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楔子

稿纸摊在书桌上,钢笔压在稿纸上。秋风摇曳石榴树,筛下一大片斑白日光,在稿纸和桌面上婆娑浮动。董主任支额昏睡,梦见水火未济,乱象缤纷。董嫂唤他不应,进书房将他拍醒。

有客人找。

客从北京来,瘦高,短发,无髭,除下墨镜,露出两只肥大的眼袋。他带有檀珠一串,古钱两枚,送与董主任做见面礼。他要拜访神垕镇的翟光照,请董主任帮忙引介,小小几个玩意儿,聊表心意。董主任设酒款待,问他找翟光照有何贵干。客人说:“听说翟老先生很厉害,慕名而来,拜会一下高人,没别的意思。”

董主任说:“他这几年不大见人,怕是难找。”

客人说:“别人难找,您一定能找到。”

董主任笑笑:“你高看我。”

董主任殷勤劝酒。客人自称酒精过敏,体内缺乏乙醛脱氢酶,不能喝,沾沾嘴唇就放下了。董主任不信,文化人哪有不喝酒的,一定是自家酒劣,不能使客人尽兴,于是唤老婆过来作陪。董嫂退休前是市剧团顶梁花旦,在舞台风情万种,在酒场横扫千军。她过来劝酒,说说笑笑就把客人灌倒了。客人来之前已订好酒店,到钧州后先办了入住,随行箱包都放在酒店里,登门时只携带一只手包。董主任取包查看,内有两部手机、两盒香烟、一串钥匙和一只钱夹。钱夹里除了身份证,层层叠叠都是卡,钞票却无一张,也没有其他纸张或证件。董主任抽出身份证,与瘫卧沙发上的客人对比,大体确定是一个人。身份证上的名字也无误,“万鹏程”。董主任将身份证插回钱夹,把手包放回原处。

“有没有问题?”董嫂问。

董主任摇头:“不知道。”

董嫂说:“万一他不是好人,你带他去翟家,闹出事了怎么办?”

董主任默然。昨天傍晚王经武给他打电话,说有如此这般一位著名收藏家,想去拜会翟光照,请他帮忙牵个线。董主任退休后深居简出,远避是非,而翟家近年霉运当头,麻烦不断,沾上他家准没好事,遂以翟光照遁世已久,难以找寻为由推托。王经武十分执拗,声称万先生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已答应万先生,董叔若执意拒绝,就是打他的脸。王经武是董主任的表侄,在北京潘家园开店。董主任的孙子前年在省城结婚,女方要求全款买房买车,榨光父祖两代的积蓄仍不够,便经董主任之手,向王经武借了三十万,至今仍未还清。即使不顾亲戚之谊,这个人情总是要还的,董主任只好应允,但也没有把话说死,只答应找找看。

“董叔,你跟翟家是什么关系,怎么可能找不到?”王经武说,“翟光照就算去了凌霄阁阎王殿,也会给你透个信儿。除非你不想帮这个忙。”

这番话听似恭维,实则是逼迫,断了董主任敷衍搪塞的退路。董主任心中不悦,呵呵而挂。这还不到十二个小时,万先生就赶到了钧州,如此急切,令董主任深感讶异。他取起桌子上的锦盒。锦盒是万先生所赠,内装那两枚青铜古币:一枚空首布,一枚齐明刀。锦盒不大,但做工精致,云龙缎面细密平滑,那两枚老锈的钱币虽不起眼,嵌放其中,也显得高古贵重起来。董嫂对古董没兴趣,扫了一眼,问他是不是真要带这人去找翟光照。董主任合上盖子,将锦盒丢到桌子上。

“我给翟华胤打个电话,问问他认不认识这姓万的。”

翟华胤是翟光照的长子,翟家钧窑掌门人。他原本钧瓷做得好好的,嫌赚钱不快,跑去搞房地产和信贷公司,搞了几年,资金链断裂,欠下大笔高利贷。债主逼债甚急,翟华胤无力偿还,弃家跑路,数年间音讯全无。几天前,他悄然潜回钧州,不料刚下车就撞上债主,将他劫持到城外偏僻处,索款不得,打断了一条腿。董主任拨打翟华胤电话,语音提示已关机。董主任寻思片刻,又拨给王经武。万先生的礼物太重,檀珠是金星老料,已然过当,那两枚古币更甚,董主任虽是行外,也看得出是值一些钱的。倘若只是让他引个路,谅不至于如此破费。他叫王经武说实话,这万先生究竟有何意图。王经武有点不耐烦。

“要不要我把他祖宗八代的档案都发给你审查一下?就请你做个向导,带带路找找人,多大点事儿啊。”

“他送的东西太贵重,我心里不安呀。”

“那是你觉得贵,对人家来说只是根牛毛。他一个外人,在钧州地头上,有什么好怕的?”

董主任心下稍安,也不再联系翟华胤,而是拨了翟光照的电话。依旧是关机。近半年来,董主任给翟光照打过好几次电话,全都是关机,想是老先生彻底隐藏身迹,不与外界联系了。也罢,只管带万先生去一趟,找着找不着都算尽力了。董主任踱回客厅,坐到单人沙发上抽烟。一支烟没抽完,万先生就醒了。他伸个懒腰,又揉揉脸,冲董主任微笑。

“喝高了。实在是没量,喝一点就出丑。”他说,“没惊吓到你们吧?”

“没有没有。”

“那就好。您看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就可以。”

神垕镇在钧州城西四十余里,周围群山连绵,即使走快速通道,也需大半个小时。还好万先生健谈,一路并不枯燥。其中大半时间,万先生都在讲他的妻子、他的女儿、他的事业和他幸福安稳的生活。董主任越听越不是味儿,万先生这些近乎炫耀的描述,似乎只是为了证明他是个好人,进而证明他听到了自己与老婆的对话。那么搜他手包的事,想必他也是知道的,所谓不胜酒力,只是装醉而已。董主任倍觉尴尬,对万先生也客气起来。车子进入镇区,穿过几条盘曲起伏的街道,来到老街望嵩门外。老街即老镇区,旧有寨墙环绕,后来寨墙逐渐拆除,只剩一座寨门保存下来。董主任泊好车,引万先生进入老街。翟光照久不管事,一直住在老街老宅里。老街全是旧建筑,且多为单层,硬山黑瓦之间夹杂着一些预制板平房,错错落落一大片。老街改造已规划多年,终于在年初启动,经过数月纷扰,居民已大多搬迁出去,沿街的老商铺也都关门歇业了,董主任带领客人往前走,就像行走在废弃的空城。此时明阳在天,白晃晃的光芒照耀万物,将他们的影子印在光滑的青石板路面上。两人踩着自己的影子,穿过两个街口,来到一所宅院前。宅门旁钉了一块黄色金属牌子,上书两行字:

翟家大院

钧州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制

院门是老柞木的,年深日久,已不甚严齐。黑铁门鼻上挂有一只老铜锁。很显然,主人不在家。董主任再次拨打翟光照手机,仍然关机,便带万先生去翟家窑厂。他原本没打算去窑厂,既然万先生不是来找麻烦的,带他去走走也无妨,万一他看上翟家的瓷器,采购几件,也算好事。他给翟老二打电话,通知他准备接待。翟老二是翟光照次子翟华胄,华胤破产逃亡后,一直是他在帮嫂子打理窑厂。不料他居然也关机了。董主任有些纳闷,发了条信息,径自驾车过去了。

翟家窑厂依山而建,面积颇大,大小楼房也有好几座。但因经营不善,濒临破产,工人已遣散殆尽,窑炉也大多关停了,仅剩一座气窑还在烧,勉强维系翟家窑火于不绝。董主任在办公楼下喊了几嗓子,下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董主任认得她,是翟华胤的新婚儿媳。董主任问她有谁在家,她说都不在,问去哪儿了,也说不知道。董主任叫她带路去展厅,请这位北京来的万先生参观一下。翟家媳妇面色迟疑,说不好意思,展厅锁着,她不知道钥匙在哪儿。董主任明白她的心思。经常有市里的大小权贵带人来神垕各窑,以参观之名打秋风,以前董主任当陶瓷局长时也没少干。若在往常,以翟家基业,拿他几件瓷器不足挂齿,但如今翟家没落,穷困潦倒,难免小气起来,把东西看得比人情重要。董主任脸上多少有点挂不住,问翟家媳妇有没有见到她爷爷,这位万先生是北京著名收藏家,专程来拜访她爷爷的。翟家媳妇警惕地打量万先生,摇头说没有,爷爷早就不见外人了,他们也很久没见过。

翟家媳妇进门不久,对董主任略有印象,但并不了解他的身份,也不知道他与婆家的渊源,因此态度不冷不热。董主任被怠慢,在客人面前失了面子,略感不悦。此时手机作响,是翟老二打来的。他和嫂子去县医院看望大哥,手机电量耗尽,自动关机了,借人家的充电器充了会儿,才能开机,看到信息,赶紧打过来。董主任说明情况,问他老爷子在哪儿。翟华胄说不知道,他手机总关机,联系不上。翟华胄的语气并不焦虑,老爷子性情孤僻,独来独往,经常外出云游,过些时候自己就回来了,他们已习以为常。这次失踪的时间有些长,总有两三个月了,不过想必也不会有什么意外。挂断电话,董主任向万先生摊了一下手,以示无欺。他建议万先生先回北京,改日再来。万先生抬头看天,太阳虽已西偏,但仍高悬于半空之上。

“天还早,再等等吧。”万先生说,“也许老先生是出去遛弯儿了,晚上就会回来。”

客人坚持不走,董主任只好作陪,带他去参观街市和窑神庙。两人边走边聊,不断遇到熟识的窑主,邀请董主任去家里喝茶。董主任均予婉谢。他问诸位可曾见到翟光照。大家都说早不见这老头儿,不知还有没有他了。耗到傍晚,翟家老宅仍然挂着锁。董主任再劝万先生返京,等他找到老先生,再通知他过来。万先生不置可否。

回到县城已很晚。董嫂等候已久,得知万先生执意不走,更加疑虑,叫董主任别再帮他,毕竟此人来历不明,好事坏事不如无事,把珠子和铜钱也还给他,免欠人情。董主任正有此意。两人又聊了些翟家的事,感慨不已,正要休息,王经武的电话打过来。万先生对今天的行程不大满意,董主任既然与翟家颇有渊源,想必也有非同寻常的联络方式,不该只是充当一名普通向导,带他到神垕镇走一遭了事。

“董叔,从小到大,我没求过你任何事,就这一回,拜托你给个情面,别叫我太难堪,好不好?”王经武说,“也不让你白忙,你不是还欠我几万块钱吗?你帮我这个朋友找到翟光照,这钱我不要了。”

董主任吃顿抱怨,颇觉无趣。次日上午,他电话联络万先生,万先生却已自己搭车去了神垕。今天神垕镇古玩市场开市,他想瞧瞧,不敢多扰董主任,就自个儿去了。他打算在钧州住几天,烦请董主任继续寻找翟老先生,找到了通知他。董主任乐得不陪,在电话里客气一番,继续进书房整理书稿。董主任退休多年,闲来无事,写了一部钧瓷题材的小说,初稿已完成,目前正在修订。他不会用电脑写作,也不想学,觉得电脑打字要分神,不利于思考,不如笔写得心应手。他刚看了几页,翟华胄打来电话,有人在他们那儿包了一窑柴烧钧瓷,后天上午十点开窑,客户要求举办开窑仪式,想请董主任去主持。董主任很乐意在此时帮翟家做些事,当即答应,约定后天上午九点半之前到场。

董主任年纪大了,不耐久坐,整了半天书稿,便已腰酸背痛。遂搁下笔,提了箱营养品去医院看望翟华胤。翟华胤的老婆、弟弟和儿子都已回去,只有一个女子在那里照料。那女子三十来岁,头发齐肩,微肥,穿一身职业女装,一副都市白领的派头。看到董主任,她起身相迎,叫他伯伯。董主任愣了一下,欢喜说:“哎呀,闺女回来了。”

那女子叫翟旦宁,翟华胤的女儿,因与父母不和,大学毕业后就在外地工作,一直没有回来过。今天上午她刚到公司,便接到父亲电话,得知变故,立即请假赶回来,连衣服都没顾上换。毕竟是父女连心,不能割舍呀!董主任心中感慨。翟华胤萎靡地躺在病床上。才四五年,他已衰老了许多,头发乱糟糟的,胡子也长,身上的方格衬衫既脏又皱,领子上的污垢异常醒目。董主任更加感慨。翟华胤一向爱讲派头,自认为风流倜傥,天天收拾得周吴郑王,何曾想沦落到如此境地!他讲起万先生,问华胤可否认识。华胤详细询问了万某的相貌,不认得,也难判敌友。他叫董主任见机行事,如果姓万的是要买父亲的钧瓷,万分欢迎,倘若找事儿,立即报警。董主任应允,说了会儿闲话,叮嘱华胤好好养伤,便告辞了。

这天晚上,万先生请董主任吃饭。万先生在神垕受了窝囊气,有些不开心。董主任以为他是在怪自己没尽力,只当没看见,问他有何收获。万先生说没有收获,走走看看而已。他问董主任有没有翟老先生的讯息。董主任说没有,已多方寻觅,仍无线索。董主任在撒谎,他并没有寻找翟光照,而是向熟人借到七万块钱,只待万先生一走,便还给王经武。他向万先生讲起后天要去翟家钧窑主持开窑仪式,邀请万先生同往。万先生横竖无事,欣然应邀。

饭没吃完,翟华胄又打来电话。事情发生了变化:傍晚时翟旦宁回到窑厂,听说后天开窑,定要自己做主祭。翟华胄向客户征求意见,被客户断然拒绝。自古以来开窑都是男人的事,客户迷信,怕犯了晦气。翟华胄是跛脚都被他嫌弃,所以才找董主任来帮忙。旦宁那丫头死倔,宁可这窑瓷不卖,也得她来做,把她妈气得心口疼。翟华胄也拿她没办法,想请董主任劝劝她,叫她别胡闹,一窑瓷十五万,对眼下的翟家不是小数目。董主任哑然失笑,这么多年了,这闺女的脾气竟是一点也没改。他对说服旦宁并无把握,决定后天早些去,先劝旦宁,真劝不下,再看情况随机应变。

万先生旁听通话,约略猜出了大概。他来钧州前,已听王经武讲过一些翟家的情况,来钧州后,与董主任闲谈,又听董主任讲了不少翟家往事,颇觉传奇。现在又冒出来这么一个女儿,如此强硬做派,分明是要趁乱夺权。他们没有带酒,喝的是饭店提供的荞麦茶。万先生给董主任倒上茶水,笑说:“这家人的故事真是复杂,可以写本书了。”

董主任说:“不瞒你说,我已经写了。”

万先生饶有兴致,请求先睹为快。他有朋友是北京某著名出版公司老总,只要小说写得好,他可以推荐出版。他还有朋友是导演,拍过好几部热播剧,他也可以居中引荐,把小说改编成电视剧。董主任怦然心动。但董主任一向务实,从不对没影儿的事轻予期待,因此笑笑而已。万先生欲讨董主任欢心,而欲讨文人欢心,莫如夸其作品写得好;并且他也想从小说里了解翟家的情况,以便与他们打交道时心中有数,因此极力恳请拜读大作。他翻出与导演的合照给董主任看,极言两人关系之铁,又翻出一张饭局照片,指点他旁边那位秃头男子,说他便是出版公司的老总。然后又给董主任的微信发了一段语音,声明书稿若在他手里遗失或遭剽窃,愿承担一切责任。董主任见他做到这份上,再不给看显得自己太小家子气,遂于饭后取出书稿,给万先生送了过去。

万先生看那书稿,竟然都是写在旧式稿纸上,摞起来厚厚一沓。难怪他不愿轻易与人,万一有个差池,损失的确巨大。董主任练过书法,全文一例小楷,工整隽秀,看起来赏心悦目。万先生赞叹不已。但他对小说并不抱太高期待,董主任毕竟是退休干部,他不认为一个老官僚能写出动人之作。翻开封面,扉页上写有几行字:

文学作品

非史非传

瓷林诸公

敬毋对号

万先生破颜一笑,翻页阅读,发现文笔还挺好,读起来很有味道。不料才读了几页,他便手麻脚凉,急忙取出自己带来的一只玫瑰紫水仙盆,将底款看了又看,全身都凉透了。他呆了片刻,将水仙盆丢到床上,捡起书稿往下看。一册看完,又看一册,一册复一册,连睡觉都忘了。

清德宗光绪二十一年纪事
(公元1895年,岁次乙未)

方志每多附会,家乘常有浮夸,且都喜好隐恶扬善,讳过虚美。因此地方叙事,多不严谨,子孙们讲述的先祖功烈,亦未可尽信。譬如翟家后人,讲起他们祖上复烧钧瓷的初衷,坚称是赞助革命,为反清起义筹措资金。他们言之凿凿,地方文士亦无意考究,故事在口耳与诗文之间流传,传得久了,便被世人当作了信史。

翟家这位先祖名日新,本是外乡人,十七岁时遭逢凶年,在老家难以存活,与父兄逃荒来到钧州神垕镇投奔舅舅樊有。神垕乃中原名镇,世代以烧瓷为业,求财帛于窑火,仰衣食于埏埴,因工商而致繁荣,无农耕旱涝之忧。樊有在神垕荣盛窑做满窑工,翟氏父子经他引荐,也都进了荣盛窑。樊有来神垕已多年,做工之余,唯好吃酒赌钱,且无酒德和赌品,一旦吃醉赌输,便要撒泼耍赖。唯因他救过窑场总办朱先生的太太,得总办庇护,大家虽嫌恶他,却也无如之何。翟氏父子入窑后,樊有去找匠首宋及物,求匠首收他大外甥翟日进做徒弟。宋及物不理会,他便去找朱先生,请朱先生代为说项。朱先生的情面不可不给,宋及物虽不乐意,也只能收了。

神垕镇因瓷而生三十六行,其中一行曰“骡帮”。瓷土采自山间,输送不便,多赖骡帮上下驮运。荣盛窑是神垕挑头的大窑,共有窑场两处,倒焰窑五座,规模大,用土多,且须严选瓷土,因此自建骡帮,不假手于外人。樊有将姐夫翟启佑塞进骡帮。数月之后,翟启佑熟悉了路径和人头,樊有便逼领队的鳏夫辞工,由他姐夫顶替。鳏夫说:“凭什么?”樊有说:“凭你对骡子干的那些事。”鳏夫大骇。樊有说:“要不要找朱先生讲一讲,请朱先生定夺?”鳏夫羞恨而退,当晚便上吊自杀了。翟父遂做了领队,每日牵引十数匹骡子上山下山。一日晌午,他照常进山,忽从灌木中飞出一只雉鸡,骡子受惊,将他拽下山谷,摔断了一条胳膊、三根肋骨。人多幸灾乐祸,纷传是鳏夫寻仇,因果报应云云。翟父伤愈后,不复去窑场做工,置备起一套工具,到镇外挖片去了。

翟日新未受舅舅提携。舅舅不喜欢他,翟日新也无须舅舅多管,他脑筋活,人勤快,不过一两年,便将做瓷的工艺从头到尾都学了个通透,与窑场工友亦相处和睦。匠首宋及物说他是可造之才,比乃兄悟性高,意欲主动收为徒弟。翟日新却谢绝好意,辞工转行,贩卖起了瓷器。经营几年,手头渐有积蓄,便在镇中置办房产,又在镇外买一块地,供他父亲莳弄。翟父种惯了地,来神垕无地可种,颇觉心慌,仿佛过的日子都是假的,如今儿子遂了心意。

翟日新作力斗智,生意做得很活,最鼎盛时,还在开封城开了间瓷行。孰料祸福无常,光绪二十一年春,他贩运一批上色细瓷去归德府,路上遭遇劫匪,押车伙计看那几名匪徒瘦骨伶仃,不放在眼里,对打起来,竟被刺死两人,刺伤一人。翟日新报了官,历久无果,死者家属吵闹不休,他只好变卖产业,赔钱消灾。开封的瓷行本就不温不火,翟日新图它做个门面,勉力维持,此时也难以为继,推盘转让了出去。

受盘人是朱总办的大公子朱义夫。交接那日,朱总办与朱义夫一起来到开封,拜访他的老朋友梁先生。梁先生是文古斋的老板,店面就在翟日新隔壁。朱总办在梁先生那里待了半日,先回神垕去了。翟日新交割完毕,去鼓楼街办些私事,又把日常所用的物事搬到鬼市上卖掉——都是些炊卧之具,朱义夫不要,弃之又觉可惜,遂贱卖了。次日清早,他到瓷行取了自己的包裹,作别店铺和义夫。义夫送出店外。文古斋也已开门,听见二人说话,梁先生匆匆走出来。

“翟老板且留步。”梁先生说,“这里有一封朱先生的信,十万火急,劳你给他带过去,如何?”

梁先生名九成,五十余岁,黑纱六合帽下鬓发青灰,身高不过常人,唯因形容清癯而觉其颀长。他本是读书人,久试不第,死了功名之心,因好古,遂入了这一行。起初没本钱,开包袱斋搂货转卖,有时也去四方铲地皮,后来腰中渐鼓,便开了这间古玩店。翟父挖片偶有所得,不愿卖给走乡收片的,令翟日新贩瓷时捎往开封出销,庶几多赚几文。翟日新寻觅买家,找到梁先生这里,打过几次交道,就算认识了。梁先生隔壁的店铺经营不善,关张歇业,房主另行招租,翟日新以此地尚称繁华,应有可为,便托梁先生联络,将店子盘下来,开了一间瓷行。闲来无事,他会去梁先生那边瞅一瞅,倘若梁先生有暇,便与他下下棋谈谈天,虽无过深的交情,却也是彼此信赖的邻居。此时梁先生有所求,虽心中狐疑,为何二人昨日刚见今天又火急飞书,也不便多问。梁先生将一支铁筒递与他。那铁筒犹如竹管,长不盈尺。

“须得亲手交给朱先生,切莫转手他人。”梁先生叮嘱,“拜托!拜托!”

朱义夫听闻是给他父亲的急函,唤人牵来他的哈萨马,给翟日新当坐骑。翟日新策马疾行,在寨门宵闭之前赶回了神垕。他先去朱总办家交差。朱总办是乘马车徐徐而归,在钧州城又耽搁了一下,傍晚才到家,此时正在后院与程老板说话。门房老陈接过马缰,将马牵去马厩,叫翟日新自去后院送信。朱家宅院在文庙旁,是座二进的四合院。神垕镇四围皆山,地面狭小,寨内房舍大多逼仄,也鲜有阔大的宅院。朱宅虽小,却甚洁净,内外门首皆悬挂纱灯,将院子照得明晃晃的。后院上房和厢房都亮着灯烛,房门亦皆关闭,庭院寂静,一二小虫在墙角若有若无地鸣叫。朱总办与程老板必是在上房堂屋。翟日新径直走过去,将到门前,忽听朱总办道:

“这是赝品,并非宋钧。”

翟日新微一愣,脚步不由停下来,继而听见程老板的声音:“何以见得呢?宋钧的器型好仿,这釉可是做不出来的。”

“这釉诚然漂亮,我也不信有人仿得出。”朱先生说,“但这款识不对。你看这款上,写的是‘绍圣三年秋奉敕造于钧州’,绍圣是北宋年号不假,可这钧州,当时并不叫钧州,直到近百年后,金朝世宗大定年间,方才改称钧州的。”

房内陷入沉默。程老板是荣盛窑窑主,与朱先生私交甚笃,对朱先生也极信用,窑场大小事务尽皆决于其手。二人此时所议,当是私密之事,贸然进去恐有不便。翟日新正自迟疑,忽听朱先生吆喝:

“要听进来听,鬼鬼祟祟的,当刺客吗?”

翟日新大窘,只好推门而入。朱先生和程老板看到是他,无不惊愕。朱先生撩起黄绫,将桌上一只笔洗盖住。

“我以为是义民呢,原来是翟老板!”朱先生说,“夤夜来此,有何贵干?”

义民是朱先生的二公子。翟日新说明来意,将铁筒交与朱先生:“我听见你们说话,恐有打扰,便在外头等一等,可不是故意偷听,程老板和朱先生切莫误会。”

朱先生接过铁筒,冲翟日新点头微笑:“翟老板受累了。”从柜橱取出两只瓷瓶,“这两瓶酒,不成敬意,请翟老板解个乏,吃了好好睡一觉,把听到的都忘了吧。”

翟日新接瓶在手,打量几眼。瓶是青花玉壶春,釉面光滑细腻,胎上描绘几竿竹子,旁边一行松雪体行书:“人生得意须尽欢”。这便是神垕镇大名鼎鼎的“三绝酒”:酒瓶是用净五花土三池上细泥做坯,由荣盛窑匠首宋及物亲手烧制;诗画则是用佛头青做颜料,诗为朱先生所题,画为程老板所绘;而后由朱先生亲自押运,去汾阳杏花村灌装的九酝竹叶青。他们自诩瓷瓶、字画与酒并列三绝,故名“三绝酒”。神垕人不以为然,什么得意尽欢,什么三绝,不过是自恃财能,得意忘形而已,因称其为“得意忘形酒”。翟日新知是好物,并不谦让。辞别之际,他瞟一眼程老板,见其脸色如土,一副失魂丧魄之状。

翟日新并未回家,在街巷里曲折南行,来到陆秉宪宅外。回来路上,他遇到过陆秉宪,特意勒马问候。老陆对他无甚好感,冷淡支吾一声,背负竹篓径往东去。翟日新猜他定是去开封卖片。陆秉宪是挖片老手,不时挖到好品相的宋钧残片,攒够数量便去开封。翟日新轻叩大门。大门低矮,两扇榆木门合起来不过三尺之宽。叩门声不重,连绵而响,也足以惊动院内的人。未几,里头便传来采芹的叫喊:“谁?”

翟日新忽然心虚,将一只包裹丢在门口,扭头便走。采芹又喊几声,仍无回音,手持一把尖刀打开门。街道里月光皎然,并无人影。她将包裹捡起,拿回房间里查看,都是女人用的物事,计有江绸一段、狐皮围脖一条、花想容的胭脂水粉两盒、錾花银簪一支。采芹嗤之以鼻,兜起来扔到墙角。次日晌午,她去翟家找日新。日新前晚在鬼市熬了夜,未曾睡好,昨日又长途骑马,几乎颠散了骨头,疲惫不堪,此时仍在酣睡。老翟凌晨即起,去田里莳弄他的庄稼,宅门虚掩着。采芹推门而入,喊声日新,没有回应,便去捶他的窗子。窗子是枣木的,贴了层厚实的油纸,翟日新睁开眼,看到阳光白亮,在窗纸上映出一条人影,急忙起床迎出去。采芹立在枣树下,笑嘻嘻地望着他。

“我在街上玩,听到朱先生家的老陈在骂你,说你把他家的马骑坏了。”

翟日新不懂马,只道可以日行千里夜走八百,昨日回来路上,一门心思打马奔走,回到神垕时,马的确都吐沫了,想是疲惫已极。他问采芹那些东西可还入眼,采芹愣了一下。

“原来是你送的呀,我还当是朱义民呢。哎呀我得回去收起来,别让老鼠咬坏了。”

说罢飞身便走。日新眼望她离去,一点惆怅无端而起,坐到竹凳上,背靠枣树发怔。不过半炷香工夫,采芹又折回来,气喘吁吁地冲翟日新笑。

“你送我那么多好东西,是要做表记么?”

翟日新也望着她笑,并不作答。寨北忽然铳声大作,轰轰响了一阵,消息片刻,又轰轰响起来,其间隐约有鞭炮和唢呐的声音。翟日新不知何故,问采芹。采芹说:“我在街上溜达时,听人说荣盛窑的程老板死了,大概是他家在办丧。”

日新讶然,想不到一日之间程老板已赴黄泉。他想去程家瞅瞅,但知采芹必定与他同往,有些难为情。踌躇之间,舅舅樊有横着膀子闯进来。看到采芹在,樊有脸色顿黑,询问日新他爹在不在家。日新说不在。樊有便不再说话,在院里踅来踅去,蹲到黑陶花盆边看看一串红,又仰头观望邻居家越过来的核桃枝。昨晚睡前,父亲告诉日新,舅舅这几日要回老家,那边有个妇女新寡,他去相一相,倘若寡妇有意,便讨过来当老婆。翟父乡心大炽,意欲跟他一道回老家看看。日新以为舅舅是来叫父亲启程,有意送他几串钱做盘缠。不料樊有有些沮丧。

“过几日再说吧。”樊有说,“我方才去找朱先生借钱,他叫我先别走,这些日也不可离开,说是有事要办,等办完再走。”

樊有说着,乜一眼采芹:“你走吧,我跟日新说点事儿。”采芹说:“你要说便说,我又没堵你嘴巴。”樊有不耐烦:“我们说家里的私事,你听着算什么?”采芹说:“那你把我当家人好了。”樊有说:“没见过脸皮这般厚的闺女。”采芹说:“我也没见过这般不要脸的舅舅。”樊有大怒:“你说谁不要脸?”采芹说:“谁心虚便是说谁。”樊有蹦起来:“再敢胡说八道,我打你啊!”采芹说:“你打!”从腰间抽出一把刀子,“我看看你哪只手不想要了。”樊有眼睛瞪得要掉下来,却不好真动手,对日新说:“这闺女不能要,娶了她你倒八辈子霉。”气哼哼地走了。

日新旁观采芹与舅舅斗嘴,好气又复好笑。采芹与舅舅是冤家,日新刚来神垕那一天,他二人便几乎打起来。那日天气不佳,烈风挟带微雨,卷起尘埃又打落在地。日新与父兄顶着烈风,忐忑不安地进入镇子。他们原以为寻找舅舅须花很长时间,不料一入寨门便望见了樊有。樊有吃醉酒,正与人打架,以一对二,败阵不敌。那二人一青一少,衣着光鲜,想必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唯下手狠毒,尤其是那少年,骑在樊有身上挥拳如风,专拣薄弱之处打。樊有上下遮挡,招架不住,不惟脸上开花,双耳欲聋,腰子也要被打碎了。他嘴巴却不愿吃亏,便骂“日恁奶奶”“尻恁娘”之类,污言秽语喷涌而出。少年愈怒,揪住他辫子根,把脑门往青石板上砸。砸了三五下,樊有就不骂了,再砸几下,又复求饶。日新与哥哥丢下箩筐,冲上去救舅舅,奈何饥疲交加,刚动手就落了下风,撕扯几下,便被打倒在地。街上行人稀少,两边商铺也没什么客人,只有几名伙计在店口抱臂旁观。其间有条黄毛狗经过,立在旁边观望片刻,似是有意加入战斗,却拿不准该帮谁咬谁,遂摇尾而去。日新被掐住脖子,压在坚硬的青石板上,仿佛溺水的羔羊,拼尽全力也挣不脱,不禁心生绝望,以为要死在这里了。

一个妇人解救了他们。那妇人肤白体丰,明眼细眉,穿件滚花边的绸褂,衣襟上别条素色帕子;发髻是时兴的苏州撅,插支垂珠长钗,旁簪一朵通草淡菊花。她从街道深处匆匆赶来,吆喝住那两人,捶打着他们离开了。走之前,她摸出一把铜钱丢到樊有面前。铜钱跌落到石板上,发出叮当脆响。

“买酒吃去吧老狗,赶紧吃死算了。”她说。

翟父是这边唯一站着的人。他受了大惊吓,双腿绵软欲仆,直到对方走得看不见,方才回过神,上前搀扶内弟和儿子,口中喃喃,谴责对方太霸道,欺负他们这些外地人。樊有不耐烦地打断。

“不是欺负外地人,是欺负没钱人。”他说,“有钱在哪里都是太爷,没钱在哪里都是孙子。”

樊有用袖子蹭蹭脸上的血,将散落的铜钱一枚枚捡起来。他并不为如此难堪的见面而羞愧,只是有些意外,看看日新他们挑来的三对大箩筐,也就明白了来意。他将铜钱攥在手心,试图站起来,未能站起,顺势靠在街边石阶上。翟父问他怎的得罪了那些人,他没好气地说:“欠他们钱呗。”

“撒谎!”路旁一个丫头说。那丫头瘦伶伶的,衣裳也紧小,头发胡乱扎在脑后,手里捏半只脆梨,“人家兄弟俩好好走路,他截住人家,叫人家喊爹。嘴巴这么臭,打死也活该。”

“滚!”樊有面露凶相,“你个小婊子……”

丫头将梨子砸过去,正中樊有脑门。樊有作势要爬起来打,丫头顺手捡起街边一只破匣钵,一副无惧对打之状。樊有便软了,抹去额上梨渣,骂骂咧咧撑起身,带领姐夫和外甥蹀躞而去。

那丫头便是陆采芹,打樊有的两位少爷,则是荣盛窑总办朱先生的公子。樊有被两位朱少爷那般羞辱,仍旧殷勤地往朱家跑,供朱先生驱使,采芹骂他不要脸,也抵实不亏。寨北的铳声响了又响,日新按捺不住,定要去程家看看,让采芹先回。采芹说:“死人有什么好看,还是去我家吧,我给你看样东西。”翟日新问是什么东西,她说:“你去看了便知。”日新不信她家有什么稀罕之物胜过他对程老板之死的好奇,两只脚却不由自主跟她走。走到大门口,却见樊有又踅了回来。

“被疯闺女气糊涂了,忘了正事儿。”他对日新说,“朱先生叫你过去,赶紧。”

日新随舅舅来到程老板家。程宅挽幛高挂,吊客云集。程家是神垕第一大户,程老板人缘亦好,此时忽然归西,大小有点头面的人都来致意。朱先生头戴黑绸礼帽,上簪一朵白花,左臂缠条白布,在客堂那边指点办丧。听见樊有叫唤,他回过头,只见眼窝青黑,神情憔悴。他将日新领进一个没人的房间,取出一支黑漆铁筒,正是昨天梁先生送来的那个。

“烦你再跑个腿,把这东西给梁先生送去。”朱先生将铁筒递与日新,复从袍中摸出一张钱票,“不能叫你白劳动,这点钱你拿着,路上买个点心。”

朱先生本欲遣义民去送,义民不知去哪里鬼混了,彻夜未归。今日凌晨,他接到程老板的噩耗,惊忙赶来办丧,于忙碌中派人去寻义民,直至午时仍未寻到。朱先生不敢再等,便遣樊有去找翟日新。日新浑身酸痛未消,本不欲往,看看那张钱票,是周聚昌的拾串文,便应允了。朱先生亦称火急,嘱他尽快送达。日新不敢再去朱家骑马,在街上雇头骡子,匆匆赶往开封。

梁先生见信使又是日新,甚感意外,朱先生回信如此迅速,更是令他欣喜。他将铁筒拿进里间,少顷又出来,口称有要紧事去办,撇下日新便走。日新父亲又挖到几枚钧片,中有两枚非同寻常,釉面上带有紫色斑点,仿佛洇染的朱墨,想必能沽个善价,日新顺道带来,要卖与梁先生。及见他顾不上,只好去隔壁瓷行等候。店还是那个店,主人却不复是自己,日新睹物感伤,软绵绵瘫在一只竹椅里。朱义夫关心他的马,询问脚力可好,为何没有骑来。日新心虚,不说马被他跑坏了,只说他被马颠碎了,打死也不愿再骑。义夫大笑。

梁先生迟迟不归。是夜,翟日新在瓷行打地铺蹭了一宿。次日上午,梁先生仍未来文古斋。日新等得心焦。他不想干跑一趟,打算进些趁时的货物,带回去挣个跑路钱。他身上只有那张周聚昌拾串文的钱票,周聚昌是神垕钱庄,钧州亦有分号,但在开封却无处兑换,须得把钧片卖掉,才有钱买货。开封收片的斋号有好几家,他只相信梁先生。梁先生是生意人,但凡赚钱的古董他都喜爱,但他私人癖好,却是瓷器,尤爱钧汝二窑之物。前年有一回,日新回神垕进货,弄到一瓶三绝酒,拿来与梁先生分享,趁便把父亲新挖的钧片卖与他。两人在斋中小酌,半酣之际,日新向梁先生打听钧瓷行情。梁先生顿时感慨起来,连称风狂。光绪初年,钧瓷还不算什么名贵物事,在宫廷,钧瓷花盆用以种植三文钱一棵的六月菊,乐亭刘家喂猫喂狗,亦用钧瓷做食槽,取其厚重结实。唯因近年洋人喜好,四处搜求,遂尔成为稀世名珍,价钱也扶摇直上,高入云天了。萃宝轩前数日收了一只北宋莲子杯,梁先生有幸开眼,杯子小巧玲珑,釉面莹润如玉,青中泛紫,紫中透红,又有几道纹路蜿蜒其上,状如泪迹,扪之却光滑无痕。梁先生从眼里馋到心里,复从心里馋入骨头,恨不得变作一只锦匣,天天将它装入腹中。

“值很多钱吧?”日新问。

“一万两银子是有的。”

“嚯!”日新惊叹。

梁先生睃他一眼:“倘若是我的,多少钱都不卖,有这东西,要钱干吗呢?”

翟日新说:“我听戏文,古代有个人梅妻鹤子,您若是独身,怕是也要把钧瓷当作老婆孩子了。”

梁先生大笑:“我先前并不喜爱钧瓷,直到看见这只莲子杯,才算领略了钧瓷之美。相形之下,汝瓷仅有青色一种,过于单调,便显冷淡了些。”说罢叹了口气,“有生之年,若能叫我收得一只钧瓷,便是死也瞑目了。”

正因爱钧如是,梁先生对钧片亦有感情。用他的话讲,既不能得其完器,一片一段,亦可聊慰情怀,只消片段成色好,他出的价钱总比别人高一些,因此日新宁愿多等一些时候。他等了一天,才把梁先生等回来。梁先生略显疲惫,神色间却有掩不住的喜悦,想是他的事情办好了。他见日新仍在,略感讶异,寻即又眉开眼笑,叫日新再帮他给朱先生带封信。日新苦笑,心思黄了瓷器生意,却当上了邮差,索性开间民信局好了。梁先生进里间将信写好,依旧锁进那支铁筒。日新收讫,奉上自己的钧片。梁先生打开布袋,将钧片倒在柜台上,扒拉几下,拣起那两枚飘紫残片。

“这两片还有点意思。”梁先生说,“这些片坯胎很厚,质地却较为疏松,应是元代的。这上头的紫红斑是点斑,而非爆斑,相比之下就差些,不值什么钱。”他将瓷片丢进片堆里,“这一堆拢共给你十五两银子,如何?”

日新大失所望。他知梁先生不会坑自己,说不值什么钱,定是不值什么钱,虽不开心,也只能成交。梁老板叫掌柜付钱讫,邀日新进内室吃茶:“朋友送了一包敬亭绿雪,请翟老板品鉴。”日新与他相识至今,从未受过如此隆重的招待,笑称必无好事。梁先生亦笑。

“也没什么坏事。其一,几番劳乏你做信使,聊表感谢。这其二嘛,是有一事相托。”

“什么事?”

“神垕有个挖片的,叫陆秉宪,你可认得?”

日新笑:“认得。”

“他前日来开封,带了一只三足香炉,自称是挖片时所得,拿去萃宝轩出销。他咬定是宋钧,要价甚高。萃宝轩的老板与大掌柜都不在家,少东家拿不准,请我去掌眼。”梁先生说,“钧瓷在北宋臻于化境,北宋灭亡后,这工艺便失传了,后世虽有仿造,都无宋钧的神韵。国朝景德镇亦有仿钧,但那釉色炫艳浮夸,光彩夺目,全无宋钧之含敛大气。有人试图做旧,以酽醋浸泡,再埋入土中,腐蚀掉釉面贼光,冒充宋钧。但这只能骗骗门外汉,遇到行家,也不难分辨。陆秉宪那只香炉云足螭耳,造型大方,釉层犹如堆脂砌玉,俨然就是宋钧,若不是底儿露了相,我那日就被打眼了。”

“怎的露相了?”

“宋钧底部概有一层保护釉,色如芝麻酱。他那只香炉却是祼底,并无芝麻酱釉。且其釉色偏于光明,显见是不曾到代。仿钧仿到这般境地,可算是好工手,吃亏在学问不够,露了怯。我判断它是前朝旧仿,也值一些钱。少东家有意收,奈何陆秉宪把价绷太死,没谈拢。”

日新说:“想叫我帮你弄到么?”

“正是!”梁先生说,“我问过萃宝轩的少东家,他已确定不要,我再收便不算撬行。那香炉釉色虽则一般,并无红紫窑变,却也是个好东西,值得入手。翟老板若能帮我拿到,定不叫你白忙。”

萃宝轩出八百两银子未能成交,梁先生愿出一千两。一千两银子不是小数,日新对采芹顿生艳羡之心,一样是挖片,她爹能挖出好东西,他爹却挖不出。若能促成此事,按成三破二的规矩,可得五十两佣金。日新愿意一试,将茶吃完,辞别梁先生。他身上银钱太少,不足以大肆采买,只选了几匹洋布挂到骡背上,回神垕丢给洋布行,赚了三五串钱,顶这几日的骡金。还过骡子,天色已苍黑,秋风挟裹冷雨,从山间飘摇而来。日新无伞,小跑到朱总办家送信。朱先生不在家,但此次梁先生并未要求送交本人,日新便交与朱太太,请她转达。他有意绕去采芹家,找她爹谈谈生意,却发觉身上发冷,寒毛一根根竖起来,似是伤寒了,便在街头药铺抓两包发汗解表的药,匆匆跑回家去。

日新这所宅院在南寨东南角,位置偏僻,庭舍狭小,也颇老旧了,好处是便宜,买来后加以修葺,亦甚坚牢,可以安居无虞。他买这宅院是为结婚,荣盛窑一名老工匠给他说了门闲事,是本镇的闺女,相过之后双双满意,他彼时已小有积蓄,便买下这座院子,以为安家之计。夫妻俩尚算和美,婚后未久便怀了孩子,不料分娩时遭遇难产,母子两命皆未保住。日新悲怆不已,多数时间都在外头经商,不大回来,以免睹物伤情。兄长日进做了匠首宋及物的倒插门女婿,住在宋家,小小宅院只有翟父一人,便显得幽深空旷了。日新赶到家,叫父亲将药煎了,喝下一大碗,裹起被子捂汗。老翟目睹儿子狼狈之状,满腹忧愁,在他床前踟蹰再三,欲言又止。日新察觉了父亲的异样,叫他有话便讲。老翟叹一口气。

“伤了的那个,也死了,他老子和老婆来家里闹,叫赔钱。”

日新愕然。老翟说的那人,是被劫匪刺伤的伙计,为救治他已花了许多钱,不料仍未保住性命。日新头痛欲裂,闷了片刻,问老翟:“要多少?”

“两千串。”

日新闭上眼,剧烈地打起摆子,刚捂出的一点汗也缩了回去。老翟唉声叹气,指责他当初不该去贩瓷,倘若像他哥哥那样,老老实实在窑场干,早几年已出师了,工钱不少也稳当。日新没好气:“你有后悔药就给我吃,没有就出去让我睡。”老翟端起药碗走出去。

日新并无睡意,身上时冷时热,热如火烤,冷如覆冰,说不出的苦楚煎熬。窗外的雨时大时小,却一直未曾停歇。不知过去多久,忽有人拍门。日新想,不会是采芹吧。老翟也还未睡,跑出去开门,却是舅舅来了。往日舅舅也曾半夜来过,总是捶门喧嚷,把一条街的人都吵醒,这回却一声不响,拍门也很克制,不知吃错什么药。他进到院内,悄声与老翟道别,说有紧急事去外地,过来跟姐夫讲一声。老翟诧异,樊有又不是公差,何事这般要紧,须得他漏夜冒雨赶路头?樊有说:“你休问了,知道我走了就好,你和日进也莫担心,有朱总办罩着,有事便去找他。”老翟说:“日新回来了,染了伤寒,在屋里睡,要不要跟他说句话?”樊有说:“不用了,叫他睡吧,我这就走了。”然后听闻脚步侧侧,走出宅院。老翟送出门外,在青瓦门楼下立了片晌,反闩大门,回他的上房去了。

次日上午,死者家属又复找上门来。此次来人甚多,不惟死者老子与老婆,还有两个儿子和一群叔伯兄弟。日新高烧未退,支撑着与他们商谈。死者此前医治与赔偿,加起来已有四五百串,此时全都不算,须得再赔两千串钱,否则便举族住进翟家,绝不善罢甘休。日新知其明欺自己是外来户,却也无奈,只得写下一纸文书,签押认赔,搜索家中余钱,共得散碎银子二十两,钱票十五串,先予赔付。死者家属这才退去。

经这一番闹腾,翟日新病情加剧,瘫卧床上,仿佛要死一般。午后秋雨又起,满耳萧瑟,令人倍感凄凉。翟日进撑把油伞来探望。翟父上午去找他,交代了两件事:其一是劝日新改邪归正,重回窑场做工;其二是央他岳丈帮忙,把日新收进荣盛窑,再分派个好职事。日进为人忠厚,亦且勤快,深得匠首宋及物喜爱。宋及物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皆已嫁人。二女儿名如玉,过门数年未能生育,在夫家饱受欺辱,后来丈夫与人斗殴致死,遂以寡妇之身回到娘家来。日进因是宋及物的爱徒,时常去宋家,与如玉互生好感。宋及物乐见其成,与翟家过了礼,将日进招为赘婿。老翟不乐意儿子倒插门,但彼时翟家在神垕尚未立足,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宋及物则是神垕公认的大匠,家境亦甚殷实,日进做人家的女婿,实是他的福分。如玉果然不利子息,与日进结婚多年,迄未孕育,直到去年才诞下一女,取名月容。日进生活美满,家庭事业两如意,眼见弟弟折腾许多年,却落得如此恓惶,不免痛惜。即使父亲不交代,他也有意找日新谈一谈,正好今日窑场休息,便来与日新说话。

日进行前,先如父亲所教,找岳丈求了情,恳请岳丈帮日新谋个差事。宋及物沉吟片刻,答应收留,但不是去荣盛窑,而是他筹备中的窑场,为他做事。程老板尸骨未寒,三个儿子便闹起了分家,宋及物无心为他们卖命,打算自立门户,办个窑场自己做老板。翟日新精明能干,是可用之人,将他招至麾下,对窑场定然有益。日进十分欢喜,觉得对弟弟有了交代,开开心心找过来。他敦劝弟弟回头是岸,以后就跟他岳丈做事,与他一起好好烧瓷器,好好过日子,莫要辜负他岳丈的美意,也莫让老父再为他担忧。日新本来嫌雨声聒噪,此时听兄长絮叨不休,愈加心烦。

“谢谢你丈人的好意,他的差事我做不了,也不想做,你们另请高明吧。”日新说,“至于我过好过歹,也不用你操心。”

日进被弟弟抢白,无语以对,呆了片晌,摸出几张钱票压在草药下。那是他这几年攒的体己钱。他每月工钱多少,宋及物都会告知女儿,他也自觉如数上交。倒是如玉心疼丈夫,每月给他一串钱零花。他不舍得用,攒上数月,便拿去周聚昌钱庄存起来。他叮嘱日新好好养病,候了一会儿,没有回音,知他情绪不好,也不怪他,默默退出门去。

日进才走,采芹便来了。她不知日新染病,看他半死不活的模样,要去请先生。日新怕人讲闲话,声称已好了许多,将剩下那服药吃完就没事了。老翟不在家,此时正冒雨在山脚挖片,试图为儿子分忧。采芹自作主张,要给日新煎药。她提起药包,看见下面的钱票,对日新说:“你可看好了,我没动你的钱,万一少了别找我。”日新讶然,将钱票数了数,刚好二十串文。他明白是哥哥的心意,回想方才对他的态度,不禁追悔。采芹到伙房将药煎好,捧与日新喝。日新喝罢,喉头作痒,一时咳嗽连声,咳罢吐出一口痰。采芹说:“咳得这么大阵仗,还以为你要吐血呢,才吐一口痰。”日新苦笑。他向采芹讲了梁先生的生意,望她促成此事,五十两佣金两人平分。采芹说:“我才不稀罕那点钱,你帮我做个事,我便帮你做这事。”

“什么事?”

“无量寺后头有个枯井,你知晓吧?有点背,不太好找,仔细点也能找到。井里有个人,你去把他弄上来。”

“谁呀?”

“朱义民。”

朱义民在那口枯井里已困了五天。义民喜爱采芹,纠缠得十分厉害,采芹谎称挖片时一支簪子掉进枯井里,他敢下去捡回来,便与他好。义民立即携绳而往,将绳子一端绑在井旁栎树上,缒井而下。采芹等他降到井底,立即解下绳索丢入井内,嘎嘎笑着跑开了。那晚日新去拍她家门,她还以为是义民已逃出来,惊惶了一宿,后来才知不是。这几日她每天都去枯井那边,丢一些吃的给他,再取笑几句,引以为乐。今日上午她又去,井下却没有声响。她有些慌,怕朱义民死了,欲下井查看,又恐有诈,被朱义民在下头欺负。思量无计,遂来找日新求助。

日新听罢,惊出一身冷汗,想这姑娘也太野了,万一闹出人命如何是好?不过朱义民被她如此惩治,却也十分解气。采芹见他不语,有点急躁:“行不行啊?”

日新说:“行啊。”

朱义民游手好闲,浪荡乡里,昼夜不归是常有之事,家人早已习惯,此时失踪数日,并无人担忧。朱太太见他蓬头垢面、衣衫污秽地回来,以为他又与人斗殴了,将他责骂一顿。义民自感脸面丢尽,一语不发,换过一身干净衣裳,骑马离开神垕,径往开封投奔哥哥去了。

朱先生也未过问义民的行踪,只在找他送信而不得时发了通脾气,之后便未想到过他。近日迭遭变故,朱先生身心俱疲。他前数日去开封,经梁先生引介,见了一个革命党人。那人是兴中会的,奉命来河南联络反清势力,因与梁先生相识,特意登门拜会。梁先生得知兴中会在筹备起义,苦于资金不足,遂密函邀来朱先生,共商大计。朱先生乃前明皇室后裔,“高瞻祁见佑,厚载翊常由,慈和怡伯仲,简靖迪先猷”,朱先生是“先”字辈,大名“先声”,与“先生”同音。人们“朱先sheng朱先sheng”地叫,也不知是尊称其为先生,还是直呼其姓名。朱先生不忘世仇,以反清复明为己任,曾经加入白莲教,为反清大业出生入死。惜乎百般努力,最终付诸东流。朱先生壮志难酬,流落江湖。一日来到豫西某地,见那山林甚是险僻,料想必有剪径的匪徒,于是加倍小心,果然发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朱先生囊中空虚,便想做个螳螂后的黄雀,待那劫匪得手,再将他劫了。彼时程老板初掌窑场,前往洛阳走市,行经此地,被匪徒洗劫一空。那匪徒收获颇丰,惧程老板报官,竟欲杀之灭口。朱先生怒其无道,挺身而出,断其一臂,逐去之。程老板死里逃生,将钱财悉数送与朱先生,谢其救命之恩。朱先生豪情上头,分文不取,收刀弹衣欲去。程老板益发要交他这个朋友,执其衣袖不放,声称道路艰险,恳请他好人做到底,护送自己到洛阳。朱先生见他言辞恳诚,横竖是漂萍之身,去哪里都一样,便应允了。两人一路畅谈,甚是投契,程老板得知他孤身无亲,力邀他来神垕,誓与之共富贵。朱先生已知天道不还,反清复明已是黄粱旧梦,程老板如此盛情,却之不恭,便随他来到神垕,取《周易》“遁世无闷”之义,改名无闷,隐身于这座四面环山的中州瓷镇,勃勃雄心也逐渐消息了。神垕人称呼他,早年多叫“朱总办”,后来年齿渐长,又多叫“朱先生”。时过境迁,再次听见这称呼,颇有隔世之感,仿佛“反清复明”也如“朱先声”一样,成了一个空头的名号,不复再有别的意义。不料在垂暮之年,却又遇到了反清的志士。朱先生听那人畅谈革命,觉得不是一路人,但看他豪情满怀,视死如归,颇似自己当年,心中又生敬佩。那人劝朱先生改弦更张,加入兴中会,反清复明虽亦反清,却是复古守旧,倒行逆施,与世界潮流是不相符的。朱先生呵呵一笑。

“复古也是革命。”朱先生说,“你我道虽不同,只要反清,就不妨交个朋友。”

朱先生许诺资助五千两银子。哪知前脚到家,梁先生的急函便已尾随而至。兴中会的朋友被人出卖,在他们密会之后,便被官府捉拿了。梁先生在巡抚衙门有熟人,急往求救,答说须得纹银七千两。梁先生刚收了几件玩意儿,手无余钱,又不敢大肆周借,只得向朱先生求援。朱先生甚感糟心,却不能坐视不救,万一那人口风不严,把自己招供出去,更是麻烦,遂装了七千银票,托翟日新给梁先生送去。梁先生那熟人果然有力,钱花进去,兴中会的朋友就出来了。

朱先生虽则破财,并不怨恨梁先生。他二人有特殊的交情。梁先生年轻时屡试不第,备受打击,一怒之下加入白莲教,誓与大清为敌。朱先生与他便是在教中相识。后来教中出了叛徒,在官军镇压下分崩离析,两人也各自逃命。梁先生逃至开封,藏身于一家古玩店,从伙计做到掌柜,后嫌不自由,便辞职单干,由包袱斋而坐座,逐渐成为开封古玩行鼎鼎有名的人物。他久闻神垕乃中州名镇,料想必有好物,去那里踅摸过好几回。有一回他在神垕街上走,听闻人喊“朱先生”,悠然想起朱先声,回头观望,果然是那个教中同袍。以为死别多年,不期在此重逢,两人感慨颇深,又恢复了往来。梁先生见过宋钧莲子杯后,几乎犯了魔怔,疯狂搜求宋钧而不得。朱先生笑他犯痴,然则诚如张陶庵所言:“人无癖不可交,以其无深情也”。梁先生如此发痴,更令朱先生称赏,决意买只宋钧送与他,以遂其心愿。

一日与程老板谈窑务,讲了些工艺改进的话题。如今通都大埠,诸如京、津、宁、沪、汉,上色瓷品已是洋人的天下,国瓷日益衰落,只能卖与寻常百姓家,再不改良精进,早晚步入绝境。朱先生深以为忧,程老板亦感喟万千。后来谈及钧瓷,朱先生说他欲收一只宋钧,只是苦无觅处。程老板默记在心,私下帮他搜寻。数日前,地保张恩荣拿来一只三足鼓钉笔洗,声称得自南方蛮子之手,知道程老板在收,特意送来,询其意向。那笔洗造型简洁,釉质莹厚,内呈天青色,外为丁香紫,釉色雍容瑰丽,漫汗全体,隐然有宫廷富贵之气。底款是一行阴刻的文字:

紹聖三年秋奉敕造於鈞州

程老板是广见世面的人,却从未目睹这般釉色,想必便是传说中的窑变。他遣人唤来匠首宋及物,请他掌眼。宋及物连称开眼,摩挲赏玩不已。他坚信是宋钧无疑,款上的“绍圣”,亦是北宋年号。程老板遂决意收了。张地保开价八千两银子,一文不让,并要签立契书,买卖自愿,过手不论。程老板只求博朱先生欢心,爽快应允。这天晚上,他听说朱先生从开封回来了,立即带了笔洗去拜访。朱先生翻到底款,一眼便看出破绽。朱先生决意隐居神垕后,曾找来一本州志,了解地方掌故与风土人情,因此知晓钧州地名的流变。反倒是程老板、宋匠首这些土著,生为钧州人,却对本地故史知焉不详,以致被蒙骗了。程老板悒郁而归,在书房默然独坐。将近四鼓,仍未回寝,程太太过去唤他,却发现他已死了。

程老板下葬隔日,大少爷程令声与二少爷程令仪联袂来访,请朱叔叔出面主持析产事宜。程老板甫入土,老三令德便吵着要分家,把老太太逼得老泪纵横。令德是远近闻名的败家子,令声、令仪正不愿与他同过,他既要分家,正好兄弟散伙,各保一份产业。兄弟俩知晓朱叔叔这几日辛苦,特意备了软轿,抬他过去。程令德已备好笔墨,几位舅伯也已到场,单等朱先生来定大局。朱先生端坐在八仙桌右首的太师椅上,扣弄一串骨珠,静听三位少爷陈述析产因由与分析办法。他们已经商定,两处窑场分归老大、老二,钧州城与外埠的商号则归老三。三位少爷讲罢,请朱叔叔决断。朱先生将骨珠套进手腕,端起青瓷盖碗吃茶。茶水早已半凉,他却小口浅啜,似乎仍然嫌热,吃快了会烫到嘴。他啜饮良久,终于将茶吃完,把茶碗轻轻放回桌上。

“这是你们家事。”朱先生说,“我与令尊虽属至交,毕竟是外人,不便置喙。舅伯们都在,你们看着办吧。”

说罢便走。程氏兄弟面面相觑,舅伯们则无不叹息。令声与令仪不敢拦阻,讪然送出门外,仍要派轿子相送。朱先生谢绝,执意步行离去。朱太太在家等候消息。她亲沏了茶,给朱先生端上来,问他情形如何。朱先生将茶碗摔到地上。

“一群王八蛋!”朱先生大骂,“老子才入土,便闹分家,百年基业都是这样葬送的!”

朱太太亦甚伤感,劝丈夫消气,自己却也不由得嗟叹。宋及物负手来访。老宋也听闻了诸少分家的闹剧,但他此来,却不为程老板的家事。他听人讲,程老板之死,乃因收了只假宋钧,一时想不开,竟就气绝了。他身为掌眼人,万分难堪,怄得几夜未曾合眼,因此来找朱先生,请他把笔洗拿出来,叫他再过过眼,以证清白。朱太太送来两盏新茶。朱先生自取一盏,捏起碗盖拂了拂茶汤,氤氲茶雾中隐约有点焦躁的气息。这是他素喜的大红袍,昨日新购的,那一点焦躁之气,不知是因焙火过重,还是炭火的余味。朱先生无心细品,眉头却皱了起来。

“你听谁讲的这风言?”

“你莫管是谁,总之有人这样传。”

“我怎没有听闻?该不是你老兄自己心虚吧?”

宋及物面露尴尬之色,欲待强辩,却一时结舌。朱先生合上碗盖,将茶碗放下:“那笔洗我看过,当真是美不胜收,至尊宋钧无疑。我这些天委实困顿,正打算歇过这几日,好请你吃酒,谢你的掌眼之功呢。”

“不出丑便是运气,哪敢叨你的请?”宋及物说,“朱兄别小气,快拿出来我看。”

朱先生摊手:“没了,给程老板陪葬了。”

宋及物愕然:“程老板特意买给你的,怎的又给他陪葬?”

“太贵重,我生受不起,这份情谊已经足够,东西就还给他了。”朱先生说,“程老板是胸痹发作过世的,赵大夫可以做证,老兄不必多想。”

宋及物干笑几声,似是不信,神情却松懈了许多,扯些闲话将茶吃完,拱手告辞。朱先生送出堂屋,立在阶上看他走出宅院。朱太太收拾了宋及物的茶碗,对朱先生说:“实未听见街上有那种传闻。老宋怎的这般心慌,硬往自己身上找事儿?”朱先生冷笑:“想是吃了张地保的回佣,心里有鬼。”朱太太笑:“作牙抽佣,本是常事,有什么好怕的?这老宋的心也忒小了。”

程家虽遭大丧,窑场并未停工,宋及物别过朱先生,却未去荣盛窑,而是到处奔走,筹备他的窑场去了。宋及物要开窑场,神垕镇无不看好,财主亦争相支持,他在镇里串了两天,便寻定资本与人手,然后正式拜会程太太,辞去了匠首之职。他未去见程令声和程令仪,一则两人是小辈,还轮不到与自己讲进退,二则两人正争相邀请他做匠首,他懒得与他们啰唆。他仍有延揽翟日新之意,遣翟日进去招安。日进奉命而往,好话说尽,无功而返。宋及物大怒,痛骂翟日新不识好歹,不复再有任用之意。

日新并非不识好歹。对宋及物烧瓷的本领,他是顶佩服的。神垕瓷业繁盛已久,分工甚细,举凡淘土、练泥、拉坯、修坯、画坯、合釉、制匣、满窑、烧火等等诸项各有专司。荣盛窑分工尤细,譬如画坯,更分画工与染工,画者不染,染者不画;再如烧火,亦分紧火与溜火,紧者不溜,溜者不紧。寻常匠人大多精通一两道工序,擅长三五道已属难得,宋及物却从头至尾无所不精。匠人习气,大多眼高于顶,目无余子,唯独宋及物,合镇无人不服。他不唯手艺精,境界也高,发明出一套做瓷即做人的道理,诸如“练泥如练性,修坯如修身”“釉欲和先和其气,胎欲正先正其心”,俨然已是由术入道,以大师自居了。翟日新自愧不能企及,然而敬则敬矣,却无意追随之。烧瓷与经营是两门业务,好匠师未必便是好老板,以日新观察,宋大师恐无陶朱之才。宋大师之抠门又是人所共知,日新急于赚钱还债,倘若跟了宋大师,只怕下辈子也还不完。

日新脑子发涨。冒雨去救朱义民,使他病症雪上加霜,又躺了两三日,犹自缠绵不愈。这天中午,老翟做了酸汤面叶,叫他趁热吃了开胃发汗,背起竹篓自去挖片了。日新刚吃罢,采芹提溜一个东西找过来。她将东西放到桌上,打开包裹的粗布单子,露出一只青釉香炉:三足如云,两耳如螭,正是梁先生要的那玩意儿。日新大喜。

“你这几日没露面,还以为说不动你爹,要食言呢。”

采芹说:“我是没说动我爹,老头儿倔得很,我趁他挖片不在家,把他箱子给撬了。”

日新愕然:“胡闹!”把香炉包起,“赶紧拿回去。”

“不拿。”采芹说,“你要让我食言么?”

日新说:“你要让我犯法么?”

“偷的人是我,要坐牢也是我去坐,你怕什么?”

日新啼笑皆非,倒头而卧,不再搭理她。采芹仔细观察他脸色,仍然委顿无神。“你身体这么好,不该顶不住小小的伤寒,一定是被眼前的事难住了。”采芹说,“我听说他们来闹了几回,叫你赔钱,是不是?”日新默然。采芹又说:“他们要多少?”日新仍不语。采芹有点不高兴了。

“究竟多少呀?”

“两千串。”日新闷声说。

“嗤!”采芹哂笑,“不过两千串钱,就把你难倒了?”

日新没好气,愈加不想与她说话。采芹自顾自说:“那家伙长得像痨病鬼,一条烂命换两千串钱,真是好生意。哎,说到死人,这几日镇里死人可有点多呀,先是程老板,然后是张地保,都说张地保不见了,今日前晌从河里漂出来,原来是淹死了……”

日新不耐烦:“赶紧拿上香炉回去吧,叫我安静会儿。”

采芹不答应,还要跟他拗。老陈唤着日新的名字走进宅院。日新应了一声。老陈循声入室,看到采芹在,意味深长地嘿嘿两声。日新问他有何贵干,他说:“能出门吗?朱先生叫你去。”

朱先生歪在榻上吃烟。烟枪是程老板生前所赠,犀角枪杆,翡翠枪口,瓜棱紫砂烟葫芦,枪杆上镌刻一行小篆,“适己,适情,适可”。朱先生并未“适可”而止,连吃了两只烟泡,还要吃。朱太太怪他不节制,不准再吃。朱先生冷起脸,将手中的白铜烟扦摔到烟桌上。朱太太受惊,见他神色极是难看,阴郁中带有一点狰狞,想是心情太坏,也便不再多讲。朱先生又吃几口烟,情绪缓和了些,眯眼半卧在榻上。

“你们妇人家懂什么?大烟这东西,没有那么坏,吃一些不碍事。”朱先生说,“我倒是希望义民能吃烟。你看他终日游手好闲,难保不去赌钱。自古没有吃烟败的家,只有赌钱破的产。叫我说,不如叫他吃上烟,再趁早娶几房媳妇儿,羁绊着他,才不会出事儿。”

朱太太被他的歪理气笑,噗一口将烟灯吹灭。朱先生怒火又起,一脚将她踹下榻去。

“反了你!”朱先生呵斥,“所谓妇德,一曰贞,二曰顺。不贞不顺,要你何用?”

朱太太猝不及防,扭到了腰,伏在地上直不起身:“你发什么癫狂?中邪了?”

朱先生冷笑:“我中邪?我看是你作死!你以为我不知你做的好事?不过是为着这张老脸,忍气吞声。你倒好,竟趁我为程老板办丧,无暇他顾,又去做那无耻之事,真当我两眼瞎掉,软弱可欺么?”

朱太太脸红如血:“你胡扯……”

“那你去把樊有找来,当面对质。去呀,怎么不去?”朱先生厉声说,“你告诉我,他为什么突然离开神垕?又去了哪里?”

朱太太兀自不能动弹。“脚在他腿上,他要去哪里,我怎么知道?”

朱先生将烟枪掷过去,烟葫芦砸在朱太太脑门上,顿时鼓起一个青紫的包。房门半开,翟日新恰好跨进来,看到这情形,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朱太太挣扎爬起,摁着腰趔趄而出。翟日新将烟枪捡起来,搁到烟桌上,向朱先生赔笑。

“都说朱先生疼老婆,原来也有家法。传闻果然是靠不住的。”

朱先生不作声,复将烟灯点起,示意翟日新坐到对面,请他也吃一筒,新购的明呀喇乌土,滋味醇正。翟日新谢绝,问朱先生找他何事。朱先生说:“我要开窑场,你愿不愿过来跟我干?”

朱先生并非心血来潮。他在荣盛窑苦心经营三十年,一手将窑场做到这般规模,程老板一死,程家三位少爷便将产业瓜分殆尽,仿佛与他全无关系。朱先生口虽不言,心实怨怼,打算另起炉灶,自建一个窑场。却不是要赌气与程家少爷争短长,而是他急需钱财。白莲余党被镇压后,曾经搅动天下的太平天国和捻军亦相继失败,朱先生以为满清已不可推翻,不料去年甲午海战,北洋水师竟大败于蕞尔日本,令朱先生深感意外,反清之心又复蠢动起来。顷前在梁先生处会晤兴中会那人,听他讲海外华人如何排满,泰西诸国如何支持中国革命,清廷已是穷途末路,不日必将垮台云云,朱先生不动声色,心中却是风雷激荡。想他平生夙愿,便是饥餐胡虏肉,渴饮满奴血,此时强敌既衰,大清将亡,身为朱家后人,岂能置身于事外?即使大明复兴无望,只消倾覆清廷,也算是报仇雪恨,不负祖宗。只是雄心虽在,此身已老,冲锋陷阵横刀杀贼的事已做不来,唯有捐助钱款,支援革命党起事。捐少了不济事,而要多捐,便需投身工商,勉力赚钱了。

朱先生许诺的报酬甚是优渥:月俸两百串,另送窑场两成股份。这已不是匠工的薪酬,俨然是合伙人的待遇。日新愕然,不知朱先生何以如此厚爱。朱先生笑笑,将烟灯熄灭。

“我年纪大了,不能事事躬亲,得有个帮我统管全局的人。”朱先生说,“你当年在荣盛窑烧瓷,便是好工手;后来做买卖,也有声有色;是个通才,所以用你。你是良马,我欲使你至千里,自然得先把你喂饱了。”先生收起烟枪,望向日新,“不知你意下如何?”

日新眼睛异常明亮,“朱先生看得上,是我的荣幸,跟您做事,我求之不得呢。”

“那就这么定了。”朱先生说,“从现在起,你便是窑场的总办。有些事咱们先合计合计。”

朱先生之意,并不只烧日用瓷器。神垕瓷以日用为主,销路甚广,唯以工艺不如洋瓷精良,难沽善价,只靠走量赚个辛苦钱。中国是瓷器故乡,如今却被洋人超越,讲起来也是国耻。朱先生打定主意,先以日用瓷起家,等把规模做起来,有了资本,便去萨克森国请个洋师傅,引入泰西的工艺。此乃长远之计,不可操之过速。做工商要耐得住,大字号的事业,往往需要几代人的经营。只是革命党随时起事,筹措资金乃当务之急,朱先生等不得。

“你知道钧瓷吧?”朱先生问。

日新笑:“当然知道。”

钧瓷失传虽已数百年之久,但在神垕无人不知,盖因窑神庙中所供神祇,便有一个专司钧瓷。神垕瓷业奉行多神崇拜,窑神多达三位:主神舜帝,民间呼为“土山大王”;左神为柏灵公;右神为金火圣母。舜帝曾率民人陶于河滨,器不苦窳,故尊奉之。柏灵公姓柏名林,东晋永和间人,精擅甄陶之术,广传其法,造福无穷,北宋熙宁间追封为德应侯,故尊奉之。此二神为陶瓷共主,金火圣母则是钧瓷之神。圣母乃北宋神垕匠师之女。宋帝夜做一梦,梦到一只花口瓶,釉色前所未见,红如血艳如霞,把眼睛都照花了。皇帝醒来,传旨颍昌府,敕令督造此等瓷器,克期上贡。知府招来神垕最出色的匠师,命其烧制,若造不出,满门抄斩。匠师日夜试烧,竭尽所能亦未成功,大限已至,阖族待毙。匠师之女年方十六,目睹家庭之难,决定以身相殉。是夜,她沐浴更衣,趁人不备跳入窑炉,葬身于熊熊烈火。炉火熄后,匠师开窑取瓷,只见花口瓶上色彩斑斓,如血如霞,如天地奇观。皇帝要的东西终于烧成了。知府狂喜,即刻将瓷器解送东京。他在奏章里详禀了孝女投炉的壮举,还赋诗一首,称赞她“为谢国恩何惧死,挺身一跃报君王”。皇帝大悦,敕封少女为窑神,赐号“金火圣母”,着令地方建庙祭祀。

圣母故事乃民间传说,固不足以做史观,然则瓷至北宋而臻化境,却是前朝著述的公论。早前的瓷器釉色简单,无非青、绿、蓝诸色,统谓之青釉。北宋之后又有白釉。从此青白二色,并行南北。北宋徽宗年间,颍昌府钧窑发明新釉,入窑煅烧之后,呈现红、紫诸色。初见这般釉色,人人皆惊,以为是妖异不祥之兆,急击碎之。后来渐觉可爱,认为有不世之美,遂珍贵起来,将此种釉色的奇异变化,称为“窑变”。窑变釉色,乃钧瓷独有之秘。迨至北宋灭亡,钧窑匠人风流云散,钧瓷技艺也便没落了,金元两朝虽有烧制,终究不可与宋时比。明清以下,更不复闻。如今神垕诸窑,大多烧造日用陶瓷,间有几家做些奇巧精致的彩瓷玩物,说起钧瓷,已是千年皇历,如同神话一般虚无缥缈了。光绪朝以来,钧瓷渐成奇珍,一钵一洗,动辄几千上万两银子。残片亦日益值钱,稍具品相,便可换得几两纹银。陆秉宪曾挖到一块巴掌大的玫瑰紫残片,兼有菟丝纹路,拿到开封萃宝轩,竟然卖了一百五十两银子。

“烧一窑瓷,不过百十吊的毛利,还不抵一枚钧片。”朱先生说,“所以我思量着,为何不复烧钧瓷呢?倘若复烧成功,赚起钱来,岂不是如秋风扫落叶一般?”

世人皆知钧瓷值钱,试图复烧者甚众。先前程老板在时,便曾与朱先生、宋匠首尝试过,历时数年,无果而终。以程老板之财力,朱先生之学识,加上宋匠首的工手,都未能摸到门径,何况是寻常人等。日新亦曾起意,还找梁先生请教可行之法。梁先生是古董行家,读书也多,或许哪本古籍里记有烧制的秘要。梁先生叫他毋要痴心妄想,倘若有这法门,早已被人烧出来,轮不到他来捡便宜。日新深以为然,遂打消了念头。

“谈何容易呀!”他说。

“不容易就对了,太容易便能做出,也不值钱了。”朱先生收拾烟桌,对日新说,“此事只宜暗中去做,不可走漏风声,切记切记。”日新应诺。朱先生又说:“开窑之事,不可拖延。建窑不如买窑,小窑伸展不开,须是大窑方能济事。正好杨老板的亨昌窑要出卖,我已与他碰过面,他要价过高,先吊他几天,杀杀他的心。等把窑场盘过来,咱们即刻开工。你这几日便要忙起来,工人、物料都须有个着落,一应诸事,先在脑中做个筹划。”

日新唯唯。杨老板的亨昌窑在镇外大龙山下,也是世代积攒的产业,鼎盛时有大窑三座,工人近百。杨老板是独子,与程家三少志同道合,接掌窑场后,十天有八天在外鬼混,余下两天,也有一天在宿醉。因此不数年便败落下来,欠了许多债务,窘困得要典妻卖子。日新想起宋及物,他也要开窑场,不知是否也在打杨家的主意。朱先生听他提醒,点了点头。

“你去令兄那里打听一下,看老宋有无此意。”

老陈匆忙走来。朱太太收拾了一个包裹,要去开封,叫老陈雇车。老陈见她神情悲戚,问其缘故,也不作答,心中不安,特来请示朱先生。朱先生甚不耐烦:“叫她去,叫她去,省得在家里聒噪。”老陈犹豫:“天已向晚了,她一人走,怎么放心?”朱先生说:“你派个人跟着,把她送到开封。”见老陈还要说话,朝他摆摆手:“去吧去吧。”老陈无奈而退。朱先生神色虽无变化,情绪却明显低落下去。翟日新知他心中烦恼,起身告辞。朱先生从袖中取出一张钱票。

“这是第一月的薪水,你手头紧,先拿去用吧。”

钱票崭新,周聚昌的二百串文。日新嘴里说着“这如何使得”,手已不由自主伸过去。走出朱宅,他神清气爽,伤寒已然痊愈了。采芹在街里溜达,两手插在褂子两边的口袋里,仿佛一个浪荡少年。她看到翟日新,站在窑神庙山门前等他走近。街上行人如簇,日新颇有一些尴尬,又不好躲避,只得走过去。

“你怎么一天到晚游手好闲?”他说。

采芹说:“你真没学问,怎能用游手好闲说姑娘家?”

日新说:“你还知道你是姑娘家呀?”

“我上午挖了半天片,中午给我爹做了饭,又去看望你这个病人,忙完这些,才出来透透气,怎么就游手好闲了?”采芹说着,注意到日新满面春风,“哎,朱老头儿给你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去他家这一会儿,气色变得这么好。”

翟日新不说话,只管笑嘻嘻往前走。采芹跟在他旁边:“朱老头儿找你干吗?”日新不言。她自己回答:“一定没好事儿,这老头儿最坏了。”日新说:“朱先生要开窑场,请我做总办。”采芹说:“别跟他干。”日新说:“不干怎么还账?”采芹说:“那点账而已,人家是病急乱投医,你病不急,也乱投了。”日新不睬她。采芹又说:“朱老头儿找人做媒,去我家提亲,叫我嫁给他家老二。哈,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日新呆了一下,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朱家那么有钱,你爹肯定满心同意。你爹同意了,你不同意也没用,拿绳子捆起来也要把你送到他家去。”采芹说:“他敢逼我出嫁,我就不认他这个爹,一过门我就下包老鼠药,把朱义民毒死。”翟日新笑:“你真是蛇蝎心肠,谁娶你指定倒霉。”采芹说:“那要看是谁,若是我喜欢的,我会死心塌地对他好,给他吃给他喝,把他养得胖胖的,如果年馑了没吃的,我就把自己杀了给他吃。”日新又呆了一下。“我去办些事,不跟你扯了。”拐入一条小胡同,快步如飞地走了。

日新在镇上盘桓半日,看了几家釉药店和青料铺。傍晚时分,买了一斤点心和一顶缀玛瑙的小花帽,去哥哥家探望。宋及物的窑场还在筹备中,日进仍在荣盛窑做事,干一天便多赚一天钱,所以白天来是见不到他的。日新把小花帽给侄女戴上,大小正合适,又摸出一面小拨浪鼓,咣咣示范几下,递与侄女玩。日进在旁边洗衣裳,不时与弟弟拉几句家常。日新闲闲将话题带到宋及物的窑场上,询问宋老板做何打算,是自建新窑,还是盘别人的老窑。日进说:“建新窑太麻烦,杨家的亨昌窑要卖,已经问过了。”他看气氛不错,再次游说日新跟他岳丈干。日新说:“哥,你过得开心吗?”日进的手顿了一下,说:“很好啊,我很好。”把岳母的褂子拧干,放进盆里,搓起岳丈的裤子。搓了一会儿,又说:“蛮好的。”

日新无话可讲,稍坐片刻便走了。其时灯火已上,明月方出,星辰如碎玉般散布天空。日新穿街过巷,踽踽而行,夜风拂面而过,使他心生孤独。老翟早已做好晚饭,候了很久,见他终于回来,免不得唠叨几句。吃饭间,老翟忽然起身,去里屋取出一张纸。

“天苍黑时陆采芹来过,拿了这张纸,叫我给你。”老翟说,“我不识字,也不知道写的什么。”

日新接过去看,是一张收据。

立收偿字人周永泰:缘因周永泰之子周常平由翟日新雇用,为盗所伤,不治丧命,合议翟日新赔付制钱贰仟串。今收由陆采芹转送纹银壹仟伍佰两柒钱陆分玖厘,以纹银时价折计制钱壹仟玖佰伍拾玖串;连同前日翟日新已付纹银贰拾两,折计制钱贰拾陆串,周聚昌钱票拾伍串,总计折合制钱两仟串整。钱命两讫,永不生事。立字为照。

代笔人:连朝喜

光绪二十一年八月初三日立收偿字人周永泰(画押)

一夜之间,陆采芹替翟日新还债的新闻传遍神垕。大家都知晓她疯,不料能疯到这般境界,无不啧啧称奇。唯独陆秉宪仍在鼓里,吃过早饭照旧去挖片,走到街上,路人都冲他嬉笑,夸他闺女了不起。老陆知非赞美,却也未曾多想,只是没好气而已。一个老实人截住去路,询问采芹还债之事是否属实。老陆大惊,急忙折回家,拖出密藏的陶罐,发现银子几已偷光,只剩几枚小小的碎疙瘩。老陆险些昏厥,拽根蜡棍去寻采芹。采芹洗衣裳回来,恰好自投罗网。老陆先将大门反锁,手执蜡棍一顿追打。采芹无处可逃,索性立在院中任由老陆打。

“我就知道我不是亲生的。”采芹说,“你使劲儿打,一口气把我打死,你就遂愿了。”

老陆气炸,却不再打了。“你若不是我亲生的,凭你这么疯,早把你丢进山里喂狼,还容你活到现在,干出这混账事?”老陆大吼,“说,为什么偷家里钱给姓翟的还账?”采芹说:“我横竖要嫁他,那点钱就当彩礼,咋啦?”老陆说:“你要点脸吧祖宗!你们别说三媒六聘,连个通好的影儿都没有,就嚷嚷要嫁,知不知道羞耻二字怎么写?”采芹说:“谁说没有通好?他给过我表记呢。你看我头上的银簪子,还有脸上抹这粉,都是他买的。还有缎子和围脖,都是顶好的东西。”老陆说:“你们那是私订终身,丢人现眼的事,还有脸拿出来讲?你就算要嫁他,也该是男家出彩礼,古来朝辈几千年,哪里有女家出彩礼的?”采芹说:“我嫁他娶,本就是我们的私事,私订终身又怎么了?再说了,凭什么彩礼只能男的出?我就不服,就要出!”

老陆两只眼瞪着采芹,气得说不出话。采芹说:“你还打不打?不打我晾衣裳去了。”老陆胸膛堵塞,狠捶几拳,才吐出一口气。“我一定是八辈子造孽,杀人放火烧寺庙,老天爷惩罚,叫我生出你这个东西!”老陆说,“你就算真想帮他,偷了钱私下给他,叫他自己去还,也替陆家祖宗留一点脸,你说你为啥要大张旗鼓自己去?”

“他脸皮薄,我拿钱给他,他定然不要,索性就自己去了。”

老陆叹了口气:“你把衣裳晾上,去街上买几刀烧纸。”

“要烧纸做什么?”

“我要被你气死了,看在我养你十几年的分儿上,把纸烧给我。”

老陆说罢,扭头便走。他先赶往周永泰家,向老周索要银子。老周不给,叫他管翟日新要。老陆又找翟日新。日新不在家,老翟也去收拾庄稼了。老陆在大门上狠踹几脚,去街市四处寻觅。寻了半日,没寻见翟日新,反倒处处被人取笑,拦住他询问采芹几时定的亲,婚期又在何时。老陆老脸丢尽,唾面自干,愤怒回到家,却见朱先生坐在院子里,正自悠闲地吸洋烟。朱先生来一会儿了,采芹不许他进屋,只肯给把竹椅,让他坐到靠近大门的椿树下。她本来大门也不许进,朱先生说是为着日新来的,不让进保准她后悔,她才将信将疑退了步。

朱先生此次来不是提亲,而是做媒。今日辰时,日新登门拜见,先讲了宋及物有意竞买亨昌窑之事,又期期艾艾提出不情之请,求借两千串钱。朱先生已听老陈讲了街上的传闻,问他是不是要还陆采芹。日新赧然称是。朱先生感慨起来,说他从未见过这般直率热烈的女子,满街庸人都说她疯,他老人家却甚喜欢,原本还想着为义民提提亲,把她娶过门做儿媳妇。

“如今看来,她眼中的人是你呀。”朱先生说,“你是怎么想的?可愿娶她?”

日新苦笑。他家是外来户,到神垕七八年,仍被人另眼看待。前妻跟了他,也受连累,时不时被轻薄捉弄。倘若发怒,对方反而惊诧,怪他们心眼小,一个玩笑都开不得。日新前妻心眼的确不大,时常气得抹眼泪。如今日新债台高筑,自不会有别的女人看上他,要谈婚娶,唯有采芹最合适。她是神垕土著,也泼辣,不会被“玩笑”所伤,更不在乎他有钱没钱。但让日新求亲,他却羞于开口。他是丧妻的鳏夫,采芹则是未出门的闺女,不说她爹不会答应,自己都觉难为情。朱先生听他讲罢,不以为然。

“人生短短,转眼就老死了,有喜爱的,便要抓紧。”朱先生说,“何苦自设牢笼,跟自己过不去?”

日新叹息:“我也想这般洒脱,只是人穷志短,又不是本地人家,不由得不多思量。”

“穷是以前,以后跟我做事,不愁富贵。你上次婚姻未能克终,可知天意是要你娶采芹。至于不是本地人,又有什么关系?我也不是本地人,一样在这里风光。”朱先生说,“你若一定心虚,也好办,认到我身上,做我干儿便是。在神垕镇,没人不给我三分薄面,你也无须再自卑。”

日新忙说:“这怎么敢当?”

“没什么不敢当。男儿处世,当有几分傲气,莫说是我朱某干儿,便是皇帝的驸马,王公的金兰,也是做得的。”

采芹听朱先生讲明来意,不胜之喜,立即拽了他衣袖往上房请,怪他不早讲,早讲先给他打碗鸡蛋茶,好好款待。老陆横到两人前头。

“你既然是他干爹了,很好,先把那一千五百零一两银子还给我。”

“聘礼我出,婚娶花销也算在我头上,但这笔账却要他自己还。”朱先生说,“日新跟了我,想不赚钱都难,担保一年之内,连本带利还给你,以后你只消坐享清福。”

采芹眼都笑眯了:“就是就是……”

“就是个屁!”老陆大喝,转向朱先生,“你少跟我鬼扯,要么还钱,要么滚蛋,想跟我结亲,先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东西!”

朱先生目露凶光,怒视老陆。老陆昂然不惧,怒目以对。朱先生倏然笑起来:“老陆,这样是不行的,长辈只能做长辈的事,管多了便是犯贱。这么大年纪了,何苦呢?”

两个老头儿不欢而散。日新在朱宅等候,得知不果,自嘲苦笑:“我还是先筹钱还他吧。”朱先生说:“不能还。”日新问其缘故。朱先生说:“你把钱还给他,他遂了愿,便把你拒之门外,不使你和采芹相见,你就半点机会也没有了。你不还他,他反而主动找你,也会逼采芹向你讨要。你再见机行事,把生米煮成熟饭,陆老头想不答应,也不能了。等你与采芹成了亲,再挣个百万身家,都送与他,偿还他便了。”日新默然。朱先生看他犹豫,又说:“大丈夫行事端看结果,拘泥小节,难成大器。你自己思量吧。”

老陈匆匆走进来,瞟一眼日新,对朱先生说:“听外头人讲,程老板的坟被掘了,不知真假。”

朱先生大惊,立即赶往程老板的坟地。程家祖坟原是山腰一块梯田,被程家看中,买下来做了坟场。这块地甚有讲究:背后山岭拱抱,犹如罗圈椅的靠背;前方则视野开阔,据此远眺,神垕形势一览无余。神垕镇原本是两个寨子,隔河相望,后来工商日益繁荣,丁口滋繁,外地人亦纷纷来此落户,居民遂溢出寨垣,在周边铺展开来。驺虞河从两寨之间曲折而过,犹如玉带分开阴阳,自山上俯瞰,整个镇区恰如太极的图案。朱先生赶到时,坟场已围了许多看客,程太太哭倒在地,两位少爷亦皆捶胸号泣。墓室是青砖拱券,上封黄土,左首边掘开一个洞穴,黑黝黝地通往下面的棺椁。朱先生头晕如旋,几欲栽倒,捉住大少爷令声的臂膀定了定神,叫他去无量寺请和尚来做法事,再请三班响器,九抬炮铳,杀杀邪气;又派人去找泥水匠,尽速把掘口补上。

半个时辰后,宋及物携带香果纸钱赶过来,翟日进扛一匹纸马跟随其后。工匠已开始封堵掘口。宋及物从旁边走过,驻足看了几眼,过来向程太太和朱先生致意,尔后摆起香果,向坟拜了几拜,将纸钱和纸马焚化。程太太看那纸灰飞扬,又复大哭。朱先生叫程家媳妇把老太太送回家去,以免过悲伤身。他与程家两兄弟和宋及物并肩而立,监看工匠补洞。和尚和响器班也都到了,在坟前列起阵仗,预备开场。朱先生问宋及物:“宋老板,你可知这是谁干的?”

宋及物神色迟疑:“不知。”

朱先生面无表情,回视程家兄弟。“你们父亲生前积德行善,从不曾与人结怨,身死之后,却被鼠辈如此糟蹋!此仇不共戴天,不可不报,你二人须铭刻在心,旦夕毋忘!”一家响器班准备停当,唢呐遽然奏起,声调高亢而悲凉。程家兄弟望坟切齿,泪如雨下。

宋及物站了一会儿,先行离去。黄昏时分,宋及物草草扒几口饭,在院里来回踱步。已过秋分,天气仍然燥热,几只青蝉在邻家泡桐上叫得声嘶力竭,令人心烦。宅门虚掩,被人吱呀推开,回首望去,是朱先生。宋及物蓦然一慌,旋即又复平静,似乎是怕他来,但又知他定会来,真的来了,也便认了。他注视朱先生一步步走近。

“你莫不是猜疑我?”他说。

“你不至如此下作,但你一定知晓是谁。”朱先生负手而立,打量眼前那株木槿树。木槿虽在花期,奈何朝开暮谢,此时天色向晚,紫色花瓣已纷纷枯萎了。“程老板没有仇人,遗体也完好无损,可知盗墓贼是图财。神垕历来没有厚葬的规矩,也从未发生过盗墓之事,这人却来盗程老板的墓,显是认准里头有值钱的物事。程老板生前送我一只宋钧,十分贵重,此事人人皆知,但却只有一人知道我把它陪葬了。”回顾宋及物,“——便是你宋老板!倘若还有别人知晓,也定是从你这里走漏的风声。”

宋及物神情黯然,缄默不语。朱先生说:“我朱某为人,宋老板是知道的,快意恩仇,睚眦必报。这人我定要找出来。宋老板最好告诉我,否则便是与我朱某为敌,从此割袍断义,反目成仇。”

宋及物面现为难之色:“我确是怀疑一个人,但不知究竟,不敢妄猜。”

“谁?”

“我不能讲。”

朱先生冷笑:“很好,很义气,朱某佩服!”扭头便走。走到宅门处,又复回头,“听说你要买杨家的亨昌窑,本来念着多年交情,想成全你。如今既已情断义绝,我劝你最好罢手,敢与我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日新未去坟场围观。那只香炉尚在他屋里,须得送还采芹,以免被老陆发觉,追索起来,告自己盗窃。他将香炉裹起,提到陆家,却见大门紧闭,门鼻上挂着半锈的老锁。日新在门外逡巡片刻,郁郁而返。少顷,老翟亦负篓归来。他今日又是白忙,一枚钧片也未挖到。他将荆篓和䦆头丢到院角,嘟嘟囔囔地发牢骚。往日挖片者甚少,不过六七个老头儿,今日忽然冒出来许多,镇外野地里到处都是。老翟觉得这些人好没来由,平白无故抢他的生意。日新苦笑。定是采芹拿了那许多银子为自己还账,他们以为是她家挖片所得,于是纷纷入行了。

晚饭后,日新去朱宅探望。程老板坟墓遭劫,干爹心情定然不佳,于情于理都该陪在身侧,谈谈天宽解一二,最好再小酌几杯,微醺忘忧。朱先生在书房写字,旁边果然有酒:两瓶三绝,两只建碗,一只碗内斟满了酒,另一只空着。朱先生刚写完一幅字,宣纸上墨走龙蛇,日新侧身观看,是一首诗:

重义轻生轵下客

白虹贯日去不归

片心惆怅清平世

韩市无人问布衣

观其诗中用典,应是战国聂政刺韩的故事。日新虽不精于文史,但其事发生于本土,州中妇孺无不知之,日新看到“轵下客”“白虹贯日”与“韩市”,便是猜也能猜到了。朱先生将狼毫放到珊瑚笔架上,问他所来何事。日新说有些开窑的杂项,来向干爹请示。朱先生说:“你是总办,自己做主便是,无须问我。”日新应诺,捧起酒瓶,要往那只空碗里倒。朱先生伸手将碗遮住:“你若吃酒,再去拿只碗来。”日新讶异:“这不是有两只么?”朱先生指指那只盛酒的碗:“这是程老板的。”复指一下空碗,“这是我的。”日新遂去取来一只,仍要为朱先生斟上。朱先生又遮住碗,叫日新只管自己吃。日新说:“酒通神明,程老板在天之灵,也是要与干爹对酌几杯的。”朱先生一笑:“你非程老板,焉知程老板的心思?”日新说:“‘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嘛,好朋友在一起,没有不吃酒的。”朱先生将碗倒扣在桌上:“理是这个理,但你毕竟不是程老板。”

朱先生言及此,心下不觉怃然。复仇之前不饮酒,是朱先生的规矩。当年在白莲教,他们四方转战,日夜紧张,唯一的乐事便是饮酒。朱先生与几位好友酒量尤大,同袍分送绰号“酒江”“酒河”“酒湖”“酒海”,朱先生为酒河。后来教中出了叛徒,官兵夤夜突袭,全军覆没。三位好友殊死而战,保护朱先生突出重围,他们却相继丧命于兵刃之下。朱先生遂立重誓,不杀叛徒,不复饮酒。之后果然滴酒不沾,追踪三年,终于找到叛徒,手刃于街市,取其首级而去。此事至为隐秘,唯于一次酒后与程老板说过,如今程老板已经作古,世上便再无人知了。

日新见朱先生执意不吃,有些进退为难。朱先生示意他自便。老陈推门而入,在朱先生耳边低语几句。朱先生点点头,对日新说:“我这边还有些事,不留你了,这些酒你拿回去,吃了好睡。”

朱先生并无悲戚之色,令日新稍感意外,相形之下,反倒是自己矫情了。他携酒而归,看到那只香炉,心下又复不安,寻思须尽快退还,免得夜长梦多。遂趁更鼓未深,再次去找采芹。这回他带了一瓶未开封的三绝酒,以备撞见老陆,讨好之用。陆家大门仍然反锁,从门缝窥探,不见人迹,亦不见灯火,只有月光寂寂,洒满庭院。日新心中纳闷,不知他们父女去了哪里,只得怏然而回。

采芹就在她的房间里。

采芹的房间与邻舍无异,一色的坯墙灰瓦,窄门狭牖,但其坚牢却非邻舍可比。盖因采芹是野丫头,不服管教,时常惹得老陆光火,将她囚禁房中。采芹不甘约束,不是卸门,便是砸窗。老陆遂将窗子加固,嵌以铁条;又换掉门墩,将门轴包死,复以厚石板替代门槛。禁闭之前,再搜索房间,将斧凿之类拿走。采芹再是折腾,也难以遁逃,只好在房间里摔打东西,或倒头睡觉。

日新来时,采芹便在睡梦之中。她梦见百花开了又谢,飞鸟来了又去,日头升了又落,日新却在远处总也不过来。他既然不过来,她过去好了,可她走来走去,日新就在前头,却总也走不到他身边。她不信这是真的,真的日新怎会这般冷漠?此时定是在梦中!一念及此,她果然醒过来,顿时如释重负,心生喜悦。四更的梆子和远方的狗吠依稀可闻,月亮已偏西,她的窗子隐在阴影里,隔着油纸看见外头一片朦胧的白光。采芹听到腹中雷鸣。从晌午关到现在,已经六七个时辰,胃肠早已空了。她捶门喊爹,饿死了,要吃的。叫喊多时,上房屋寂然无应。采芹怒了,不给吃喝,是要饿死自己么?她发狂尖叫。四邻都被吵醒,无不咒骂她该死,老陆却仍无声息。采芹恨得要放火烧屋,忽然想起柜中还有未吃完的馃子,急忙摸黑翻出来。馃子不多,好在糖稀饱满,吃到肚里亦可顶饥。饿意减退,怒气也便消息,采芹不再抱怨是她爹绝情,毕竟晌午吵架时,她的话也太难听。晌午朱先生走后,她也负气要走,被她爹拦住,硬是拖入房间,关了禁闭。采芹反抗不过,大骂她爹不讲理,自己可以跟寡妇鬼混,却不许她正经跟人好。老陆大怒,抄起一根棒槌便要开门。采芹知晓没好果子吃,赶紧从里头将门反闩。老陆被挡在门外,咆哮如雷,复将门反锁上,气哼哼地出去了。

他定要气死了!采芹想。她在黑暗中做个鬼脸,嘻嘻一笑,横到床上想起心事,想着想着,便又睡着了。再次饿醒时,天光已大亮。门仍反锁着,叫几声爹,依然没有回音。采芹犯起嘀咕:不会真气死了吧?再喊几声,仍无反应,不禁心生恐慌,嗓门也尖厉了起来。

日新再次来还香炉,看到大门犹自挂锁,颇感沮丧。正待走,忽听采芹在院内尖叫,似是发生了不测,急忙逾墙而入。院墙一人多高,由旧匣钵与碎石混砌而成,旁边生长一棵半粗的槐树,日新以树借力,轻松翻越过去。上房反锁,采芹的厢房亦反锁着,日新不明所以,隔门向采芹询问缘故。采芹方知父亲一直不在,愈发惊惶起来。除去开封卖片,老陆从不在外过夜,如今彻夜未归,定然是发生了意外。她叫日新找东西把锁砸开。日新在院中寻觅,未有趁手之物,见东厢房不曾上锁,便信手推门而入。厢房里盘有一座灶台,钧盘、高岭土、匣钵、镟刀之类做瓷的物事一应俱全,俨然是个小作坊。神垕作坊甚多,在家做好瓷坯,拿到窑场去搭烧。老陆开作坊并不足奇,只是日新却不知他有这个营生,采芹也从未讲过。他寻到一柄锤子,砸开采芹的锁。采芹先跑进灶房,舀一瓢水狂饮而尽,又从陶盆抓起一只馒头。院墙下堆有一排匣钵,她跳上匣钵,将馒头咬在嘴里,手攀墙头跃身而过。日新把香炉放进她屋里,慢了这么一会儿,赶出来时,她已不见了。

日新茫然搔首,莫名其妙,自去忙活开窑的事。北寨有个匠师与东家闹翻,辞工不干了,日新要登门拜访,将其聘为己用;顺路再拜会骡帮老板,洽谈合作事宜。采芹还账的事仍在镇里发酵,日新穿街过巷,总觉打招呼的都不怀好意,刻意拣人少地方走。躲躲闪闪来到望嵩门,却撞上了采芹。采芹跑得满头汗,问日新可曾见到她爹,她找遍了南寨,迄未找到。日新摇头,心说阿弥陀佛,可不要让我遇见他!采芹与他并肩而行,走出望嵩门。再往前是驺虞桥,桥两边会聚了许多候工的脚力。日新不欲和采芹同行,却不好甩开她,有如芒刺在背。两人踏上驺虞桥,忽闻对岸一片喧嚷,一大群人从北寨簇拥而出。当前一人鸣锣开道;身后一人则被绳索捆缚,脖颈悬挂一块硕大的木牌,上书两行字,距离太远,看不清写的什么;其后是一大群压阵和围观的人。看那阵仗,是在游街示众。桥上桥下的人都往那边张望。采芹眼尖,认出被捆那人竟是她爹,大惊失色,飞也似的狂奔过去。

日新亦觉惊诧,犹豫少时,也跟了上去。一个中年汉子手牵绳索,走几步便踹老陆一脚。那汉子方脸圆鼻,大腹便便,乃是已故地保张恩荣的胞弟张恩光;身后跟随的一大群青壮,皆是他族中子弟。采芹冲上前,从张恩光手中抢过绳索。日新尾随而至,看清牌子上的字:“无耻淫贼,天打雷劈”,愈发讶异。采芹将她爹护到身后:“王八蛋!光天化日欺负人,知有王法么?”

张恩光冷笑:“嘿,采芹姑娘还知有王法,了不起。那你问问你爹,侵门踏户奸污寡妇,坏人贞节毁人清白,可否犯了王法?”

采芹愕然,回望她爹,见其鼻青脸肿,满身污秽,衣衫也撕扯得不成样子,想必是遭受了毒打。依老陆的脾性,倘若无辜,打死也不服软,然而他却垂头低眉,一语不发,可知没有冤枉。他昨日锁起采芹,复去找日新算账,找了几番都没找到,怀恨去镇外挖片。黄昏时分回到镇内,烦恼不解,遂去酒肆吃酒。吃到半醺,旁边来了一个汉子,与老陆打招呼。老陆与他不甚熟识,只知与相好寡妇的儿子同在一家窑场做工。那汉子人头甚是活络,酒肆里不少人与他寒暄。有一人问:“你今夜不是看火么?怎么跑来吃酒?”汉子说:“今日乏得很,不想干,跟阿喜换了工,过来吃两碗酒,回家睡觉去。”那人说:“凭你这酒性,一吃起来,两碗哪里打得住,吃醉了酒,明日又要旷工,总办又该收拾你了。”汉子说:“无妨无妨,跟阿喜讲好了,明日前晌还让他顶工,后晌去便可。”阿喜便是寡妇的儿子。老陆本来要走,听了这番话,又稳稳坐住,一直耗到酒肆打烊,才结账离去。二更的梆子已经响起,街巷里人迹渐稀,老陆一路前瞻后顾,鬼鬼祟祟来到寡妇门外。这一晚他就睡在了寡妇家。他本欲在拂晓前离去,以免招人耳目。不料才到四鼓,大门忽然被人擂响,一群人在外间嚷叫捉贼,叫得最凶的,正是张恩光。

那寡妇是张恩光的二嫂。数日之内,先是大哥溺死,二嫂又曝奸情,连番不幸令张恩光悲愤莫名,将老陆往死里打。同来捉奸的多是本族青壮,下手亦不留情,大家合围痛殴,须臾便将老陆打走了半条命。内中有人胆小,恐闹出人命,极力劝止。张恩光怒火难消,将老陆捆起来,丢入粪坑,派人去请寨主、闾长和宗族长老,敦求公断。铁证如山,族中长老无不痛心疾首,寨主和闾长亦无计为老陆转圜,遂公议拟了入室强奸的罪名,押送州衙处置。老陆俯首认罪。张恩光不解恨,必欲游街示众,先将他羞辱个够,再送州衙不迟。

采芹目睹父亲凄惨之状,既是心疼,又复心恨。她爹与寡妇已纠缠多年。寡妇是外地人士,随丈夫来神垕做工。她丈夫与老陆略有交情,后来丈夫病死,孤儿寡母生活艰难,幸得老陆照应,方可勉强度日。老陆鳏居已久,寡妇亦有意托付余生,两人遂通了男女之好。不料采芹得知,却如捅了她的马蜂窝,作死反对,闹得不可开交,乃至宣称她娘便是老陆与寡妇合谋害死的,要去官府告发。老陆稍予惩罚,她便离家出走,镇夜不归。老陆犹如活在噩梦中,只好与寡妇断了私情。寡妇无奈,恰有人做媒,张地保的二弟死了老婆,意欲续弦,虽说他患有痨疾,但为人忠厚,家中也有权势,可保她母子安生。寡妇觉着不错,便嫁了过去。不虞入门一年多,张老二也病死了。寡妇再寡,无比恓惶。老陆不忘旧情,趁机又凑了上去。只是如今不同以往,寡妇虽寡,却是张家的人,事关门风,不容她与老陆私通。两人只得偷偷摸摸来往,犹如做贼一般。他们的好事并未逃过坊邻眼睛,只是坊邻厚道,悯其鳏寡有情,且讨厌张地保的为人,因此并不传扬。神垕乃繁华之地,也是声利场与是非乡,市井间偷情之事并不稀罕,似这般老树生花的公案,又没什么噱头,委实无人在意。这日凌晨,张恩光正睡得熟,几位族中少年忽然喧嚷而来,声称有人看见陆秉宪进了二嫂家,叫三哥赶紧去捉奸。张恩光火冒三丈,大恨老陆与二嫂过分,竟在大哥丧期闹出这等丑闻,遂率诸人攘臂而往。他扯开采芹,示意众人继续押老陆游街。采芹当胸捶他一拳。

“滚开!”采芹大叫,“我爹是鳏夫,那女人是寡妇,男情女愿,关你们屁事?把我爹打成这样,我要去官府告你们!”

张恩光哂笑:“赶紧去告,莫在这里挡路,否则把你也捆了,陪你爹游街。”

张恩光说罢,招呼众人动手。众人一拥而上。日新急忙上前阻拦。采芹是姑娘家,张恩光不便动粗,多事冒出个翟日新,张三哥便不客气了。日新已豁出去挨打,并不与对方厮斗,只是拢起胳膊,护持采芹与老陆。采芹本要拼命,但见她爹一副将死之状,怕是撑不了几拳,遂与日新一起将他护定。张家人围殴正酣,忽听一声断喝,回头望去,却是朱先生匆匆赶来。

朱先生果然有面儿,喊了声住手,众人便不再打了。朱先生负手而立,打量老陆,见其血污遍布,奄奄一息,浑身上下仍有刺鼻的粪溺气息,腌臜之状令人欲呕。他喟然一叹,回视张恩光:“老陆诚然不对,打成这样,也嫌过了。那女人不是你二哥的发妻,与你二哥也无一男半女,不过是个外人,既然守不住,便由她去吧。你们恼恨,情有可原,这一顿打也够饱,该消气了,倘若闹出人命,恐怕不好收拾。张大哥新丧,大家都正悲痛,莫再多事了吧。”

张恩光没好气:“这是我们家事,朱先生就别管了……”

一语未了,有人飞奔而至,传报噩耗:张二嫂上吊了。张恩光大惊,顾不上眼前纷争,回身便走。其他人众听闻真个闹出人命,皆感不安,都悄悄散去了。朱先生叫采芹借步说话,将她带到街边僻静处:“事情闹成这样,委实难看。那寡妇倘若死了,这事还没完,你爹恐怕也难善终。如若寡妇没死,于今之计,最好是叫你爹趁势娶了她,否则你两家以后在神垕都无法做人。你意如何?”

采芹咬着嘴唇闷了片刻:“好吧,只要她没死,就随他们,我大不了离家自己过。只是不知张家答不答应。”

“你同意就好,别的事你莫管,我去跟他们磨。”朱先生说,“你快与日新把你爹扶回去,请个先生给瞧瞧。”

老陆之前被人殴打羞辱,犹如一具行尸,此时松懈下来,顿如烂泥般软瘫,再也不能走路了。日新将他背回家,与采芹一起为他擦洗更衣。大夫诊过,说是断了几根肋骨,但不致命,歇三五个月便好。老陆老脸丢尽,躺在床上默不作声,脸颊却愈发瘀肿起来。采芹走出房间,眼泪簌簌落个不停。

“他一定怪我,若不是我捣乱,他们成了,也不会有今日这事。”她呆了片晌,又说,“可我就是不想要后娘,现在也不想要。”

日新说:“那寡妇看上去蛮和善的,你怎的那么倔?”

采芹冷笑:“知人知面不知心,恶毒后娘的故事还少么?她一进门,我爹指定被她蛊惑,把她儿子当宝贝疙瘩,不再喜欢我。芝麻叶,黄撅撅,有后娘就有后爹,我只等着受虐待了。”她抹抹泪,“罢了,我走就是,只愿那女人别死,死了我爹还得赔命。”

日新握住她的手。采芹任由他握,把头抵在他肩上,蹭去脸上的泪渍。正午时分,朱先生施施然走来。寡妇抢救及时,好险没死。他与张家周旋良久,张家终于同意放寡妇出门,唯有一个条件:寡妇可以走,家产不能动,一针一线俱属张家,毋得带离。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朱先生说,“采芹,你与日新这就把她接过来。”

日新应诺,拉起采芹便走。他们依照朱先生交代,先去雇了一顶红呢软轿,又买来许多鞭炮,沿路燃放。朱先生已遣人请了一名媒婆,一班响器,在寡妇家候着。寡妇已在媒婆张罗下换了装,于是响器前导,媒婆引轿,不尴不尬地送到陆家来。陆家宅门和院内已然悬红挂彩,老陈正指挥人布置花堂,男男女女鱼贯而入,顷刻便已齐备。老陆亦在热心坊邻敦劝下,换上一件不甚合身的婚服,准备好与寡妇合卺。这是朱先生的主意:张家受此大辱,难保不会变卦,须得立即把婚事办了,做成夫妻之实,张家便莫得借口。婚礼所需花红什物,街上红事店里俱有售卖,采办不难;老陆二人的婚服,则是裁缝店里的样装,多给些钱,也拿得出来。然则当机立断,雷厉风行,快刀斩乱麻地办好一切,却非寻常人可为,令日新对干爹平添几分敬意。日晡之后,寨主与闾长亦受朱先生之邀,前来为这对白头新人做见证。老陆伤重,不能拜堂,寨主和闾长悯其不易,许其便宜行事,叫他坐在罗圈椅上,简简单单地成了礼。

老陆何曾想一桩天大的丑事,竟有如此结局,诚所谓峰回路转,这顿打似乎也挨得值。次日上午,采芹收拾起自己东西,打了几个包袱。老陆睃见,把她唤过来,问她又耍哪一出。采芹说要搬走,给他新娘子腾地方。老陆说:“你搬到哪里去?”采芹愣了片刻,眼泪一颗颗溢出来。

“我去睡寨门楼,要么去关爷庙,再不然剃了头发,找个寺院当尼姑,横竖不打扰你们,”她说,“你放心好了。”

老陆板起脸:“胡闹!我看你是想去翟日新家,瞎找理由!”

采芹说:“你又不许我跟他好,我若去了,还不把你气死?我再不好,也不愿你死。”

老陆捉住她手腕,拉她坐到床头:“你跟爹讲讲,这姓翟的有什么好,叫你这么死心塌地?”

采芹听爹爹这话,似有商量的余地,顿时想笑,笑容在嘴角一闪,又憋住了:“我也不知他有什么好,只知他愿为我挨打。”她望向爹爹——老陆脸上涂了药,青一块紫一块黑一块白一块,滑稽而又难看,“他也愿为你挨打。”

老陆哭笑不得:“就这?”

“这还不够吗?”

“那你嫁给盾牌好了,盾牌更扛打。”

“盾牌会走路么?你挨打时盾牌会跑去救你么?”

老陆哑了一下,“总之荒唐!”

老陆终究同意了采芹与日新的婚事。朱先生替代翟父,为日新里外张罗。朱太太和两个儿子都去了开封,房舍空着也是空着,朱先生叫陈婶把义民那间房子收拾出来,给日新做婚房。老陆伤重,有时还会咳出一点血,休养多日仍无好转,也望采芹和日新尽快完婚,冲一冲喜。于是三媒六聘如流水般走过,就近择一个吉日,热热闹闹把婚事办了。

婚礼前一日,朱义民忽然骑马返回。他打量张灯结彩的宅院,郁郁若失,及见他的房子被日新占用,脸色顿变,闷了片时,也便无所谓了。朱先生看到他,眉头蹙起来,问他回来做甚。义民一向惧怕朱先生,讪然垂头,说他听闻日新大喜,特地赶回来致贺。朱先生说:“你与日新亲密么?”义民说:“不亲密,这不成我干哥了么,一家人了,总得表个心意。”朱先生说:“什么一家人?你是你,他是他,休要纠扯。”扫义民一眼,“既然回来了,就帮忙做些事,明日婚礼一毕,马上回开封去。”义民说:“知道了。”朱先生要走,又复告诫:“不得作怪,敢胡闹,仔细你的皮!”义民不语,欠身让朱先生过去。

义民不速而至,令日新倍感警惕。翟父和日进亦觉别扭,做事不由得拘束起来。忙至二鼓,各色物事已大体齐备,不齐的明日仍有时间张罗。日进催日新去睡,明天是大喜之日,需养足精神。义民在宅院里晃来晃去,东摸一下西踢一脚,看什么都不顺眼。他窥伺日新进了新房,潜入酒室偷出两瓶三绝酒,去敲日新的门。日新将他让入新房。义民打量房间。他的物事已尽数清走,桌椅、箱柜、妆台、绣屏和彩灯都是新置办的,唯花梨架子床尚在,床上用具亦置换一新,铺了簇新的鸳鸯被,张挂起顺店镇云霓阁的锦帷罗帐,床头又悬吊两只应景的同心结。日新鸠占鹊巢,心不自安,请义民落座。义民听若无闻,只管打量房间,看罢多时,取出一包红包递与日新。

“恭喜你呀,日新兄,住了我的房子,娶了我的女人,还抢了我的爹。你倒是给我留一样呀。”义民说着,打开一瓶酒,在鼻下嗅嗅,倒满两只斗笠碗,“来吧,吃一碗,恭贺你新婚吉祥,早生贵子。”

日新听他满嘴挑衅之词,心生不悦,以明日尚须早起为由,婉拒了他的酒。义民也不勉强,自顾自吃起来,一碗吃罢又倒一碗,须臾已将一瓶吃完。日新意欲叫人去请干爹。义民看出他的心思,嘿嘿一笑:“你莫怕,我回来是真心贺喜,绝不生事。等这两瓶酒吃完,我便会走。”日新赔笑:“说哪里话,你我已是兄弟,彼此一家,你能回来,我满心欢喜,怎么会怕?”义民嗤地笑起来。

“你可真是假惺惺,采芹知晓你这般虚伪,一定失望。”义民说,“我只知你以前讨厌我,但不知有多讨厌,现在算是知道了,我现在有多讨厌你,你以前便有多讨厌我。”

日新的笑容僵在脸上,不虞义民竟于此时揭发旧怨。义民生性顽劣,是镇上著名恶少年,到处惹是生非,不在话下。但他不会只拣一人惹,惹过也就罢了,只消不与他计较,他也懒得反复寻衅。唯有采芹是例外,每次遇见采芹,定要穷追猛打。义民比采芹大两岁,身躯却高大许多,采芹不是对手,几番吃亏,便以走为上,再碰见义民,立即撒腿而逃。她跑得快,义民跑更快,追上之后,先要戏弄一番,一只手捉住采芹辫子,做挥缰跃马状,另一手抽打她脑壳,口呼“驾、驾”。采芹回身与他扭打,义民便将她按倒在地,骑在她身上,左右开弓抽她耳光。采芹的肌肤宛如荣盛窑的上色细瓷,白得闪眼,义民抽打数下,两颊便涨起一片桃红,几欲出血。义民这才丢下她扬长而去。采芹脾气倔,受欺负并不对老陆讲。街坊们看到,虽觉义民过分,但他是有名的鬼见愁,不能招惹,采芹则是挨打不亏的疯丫头,因此都懒得管,只说是顽童厮打,理他做甚。翟日新初来乍到,有一回上街闲逛,遇见义民欺负采芹。他认出义民便是那日与自己对打的少年,采芹则是无惧与舅舅对打的丫头,此时狗咬狗,颇有些幸灾乐祸。但观义民下手甚重,周围看客却无一阻拦,便觉欺人太甚,上前将义民拖开。义民也认出他,将那日未撒完的气加倍发作,丢下采芹直扑日新。日新已知他是朱总办的公子,不敢还手,只是狼狈招架。采芹趁机反攻,揪住义民的辫子发狠一扯,将他拖翻在地。义民暴怒,挥拳痛击采芹,打得她鼻血迸流。采芹那时才十一二岁,个头又复瘦小,顽抗盛怒之中的义民,譬如狸猫之搏恶犬,须臾遍体鳞伤。日新不忍她被如此欺凌,亦不敢得罪恶少,遂上前将她护住,替她挨打。义民的哥哥义夫恰好路过,喝住义民,将他赶回家去。采芹的鼻血淋漓流到裤子上,她仰起头,捏紧鼻孔,责问日新为何不还手。日新说:“他家有钱有势,惹不起。”

采芹斜着眼睛看他:“你真窝囊!他家再是有钱有势,他也只有一条命。”

日新羞愧而去。后来他又遭遇过几次追打,周围依然只有看客,无人拦阻。他开过一个仗义的头,若不继续,似乎说不过去,之前那次仗义亦将沦为笑话,于是仍旧上前。采芹知他不敢与义民对打,一脱围便逃之夭夭,日新则招架着义民的攻打,向荣盛窑或朱先生家的方向退却。日新来神垕吃饱了饭,身体结实起来,义民比他小几岁,再是凶猛,也伤不了他。如是几次,义民便与日新结了仇,时常到窑场找碴,冷不防抽他一耳光,或从背后踹他个狗吃屎。日新饱受羞辱,悲愤不已,欲豁出去还击,终归不甚气壮,工友一劝,也就忍恨作罢了。

义民打采芹的癖好持续到四年之后。彼时采芹已是十五六岁大姑娘,义民再次撒野,她拔出一把刀子,朝他两腿各刺一刀。义民长号倒地。采芹又拽起他的辫子,割下半截,丢进旁边铁匠铺的火炉里。义民伤愈之后,无颜见人,跟随哥哥去钧州城做生意,两年之后方才归来。他仍未放过采芹,但却不复追打采芹,改而追打为她做媒的三姑六婆。采芹虽说疯野,却也不是无人愿娶,朱义民不在的两年多,曾有好几个媒婆上门说亲。采芹挑三拣四,一个也看不上。媒婆早已不满,背地里骂她不识好歹,此时朱义民又来搅乱,便再也无人登门做媒了。

“结果却便宜了你。”朱义民对日新说。他叹了口气,似有无限惆怅,将最后一点酒倒入碗中。“我以前总是打她,在你们眼里,是我品行低劣,恶意欺凌。其实不然,我打她,是因我喜爱她,越是喜爱,便愈要打,下手也愈重,你们只看见我打她,却不知我是在爱慕她。有一回,我骑在她身上,打她耳光,看她在身下挣扎,竟然泄精了。”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而后苦笑,仰头将酒吃完。

“我也不知为何与你讲这些,大概是要惹你不开心吧。但我思想,你也不该不开心,我的东西都让你拿走了,住我的房,睡我的床,尻我的女人。”他已有醉意,扶桌起身,两眼迷离望向日新,见他脸色如铁,扑哧一笑,“我醉了,说胡话呢,你莫在意。万勿向你干爹告状,他会剥了我的皮。睡吧,睡吧。”摇摇晃晃地走了。

日新在椅子上坐了一夜。次日,朱宅上下热闹忙碌。因是朱先生做主人,镇上人物皆来致贺,加上数十名帮手打杂的街坊,将宅院挤得水泄不通。朱义民一天都未见人,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黄昏时分,翟日新出发迎亲,三班鼓吹开道,一路鞭炮不绝。采芹已装束停当,穿戴霞帔凤冠,脚踩元宝鞋,在二娘扶持下僵硬地走出来。她未缠足,有一双大脚板,特意定做的大号元宝鞋,走起路仍然要跌跤。按规矩,新娘上轿前应当哭一哭,以表对娘家之不舍。二娘鼓励采芹哭几声,采芹试着哭,张开嘴巴啊一声,却发出咯咯的笑。如是再三,索性不哭了。二娘无奈,只好扶她上轿,打发她走。一时乐声鼎沸,鞭炮喧天,将新娘接入朱宅。在上房拜堂时,日新与采芹交拜,瞥见朱义民夹在人群当中,面无表情地观看。拜堂之后,大宴宾客。奉仪致贺的人太多,宅院里只堪坐下头面人物和两家亲友,其他人等只好坐到外头,桌席连绵铺张了半条街。新娘送入洞房,新郎则沿桌敬酒。日新担忧朱义民趁机去洞房胡闹,一直心神不宁,有意叫哥哥去看护,又怕惹人笑话。朱先生因故不吃酒,一些宾客便觉不能尽兴,必令日新代饮。日新酒量虽可,一桌桌下来,亦不免吃紧。日进看见弟弟作难,上前分担,方替日新解了围。敬完院里的贵宾,去敬街上的客人。日新持壶欲出,却见义民从马厩那边走来,牵马跨出宅院,径自离去了。

宋及物也为日新的婚礼出了力,进出朱宅指点诸事,还封了一两银子做贺仪。日新是他女婿的胞弟,他来撺忙顺理成章。然而宋大师之意,却不在撺忙。他无意与朱先生为敌,奈何朱先生不肯放过他。朱先生警告他不得打亨昌窑的主意,可放眼神垕,有意出卖且最合心意的窑场,唯有这个亨昌窑。宋及物心存侥幸,以为朱先生几十年的交情,不会不讲情面,继续找杨老板谈收买。白天刚谈过,晚上院子里便丢进一只血淋淋的猪头。宋及物方知朱先生是作真的,将猪头卤了,叫日进给朱先生送过去。他思虑多日,决定与朱先生合伙,一起盘下亨昌窑。在朱宅撺忙时,他找个机会,向朱先生讲了他的主意。

“你经营的本领我没有,我烧瓷的本领你没有,咱们斗则两害,合则两利。”他说,“所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我兄弟联手,共同发财,如何?”

朱先生说:“大喜之日,不谈这些。”起身去招呼客人。

宋及物讨个没趣。婚礼过后,他又去找朱先生。朱先生丢出一句话:“只需说出盗墓贼的名字,一切好谈。”宋及物默然而退。宋大师退场,杨老板没了筹码,态度大变,对朱先生由倨而恭,先前是爱买不买,如今则是低声下气。朱先生吊了他两个月。杨老板连番减价,前后削去一千两银子,朱先生仍不松口。杨老板急需钱用,求朱先生给个薄面,手下留情。

“你这窑场年数已久,我若盘下,需费大工夫修整,钱不见得少花。不如另卜善地,新建一个,爽爽亮亮地开张。”朱先生说,“二手的东西,终归犯硌硬。”

“您老既然无意,还请高抬贵手,莫要阻拦人家宋老板呀。”

朱先生呵呵一笑:“宋老板买与不买,是他的事,与我何干?”

杨老板商谈无果,怀恨而去。下元之后,接连下了两场雪,一场比一场大,将镇里的老房压坏许多。天气骤寒,落雪冻结不化,镇子与群山皆如覆盖了一层坚厚的棉花。这日晚饭后,朱先生唤日新到上房议事。他今日收到梁先生的信。九月丙午,孙中山率兴中会之众在广州武装起事,虽则功败垂成,革命火种已然散布开来,各地起义势将前赴后继。当此风起云涌之际,革命经费至为重要,倘若朱先生有志,还望继续赞助。信附一封孙中山的手书,对朱先生慷慨解囊、拯救兴中会同志之义举敬申谢忱,至盼与其携手革命,共排满清。朱先生久闻孙中山乃革命领袖,今日得其手书,至感荣幸,仿佛他的反清复明即将与兴中会的反清革命订立同盟,孙先生这封信,便是结盟的邀约。朱先生豪情勃发,顿感时不我与,决意不再拖宕,这便把亨昌窑买过来,抓紧生产。他问日新筹备得如何。日新说一切皆已就绪,只待窑场到手,即可开工。朱先生点头,询问他岳丈身体可否康复,他们岳婿关系又如何。日新说已好了许多,老人家闲不住,一下床便又去挖片了。他时常与采芹过去请安,老人家仍未接纳他,有些爱搭不理。朱先生笑起来。

“老陆是驴脾性,心下再爱,也要倔着脸。你只管殷勤问安,好吃好喝孝敬着,他没有不喜欢的。”朱先生说,“咱这窑场开工后,钧瓷复烧也须立即着手。钧瓷一脉,都说金不如宋,元不如金,元朝之后就断了。其实钧州本土仍有人烧,不过是心法失传,只剩一点粗浅皮毛,烧出来也是窳劣不堪,乏人问津。这一线微弱薪火,一直传到上代人。我初来神垕时,还有个老先生在家烧制,自称古法,偶尔烧出个东西,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漂亮釉面,譬如癞子身上的一点胭脂粉。我与程老板曾想买他的手艺,那老头儿敝帚自珍,死活不卖。他不卖,我们也不稀罕,便作罢了。日新,你可知这位老先生是谁?”

“谁呀?”

“你岳丈的岳丈。”朱先生说,“咱如今要复烧钧瓷,却不知从哪里下手。那老先生烧的东西虽则不值一提,他的办法却可借鉴。老先生膝下无儿,他的手艺要传,定是传给你岳丈。你好好讨你岳丈欢心,从他那里把手艺学过来,咱们的复烧大业,便有开门的路径了。”

日新忆起那日在采芹家看到的作房,复思及那只仿钧香炉,顿觉必有隐情,不由得心头卜动。他吃口茶压了压,向干爹讲起宋老板。宋及物仍不甘心,遣日进向日新传话,欲托日新代为调和。朱先生听罢,只是吃茶,待一盏茶吃完,才说:“老宋要合伙,我自然欢迎。但他自视甚高,不甘人下,轻易放他进来,他必指手画脚,拿班托大。先挫挫他心气儿,等他认清了形势,再招他入伙吧。”

老陈带领一个汉子走过来,说是亨昌窑的工人,他们老板请朱先生过去谈些事儿。朱先生笑说:“杨老板有什么事,非得晚上谈,这寨门都要关闭了。”嘴里抱怨着,身子却站起来,取了大氅便跟工人往外走。日新怕天黑不便,干爹需人照应,也跟了去。

这几日天气一直阴沉,三人出门时,雪片又飘飘洒洒落下来,朔风从北山吹至,冷如冰刀。他们顶风冒雪,来到大龙山下的亨昌窑。杨家家眷都在北寨老宅,唯杨老板讨清静,在窑场收拾了几间房,日常住在这里。杨老板已备好酒水,单等朱先生大驾。他将朱先生迎入客堂,连道劳乏。朱先生说:“知道劳乏,还折腾我老头儿,该当何罪?”杨老板说:“罚酒三杯如何?”朱先生脱下大氅,递与日新,笑说:“那太便宜你,倘若你要谈卖窑的事,罚你再减三百两。”

“朱叔叔一向仗义疏财,出手大方,何时变得这么抠索了?”屏风后有人接腔,随即转出一人:身材颀长,五官俊朗,头戴貂皮暖帽,团花锦袍外罩着一件猞猁皮翻毛外褂,刺绣腰带上悬挂一根尖长的玉觿。朱先生扫他一眼,脸便板了起来。

“令德也在呀。”朱先生说,“你爹五七那日怎没回来?”

“哎,朱叔叔还是老样子,一见面就责备我。”程令德说,“我那几日去外地看货,恰好病了,没能赶回来。”

“我怎听说是你赌钱输太多,被人扣住了?”

“这是哪里来的谣言,实在讨厌!朱叔叔别听他们放屁。朱叔叔快请坐,来来,坐到火盆边,赶紧暖暖身子。”

杨老板将一张方桌搬到火盆旁,摆上一碟狗肉、一碟花生、一壶热酒和三只珐琅彩荷口杯。那杯子本是茶杯,寻常人都嫌花哨,却被他拿来吃酒。朱先生瞟了一眼,甚是嫌弃,不过是打定主意不吃酒,也就随便他了。他示意日新坐过来。杨老板乜一眼日新:“请朱先生过来,是要说些私密事,日新先回吧,等我们说罢,恭恭敬敬把朱先生送回去。”朱先生说:“他是我干儿,日后要继承我的产业,没什么事是他听不得的。”不由分说,将日新拉到旁边那张椅子上。杨老板与程令德对视一眼,笑眯眯地说:“朱先生既然这般坚持,恭敬不如从命。”他给在座诸人一一斟上酒,端起自己那只杯,“我先吃了三杯罚酒,咱爷儿几个再好好谈天。”说罢连饮三杯。程令德夸张地叫嚷:“好!杨老板痛快!”朱先生眯眼打量杨老板,说:“看来这三百两银子是压不下去了。”

杨老板嘿嘿一笑:“朱先生莫误会,今日请你大驾,不是我卖窑场,是程三少有话与你说。”

朱先生讶然,回视程令德:“找我何事?”令德端起酒杯:“朱叔叔,我先敬您一杯,您吃了这杯酒,我才敢向您开口。”朱先生冷冷地说:“那就不要开口了。”令德尴尬不已。杨老板说:“朱先生真是狠人,事事不讲情面,我们外人不给脸也就罢了,老东家的公子也这般不当人。”朱先生说:“杨老板就不要挑拨了,令德有话与我讲,可以去我家,也可以去他家,犯不着借用贵宝地。天寒地冻,月黑风高,我老头儿身子骨不大好,这便告辞了。”

杨老板连忙拦住:“这事虽说是三少的,我也有份,所以还得劳你听一听。三少,你倒是讲呀,跟你朱叔叔客气什么呢?”

令德也缓了过来,嬉皮笑脸,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气。“朱叔叔,不瞒您说,我这几年时运不好,做生意总是赔,欠了不少钱。这不年底了嘛,那帮人追着我讨债,烦死人。我爹不是买了只宋钧么?在您那里放着,我就寻思着向朱叔叔讨回来,当点银子顶顶账。”

朱先生说:“给你爹陪葬了。”

“朱叔叔不要逗我了,那么好的东西,您哪里舍得给我爹陪葬?”

“你怎知我舍不得?”

“这您别管,总之我知道,那东西现今就在您手里。”

朱先生凝视令德:“看来你爹的坟真是你挖的。”

“朱叔叔可不能乱讲,我怎会挖我爹的坟呢?”令德提起酒壶,给杨老板满上酒,又在朱先生面前的杯里点了两滴,“倘若朱叔叔喜欢那只瓷,也行,您就留着,给我五万两银子便好。”

朱先生气得笑起来。“凭什么?凭你是你爹的不肖子?”

“那倒不敢,我若是凭这个,还不被您老打死?”令德说,“我凭的是您反清复明的宏图大业呀。”

朱先生与日新皆惊。日新望向朱先生,见他脸色骤变,想必是真的。杨老板旁观他二人的神态,幸灾乐祸笑起来。“我就说要支开翟日新,你偏不听,这下好了,又多一个知情人。”朱先生不理会他,怒斥令德:“混账小子,信口胡言!”令德说:“得了吧朱叔叔,就您这色厉内荏的模样,给您面镜子您自己看,都会掉一地鸡皮疙瘩。这事儿可是您自己讲的,那年您跟我爹在他书房里吃酒,你们吃多了,您自己讲出来,我娘去给你们送梅子汤,恰好听到了。我娘是老好人,给您保了二十年的密,直到今日才告诉我。”

朱先生怫然:“编得愈发荒唐了,别说没有这事,即使有,你娘也断不会讲与外人知道。”

“可我不是外人呀。”令德说,“我央她老人家向您讨要宋钧,她不肯,我自己要,她也不许。她向我讲起您与我爹的情谊,特别着重您救过我爹的命。我便好奇,就您这身子骨儿,并非孔武之人,怎么救得了我爹?她老人家便告诉我,朱叔叔您曾是白莲教的头目,统过兵打过仗,有一身的本领,听得小侄好生敬仰。您说,这么大个秘密,再加上那只宋钧,值不值五万两银子呢?”

朱先生默然片刻,摇头苦笑。“都说贪杯误事,果然呀,果然!”回视杨老板,“你方才说你也有份,又是什么意思?”

杨老板说:“闻者有份嘛,这么大个秘密,我也听到了,难道不该讨些封口钱么?”

朱先生哈哈一笑:“该,的确该,见财不取,天诛地灭。”拉起翟日新,将他推出门外,“你先回去,天晚了,再不走,寨门便要关了。”日新心悸不安,犹豫不去。朱先生大喝:“回去!”将门重重合上,复将门闩起,回身走到火盆边。

“既是你娘讲的,我也只能认了。”朱先生对令德说,“只是你娘一片善意,被你拿来作恶!你爹娘皆是好人,却生出你这祸害,一世清名都被你糟蹋了,委实痛心!”他喟然长叹,踱到令德身旁,拍拍他肩膀,陡然捉起那根尖长的玉觿,刺向令德咽喉。

雪已停歇,偶有零星几片落上脸颊,犹如冰凉的羽毛。亨昌窑建在山脚,场院宽阔。窑场已停工数月,看场的人懒得打扫,仅清理了一条三尺宽的甬道供人通行。日新心怀忐忑,缓缓走向窑场大门。走了不过数丈之遥,忽听客堂传出打斗之声,一时桌椅翻倒,盏碟破碎,咣嗵叮啷不绝于耳。日新驻足回望,不知是该作速离去,还是返回相助朱先生。犹豫之间,杨老板已夺门而出,朝这边狂奔过来。他并非追逐日新,而是逃命。便在交肩之时,日新将腿一绊,杨老板顿时仆倒,一头扎入路边雪窝里。未等他爬起,朱先生已手持尖刀赶至,又补一脚,将他踹翻,复以膝盖顶住后背,左手揪住发根往后一拽,短粗的脖子便袒露出来。杨老板一声短号,鲜血顿如喷射一般自脖颈飙出,飞溅到雪地之上。朱先生俯在杨老板耳边,喘息说:“活得好好的,你偏要寻死,何苦呢?”将手一送,杨老板颓然跌入殷红的雪里。

看场工人听见动静,从场门耳房里出来观望,见此情景,慌忙缩回房去,灯光亦倏然而灭。朱先生踢一脚杨老板,确信已死,对日新说:“去,给我搬张椅子。”日新跑进客堂。客堂里一片狼藉,程令德匍匐在翻倒的桌子上,颈下仍在汩汩冒血。朱先生在外大喝:

“杀人者,朱先声!”

日新明白他是喊给工人听。他从火盆旁搬一张干净椅子,送到朱先生身边。朱先生坐到椅子上,气息已然粗重而艰难。日新这才发觉,他后颈扎了一把铁锥,锥身已没入颈内,血液从锥柄处渗出,往下淌入衣领。日新骇然失惊,不知所措。朱先生喘息少时,示意日新靠近。

“我也活不了了。官府来办案,你就说他二人为盗宋钧,掘了程老板的坟,被我查实,将他们杀了。”朱先生说,“事情前因后果你都知晓,若有讲不通的地方,该怎么补怎么圆,你自己想一想。”

日新点头,眼睛酸涩难忍,却无泪水流出来。朱先生握住他的手。朱先生的手仍是热的,上面沾满黏稠的血。“好孩子!”他说,“我无法带你烧钧瓷了,好好跟你岳丈学,学会了,日后大有用处。”日新又复点头。朱先生喘了片刻,气息益发低微,“我死之后,家里的宅院归你,你与你干娘讲,她会信的。你再告诉她,我对不住她,叫她受苦了,也受委屈了。”日新不知如何作答,唯有不住点头。朱先生叹了口气,似有无限惆怅。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古往今来,再没有比这更可恨的事了。”又复一笑,“好歹了却一桩恩怨,不算十分亏本。日新,给我倒碗酒来。”

日新急忙跑回客堂。刚到门口,客堂的灯一闪而熄,房内顿时漆黑一团。日新心头一颤,回头望去,只见天地迷蒙,宇宙寂然,朱先生一人一椅,孤独坐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仿佛入定了一般。

劫坟盗墓自古为不赦之罪。程令德身为息子,盗发生父之坟,令人发指。杨老板助纣为虐,死有余辜。朱先生为亡友报仇,虽于法外行事,不可纵容,然则义薄云天,其志可嘉。官府勘审完毕,以当事两造皆已死亡,遂令各收其尸,潦草定谳。

程氏家门不幸,出此逆子,成了遐迩闻名的笑话。程家人打碎牙齿和血吞,糟心得无可如何。程太太气得狠了,痰涌喉头,救治不及,竟自撒手西去。令声与令仪连办两场丧事:将母亲与父亲合椁,又选佳穴安葬朱叔叔。令声厌恨令德,不欲他入祖坟,令德老婆从钧州回来闹,令声不愿再被人家看笑话,只好退让,把令德草草埋到祖坟边缘。

朱太太接到噩耗,在义夫陪同下赶回神垕,与程家一起料理丧事。翟日新将案情讲得滴水不漏,该留空白的地方也留了空白,供办案老爷推理发挥。办案老爷鞫问之后,认为案情十分明白,便放他走了。他在镇口牌坊下接住朱太太,跪地痛哭。朱太太叹息数声,将他挽起。日新要带干娘回家,朱太太却执意住到程家去。朱先生下葬那日,朱太太并未服白,亦未送葬,只令义夫披麻戴孝,与日新一起扶棺。朱太太如此冷漠,令人不解。令声兄弟亦感疑惑,私下推想,必是朱太太恨朱叔叔重友轻亲,甘为朋友送命,却置家人于不顾;她放着自己家不住,执意住到程家,则是要逼程家给个交代。兄弟俩合议,各出一千两银子,作为帛金送与朱太太。不料丧事一毕,朱太太便带义夫回开封,并无问罪之意,帛金更是坚辞不受。日新拦住不放,定要干娘回家住几日。朱太太苦笑。

“这里没有外人,我也不瞒你了。你干爹那日把我赶走,我前脚到开封,他后脚便送去休书,把我们母子扫地出门了。”朱太太说,“我和义夫回来办丧,是因着往日情分,毕竟那么多年,他待我们母子不薄。你是他干儿,那宅院他给了你,便是你的,我们不会去住,更不会与你争,你尽可放心。”

日新与程氏兄弟皆大惊。朱先生与朱太太并非原配。朱太太原是晋商之妻,那晋商做瓷器生意,定居神垕已久,与程老板家颇有渊源。后来晋商亡故,留下寡妻与两个小儿,程老板便居中做媒,撮合她与朱先生成了亲。朱太太颇有姿色,人亦贤惠,朱先生娶到她,称心如意。只是两人成家多年,却不曾生下一儿半女。程老板关心老友,问他是否房事有亏,要不要找大夫瞧瞧,吃些鹿茸、海龙、大云之类壮阳之物。朱先生怫然。

“我与太太相亲相爱,她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朱先生说,“倘若我再生了孩子,难免会有亲疏之别,对这两个孩子便不公平,也让太太为难。索性就不生了。”

程老板将信将疑,转思朱先生为人,最是特立独行,固不可以世俗观之,便信了他。别人却不信这“鬼话”。镇上渐有传言,说朱先生有龙阳之癖,娶太太只为掩人耳目,至于其男宠,或是程老板,或是宋匠首,甚或就是晋商的两个儿子。大清朝男风炽盛,讲朱先生有龙阳之好,不算多大的羞辱,朱先生听见,亦付之一笑,与太太依旧琴瑟和谐,亲爱有加。日久天长,人皆信其深情,纵使对朱先生仍有非议,提起他对太太的好,却无一人质疑。日新那日初至朱宅,惊见朱先生凌虐太太,已觉讶异,不虞他更加绝情,竟将朱太太休了。

“干爹死前,叫我给您传个话。”日新对朱太太说,“他说他对不住您,让您受苦了,也受委屈了。”

朱太太其实已非朱太太,她与孩子已复了前夫的姓,于礼亦应改称刘太太。刘太太听了日新的话,愣了片刻,似乎有些意外,眼睛亦泛起潮红。“休都休了,死也死了,再讲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她说。

送走刘太太,翟日新回到朱宅,在堂屋闷坐,环顾干爹生前所用物事黯然神伤。自从嫁与日新,采芹对朱先生亦甚尊敬,日常与他相处得很是愉快,朱先生突然死去,她也十分难过。她去酒室提了两瓶酒,欲陪丈夫消解忧愁。日新瞪她,叫她有点淑女的样子。采芹说:“那你娶我做什么?我又不是淑女。”日新说:“那你也须有点当娘的样子,都怀孕了,还吃酒,不怕生出个酒鬼?”采芹认为有理,起身便走。日新问她哪里去,她说:“找我爹,叫他过来陪你吃。”

采芹刚出门,宋及物便来了。宋大师虽已离开程家窑场,与朱先生也已闹僵,但却不忘旧情,这几日一直在两家撺忙办丧。他走进堂屋,看见桌上的三绝酒,想起原先三人一起共事,如今已只剩自己,一时感伤不已。他以父执自居,嘱咐日新节哀,又讲了一些应景的话,而后询问事发那晚都发生了什么,如何发生的,朱先生可曾讲过不足为外人道的话。日新不愿再提此事,敬他是哥哥的岳丈,忍耐着把讲给官府的那些话又复述一遍。

“没别的?”宋及物问。

日新没好气:“你想听什么?”

“你干爹没讲是如何怀疑到程令德的?”

“如若讲了,你还能置身事外么?”

宋及物勃然作色:“你这话是什么道理?”日新面无表情,也不答话。宋及物候了片晌,见日新不作声,愈发忐忑起来:“你还知道些什么?”

日新说:“该知道的都知道,不该知道的猜一猜也知道。”

宋及物不怿。话不投机,多留无益,他从桌上抄起一瓶酒,径直走了。他并未回家,在街上买了些金箔元宝,去给朱先生上坟。朱先生的坟茔在山阳一块荒地上,周围山石与杂木甚多。宋及物将元宝焚讫,打开酒瓶,排出两只斗笠杯,与朱先生对酌,自己吃一杯,给朱先生沥一杯。宋及物酒量一般,须臾便有醉意,喃喃诉说起了心声。程令德盗发父坟,与他实有干系,但他又委实冤屈,须得向朱先生辩白清楚。令德是程太太最宠爱的儿子,娇纵过度,人便毁了。他不愿在家受父亲约束,遂以学贾为由,常年在钧州城里鬼混。程家在钧州有间瓷行,规模庞大,旧有心腹掌柜经理,掌柜告老后,便由朱义夫接管。程令德到钧州后,诸事不问,只管要钱。世人谴责纨绔子弟,言必称“吃喝嫖赌抽”。程令德只爱嫖与赌,偶尔抽点大烟,对吃喝则不甚在意,因此他坚称自己只有一半坏,真要论起家风,也不十分辱没祖先。但他赌性甚野,手中钱无论多少,都敢一把押上。嫖也别出心裁,必须一妓一少年,少年狎妓,他狎少年,否则便不尽兴。朱义夫勉力支应,终究扛不住他挥霍,不得已禀报程老板。程老板大怒,严令瓷行不得任其支钱,唯每月给银十两,供其日用。令德并不收敛,无钱可用,便去借贷,不多时便债台高筑。他又还不了,于是拆东补西,债台变债山,一山更比一山高。有个债主是江湖中人,烦透了他的谎话,放言克日还钱,否则便挑了他两根脚筋。令德这才怕了,惶惶终日,计无所出。恰好此时程老板猝死,令德大喜,立即张罗分家,把自己那一份家产变卖还账。债主闻知,蜂拥而至,犹如饿虎分食,将他到手的财产瓜分殆尽。令德郁闷不已,思欲翻身,又去赌坊豪赌。这回不光输掉仅剩的宅院,两只手也押给了坊主。令德失魂落魄,跟随一个熟人去蹭饭局。座中有位津门来的古董贩子,到此收购钧瓷,请诸位帮忙寻摸,必有重酬。令德忆起父亲生前曾收买一只宋代笔洗,他瞄过一眼,犹记得形制和釉色。他向古董贩子描绘一番,询问价值几何。古董贩子大起兴趣,声称若实是宋钧,愿出一万两收买。令德心喜欲狂,立即盘算如何从朱先生手里弄过来。百计千方,莫如去“借”,求朱叔叔送他赏玩几日,然后不小心遗失了,请朱叔叔原谅。他知朱先生素来不喜自己,亲身往借,定然不给,便去拜访宋及物,央浼宋叔叔代为说项。宋及物亦不喜这位三少,先前在他家做事,不得不容让他几分,如今已然不干了,才懒得搭理他。令德却不识趣,反复乞求,纠缠不去。宋及物烦得很,便说那笔洗已给他爹陪葬了。令德大惊,追问真假。宋及物说:“是朱总办亲口所讲,你若不信,自去问他。”令德愣了半晌,悻悻而去。

“我本意是替你挡道,省得他去找你啰唆。”宋及物手持斗笠碗,对朱先生的坟头说,“哪知他会干出如此悖逆之事?”

宋及物归咎于天意弄人,讲得无比伤心,回家睡一觉,次日醒来想想亨昌窑,便又觉得天意待他也不薄。老朱死了,没人再与他争;杨老板也死了,杨家无人做主,更将急于脱手。窑场虽说死了人,不大吉利,但宋老板并不迷信,试想中华上下五千年,哪一寸土地上不曾死过人?所以吓不倒宋老板,反倒可使宋老板以此为由再杀杀价。杨家孤儿寡母方寸大乱,没了主意,听掮客一顿危言耸听,果然害怕卖不出去,以极低的价钱售与了宋老板。

宋及物如愿以偿,身心舒畅。此时距春节已不足一月,他打算先检修窑场,过了年再正式开张。彼时春和景明,万象更新,天地人和,大吉大利。他先请和尚来窑场念诵一天《消灾吉祥经》,再请道士做了罗天醮,而后查勘窑炉与房舍,该改造的改造,该翻新的翻新。又找泥水匠重建场门,嵌上一幅砖雕大字:“隆兴窑”。这是他起的新名号,喻示窑场改朝换代,宋老板正式入主了。

宋老板踌躇满志,乘龙快婿翟日进亦是干劲十足,天天忙得不可开交。只是一闲下来,想到弟弟日新,他便心生忧愁。日新命运着实蹭蹬,干什么都不成,好不容易认个干爹,满以为要改运发达,朱先生却转眼横死了,真所谓靠山山倒,靠屋屋塌。如今采芹已有身孕,他也要当爹了,依旧两手空空,真叫人替他着急。老翟亦为此苦恼,多次找日进谈话,告诫他毋忘手足之情,别只顾自己荣华富贵,也须帮衬一下弟弟。老翟不大去宋家。宋及物先前是匠首,已然高不可攀,现在又做了老板,俨然是神垕的世家门庭。宋太太亦日渐矜持,举手投足,都是贵妇人的风范——在宋太太心目中,所谓贵妇风范,无非是捏腔子,端架子,穿皮子,坐轿子——老翟泥腿垢面,本就不招宋太太待见,此时再去她家,宋太太愈加嫌厌,连带看日进也呆头呆脑,与自己女儿日益不登对了。因此老翟每次登门,都如做贼一般,先在宋家门口探头探脑,看亲家母是否在家,若在,便悄然而退,改日再来。朱先生死后,日新叫父亲搬到朱宅,与他夫妻同住,便于照应。老翟并不知那宅院已归了日新,怕住进去弄脏人家屋子,况且采芹太凶蛮,他自忖难与相处,遂坚拒了。但日新这份孝心,仍令老翟欣慰,与日进讲话时,不由得就言重了。

“要当爹的人了,还住着人家的房子,多作难啊!”老翟说,“你当哥的,自己吃香喝辣,就忍心看弟弟做不了人?”

日进甚感羞愧。他非不愿帮日新。岳丈买下窑场后,他已数度与岳丈商量,乞请把日新招纳过来,日新脑子活,会做事儿,窑场用得着。奈何岳丈对日新仍未释怀,总是丢出一句“日后再说”,便不复理会。而以钱帛接济日新,日进又不掌财权,有心无力。他觉得枉为兄长,愧对弟弟,私下央求如玉,叫她帮忙向岳丈讲讲情。如玉好脾气,愿为丈夫分忧,然而一开口,即被宋及物打断,呵斥她多嘴多舌。如玉不似她姐姐那般强势,在父亲面前乖觉听话,父亲不让多管闲事,她便不敢管了。但她给丈夫出了个主意:叫采芹来求爹爹。爹爹不是无情之人,采芹来求,他必会心软。日进深以为然,抽空找到采芹,传授此计。采芹听罢,捧腹大笑。

“你是讲笑话呢,还是讲梦话呢?”采芹说,“你叫宋及物来求我,八抬大轿抬我丈夫去他的破窑场,我都不答应,让我求他?你们是想笑死我么?”

日进大窘,觉着弟媳虽则直率,却未免有些孟浪。采芹等日新从外头回来,把他哥哥的“妙计”讲给他听,试图逗他开心。这几日翟日新与老陆关系紧张。日新借请安之机,试探着提起钧瓷之事,声称有意试烧,望得岳父指点。老陆顿生警惕之心,说他不会,没的指点。采芹说:“那你平时在厢房里鼓捣什么?炼仙丹么?”老陆说:“仙丹倒没炼,炼的是开胸顺气丸,被你气得要死时,吃一粒续续命。”当下不欢而散。日新再去请安,老陆挂起免见牌。采芹不忿,找爹爹讲理,爹爹就她一个女儿,他的手艺不传与日新这个女婿,还想传与谁?老陆实则已有意传给日新。他眼看日新无所事事,采芹跟他怕是要吃苦,把烧钧瓷的手艺传与他,好歹能养活女儿和外孙。他原本打算年后便传,不料日新先行提出请求,老陆便改变了主意。他疑心日新娶采芹,正是图着他老人家的手艺。

“这小子没安好心!”他对采芹说。

“你别管他安不安好心,反正你女儿也不是好人。”采芹说,“我既然嫁了他,你就得传给他。”

老陆大怒,将她逐出门去。日新断了这条路,试图重操旧业,苦于没有本钱。去钱庄告贷,钱庄叫他典质宅院。朱先生的宅院虽说给了他,却不好典质,万一朱太太转变主意,又来索要,恐惹是非。他找父亲商量,要把那个小宅做抵押。翟父听闻他又要做买卖,死活不允,令他老实去窑场做匠工。日新废然而去,转找相识的人求借,皆托词支吾,改找窑场求赊瓷器,亦都期期艾艾,不愿与之。日新在神垕并无根基,婚礼上的人头攒动,不过是捧朱先生的场,朱先生已死,谁还认得他是哪个?反倒觉得此人委实倒霉,不要沾他的好。日新寻思无计,似乎只有去窑场做工了。但采芹又不允,她一个娇滴滴的好丈夫,才不让去窑场给人做牛做马。日新郁郁寡欢,话也说得少了。采芹极尽夸张之口吻,将日进的“妙计”讲得绘声绘色,满以为会博日新一笑。不料日新听罢,眼睛却泛起潮红。

“我哥哥是想帮我,只是自己没本事,才出此下策。”日新说,“我不觉有什么好笑,只觉得难过。”

采芹讨个没趣,有点不开心:“你要骂我,直接骂好了。”日新瞥她一眼:“哪有骂你?”采芹说:“你是想说,你哥哥有心帮你,却没本事,我爹爹有本事,却不帮你,对不对?”日新噱然:“胡扯些什么?”采芹说:“我才不是胡扯,你敢说你心里不曾这么想?”日新不想吵架,强颜欢笑:“我还真不知晓。我又不在我心里,心里想些什么,我哪里晓得?我心里只有你,你说是,就一定是了。”采芹双手捂脸:“哎哟,好不要脸。”又趴到日新肩上,嘴巴贴在他耳边,“我就喜欢听这么不要脸的话,你再说,你再说。”

老陆提只布袋走过来,看见两个小东西如此狎昵,眼睛仿佛被火烧,仰头望向天空,吆喝道:“大白天的,像什么话?”采芹从日新肩上起来:“我跟我丈夫亲昵一下,你也管!”老陆说:“也须分个场合。”采芹翻白眼:“这是我家好不好?是你闯进我家,打搅了我们。”老陆说:“行,行,这是你家,我这就走。”将那只老粗布袋子朝她一递,“拿去卖了,换些钱过年。”采芹接过布袋,打开看,是那只螭耳云足香炉。采芹将香炉取出来,递与日新。日新已见识过这只香炉,接炉在手,随即翻看足底。老陆在旁昂首眄视,等待一句感恩的话,却没等到,有些气恼,转身便走。日新唤住他。

“这香炉做得极好,可以乱真了,但有一点瑕疵,不够完美。”日新说,“只消修理一下,便能卖个好价钱。”

老陆与采芹同时开口。老陆说:“什么瑕疵?”采芹说:“卖多少钱?”

日新举起香炉,向老陆指了指炉底:“这里缺点东西。”复对采芹说:“至少加倍。” HdIAb9GqySgj17zkyFU5h9YpVj48S1zgy0y6XKsoLq21l3lTesdK11VkZrZNUNd4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