然允许他随身携带自己的皮箱,却从来不翻动他的东西。他用尽力气把皮箱挪到张子民身边,箱子已经整理并放着一摞日记本,日记本旁边放着一张卡片,上面写着:

爱尔莫胶片摄影机一台。照相胶片一千张。给妈妈的信二十封。给田中敬一的信十封。给张子民的信五封。日记五本。手绘中国山西地图一本。珍珠一颗(请帮助丢入日本海)。中国手帕两块。

八木下弘气喘吁吁地说:“在异国的土地上身陷囹圄,我将终生不能回到日本。或者将被处以极刑,那也是我所必须承受的当然报应。我把这些送给你,不想销毁它,这是填充时间的历史。我唯一的牵挂是八木家的女儿。我在榆林见到了她,她居然没有力量刺杀她的父亲。”

深呼吸一口气后八木下弘继续说:“我们已经跳不出自己的历史了,原本以解放者的姿态进入中国,但却在中国犯下了侵略的罪恶,不仅没有给中国带来所谓的共荣,反而带来了巨大的伤亡。这个拥有庞大人口的国家,有着独立的文明系统和历史骄傲的国家,战争会让她觉醒。觉醒后,香火的烟,将会使这个国家由一盘散沙变成百炼金刚!”

张子民说:“弱势的生命通过‘同情’来拯救自己的苦难,当日军踏上中国国土侵略时,在尸山血海中,便已经铸就了一个民族的性格。”

说罢,八木下弘拿出注入空气的注射器扎入自己的血管,一管空气缓缓进入他的血液。

张子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被一种急切的刨根问底心情扼住了,甚至忘记了拦挡,想举起拳头喊一嗓子:“打倒日本鬼子!”

又仿佛是瞬间的领悟。门外,一只乌鸦“啊——啊——”鸣叫着落在杨树上。无论耐力、韧性或定力,门外的杨树和乌鸦都较人高出不知多少倍。杨树和乌鸦是真朋友,张子民领悟了:没有平等,可有友情可言。

二人枯坐着。也许是怕时间漏掉自己,八木下弘又抽了一管空气扎入手上的血管。重复动作引起了张子民的警觉:“你在做什么?”

“清理身体中的积雪。”

“……”

“一个来路不明的人。”

“你在自审?”

“不,在杀死我自己。”

“……”

“你看,天空的鸟,它们将重新生出翅膀。”

沮丧、绝望,一张扭曲的脸,骨瘦如柴,两眼空茫。不需要再证明什么了,如果树痛苦的话,地上的落叶,是树流出的眼泪,那么,欺负树的人是谁?是秋风?是季节?和那些亡者相比,活着已经是奢侈。一个清除着身体里的积雪的人慢慢低下了头。

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停下不久又开始下了,袅袅水汽甩开黄泥舞蹈着升上九天,重新结合成灰白稀薄的云,集成别扭的影块,盘旋在西天边。

“憋屈的人世间,总得让一场雨下透哇。”

雨在黄昏歇息,夕阳从西山口斜射过来,雨后的大地湿漉漉的,太寅村半边是暗黑的,破云而出的几缕夕照,被四周归巢的鸟儿逗弄嬉戏往返留恋得欢实。

晚夕的光很短,万物生出无数的口,大幅地翕张,大声地嚯嚯,响声冲出了千年的泥土、墙壁和坟墓,他们来过这个本该属于他们的世界,因为战争,他们过早成了阵亡者。

金甲纷扬,大壑中灌满了亡者的寒光,天籁之音破开红尘横空泼洒,并不宽裕的生、爱和恨在难以完成中化为长虹。

看,太阳升起来了。

责任编辑 石一枫 徐晨亮 fYV7F83bxqAVCZdVH0Om1c3DQepCLbLBYnfuWT9bBMx9JT+ZRpb6YjSxh0SitZt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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