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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二一年七月二十五日,宁静的泉州古城,突然爆发出海啸般的喧嚣与欢呼,接着是烟花腾空,满城耀眼,呼啸和花炮声此起彼伏,市民们兴奋的荷尔蒙弥漫上空。

这一天,名为“泉州: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的项目,顺利通过第四十四届世界遗产大会评审,成为中国第五十六项世界遗产。“此地古称佛国,满街皆是圣人”,古城泉州这次申遗包括开元寺、真武庙、市舶司遗址等二十二处遗址古迹,将面向世界传播,让世界了解宋元时期的东方第一大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

借此东风,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馆成为一大旅游热门,人流激增。为了庆祝申遗成功开设的“丝绸之路古代沉船文物展”展区,聚集省内外近几十年从海上丝绸之路打捞出的文物,做系统性展示。要知道这样的盛会,喜好文化遗产的观众会来一睹风采,而文物商人、海上盗捞分子等等也会蜂拥而至,可以说,这是一个鱼龙混杂的盛会,加上馆藏许多重宝,安保的压力陡然增大。

刚刚从边防警察系统退休的钟细兵,常年处理海上盗捞案件,与文物盗窃分子打过多年的交道,被聘请为这次安保工作的总指挥。钟细兵退休的时候,给手下讲过一次课。他根据多年的经验总结,在海边,如果是渔民,见了渔获,眼里是有光的;而伪装成渔民的文物盗捞分子,对渔获眼里是无光的,如果见了这些文物,眼里就会有光,贼光。所以说,巡逻的时候,要懂得察言观色。这就是为什么他在人来人往的码头有时候能一眼就盯上目标。那些盗捞分子、文物贩子,当然不会在现场采取盗窃行动(这种可能性也有,但是很小),不过他们会根据展品的信息,来寻找海底文物线索,乃至佐证他们的计划,策划下一次的惊天行动。

钟细兵从警三十来年,一直在边防一线。十年前有机会调到省城,他放弃了,说自己已经不适应没有海风与海浪的生活。仅仅在这二十年里,他参与破获的大小文物走私、盗捞案件,多达几十件。可以说,他见过最多的这一类嫌疑人员,而且,每一个人都印在他的脑海中。有一次,他在码头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一查,原来是三年前被捕的盗捞团伙成员,刚从监狱里放出来。于是顺藤摸瓜,发现此人重操旧业,他由此破获了另一新的盗捞团伙。钟细兵脑海中的形象,是不可多得的财富。

此刻,展厅里,钟细兵着便衣,在人群中转悠。手机响起来,他不慌不忙,站在高处,目光巡视一番后,看了看来电显示。是公安厅的老友郑天天,两人曾经合作过数次海上文物保护行动,已经成了知己。

“听说你退休了?”郑天天问道。

“不用听说,你掰指头数一数就知道了。”钟细兵眼观六路,只有嘴巴在闲聊。

“臭美吧你,我又不是你老伴,我还去记你的年龄。”郑天天大大咧咧道,“不过我还是想去给你庆祝一下,终于可以过上散步遛鸟的生活了。”

“散步遛鸟,你想得美,你知道我现在在哪里吗?”

“感觉闹哄哄的,难道是菜市场,给老伴支使了?”

钟细兵压低声音道:“别小看我了,我是退而不休,现在在泉州呢?”

一听“泉州”两字,郑天天已经知道他在干什么了,道:“泉州现在可是最热闹的地方,看来你还真是舍不得,退了还想弄个案子搞一搞!”

钟细兵的脸上突然凝固,他看到人群中有一张酱色的脸,似曾相识。那肤色是海风长年吹出来的,这种人不像是观光客。他看到的是侧面的轮廓,一瞬间便想起这人曾经打过照面,而且是跟案件有关。这是一种直觉。他连忙对郑天天道:“有情况,我随后跟你联系。”自行挂了手机,大踏步走过去。那边是宋元海上文物展,有着价值千万的元青花瓷等珍贵展品。他看清了那人的脸庞,是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这说明,时隔已久,一下子也想不起来是哪个案子里的人物。那人正在专注地看文物的说明书,他的专注似乎被钟细兵盯着他的目光打断,也许是那目光太锐利了。他转头看到钟细兵,一阵愕然,似乎也认出他,眼里露出惊惶。他赶紧低下头,混入人群。钟细兵在思索中灵感迸发,叫了一声:“船仔!”那人下意识地转过头来,又一转身就走。

钟细兵更加确定,那个人就是他。二十来年前的案子,确实连名字也忘记了,能喊出名字,是灵光乍现。而那个人,也是郑天天想要寻找的!

1

一九九八年,船仔十八岁。他光着上身,站在古湖岛岸边,活动了一下腿脚,深吸一口气。常年被海风吹过的皮肤,黝黑滑亮,像裹着一层鲨鱼皮。他的面前是海,波浪渐次猛烈,铺到太平洋深处。他目之所及,能看到的是远处的岛屿和船只,巨大的是油轮和货轮,平的是运沙船,若隐若现的是渔船,还有迅疾的快艇,船只或者交错或者追赶,藏着人类与海的秘密交易。

父亲老欧正往小码头走,看见船仔,叫道:“开船去吧。”

船仔刚压了压腿站起来,回头道:“脱裤子放屁。”

海风把话语吹得稀稀拉拉,老欧叫道:“脱什么?”

“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船仔说完,纵身一跃,身子在海里消失不见。许久,从海面上浮起,朝着龟屿的方向不急不缓游去。他淡定而沉稳的游姿,在海水里一沉一浮,将自己和海水融为一体,好像海才是他生活的地方。

龟屿离古湖岛有一公里多。远看确实像个浮在海上的龟,蓝绿的海水托起龟身,黄色的沟壑纵横的礁石是龟爪,龟壳上则是绿色的植被,青草和灌木生机勃勃,四季常青。

远看这只龟,温顺得很,离近了,才发觉周边怪石嶙峋,退潮之后形成大大小小的水坑,露出的礁石上,长满了海蛎、藤壶、海葵、笔架、贻贝、锅盖螺,诸如此类,引得古湖岛上的赶海妇女乘船过来开采。不过采集水下的野生鲍鱼,是这几年的事。之前的赶海人潜不了太深,现在的赶海人用了潜水服,能到达水下崖壁数十米处,才晓得那里是一个前人没有到过的世界,野生的鲍鱼和牡蛎在崖壁间自生自灭,大得吓人。饭店很喜欢这种野生鲍鱼,赶海人能够卖个好价钱。

同其他撬野生鲍鱼的赶海人相比,船仔算是个特立独行的孩子。

第一,他从古湖岛到达龟屿,不用船,直接游过来。第二,他不穿潜水服,只戴个护目镜,腰间别个网袋,抱块石头入水,一下子就达到十几米的地方,耳膜平衡瞬间就能做到,跟呼吸一样自如。鲍鱼藏身于海带和石缝间,吸附在石上,伪装成石头上的疤痕,不易觉察。又因吸附力极强,用钎子撬起来,也是极需技巧和力气的。这些对船仔来说,都不是个事儿,他右手把鲍鱼撬起来,左手接住。有的鲍鱼极为狡猾,被撬起来后,又落入石缝间,需要麻利劲儿。船仔一口气用完,浮上来,再来一口气潜下去,反反复复,像一只海豚。

船仔喜欢海底的世界。海面上,浪花拍打着岩石,啪啪有声,海像一个暴躁的汉子。实际上,当你潜入水下,噪声便消失了,海变得温柔安宁,拥抱着你,阳光打下来,透着黄金般的光线,真是一个亲切的世界。他能一口气潜水三分钟以上,足以在水下恣意活动。

再次浮起,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像重见天日。猛然觉得身后有响动,转头一看,黑乎乎的,吓了一跳,惊叫起来。原来是一个邻居,“水鬼”阿豪。阿豪一身黑色装备,有氧气瓶,是专业的深海渔人。龟屿的深海采鲍兴起,跟阿豪也有莫大关系。他是最早一批来这里采鲍的,采到两头鲍,卖了大价钱,一时轰动,村人才晓得到龟屿赶海能赶出大名堂,不必非得干出海打鱼的差事。鲍鱼的数量单位是头,两头鲍就是两头一斤,九头鲍就是九头一斤,数量越多,代表个头越小,品次越低。三头鲍属于上等,两头鲍属于收藏级别的,生长期至少十年以上。阿豪采到两头鲍,村里闻名,他也因此成为专业的“水鬼”。

阿豪揭开头罩,看了眼船仔,不屑道:“船仔,没有装备,搞不了东西,回去弄套装备来。”

船仔对阿豪更是不屑,摇了摇头。阿豪以专业的深海达人自居,见了谁都要啰嗦几句,船仔觉得阿豪说这句话,只不过是炫耀他的装备。船仔没有钱去弄装备,也不习惯穿着装备。他从小在这块海域长大,有一段时间身体没有沾到海水,就觉得不舒服。他的皮肤黝黑而光滑,身材瘦长,像是与海水融为一体。如果穿个保暖衣,反而碍手碍脚。

“用不着那些劳什子,你能采到什么,我赤手空拳也能。”船仔对阿豪道。

阿豪对船仔的挑衅很是不满。阿豪说自己穿装备下去,不仅能撬到鲍鱼、牡蛎,还能抓到鱼,不穿行吗?船仔也不客气,他偶尔也能在石缝中撞到鱼,只不过为了专注撬鲍鱼,不想浪费时间。这一挑衅,两人各自下潜,阿豪运气好,很快用钓枪弄上来一条石斑鱼。船仔不服,潜了四次,在石缝间叉到一条可怜的石九公。看着船仔一脸不服气的样子,阿豪劝慰道:“行了行了,你这孩子,真是犟脾气。”随之他又转移话题,道,“阿占要出国了,你怎么还不去?”

阿占是阿豪的弟弟,年龄跟船仔相仿。古湖岛的孩子,到了十七八岁的时候,家里有条件的,都找门路出国。这里的出国,不是指出国留学,而是偷渡美国。每家几乎都有亲戚在美国,主要是在唐人街开餐馆。

船仔觉得阿豪都是在炫耀,没意思,“不跟你瞎聊了,我要下去看看我龙哥。”阿豪要一块儿下去,船仔道:“别去,你要知道了,会要它的命。”

龙哥是在躲在龟屿礁石洞穴里的一条龙鳗,有一两米长,只有船仔看过。龙鳗又被称为大海怪,蜷缩在洞穴里,只有头露出来。船仔在潜水中第一次看见它,吓了一跳,实在是太丑陋了。丑是丑,但它的黑眼珠看见船仔的时候,却充满好奇,似乎在考虑这只庞然大物能不能下口。船仔用虾子投食,诱它出来,但这玩意儿的智商碾压人类,伸了伸脖子饕餮了美食,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船仔与之多次的凝视与博弈中,倒是成了亦敌亦友的关系。他在水底看见过龙鳗制服猎物的死亡翻滚,为之着迷。他希望自己能与龙鳗来一场大搏斗。

这次船仔用贻贝引诱龙鳗,龙鳗受不住新鲜贝肉的诱惑,丑陋的头伸出洞穴,张开。渔民说,龙鳗的咬合力惊人,就连海胆也能一口咬下,不伤皮毛。船仔对龙鳗的凶猛心驰神往。龙鳗对船仔的游戏已经很熟悉,大胆地将头伸出,似乎知道老朋友存心逗他玩。船仔知道机不可失,右手从后面去抓龙鳗的脖子。龙鳗乃是水中霸王,船仔的手刚碰着,龙鳗早已察觉,一甩头,船仔的手一阵刺痛,龙鳗早已不见声影。他迅速浮上来,深深吸了口气。手里还回味着接触到龙鳗的亲密感觉。

船仔大概采了近三斤九头鲍,一上岸,连轴赶往镇上,直奔海坛饭店。后厨胖头称都不称,掂了掂分量,说给一百块吧。船仔也不晓得价格,只知道自己的东西还值钱,一百块也是个大数目,懵懵懂懂点了点头。倒是洗菜的大姐多了嘴,道:“胖头你这也太坑孩子了。”胖头一边从口袋里掏钱,一边撇嘴道:“你懂什么,你以为这是野生鲍呀,野生鲍才值得那个价。”船仔一听,不乐意了,也不吭声,一把夺过鲍鱼转身就走。胖头急了,拽住船仔的手腕,“都成交了,你还拿走,大老爷们儿说价,可不能反悔。”船仔道:“我没有反悔,但你说它不是野生鲍,我就不卖给你!”胖头道:“你管我说什么,嘴巴长在我鼻子下面,我说话还得你同意。”胖头动作笨,但嘴皮活络,力大,一边聒噪一边揪住船仔,竟让船仔动弹不得。船仔劲头起来,一口咬住胖头皮糙肉厚的胳膊,死死不放。胖头嗷嗷叫了起来,“你疯了吗!放开!你走!”船仔一松口,胖头立刻甩着手,嘘嘘叫着,对船仔又恨又怕,不敢吭声。洗菜的大姐笑得喘不过气,叫道:“胖头,你今天中彩了。”胖头不敢再对船仔叫骂,只好转头对大姐发脾气道:“都是你惹的事。”船仔恨恨地瞪了胖头一眼,悻悻离开。

在东湖市场,船仔环顾左右,走到一个猪肉案前,盯着一个已经蔫巴的猪头,猪头上挂着一颗眼泪。船仔跟猪头对视了一阵,似乎心有灵犀。猪肉贩子是个短须男,问道:“要猪头?”船仔道:“这么多鲍鱼,换个猪头,可以吗?”短须男看了看鲍鱼,道:“恐怕不够吧。”船仔道:“野生的。”短须男看了看船仔,这个孩子对猪头情有独钟,必有原因,他二话不说,提了野生鲍就到海鲜摊位,片刻走回来说:“够了,够了,那边卖海鲜的要了。”他称了下猪头,又切了半拉子油子,一块儿收拾了。船仔道:“我只要猪头。”短须男道:“富余了,油子拿回去榨油。”船仔愣愣地看着短须男,凝视许久。短须男被看得浑身起毛,道:“怎么了,觉得还短你吗?”船仔道:“你是个好人,我得看清楚好人是什么样。”短须男笑道:“你肯定是岛上的,没见过世面,我这种人,你也当成好人!”

船仔提着猪头回家,是七月十五做祭的。

父亲叫欧板板,见儿子提着昏昏欲睡的猪头,好像是打猎回来,他凝视了片刻,长长舒了一口气:“儿子,你长大了。”

家里没有女人,男人女人的事,都要老欧一个人折腾,是够繁琐的。老欧正在家里扎纸钱,买来的纸钱,要让人做成粘成纸银锭,现在一颗颗放入白纸袋里,包扎起来。每一袋都是上万两银子。

“纸钱都涨价了。”老欧嚅动了一下喉咙,嘀咕道。生活在海岛上,他的皮肤里钻进了海风和阳光,黑褐色,像牛肉干。船仔呢,常年在海水里泡大的,也是黝黑黝黑的,但毕竟是后生仔,皮肤新鲜有弹性,像新鲜的牛肉。

船仔呢,不太关心纸钱价格上涨的话题。他只知道,每年中元节,父亲都会准备这一出,久而久之,变成一桩神圣的仪式。

“那边物价也上涨了,今年要给你娘烧五万白银。”老欧像是给船仔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你觉得娘能收到吗?”

“不能我糊这些纸钱干吗?我男人当女人使,手指头都搞僵了,就是想着我多糊一张,你娘就能多用一张。怎么,你不信?”

船仔若有所思,茫然道:“娘如果在那边,为什么一次也没回来过。”

老欧说死去的人呢,灵魂会在亲人的梦中回来。船仔在梦里一次也没有见过母亲。

“你不信,为什么还要去买猪头。”

“可是你信呀。”

老欧叹了口气,道:“心诚则灵。该来的时候,她会来你梦中的。”

船仔四岁的时候,母亲何岁容到龟屿捡辣螺,那是七月间,一去就没回来了。这是一次很平常的赶海,几乎家家户户的女人都去过,捡辣螺、岩石上撬海蛎,主要在礁石上活动,多年来,没有其他人出过事。老欧在龟屿周边寻找三天三夜,又到镇上贴寻人启事,一点痕迹也没找到。老欧思来想去,何岁容没有什么出走的理由,夫妻感情不错,况且家里还有四岁的孩子,哪个女人肯这么丢弃这样的家。老欧只能断定是在龟屿岛上出事了。海上出事,几天之内,也会在周围岸边找到浮尸。老欧等了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哪怕一只鞋子都没见着。后来船仔的姆婶好心,带老欧去镇上神婆那里“去阴”,也就是请神婆到阴间去寻找故人。神婆果然厉害,闭眼入定,数分钟,便找到何岁容。那何岁容借着神婆的口哭诉道,自己是暴死,成了野鬼,进不了祖堂牌位,游荡在岛屿海面上,没得吃,苦得很。老欧听她说得真切,心如刀割,泪如雨下。岛上习俗,若是渔民在海上遇见浮尸,不能置之不理,若如不理会,野鬼便会缠着你,跟你闹,甚至要你的命来抵他超度。渔民要择一处安葬,这鬼日后便会保佑你。想到她肉身葬身鱼腹,灵魂又在那边受苦,老欧把舌头咬出血来。

中元节给妻子做祭,便是老欧的一个寄托,好像能一起对话。对于沉默不语的老欧来说,这个时候话最多了。老欧一边装纸钱,一边看了看船仔。老欧的脸偏长,船仔的脸偏圆,脸形上,船仔遗传了妈妈的脸形,五官也偏向妈妈。在这个时候,老欧会端详着船仔,他很庆幸在船仔脸上能看到妻子的形象,好像一家人坐在了一起。

次日,是筹备了许久的中元节。老欧挑了一担,一头是纸钱香烛,一头是祭品,和船仔一起往龟屿驾船开来。说来也怪,每到这个时节,老欧会梦见妻子坐在龟嘴岩上巴巴等着。跳桥的人在桥上请,跳海的人在海边请,这是惯例,他们的魂都回不去了。他问船仔有没有梦见,船仔摇了摇头,他对妈妈的印象很模糊,即便是看了照片,也觉得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老欧在龟嘴岩上摆上了祭品,有猪头、年糕、海蛎抱蛋、乌笋炒肉等,乌笋炒肉是妻子生前最爱吃的,妻子嫁过来的时候,桌子上有笋,最后总能扫得光光。他开玩笑妻子可能是竹鼠转世的。但妻子也爱啃蟹钳,一点一点地吮吸,像嗑瓜子一样。他出海回来,有大青蟹,总舍不得卖掉,回来看妻子啃蟹钳,自己好满足。生了船仔,坐月子的时候,月子婆过来说,月子里别吃腥,要不然以后身上都是腥味。老欧说没事,她爱吃就吃吧,自己的老婆,有腥味怕什么。说也奇怪,月子里吃了太多海鲜,后来果然嘴里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腥味。但老欧根本不在乎,古湖岛村子四处都是腥味,码头上渔船丢下的小鱼小虾,太阳一晒,空气齁得很,外人初来乍到,有的都要捏着鼻子。村里堆的海蛎壳,那齁腥味可是绵绵不绝。常年在海边,老欧觉得妻子的那点腥味,算是淡淡的香水味。

菜摆好了。点上香烛,那魂儿就来了。这里风大,蜡烛得用玻璃罩的那种。老欧边斟酒,边嘀嘀咕咕跟妻子介绍每一道菜,哪些是妻子拿手的,哪些是妻子爱吃的,极为啰嗦。船仔很少见到父亲这么话多。老欧特意跟妻子交代,那猪头,是儿子赶海赚钱买的,儿子可以赚钱了,你要在世,也是该享福的时候了。

酒斟了三次,便开始烧纸钱。老欧听神婆说,这些纸钱呀,烧到了阴府银行,各种七七八八的扣费,到了这些野鬼手上,剩不了几成。所以他一年烧得比一年多。他边烧边念叨,这几万拿去买吃的,这几万拿去买穿的,这几万拿去打点牛头马面,免去刑罚之苦。老欧原来是对阴阳之事并不在行,后来因想知道何岁容的状况,跟神婆问七问八,才晓得地府一脉,跟人间处处相似。他又烧了一袋,嘴里念叨是给此岛土地公的,打点一下,好生照顾妻子。何岁容在此暴死,只能待在此处修行,也不晓得要经历几十几百年。

蜡烛燃尽,祭祀完毕,老欧便把猪头扔进海里。船仔来不及阻止,咽了咽口水道:“爹,那猪头我都想吃的。”

“乖,给海神吃,哦,咱们能讨到生计,靠的都是海神。”

“整天伺候神鬼,就是不懂得伺候自己。”船仔咽了咽口水,看见猪头在海水中被海浪淹没。老欧认为那是给海神收了。

船仔以前不敢跟父亲顶嘴,现在大概是觉得自己懂事了,父亲做的样样都看不顺。一股躁动在他内心酝酿着。老欧知道儿子的叛逆期到了,又读过书,每样有自己的看法,颇有些无奈,但不会退让。生活自有一套古老的准则。

老欧如释重负,回家之后,跟船仔谈起重要的决定。

“我要筹钱给你准备出国了。”老欧道。

虽然这在船仔的预料之中,但船仔还是想说出自己的想法:“我不想出国,我就想待这儿。”

船仔现在已经高三毕业了,这是本地大部分孩子出国之前的最高学历。这种文化能顶点用,到了那边,反正是端盘子,读太多书浪费年华。他高考时拉肚子,没考出什么花样。蛇头到家问要不要出国,老欧要是有钱,当场就拍板了。

“念书能有什么前途,还是出国,这也是你娘的心愿呢。”老欧不容置疑地说。

“娘走的时候我才四岁,她那时候就交代过?”

“不,她是托梦给我的,村里哪家孩子出国,她都晓得,一一说给我听,说不出国,根本就娶不上媳妇。”

这倒是实话。古湖岛上,本地男子越来越找不到女人嫁进来了。

出国一趟,成本在五十万人民币左右。付款方式可以先给蛇头一半,等到了美国,再付尾款。尾款这边有利钱可以借。一般来说,偷渡到美国后,端盘子端三年,就可以还清费用了。老欧平日里加几场“自助会”,现在再努一把力,不够的话,再跟亲友借一点。对于出国,不论是亲友,还是地下钱庄,都很支持的。

船仔叹了一口气。他实际上是舍不得这里的海。以前周末放学回来,潜入海底,被海水紧紧拥抱,偶尔还能碰到呆萌的鱼群,跟人嬉戏一点不怕,这种生活恐怕要结束了。不过,是个男人,就得出去挣钱,这是岛上的规矩。在老欧眼里,儿子的未来在唐人街,而不是继续与惊涛骇浪为伍。

2

这次出远海是临时决定的。

听渔民说,靠近马祖岛一带梭子蟹爆网,是发财的节奏。确实,内海的海鲜越来越少,出去一趟,都够不上油钱。老欧本来叫堂弟乌头一块儿出海,但是乌头去年出了一趟远洋捕捞,去了三个月,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回来后说以后再也不出海了,整天喝酒睡觉,坐吃山空。老欧当时以为他说说而已,哪晓得这次叫他,乌头说就是死也不离开陆地一步。老欧说咱们渔民不出海,你说这像话吗?乌头说,欺山莫欺水,我这捡回来的命,有一次没两次,人要死过才懂得惜命。

老欧决定独自出海,运气好的话,儿子出国的费用,就有钱头了。

“我要一起去。”船仔得知消息,要求加入。这是他长大成人的一个证明。

“太远了,你还是看家吧。”老欧看了一眼儿子,虽然是大人样了,还是拒绝他一起出远海。

渔家有老习俗,出海是出生入死的活儿,老一辈人立的规矩,父子不同船,这道理一想就明白。更何况老欧是根深蒂固的守旧派。

“我是大人了,不是孩子,海上的活儿是我的拿手戏,我怎么就不能去了?”

“这是老规矩,什么事都得按照规矩办。”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什么都按规矩,那人不活了?”船仔血气方刚,“从此以后,你能干的事,我也都能干。再说了,捕捉蟹群,人家是几个人干的活,你一个人,又拉网又掌舵,我看你一个人去才危险呢!”

父子俩对峙了一个晚上。老欧累了,某一个时刻绷紧的神经突然松了一下,对着妻子的生死牌道:“孩子他娘,孩子长大了,由不得我了,你要保佑他。”

随着航海技术更加先进,安全系数增加,现在父子不同船这个规矩也不那么严了,老欧这才有了犹豫之后的退让。这是个赚钱的好时机,不能错过这一次的蟹群。

这一次,船仔占了上风,得寸进尺,“爹,我个头都比你高了,你还把我当小孩,哼!”

凌晨四点起来,五点出发。天蒙蒙亮,码头上已经有各种出海的吆喝声,船只影影绰绰地动着,极像印象派画家的绘画。老欧先在码头上的妈祖庙里烧了香,然后把一应物资搬上船。船上除了两千米的流网和一张拖网,还有一天的饮食用物。天渐渐亮了,是个好天气,太阳圆滚滚的,海面上像打翻了颜料盘,极为生动。一个小时后,船便行到深蓝海域,这时候的大海,辽阔,深邃,像穿着蓝色的丝绸在涌动。一群飞鱼被马达声吸引,跟着船的方向,跃出水面飞行。船仔意气风发,觉得自己是干大事的,叫道:“大海,我来啦!”

老欧边掌舵边呵斥船仔。老规矩,船上不能大喊大叫,大喊大叫代表要出事。

到了妈祖列岛附近,碧蓝海面,没有一丝杂质,海狗鱼在海面上窜来窜去。老欧观察了海流,放了三张流网。两人抛了锚,开始做饭吃,吃饱了才能干活。

在船上做事,全是规矩,老欧像个唠唠叨叨的老先生。船仔肚子饿了,吃饭像打家劫舍,嘴巴鼓囊囊的,一筷子戳向鱼背。老欧像个论剑高手,用筷子把他的筷子拦住,嘱他规矩,吃鱼要先从鱼头吃开始,意为“一头顺风”,特别是不能先吃鱼眼睛,也别翻鱼身。老欧也十来岁就跟着老一辈渔民去捕黄花鱼,那时候野生黄花鱼群还没灭绝,一网上千斤的都有。老辈们把规矩一条条教给年轻人,这是有好渔获的基础。老欧那时候曾经坐在船舷上,把双脚悬于船外,被一个老渔民骂得狗血喷头,说难道不怕“水鬼拖脚”吗!船上规矩便一条条根深蒂固地藏在脑子里。比如,吃饭不挪窝,第一次在哪里搁下饭菜,下一次还会是原来位置。吃完饭不准把筷子放在碗口,这是渔船搁浅的象征。吃剩的残羹剩菜,不能倒进海里,因为海里的鬼会循着人味来找替身。小便不能站在船头和船帮两边,在船上不能穿凉鞋和露出脚趾的鞋,那意味着鱼会逃走。

老欧津津有味地说,船仔听着脑仁子疼,道:“要学这么多,哪里还有心思打鱼。”老欧胸有成竹道:“打鱼不只是力气活,也有学问。”船仔道:“你还是让我痛痛快快吃完饭吧。”他看着蓝得一塌糊涂的海水,如此浑厚,激起的浪花啪啪有声,要不是船上有要忙的活儿,他真想跳下去游个痛快。

以前他潜到龟屿的水底峭壁下,耳边好像能听见母亲的声音,那种被海水拥抱着,耳边有嘟哝声。这个声音激起他仅有的回忆。他不确定,所以没有告诉父亲。但他喜欢在海水里被温暖环伺的感觉。

一只海鸟飞疲惫了,突然落在船舷上,孤零零的。船仔悄悄上前,抚摸它的羽毛。在辽阔的海上,所有的动物都是孤独的,彼此信赖。

饭后,等待流网上鱼需要几个小时,他们便把拖网放倒海里。到一趟外海不容易,必须统筹运用时间。马达突突突叫着,拖网在水下十几米跟着拖行,看看太平洋里装着什么。内海的鱼群逐年稀少,极少能捕到大货。来外海呢,也是碰运气,运气不好,颗粒无收。但外海终归是有希望的。跑了一个长长的圆形,花了两个多小时,老欧让船仔把住方向,发动轮轴收网。倒是收了一大网袋,没有遇上蟹群,只是普通的收获。老欧教船仔认真地分拣渔获,戴好手套,梭子蟹、兰花蟹放在一个舱里,活鱼放在供氧舱里,魔鬼鱼先把尾刺拔出,狗鲨鱼、海鳗会咬人,不能轻易下手。常年在海上劳作,老欧很认真地对待每一份渔获,每条鱼蟹,都是宝贝。价格高的斑节虾,则被存在有冰袋的冰盒里。他所能的,是把这份态度传给船仔,以后他在美国端盘子,也能认认真真。

海上日头大,风大,体力消耗也大,两人补充了水分之后,开始收流网。三张流网,随着轮轴一动,一米一米地拉上来,挂着的渔获稀稀疏疏,时大时小,希望与失望并存:希望被大海馈赠,不希望被大海放鸽子。去年平潭渔民在牛山岛附近,捕获一条一百五十斤的大黄鱼,被鱼贩子一百五十万买走,转手一百八十万卖出,后来再次以三百万价格被买走。即便是十来斤重的大黄鱼,也能卖十几万。时时有这种消息,总是给渔民莫大的希望,也让他们拉网时有一种辛劳中的快乐。但是在渔业资源越来越枯竭的当下,这种机会不亚于摸彩票。总体而言,两千米的拉网,五花八门的杂鱼都有,收获平平,就是见不着令人大吃一惊的值钱货,也没有预期中的蟹群。

“是放网位置不对吗?”船仔问道。这是他第一次跟父亲出远海,来时踌躇满志,现在有点失望。

老欧点了点头。蟹群肯定是有的,他见过别的船满载而归。与其说是自己运气不好,不如说是自己没有把握好位置。特别是,儿子的失望,让他心中十分不服。他能教孩子,能在儿子面前头头是道的,便是赶海的经验。他站在船头,像一只不甘心的猴子,借着暮光观察海面。以附近一个岛礁为坐标,观看水流,想象洋底的蟹群迁移的路径。他十几岁跟着老渔民出海,老渔民把鱼群的迁徙,讲得如同千军万马的出征,栩栩如生。而他则如诸葛亮,稳坐船上,设兵潜伏,在寂寞的海上,看一出连台好戏。蟹群肯定是有的,但你不晓得它们在哪一处密密麻麻地集结活动,只有那些深谙海洋的渔船老把式,能够猜得一二。

老欧当机立断,指着岛礁方向道:我们围绕这个岛礁拖一圈,行不行就它了!岛礁不大,绕一圈一个小时足够。这是一天中最后的美丽时光,夕阳像是即将沉入水底,在海面上射出诡异的光。此时的海,如梦如幻,不太真实。当老欧和船仔奋力把拖网拉上来时,老欧像个孩子一样欢呼起来。船仔眼前一亮,他见识到了传说的爆网,一大拖网密密麻麻,全是梭子蟹。老欧像个孩子一样开心叫道:“船仔,龙王要帮你出国呢!”船仔道:“哪是什么龙王,明明是你有经验!”

天色已暗,亮起船灯。来不及分拣,把蟹群一股脑推进舱里。要不是气温下降,天色已黑,老欧还想再来一遍。海上夜里天气变幻莫测,加上夜航极不安全,得赶紧回去。老欧掉转方向,朝着西海岸前进。刚启动,灯光下,船仔突然看见海面上一条银色的带子,在灯光照耀下一闪一闪,又如一把柔软的利刃,不能不引人注目。船仔叫道:“那是什么?”老欧也瞧见了,偏转方向。船仔看到银带越来越亮,越来越大,看得清了,分明是一条巨大的带鱼,看上去没什么活力,却还在拙笨地游动。

“是个好东西。”船仔想是自己立功的时候了,二话没说,扑通跳了下去。老欧定睛一看,招手叫道:“快回来,快回来!”好像遇见了滔天陷阱,唯恐避之不及。船仔看见父亲着急的样子,觉得不对劲,手忙脚乱上来。

“这么大的海货,肯定值钱!”船仔十分不解。

老欧来不及回答,掉转船向,风驰电掣远离。

“是地震鱼。”老欧在风浪中大喊道,那口气,跟见鬼一样。

地震鱼,在渔民看来,是晦气的象征,碰都不敢碰,哪敢打捞。地震鱼又叫皇带鱼,一般生活在深海,当它遇到海底地震的时候,才会游到海面。

老欧表情动作慌张,就像后面有人追一样。果不其然,开不多远,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咔的一声,发动机突然安静下来。老欧脑袋嗡的一声,知道坏了。再次启动,毫无动静。一般出远海的船上,备有两台发动机,但是老欧过于自信,没有准备这么周密。船在浅浅的夜色中,安安静静地漂荡在海面上,父子俩束手无策。夜里海风一阵比一阵强,船没有了动力,就如人没有了思想,行尸走肉,不可能有人生的。风浪让船只摇晃,船只在浪中像个婴儿,而逗弄他的,却是个恶魔。老欧撕心裂肺,朝天叫道:“妈祖娘娘,妈祖娘娘,你要惩罚我吗!”黑暗中传来几声风浪的怒吼,像是从地狱的声音,把老欧的喊声淹没。

船只翻掉的那一瞬间,船仔摸到了老欧,两人一起没入水中。

海面更加漆黑了,只有巨大的风主宰着,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3

池木乡从监狱里出来,没有人来接,出来后只是盯着天空看了许久,而后喊了一声:“X!”

第二天他收拾干净,到城里谈了一桩事,便来找阿兰。阿兰还在城南经营理发店,靠路边的一大间是门面,里面是起居室。阿兰的理发店很简陋,她不会理很时髦的发型,主要做老人和孩子的生意,不论光头还是平头,一律八块钱,因为便宜,还算有回头客。阿兰还在店里支起一张簸箕,摆上扑克牌玩二十一点,街坊邻里便被吸引过来。阿兰喜欢做庄家,别人要坐庄,她不让。小青年少林不服气,说:“小妮子都尿了,赶紧换裤子去。”少林刚从渔排上回来,手痒得很,也想做庄家。阿兰的女儿小妮,刚四岁,妈妈在赌博,她自顾自在店里玩,不会影响阿兰。阿兰哼了一声,“尿裤子不算事。”她手气不是很好,连续几把点子都小,大伙儿见庄家一边倒,气势更足,押得越来越大,阿兰身边的一把钞票,转眼间只剩下几张零票了。少林叫道:“不听我话,这回连小妮子的学费都输光了吧。”阿兰铁青着脸,叫嚣道:“怕个㞗,是钱死又不是人死。”

阿兰低头看牌,只觉得眼前一黑,抬头,原来是池木乡高大的身影压着低头的人群。阿兰惊喜地叫道:“木乡,你来啦!”木乡笑吟吟地看着输了钱的女人。在牢里待了三年,看到这其乐融融的赌钱场面,不亚于如沐春风。

“好像没赢呀。”池木乡看着阿兰面前几张小得可怜的零票。

“内裤都输光了,你来换换手气!”只有在池木乡面前,阿兰才显示出女人的柔弱。

“我来,你们押三把,往死里押,三把之后,庄家就收了!”池木乡宣布。

牢里出来的手气果然不一样,池木乡抓了三把牌,分别是二十点、十七点、十八点,面前又是乌泱泱一把钞票。阿兰喜滋滋地收了钱,对他们说:“打烊了,你们要玩到外面去!”

池木乡看见小妮,很亲热抱着起来,眼睛不离开,又亲又哄。阿兰道:“以前没见你这么喜欢小孩呀。”池木乡道:“你不知道,牢里一是没有酒喝,二是见不到小孩,现在看到小孩,跟心头宝似的。”阿兰笑道:“不是也见不到女人吗!”池木乡道:“倒是倒是。”

阿兰把小妮寄在对面的小卖部,把卷帘门一关,池木乡一把把她抱住。

“是昨天出来吧?嗨,我这几天赌钱赌上头,忘了去接你!”阿兰抱歉地说。

“嗨,又不是拿金牌,搞那个仪式干什么!再说了,你到牢里看过我,我认定你不嫌弃我。”

“有啥好嫌弃的,男人不坐几年牢都不算男人嘛!”

两三句爽快话,两人便入了佳境,池木乡把阿兰搬到床上,把憋了三年的火都烧起来了。完事,池木乡点上一根事后烟,阿兰蜷缩在他怀里,满怀希望地看着池木乡,像欣赏一轮冉冉升起的朝阳。

“哥,有准备干啥活路吗?”

池木乡盯着自己怀里的女人。虽然说阿兰已经三十了,身上有一种泼辣劲,狠起来敢拿菜刀砍人,但在池木乡怀里,这个女人变成一只猫咪,展现出妩媚的成熟的风韵。池木乡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有呀,当然是赚大钱发大财啦!”

阿兰像打了兴奋剂一样翻身,伏在池木乡身上,“我真没看错你!是什么,搞养殖吗?”

在这海边小城,能赚大钱的,想到的就是养殖场老板。

池木乡得意地摇了摇头,“那都是赚小钱。给你看看这个。”

池木乡把随身带来的一个黑皮包打开,从里面掏出一样东西,用纸包着,然后一层层揭开纸。但是令阿兰失望的,纸张里不是什么宝贝,而只是块比巴掌大一点大的瓷片。

“什么鬼东西。”阿兰的失望溢于言表,她本以为是个金光闪闪的东西。

池木乡笑了,抚摸了阿兰的秀发,咕哝道:“我就是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头发长、见识短。”

池木乡出生在草屿岛,是渔民,常年在海上挣扎,但赚不了几个钱,连老婆也娶不上。当然,原因一是岛上属于穷乡僻壤,二是池木乡眼光也高,总觉得自己以后能干大事。常年在海上活动,他又有野心,后来跟走私的混到一块儿,那玩意儿来钱快。七八十年代开始,当地渔民就参与走私手表、电子产品,到后来原油、烟酒、冻品,应有尽有。

池木乡有一次到镇上消化走私品,带着大金链子,来到阿兰的小发廊,理了个财大气粗的老板头。三言两语一眼神,跟阿兰就对上了。阿兰结过婚,老公是邮政单位的合同工,给海岛送信,每天跑得要死要活,赚点死工资。阿兰便让老公辞了职,跟着渔轮出海赚大钱。那一趟去了三个月,再也没有回来。阿兰倒也不勉强,拿了赔偿金,想进一步做大做强,实现发财梦。只赌了一个晚上,赔偿金连同老公的遗愿,化作梦幻泡影。赌场上的风云变幻,让阿兰变得更加坚强,她重操旧业,带着刚刚出生的孩子开了理发店,以此为生。阿兰颇有姿色,有些个男人来撩她,各怀心思,有的是想占便宜,有的也想跟她成家,但阿兰不为所动。直到池木乡出现,她像鲨鱼闻到了血腥味,一头扎了进去。池木乡大气,果断,有野心,有着岛民的坚毅,阿兰便认定他了。不过两人相好没多久,池木乡就进监狱了。知情的人说阿兰的命真硬,好上一个就克一个。对阿兰来说,只要克不死,就有希望。阿兰后来进监狱看了池木乡,表明要等他出来。池木乡深为感动,对狱友吹嘘,我的女人,比爷们儿都讲义气!

池木乡摩挲着那块瓷片。细看,是一个青花瓷盘子的局部,纹饰应该是一条龙的头颈部。

以阿兰的见识,无论如何,看不出这是一件值钱货。“你是说,这个能卖大钱?”

“这个卖不了大钱,但是这个能带来大钱。”

“多大?”

“如果你不拿去赌的话,这辈子花不完!”

池木乡在牢里结识了一个贵人,叫练丹青。练丹青瘦弱,苍白,一看就是个文人,据他自己说,是个画家。池木乡还不信,会画画的都是文化人,怎么会坐牢?练丹青也不解释,捡一块石疙瘩在墙上唰唰唰几下,就把池木乡头像给画出来了。池木乡一看,服了。练丹青在牢里受欺负,饭碗都被狱霸砸了。池木乡替他出头,保住了饭碗。练丹青早出来,出来前跟池木乡说,你出来后来找我,咱兄弟好好闯一番世界。池木乡说,我没文化,能行吗!练丹青道,干文绉绉的事,只能被人欺负,想发财,都是野路子,你不行谁行!

池木乡从牢里出来,也没回家,就找练丹青去了。练丹青在牢里,穿个松垮垮的牢服,像个抽鸦片的,出来后拾掇一番,戴上眼镜,活脱脱一个仙风道骨的文人雅士,池木乡都差点没认出来。练丹青抚了抚自己留的小胡子,“我料定你会来找我,有一桩大活等着你呢!”他掏出这个瓷片,问池木乡看不看得出端倪。池木乡看了半天,没看出是什么宝贝玩意儿。附近岛上渔民拖网时常常网出一些碗盘瓷器,说是古代的,有人收购,完整的一个也就百八十块钱,这残缺的,没什么人要,跟发大财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这玩意儿能卖大钱?”池木乡瞪大眼睛问道。

“你说它能就能,说它不能就不能,能不能,就看你的本事。”练丹青说话云山雾罩,虚虚实实,又让人摸不着头脑。池木乡想,还是他被牢头揍了之后,说话最踏实。

练丹青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道:“你听我细细道来,这块瓷片,可不是一般的瓷片。它是元代的青花瓷。你听明白了,元青花瓷,跟其他朝代的青花瓷,不可同日而语。元青花是素瓷向彩瓷发展的开始,集合了波斯、蒙古、汉族的三种文化。它有典型的特征,你看,用的是苏麻离青,青料都会凹陷吃胎,元代的纹饰比较豪放,做的都是大件东西,用笔挺健。这个残片呢,是龙纹盘,从龙颈和龙爪可以看出,龙纹是三爪龙纹,颈部很细,细项龙,像蛇一样环绕,苏麻离青晕开很自然。下面还有半朵番莲花,用的是毛笔的笔法……”

池木乡听得头都大了,“你晓得我没文化,别跟我讲这些,再讲下去,我的头都要裂了。”

练丹青并不在意,“咱们要做文化的生意,听不懂也要听一听,听着听着,以后你也就是行家了。”

“你就告诉我,为什么这玩意儿值钱?”

“说得也是,我就长话短说。元青花值钱呢,就是物以稀为贵。元青花全世界只有四百来件,两百件在民间,两百件在博物馆。元代的人豪放,做的都是大件东西,大盆子啦,将军罐啦,在佳士得拍卖的少有几件,都达到千万美元,什么概念,换成我们人民币,要上亿的。”

池木乡这回听懂了,“哦,原来这么值钱,那么一个盆子值上千万,那么折了一块应该也有几百万?”

练丹青摇摇头,“这是残品,不值钱。我为什么说它又很值钱了,它提供了一个信息。这块残品,是我从渔民家里收的,而且我问清了,它是在碗礁附近网到的,这说明什么,说明碗礁附近有一艘元代沉船。如果我们找到这艘元代沉船,捞出一些元青花瓷,你说咱们是不是该发达了?”

池木乡听明白了,眼睛亮了起来。对于碗礁附近的海况,他是熟悉的。碗礁,在海坛海峡,是南北船只往来的必经之地。因为渔民经常能捞到古代盘碗,所以称为碗礁。池木乡现在明白,这桩大买卖回到他擅长的领域了。

池木乡到阿兰这里,有两件正事。一是找个稳妥的地方,把这片瓷片藏起来,将来好对正。他和练丹青都是犯过事的人,家里随时可能被抄。二呢,池木乡想找个“水鬼”(深海潜水员),配合寻找沉船。渔民们虽然捞到过盘碗,运气好的卖个千把块,但谁也没见过沉船。沉船至少在十几米深的海底,这不是一般渔民所能到达的深度。经过上百年的淤泥覆盖,珊瑚层的板结,已经与海底融为一体,找到痕迹是极为困难的一件事。

这件事,阿兰比池木乡更兴奋,她脑子也活络得很,马上说刚才一块儿赌钱的少林,就是在渔排上干的,因为嫌渔排上生活太寂寞了,正想撒手不干呢!池木乡问是哪个,阿兰说就是拿了几手好牌,怀疑你出老千的那个。池木乡想起来了,少林长得一副机灵样,两只眼睛滴溜溜转,手脚麻利得很。

“嘿,那小子一看就晓得不是干正经事的,我要的就是这样的材料。”

阿兰邀功,“这事如果成了,可也得算我的功劳。”

池木乡呵呵笑道:“放心吧,我手里有花不完的钱,才不会让你没钱糟践呢。”

晚上,池木乡便请少林喝小酒,问他愿意不愿意做“水鬼”、赚大钱。少林听说有大钱赚,眼睛亮了,连连道谢,“还是阿兰姐对我好!”说到具体处,又有质疑,“你那朋友怎么晓得这是元青花瓷,有那么值钱,万一看走眼了,咱们不是白忙活。”池木乡道:“这事你不用操心,他是行家里手,也请更高的行家做过鉴定的。再说了,咱们干这一行,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事,得投资呀,船呀,潜水设备呀,各种开支呀,这些全得他来张罗,他不笃定,能舍得本吗,你要不信就别干了,我找的是臭味相投,不对,是志同道合的人呢。”少林连忙举杯道:“哥,你别介意,我这不是想把事情问清楚嘛。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干!”池木乡道:“‘水鬼’也不是你想干就能干的。你水性如何,碗礁的海底,至少二三十米深,不是一般人能吃得消的。”少林拍着胸脯说:“哥你就放心,我没有这点长处,阿兰姐也不会想到我。我八岁就被我爹扔到码头下,自己游着上来的,后来我爹一追着我打,我就往海里跳,阿兰姐晓得我是有名的。”阿兰也点了点头。池木乡把少林的手从精瘦的胸脯上移开,当心他把自己拍散架了,“会水还不够,当‘水鬼’最重要的是深海潜水能力。”少林再一次执拗地把手移到自己的胸脯上,“这个你就放心。我带的那个渔排,就是台湾老板投资的深海养鱼,网箱深度有二十来米,破了都是我下去补。就我有这个本事,所以每次要走,老板都不让,要给我加工资。”池木乡道:“那这回能走得了吗?”少林笑嘻嘻道:“咱们这事要成了,哥能赚个千万,我也能赚个百万是吧,这回老板怎么加工资,也加不到了。”池木乡豪气道:“发财是没问题的,但一定要听我的,不听我的干不成!”少林道:“大哥这么有门路,我不听你的听谁的,来来来,我连干三杯,今后就是你的小弟了!”

阿兰说:“少林,别忘了是我帮你拉入伙的,赚了钱,我有一份。”少林道:“那还用说。到时候由我来,把你这个小理发店变成一个大发廊!”阿兰道:“有了钱,我还给人理发?都给我死一边去!”

4

练丹青独来独往,走路悄无声息,像个幽灵。他的孤僻是与生俱来的,跟亲戚都不太往来。早年他喜看杂书,如痴如醉,人们觉得他是书痴,又会画画,是个奇才。直到他入狱,旁人才晓得是个大盗。出狱后更没人知道他是搞什么营生。对于海坛县的亲朋好友来说,他是个谜,任何人都进入不了他的内心。

他提着一个大黑袋,走到海坛县西郊的一栋小别墅前,按了门铃。海坛县地处海岛,自然有绝美的海景。以前交通不便,是个贫困县,有能力的人都往外走。现在成了休闲胜地,又有大桥飞架东西,与大陆连为一体,很多人回来建海景房了。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出来开了铁门,用眼神跟练丹青打了招呼,随口问道:“有货?”

练丹青只有在这时候才露出笑容,点头道:“好货。”

乔修远教授是练丹青的老熟客了,从省城师范大学退休后,落叶归根,家乡海坛这个别墅,夏天时过来住,冬天风大,他就回省城去了。

“乔乔有打算回来看你吗?”练丹青边进屋边唠嗑。

乔乔是乔教授唯一的女儿,在美国结婚生子,前段乔夫人摔了骨头,乔乔着急,想回来尽孝,又被各种事拖着。

“我叫她别回了,她妈的骨伤养着,也快好了。我除了血压高,没别的毛病,有药吃着,不碍事。能不麻烦子女,就尽量不麻烦。”

老两口退休后,没子女在身边,有许多事确实不方便,还好有一两个学生特别好,建房批地、看病就医,有麻烦事尽是学生打头阵。桃李满天下就有这个好处。

到了客厅,乔教授给泡上工夫茶。练丹青不等茶入口,便从袋子里取出一个木盒。

乔教授眼前一亮,接过来细细端详,“看样子是晚清民国年间的梳妆盒,图案是鱼化龙主题,光这雕工,就能值些钱呀!”

练丹青附和道:“要不说您呢,眼光是越来越亮了。”

乔教授年轻时就对文物有兴趣,退休后把这个兴趣捡起来,迈进了古玩这个坑。身为中文系教授,本来就学识渊博,一来二去成了半个专家。

他敲了敲木头,看了看纹路,道:“难不成是金丝楠?”

练丹青道:“要不说您眼光毒,箱面就是金丝楠,骨架是黄花梨,这是从福州三坊七巷大户人家流出来的,错不了。”

乔教授拿到窗户边,对着光线仔细看了看纹路,点头道:“嗯,不错,看来你是淘到好东西了。你这准备出什么价?”

练丹青道:“我着急用钱,一万八出手,您觉得怎么样?”

乔教授呵呵笑道:“小练呀,你可别坑我,当年我跟你爹的交情可不浅。可惜他死得早,要不然,现在我们老哥儿俩一块儿养老呢。”

练丹青听到这一茬,脸色一下子沉下来,那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但他随即回过神来。

乔教授觉察到练丹青脸色的变化,安慰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也别过不了那一坎。”

练丹青恢复常态道:“哎,是呀,过去的就过去了,只不过我爹死的那一幕太惨了,一提起,我的心就跟被蛇咬了一口似的。”

乔教授道:“不提了不提了,咱们言归正传,这个梳妆盒,我也喜欢,要是价格合适的话,我就收下,咱们的关系,你得按照友情价。”

练丹青道:“乔叔,您别说友情价,我是想让您发财,我赚点毛利就够了,不行您开个价吧。”

乔教授拿着盒子端详了片刻,道:“一万,行的话,我就收了,你可说只赚毛利,该不会没赚头吧!”

“行,成交。说实在的,这个我有赚,一点点。看看,我让您发财的,在这边!”练丹青又从袋子里掏出一个青花瓷碗,上面有个缺口,还附着几粒藤壶。

乔教授一把抓在手里,一眼瞅出是海捞瓷。从落款看是清康熙的景德镇官窑,胎釉接合处相当工整,确实是清代的工艺。“这个最多几百块,还是残品,能发什么财。你看走眼了吧!”

练丹青压低声音,“这个不是一个,是一堆。碗,将军罐,大盘,深腹杯,都有。”

乔教授两眼发光,“在哪儿?”

“在海底。”

这个清康熙碗,即便是完整的,最多不过值一两千。但如果是一船,那就是天大的宝藏了。1984 年,英国人哈彻在南海打捞出“哥德马尔森”号沉船,捞到瓷器六十万件,在只保留二十多万件的情况下,两年后就拍卖获利两千多万美元。这是海底探险的传奇,也是刺痛中国水下考古界的大事件,同时也使得人们意识到,海底有无数的博物馆,海底也是个大银行。乔教授显然深受触动。他入了这一行,因为有很好的国学功底,倒是把很多野生的行家都比下去了,这些年手里倒腾、收藏的文物,倒也不少,家里博物架上,便是他收来又舍不得出手的。有人看上了,他会说,等我赏玩半年,到时候我舍得了,你再来。但是第一手海捞瓷,他还真没见过。

“叔,您要是愿意,这桩买卖我就交给您。您要是没兴趣,我就找别人。”

乔教授盯着练丹青,像盯着一个可疑的小偷,“小练,你不会坑我吧?”

练丹青被盯得身上发毛,无奈道:“哎,坑人的事,我有什么理由头一个找你呢?再说了,我现在要靠这一行吃饭,我要是坑您,您一张扬,我不是砸了自己的饭碗吗!”

乔教授沉吟片刻,似乎被他说动,但依旧谨慎,叹了一口气道:“这不是小事,得慎重。”

次日凌晨,天上有星星。风不大,码头上很安静,只有海浪在有节奏地发出均匀的声音,像海岛的催眠曲。一艘小渔船的马达发出刺耳的声音,从码头出发,渐渐远去。码头又恢复了催眠的节奏。黑夜的海,也像一头巨兽,无边无际的黑,可以吞噬一切。

船上是练丹青、乔教授、池木乡和少林。池木乡掌舵,偶尔打开激光笔,一道笔直的光射向前方,可以看清是否有障碍物。他们之所以如此谨慎,是怕引起巡逻艇的警觉。

渔船很简陋,没有舱,用太阳布遮的,还是练丹青从渔民那里租来的。他和乔教授紧挨着一个货箱,这里风小一点,两人围着塑料布。夜里,海上还是会冷,乔教授这年龄,如果不是他自己要求,本是不能出海了。

练丹青看着黑乎乎的海面,若有所思,忍不住附着乔教授的耳朵问道:“我爹当年为什么会想不开?”

乔教授耳朵好使,饶是在马达声中,也能听清。他摇摇头,附着练丹青的耳朵,道:“那时候知识分子的命都是这样,知识分子要尊严,就没了命,傅雷呀老舍呀,哪个不是。”

“您说人心的恶,是不是比这海更深?”

乔教授叹了一口气,“时代的罪恶,你无法怪罪某一个人,一切都过去了,向前看吧。”

“他本不该死在这冰冷的海里。”练丹青不甘心,咬牙切齿道。

当年,父亲跟练丹青最后说了几句话之后,就瘸着腿,出门投海死了。练丹青没有想到那几句话就是诀别。

“他扛不过去呀,他不死能怎样呢?”

“他应该在握着画笔走掉,那是他的夙愿。”练丹青道,“他连自画像也没能留下一张。”

往事使得海上的夜色,多了一层悲凉。

不多时,船来到一个无人岛附近。池木乡循着光线,很快找到了一个蓝色的浮标球。少林是第一次大显身手,早已穿上潜水服,戴上脚蹼,绑上水下探照灯,通上一条简易的氧气管,一咕噜翻滚就下去了。看来,他拍胸脯说的话,没什么水分。船上三人打着灯,静静地看着海面上的白色气泡。不多时,少林便浮了起来,随之出水的,是一篮子布满藤壶的瓷器。少林喘着粗气,道:“我X,发财啦,发财啦。”池木乡一把摁住他,叫道:“你他妈给我安静点。”练丹青道:“发不发财,得看教授欣赏不欣赏。”乔教授眼睛亮了,拿起一个瓶子打开手电筒细细端详,像个孩子一样惊叹:“美呀,太美了!”练丹青得意道:“百闻不如一见,这回您可信了吧!”

不久,海面上灯光熄灭,马达声响起,海上又恢复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5

海坛镇派出所副所长钟细兵刚去东洋岛上执行一起海上养殖纠纷案,要不是最后鸣枪把岛民镇住,差点不能全身而退。那些远离大陆的岛屿,岛民特别难搞,他们长期与海浪和礁石为伴,练成了跟礁石一样硬邦邦的性格,见面不打招呼,不善沟通,法律意识淡薄,遇到纠纷,很容易把外人和公务人员当敌人;再加上山高皇帝远,能用拳头分出高下的事儿,绝对不费嘴皮。

刚回到所里,茶还只泡了一半,手机就响了,是师母来电。他想起已经许久没有去看望老师乔教授和师母了,也没打电话问候,现在他们打电话过来,真是过意不去。

在遇见乔教授之前,钟细兵可不是这般懂情感有分寸的人。他是以体育特长生身份考进的大学,文化课肯定差。那次期末考试完,他就知道乔教授这一门肯定有问题。他举着拳头逼迫宿舍每个人都捐了点钱,买了烟酒跑到乔教授家走后门。乔教授教了一辈子的书,没遇到过这一号野路子学生,好在他见过世面,笑呵呵让钟细兵坐下,喝茶谈心。钟细兵肚子里没有多少斯文的东西,便开门见山,说我今天是来搞成绩了,我豁出去了,你这门课我是及格也得及格,不及格也得及格。乔教授道,我听过你的事迹了,考试的时候,你的同桌不让你偷看,你把他揍了一顿,是吧?我这么跟你说吧,你要是出去,迟早会得到血的教训的。你今天提了这么多东西过来,我会收下,但是,要给你钱,因为我不允许你们在宿舍抽烟喝酒。但是呢,这门功课呢,不及格的话,我让你补考,指定能让你亡羊补牢。说实话,我很欣赏你的胆识和想象力,这方面用得好,将来指定是个人才,用不好,一出校门马上就栽了。你要是能听进我的话,就继续喝茶,以后还可以来喝茶。你要是听不进去,现在就立马走人。

钟细兵没想到自己还有被教授欣赏的一面,这一顿说教让他服了,继续喝茶。从小到大,没有一个人像这样跟他讲道理,像这样肯定他。从此他成了乔教授家的常客。偶尔碰到乔教授要使唤他,便屁颠屁颠地去了。

毕业的时候,钟细兵觉得自己一身本事,想考武警。乔教授道:“没问题,你现在思想各方面都可以,社会习气也去掉了,但是胆识和魄力仍在,这是一条好出路。”因为这番话,钟细兵成了一个边防武警战士,他又能吃苦,到基层派出所后很快就当上了副所长。钟细兵结婚的时候,乔教授过来喝喜酒,又当证婚人,一派斯文的发言,给钟细兵赚足了面子。如今逢年过节,他必定要去看望。

令钟细兵没想到的是,这次师母打来电话,居然是乔教授走了的消息。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印象中,以乔教授的身体状况,再活二十年没问题。他泡的一杯茶没喝上一口,赶紧跑去处理后事。乔教授就一个女儿,现在师母把钟细兵也当亲人使唤了。她希望让乔乔回来处理丧事,但是在路上不要让她知道。这让钟细兵费了一番周折。钟细兵本来请了两天假,但是现在等乔乔回来,把事情张罗完,没有一周不行。他在手机里跟所长马铜镜请假,这下可把所长惹火了,“一个老师走了,你请一周假,你从小学到大学,有多少老师呀,以后还有完没完呀,又不是你爹。”老马当兵出身,文化程度不高,基层经验丰富,说话喜欢用土话,骂人特别来劲。钟细兵毕竟是院校出身,气息上本来就跟他有点不对付,这几天又着急上火,心中那股野性也被激活了,丝毫不退让,“这个老师对我只怕比亲爹还亲,这个假我是请定了,你爱怎么处罚就怎么处罚。”

乔教授桃李满天下,追悼会真是热闹,钟细兵忙里忙外,忙完嗓子都哑了,这才有心思询问老师突然亡故的细节。师母流着泪说,这事儿,可能跟那天贵客登门有关。

那天,福州的朋友告知,来了个京城文玩界的泰斗级人物马爷。这可把乔教授高兴坏了,托了各种关系,与马爷见了一面,说自己有一屋子古董,请马爷到家来掌掌眼。马爷说这是得罪人的事,我真不干。乔教授软磨硬泡,才把马爷请到自己小别墅。小别墅进门处摆了十几个大塑料箱子,里面用水泡着海捞瓷,在做脱盐处理。马爷只瞅了几眼,还没拿到手上仔细端详呢,就说:“乔教授,你今天请我来,是要听真话还是假话呢?”乔教授笑道:“还有这讲究,假话可是谁都不爱听的。”马爷道:“教授你可错了,假话多数人都爱听,我给你客套客套,你乐呵乐呵,说真话呢,你可能就不爱听了。”乔教授说:“那指定是听真话呀!”马爷倒是直截了当道:“这不用看了,全是现在的仿品呀。”乔教授道:“马爷,这回你可走眼了,这些是我亲自看着从海底捞上来的,你看,上面的痕迹,没有在海里上百年出不来。”马爷倒也不争辩,道:“我不看哪里来的,我就看真假。是赝品,不管是墓里刚挖出来的,还是海里刚捞出来的,也还是赝品。”

想来马爷这种场面见多了,一口茶也没喝,急急上车回酒店了。乔教授心情一下子低落,竟也无心挽留。

当天乔教授还不服,第二天就蔫了,一整天闷闷不乐,晚上跟师母说心脏有点不舒服,服了三颗红景天胶囊,就去睡了,转天再也没有醒来。医生推测是夜里脑出血死亡。

钟细兵可以想象,乔教授被点出真相之后内心的愤懑与纠结。在文玩圈,他是半路出家,仗着自己的国学功底,融会贯通,又被周围的人一夸,把心气儿提起来了,以为自己是个行家,实际上是半吊子。挖坑的人,要的就是这种自信满满的半吊子。他给马爷一棍子棒喝,这口气是过不去了。更重要的是,这批海捞瓷赝品,可把他的几十万积蓄全套进去了,这学费,太高了。

“知道被套了,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呢?”钟细兵很遗憾。乔教授平日里都把自己当成儿子一样,如果及时告知,也不会有这种后果。

师母说她当时看乔教授长吁短叹,也有这种提议,话说了一半,就被打断了。在文玩圈,不论是打眼还是捡漏,都是一锤子买卖,没有秋后算账的规矩。打眼或者被人挖坑,都不好意思透露出去。第一是面子,人都好面子,传出去影响你在小圈子里的声誉。失了面子,别人遇到好东西就不愿叫你一起看了,毕竟谁也不愿意跟一个半吊子混在一块儿。第二是能力。收藏比拼的就是眼力,输了认栽属于正常。花真金白银购进心仪的古玩,一定是深思熟虑后的决策,而不是一时冲动。如果你连真伪都难以辨别,一过手就输了,只能吞下后果自己品。这样一来,藏品面前人人平等,不管你是腰缠万贯的大老板,还是蹬自行车的上班族,大家都有捡漏的机会,它实际上也体现了公平原则。你被坑了,只能安慰自己是交学费,只不过这个学费交得太惨了。

至于这一批栩栩如生的仿品,师母晓得是从练丹青那里收的。但是她对练丹青也不是特别了解,只知道他父亲老练,之前与乔教授有交情,同一所学校,一个学中文,一个学画画。老练在那个年代,因为曾给庙里画过神像而被批斗,后来不堪其辱,就跳海自尽了。毕竟这是一段悲惨的经历,乔教授从没详细提及。而且老练死后,练丹青性情大变,犯过事,坐过牢,乔教授也不愿多提。但他还是不忘旧情,毕竟是故交之子,能帮的就帮,特别是练丹青出狱后,干的是倒腾古玩这一门,兴趣相同,便有了更多往来。这样看来,练丹青完全是设坑杀熟。

想到这里,钟细兵牙齿都差点咬碎了。乔教授没法向自己开口,还有一桩,是因为这件事处于法律的边缘。倒腾古玩,一不小心就倒腾到非法的坑里。

乔乔回来处理了丧事之后,陪了母亲两天,临走时对钟细兵说:“我爸走得冤呀,这一口气真咽不下去。”

钟细兵叹了口气,“我会给他在天之灵一个交代的!”

练丹青夹着一个黑色拉链皮包,走进锦绣家园,一股酸水从腹部涌上喉头,嘴里是莫名的滋味。在监狱里,他得了很严重的胃溃疡,现在还是经常泛酸,他自己经过观察,发现情绪很影响胃的舒适度,如果情绪波动很大,胃就会有很大的反应。

练丹青现在是孤家寡人,租住在海坛县老城区的一间旧房。一是房租比较便宜,二是他恋旧,青少年时期他生活在老城区,一草一木一物一瓦,皆是旧物,别有深意。少年时与父亲住在院子里,父亲喜欢种兰花,开放时节沁人心脾。现在他租住的院子里,墙角被兰花拥着,一闻就有旧时光的味道。

锦绣家园是练丹青入狱前的房子,现在前妻赵芳住着。他在熟悉的门前停顿了下,敲了敲门,赵芳开了个门缝,见是练丹青,愣了一下,又想把门关上,练丹青挤了进去。赵芳像看个怪物一样看着他。

她心里有恨。

当年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赵芳当护士,女儿练小虹聪明乖巧,在学校里画画比赛经常获奖,并且以爸爸为荣。那时候练丹青能挣钱,作品在市场上得到了认可,行情不错,母女俩都认为他是个成功的画家,迟早有一天会成为像齐白石、徐悲鸿那样的大画家。直到有一天,警察上门,当着母女的面把练丹青铐走。赵芳永远忘不了练小虹那惊愕的、恐惧的眼神,孩子的世界完全被颠覆了,自己引以为傲的爸爸原来是个骗子、窃贼。赵芳是个十分坚强的女人,她后来跟亲戚们说,她并不在乎练丹青赚不赚钱,什么日子她都可以过,她生气的是练丹青瞒了母女这么多年。令她果断离婚的是女儿所受的伤害,女儿不敢上学,因为同学们都知道她爸爸在牢里,之前她给爸爸制造的光环完全是个假象,她不但抬不起头,而且还会受到羞辱。赵芳让孩子休学,做了心理诊疗。医生认为,现在的环境会让孩子受到重复的刺激,导致病情反复。赵芳是个要强的人,为了孩子,什么苦都能吃得下,痛定思痛,最后四处借钱,送孩子出国念书了。

“你有事吗?”赵芳冷冷地说,口气相当明白,她不愿意这个家还有他的踪迹。

练丹青从包里掏出一捆人民币,放在桌子上,“这是我给女儿的,五万。”

赵芳又是一声更冷的冷笑,几乎是嗤之以鼻,“你以为这能补偿对小虹的伤害吗?”

“补不了,什么也补不了,我知道。”练丹青叹了一口气,“她在外面上学,花销大,我想帮一点。”

赵芳把那捆人民币拿起来,正眼也不瞧,“谁知道这又是从哪里坑蒙拐骗来的,保不齐哪天警察上门,连我都一块儿带走。你还是拿走,别给我们带来麻烦了。”

练丹青辩道:“我现在走的是正道,收古玩卖古玩,这是正钱。”

“孩子的花费,我来操持,我不需要。”赵芳正色道。

“你别嘴硬了,我晓得你跟人借了不少,有的还在跟你要钱呢!”

“我跟谁借是我的事,总比跟你要钱强。我警告你,我不想让小虹见到你或者听到你的消息。什么叫杯弓蛇影,什么叫风声鹤唳,你晓得不!”

练丹青低下头,这是他无法解决的矛盾。他既想有朝一日站在女儿面前道个歉,又不想让女儿再次受到自己的伤害。他抹了一把眼泪,“怎么说,她也是我女儿!”

赵芳最后把钱塞回他的皮包,把他像一堆垃圾一样推出门口。练丹青没想到自己的一张热脸贴了冷屁股,在门外不服气地叫道:“她毕竟是我亲生的,这一点你得承认吧!”赵芳砰地关上门,懒得跟他磨叽。

练丹青知道自己是女儿的噩梦。出狱之后,一心就想赚钱来弥补对女儿的伤害,没想到这个机会都不给。他双手蒙住脸,让自己陷入黑暗,突然间朝着天空一声怒吼,喉咙里滚动着呜咽。一个上楼的大爷吓了一跳,以为他是个疯子,赶忙溜走。

6

练丹青像一只丧家之犬,惶惶然穿过东湖市场,穿过烟火弥漫的宫巷,路边有香火店、理发店、干货店,弥漫着咸咸的气息。他觉得肚子空,想吃碗面条,但是又觉得难以下咽,径直走到巷子尽头的“李云淡中医诊所”。李云淡医生正给一个病人把脉,朝练丹青点了点头,让他先到楼上坐。练丹青心照不宣,脚步也没停下来,到了二楼茶室,熟门熟路,自己先掰了一块“白牡丹”放进煮茶器,开始烧茶。李云淡注重养生,茶室里夏天是白茶,冬天是红茶。

如果说哪一个人可以和练丹青称为知己,那就是李云淡医生。两人是小学同学,性格都是内向文静,都是别的同学欺负的对象,不由得同病相怜、惺惺相惜。李云淡经营的是中医诊所,中医是家学,从他父亲那里传下来的。他真正的专业是考古,喜欢历史、风俗与考据,在当地的文物圈里是一个专家级的人物。有一次,中央电视台来当地做文物节目,请他作为解说嘉宾。在央视露面,在当地可是不得了的事,自此“一战成名”。他家里有“二柜”,一楼是巨大的中药柜,二楼是书柜,满满当当,又好购书,每年都要把不常用的书淘汰出去,乃一书痴。可以说,他是一个以医生为幌子的文物专家。虽然他对文物的痴迷花了不少精力,成了一个不称职的医生,常被老婆诟病,但是据说他倒腾和收藏的文物,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病人退去,李云淡即刻上楼,看练丹青一副失魂落魄样,便问究竟。练丹青说,自己从监狱里出来,只想一门心思赚大钱,来弥补对孩子的过失。哪晓得现在赵芳连钱都不要,视自己为洪水猛兽,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说着,他把那摞钱放在李云淡面前,说:“我思来想去,这事只有你能帮我办成。给孩子一点资助,让她在国外完成学业,是我活下去的动力。”李云淡笑了,“有钱了也烦恼。不过她的担心也可理解,你被抓之后,家里被警方翻箱倒柜的,她心有余悸呀。你要是放心我,以后给她们的钱就放在这儿,我想办法,她们欠着外面不少钱呢!”练丹青道:“那就拜托你了。唉,更要命的是,她不让我哪怕跟女儿通一句话、看一眼,这可要了我的命!”李云淡道:“这个慢慢来,孩子在成长,创伤在恢复,迟早会认你这个爹的,毕竟是你亲生的嘛。你尽管挣钱,不怕她不花,国外花销可大了。对了,看来你最近捡漏了,赚大发了。”练丹青低下嗓门道:“不瞒你说,现在要干一票大的,路子不野,根本赚不到大钱。”李云淡道:“你一说这个我可心惊肉又跳的,当年你被抓了,我也是吓出半条命。”练丹青笑一笑,道:“放心放心,吃一堑长一智,当年我是失心疯了,现在是团队作战,我在幕后,稳坐中军帐呢。”

李云淡拿出一片陶器,喜滋滋道:“你看,这是我收罗的一块黄陶片,有贝齿纹,这是典型的‘壳丘头遗址’的东西,可以看出七千年前的岛上先民的制作工艺,令人赞叹呀!”壳丘头遗址是福建省最早的一处新石器时代遗址,代表了七千年前先民在海岛栖息繁衍的历史。遗址在五十年代被发现,1985 年发掘,出土了打制石器、磨制石斧、石锛、骨匕、陶片等文物。练丹青看了看,道:“这个不值钱吧。”李云淡道:“这个不是值钱不值钱的问题,这个要看文物价值。”李云淡炫耀了自己的宝贝,又说:“乔教授的追悼会我去了,以为会碰见你呢。”练丹青眼里有一丝惊慌,“乔教授高风亮节,桃李满天下,我这有污点的人,去了怕玷污他的名声。”李云淡道:“哎,怎么说呀,想不到他会这么快走掉!”

李云淡的老婆仙香在楼下叫唤,是有病人来了。李云淡移步下楼,道:“你喝会儿茶,一会儿吃了饭回去。我最近读的古籍里,对咱们这里的航海文化,有新的发现,还要跟你说道说道。”练丹青道:“怪麻烦你的。”李云淡道:“说什么见外话,你我之间,需要在乎一顿饭吗?”练丹青心照不宣地笑了笑,独自品茶。

正是满水时分,榕树下海坛镇码头,像一个奶水充足的少妇,哼着浪里个浪的小曲儿。几十只入港的渔船,在水面轻轻晃荡,宛如入睡的婴儿。

一阵马达声,池木乡和少林的渔船入港了。刚刚准备熄了马达,池木乡马上看到一辆边防派出所的巡逻警车,而车上下来的警察,也似乎将目光投到了这个方向。少林看见了警察,低声道:“赶紧跑吧!”池木乡丝毫不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闷声道:“慌什么慌,这么胆小就别干了。”少林忙表白道:“我慌?笑话。我是怕你麻烦。”池木乡压低声音道:“你就别吱声坏我事,什么麻烦都没有。”

警车下来的,正是副所长钟细兵和民警小龚。他俩在码头上巡视了一番渔船,眼光如同探照灯。这些船只的老板和船号,他们甚至能背得出。这些船出海,打鱼,卖渔获,船员的行动,他们瞅一眼,就能看出正常与否。倘若有走私、偷油、盗捞什么的,那种鬼鬼祟祟的气味,他们能闻得出来。

他们走向池木乡的船只,这表明他们闻到了不一样的气味。池木乡低着头,但是余光已经扫到警察走过来了。他低声吩咐少林:“你就当哑巴,懂吗!”少林虽然不服气,鼻子哼一声,算是默许。危急时刻,他第一次感觉到池木乡身上被激发出来的狠劲。

“船是你的吗?”钟细兵朗声问道。

池木乡斜了他一眼,闷声闷气道:“借老六的船,有问题吗?”

钟细兵道:“难怪我看着不对劲。对了,干吗用的?”

池木乡道:“打鱼呀,还能干吗!”

钟细兵不再追问,把目光投向少林。少林低着头,傻乎乎地,在抠自己的脚指头。在池木乡的警告下,他横下一条心:装傻,装哑巴,什么都不知道——少林聪明,装傻并不费劲。

钟细兵朝小龚使了使眼色,小龚明白,一步跨到船上,掀开甲板。因为舱内看不到任何东西,如果是打鱼的话,渔具和渔获应该在水舱里。

少林心跳加速,他不相信池木乡有本事躲过警察的质疑。他眼睛滴溜溜地转,随时准备跳水逃跑。

小龚掀开甲板,水舱里有氧气瓶和简易的潜水用具。空气一下子凝固了,谁也不敢第一个发声。谁发声,意味着谁沉不住气,先露了馅。

池木乡倒是大大咧咧,“看好了吧,我们要上岸吃饭了。”

钟细兵盯着他的眼睛,“你这有问题呀!”

池木乡摊开两手,道:“行呀,有问题你抓我去坐牢呗,什么问题呀,我是偷砸抢,还是杀人放火了?”

池木乡虎视眈眈,有点反客为主的意味。少林一看,行呀,在警察面前,有把柄,还这么蛮霸,也没白吃过牢饭。这么一想,他身上也有了勇气。

“打鱼?网具也没有,渔获也没有,你当我们是瞎子?”

少林一愣,心都快跳出来了。早知道该弄张网当道具。他闭上眼睛,静静等待池木乡怎么圆场。

池木乡大笑起来,边笑边摇头,“你们好像对打鱼很熟悉似的,但你们下过一张网吗?现在近海打鱼还够得上油钱吗?那些下绝户网、违规打鱼的人呢,你不抓,却跟我们过不去。”

“别转移话题,你自己说的去打鱼,渔获、渔具都没有,是什么意思?”钟细兵厉声问道。

“网鱼网不到钱了,我们是挖深海鲍鱼的,渔获在草屿岛给贩子收了,现在我们要去美美地吃一顿。你要是觉得我们有问题,先带我们去吃一顿,再带到所里。要砍要杀由你们,但是先吃饱了再说。”

池木乡熟悉本地渔民的劳作,编出托词绰绰有余,况且船上也没有任何文物,因此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钟细兵觉得有异,但是对方的讲法也说得过去。没有证据,自己没有任何行动的理由。现在只有一个突破口,他犀利的眼神刺向少林。

少林能够感受到钟细兵的目光,吓得一激灵,低着的头更低了。

“嘿,你是去挖鲍鱼的吗?”钟细兵吆喝道。

少林谨记一条,不吱声,所以横下一条心,专心致志地装傻。他斜斜抬头看了一下钟细兵,翻了一下白眼,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

“他是个傻子。”池木乡道,“你们如果不请我吃饭,我们就自己去喽!”

钟细兵看了看四周,“没什么问题,打扰了,我们走吧。你们去深海挖鲍鱼,也要注意安全。”他知道看不出究竟,即便有问题,也不便打草惊蛇。

少林看他们走远,这才擦去了嘴巴的口水,长长舒了口气,恢复了机灵样。

池木乡道:“装傻你还行!”

少林道:“大哥,你装狠更行!”

池木乡踹了少林一脚,少林一个趔趄,差点掉进水里。

“谁他妈说我装狠,我是真狠!”池木乡骂骂咧咧。

“是真狠,可别对我真狠呀!”少林哭丧着脸抱怨。

“不狠点,你能服气吗?”

“我服,我服,赶紧美美地吃一顿,我才有力气服!”

两人先找了一家码头馆子吃饭。少林在船上待了一天,像个饿死鬼一样,抢着点菜,“大哥,咱们该好好慰劳下自己,压压惊。”说着点了九节虾、荔枝肉,又点了酒。池木乡道:“你吃个饭也搞那么隆重,今天一个屁也没捞着,还没到庆功的时候!”少林道:“咱们辛苦了一天,吃好喝好才能干活呀。再说了,那天给老板捞了那么多瓷器,咱们又不缺钱了。”池木乡压低声道:“胡说,那些瓷器不值多少钱的。”少林撇撇嘴道:“怎么就不值钱呀,那个教授下巴都惊掉了。”池木乡警告道:“我说不值钱就不值钱,你别多嘴。咱们干的这是见光死的事,你那嘴巴给我拴牢点,要不然小命会没的。”少林道:“行,我不说了,我嘴巴光用来喝酒吃饭,吃爽了了事,这总行吧?”少林在海底下,干的是苦力活,自己觉得功劳颇大,按功论赏,吃起来特别凶,一条条大虾被五马分尸,留下一桌子残骸,有吃完了就去死的豪情。吃完了,他跟池木乡要钱,说去街上逛一逛。池木乡晓得他想去城隍庙赌几把,又警告道:“少林你给我听着,我们现在还没到享受的时候,你是辛苦,但是你捞了一天连跟毛都没捞出来,享受个㞗!”少林道:“亏得没捞到,现在要是捞到,不得给公安揪住了!”池木乡道:“一码归一码,公安我来对付。赶紧跟我回去,老板要过来开会。”

老板,就是练丹青。两个人刚回到海洋宾馆,练丹青就来了。平日里,练丹青对池木乡是尊重的,但在这件事上,练丹青是行家,一切得听他安排,因此池木乡恭恭敬敬。三个人开了个小会,池木乡汇报了今天探海的情况,他们主要在碗礁的预定几个点上勘探,但是在二十米多深的海底下,能见度不高,勘查的面积很小,真的有海底捞针的感觉。少林脑子里有了主意,说如果想找出来太难,不如就用拖网,能拖到一件是一件,既然渔民用拖网能拖出来,我们肯定也能。练丹青打断了少林的话,这种毛头小子,想的都是损招。练丹青再次强调,碗礁那块地方肯定有宝贝,要不然渔民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捞到碗。国外有专门的海底探宝团队,人家有大船,有专业人员,有海图资料,还有声呐技术,就算这样还要花费几个月才能找到,咱们凭借的是土经验,找几天就想找到,简直做梦。一般来说,沉船数百年后,至少会有两米以上的淤泥覆盖,没有专业设备,很难找到。但是,既然有渔民能用拖网捞到东西,说明沉船的某些部位已经露出海底,甚至肉眼可以看见,这种地方如果找到,只要用铁耙等工具,就可以挖出来。我们界定的范围,不会大,可以花几个月时间找,只要一找到,我们一辈子都不用干了,何乐不为?

少林被说得脸一阵红一阵青,他不甘心做个多余人,又找了个话题质疑:“这事靠谱不靠谱呀?上次我们捞了那么多卖给教授,都说不怎么值钱,那你这次怎么就能确定?”池木乡呵斥道:“老板说不值钱就不值钱,哪有你说话的份儿!”池木乡凶神恶煞起来,像张飞般怒目圆睁,少林又害怕又不服,嘟嘟囔囔道:“我连问都不能问,还算团队的一分子呢,我到海底吭哧吭哧地摸,要是连摸的东西值不值钱都不晓得,还摸个㞗!”练丹青怕团队不团结,队伍不好带,但说专业知识又怕他不懂,便和颜悦色道:“福州城西门藏天阁,你应该听说过吧,著名的古玩街,有一个老板叫郑国风。他有多大的财力知道不,他铺里的寿山石随便拿一块,都是几十万的。他呀,跟我说,如果那个盘子是完整的,他现金给我五百万没问题,回头他赚得比我们还多。他国内国外渠道都有,你就什么都别想,好好干活去吧。”他拍了拍少林的肩膀。少林觉得找回了面子,道:“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不愧是专家!”

池木乡又说了刚才被公安查问一通,有惊无险的事。也还好,今天没捞到瓷器,要不然还被活捉了。比较奇怪的是,往常巡逻不会这样,都是看有没有疑似走私的物品,现在气氛好像紧张多了。练丹青说,也许查的就是盗捞。因为最近北京查到一个文物走私案,物品就是来自这里的海捞瓷,转手到北京潘家园等地。公安部门应该有命令下来,让地方公安严加看管,开展保护海底古船的反盗捞行动。

三人一商议,定下方案。第一,以后不从码头上岸,从村庄澳口上。澳口,就是一种简易码头,一般的临海村庄都有。澳口只有在潮水满涨时分,船只才可以上岸,所以上岸的时间要踩准。第二,继续招靠谱的“水鬼”,加大搜索力度。第三,池木乡建议,换一艘“大飞”来运作,这是之前他提议过的。所谓“大飞”,就是专门走私用的改造后的小艇,基本上配备四个马达,水上时速可以达到九十公里。这在水上是个极度危险的速度,一旦碰上障碍物,马上船毁人亡。但是对于走私、盗捞来说,这也是个安全速度,一般的小船和小艇,时速在二十多海里,“大飞”可以远远把他们甩在身后。也就是说,有了“大飞”,在海上可以肆无忌惮,无法无天。池木乡对此念念不忘,就是因为他觉得上次如果有“大飞”就不会被抓了。练丹青同意了这个方案,但做了改动,真正的“大飞”太醒目,哪个渔民也不会用来打鱼,他要用渔船来改造,加强动力,做一种“土大飞”。既能提高速度,又不碍眼。他从乔教授那里捞到一桶金,可以投资这个事。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个道理他懂。

7

经过昨夜的大风,今天海面颇为平静。海像一面巨大的蓝镜子,天空也像一面巨大的蓝镜子,中间空空荡荡,世界返回最初的一无所有,无牵无挂。

“土大飞”开出澳口后,渐渐加速。池木乡把速度加到四十海里,已经是风驰电掣,耳边海风呼啸,海面如同一个没有任何限制的赛场,灵魂都要飞起来了。少林举起双手,朝着远处大声呐喊,发泄自由自在的快乐。池木乡骂道:“鬼叫什么呀,没见过世面!”少林知道池木乡在骂他,但风太大了,听不见。池木乡警惕地眺望海面,其实如果没有特殊的案件,海面上是不会有巡逻艇的。最多就是休渔期,渔政的巡逻艇会过来,看看是不是在打鱼。现在的海面,跟草原一样,是最安全的了。少林叫道:“大哥,多跑两圈。”池木乡对“大飞”的期盼由来已久,仿佛是加了两扇翅膀,他比少林更愿意纵横驰骋。

先是少林瞅见的,远远两个黑点,叫道:“大哥,有货!”池木乡也看见了。俄而近些,少林又惊喜道:“是两个宝贝。”宝贝,指的是海上浮尸。海上若有人溺亡,依照习俗,拾掇了下葬,以后这魂灵就是你在海上的保护神,你在海上做任何事情,都成。

池木乡把速度放慢,靠近,瞅得细了,确实是两具浮尸,仰躺着,不晓得死了多久。但是又有一点异常,两句浮尸是连在一起的。少林伸出耙子捅了一下,浮尸动了,缓缓地伸出手,抓住耙子。少林吓了一跳,“大哥,是活的!”

被救的两人显然筋疲力尽,现在的动作很像树懒,费老大劲才爬上船。被弄上船后,累得话也不多说一句,喝了几口水,倒头就睡!

少林苦笑道:“怎么办,摊上两个活人,还睡得跟死人一样!”

池木乡道:“活人不比死人强吗?”

“强什么呀,还得送他们回去,咱们是正儿八经做海盗的,现在整成了学雷锋,这跨度不适应呀。”

池木乡哼了一声,“学雷锋,这种事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干。仔细瞅瞅,这俩虽然是活的,但也是俩宝贝。”

“大哥,你要把他们整死?”

“哎,你这个愣头青,我没事整死人干吗,有那么无聊吗!你看看这两个人,我们这大清早捞着了,至少在海上漂了一夜。这水性,只怕比你好吧,你要的,不就是这样的同伴吗?我们能白救他们吗?”

少林一听,恍然大悟,道:“嘿,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看他们的肤色,我可以推论出他们必定常年在海上生活,你说我这个推理对吗大哥!”

“推你个屁,一看就知道是附近的渔民,而且一定是父子,要不然不可能海水打不散的。”

这两人,真是老欧和船仔。他们确实在海上漂了一夜。

后来少林一直向船仔炫耀,道:“船仔,要不是我这滴溜溜的贼眼,你们早就在海里喂鱼了。”船仔笑了笑,他常年在水里活动,淹是淹不死,但能累死!

老欧活过来后,朝海拜了三拜,拜谢了妈祖,又朝池木乡跪了下来,“你是恩人呀!”

少林也凑到池木乡面前,接受拜谢,“我也是恩人!”

船仔没有动,他不确定是否要这么做。老欧也拉着他一起跪下来了。

池木乡看着不情愿的船仔,冷笑道:“怎么的,你是觉得不该谢我们?”

船仔迟疑道:“不,我是很感谢,但是我想不一定要下跪吧!”

“我们这两条命就是你们的,你们尽管吩咐!”老欧补充道。

池木乡浓眉一展,哈哈大笑道:“对对对,跪也没啥用,你就是膝盖跪破了,我也得不到一毛钱,别整这些没用的。但是呢,我也不能白救你们,不计报酬的好人好事,我是坚决不干的……”

“钱呢,我们一时也没有,但你说个价,要是我们能受得住的话,总能找到办法的。”老欧心想总是以钱换命,又怕池木乡坐地起价。

“跟你要钱,那不是我的作风。对了,你们水性应该可以吧?”

“有有有,我们除了水性啥也没有。”

“那就好办了,你们给我干一件事。完事了,咱们两不相欠!”

老欧想都没想,就成交了。池木乡把老欧和船仔扶起,他俩成了池木乡的“水鬼”。

对老欧父子来说,这倒是一个擅长的活计。老欧不到十岁就下海了,对海洋比陆地要熟稔。常年与海为伍,有时候在海上劳作一天,一个说话人也没有,只有礁石、海浪,千百年不变地拍打着,底下掩藏巨大的秘密,但不言声。他的人也跟礁石一样木讷、沉默、坚硬。相比而言,岸上生活的人情世故,对他来说更复杂。在海上漂荡的一夜,他筋疲力尽,脑海里就是“挺住”两个字。这朴实的两个字,使得他忘记了恐惧。对于船仔而言,深海潜水算是他的特长。用这个绝活换取救命的代价,简直是天意。

捡了老欧父子,池木乡算是捡到宝贝了。现在池木乡有三个“水鬼”,在海底工作,而他在船上管理氧气瓶和固定船只方位。人多力量大,第一天便有收获。老欧出水后说,他看见一块海底有凸起,像个小山包。海底有这种地貌,不寻常,明天可以专门发掘这个地方。几天来的海底捞针,到现在总算有点方向了,池木乡终于咧嘴笑了。跟少林在一块儿的时候,他老是训斥他,狗嘴吐不出象牙。现在总算是可以谈笑风生了。

夜幕降临,他们从碗窑村的澳口上来,再坐车到县城来大吃一通。池木乡干了一碗酒,“都给我吃饱了,明天狠命地干,老板说了,这碗礁下面,就是一个海底银行,钱多了去,就看你有没本事拿!”

夜里,池木乡与老欧同一个旅馆房间,少林和船仔一个房间,毕竟是新入伙的,池木乡这么安排有点要分头看住的意思。老欧躺在床上,脑子总算缓过来,隐隐还有点担心,这活儿偷偷摸摸的,看着不像正经活儿,犹犹豫豫对池木乡道:“你说咱们这事,政府不允许的,可是犯法的事,对吧!”池木乡鼻子哼一声,道:“还没干两天,你就打退堂鼓了?”老欧忙辩解道:“不是,不是,我是说这事,必定有风险,让公安逮住了,坐牢是必须的,这不是心里有个疙瘩吗?我在想,能不能让船仔回去,我指定帮你帮到底!”

池木乡从床上猛地站起,一把揪住老欧的衣领子。两人的块头相比,像是老鹰抓住麻雀。池木乡恶狠狠道:“我救你们两条命,两条命都是我的,懂吗?”

“懂懂懂。”老欧连忙求饶。

“懂个屁,是的,咱们这事法律不允许,可是你掉在海里,法律会救你吗?要不是我们大清早来盗海,你还有命?现在你有命了,还来说盗海的不是了,你说你是人吗?”

老欧被说得哑口无言,只是一味认错。

池木乡见把老欧说得服气,脸色缓和下来。对他而言,驯服是最重要的。他意犹未尽道:“看你是老实人,我跟你说道说道。这海底宝藏,说是国家的,国家又不去捞,我们捞到了,又说我们是非法的。你说外国人捞到了,卖了几千万,国家也没辙,就拿我们撒气。老板说,咱们捞的东西,即便交给国家,藏在博物馆里,嘿,倒好了,那些领导什么的,就把那真品拿出去拍卖了,弄个赝品跟那儿展览。所以,国家的规定,都是让老实人去遵守,制定规则的人自己不遵守。你想想,我能当个老实人吗?他们乱规定,我们要什么都要遵守,那还有活路吗?再说了,我们老祖宗把东西丢在海底,也没指定谁可以捞谁不能捞呀,咱们有本事,怎么就不能了!”

这一番歪理邪说,说得理直气壮,老欧毕竟没见过世面,当下也觉得这件事似乎也说得过去,连忙附和。

“再说了,你这是还我救命的人情债,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但凡你以后退出一人,我就随时把这条人命取回来。”

老欧被连吓带劝一番,脸色煞白,不再有其他想法。

少林和船仔同住一间,少林在池木乡身边,是个懵懂的受气包。这回有个比自己还小的年轻人,很是受用。少林洗完澡出来,用吹风机吹头发,看着自己的新潮发型,颇为满意。转身推开卫生间的门,问道:“我这个发型怎么样,有派头吧?”黄发刘海把他的眼睛遮住,头顶的头发烫得高高的。船仔正赤身裸体冲凉呢,一边捂住下身,一边看了眼他花里胡哨的发型,支支吾吾道:“我也不晓得好看不好看,还是蛮派头的。”少林让船仔把手拿开,看了一眼,道:“哇,你还没长齐,要努力哟!”

两人躺在床上,熄了灯,却没马上睡着。少林一直以船仔的救命恩人自居,在黑暗中吩咐道:“你这条命可是我救的,以后要当我是老大。”船仔不置可否,却陷入沉思,嘴里喃喃道:“我想如果你们没有救我们,我们应该也可以扛到岸上。我在海上漂了许久,思维进入另一种状态,就像动物的休眠。我尽量不动,减少呼吸,忘记饥渴,也不思考,把自己当成一截木头,在海上漂。海上的木头,最终都会漂在海滩上。所以,如果没有你们,我还是想挑战一下自己的生存底线。”少林一下子从船上跳起来,道:“船仔,原来你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我救了你,你还吹牛!”

船仔吓了一跳,道:“你别激动,我肯定记住你的救命之恩,或者说,我欠你一个人情。我只不过有一种冲动,想挑战一下自己的生命极限,那是个很好的机会。”

“挑战极限,很容易,就是咱们到水底去,看能不能找到宝贝,其他挑战都白瞎。”少林转移话题道,“对了,你知道咱们要找的宝贝价值多少吗,上千万,比银行的金条还值钱。名字叫什么,元青花瓷,我也不晓得这鬼东西怎么会那么值钱。”

船仔对于金钱没有概念,一万和一千万,他都没见过,也没什么区别。

少林见他没兴趣,便问道:“你说咱们分到钱了,你最想干吗?”

“我不分钱,我是来报恩的。”

“那不行,报恩是一回事,捞到宝贝了,指定有你们父子一份,这个我必须跟老大提。”

“不可能要的,那样等于说我还欠他人情!”

“嗨,你真是太轴了。我就问你,有了一大笔钱,你想干什么?”

船仔在黑暗中想了想,道:“买条船吧,大一点,至少两个发动机,可以到更远的地方去!”

“有那么多钱了,还打鱼?瞧你这出息劲!”少林哈哈大笑,第一次找到了优越感,好像在笑一个傻子。

“打鱼不打鱼无所谓,就是可以更自在,可能到鲸鱼出没的地方。”

“哎,好玩的地方是陆地,不是海洋。”少林胸有成竹道,“你常年待在岛上,待傻了,到时候我带你去城市里耍耍,你可就开眼了。”

“那你说说,你有钱了最想干什么。”船仔问道。

“唉,你毛都没长齐,给你说你也不懂。”少林叹了一声,似乎有心事,“实话告诉你吧,我会花在女人身上。我喜欢一个女孩。我已经够帅了吧,你看我这发型,甩几条街,可是帅不管用呀,我想来想去,还是钱的问题。再帅,没有一条大金链子,我的帅就不会发光。如果我有一部手机,站在街上打个电话,就能把女孩子吸引过来。再说,她喜欢上我了,我还得有十几万彩礼,没彩礼人家父母亲不撒手呀。我想通了,光帅没用,关键的问题还是钱,我干这一票,要一条龙解决所有问题!你说,我这个想法对吧……”

少林滔滔不绝,但是船仔没有回应,已经响起轻微的鼾声。少林一把把他摇醒,“船仔,你对我不够尊重呀!”

船仔嘟哝:“先睡觉,醒了再尊重好吗!”

次日凌晨,“大飞”从岸边出发。朝阳在海面升起,平平投在海水中,蓝绿的海水,金黄的曙光,在波浪中融合,海面像打翻了调色盘。船只前行,像一支狂乱的画笔,马达声犹如奏乐,水痕绘出印象派的迷离效果。而船上的人影,则是海的灵魂。

船只在指定的地方停下,抛锚泊船。画面定格下来,一幅多么写意的渔舟朝霞图。

也许是对此情此景的赞叹,船仔不禁在船上一声长啸,他很想纵身一跃,与海水融为一体。池木乡吼道:“鬼叫什么,赶紧穿上装备!”船仔兴致被打断,狠狠地盯了池木乡一眼。即便如此,他也是没有办法,戴着蛙掌、护目镜,嘴里咬住呼吸管,连在氧气瓶上。池木乡盯着他一眼,叫道:“怎么啦,你还不服气,你以为来海上旅游的!告诉你们,今天捞不着东西,就别上来!”少林和老欧早已习惯了池木乡的颐指气使,船仔咽不下这口气,气咻咻的,站着不动。老欧怕出事,拉着船仔跳下水。但是船仔不乐意,在水里扑腾几下,又爬上船。老欧赶紧跟了上去。池木乡气坏了,拳头攥得紧紧的,只想教训他一顿。

“我不是你的奴隶,你不能那样命令我!”船仔的眼睛与池木乡对视,一字一字道。

换作平常,池木乡早已经拳头伺候,不过现在在海上,心中装着探宝的事,池木乡看船仔像头倔驴,还是把拳头缩了回去,沉着脸道:“你想干什么?”

“我要你收回那句话。我只是在帮助你做事而已!”

池木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你说的,你必须帮我做事,你必须拿出成果来,其他的都是废话,可以了吧!”

老欧知道池木乡在忍,他怕池木乡一爆炸,船仔的小命要没。他再次一把把船仔拉下海,扑通一声,水面激起两朵浪花。

斗气的事告一段落。三个“水鬼”,带着铁耙,潜到十几米深的海底,对着凸起的部位开始挖掘。表层是淤泥,挖掘之后海水变浑,三个人视线模糊。事先老欧做了部署,不管如何,就从凸起的地方挖下去,看看到底怎么形成的,除非是岩石打不下去。还算顺利,挖开淤泥层后,下面是预想中的珊瑚板结层。珊瑚的板结层,在昏暗的水底,如果只用手探触,会以为是石头,就会无功而返。但老欧在探触之后,朝他俩竖起大拇指,这个手势证明在他的预料之内,可以继续开挖。

船仔到达水底之后,心情平静下来。是的,水底有这样的一种功能,你可以忘记烦恼,专注于眼前。关于海底的秘密,这倒也是他想知道的。

池木乡在船上,一边看着水里冒出的水泡,一边观察海边的状况。他感觉自己像个牧羊人,放牧着三只羊,是的,自己现在拥有三只羊,收获就靠这三只羊了。虽然其中的一只令他不快。船仔跳下水的时候,他狠狠地骂了一声:狗日的,非教训你一顿不可!但终究这三只羊是替他干活的,他怀抱希望。练丹青曾说,这海底银行,需要的就是一把钥匙,咱们没有实力用声呐系统探测,靠的只能是经验和对这一带水况的熟悉程度。老欧会是一把好钥匙吗?如果是的话,这实属天意。他瞄见远处有一艘船,赶紧掏出望远镜观察。他看一眼就知道,那是过路的轮船、渔船还是巡逻船。若是巡逻船过来,他就会拉动氧气管,让老欧他们上来撤离。为安全起见,现在勘探阶段都是白天行动,因为海底需要光线;等确定开始打捞,则必须晚上来,自带水底光源。这也是老练的要求。若不是要掌控全局,池木乡真的想自己下水探一番究竟。

池木乡的水性相当可以。小时候他皮得很,小祸大祸都敢惹。有次被他爹追到码头,无路可去束手就擒。他爹把他拦腰抱起,一整个扔到海里。扔了几次后,他的水性越来越好,再被追到码头,不动了,好像等着被他爹扔水里。他爹气急败坏,在他身上绑了一块石头,扔下去,说这天杀的,我不要了。他还真的差点被憋死,还好把石头挣开,好不容易浮上水面,才晓得他爹真的动了杀心。他骂道:“老不死的,你真的想搞死我!”他爹也骂道:“你要死了我就不用赔人家房子了。”原来是他把别人的房子烧了。

水面上一阵涌动,是少林上来了。他上来报喜,道:“大哥,发财了发财了,有东西。”原来,他们用铁耙子刨泡开二三十厘米的板结,里面是空的,布满了结构松散的珊瑚砂。在刨开的洞口发现了一截布满硬质钙壳的东西,可以断定是木头,也可以断定是人工遗迹,但是难以撼动。池木乡一听兴奋了,忍不住叫少林在上面望风,自己带着一把鱼刀,一头扎进水里。他宛如神牛入水,又天生大力,下去又砍又拽,弄了一截木头上来。

这一收获打消了原来的不快,四人鸣金收兵。上岸后,池木乡马上将这截木头送给练丹青。练丹青曾指示,搜到任何可疑物件,先送过来,再做分析,寻找进一步线索。池木乡没文化,但对练丹青这一套言听计从。

趁着池木乡离开,三个人去一家饭馆吃海鲜面。少林颇为兴奋,他感觉离宝贝更近了一步,发财的日子近在咫尺。池木乡离开的时候,他邀功道:“今天有收获,给点银子庆祝一下。”池木乡乜斜了他一眼,拿出三百,道:“还没到庆功的时候,你们吃饱就是!”这钱付了海鲜面钱,还富余两百多块,少林道:“船仔,我带你去见见世面!”船仔似乎有心事,道:“我跟我爹说说话,你去吧!”少林也不勉强,自顾自朝城隍庙方向去了。

船仔把最后一点面汤倒进喉咙,把碗里东西舔个精光,道:“爹,我想回家!”

老欧皱了一下眉头,他何尝不想让船仔回家,但这可不是说回就能回的。

“哎,咱们要履行承诺,毕竟有救命之恩,这个你是知道的。”

“我晓得,但是我到了水底,感觉有个声音跟我说,回家吧!我觉得说得对呀,我干吗要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呢!”

“现在不是愿意不愿意。咱们呢,有这一劫,必须还这一劫,救命的机会是我跟妈祖娘娘求来的,咱们不能让她为难!”

在海上漂流的一个夜晚,老欧心里不断地向妈祖祈求,为孩子求一个生存的机会。

“报恩的机会有很多,未必一定要帮他干这种事呀。以后他掉进海里,咱们也可以救他!”

老欧笑了起来。孩子太幼稚了,根本不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他苦笑道:“你听我说,咱们答应什么事,现在就得干什么事,不能讨价还价,不能偷梁换柱,否则老天爷也饶不了我们。”

老欧故意说老天爷,实际上指的是池木乡。池木乡警告,谁走了,我就把他的命要回来,这种事,他是干得出来的。但老欧不能跟船仔提到这个,这会造成更大的混乱。

“你老是老天呀妈祖呀,拿他们来吓唬自己。”船仔反驳道,“我反正要听自己的。”

这对父子的争论,吸引了别人的注意力。老欧脸色沉了一下,压低声音道:“你如果还是我儿子,就听我的,还没到你造反的时候,懂不!”

船仔还从未见过老欧脸色这么严肃,那严肃里有他的苦衷。船仔不说话,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却不敢发作!

船仔闷闷不乐,身上像勒着一根绳子,硌得慌,翻来覆去的。等到半夜,少林回来了,拉开灯,坐在床沿,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他叹了口气,道:“差一点就成了,不晓得运气被什么给偷走了。”又责怪道,“船仔,你怎么不安慰安慰我呀!”船仔揉着眼睛,皱着眉头,不晓得安慰什么。原来少林是去城隍庙赌钱,本来想靠两百块钱做本钱,赢到两千块就可以买手机,结果赢到一千二的时候,形势急转直下,输了个精光回来。少林脑子里在复盘,长吁短叹。船仔道:“这有什么烦恼的,不是赢就是输,很简单的。”少林道:“傻瓜,我是想赢,不是想输。”船仔道:“那就跟你只想活,不想死一样,你根本做不到。你去做本来就做不到的事,就是自寻烦恼了。唉,我的事才是真正的烦恼。”少林道:“你乳臭未干,有什么烦恼的。”船仔道:“我不想干,可是我爹不让我走!”

少林一听,忙劝道:“你真不懂事,这事成了,咱们什么烦恼也没了,想着临阵脱逃干什么!”

“我也想,办完事,还完人情,可是我一到水底,就感觉有个声音,告诉我这事不能干,那个声音像个石头硌在我心里,我难受呀!”

“海底有什么声音,你是见鬼了?”

“不是,是从我心里发出的声音。”

“靠,你整说说不明道不清的事,搞得我头疼,我就告诉你,等这事成了,分了钱,我带你去过下有钱人的生活,什么乱七八糟的烦恼都没了。”

船仔翻个身,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摇摇头。少林警告道:“你可别有走的想法,池木乡可饶不了你。”船仔哼一声,道:“他又不是我爹,我怕他干吗!”

在船仔心里,池木乡虽然可怕,但只要不是自己的爹,都是有理由抗拒的。越聊下去,少林便越觉得船仔的倔强,便附在他的耳边轻声道:“你要是轻举妄动,别说池木乡,连我也饶不了你,你在海上躺尸,是我给你钩上来的!”

8

练丹青戴上老花镜,一看木头被白色钙质包围,但边缘处又有榫卯结构,便晓得不是一块普通的浮木。当下急忙送到李云淡处研究。李云淡这个古物痴,一看练丹青送来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随即丢下看病的客人,上来查看,第一眼便叹道:“有年代,有工艺!”听了练丹青的陈述,他陷入沉思。楼下夫人仙香叫道:“云淡,客人等着呢,你就是拉两泡屎也该拉完了。”云淡思绪被打断,慌慌张张下去,道:“着急什么,没那么急的病!”

这个中医诊所,明着是李云淡行医,实际上是夫人仙香操持着。李云淡爱玩,听得哪里有古物出土,哪里老宅又发现文物,哪里古道又发现石刻,便慌慌张张背着相机出去了。夫人既当护士,又管着李云淡,又安抚着客人。要是没有夫人,这个诊所就有一搭没一搭的,估计要凉。

李云淡伺候好几个病人,又上来,沉吟道:“按你的说法,如果是沉船的话,这个位置应该是桅杆位置。按理说,桅杆应该是粗大圆木,不能成块的,难道这不是沉船?”练丹青道:“这明显是块有工艺的木头,海里不是沉船,难道还有其他的东西?”李云淡道:“考证重要的是有理有据,我还要查下资料再做结论。”仙香又在下面叫道:“云淡,你这药店是想开还是不想开呀,客人是衣食父母,不是乞丐。”李云淡屁滚尿流地应承马上下来,对练丹青道:“你先坐着,喝会儿茶看会儿书。”练丹青道:“我要是不走,仙香也要赶我走了。”李云淡道:“她就那德行,生意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你别走,一块儿吃饭,我有要事跟你说。”把练丹青摁到椅子上,慌里慌张下去了。

练丹青在书架上找到一本画谱,翻了翻,有一幅兰花的画儿引起他注意。他忍不住用手指在空气中临摹几笔,俄而想起什么,突然停住,把手指缩起,一拳砸在墙上。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父亲生前对他的告诫:不要再画了,要忍不住,就把自己的手剁掉!他闭着眼睛,沉浸在往事之中,眼泪悄悄从眼角的皱纹里爬了下来。

每次来李云淡这里,蹭饭就是必须的,这一点仙香倒是热情。练丹青现在孤家寡人的,像一头孤狼,仙香会多做一两个他喜欢的菜。吃饭的工夫,李云淡才有时间跟练丹青闲聊。李云淡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要钱的女人,赵芳呀,真的是固执。我跟她说,这钱从我手上过,没问题的。她还是信不过,说要用清白的钱。丹青,你说,这钱没问题吧!”练丹青道:“倒腾古玩赚的钱,能有什么问题,是她的心理有问题。哎,我怕孩子在国外没钱花,受委屈了。云淡,这事还得靠你。”李云淡:“没问题,反正你信得过就存我这儿,哪天她开窍了我就给她。”仙香道:“唉,也怪你呀,你进去了,她们母女俩不但生活上受煎熬,更重要的是心理折磨,抬头都不敢见人。这也许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练丹青心有愧疚,嚼着嚼着饭就吞不下了。李云淡道:“别提这一壶了,好好吃饭,什么事也没有把肚子搞饱了重要!”

李云淡连轴研究几个晚上,翻了许多书,才晓得来由,拍着自己的脑袋道:“以后谁要说我博闻多见,我真要钻地底下了,绕了一圈,这截木头就是桅杆的木头呀,下面指定是一艘沉船了!”在没有造船经验的人看来,桅杆是根大木头制成,这是想当然的。实际上,往往没有那么大的木头,船只的桅杆是由数截大木头,根据榫卯结构拼接而成。被海水侵蚀后,榫卯部分脱落下来。这截木头榫卯部位清晰。根据纹理,应该是松木。

可以确定是艘沉船,这个消息对大伙来说是个兴奋剂。练丹青对池木乡道:“米已经在锅里了,就看你能不能煮成熟饭。”池木乡拍胸脯道:“放一百个心,我们几个,在海底比地上更能行,你去谈好买家是要事!”

池木乡虽然信心满满,实际上并没那么容易。这艘沉船的主体部分,被数米的泥沙覆盖,被二十多厘米的珊瑚板结保护。可以说,这些板结,无意中保护了船上物品。但同时在海底,想突破淤泥和板结,光凭人力,没有现代化工具,也是蚂蚁撼树的工程。

钟细兵回到所里,人瘦了一圈。所长马铜镜不搭理他。马铜镜是老所长,从新兵一步步上来的,自有老一套的下马威。钟细兵是院校来的,路子不同,本来就有隔阂。钟细兵不服,质问道:“我请了假,也把自己的替班工作安排好好的,什么都没落下,怎么就犯了你的虎威了!”马铜镜哼的一声冷笑,道:“亏你还穿着这身制服,公安的天职是什么,你做到了吗?”钟细兵梗了梗脖子,道:“我知道犯了一点小错误,这不是跟你道歉来了吗?你看,我还带了钱,红通通的人民币,准备下班后请你搞一顿,负荆请罪,有诚意吧。”

马铜镜道:“你别来这一套,把社会习气带到所里。你在开展任何工作之前,先给我写份检讨书,详详细细地写,错误认识不到位,就别跟我面前瞎搅和。”钟细兵皱眉道:“所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这人有文字恐惧症,一写字就头疼,你还是让我给你磕头算了。”马铜镜撇嘴道:“你不是院校毕业的吗,你不是有文化吗?连检讨书都成问题。你不写是吗?以后天天这个老师生日、那个老师忌日,请假请得起吗?”钟细兵道:“行行行,不过你先听我讲个故事,听完也许你就不会叫我写检讨书了。”

钟细兵开始讲乔教授的故事。从自己去乔教授家送礼开始,讲着讲着,眼睛就湿了。他强调,乔教授是自己唯一需要请假去送的老师。马铜镜听了,脸色缓和下来,道:“那也得写检讨书。”钟细兵道:“行行行,检讨书是个大工程,我缓一缓交给你。现在有件要紧的事,就是我想申请在咱们所里专门成立一个反盗捞海底文物小组,我来牵头,好好抓一抓!”

马铜镜皱眉道:“你事儿怎么这么多。现在这么紧张,走私抓也抓不完,还有岛上纠纷、渔排纠纷,我们二十来号人,已经吃不消了,你还来多事。”钟细兵道:“还真不是多事。我私底下了解清楚,现在盗捞还是挺严重的。”马铜镜道:“我不反对你抓盗捞,但是这个跟抓走私可以合并在一块儿,不必另立名目,该巡逻的地方就巡逻,该抓的人就抓。”钟细兵辩驳道:“可以。不过这一块比较特殊,也比较专业,不独立起来,效率不高呀。”马铜镜摆了摆手,道:“去写检讨书,别给我整没用的。”

马铜镜去市局开了一个会,回来后态度大变,把钟细兵请到办公室,一脸严肃又特别慈爱地问道:“你小子告诉我,是不是上头有什么天线?”这下把钟细兵问蒙了,抬头看了看屋顶。马铜镜道:“你是不是装傻呀,没有天线,你怎么提前晓得上头要搞反盗捞专案行动,你小子是不是借着请假去搞情报了?”钟细兵委屈地说:“丧事处理好,我就火急火燎地回来了,哪有工夫搞什么情报。所长你最近是不是谍战片看多了。”马铜镜道:“好,就算你神机妙算,先行一步。我现在就成全你,公安厅下来指示,要厅、局、所相互配合,成立专案行动小组,打击海坛海峡盗捞分子。你说你有门路,就派你配合这个专案行动吧!”钟细兵一拍脑门,喜道:“天助我也,我想搞这个事,厅里、局里都派人增援我了。”马铜镜给他脑袋一个“爆米花”,道:“嘿,给我注意点,别没大没小,是你配合厅、局里的行动,不是别人增援你。”钟细兵道:“一个意思嘛。对了,所长,我现在没工夫写检讨书了,就取消了吧?”马铜镜一瞪眼:“还讨价还价。告诉你,现在你是穿长裤放屁——兵分两路,一面配合省厅的专案行动,一面履行副所长职责。立了功,就扯平了,要是没有好的表现,给咱们所里丢脸,到时候两份检讨书一块儿写!”

北京一宗文物要案,牵涉到福建沿海的海捞文物。警方发现,一伙盗捞分子在福州、泉州、漳州一带海域活动。这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有多处古代沉船的遗迹。盗捞分子显然对这一带有所研究,摸清了遗迹位置,特别是海坛海峡沉船文物,已经得手了。目前警方希望顺藤摸瓜,找到盗捞集团,但是倒卖分子有反侦察手段,线索到中间断了。北京方面连线省公安厅加强源头破案,止住文物流失的势头。丁厅长在动员大会上强调:海坛海峡,乃至整个台湾海峡,是海上丝绸之路的主要通道,从泉州、福州出港的古代商船,往南经南海诸国,穿过印度洋,进入红海,抵达东非和欧洲,途经一百多个国家地区。往北呢,夏季运送砂糖等物质,乘着东南风北行,冬季北方的商船,运送棉花等物质往南。海上丝绸之路兴于唐宋,转变于清明,根据有关部门探测,光海坛海峡就有海底沉船十九处,年代从晚唐五代至明清,是不可多得的海底瑰宝。从八十年代开始,一些渔民在捕鱼作业中捞到海底文物,盗捞分子闻讯而至,文物受到很大的破坏。可叹的是,这些渔民并不认为盗捞文物是犯罪活动,甚至加入盗捞行列。所以,我们成立省厅、县局和基层派出所联合专案组,要打一次漂亮的海底文物保卫战,同时也是一次普法保卫战!

专案组现在面临的困境是,目前所获得的信息比较分散,难以形成有效的证据链。而原来围聚在海坛海峡的盗捞分子,可能已经闻讯偃旗息鼓。

钟细兵向专案组表示,给他一点时间,指定能找到突破口。他让干警们加强对码头、澳口的巡查。根据线索,盗捞分子一般在平潮时分下海工作,涨潮从澳口上岸。这时候的巡查,不能是普通的巡查,必须有蹲守的意思。如果是盗捞分子,上岸时会很警觉,查看无人后,才会让文物上岸。这些文物一般用泡沫箱密封,比一般物品要慎重,只有蹲守,才能人赃俱获。同时,钟细兵决定从练丹青身上找出突破口。练丹青设局,干得漂亮,没有留下任何把柄。也因为涉及乔教授,钟细兵不愿意拿这件事开刀。但他相信,练丹青还会玩下去,还能顺藤摸出更大的瓜。

9

专案组最年轻的女警官郑天天,三十岁刚出头,一身警服清爽利落,仍掩不住妩媚清秀。第一眼见了,就有点面熟,但仔细一看,却是没见过的,才晓得她是准明星脸,李嘉欣、钟丽缇、范冰冰,都像一点。钟细兵就想,这哪里是警察,这种人该去电影片场而不是来专案组。但不晓得她是什么底细,也就不多想。

郑天天自己要求跟着钟细兵去码头澳口巡查,钟细兵一皱眉,摇头拒绝,好像在拒绝一个无用的跟屁虫。郑天天马上变了脸色,问钟细兵是不是看不起她。钟细兵这才晓得,自己直来直去,实在是极大的不礼貌,在基层跟小伙子们在一起干久了,就形成这种风格。钟细兵连忙解释:“不是看不起,是太看得起了。你看,你这一身,光彩照人,一站在码头上,就吸引眼球。我们是蹲守,打扮得越普通越好,最好跟渔民差不多,最好让人家都懒得看我们,你这是去走秀呀。”郑天天道:“那还不容易,我扮丑些不行吗,到时候我也不穿这衣服呀。”高副厅长是专案组组长,微笑道:“钟细兵同志,你就带郑天天去做点基层的侦查工作,她是高才生,有一身的本事,可有用了,你可别把她当成花瓶了。”钟细兵点头道:“我没小看你的意思,因为这些工作我们都是大老爷们一起干,不适合姑娘加入。你可以去,如果碰见我们执行抓捕,你就待车上。那些常年在海上混的人,野蛮得很,什么都敢出手。”

郑天天朝钟细兵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掰下手腕。钟细兵愣了一下,确定她是要掰手腕之后,不好意思道:“别别别,胜之不武呀。”郑天天主动过来抓住钟细兵的手,其他同志也起哄说,来来来,有好戏看了。钟细兵叹了一口气,使了六七分气力,居然没把她的手掰过来。这下可下不了台,钟细兵使尽全力,掰是掰过来了,但郑天天一直坚持着,手腕就是碰不到桌面。钟细兵放了手,道:“行行行,我输了。”他意思是,对一个姑娘,自己尽了全力,竟然不是一招制胜,还处于僵持阶段,那就算输了。郑天天一脸绯红,道:“你没有输,我就是让你晓得,该动手的事,我也不含糊,懂吗?”钟细兵点头道:“懂了大小姐,要逮人,一定把你放前头。”

郑天天喘着气儿,她急忙进入卫生间,从包里取出一颗救心丸吞下。她捂着胸口,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那种英气逼人的脸有一种可怕的愠怒,这是她无法掩藏的。

刚才钟细兵对她的鄙夷,使得她脑海浮现出另一张面孔,那种愤怒、心悸,一同涌了上来。伤害太深,心悸,是她无法解决的问题,必须用药。有些事情,是自己的理智能够克服的,但是那种内心的旧伤,像潮水一样,说来就来,无法抗拒。

她努力地说服自己,钟细兵,不过是一个有点口无遮拦的同事,不必有太多的代入感。她嘴里喃喃道:“他是个警察,不是他,不是他……”慢慢才心跳舒缓下来,脸色也渐渐平静。

心悸最初的源头应该是大三那年。那年,她在学校里接到爸爸电话,说有急事,让她快速回家。她心里咯噔一声。这是从未有过的,她一直顺心顺意地成长,家里有什么烦恼事,也不会打扰她。而这次要自己火速回家,肯定是天大的事了。回到家,谜底揭晓,是母亲亡故。她几乎晕了过去,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母亲确诊出癌症,住院治疗期间跳了楼。在守灵的两天,她心力交瘁,哭到昏厥。丧事办完后,她就患了心悸,一闭眼,就想到母亲纵身跳下的场景,吓得不敢闭眼。稍微睡着,就梦见母亲从黑暗中走出来,委屈地看着自己。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最严重的时候,她睡着不敢关灯,起夜去卫生间,都不敢独自进去。

后来求医问诊,还服了中药,倒是见效,心悸暂时消除。但是心中的疙瘩却越来越大:母亲是一个刚强的人,即便在查出癌症后,也是瞒着自己治疗,但是跳楼自尽,怎么也不像她的性格。郑天天在清醒之后,跟父亲郑国风探讨这个问题。郑国风闭上眼睛,长叹一声道:“她得了绝症后,心态是怎么崩溃的,我也不太清楚。我就后悔没有每时每刻陪着她。”郑天天看到父亲又陷入自责,不忍再追究。

郑天天最近心悸复发,则是因为一次刻骨铭心的失恋。她在失去母亲之后,一度陷入抑郁,是医学心理学老师祖辉让她从低谷中恢复,不知不觉,她在情感上越加依赖,陷入了人生中的第一次热恋。祖辉是个离婚的男人,比郑天天要大十二岁,但是郑天天并不在乎,她觉得爱可以穿越这些世俗的界限。当然,她晓得父亲不会同意她跟一个大十二岁的男人在一起,所以她也把这份恋爱密封保存。但是就在前三个月,她在一次案件调查中,意外发现祖辉不但没有离婚,还跟别的女生有染。她带着证据去质问祖辉,没想到祖辉并不太当回事,说自己跟郑天天只不过是一次不拘世俗的爱情,互相是人生中的过客,算不得什么。这一次重创,使得郑天天心悸复发,而且相当严重,脾气变得易怒,碰到不顺眼的人,那个人就会变成祖辉的嘴脸,自己的愤怒喷薄而出,引发心跳加速,甚至支持不住。她不得不随时备着救心丸。这次的症状使得她明白,有些心理创伤,不是理智所能控制的。

好像也只有狠狠地投入工作,才能暂时忘记创伤。折腾身体,有时候是为了解放心灵。郑天天变得更加敬业。为了能参与巡查而不被人发现,她穿上地摊衣服,搞得一副很接地气的样子。巡逻车开到澳口,看到可疑船员,她跟着钟细兵穿便衣下去巡查。回到车上后,钟细兵对郑天天说:“下次你还是别下车巡查了。”郑天天问是何故,钟细兵道:“巡查人员,要求长得越没个性越好,就像我这样,扔到人群里,就是一个路人,见了一面就忘了。而你,你看,那些人一直盯着你,你也不像当地的渔家女,也不像做买卖的,他们肯定会嘀咕。为什么?我算是晓得什么叫艳光四射了。你就是穿上垃圾,那种气质还是藏不住,你的问题在于太漂亮了,这是我们这一行的大忌。实打实地说,我还是希望你回到‘心测’岗位上,你那岗位可比我们牛多了。”郑天天翻着白眼,气不打一处来,道:“哪有警察像你那么碎嘴的,唠唠叨叨像个长舌妇,我下次脸上抹把灰总可以了吧!”钟细兵被一顿抢白,只好赔笑道:“好,说不过你,但我说的是事实。对了,我倒是很好奇,你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又是学医的,怎么就到公安队伍了呢!”郑天天道:“我可以说我的故事给你,但求你以后不要认为我就是个花瓶,就是来你们这边猎奇的,长得漂亮的女人,就不能有真本事吗!”钟细兵哈哈笑道:“好,希望早日见识到你的真本事,让我们这伙大老爷们开开眼。”

郑天天原来读的是医科大学,作为临床医学专业的高才生,如果不是被省公安厅的招聘信息打动的话,现在应该是儿童医院的一个美女医生了。当医生,也是她父亲郑国风最满意的选择。当时省厅刚刚建立测谎实验室,郑天天不但有医学临床的专业,还是三级心理咨询师,真是个好材料。在经过初试和复试之后,从上百个竞争者中脱颖而出,就成为第一批心测员。心测领域有句老话,叫“人机结合,以人为主”,心测员不光要懂技术,而且还要懂侦查、懂预审、懂语言、懂人文。她一进来,就以最快的速度熟悉案卷、阅读图谱、分析案件、学习编题,对业务进行钻研,很快就上了道。在自己学了这么多理论之后,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得实践呀,得到一线呀,要不然心里总是不踏实:我这学的真的有用吗?恰逢这次反盗捞专案组成立,她主动请缨。组长高副厅长端详了她片刻,大概心里的意见跟钟细兵一样,婉言劝道,小郑,这个活儿你不适合,你要锻炼,可以参加局里的预审,那个符合你的专业。但是郑天天却执意要参加专案组,她想参与从寻找线索、侦查到破案的过程。她对高副厅长说:“我要参加这个专案组,是有优势的。”当她说完,高副厅长点头道:“行,这也是一个突破口,年轻人就是敢想敢干,我同意。”

之前的消息是,有几个广西、四川人,原来是渔排工人,后来被盗捞分子雇去当“水鬼”。流到北京的那批文物,就是他们打捞的。所以巡查工作,对外地口音的人要特别重视。郑天天想从巡查问询上发挥自己的特长,但并无效果。根据最新侦查的信息,这些人可能听到消息,已经回乡。巡查队员的行动,倒是抓到了两次冻品走私,至于文物,连个影子都见不着。

池木乡的船正要驶入定海村澳口,眼尖的少林道:“树下有辆车。”船仔的眼神很好,道:“车里有人,有点不一样。”一般情况下,澳口是偏僻的地方,除了偶尔出现的走私货车,是没有什么人会停车在这个地方的。这种不寻常的气氛,引起池木乡的警觉。池木乡在船开向码头的一瞬间,转了个弯,划了一道长长的弧线,又开出澳口。少林站在池木乡身边,凑着池木乡的耳边叫道:“大哥,你现在胆子小很多了。”池木乡骂道:“你懂得㞗。”

钟细兵从车里出来,往码头走了几步,盯着那条船的轨迹,随即掏出对讲机:“巡逻艇注意,有一条可疑船只从定海澳口出来,火速过来增援。船只现在在口岸外面打圈,不确定方向。”

池木乡的船并不火速逃窜。他转了一大圈回来,同时也在观察码头上的人员。当他隐约看到车上人的举动之后,骂了一声:“日他娘的,形势果然紧了!”

少林这才晓得,岸上的人在盯池木乡,池木乡也在盯岸上的人,所以在这里绕圈子,胆识真是过人。少林道:“既然是盯梢的,咱们快点跑吧!”池木乡并不理会少林的建议,冷笑道:“胆小鬼!”

片刻,警方的蓝色巡逻艇远远呼啸而来。巡逻艇,在海上是一个象征式的存在,对有的人来说,是安心,对有的人来说,是威慑。少林叫道:“快跑,这下引火烧身了。”老欧也紧张起来,结结巴巴地催促池木乡快跑。他的话在风中断断续续,惊慌失措,可见没见过世面的老欧是最怕警察的。池木乡笑道:“你怕什么呀,你的命是我救的,还怕砸在我手里呀!”船仔看池木乡嚣张的样子,对着老欧耳边道:“爹,别理他,他不怕死,咱们还怕个㞗!”

池木乡看见巡逻船朝自己逼近,嘴角露出冷笑,而且船开得不快,好像在等待巡逻艇追上来。那种表情,很像一个充满挑衅意味的乡村少年,在等待一场干架。是的,每个乡村都有这样的少年,喜欢当头,喜欢挑衅,一听说可以干架就流口水。巡逻艇确定了目标,朝着“土大飞”直接过来,池木乡与之相隔一百多米,几乎同速在海上S形状航行。他兴奋而疯狂地叫嚣道:“你来呀,快点呀。”好像这不是一场挑战警方的追逐,而是在乡村草地上的玩闹。池木乡的嚣张超出老欧的认知范畴,他像一只被惊呆的鸵鸟。

池木乡入狱之后,对自己的被捕一直耿耿于怀。他归罪于自己的船没有改装,没有加大马力,从而败给缉私巡逻艇。现在他疯狂地发泄着不满,又像是在复仇,带着巡逻艇绕圈子,疯狂地叫嚣。直到巡逻艇鸣枪示警,池木乡才加大马力,向岛外呼啸而去。它的速度是巡逻艇的三倍多,巡逻艇很快被甩在后面。池木乡在海风中疯狂地发泄:“你追呀,你追上我呀,哈哈哈!”

这一出,让老欧猜不出,池木乡的胆子到底有多大。

上岸后,船仔看老欧的脸都吓白了,静默不语。船仔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没什么可怕的。相反,他倒是希望池木乡被警察抓到,看看池木乡能有什么表现,那才是一幕好戏的高潮。

他们在一家海鲜店吃了饭,老欧出来,朝着屋后的海边撒尿,朝着海边深深呼了口气。船仔也跟着出来,老欧似乎怕被孩子觉察自己的不安,不悦道:“你出来干吗?”船仔道:“你能拉尿,我就不能拉尿吗?”父子俩齐齐对着海边,老欧的尿被风吹得凌乱了,船仔的尿呈一条弧线射出去。

“看见了吧,池木乡这人,就是个疯子!”船仔对父亲说。

“那又怎么样?”老欧警惕地别过头。

“我们为一个疯子卖命,不是傻子吗!”

“你想怎么样?”

“我们想办法回家呀,他又能怎样,他敢上门我就敢跟他拼命!”

老欧闭上眼,叹了一口气,显然他也认为船仔说得有一定道理,但是事情又不是这么简单。

“我吃过的盐巴,比你吃过的饭多,你想过的法子,我不是没想过。但是呢,行不通,你不要问为什么,现在我们做的事,就是妈祖要我们做的事,如果我们爽约,妈祖下次不会饶过我们!我们行船的,对妈祖的承诺,死也得守!”

“妈祖会让我们替一个海盗卖命?”

“妈祖不管是海盗还是海警,行船的人,她都一视同仁,不管如何,妈祖是派他来救我们的,我们就得还他的情,这是个死理,你别掰扯。听我说,把活干完,咱们捡两条命回去,这事便了了。以后你想出国咱们就找路子,不想出国,我也不勉强你,这次海难,我是想通了,能活蹦乱跳地活着,就知足了!”

“池木乡是在跟海警躲猫猫,万一他搞砸了,我们一起进局子,这也是妈祖的意思?”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也是妈祖要给我们的劫难,来换取两条命,世间的幸运,没有白得的。”

船仔鼻子哼的一声,显然他不敢得罪妈祖,又对父亲拿着妈祖的号令颇为不满。

“你是怕被警察抓吗?”

“我掉进海里都不怕!”

父子俩撒尿完毕,索性做一次倾心交谈。

“这事儿对我们来说,不是不能完成的,也不是承受不了的代价,为什么你一直抗拒呢?”老欧问道。

船仔指了指自己的心,道:“没什么,就是不愿意!就跟你逼我吃猪肉一样。”

船仔自小就不吃猪肉,一吃就想吐。老欧开始觉得孩子有问题,逼他吃,越吃越吐,固执得很,后来还是放弃了。所以船仔一打这个比喻,老欧便明白了什么意思。

“你已经长大了,长大什么意思,就是得干自己不愿意干的事!”老欧拍了拍船仔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

10

练丹青一直认为自己是靠眼神吃饭的。这眼神呢,第一是识货,看文玩会捡大漏;第二是看人,看人准,就能攀上贵人,赚大钱。比如说,他认为池木乡是合适的合作伙伴,他胆大、敢干、有野心,又信服自己。又比如说,他看上郑国风这个人,作为自己的下家,是因为这个人识货,有格局,不斤斤计较。有好货,到他手上,价格不会差。而且他能耐大,见识广,四通八达,消息灵通。

藏天阁古玩街,福州街坊也叫西门街。练丹青来到这里,总有一种虎入山林之感,浑身都舒坦。在其他地方,他不免有形单影只的孤独,无法融入,但在古玩的世界里,既有他的生存之道,也有他血液里相融的东西,他有活过来的感觉,精气神都提起来了。一进国风堂,他便打招呼,道:“老板,我又来了!”

国风堂兼营寿山石和玉器、瓷器,算是门面比较亮堂的一家。老板郑国风虽然财力雄厚,但是口头禅是“大钱小钱都要赚”。他说,赚钱的法则是你要爱钱,你爱钱,就要大钱小钱都要爱,只爱大钱而忽略小钱,钱也会嫌弃你,那是自断财路。赚小钱也可以引大钱,不要嫌麻烦。所以,他对练丹青说,你什么东西都可以拿过来,我都可以收。但练丹青一般是有精品才拿过来,小物件他不好意思。

以往郑国风的门面,只有他自己一人。这次却多了一个姑娘,那姑娘十分漂亮,练丹青不免瞄了一眼,便被郑国风迎进里间的茶室。郑国风道:“练老板,今天有好货呀!”练丹青爽朗地说:“好货是肯定有,要不然怎么敢踏进你这个三宝殿呢。”郑国风笑道:“太好了,看看。”练丹青敲了敲外边,压低声音道:“好货是有,但没拿到手,但是有眉目了。”练丹青说的,便是元青花瓷的事儿。他悄悄告诉郑国风,沉船已经找到了,余下的是挖掘工作,正货到手只是时间,希望郑国风能确定下买家,到时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郑国风道:“只要是真货,这个包在我身上,你拿到我这里就可以脱手,我给你现金,我的实力你又不是不知道。”郑国风指了指自己门面的货。光那些个寿山石,价钱几千万不成问题。练丹青呵呵乐了,“嗨,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煮的是白茶。以前郑国风喝的是岩茶,现在口味淡了,喝的是白茶,清火润肺,有益养生。郑国风问练丹青喝得习惯吗,练丹青说自己什么茶都能喝,但唯独对一样茶喝起来感觉特有滋味。郑国风喝茶喝了几十年了,什么茶都喝过,什么稀有的茶也能都弄来,有些好奇,“这是什么名茶,你能说出来,多贵我也能弄来。”练丹青笑道:“贵倒是不贵,现在一斤二三十块钱就能买到,那就是本地绿茶,农户自己锅里炒的,有的甚至还带着铁锅味儿。喝茶的杯子,也讲究,那种大瓷缸,沾着茶垢,算是包浆吧。小时候我爹站在架子上,给人画壁画,脚下就放这么一个搪瓷缸,茶水很浓,渴了就叫我,把茶缸递给他。这是我最爱干的活。我也偷喝呀,觉得好苦呀,不过喝着喝着就上头了。现在一喝那种绿茶,马上想起当时的画面,我爹专注地在墙上画画,头也不往下看,就叫,丹青,把我茶水添满了。”郑国风笑道:“你喝的哪里是茶,喝的是念想呀。”练丹青道:“是呀,有些东西放不下而已。”

闲聊片刻,练丹青又转入正题,“现在我最担心的一个问题是打捞团队的安全,已经碰上好几次巡查的了。老板可晓得最近公安方面的风头?”

国风堂是三教九流云集之处,消息自然灵通。练丹青此次前来,一个重要的目的,便是打听风头,保证团队的安全。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郑国风道:“我听到几个人说最近抓得确实紧,但具体有什么行动,还没有打听。”他低下声,隔着屏风朝外看了看,“天天,你去隔壁给我们叫两碗鱼丸过来,我们当茶点。”郑天天在外面应了一声,便出去了。郑国风见郑天天出去了,道:“你先别急,我这女儿便是公安部门的,回头跟她打听打听。”练丹青这才晓得,道:“公安人员都有保密原则,恐怕不会如实告诉你。”郑国风笑道:“这些门道我懂,套路一下还不会吗,我在江湖上也混了大半辈子了。”练丹青不好意思,“那是,我只是提醒一下。哎哟,没想到你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儿,掌上明珠呀。”提起女儿,郑国风又是得意,又是傲娇,又是不满,“你可别看她一副乖巧的模样,是最不听话的,要是个儿子的话,我早就棍棒伺候了!”

郑国风原来指着她去医院当个医生,觉得这是女儿最好的归宿。姑娘家,长得又漂亮,去太复杂的单位,当父亲的,总是不放心。郑国风交友广泛,跟儿童医院的领导都打了招呼了,临门一脚,郑天天却告知已经入了公安队伍。郑国风都气炸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以后面对的都是犯罪分子,成何体统。父女俩冷战热战三百回合,郑国风第一次晓得女儿是如此的倔强,最后屈服了,行吧,你去吧,但我还会再给你一次机会,等你厌倦了公安工作,想回头是岸,我会再帮你一次。郑天天一去就不回头了,郑国风晓得自己勉强不得,便由她去了,连她在公安队伍里做什么,都懒得多问。

这次郑天天难得放一段假,跟父亲说自己来国风堂站站台,了解一些古玩常识。郑国风觉得奇怪,国风堂开了小十年了,女儿从来不过问一下,对那些宝贝见怪不怪,怎么就突然对这一行感兴趣了,赶紧问:“你实话跟我说,是不是当公安当腻了,想换个工作?”郑天天否认道:“你想多了,公安呢,我干得好好的。你也知道,我学的东西多,小时候你恨不得我琴棋书画天文地理样样通,周末我不是在培训班,就是在去培训班的路上,当时呢,我还挺恨你的,觉得太折磨我了,不让我玩,不过长大后,特别是工作后,我还挺感谢你的,有句话叫艺不压身,而且我的工作,是需要庞杂的知识积累,当年学的全派上用场了。唯一遗憾的是,你对古玩这么在行,我却视而不见,这不是来补课嘛!”

听女儿这么一说,郑国风心花怒放。这么多年,第一次被女儿夸一回呢,比喝了鸡汤爽多了,夸道:“行呀,到了公安队伍的唯一好处,就是让你通情达理,懂得爸爸的良苦用心了。”

郑天天端着两碗鱼丸进来,“爸,你的客人也不跟我介绍一下。”

郑国风笑道:“我还没想到你现在还懂得广交朋友呀。这是练叔叔,名叫练丹青,他的眼光也是贼好的啦,是爸爸的老交情。”

郑天天把鱼丸放在他俩面前,笑嘻嘻道:“一听这名字就是画画的。”

郑国风道:“那可真是,倒腾古玩是他的副业,他专业就是画画,以前画的画,可逼真……可有神采了!”

郑天天道:“那我露一手,可要叫练老师教教我。”

看着这父女俩一个逗哏一个捧哏,练丹青没说话的份儿,倒是不自在起来,只是嘿嘿笑。郑国风道:“你别管她,让她折腾。”练丹青由此及彼,大概是想起自己的女儿,摇摇头道:“郑老板,你太幸福。”羡慕得眼角都湿了。

郑天天找了纸笔,对着两个吃鱼丸的男人写生。她功力不错。寥寥几笔,两人的形象动作就呼之欲出,然后边观察,边加工。等他们几个鱼丸都进了肚,一幅人物速写便完成了。郑天天在中学时期,上绘画培训班吃过不少苦头,都是父亲逼的。到了大学,这才松一口气,发誓不再提起画笔。可是这么一放松,灵感却来了,有时候忍不住拿起笔来草草几笔,就能形意皆到,倒是比苦练时上升了一个层次。

郑天天看了,自己挺满意的,请教练丹青。郑国风觉得郑天天对练丹青有点过分热情,热情到有点可疑,要知道以前她傲娇得不得了,家里有客人勉强打个招呼,就不理会了。他笑道:“我倒是从未见你这般好学!”郑天天撇嘴道:“小时候能跟现在比吗,现在工作了,我多懂事呀!”郑国风冷静地看着女儿,以他多年的江湖经验,女儿多半在演戏。

练丹青欣赏着郑天天的速写,赞叹道:“真是多才多艺,文武双全,巾帼不让须眉。”郑天天笑道:“你看,一看你用这么多成语,就是糊弄人。我从小到大,最不缺的就是赞美,你要是真的有心,就跟我说点有用的。”练丹青被撩起了兴致,竖起大拇哥,“你是真的这么想吗?这么说吧,你画的形没有问题,但是缺了一点神,每个人物,都有一个灵魂出窍的地方,只要把那个地方画出来,这个人就活了。我父亲当年画神仙壁画的时候,跟我说,神仙的指尖非常重要,如果指尖都生动,那么画的必定就是神仙了。”

郑天天很难相信练丹青是个盗捞文物的嫌疑犯。对艺术这么有真知灼见的人,真不该与犯罪关联。但事实是,她在这里就是守候练丹青,以求得到线索的。

练丹青一早就成为钟细兵的跟踪对象。钟细兵分析,他是不会收手的,会一条路走到黑。从他入手顺藤摸瓜,绝对有收获的。在跟踪的过程中,发现练丹青跟郑国风来往密切。郑天天得知消息,主动请缨,在郑国风的国风堂守株待兔。

郑天天道:“听你一句话,发现我学画那么多年,真是白学了,你这个老师,我是拜定了。”

练丹青摆摆手道:“哎,画画是以前的事了,说说还行,要真画,手都硬了。现在跟你爸是同行了。”

郑天天等候多时,好不容易逮着练丹青,岂肯轻易放手,“您就是传说中的高人,无论做什么,我都得跟您学一手。”

练丹青虽然拒绝,但是对郑天天的崇拜却十分受用,带着慈爱笑道:“好听点,我是一个收老物件的,难听点,就是收破烂的,你一个漂漂亮亮的姑娘,能跟我学到啥玩意儿。”

郑天天道:“收古玩,对对对,我就是很想体验,终于找到了一个好老师,真是缘分。”

就是聊天的间隙,郑天天又对速写进行了一番修饰。练丹青扫了一眼,赞叹不已:“你这姑娘,这笔法,去当公安真是可惜了。”经过这么一加工,速写中的人物神采毕现,郑国风双目炯炯,神态自信;练丹青虽然若有所思,那副说话慢半拍的样子也跃然纸上。郑天天像是遇到了知己,也兴奋起来,“我这不是现学现卖嘛。你说画一个人的灵魂呀,那我就来观察你们的眼睛呗,我觉得我爸的眼睛,特别亮,因为他特别自我,气质都在眼神里,而练叔叔你呢,你的眼睛没那么亮,但总是在思考,是一种观照内心的光芒。你说对吗?”练丹青赞叹道:“悟性真高,老郑,不愧是你的女儿。”郑天天道:“练叔叔,咱们这么有缘,咱们说定了,我必须跟您学一手了。”

郑国风冷静,找个理由指使郑天天出去,他把鱼丸的碗叠起来,“你把碗还给老板,我跟练叔叔谈点正事。”郑天天一出门,郑国风便悄声道:“郑天天今天很反常,老练你可得悠着点。”练丹青怔了一下,“有什么不对劲?”郑国风呵呵笑道:“她可是个公安,你呢,现在做的事情,可是见不得光的。”练丹青笑了,“郑老板呀,你想到哪儿去了,这都能联系得起来,太紧张了吧。”郑国风嘿嘿道:“我自己的女儿我还会不知道,从小到大,她哪有对人这么毕恭毕敬过,心里有鬼的。”练丹青喝了口茶,把茶杯往桌子上一蹾,“这我可要说你了。你有这么好的女儿,却拿来怀疑,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要是把女儿给得罪了,我告诉你,想找补都补不回来。”郑国风道:“这要是不明就里的人一听,还以为是你的女儿呢。你要是不信,她回来我套路套路,你就晓得了。”

郑国风这么多年来,接触的买家卖家五花八门,一直稳扎稳打,就是信奉一条原则,“小心驶得万年船”。警惕,是渗透在骨子里的品质。

女儿回来后,郑国风单刀直入,不经意地观察着她的神色。

“最近你们公安口的风声比较紧,这个你晓得吗?”

“什么风声呀,公安工作哪一天不紧呀。”郑天天表情轻松,看不出端倪。

“码头、澳口,现在加强巡逻了,你晓得不?”

“这我哪里晓得,这是下面派出所的工作,我是搞‘心测’的,预审工作比较少接受外面的任务。”

“你们最近肯定有专项行动,你连这个都不晓得,心里有鬼吧?”郑国风咄咄逼人。

“笑话,我堂堂正正还有鬼。老爸你是不是干了什么亏心事,想套路我?”

“实话告诉你吧。亏心事我倒是没干,但是你要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机会与危险并存。我们也不能保证收的货来路正不正,但也不能不收,平时倒没啥事,如果碰上案子,倒也成了一个销赃的主。这不是问你,最近风声如果紧,我收货就注意点了!”

“根据我们的职业要求,这种信息即便知道,也是不能告诉你的。”

“嗨,你还把你爹当成犯罪分子了。哪有这样的女儿?”

两人唇枪舌剑,郑天天没有在父亲面前露出一丝破绽。郑国风心里气得直骂,从小把你培养得聪明伶俐,却来对付你爹!

临走时,郑国风悄悄吩咐练丹青:“我感觉呀,郑天天呀,不但有目的,而且还深藏不露。人说女大十八变,原来是变成她爹的心魔。老练,她现在处心积虑跟你混一块儿,你可得小心。”

练丹青呵呵笑道:“放心吧,论混江湖,我也算老师傅了。”

郑国风道:“有道是乱拳打死老师傅。咱们这笔生意,是千万级别的,你眼屎可要剔干净了。”

练丹青道:“我比你更想得到这笔钱。”

郑国风道:“郑天天那里探不到什么消息,我别处也可以探到。我有消息了,你到时候再过来商讨下对策,下海的都是莽撞人,需要我们的指挥。”

练丹青道:“那是当然,消息灵通足智多谋这方面,我服你!”

11

台风还没到来,海面反而无比平静。天地间好像有呢喃在蛊惑:来呀,这是一个风平浪静的世界。海上已经禁止任何作业,各村干部都在查看渔排、渔船的撤退状况。这项工作并非那么好做,有些固执的渔民,怕渔排出意外,居然偷偷躲在渔排里,一副共存亡的架势。

池木乡接到指示,打捞工作暂停,台风过境后再启动。一连干了好几天,借台风的机会放个假,对于少林来说,是极为开心的事。少林觉得自己这几日功劳甚大,便向池木乡开口,要支个三五千回去好好生活一下。池木乡又可笑又可气,道:“你宝贝没捞着,却财大气粗了,三五千,去生活,你以为自己是谁呀。”少林只好说实话了,“大哥我真不是想拿去吃喝嫖赌的,我想买一部手机,之前呀,我交个女朋友跑了,就是因为我没有手机。我现在必须搞部手机交朋友。”当时手机还是稀罕物,至少是有钱的白领才有,普通职员只有BP机。池木乡本来想一口回绝,但忍不住好奇,道:“手机是个好东西,但是跟交女朋友有什么关系?”

少林为了拿到钱,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把丑事说了出来。少林的一个好兄弟发了财,头发油亮,提着大哥大,女孩子见了,两眼发光,都往身上扑。这一幕让少林印象深刻。这给少林一个印象,要取得女孩的欢心,手机是必须的。

“宝贝捞到之后,你要手机,还是要飞机,由着你。现在屁都没找到,你敢跟我要手机,你是疯了吧。这一天天的,我们住宾馆,吃饭,油钱,哪样不花钱,还有闲钱给你买手机!”池木乡忍不住对不懂事的少林发了火。

少林不服气,把藏在心底的疑问倒了出来:“上次咱们给练老板捞了那么多瓷器,肯定发了大财,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买部手机还过分吗!”

那批海底假古董,是练丹青在池木乡出狱后做的局。有了这个局,他们现在才有资金重新勘探打捞。假古董的事,只有练丹青和池木乡知道,少林蒙在鼓里,一直愤愤不平。

“你懂个屁。别啰嗦了,你要是不想干,就滚蛋!”池木乡懒得解释,凶了起来。因为几日并无新的进展,又碰上台风,躁得很。他一凶,真的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只差一口咬上来。

争执发生在旅馆的房间里,池木乡发怒了,声调不由自主地提高。老欧和船仔不明就里,也不知道如何劝说。老欧怕事情激化,叫船仔道:“船仔,你陪少林到外面走走,消消气。”

少林一无所获,气鼓鼓地下楼,活像一只正在发功的蛤蟆。

船仔劝道:“你不是怕老板吗?我感觉他的样子,要把你吃了。”少林在气头上,道:“我有理,怕什么。这个鸟人,有钱自己花,对我这么苛刻,老子要是赚到钱,理都不想理他,哼!”船仔心生一计,道:“既然你不怕他,不如我们一块儿都走,不给他卖命了!”少林瞪眼道:“你傻呀,我哪里是给他卖命,我是要自己发财。对了,你可别掉链子呀,人人都有发财的机会呀。”船仔道:“我可不想发财,我只想回家。”少林道:“你真不懂事,两手空空的,回家谁也不鸟你。赚了钱回家,别人都围着你转,都叫你大哥,那日子过得才叫日子。我这回家,要是没一点钱,见到冰冰,都不好意思跟她打招呼,真愁死我了。不想了,先上街耍一耍!”

两人到县城车水马龙的街上,繁华的夜景、商场的霓虹、欢声笑语的过路男女,使得少林情绪平复下来。他带着船仔到一家手机店,指着玻璃柜的一款爱立信翻盖手机,道:“你看,我看中的就是这一款,要三千块钱。”他让服务员把手机拿出来,放在手机袋里,别在腰上,来回走两步,别提多神气了,问道:“你看,拉风不拉风?”

船仔点了点头。

柜台小姐问道:“先生,您是现金还是刷卡?”

少林把手机放在柜台上,道:“着什么急呀,我过几天来买。”

就试了一下手机,少林已经很兴奋,扒着船仔的肩膀出来,道:“你说那手机是不是很棒,别在我腰上,是不是很有档次呀?”船仔道:“那当然,不过我总觉得那一款手机,女生用比较合适,男生用粉红色的,看起来怪怪的。”少林猛地拍了一下船仔的肩膀,道:“你太聪明了,这都能看得出来。其实呢,我是想买部手机送给一个女孩。”

原来少林在打麻将的时候,和一个叫冰冰的姑娘眉来眼去,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少林希望下次联系,冰冰说:“我又没手机,怎么联系呀。”少林听出言外之意,“小意思,回头给你买部手机,过来叫你你可得都出来。”冰冰道:“你要是有那么大气,我指定随叫随到呀。”少林高兴坏了,自己离爱情,就差一部手机了,怎能不着急?

少林跟船仔讲起冰冰,眉飞色舞,“你知道,在吃喝嫖赌里,最爽的是爱情。冰冰打麻将的时候,朝我抛媚眼,那感觉,跟触电似的,比吸毒还爽。我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有好多女生都喜欢我,但是我没开窍嘛,出来混社会,开窍了,身边已经没有女生了。现在只能靠打麻将,找到‘同桌的你’。你现在还在学校吧,那可要抓住机会了。喜欢一个女孩,一定要把握住。这方面我可以把经验教给你,追女孩子呢,只有一个秘诀,就是不断给她买礼物,一个不够买两个,两个不够买四个,买着买着,所有的竞争对手都会被你打败了……”

少林像一只精瘦的发情的小公狗,在街上尽情挥发着荷尔蒙。

“你准备给冰冰买多少礼物呢?”船仔听了似懂非懂。

“等我赚到钱,手机、BP机全给她买上,随叫随到,那太爽了。”

“这就是你这么想发财的原因。”船仔问道。

“是呀,就怕发财发得太迟了,冰冰对我没耐心了。”少林身陷情网,有点苦恼,“冰冰太美了,好多人盯着呢,我就怕谁先买了手机把我的女人给截和了,你说该怎么办?”

“如果她喜欢的是你,而不是手机,应该不会吧!”

“我个人魅力是没问题,但是女孩子不靠谱,见了礼物眼睛就发亮,哎,我得想想办法,先把冰冰稳住。他娘的,我打麻将最恨的就是上家把我给截和了……”

少林忽忧忽喜,内心狂乱,活像个神经病。后来,船仔才明白,这就是爱情的样子。

趁着台风天,老欧父子也回家躲避。村里人晓得他们父子出海,有日子没回了。各种消息都有,有的说遇难了,有的说偷渡走了。现在看到父子现身,都松了一口气。左邻右舍送了线面、鸡蛋过来,给他们父子压惊。老欧对外称,自己的船翻了,真给人在海上打工呢!

阿豪手上提了一只石斑鱼过来,叫道:“还新鲜呢,补补身子。”又建议道:“船仔,你水性这么好,就跟我一起深海捕鱼吧,我现在用渔枪,可刺激呢!”石斑鱼就是阿豪用渔枪捕捉的。

船仔听了很感兴趣。趁着台风未到,两人到海底跟鱼儿周旋一回,很是刺激。船仔很快掌握了渔枪的使用方法,更觉得在如虎添翼,在海底如入无人之境。他探寻到龟屿岩壁下,又见到龙鳗。他用渔枪与龙鳗对峙,龙鳗似乎看出他的意图,缩头不动。等他一枪射出,慢悠悠把头缩回去,似乎在挑衅船仔:要单挑就徒手来,拿着渔枪算什么本事。船仔瞬间觉得有点惭愧,浮出水面。

小有收获,阿豪焖了一锅海鲜,买了啤酒,庆祝船仔的回归。船仔没喝过啤酒,尝了一口,皱起眉头道:“有点苦味,还有泔水臭。”阿豪一杯一股脑吞下,道:“你要把难喝的东西喝出味道,你就不是小孩了。”船仔再次闭着眼睛喝了一大口。阿豪道:“这回尝出味道了?”船仔道:“没那么难喝了。”阿豪叫道:“有前途,把这一瓶喝下去,你就脱胎换骨了。”

阿豪说,打鱼要有大的渔获,需要在深蓝海域。但深海潜水,危险性很大,顶重要的是要有潜伴,他希望船仔能当他潜伴,一块儿进军更远的海洋。船仔听了,眼睛一亮,这事儿符合他的脾性呀,但随即眼神黯淡下来,道:“唉,可是我爹还得让我出去打工呀!”阿豪嗤之以鼻,“替别人打工,看渔排是不是?那有什么出息。咱们要是能整一只大黄鱼或者金枪鱼,够你爹和你打几年工的。我去跟你爹说。”船仔有苦难言,道:“有那么好说,我早就把他说服了。”

台风起来了,几乎把两个人摆在院里的小桌掀翻。树叶在天上死亡翻滚,海上传来可怕的低沉的怒吼。

三日过后,台风彻底离境。池木乡驾“土大飞”来接父子俩。池木乡高大的身子站在门口,几乎遮挡住外面的光线。老欧去房间里喊船仔,道:“船仔,老板来接我们了。”

台风天,船仔都在床上睡觉,吃了睡,睡了吃,好像进入冬眠的熊。他穿着裤衩,揉着眼睛出来。

池木乡道:“睡够了吧!”

船仔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正想跟你说件事,我不想去了!”

池木乡因为愤怒而冷笑起来,也许他根本就没料到船仔敢说出这种话。“哦,也就是说你们要不守承诺了,是你的意思吗,老欧?”池木乡冷静问道。

“不不不,船仔,你别乱说话。”老欧急忙辩解。

“爹,既然说开了,我就把话挑明了。你是救了我,我有机会一定要报答你,但不等于说我就要替你卖命!”

“有种!”池木乡竖起大拇哥,回身就走,一瞬间又转头问道,“你是怕什么,怕被警察逮住了?”

船仔摇摇头,“我什么也不怕。”

“那你是为什么不干?”

“我就是不喜欢被你使唤!”船仔道。

“行呀老欧,回来几天,都有长进了!”

池木乡大踏步走向岸边。老欧吓得屁滚尿流,拉都拉不住,语无伦次地跟到船上。老欧在船上待了十几分钟,跌跌撞撞地回来,跪在船仔面前,“如果你不去,今天我就死给你看。反正迟早都是死!”

老欧脸色灰白,一把鼻涕一把泪,活像个脏兮兮的猴子,他举起一把鱼刀,切向自己的手腕。船仔一把摁住,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叫道:“你干吗这样,你是怕他什么!”

老欧道:“我是怕你跟命对抗,抗不起呀!”

老欧的腕上渗透出血来。船仔一声闷哼,用嘴含住父亲的伤口。

12

郑天天跟着练丹青去定海村淘货,这是她第一次作为卧底的行动。这次行动,她商讨过,钟细兵判断练丹青手里有大案的线索,就看郑天天行不行了。郑天天信心满满,自己选修了心理学,过了三级心理师测试,该是大显身手的时候了。钟细兵说:“没想到,这么一个漂亮的姑娘,最喜欢的工作是当卧底。”郑天天愣了半晌,摇头道:“不纯粹是当卧底,我只是想发现生活的亮光,特别是人性缝隙中透露出来的光,去照亮生活的庸常。”钟细兵也愣了,道:“你别不是精神有什么问题吧?我们搞公安的不用这么深沉。”

定海村港口,是个深港,码头上立着身上沾满藤壶、牡蛎壳的石狮子,那是从海里捞出来的。这里有合法的海上打捞船,主要是打捞沉到海里的轮船,当成废铁来卖。不可避免地,这里成为一个海上打捞物品的集散地。靠近码头的几家小店都是买卖古玩的,甚至是小卖部的老板,你问他有什么货色,他也会给你掏出一两件。定海这个名字,吸引得十里八村的持宝者前来,把宝贝放在亲戚家里,等待成交机会。

对练丹青来说,这些小店平淡无奇了,他更多的是去村里老百姓家看能不能淘到好货。村民家里,有点藏龙卧虎的味道。但走了半天,除了收到两件小瓷器,并无所获。郑天天一路各种话题,想找到蛛丝马迹,练丹青就是不上套。中午两人到码头小馆子吃饭,练丹青一定要喝酒。郑天天道:“哪有人中午喝酒的,喝了咱们下午可就走不动了。”练丹青道:“坐牢的时候没酒喝,那时候我就感觉酒的珍贵,出来后我顿顿都喝点,酒里有各种滋味呀。”练丹青还说,自己出狱后,每晚都开灯睡觉。

练丹青毫不避讳自己坐牢的历史,郑天天觉得疑惑,试探道:“你因为什么坐牢呢?”

练丹青呵呵笑道:“你想了解呀,那倒是可以告诉你。经历了这么一遭,我什么都想通了,心无挂碍。”

练丹青原来一无所长,就一手画画的手艺。九十年代,艺术市场并不活跃,自己画的画,连糊口都不行。恰逢一个闽南商人,请他临摹一幅《清明上河图》,送给官员。练丹青使出浑身解数,画了两月有余。画是成了,礼也送了,原来预定的两万元酬金,临了商人只给四千。练丹青上门讨说法,被臭骂了一顿,说你还把自己当名家了,这水平,四千都给你脸了。练丹青咽不下这口气,缠着商人,却被打出门来,躺了半个多月,参透人间狼心狗肺弱肉强食。想起父亲对自己的教诲,你要是做老实本分人,只怕将来要饿死的。恰好好友李云淡来探望,愤愤不平,说练丹青的临摹简直可以乱真,比那些名画家又差哪里去。某某酒店客房挂的名家字画,水平也非超凡,价值数万数十万,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练丹青冥思苦想,打定主意做了一个新的营生。他住到酒店,选择挂着名家字画的房间,连夜临摹,临摹好后,狸猫换太子,把临摹赝品挂到墙上,把真迹带走,拿出去倒卖。其时,普通人对名家字画还不甚在意,他屡屡作案,屡屡得手,过了许久,还没人发现。这一方面得益于练丹青的手法高超,另一方面呢,自然是酒店对于名家字画并没太重视,否则也不会挂在客房。那时候字画市场没有兴起,酒店请书画名家来酒店观摩体验,临了画些画来做装饰,这是常态。只是不曾想到,在进入市场经济之后,这些字画变得值钱了。

这一行径,练丹青做得轻车熟路,觉得酒店的东西就是自个儿的,胆子也肥了,行动不免更加肆无忌惮。有一回下半夜来偷客房走廊墙上的一幅画,动手之际,被服务员看见,叫来保安抓个正着。这事当时在书画界传得沸沸扬扬。练丹青一直以画画而自矜,却不料以偷画而声名远扬,遭受牢狱之苦。

练丹青说,自己这牢一坐,最苦的不是自己,而是妻女,特别是女儿,精神受到极大的打击,在学校也受到比自己在监狱里更多的羞辱,是自己最对不起的人。如果女儿有一天能够原谅自己,自己愿意以生命去换取。

郑天天听了这一桩往事,生了恻隐之心,觉得这练丹青其实不坏,见他表情,又是极为重情重义之人,便有了一个好印象。练丹青喝了几杯酒,谈兴颇浓,反将一军,道:“我听你爸说你到现在还没男朋友,这么漂亮的姑娘,追你的人那么多,却跟尼姑似的,有问题吧?”郑天天的脸一下子僵硬了,显然不愿意谈这个话题,道:“没感觉,强扭的瓜能甜吗!”练丹青道:“你爸跟我谈过这个问题。你呢,从小到大,漂亮,聪明,多才多艺,走到哪里,都是被人夸赞的丫头,人人都宠你爱你,你也觉得理所当然。你不用付出任何努力,就能得到爱。但是呢,这造成了一种负面作用,导致你对别人没有感觉。这是一种心理毛病,你也应该去看看。”

郑天天自己是三级心理咨询师,现在练丹青居然给她坐诊来了,她觉得又可气又可笑,但他说得也似乎有道理呀。郑天天哼哼笑了一声,“我爸也是这么认为?”练丹青颇有些得意,“是吧,这是我们两个研究后得出的结论,击中你的要害了吧!”在一瞬间,郑天天忍不住眼睛湿润了,拿纸巾拭擦了一下,有点哽咽道:“你们两个自以为是的老男人!”练丹青见郑天天动了情,似乎有不忿,疑道:“难道有错吗?知子莫若父,我们的分析应该是差不离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郑天天道:“对,一切都是为了我好,这句话也是我爸挂在嘴上的。好吧,既然你想知道真相,我就告诉你吧,反正我活了三十一年,也从来没告诉过别人。真相,就是跟你说的相反,从小,我爸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小孩,他把我当成一个机器,要学这个,要学那个,你见过一个孩子学的东西像我那么多吗?他不是爱我,他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向人炫耀的工具。实际上,我不是得到太多爱,而是根本就没有得到爱,特别是我爸的爱。当时只要我妈说,你让孩子玩一玩吧。我爸就板起脸,说什么‘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那一套。我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在忍耐和害怕中度过的,我的日记里写的,就是我爸爸是恶魔。你知道后来我为什么去当公安吗,因为我那身给了我胆量,我想穿上那身制服后,我就不用再怕任何人了,那是安全感的保证。”

郑天天说完,压抑的感情迸发出来,忍不住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梨花带雨,那叫一个真情流露。小馆子里,老板娘都不禁侧目,走过来问要不要帮忙。练丹青毕竟是见过世面的,道:“没事,哭完就好了。”一边不断给郑天天递纸巾。

这一场瓢泼泪雨终于流得差不多了,练丹青叹道:“唉,原来如此,每个父亲都欠女儿一笔债。老郑呀,这是太好面子了!”

郑天天吸了吸鼻子,道:“我爸以为别人的夸赞,都是爱,你知道吗,那种假情假意逢场作戏的夸奖,我听得都要吐了。这世界,你听不到一个人对你说一句真情流露的话,哪怕是批评我一句都好,都听不到。”

练丹青闭目体会。自己一辈子受人冷落,像一只老鼠,得不到半句鼓励。而郑天天却在甜言蜜语中感受不到真心。同样是孤独,确实是两个极端,自然不能一下子感同身受。

“我理解,你的孤独。可是,孤独的人,是最需要爱人的,你又为何拒绝?”练丹青点起一根烟,不免油然升起惺惺相惜之感。

“你真的想知道?”

“我是真的关心你,想替你解决问题,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你一样对我赞赏和信任,还主动拜我为师。”练丹青道。

“给我也来杯酒。”郑天天把眼泪擦干净,然后倒了一杯啤酒,闭上眼睛,倒进去半杯,平常不喝酒的她,一时紧皱眉头。

“我不是没谈过恋爱,只是你们不知道而已。当然,不只你们不知道,连我同学都不知道。我大学的时候,谈过恋爱,不是和我同学,是我的老师。那年我母亲突然离世,我接受不了,精神处于崩溃状态。他开导我,我就不知不觉喜欢上他,依赖他了。又想他已经离婚,也没什么不好,一心一意托付给他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是骗我的,他只是把我当玩伴。我请病假一个月,手腕上留了三道刀疤,因为当你内心痛苦的时候,必须用肉体的痛苦去对冲,否则心会裂掉。现在呢,在情爱方面,是心如止水,一方面是害怕爱情,一方面是不相信吧!”

“这是典型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要明白,世上的男人,并非个个都是那个德行,好男人也是有的,你这么年轻,不能因为一片叶子而忽略整片森林。”

“你不明白,一颗受伤的心,是不由自己控制的。男人,现在对我来说,就是一把刀,只会在我伤口上补刀!”

虽然是卧底的角色,探听的是练丹青犯罪的蛛丝马迹,但是郑天天在艺术乃至生活感觉上,确实把练丹青当成师父,不影响推心置腹。就如对于郑国风,郑天天一直存在怨恨,但并不妨碍有时候看起来父女情深。

练丹青听了无语,给郑天天又倒了一杯啤酒。世间的欢乐有各种各样,但是痛苦,确实相通的。每一个有过铭心刻骨的心痛的人,在某一刻都可以成为惺惺相惜的知己。

“既然你那么了解我的父亲,那我问你一件事,我妈为什么会在医院寻短见?”郑天天问道。

“这个问题,我倒是没有和他谈过。你为什么不问问他自己?”

“他解释过,但我觉得没有说服力。我妈不是那样的人!”

“你不信你爸爸?”

“客观地说,我完全不了解他,不了解他真正的内心,他对我的爱,是一种概念性的爱。不了解他,就像不了解他和我妈之间的真正关系一样,对我而言,他是一个谜!”

“所以,这个也成为你心里的一个疙瘩?”

“嗯,应该说,这个是我心病的源头,他让我在情感上不再相信任何一个男人,即便是我父亲!”

练丹青闭上眼睛,喃喃道:“也许我的女儿,也是这么想我!唉!”

午后,两人继续在村里淘宝,恰碰到一个老主顾董三条,把练丹青拉到小巷子里,显然是有重要物件交易。董三条特意指了指郑天天,问这是什么人。郑天天虽然穿得朴素,但是眉宇之间还是流露出英气,不像个市井江湖之人。练丹青说,那是我徒弟,学掌眼呢,你放心吧。

董三条这才掏出一个物件,是一卷黄纸,上有文字,道:“你看看,这玩意儿听说可值钱了。”练丹青细细端详,这几卷纸张,纸上墨书小楷,写的乃是官员的升迁、委任、考核、俸禄事宜。练丹青道:“如果按照上面的文字,写的乃是明朝官员的生平简历文书,但是这纸张崭新得跟刚买来一样,有仿品的嫌疑。”董三条急了,道:“它就是这么新,我有什么办法,别人不识货,原来你也不识货。”练丹青道:“明朝的纸张保持这么新,你倒是说出来处,看能不能说服我。”董三条道:“不说了不说了,不信就拉倒,回头你会后悔。”恨恨而去。

郑天天道:“既然造假这么明显,他还拿来给你,是不是太小看你了。”练丹青沉吟半晌,道:“很有可能是真的。”郑天天奇怪道:“不对呀,如果是明朝的文书,经过历代保存摩挲,包括纸张的风化,那纸也应该有百年的磨损褪色的痕迹。可那纸张真的太新了,连我都能判断出来。”练丹青道:“从用笔法书、公文制式上看,都符合明代的特征,只有一样就是太新。你说得对,经过几百年磨损的纸张,我们一般人是都看得出来的。但是有一种情况,如果这纸张是被封存起来,几百年根本就不接触空气,这样也是成立的。”郑天天道:“可是要代代相传,经历各种历史变迁,甚至跟着主人颠沛流离,做到不接触空气,那太难了,很难说服我。”练丹青道:“所以说只有一种情况,埋藏在地下,从未被人打扰。你猜是什么情况?”郑天天毕竟聪明,眼睛一转,“地下,难道是在……”练丹青道:“对,很有可能在古墓里,用蜡封住,这古墓一直没有被人发现,而且里面的温度和湿度都达到一个稳定值。我刚才问他出处,他选择不回答,所以很有可能是盗墓分子取出来的。”此时的练丹青,在他自己擅长的领域,化身为福尔摩斯。郑天天道:“既然有可能是真品,为什么不收?”练丹青笑道:“这种出土文物,要是在自己身上过一手,将来不论是哪个环节出问题,都会引火烧身。我可不想再吃牢饭了。”郑天天心里一动,道:“也就是说跟坐牢沾边的,你都不干。”练丹青笑道:“那可不是,这一点你大可放心。一人坐牢,全家受害,我不仅仅是为了自己。”郑天天道:“看来我没白叫你师父。”

郑天天回到警局,志得意满,到高副厅长那里汇报工作。高副厅长一看她的架势,道:“不用我问,肯定有收获。”郑天天道:“是呀,没有收获的话,我也不会收手。这次的收获就是,我们不用把线索放在练丹青身上,他已经金盆洗手,改邪归正了。”高副厅长皱眉道:“这不算什么收获吧?”郑天天道:“当然,真正的收获是有一条新的线索,在定海村的董三条身上。”便把详细情况汇报一遍。高副厅长沉吟片刻,道:“练丹青这条线是钟细兵副所长牵起来的,叫他来研究研究。”

钟细兵匆匆赶来,听了消息,心里暗暗叫苦: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什么狗屁心理学,都不如硬干!但是现在他老练了,不会像以前一样张口就骂。他拍着胸口道:“我敢肯定,练丹青这条线,一定有。如果没有,你把我这身警服剥了都行。郑天天同志,你要知道姜还是老的辣,你更要知道,你是一个警察,工作不能感情用事,更重要的是要运用公安手段。”

钟细兵根据练丹青出狱后设局套路乔教授,以及近日的种种行踪,推断是一条大鱼。但是他不能把乔教授的事说出来,一是碍于清誉,二是因为乔夫人和乔乔,更不愿意在他入土之后,把他的事拿来做文章。

高副厅长转向郑天天,道:“与罪犯斗智斗勇的事,第一,你要记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也不知道自己是蝉、螳螂还是黄雀,水落石出才知道。第二,如果没有证据,不要轻信对手的任何一句话,最真诚的那句话,有可能是最大的坑!”

钟细兵看见高副厅长虽然没有批评郑天天,但更肯定自己的工作经验,心里松了一口气。

郑天天被高副厅长这么一提点,心中虽然不悦,但更多的是警觉:练丹青是不是故意在自己面前装老实?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藏得太深了。继续想到爸爸跟练丹青这样的人交往这么深,不是一路人凑不到一块儿,一丘之貉,老谋深算。她心中的疑窦更深了。

台风在浙江温岭登陆。受到台风圈的影响,福州的大风大雨还是持续了两天,渔排受到一定程度的损失,城市里电力受影响,榕树的枯枝砸坏了几部小车,基本没有人员伤亡。台风后的天空一碧如洗,落叶在环卫工人的打扫后,大街也干净,街上的人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

练丹青如约来到国风堂。经过台风大雨的冲刷,街上的青石板光洁如洗,整个古玩街像一件艺术品。郑天天晓得练丹青要来,早在守候,她给师父买了一个手机,算是拜师的礼物。郑天天当然也有自己的目的:手机经常跟什么电话联系,这是可以查出来的。练丹青见了这稀罕物,一副高兴的样子,但又婉拒道:“这高科技东西,我不用的。”郑天天硬塞到他手里,道:“你要跟时代同步,要不然我有事联系你都联系不着。”练丹青道:“你有什么事会着急联系我,公安的电话,我都不太愿意接。”郑天天道:“你想哪儿去了,我肯定是自己的手机给你打的。”郑天天手脚麻利,到里间把茶台收拾下,把肉桂泡上,对练丹青道:“师父,对不住了,我得去忙下工作,你们好好聊。”练丹青道:“正好,我们哥儿俩要聊点知己话。”郑天天骑上电动车留下一个背影,练丹青道:“你收藏的这一屋子东西,都抵不上你这个宝贝女儿。”郑国风笑道:“此话怎讲?”练丹青道:“我喝杯茶压压惊再说。”

武夷肉桂,成茶外形紧结呈青褐色,汤气香味刺鼻。一杯下去,七窍相通。练丹青惬意地叹了一口气,道:“知子莫若父,你说得对,郑天天确实是来卧底的。”郑国风道:“你怎么判定?”练丹青道:“董三条被抓了。”

寿山村的郑红弟去山上挖笋,无意间挖通一个大墓,见四下无人,便将入口掩埋。按理这种事情应该上报文物部门,他之所以不上报,是因为有过盗窃文物的前科,这次意外挖出古墓,又勾起了他一夜暴富的幻想。过了半月,他联络了董三条等四人,准备大干一场。四人趁夜一通猛挖,一只红色的棺材显露出来,撬开之后,将里面的印章、砚台、蜡封文书等宝贝取出。几个月之后,通过董三条,其他的文物一一出手了,仅仅剩下那份文书,每个买家都质疑这封文书的真假,因为太新了。公安机关根据郑天天的线索,控制了董三条,并让他交出文书。根据文物专家的鉴定,这封文书共十七卷,为纸质,记载了墓主人入仕三十年来的升迁、委任、考核、俸禄事宜,距今有五百多年,成为明代官制的详细注解。由于文书出土时外面封蜡,再加之墓用三合土浇筑,保存如新。

董三条被抓的消息一传出,练丹青便明白了郑天天的来意。

郑国风笑道:“儿大不由爹娘了,你没有着她的道?”练丹青道:“怎么说我也是个老江湖。董三条那件货不错,我不收,也是为了探她的底细。年轻人,还是沉不住气。老郑呀,你有这个女儿,以后不用操心什么了,别人是欺负不了她了。”郑国风道:“本来就是她欺负老子。”练丹青道:“这可不怪她,是你从小就对她太严,她对你有气呢。如果是我的女儿,我指定疼她还来不及,绝不逼她学这学那的。”

两人谈笑风生,显然没把郑天天的那点道行放在眼里,只当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本领。三泡茶后,郑国风转谈正事,道:“公安那边我是打听到了,这次是有一个行动,公安部发起的,叫海上丝绸之路古代沉船文物保护行动,简称‘丝路古船’行动,要求根据线索破获沉船文物案件,做典型,并给海上渔民做警示教育。公安部门已经做了很多部署,特别是在码头澳口,我看你们目前的方案很容易暴露,目前应该停止行动。”

“丝路古船,这个行动跟我们的行动,很像呀。”练丹青叹道。

“是很像,你想捞出沉船宝贝,他想捞出你。”

练丹青沉吟半晌,道:“停止行动是不可能的。即便我同意了,池木乡也不同意,他才不会被什么行动吓倒。”

“胆子大,不知进退,这正是可怕的地方。”

“如果是陆地的行动,必须停止。海上不怕,避其锋芒就可以了。另外你想一想,现在船已经找到了,只要再努力一把,宝贝唾手可得。再说了,这次解散打捞团队,下次再聚集,就不那么容易了。”

郑国风看着练丹青的眼神,道:“你说池木乡狠,我看是你狠。”

练丹青道:“瞧你说的。主要是你不了解我经历了什么。”

郑国风跟练丹青交往有限,知道他坐过牢,但毕竟还不是知根知底的。郑国风道:“不管你经历什么,在我这里,就是生意,生意的话,最讲究的是控制风险,只有风险可控,我才能帮你。”

郑国风提出两点,第一,绝对不能再在码头澳口上下。第二,切断上下线的联系。即便打捞团队被捕,也不能被顺藤摸瓜找到出货的下线。

练丹青当机立断,说好解决。第一,让池木乡把驻地搬离岛上,在他的家乡草屿岛活动。那里虽然环境艰苦一点,但是他的主场,可以自在驰骋。第二,池木乡是讲义气的人,万一失手,他决计不会交代出下线。郑国风表示,如果能做到这两点,他继续参与;如果做不到,这件事就与之无关。

练丹青哼哼笑道:“郑老板从来不做有风险的生意?”

郑国风道:“生意都有风险,不冒风险做不了生意,但我要把风险降到最低。这是我的原则。”

13

盗捞团队迁移到草屿岛之后,伙食成为一个大问题。出海是体力劳动,不能回来了还饿着肚子没着落。池木乡想到的是把阿兰调过来。岛上环境比较艰苦,生活单调,池木乡心想不免要费些口舌。哪料到一开口,阿兰爽朗应允了,似乎在期待这个活计,且道:“捞到宝贝,得算我一份。”池木乡道:“那是必须的,厨娘也是顶重要的。”阿兰屁颠屁颠地来了。池木乡道:“怎么不把孩子带来?”阿兰道:“嘿,我们这是干偷偷摸摸的勾当,你当是旅游呀。”池木乡道:“我顶喜欢孩子的,跟着岛上不碍事,安全得很。”阿兰道:“我是来干大事的,孩子放在姨那边了,你可说话算数,算我一份。”池木乡捏着她俏丽的脸蛋,道:“你这个钱串子,来就是为了钱。”阿兰娇声道:“谁说的,还有为了你呀。”压低声音道,“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找别的女人?”池木乡道:“我现在还有心思想裤裆的事?脑子里全是什么青花瓷!他娘的,这么难搞,哪里还有老子真想去抢过来!”阿兰握住池木乡的裆部,道:“不管你想不想,以后都不准对别的女人动心思。”

阿兰还带来了一个让人不安的消息:“警察在查少林的事了。”

阿兰目睹了警察来调查少林的场景。

池木乡一听脸色就变了,整个行动,他一再要求行动的保密,但还是破防了。他想起台风来临之前,少林私自开船出去,说是去买东西的事。

“这小子,我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有危险吗?”

“事儿大了,警察要是顺藤摸瓜,恐怕咱们要被一锅端。”

池木乡沉吟片刻,道:“这事你别管了,我见机行事。”

台风后,池木乡如愿以偿,重新纠集了人马。

船仔还是无法违抗父命。他无法明白父亲的心理,不知道是信仰、信用,还是怕池木乡,总之,父亲以命相逼,这不是开玩笑的,也是他无法违抗的。他跟着父亲回到池木乡的船上。池木乡警告道:“我可不逼你做事,你要是来了,别三心二意的,我可没那耐心!”老欧慌忙道:“他还是孩子,一时糊涂,承诺过的事,我们一定要兑现的。”池木乡道:“你让他自己说!”船仔心里叹了口气,像喝尽一杯苦酒,道:“我是自愿来的,直到捞到元青花瓷,我才会回来,咱们两清。”池木乡道:“你再说一遍。”船仔又说了一遍。池木乡还要他再说一遍。船仔道:“你这什么意思?”池木乡道:“我叫你多说一遍,你都不肯,还会兑现吗?”船仔吸了一口气,又说了一遍。池木乡道:“你这种没有信用的人,最好每天说一遍。”

大海有着无尽的包容,同时又有无穷的苛刻。你晓得沉船就在那里,却打不开宝藏。几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是无法打开通往沉船的入口。沉船被水草、牡蛎壳和淤泥包裹,就像一座小山。你可以潜到深处,敲敲打打,但无法撼动山头。它像一座堡垒,保护着沉船。池木乡自诩是海上的枭雄,他从心底不承认自己对大海无能。他一怒之下,决定用炸药打开沉船。他有海上炸鱼的经验。但是炸鱼一般都在海面上,用手指拉钩后炸药扔在水面,然后驾船快速离开。现在的难处是水炮必须在水底下二三十米爆炸。这个难不倒他,他好像天生就有破坏世界的才能。他用土办法,把水炮密封放在二十米水下,试验两次,终于引爆成功。大海像腹痛痉挛,又像被煮沸了一样,激起了一场小小的海啸。池木乡驾着船只远处观望,咧嘴笑了,那是发自内心的狂笑。在海上,他有一种战无不胜的雄心。

如其所愿,一些鱼儿浮出海面,露出白白的肚皮。海底一片狼藉,浊水还未澄清,池木乡就迫不及待驱赶三人下水捞宝。台风耽搁,进展缓慢,已经让池木乡急不可耐。老欧有经验,道:“此刻水下视线不清,下潜有危险,明天下水吧。”池木乡吼:“老欧,我们哪有时间等,拖一天就多一天危险懂不懂。”老欧道:“不仅视线不好,还不吉利,我这心里颤颤的。”老欧认为在海底爆破,是对海的不敬,此刻下水,容易遭到海的报复。池木乡不耐烦道:“没那么多事,赶紧给我下水!”

船仔此刻倒是跟池木乡的意见是一致的。他既然下定决心,把东西捞出来就走人,迟捞不如早捞,道:“爹,咱们下去小心点就好。能捞到宝贝,咱们明天就走人了!”少林附和道:“我看行,这一炸,什么宝贝应该都炸出来了。”

老欧心里虽然惴惴不安,但眼前形势,肯定是拗不过他们。在海上,气氛跟陆地不一样,任何对峙,没有退路。陆地上可以一走了之,但海上没有这个余地。老欧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跪下来,只得朝海面拜了三拜,嘴里念念有词。

仪式完毕,老欧戴上潜水护具,带着两个小伙子滚入水中。经过轰炸的海底,虽然沉淀多时,但仍然阴森森的,似乎怒气未消。一些悬浮物在海水中,像阴险莫测的活物,夹杂各种表情,森然作怪。老欧下水,从未有过这般奇怪的感觉,只能在模糊的视线中,紧盯住船仔和少林,时刻提防黑暗中冒出一个恶魔。两个年轻人倒是不怵,在能见度不高的水中奋力向前,好像奔赴一个新世界。两人都有急切的欲望:少林想早点捞到宝贝,实现一夜暴富。船仔呢,则想把情债还了,换回自由自在的生活。

珊瑚板结在炸药的冲击波下轰然裂开。但像是施了魔咒,好像裂得不情愿,只是像龟甲一样悄然裂开,似乎还在忠心耿耿地保护沉船。而还在泛起的浮游物质,则干扰了打捞者的视线。

既然保护层破裂,就好办了。三个人合力把裂片移开,露出沉船真容。见到的样子,好像是这艘船只在上个月沉没,你想象不出是躺了几百年的东西。按照预想,压舱里应该是满载的瓷器,但是他们摸索许久,连块瓷片也没捞着。时间紧迫,老欧朝两人打了手势,改变了目标。三人在浑水中摸到什么算什么,塞到腰间的网兜里。池木乡之前叫嚣:“一定要捞到东西,没捞到就别上来。”他们也明白,凡是沉船上的器物,必定都是文物,好歹都是值钱货。老欧手伸进船舱缝隙,摸到一个圆形器物,不管是什么,先放进网兜。再次把手伸进去,突然间自己的手被另一双柔软的手握住。是的,是被握住。老欧的手抽不出来了。老欧吓了一跳,身体一抽搐,氧气罩差点脱落。要是在陆地上,早已经鬼哭狼嚎了。老欧的一颗心要喷出胸腔,几乎昏厥,他死也想不到几百年的沉船里会有活物,便是吃了豹子胆的人,也会吓得屁滚尿流。饶是他是老手,没有被吓晕,刚喘出一口气,一阵乌云劈头盖脸撞来,眼前瞬间黑暗,如同坠入地狱深渊……

李云淡把一张青花瓷印花的粗布铺在桌上,练丹青则从布包里一件一件取出东西,小心翼翼摆在上面,都是一些铁器,锈迹斑斑,一不小心就会脱落,锈上还有绿藻的痕迹。

这是海底爆破后,老欧、船仔和少林三个人在海底的收获。

“没有瓷器?”李云淡问道。

“唉,是呀。”练丹青长叹一声,“现在问题有点大,有铁器却没有瓷器,不知道哪个环节搞错了。”

李云淡见了古玩,就跟大烟鬼见了鸦片,倒是不在乎价值,早被吸引过去,拿起锈迹斑斑的家伙细细辨认赏析,眼里满是饥渴。片刻,他从书架上找出一本书,细细对照。

“这是矛,这是剑,这是挠钩,这是分水刺……”李云淡对着图谱一一指出,并且判断,“看来,这是一艘兵船。”

“是呀,我的心凉了半截。船上尽是些几百年前的破铜烂铁,不是白干了吗!”练丹青皱眉道。

“谁说兵船就没有价值,还有捞上来没带过来的东西吗?”

“有呀,带过来恐怕你得吓死。”

当时老欧屁滚尿流浮上来差点闭气,船仔和少林也随之上来。三人从腰间网兜里拿出战利品,就是这些破铜烂铁。老欧从网兜里掏出一个圆物,原来以为是坛坛罐罐,定睛一看,是一个骷髅头。老欧全身瘫软。

“几百年前的骷髅,也是文物吧,怎么不带来研究研究?”李云淡质问道。

“还有那闲心。”练丹青道,“该想想的是下一步该怎么办。”

老欧是有神论者,打搅了几百前年的海底魂灵,这个罪过可不小。按照习俗,老欧赶紧在草屿岛上找了个地方,把骷髅埋了,做了个碑,天天点香告饶。此地自古以来,渔民在海上看到溺水浮尸,都要收埋祭拜,以后这个魂灵,便是你在海上的守护神。而这个骷髅本来在沉船中受到珊瑚板结的保护,已经成为海底的一部分,现在被弄上来,只怕要恶灵缠身的。池木乡倒是不以为意,说几百年了,有魂灵也烟消云散了。老欧却有不同见解,说修炼了几百年的魂灵,法术才高,若是没有收拾好,一定是厄运缠身。

“以后跟他们说,有什么都弄过来,别老想着钱,要考虑考古价值。”李云淡吩咐道。

“咱们是寻宝,不是考古,没用的整来做甚!”练丹青倒是不想增加额外的麻烦。

“老练,我跟你说,这一行是靠眼光才能发财,你先不考古,靠卖力气能捞出什么。”

这么一说,练丹青也觉得有道理,这一行当然不是靠蛮力赚钱,但是现在自己着急呀,只好道:“你说得对,你赶紧给我研究一番,说个子丑寅卯,给我一条活路。”

“你的活路不在这儿,在你女儿那边。”李云淡道。

“那倒是,怎么样,有进展吗?”

“钱还在我这儿,但是呢,你老婆呢,答应你女儿回来,让我见面谈一谈。”

“太好了,一定要多说我的好话,让她认我这个爹。”

“放心吧,只要你变好,别让我言而无信就行。”

两天后李云淡得出结论。这艘船应该是海盗沉船。理由是船上有一件兵器,叫网刀,这是一种两头尖中间宽的随身利器。网刀本来是渔民在修补渔网时,用来切割网绳的随身工具,刀口锋利,黑铁黑不透光,只有刀刃上有一条银白,能轻松割断胳膊粗的缆绳,中间宽阔处,是手攥的部位,没有锋刃。网刀原本是渔民的随身工具,比如修船时,漏水的船缝里塞进麻绳,再涂抹胶泥,用网刀割绳,刀尖挑着麻绳,塞进船板缝隙;在篷帆上续接绳索,嘴里叼着网刀,一只手打结,打完后网刀割去多余绳索;潜水采珍珠,再用网刀撬开蚌壳,取出珍珠,诸如此类,网刀几乎包揽了船上琐碎细活,是须臾不离身的趁手工具。当这些渔民因为生活所迫,成为海盗,他们把网刀带上海盗船,居然成为飞来飞去的暗器,与飞镖相似。史料记载,海盗林凤曾使用网刀,伤了官兵的主帅,从此官兵水师忌惮网刀,用了藤甲盾牌来抵御。擅使网刀的海盗,在腰带上安装了密集的皮扣,网刀插在皮扣上,海盗在船舷上来回跳跃,网刀掷向蜂拥而至的官兵,一茬茬倒伏而下。此种战况,记载详明。

除了网刀之外,打捞上来的武器庞杂,这也正是海盗船的特点。老欧捞上来的那颗骷髅头,也许真是随船沉没的海盗吧!

一般来说,海盗是最熟悉海洋环境的,不会像商船一样因风浪行驶不慎而触礁沉默,那么最可能的是战斗而沉。难道这里有发生过海战?是兵船让其他的船只与之战斗?

值得庆幸的是,李云淡的另一个推理认为,有海盗船出没在交通要道之时,必然有商船经过。况且渔民捞到的青花瓷,可以确定就在这一片海域附近。在海盗船与商船之间,还有可以找到联系的。

历史浩渺,也许当年发生惊心动魄的事儿,如今不过是一朵时间的浪花。没有时光的挖掘者,谁能知晓一二?

在县公安局办公室里,专案组听完一段录音之后,大伙纷纷鼓掌向郑天天表示祝贺。这段录音的信息很重要:第一,表明练丹青在搞一项重大的沉船打捞活动,第二,打捞团队大本营会转移到草屿岛,不再上岸。

高副厅长道:“郑天天同志这一次是真正的大义灭亲,咱们一般人都做不到。”郑天天道:“高副呀,不知道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我可不是我爸养的白眼狼,我们必须要在我爸进入犯罪程序之前,结束这个案子,否则我是不干的。”高副道:“那是必须的,我们相信有这个能力。”郑天天道:“还有一点,我要感谢钟细兵副所长,要不是他的提醒,我还沉浸在感情用事的判断中,以后我不会在破案中投入感情了。”钟细兵笑道:“你有点矫枉过正了,我们做任何事不可能没有感情的,在一个案件中,对受害者、对弱者的同情,甚至是行凶者执迷不悟的遗憾,这些情感都会在的,也是我们去完成使命的动力,但是,不要让感情干扰了判断,这是一个技术性的问题。”郑天天道:“我这刚理出一点头绪,你又把我绕进去了,你这到底是要我用情感还是不用?”钟细兵道:“必须用!我之所以强烈要求加入专案组,就是因为心中有强烈爱恨。没有情感的事业,是不值一提的。”郑天天皱着眉头道:“你又玩高深了。有时候我觉得你是个很好的师长,有时候,我觉得你应该去精神病院。”

郑天天有时候会觉得惭愧,原来自己的伎俩已经被练丹青看透,却还在自作聪明地师父师父叫着。那次趁着给练丹青和郑国风备好茶水的间隙,她在茶几下装了录音设备。这也是在钟细兵的指导下想到的。她也曾经矛盾,犹豫该不该这样做,因为内心里真把练丹青当成师父的,练丹青的阅历,对艺术的造诣,对情感的渴求,都让郑天天深受震动。对自己的父亲就更不用说了,这一举动,难道表明自己有“弑父”情结的嫌疑?她一遍遍地梳理,最后做出决定,先把感情放下,把职业放在第一位。其次,自己侦破案件,就是为了阻止父亲和师父滑向犯罪的深渊,假如他们有从事犯罪活动的话。想清楚之后,她伸出手,把录音笔粘在桌下。然后她带着愧疚的心告别他们,甚至一眼都不敢直视,离开了国风堂。

14

草屿岛大概有三平方公里,有两个自然村,隔着一道小山坡。几座石屋散落在岸边山洼平地。岛东面水深,有一个小小码头,但必须是涨潮时分直接靠岸。如果是退潮时分进入港道,则不得不走几个石头“丁步”才能上岸。上了岸边,右侧有个小山坳,风被挡住,不晓得谁种了桃花,春天时居然满树灿烂,但开得都会比大陆的花晚一点。外地来的客人猛然看见,都笑称桃花岛。但桃花比起漫山遍野的草甸来说,只不过是九牛一毛。山上风大,除了一些适合生长的相思树和松树,便是不怕风的草了。

岛的西边,有个月牙形的沙滩。渔民劳作的船只停在沙滩上。下海时,如果潮水不够,他们要把船推到水里。

老欧把骷髅头葬在桃花坞上,这是个顶好的位置。七日,便买了香烛又来祭拜。池木乡也是尊重风俗的,但看不惯老欧对这个头骨诚惶诚恐、惊惧交加,道:“几百年前的鬼,都不知道死哪儿去了,你大可不必费这么多周折。”老欧道:“你不晓得,它抓我的手,缠着我呀,那是想要我的命呀!”老欧想起沉船上的那一幕,就肝儿颤。池木乡却笑了,道:“亏你还是海上的老把式,那不过是八爪鱼,你就把自己吓出屎来,要是条……”老欧道:“我敢打包票,那不是八爪鱼,那就是几百年的老魂灵。”老欧回来后做了噩梦,感觉自己被纠缠了。确实呀,如果说沉船就是它的墓葬,现在你就是掘墓人呀,还让人家尸骨分离,不可能没有报应。

老欧带着船仔做头七祭,摆下祭品,虔诚致歉,唠唠叨叨:本意是寻宝,不想动了真身,也算有缘,葬在此处,年节祭拜,魂兮归去,保佑平安。又说,此事是他个人所为,与船仔无关,如果要惩罚,就惩罚自己好了。

如此重复,仿佛那鬼魂近在咫尺。在船仔的印象中,自从自己懂事后,父亲与鬼神通话,如同唠叨家常,十分真切。隔了一代,毕竟观念不同。起先,他只想那是父亲思念妈妈,海上生活又孤单,往往他独来独往,不免把母亲还当活着,絮絮叨叨,还如在世。后来渐渐感觉到,父亲并非只是寄托臆想,而是他真正认为,阴阳相同,人鬼同在。两个世界的沟通,只是隔着一炷香,一缕烟。他也认同了父亲的执念,父亲做此类事情,他便打下手,并真诚认为这是生活中重要的部分。

坟头祭拜完了。父亲又拉着船仔,顶着一炷香,向着沉船方向的大海遥拜,嘴里念念有词,意为那是原来海底魂灵栖息之地,不意被自己打扰,如今魂归陆地,又离极乐世界近了一步,海陆殊途,各自相安。船仔遥望沉船方向,海上雾气蒙蒙,似乎隐藏着千百年的沉船秘密,在父亲如神咒的呢喃中,蠢蠢欲动……

浮尸是在海坛岛岸边被发现的。最早发现的渔民以为是猪,因为尸身肿大,稍远看过去,分不清是人是物,其次,渔民有看到野猪渡水,从陆地山林往岛上游,一般是一公一母,几公里的海域,撑不住了死在海里也不奇怪。但是近前一看,是浮尸,身上还绑着绳子,一看就晓得不是寻常的溺水,赶紧报案。

接到报案,钟细兵比县刑警队还早到。尸体的怪模样把人吓得不轻,简直像看见一个四不像的海怪。尸体肿胀到辨不清原来的面目,狰狞之状,会让人做噩梦。后背被绑了两根水泥柱子,用绳子一圈圈绕起来。由于浮肿,绳子勒进去,若隐若现,又像紧身装束,恶心难当。尸体已经高度腐败,恶臭扑鼻,浮在水面上。钟细兵跟着法医,戴着手套,去把尸体拉到岸边,道:“干了这么多年警察,头一次见到这么恐怖的。”法医道:“这是典型的巨人观,严重变形。”

巨人观是一种尸体现象。人死后,那些寄生在人体内的腐败细菌,失去人体免疫系统的控制而疯狂滋长繁殖,产生污绿色的腐败气体,充盈在人体内。腐败巨人观,使得颜面肿大,眼球突出,嘴唇外翻,舌尖伸出,胸腹隆起,皮肤呈污绿色,肿胀成巨人,难以分辨生前容貌。难怪村民初次见了,以为是海怪。

初步判定,这种绑法绝非死者所为,必定是他杀。死者要么是被绑后沉入水中溺水而亡,要么是被杀死绑上水泥柱沉入水中。凶手想要沉尸海底,让受害人人间蒸发,但是没想到腐败巨人观出现,尸体膨胀产生浮力,带着水泥柱浮出水面,又被海浪带到岸边。

尸体难以辨认生前模样,只能判断是一个男性,身高一米六八。残破不堪的衣物上,没有能证明死者身份的遗物。法医进一步对尸体解剖之后,证实死者是被人掐死的。整个县,特别是附近海岛的失踪人口排查工作开始。

“丝路古船”行动并无实质进展,而自己辖区内又出现命案,这让钟细兵不免感到一丝焦躁,焦躁之中又有一些兴奋。这是一种直觉,他不明白兴奋来自何处。桌子上的烟灰缸里,有满满一缸的烟蒂,都是一个下午的成果。所长一进来,被呛得咳嗽起来,叫道:“钟细兵,你不要命,这不是吸烟,这是吸毒!”钟细兵却仰着头,沉浸在云山雾罩之中,像傻了一样。所长怒了:“钟细兵,你被施了蛊术吗?”钟细兵依然沉浸在遐想之中。所长恨恨离开,叫道:“他娘的,我是所长还是你是所长!”

钟细兵沿着他的直觉,在一路往下推理,想找到自己兴奋的源头。这种源头,是很可贵的灵光乍现的第六感。这个海上沉尸案,明显是一场残忍的谋杀。回想自己经历的海上案件,有渔排上的纠纷,有滩涂地域纠纷引发的争斗,有走私海上搏斗的,有出过人命,但属于激情杀人,不用侦破。这种蓄意谋杀的,该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恨,或者背后该有多大的利益?他沿着这个思绪走下去,渐渐找到兴奋的神经源头:谋杀案与打捞文物案,会不会重合?

目前还没有证据,只是自己的直觉。但是以钟细兵的经验来说,直觉非常重要,他的直觉,是他对这一带的海洋状貌、风土人情与村民习性的一个综合,绝不是天马行空的想象。

他马上打电话给高副厅长,阐明这一思路。高副厅长是各路的信息集中和传递的枢纽,他听完后沉吟片刻,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说目前案件有两个线索的嫌疑人下落不明,你可以联合调查警员一起追查。

高副厅长也许知道,让钟细兵排查下去,两案是否并案,自然水落石出。

线索得从十几天前说起,也就是台风刚退的时候,城南所警员周幸福和李安全,得到一处贩卖海捞瓷文物的信息,追根溯源,冒着还未消退的台风余威,找到上线贩卖的青年少林。少林家在城郊后岗村,父母是捡破烂的,住在平房里,也不太清楚少林在外面做什么。两个警察在家守候,终于等到少林回来。但是少林却死不承认,现场搜索,也没有找到证据,只好作罢。由于他没有通讯联络方式,等公安取证完毕,第二次传唤他,就消失不见了。

很快,少林作为失踪人口,列入了寻尸名单。浮尸与少林的身高倒是吻合。做进一步鉴定,进展异常顺利,DNA鉴定显示,死者就是少林。

根据对周边人的调查,得知两点信息。第一,少林在台湾人投资的渔排上工作。第二,他正在追求冰冰,走得比较密切。这次回乡期间,他与冰冰打过麻将,一起吃过饭,后者可以算是最后的见证人。

钟细兵是亲自带着警员去调查冰冰的。就像吃一块上等的鱼生,他不能让别人先动,一动味道就变了。他的直觉,从这里一直往里挖,可以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冰冰长得鹅蛋脸,轮廓光洁,是美人坯子,她不说话的时候,是个神仙人物。但是一张口,就有了社会习气,你便知道是个本地的社会女子。不管如何,是个很吸引人的姑娘,也难怪少林会喜欢她。

“说一说少林跟你见面的情况。”钟细兵单刀直入。如果冰冰想遮掩什么,这种文法在逻辑上没有躲避的余地。

冰冰见公安来访,眼神有点慌乱,这一点被钟细兵捕捉到。他决定步步为营,突破她的防线。

“那是在台风来临之前吧,我们在朋友家打麻将……打完了他请我吃饭,然后,然后就是这样。”冰冰保持着警惕性。

“你跟少林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算是一般的朋友关系。”

“朋友关系他为什么请你吃饭,少林在追你,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你们的关系绝对不止于此。”

冰冰有点慌了。毕竟年轻,没见过什么阵仗,警惕变成了一种爱咋咋的撒泼,道:“他追我,可我还没答应他,怎么不是普通的朋友。”

“你当然可以不答应,不过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他麻将打得那么差,来一回输一回,我要是嫁给他,哪有什么前途。”

钟细兵差点笑出来。这姑娘确实有点幼稚,但是她的恐慌背后,指定藏着秘密。

“少林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呀,他走了好多天了。”

“没告诉你去哪儿?”

“没有,他说去赚钱,但是不告诉我干什么,我也不问。”

几回合下来,冰冰的情绪稳定了,钟细兵道:“少林出事了。你是少林最后见的人,而且不止跟他见一次,要把他交往的细节,交代出来,要是隐瞒的话,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在法律的帽子下,冰冰终于崩溃了,道:“少林到底怎么啦,你能告诉我吗?我还等他回来呢。”

“你先说吧。”钟细兵不容置疑道。

少林虽然牌技不高,但是在牌桌上喜欢给冰冰放牌,而且有几次让冰冰做了“金顺”。麻将的“金顺”,是难得一遇的牌子,可以让人心花怒放,爽到极点。这一招让冰冰十分受用。少林还说,要给冰冰买手机,这让冰冰相当感动。哪有女孩子不喜欢被宠爱呢,况且冰冰真的想拥有一部手机,型号都看好了。冰冰想,如果少林真的买手机,就证明对自己上心,关系可以再推进一步。台风之前,跟冰冰说,他很快就会发财,让冰冰等着,还打听冰冰有没有交朋友。台风天,他们大多时间在打麻将,台风后,少林说要出去赚钱了,告别的时候,他让冰冰等他,他一定能成功。

“你有交其他朋友吗?或者说,有其他男孩子也在追你吗?”钟细兵问。

“没有没有,我可不是那样的女孩。”

“还有什么没说的吗?”钟细兵盯着她的眼睛问道,“现在你所知道的所有情况,涉及重要的刑事案件线索,有任何隐瞒,都有可能负法律责任的。”

“我还是说了吧!”冰冰突然就哭了起来,显然心底的秘密绷不住了。

少林带回来的几件瓷器,藏在冰冰那里,他跟冰冰说,这玩意儿值钱,一时脱不了手,等风声过了再出手,到时候手机要几部就有几部。之所以放她那儿,一方面是少林家里实在没地儿可藏,一方面是对冰冰的信赖。还有一个意思呢,告诉冰冰,他是有门路有前途的。冰冰也属于社会人,对其来路并不讲究,只不过听说能来钱,眼睛就亮了。

这就是冰冰心里的秘密。说完这些,也许她已经感受到严重性。

“你告诉我少林在哪儿。我想告诉他,我答应他的表白。”冰冰似乎预感到什么,恐慌道。

“为什么答应?”

“他对我那么好,打麻将就想着我和,没想过他自己和。”

“唉。”钟细兵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这一桩淳朴的麻将爱情感染了他,但他不得不宣布,“少林,他已经不在了,他是被害的。”

预感成真,冰冰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有可能的话,这句话你在清明节烧纸的时候告诉他。”钟细兵安慰道。

“告诉他有什么用呀?!”冰冰涕泪交流!

问讯到此为止。在冰冰的床底下,搜到的七件瓷器,经过专家的鉴定,是造假的古董瓷器。钟细兵心有所念,把乔教授家里的赝品也拿来比照,问专家是不是同一批。专家说,不能肯定是不是同一批的,但是这一类型的瓷器,都是用仿品种上藤壶,放在海里几个月就可以完成。

钟细兵更加相信自己的直觉:少林的死,跟这些赝品古董有关系,两案并案的可能性又加强了。

15

干草、硫黄等引火之物,点燃之后顺风飘向敌船。火舡前头装有铁钉,可以在风力作用下刺向敌船。钉上装有倒刺,一旦刺上敌船木板,就难以甩脱,火势爬上木船。火舡是官兵与海盗在作战中经常用到的,大小不等,最简单的火舡,只是木板木片,或者浇了油的整根圆木。商船船主陈秋生此番备了一批火舡,有最后一搏之意。最不济的话,海盗为了避开火舡,自己的船能杀开一条路逃命也行。火舡顺风漂向包抄的海盗船。哪知道这些海盗与官兵周旋,早有准备,用长杆挑开火舡,完美避开,无一船只触火。因为商船的反抗,第一艘海盗船气势汹汹迎头而来,海盗手执长钩,志在必得。陈秋生见大势已去,不肯束手就擒,大喊指挥,把船迎头撞上去。因为这艘商船运载了金银,势大力沉,居然把海盗船撞破。船只漏水,很快下沉。陈秋生的运输船虽然船尖崩裂,但整体并无大碍,不愧是自己精心打造的船只。但此刻四五艘海盗船围来,哪能逃脱重围。海盗近在咫尺,纷纷叫嚷,要把人财俱擒,人未到飞刀先到,有些水手已经中刀,在这海面上,是没有逃路了。陈秋生想到自己操劳大半辈子,所获如今都归海盗,性命也不能保,心中不甘,冲着水手叫道:“凿仓沉船,把金银留在海里,各位跳船,自找生路去!”水手忙去凿开底舱。就在海盗们要登船的时候,商船沉没。海盗气急败坏,将落水水手一一杀害。这次海战事件,只有一个水手泅水生还。

“这一次海战是发生在明宣德三年,也就是1428 年。”李云淡拿着一本古书《乌石轩笔记》,侃侃而谈,“这本书乃是明代闽人李增光所著,对此记载的地点,就是在碗礁,分毫不差。那么,我们现在找到的那艘兵船,就是那只被撞沉的海盗船。”

你要对李云淡说他医术还有待提高,他可能会接受,但是要说他考古方面不行,他可能跟你急。博览古籍,寻根溯源,是他的兴趣和执着所在。

“有没有可能他自己凿沉的商船。毕竟他的船上,也有海盗飞来的网刀?”

“不太可能,除了网刀,我们还淘出那么多被海水腐蚀的兵器,不可能是商船。如果是商船的话,金锭银锭应该早该淘出来了。现在,我们必须找到那艘凿沉的商船,我分析了文中记载,应该在海盗船的东南方,不到几十米的距离。”

“可是,这是明代的沉船,我们要淘的元青花瓷应该在元代的沉船上。”

“老练呀,咱们做学问呢,要严谨,要证据。元代的文物,在明代的船上,这是有可能的。但明代的文物在元代的船上是不可能的。咱们现在找的是元代文物,应该就在这艘商船上。”

“这我可不信。你的依据是什么?”

“我的直觉。”李云淡露出前所未有的自信。

“你还真是,我谈直觉的时候你就跟我谈证据,我谈证据的时候,你就跟我谈直觉,你这就没意思了。”

“我不跟你杠下去,有的时候直觉就是对的,我现在要根据直觉找证据,到时候让你心服口服。你呢,赶紧把那艘商船找到,一船的故事在等着呢。”

“呵呵,应该说一船的金银财宝在等着,池木乡才有动力。”

在草屿岛的东岸,峭壁之下,太平洋的风呼啸而来,掀起一阵阵海浪拍打礁石,日夜不停。船仔下潜之后,耳边的喧嚣就消失了。不管海面上风浪叫得多欢,水下永远是温柔、沉寂和宽广的,也可以说,水上是一片孩子的喧闹,而水下却是大人厚实的胸怀。

昨晚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水中,突然身子一紧,转头看,自己被龙鳗缠绕着。梦里十分清晰,龙鳗丑陋的头对着他,露出狰狞的牙齿。那表情,也不晓得是挑衅,还是嘲笑。船仔奋力挣脱,但龙鳗力大无穷,不是自己能够与之匹敌的。他喘着气,即便力道不足,也在与之缠斗,他相信龙鳗总有泄气的时候。他越来越喘不上气,大叫一声,终于醒来,一身冷汗。

他一下子放松下来,想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但梦中的紧张、压抑和郁闷,倒是似曾相识。

船仔一大早就从屋里跑出来,潜到海底。一潜到水中,他会觉得找到了自我,抛弃了束缚,内心中莫名的烦乱、慌张也随之消失。

也许少林的消失,是自己慌乱的源头。少林莫名其妙就走了。问池木乡,池木乡说少林不满意这里的工作,负气而走。船仔皱着眉头想,他要走,也该道别一下呀。池木乡解释,咱们这份工作是做贼的工作,他离开了,就不是贼了,有什么好道别的。

但是船仔越想越不对劲。第一,原来自己劝少林一起出走,但少林觉得发财机会难得,硬是不肯,现在少林自己跑了,怎么着也会怂恿自己一块儿走呀!第二,少林跟自己关系越来越好,一直说事情办完要带自己去城里耍,信誓旦旦,怎么会不辞而别呢?

谜团在心中越来越大,不安也笼罩着自己。也许这是噩梦的源头。

他潜到水底,在静静的水里挖大牡蛎。这是他渴望的生活。

他的屁股被一只螃蟹钳了一下,吃痛浮上水面,他被吓了一大跳:礁石上有个女子,裙裾飘飘,黑发掩住半张白皙的脸。而礁石上的女子,正在俯瞰前方,猛然警觉水里突然冒出一活物,也是一声尖叫,这下吓得不轻,掩住胸口半天。两人都被对方吓住,互相的惊叫又吓住了对方,场面又惊悚又尴尬!

“我以为你是鬼呢?”船仔愣了半天叫道。

在这孤岛荒郊,人本来就很少。有的,也是晒得一脸焦黄的岛民。突然出现一个靓丽的城市的女子,会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那女子笑了,“你才是鬼呢,怎么会从水里冒出来!”

船仔听她脆生生的亮丽的声音,确定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指了指自己腰间的网兜,让她知道自己是讨海的。

那女子见了网兜里的贝类,很是感兴趣,走几步下来,喋喋不休问道:“你是住在岛上的吗,太好了,给我介绍一下周围的环境好吗?对了,你肯定很好奇,我是来写生的,就是画画。”

船仔听她连续发问,并不回答。

女子奇怪了:“怎么变成哑巴了。”

船仔盯着她,严肃地说:“我不能说。”

女子好奇地问:“你又不是哑巴,怎么不能说?”

“不让说。”船仔老实答道。

池木乡曾警告他:在岛上别跟人说闲话,更别透露自己的身份。对池木乡而言,这是必要的警惕。

女子奇道:“你还挺神秘的,我就是一游客,你帮帮忙能怎么的?”

船仔摇摇头,又一头扎进水里。

女子微微一笑,觉得有戏,决心等他再次出水。

这个女子,正是郑天天。

专案组定下草屿岛侦查的方案之后,钟细兵自告奋勇,决心立功。钟细兵的理由是,他对周围海岛,包括岛民的习性,最是了解,而且有处理海岛纠纷的经验,从这一点来说,没人比钟细兵更合适。连高副厅长都露出赞赏表情。但郑天天却石破天惊地认为,钟细兵是最不适合来的角色。第一,钟细兵来过海岛,处理过岛上纠纷,人家一眼就看出是个警察,还不得闻风而逃。第二,这次是卧底侦查,应该派一个陌生人去。而郑天天认为自己就是最合适的,自己有绘画的功底,可以打扮成一个写生画家,去住几天都是合理的。

另外,专案组采用双管齐下的战术,一方面是对盗海源头的侦查,另一方面,是对上线练丹青的跟踪。郑天天认为,钟细兵适合对练丹青进行跟踪。

郑天天的建议最后被专案组采纳。郑天天以一个写生画家的游客身份来到岛上,通过关系,寄居在独居老太太何伊姆家里。

郑天天到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熟悉环境。她要了解这个岛屿的地形,这个对以后的工作非常重要。她在巡逻了西面的月牙沙滩之后,背着画夹,转到东面的崖壁,如果要神不知鬼不觉停船上岸的话,这一边倒是有好几个好地方,不过必须等到涨潮时分。对于盗捞团队来说,登陆点肯定是监视的要害之地,一有动静,马上会逃窜。所以,隐秘的登陆点是相当重要的。

跟船仔对话时,她凭直觉认定,这个带着岛民特有的孩子气的青年,身上有疑点,似乎与自己的任务有关。谁不让他说话,他要保守什么样的秘密?没想到他潜下去之后,却久久不见浮上来。她转念一想,这不正是当“水鬼”的人才吗!

终于,那个青年浮上来了,赤条条的身子,充满活力,从水中冒出来的时候,更像来自海洋的生物。

“我还以为你上不来了呢!”郑天天笑道。

船仔从鼻腔喷出一股水花,貌似对郑天天的话感到鄙夷。你可以嘲笑他其他的,但别嘲笑他的水性。

“谁让你变哑巴了,你这么一大人,嘴巴还让人给封了!”郑天天有点激他。

船仔的眼前浮现池木乡警告他的样子,确实有一种愤懑被激发出来。又不是我爹,又不是亲朋好友,凭什么管着这管着那。其实他早有这样的想法,只是被父亲的报恩思想摁住。简单而言,郑天天的话击中了他的心思。但是他又被郑天天的语气激怒,一声不吭,上岸准备回去。

郑天天无奈道:“嗨,你们岛上的人,性格就是这么怪。嘿,你水性这么好,明天过来教我潜水呗。”

船仔停了一下,还是转身离开。

船仔也不清楚,第二天为什么会再次来这里,也许是个习惯,也许是因为少林不在了,潜意识在寻找一个人倾诉。少林的突然消失,这个谜团整得他心神不宁。

练丹青指示,这几天海警开始行动,要他们在岛上待命。没有确切的消息,不能轻举妄动。对船仔而言,困在岛上,这是一段难熬的时间,还不如出海作业呢。

郑天天正在临海画画,看见船仔又来潜水了,会心一笑。从小到大,她对男孩子的要求,一般来说,是不会被拒绝的。对这一点她好像一直很自信,虽然不会利用自己的魅力做过分的事。在这荒郊野外,同样适用。

郑天天故作轻松,好似昨天的拒绝从未发生过,跟老熟人一样轻松道:“你来啦,我给你画一幅素描,瞧你这肌肉线条,多美呀。”

船仔光着上半身,身体还没有横向发育,苗条又结实,常年在水下劳作,胳膊肌肉分明,在有美术眼光的人眼里,自有一种介于少年与成年之间的阳刚气。

船仔瞧了瞧自己,不相信自己的身体是美的,摇头道:“这么黑,有什么可画的。”

常年被海风吹,泡在海水里,他的皮肤光滑黑亮。他瞅了瞅自己,又瞅了瞅郑天天,很显然,郑天天的白皙才是美。

“这么黑才好呢,皮肤里藏着阳光与海风。”郑天天道。

这是船仔第一次被人欣赏,他的脸上露出难得的欣喜。以前他放假期间帮父亲干活,皮肤被阳光暴晒,开学后同桌的女生会笑话他:“你怎么跟黑人似的。”

郑天天也从他的表情中看到被接纳的暗示。赞赏,是靠近一个人心灵最好的办法,现在,郑天天赞赏的是船仔最自卑的部分。

郑天天寥寥几笔,就把船仔的姿态画了出来,再加上明暗与色彩,便有了灵魂,配上蓝色海洋的背景,仿佛是海上自在的飞鱼。船仔第一次看见一个画家眼中的自己,那么矫健,那么灵动,那么自在!

“怎么样?”郑天天问。

“画得真好,不过太夸张了。”船仔中肯地赞叹。

“哪里夸张了?”

“画得太自在了。”

“不,我认为你出入海中比海豚还利索,自在就是你的灵魂。”

“恰恰相反,你看到的是自在,其实感觉身上被绑得紧紧的,或者说,这个岛屿,在我看来就是一座监狱。”

船仔告诉郑天天,自己并非这个草屿岛上的人,自己的家在古湖岛。

郑天天心里想,自己算是碰对人了。专案组告诫,你到了岛上,不要到村里乱逛,这样很容易打草惊蛇,所以她没有到村里打探,不惊动盗捞团伙。但是她从何伊姆那里打听到,东头石屋住着一伙人,有所怀疑,但并不准备靠近,而是让他们先知道自己是个游客画家,避免引起警惕。

显然,船仔很有可能是其中一员,她能感觉到。

“既然这座岛屿是一个监狱,你为什么不离开?”

“一言难尽。”船仔像个老人一样感叹,显然受够了被拘束的苦,又避开这个话题,“我倒是羡慕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出来画画。你爸妈不管你吗?”

郑天天笑了,觉得船仔毕竟是孩子,谈问题有时候像个老者,瞬间又回到少年的思维。

“我爸爸呢,当然管了,我要是不反抗的话,他还会跟对待三岁小孩一样牵着我的鼻子走。但是我反抗了,就获得自在了。你呢?”

“我反抗过,但不成呀,我爹拿命来威胁我,我要是不从,岂不是成为杀父之人,唉,做人真难呀!”船仔哀叹道,又成了一个饱经风霜的人。

“也就是说,你现在在这个岛上做事,都是被逼的?”

“那可不是,谁也不愿意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因为“自在”的话题,两人开始有了共同的语言。

“其实,大人都没那么脆弱,像我找工作的时候,我爸也是跟我要死要活的,我没理他,我觉得就是他的伎俩。”

“可是我爸不一样,他心中有神,觉得一切都是神的旨意,他从来不会说着玩儿的。”

“你就不能说说究竟是什么事,我毕竟比你大,或许可以给你拿点主意。”

“不,按规矩,我们做的事是不能告诉别人的,而且你也别打听,越打听越危险。”船仔依旧是老成又孩子气的表情。

“那,你妈妈知道这件事吗?”

船仔摇了摇头,把妈妈的走失说了一遍,“我不知道有妈妈是一种什么感觉。”

郑天天不禁感叹。她给他讲妈妈对自己的点点滴滴的爱,以及妈妈猝不及防离去的悲痛。船仔像是听到了奇异的故事。

“你的妈妈突然消失,是一个谜,我的妈妈突然死亡,也是个谜。”郑天天总结道。

“她不是跳楼吗?”

“跳楼没错,但是跳楼的理由是一个谜,她肯定是受了什么刺激,否则不会都不跟我道别。”

船仔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我也有一个朋友突然消失,我总感觉有问题。奇怪了,我们怎么都碰上同样的事情。”

“也许是缘分吗?你能说说你这个突然消失的朋友吗?”郑天天心有所感,觉得这个消失的朋友,肯定是个线索。

船仔摇了摇头,“还是不说吧,有些事只能藏在心里。”

郑天天怕打草惊蛇,不便强问。船仔身上肯定有谜团的线索,现在他为什么会被困在这里?如果他是盗捞团伙的一员,但是为什么这两天都闲着?他们出海的船只在哪里?只要有其中线索,就可以顺藤摸瓜。

郑天天看着海天一色的远方,对船仔道:“如果能出海就太好了。”

船仔眼睛一亮,似乎想在郑天天面前表现什么,道:“你跟我来。”

郑天天心里一亮,好像看到了打开谜团的一个入口。

船仔带着郑天天走到一个隐蔽的峡口,沿着陡坡下去,下面居然停了一条船,无人察觉。郑天天惊喜道:“这是你的船?”船仔“嘘”的一声,拉着缆绳,让船只靠近岩石,两人跳了上去。船仔打量四周,发动引擎,船只颤抖了几下,向大海深处欢腾而去。船头犹如一把铁犁,把黄蓝的海水翻出长长的白浪。郑天天欢呼雀跃,仿佛是骑着骏马奔驰在草原上。

郑天天想起钟细兵提过,有一次见到一艘可疑船只,外表看上去像普通的渔船,不像走私的“大飞”,速度却是“大飞”的速度,有巡逻艇的两倍多,根本追不上,有海上作案的嫌疑。

“好像比普通的船只速度要快?”郑天天贴着船仔的耳朵问道。海风呼啸,声音从嘴里出来,稍纵即逝。

船仔点了点头,船只提速,吃水更浅,几乎贴着水皮飞驰。

郑天天有失重的感觉,感觉人要被船抛弃了,紧紧抓住船舵,可又大喊道:“还能再快吗?”

三架马达一齐开动,船只疯狂加速了,似乎要逃离水的浮力,直接飞向空中。郑天天吓得抱住船仔,叫道:“慢下来,慢下来!”船仔看郑天天吓破胆的样子,开心地笑了。洋洋海面,滔滔波浪,似千军万马,他有一手在握之感。

郑天天几乎可以确定,这只船就是盗捞的船只,专门用于关键时刻摆脱海警,普通渔船,根本用不着这么大的马力。也可以认定,船仔是盗捞团伙的一员。但是,他是个身不由己的盗捞分子,有难言之隐。

只一会儿工夫,船只到了碧蓝的海域,世界更纯净了。飞鱼冲破海面,凌空跃起,久久地滞留空中,与船只保持一样的速度,似乎在伴我而行!郑天天也雀跃惊叫,像回到了小时候。出海的心就像自在的鱼儿和鸟儿,脱离了陆地上的羁绊与琐碎,脱离了复杂的人际纠纷,只剩下人类与海洋相依相存的关系,纯净得很。郑天天的心,也似乎被清洗了一遍,瞬间有点惭愧:自己居然还是以卧底的心态来观察船仔的一举一动,而船仔则是完全释放身心,带她尽享海洋的宽广与自在。只有自己放下目的和身份,才能对得起蓝天大海。

“你看飞鱼多么自在!”郑天天雀跃道,想让情绪融入海天一色。

船仔摇了摇头,附着郑天天耳朵道:“飞鱼可不是在玩儿,它在躲避鬼头刀的追击!”

郑天天瞪大了眼睛,有点不可置信。海上一个悠游自在的世界,她不愿意想象成刀光剑影。船仔显然对于郑天天的幼稚颇感好笑,放慢船速,指着飞鱼的方向,让郑天天细看。

那鬼头刀是速度极快的,在船边一闪而过,闪耀着青蓝色的光芒。你眼睛一眨,它便消失在深邃的海涛中,你以为是个幻觉。鬼头刀盯上飞鱼,在即将一口咬住的时候,飞鱼跃出水面,像篮球飞人一样滞留空中,躲避鬼头刀的袭击。但鬼头刀爆发力惊人,它游过了头,会急速转身,紧紧盯着空气中的挥动翅鳍的飞鱼,把嘴巴张得特别大,等待飞鱼降落口中。在电光石火的瞬间,郑天天瞧见了一张巨口,她甚至不相信鱼的嘴能张那么大。她“啊”的一声惊叫起来。

“你看到的自在,背后却是杀戮。”船仔胸有成竹道,“就像你看到悠游自在的我,背后却是一个阴谋!”

这句话像有所指,瞬间郑天天觉得脸红。

船仔让船停了下来,对郑天天说:“真正让你感到自在的,是海底,潜到海底世界,你会找到一个不同的世界。”

16

钟细兵和警员小吴在老城小吃店,点了两碗鱼丸,时不时瞄着对过的巷子口。

“这个郑天天,真是好大喜功,老是抢我的活儿。草屿岛可不比城里,我看她能整出什么情报出来。”钟细兵愤懑抱怨。老是让一个女警抢在前头,他受不了这口气。

“谁让她在国风堂整出这么大一个情报呢,高副不得信任她嘛!”小吴道。

“国风堂,她有天时地利人和呀,那是她爹的地盘没有危险。再说了,如果不是我提醒她,她早就着了老骗子的道了,哪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码戏。草屿岛可不一样,那是凶险的地方,我都担心她的小命呢。海岛上的作风你又不是不知道,把她一咕噜扔海里去,你想找证据都难。”

“文物案件,应该不至于有这么凶险。”

“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那个少林的死,跟文物案就有关系,现在虽然没有查清缘由,但是能死一个人,就能死两个人,险着呢。我警告过郑天天,岛上是最考验人性的地方,大陆上不可能发生的事,岛上都有可能发生,她没放在心上,叫她带着枪,她不带,说就是以一个画家身份去,没必要。唉,经验不足胆子大,她万一有个闪失挂了,我可还有责任呢。”

关于少林这条线索,到冰冰这里,就断了。另外联系到少林工作的养殖场老板,被告知少林前一段已经辞职,应该是另有赚钱的门路,但他跟谁也不说,很有可能是见不得人的事。结合后来出手假古董的信息,应该是从事跟文物有关的生计。

鱼丸上来了,钟细兵心不在焉,捞一颗嚼下去,被烫得一咕噜吐出来,冲老板娘吼道:“这么烫也不说一声。”

老板娘笑了,道:“这么大人了,吃个鱼丸还烫嘴。吃东西还东张西望,合着我喂你吃算了!”

小吴也笑了,他晓得不是鱼丸烫,是钟细兵心焦。

“郑天天那边随时跟专案组联系,应该不会有事。你这是被她抢了功劳,在较劲吧钟副?”

“哎,不是我较劲,这个案子呢,我其实是有点私心的,必须亲自破了,才能对得起我老师呀,但是各种缘由呢,我又不能说,要不然对不起我的老师。破案难,做人更难呀,小吴。”

“咱们这条线索也重要呀,说不准比那边更快呢。”小吴鼓气道。

“就是,说不准头功在我们这条线呢!”

两个人正说着,对面巷子口,练丹青慢悠悠走出来。钟细兵扔了勺子,一抹嘴道:“走,跟上。”两人像见了老鼠的猫一样无声无息就想走人。老板娘叫道:“还没结账呢。”小吴扔出一百块,道:“回头再找。”

他们跟在练丹青后面。跟踪是有技术的,既要不被发现,又不能跟丢。在这老城区的街巷里,确实是个技术活。练丹青走了一段路,似乎觉察到什么,停下来四处张望了一下。老城区街道,人不多不少,是些老街坊和民工。他定了定神,继续前行。

钟细兵与小吴能感觉到练丹青的警觉。小吴悄声道:“有没可能被发现?”钟细兵对自己的技术很自信,道:“发现个㞗,他干坏事,保持警觉是正常的。”

他们看着练丹青走进李云淡的门诊铺子。他们能够看见柜台,李云淡带着他上了二楼。等了十分钟还没下来,看这样子,不像是看病。

“我进去瞅瞅。”小吴请示道。因为练丹青会认得钟细兵,所以不能由他出面。

“要装得像,不能打草惊蛇。”钟细兵道,“我盯着门口。”

小吴装作急性腹痛,叫着进了药铺,问医生在哪儿。李夫人正在门对面的厨房,忙喊:“云淡,云淡!”云淡在楼上应和。李夫人指了指,“又上楼了。”小吴捂着肚子奔上楼。练丹青和李云淡见了,忙站起来。李云淡摸了摸小吴腹痛的位置,道:“有可能是肠胃炎,也有可能是尿道结石,你还是到医院挂个急诊,做个B超,我这里是中医,急病是没辙。”小吴便捂着肚子出来了。

钟细兵问道:“现场有证据吗?”小吴摇摇头道:“看不出来。他们俩坐着,桌子上摆了几本书,看样子两个人在研究什么。”钟细兵道:“练丹青肯定没工夫研究什么学问。盗捞文物方面,是需要很多知识的,很有可能医生也是一个帮凶。”

“这么看来,医生也是帮凶,这一串蚂蚱是越来越多了。”小吴建议继续盯紧诊所。下次练丹青说不准就拿着赃物过来了。

船仔回到石头屋的时候,觉得气氛有点不对。似乎一屋子的人都在等他回来。池木乡仰脖子灌了一口啤酒,道:“船仔,今儿你开船出去了?”

船仔怔了一下,只好点头。船仔以为自己出海,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端倪。船仔果断地点了点头:“嗯。”

“跟谁出海?”

“没有谁,我一个人?”

“出海干吗?”

“出去透透风,整天关在岛上,闷死了。”

老欧在一边,脸色铁青,紧张极了。池木乡去巡查,发现船被开走了,嫌疑人只有船仔。池木乡回来质问老欧,老欧向他保证,船仔绝对不会丢下他逃走。天快黑了,船仔才回来,老欧松了口气,但是对于池木乡暗藏玄机的问询,又是捏了一把汗。以他的观察,池木乡越是放松,则心思越重。

“我们这是秘密的行动,甚至我们的船,都不能让人发现。更何况这几天风声紧得很,这一点你该知道吧?”池木乡咄咄逼人。

老欧紧张起来。船仔知道自己犯忌了,歪着头,也不言语了。

“看来你该知道我们的禁忌了,还大大咧咧出海,说说,到底为什么?”

船仔绝对不能说出郑天天,那样会给她带来极大的危险。这一点他心知肚明。但是这一天出海,在海上他像个王者一样,带着郑天天如探险一般穿行,也恢复了自身的勇气。特别是郑天天说“你是个有自在天性的人,不应该受人制约”,这句话似乎是一个火苗,闪烁在他压抑的心中。此刻,一股混不吝的气焰冒出来,他压住了恐惧,忍不住回了一句:“我为什么什么都要听你的!”

气氛顿时凝重起来。池木乡睁大了眼睛,阿兰也怔住了。

老欧最为惊惶,呵斥道:“船仔,别没大没小的!”一边朝池木乡弯腰道歉,双手举起,似乎怕池木乡扑过去把船仔撕碎了。

池木乡暗咬牙床,但是忍住了动作。他笑了,道:“嘿,有胆儿呀。上次少林也是偷偷开船出去,动了歪心思,所以他就……”

池木乡本想杀鸡吓猴,没想到说漏了嘴,生生把话停住。这话头却被船仔敏锐地捕捉住,道:“你把少林怎样了?”

“哼,你想知道呀,他滚了呗,再也没有发财的机会,总之,你是也想和他一样吗!”

“他还活着吗?”船仔想证实他的预感。

“我怎么知道?但是我要告诉你,如果跟我对着干,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老欧一听“死”字,跪了下来,道:“他不懂事,我来教训他。”

阿兰也来打圆场,“算了,他还是个孩子,调皮点就算了。咱们现在要的是发财,其他事都可以忍一忍。”

池木乡冷笑:“你要是再敢暴露行踪,我可就不客气了。”

老欧听他口气缓和,赶紧接茬道:“下不为例。我紧盯着他。”

船仔忍不住道:“爹,你盯我干吗,我不怕死,怕的是憋着!”

阿兰把池木乡拉出去,耳语片刻,随即进来,换成一种开心的表情,道:“这事儿就翻篇了。咱们来玩牌,开心一下。”

海岛的生活确实单调,天一黑就没啥事干了。阿兰也扛不住寂寞,经常纠集四个人来赌牌。船仔说自己不会,阿兰道:“哪有男人不会赌牌的,来,我教你。”阿兰真是个好老师,很快就把老欧和船仔教会了。阿兰赌牌赌惯了,玩牌不过瘾,一定要赌钱。老欧和船仔身无分文,无意赌博。阿兰笑道:“瞧瞧这点小钱就把你们吓的,来,我借你们。”老欧道:“要是输了,我也还不了你。”阿兰豪气道:“这点输赢怕什么,等我们捞到宝贝了,咱们个个都是大款。”老欧道:“那也跟我们无关,我和船仔是来报恩的,不是分钱的,半个子儿也不要。”阿兰笑了,对池木乡道:“这世界上还真有这实诚人。”池木乡哼哼笑道:“人与人就是不一样,他们呀,就是老天派来给我捞宝的,不成都说不过去!”

在阿兰的撮合下,四个人玩起了二十一点,阿兰拿手,还是坐庄。船仔毕竟还是孩子,有玩心,晚上没有少林一块儿聊天,本就无聊,现在当成游戏玩还是蛮开心的。他每次押的都一样,有输有赢,波澜不惊,阿兰直夸他是当赌徒的料子。老欧手气不好,好几把都是小牌,好不容易拿了一回十九点,结果碰上庄家二十点,老欧拿着好牌舍不得放手。阿兰一把把他的牌揪过来,笑道:“没用的牌,多好也要扔掉!”老欧不由自主道:“我这晦气,这么久了还是驱散不了。”他把骷髅头捞上来后,总觉得自己霉气缠身。池木乡道:“你越怕,鬼就越缠着你,你要比鬼更凶,鬼就怕你了。”老欧道:“做人怎么能凶得起来。”池木乡道:“你就跟我学就行了,拦着我的道的,见谁杀谁,鬼神都怕我!”老欧转向船仔道:“船仔,咱们没有老大这本事,可不能学凶呀。”船仔道:“爹,你管好你自己,别整天疑神疑鬼,担心这担心那的。”阿兰道:“继续继续,玩点牌你们又扯到别的地方去,做什么事都得专心一点,玩牌不是玩一次两次就能玩得好的。我玩了二十几年,现在才算入了门道。”池木乡道:“你入了门道还老输钱。”阿兰道:“输钱是正常的,不输钱怎么会赢钱呢!”

岛上几乎一片黑暗。就池木乡的两间石屋里,发出温暖的灯光。黑魆魆的树木、岛石连成一片,在风的呼啸中,分不清彼此。只有在靠近海岸的地方,潮水拍岸声有规律地响起,像时间的脚步,不急不缓地呼唤着日出。

夜里,老欧的鼾声起起伏伏,旁边的船仔却难以入睡。他眼前浮现起郑天天。他不确定池木乡是否发现了郑天天。他必须跟郑天天通个气。

这座陈旧的石屋子,阿兰和池木乡睡在东房,老欧和船仔睡在西房,卫生间砌在前院。阿兰起夜,从卫生间里探出头,就见一个影子出了院子,好奇不已,急忙跟上。

天上有半圆的月亮,特别红,低低的。云很急,像一缕缕丝绸从月亮面前飘过。船仔的影子比云片儿还着急,也完全没觉察到后面有人跟踪。郑天天有告诉他住在东头的何伊姆家的石头房子,他晓得,那是一栋孤零零的小院子。

静谧中,他站在院子里轻轻唤了两声,郑天天便警觉,推开窗户。她穿着睡衣下来,夜色中像一只柔软的猫。

“有事?”她低着嗓子问。

对于船仔,她备感亲切,又不得不心怀警惕。与船仔从海上回来后,她向高副厅长汇报了收获:找到了盗捞团伙,以及船只,并告知船只停靠的位置。现在盗捞团伙按兵不动,也许是听到风声,自己会打入进一步打探消息。如果能找到赃物,有了罪证,就请抓捕人员上岛收网。高副厅长看到进展,深感欣慰,觉得郑天天是个好棋子。

“有话要跟你说。”船仔煞有介事道。

“到前面去,别把伊姆惊醒了。”郑天天压低声音道。

院子的前面不远处,就是沙滩。两人不由自主地踩着月色就往开阔地走。海水在涨潮,发出爽快的哗啦啦声。

“如果有人问你,你千万别跟人说跟我上船出海过。”船仔嘱咐道。

“哦,有什么问题吗?”郑天天故意睁大眼睛,一脸无辜。

“这么跟你说吧,知道那艘船的人,就会有危险。”船仔神秘道。

“那你还要带我去上船?”

“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听说你想出海了,就想冒一次险!”船仔有点懵懂道。

这时郑天天眼角余光发现身后一个影子,一晃,晃到草丛中去。郑天天以警察特有的警惕,并没有回头去看,只是微微地转下头,发现人虽躲到草丛中,却有影子溢出。她心中一凛:难道船仔是诱饵,引我出来?又看船仔的样子,冒出第二种猜测:船仔被跟踪了,跟踪的人是想找到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跟船仔聊天。

“能告诉我什么危险吗?”郑天天道。

“我也不知道,反正这个岛屿是危险的。”

“如果我遇到危险,你会救我吗?”

“绝对,肯定。”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是个男人呀!”

两人坐在沙滩上,月光投下短短的影子。郑天天自然地搭着船仔的肩膀,头低垂,从背面看,似乎一对热恋的情侣簇拥着。

“可是你也怕呀?”郑天天道。

“我倒是不怕,就是我爹怕,我爹怕我有危险,我爹一怕,就逼着我怕了。”

“你是个好孩子!”

郑天天寻思,潜伏在后面的,肯定是盗捞团伙的一分子。他跟踪船仔,看看船仔出来的目的。必须当机立断,给对方一个明确的答案。想到此处,郑天天突然抱住船仔,吻着他的脸颊。

船仔只觉得一阵香风扑来,脸上遭遇温柔一击,他像被电鳗击中,条件反射地摇头闪躲。郑天天看他惊慌失措的样子,怕自己的柔情戏演砸,还是把船仔拉到身边,笑道:“怎么啦,连亲一下都害怕?”

“你为什么要亲我?”船仔愣愣道。

“啊,你还说自己是个男人,连这都不懂。”郑天天揶揄道,用余光瞟向远处。

“我知道什么意思,但是,你这也太像耍流氓了。”

郑天天被说得有点羞愧,又哈哈笑着掩饰尴尬,“好好,是我轻浮了,你说怎么才不像耍流氓。”

“要亲我,你得通知我,经我同意才可以。你这么猛的一下,像要吃我一样,实在是……有点恶心。”

远处看,两个人像在喃喃细语。郑天天想演出沉浸于爱河的戏码,让潜伏者消除其他种种可能性的猜测。

“那好,我现在正式通知你,我想亲一下你。”郑天天郑重其事道。

“我总觉得像个阴谋!”船仔愣愣道。

郑天天一惊,虽然相信自己所作所为并无破绽,但是惊诧于船仔的直觉。

“哈哈,你这个不懂事的小男生。你说我对你有什么阴谋?”

“你就是想耍流氓呀。”

郑天天感觉自己脸有点红。作为一向被人追的女人,被人说成“流氓”,倒是前所未有。还好这是个特殊的环境,她有特殊的任务。执行任务的警惕超过本能的害羞之后,她倒是坦然了,索性装成一个经验老到的猎手。

“亲你是喜欢你,不是耍流氓。”

“经过同意的才不是耍流氓?”

“你现在同意吗?”

“我要考虑一下。”船仔疑惑道,“我这张脸只有被女生甩过巴掌,从来没有女生想要亲过,她们都说我脸太黑。”

“肯定有一个女人喜欢亲你这张脸,比如说你母亲。你想体验下你妈小时候亲你的样子吗?”

“哦……试试吧!”

两人站了起来,在沙滩上,在月光下,剪影拥吻在一起。缠绵的、深情的吻,俨然是一出坠入爱河的戏。

郑天天用余光观察身后,内心百感交集,好像一种甜、苦、涩交杂的药,在胸内翻滚。

17

元朝中前期,福建的海上贸易极度发达,泉州作为当时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起点,是当时中国乃至全世界最大的港口,也是元代福建最大的城市。晋江江面和港口停泊的船只,超过一万只。

阿拉伯人将泉州称为“刺桐”。泉州的居民有大量的外籍侨民,包括阿拉伯人、波斯人、欧洲基督徒、犹太人、印度人、非洲黑人等,城内使用的语言,超过一百种。可以说,泉州当时是全国最大的国际大都市。外国侨民中,以阿拉伯人和波斯人势力最大,人口最多。按照元朝的政策,他们属于“色目人”,等级要高于“南人”,也就是当地汉族。

元朝末年,局势动荡,叛乱频发。元朝政府无力镇压起义军,却又不敢使用汉人军队或者汉族地主武装,害怕汉人在斗争中壮大,依靠的则是泉州的波斯色目人的义兵组织——亦思巴奚军,其将领为赛普丁和阿迷里丁。他们没有中国人骨子里的忠义基因,在泉州称霸七十多年,只要朝廷对他们稍微不利,便发动内乱,扩大自己的势力和宗教影响力,于是开始了长达十年的亦思巴奚兵乱。

亦思巴奚军占领泉州、福州、兴化,引发数年的军阀混战,引出了一个枭雄陈友定。亦思巴奚军后期的首领是那兀纳,企图囊括兴、泉,经略全闽,割据一方。朝廷决定全歼那兀纳势力,于1366年调在闽西与红巾军作战的陈友定前往兴化路。

陈友定,一名有定,归化(福建明溪)人,元朝至正年间,流寇四起,陈友定应诏加入元军,因其为人沉勇,胆略过人,平贼有功,逐渐成为将领,与元人柏帖木儿、迭里弥实并称“闽三忠”。

陈友定派遣儿子陈宗海连夜从宁真门潜入莆田城,并在次日从西门、南门出城,对围城的亦思巴奚军发动进攻,一击即溃。亦思巴奚军将领白牌、马合谋、金阿里被俘后处决,兵士们死伤惨重,丢盔弃甲后向泉州方向逃去,沿途遭到汉人民众的骚扰袭击,最终只有四名骑兵逃到泉州。陈友定严格遵守朝廷号令,继续剿灭叛军,水陆两路进攻泉州,那兀纳最终兵败被擒,押往大都处决。到1366年5月,亦思巴奚兵乱最终平息,前后历经十年。陈友定因功升任福建省平章政事,为全闽最高的军政长官。

亦思巴奚兵乱的直接后果,就是番舶不敢进港,商贾不敢抵泉,外商绝迹,盛极一时的泉州港元气大损,一蹶不振,降为私商活动和华侨出国的地方性港口。

“你掉了这么多书袋,跟咱们的青花瓷有啥关系?”练丹青不耐烦道。

“知识就是生产力,你耐心点听我说下去。”李云淡指着《福建通志》等几本书,“这几本书,有关陈氏家族的,总算捋清了脉络。单说陈友定,来路很有意思,是民兵起家。至正年间,天下大乱,汀州府判蔡公安到清流招募民兵讨伐贼寇,陈友定应募前往。交谈之后,蔡公安对他另眼相待。因讨伐平诸山寨有功,陈友定升为清流县尹。后陈友定克邓克明,以军功升任福建省参政。陈友定占领汀州之后,萌发了统治全福建的野心,逼迫福建行省平章燕只不华,上奏称其功劳第一,晋升为参政知事,不久,晋升平章,全部占有福建八郡之地。他为元朝效力,极为忠心。此时张士诚占据浙西,方国珍占据浙东,名义上归附朝廷,但是每年运往大都的漕米,经常不见到达。而陈友定每年输送粟米数十万石,虽海路遥远,到达只有十分之三四。元顺帝经常对其褒奖。后来朱元璋平定方国珍,讨伐陈友定。福州城陷落,陈友定死守延平。许多士兵出城投降,又巧遇军器发生火灾,明军猛烈进攻,陈友定决定以死报国,退入省堂服药自杀。等明军入城之后,发现他还未断气,抬出去正遇见大雷雨,苏醒过来,被戴上枷锁送往京城。朱元璋爱才,想拉拢他,说你不投降难道想坐铜马吗?可惜陈友定吃了秤砣铁了心,说要坐就坐,别废话。铜马是古代的一种烙刑,就是在空心的铜马里烧炭,人坐上去就被活活烫死。陈友定就宁死不屈,坐了铜马而死。”

“哎,我这听得火急火燎的,你就直接说,这人跟元青花瓷有啥关系?”

“你什么时候性子变得这么急,对文化一点都没耐心。”

“我现在是队伍人心涣散,需要强心针,池木乡原来是非常信任我,现在也半信半疑了,我得给他输入一点实打实的信息。”

“好,我就这么跟你说吧。这陈秋生呢,就是陈友定的后辈。陈友定和儿子陈宗海,都殉身元朝了,但是小儿子陈宗撰这一脉还是逃出来了。陈秋生是陈宗撰的儿子。因为祖辈父辈忠于元朝,自己也无意在明朝廷入仕,便远去安南经商。又元顺帝多次赏赐陈友定,其中便有蟠龙青花瓷。这蟠龙青花瓷乃祖上荣光,陈宗海便带在身边,即便是漂流海外,因此,当他还乡之时,细软之中,便有这祖上的遗物。”

“这么说来,这元青花瓷只是几件单品,而不是预想中有一整船外销瓷器?”

李云淡点点头,道:“我们原来一想捞到瓷器,便推论有一整船外销瓷,像英国人捞出‘哥德马尔森’号一样。对于其他瓷器来说,也许是正确的推理,但对于我们得到的那件元青花瓷来说,是完全不对的。元朝官窑除生产皇家把玩、欣赏、使用的御用瓷,还生产皇家赐瓷;皇帝通过岁赏笼络有功之臣和称臣的番邦、国君,以利巩固统治,扩大疆域。现保存在伊朗、土耳其国家博物馆的元青花,应属于皇家赐瓷,显然不是贸易瓷,更不是西亚诸国订制的外销瓷。因为它们器形硕大,制作精良,不惜工本,使用价格昂贵的苏麻离青料,如果用于贸易,何来利润!元青花高贵的品质,当年被国内外的王公贵族争相收藏。现在全世界博物馆保留下来的元青花皇家赐瓷,加起来只有一千来件,确实数量不多,价值非凡呀。”

“这不就结了,如果我们能捞到一两件整器,也许比一船金银的价值还要高。”练丹青兴奋地说着,不由自主走向窗边巡视,好像怀疑有人在偷听,“最近我怎么感觉心神不安的,原来真是要发财啊。”

李云淡道:“心里有鬼,便疑神疑鬼,我建议呀,这次如果捞到价值连城的文物,咱们还是交给国家吧。”

练丹青道:“云淡呀,你是不是看书把脑子看坏了,交给国家,我吃什么呀?”

李云淡道:“我只是个建议,做人嘛,最后总得走改邪归正的路呀。”

练丹青道:“等我吃饱了再改邪归正吧,做正人是吃不饱的。”

阿兰回到床上的时候,池木乡醒了,嘟哝道:“去趟厕所这么长,我以为掉进去了。”阿兰拍了拍池木乡的脸,道:“什么厕所,我去侦查了。告诉你,船仔去鬼混了。”便一五一十把方才发生的详述了一遍。

这下把池木乡彻底弄醒了,轻骂道:“娘的,正事不干,还开始鬼混了,明儿教训他一顿。”

阿兰道:“你这么做就草率了。船仔那脾气,也是倔,你要是教训他,他破罐子破摔,不干了,那你怎么办。整死也不行呀!”

“那怎么办?鸟毛还没长齐,就懂得搞女人了!”白天船仔私自驾船出海,已经惹恼池木乡了,现在又出去勾搭女人,池木乡急火上头“我们要船仔当‘水鬼’,他能做好就可以,其他的事,你管他做甚。你也不是鸟毛没长齐就搞女人了吗!”

“你说得也是,但我总觉得还是有外人搅和进来,还是危险。”

“是的,最危险的,就是怕船仔会走漏风声,如果让那个女人晓得我们的事,这就有点危险了。我想,一方面,我们要对船仔进行警告,警告他守纪律,不能走漏风声。第二,我明儿得去查查那个女人的底细,只要在我们打捞出来之前,风头没有透露,就行了。”

“嗯,一旦让女人知道底细,我就把她干掉!”

“嘿,别老想着杀人,咱们是谋财不害命,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手上沾那么多血干什么!”

“啊,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下手呢。不过你放心呢,在这岛上搞死个人,跟杀条鱼一样,多大点事!”

两人窃窃私语。后来听见外面有点声响,晓得是船仔回来了。池木乡想出去看看,阿兰叫他少安毋躁,别弄出动静,明天好好旁敲侧击。

这一番计谋,使得池木乡对阿兰刮目相看,道:“哼,今天感觉你不一样呀,变得有勇有谋。”阿兰得意道:“有发财的机会,谁都会变得聪明的。再说了,我麻将打了这么多年,还不懂得上家下家对家的关系吗,老欧和船仔,现在是我们的上家,那个女人是对家,只要我们和牌之前,对方没有截和,大家都相安无事。如果他们敢截和,我们就得下手了。”

池木乡搂住阿兰,亲了一个嘴道:“厉害呀,这麻将没白打呀!”

阿兰得意道:“以后别再说我头发长见识短了。还有呀,明天船仔的事,由我来说,这些男女的事,你拎不清。”

“好,都听你的,这叫先礼后兵。但凡谁不听话,你就吱一声,我就下手。”

“你别老想着下手,下手惯了,哪里见我不高兴,是不是也想对我下手了。”

池木乡皱眉道:“你想到哪儿去了,自己的女人和敌人都分不清楚么?”

“这世上的事,谁能说得清呢,今天是心上人,明天就变成眼中钉,见过的还少吗!咱们是谋财,别动不动就杀人,你手上沾着血,我跟你睡都瘆得慌!”

“好的好的,听你的。你能搞定,我才懒得出手。”池木乡翻过身子,倒头就睡。

清晨,阿兰提着一块羊腿肉过来。岛上要吃海鲜是平常,猪牛羊肉却比较紧俏。何伊姆正在做饭,不晓得阿兰是谁,愣了半天。

“我是池木乡的女人。”阿兰倒不认生,大大咧咧道,“听说你来客人了,木乡叫我送点肉过来。”

何伊姆咧嘴笑了:“池木乡呀,嘿,不声不响就有女人了。”

“实不相瞒,我们是半路夫妻,凑合着就一块儿过了。”阿兰单刀直入,“客人呢?”

“还没起床呢,城里人,起得迟!”

“是哪门子亲戚呀,听说是个漂亮姑娘!”

“可不是,俊俏得很,侄外甥女来着。”何伊姆道,“小声点,别把她吵醒了。”

“来这岛上干啥呢,没吃没喝的!”阿兰小声道。

“谁晓得,每天出去画画儿,那些礁石呀,船只呀,有啥好画的。”

郑天天倒在里面听见了动静,顿觉异样,侧耳倾听,晓得是有人来调查自己的。躲肯定不是办法,只能正面迎战。晓得是女人,便穿着睡衣睡裤出来。瞧见一个倒是颇有几分姿色的少妇。

何伊姆道:“出来了,想瞧稀奇,瞧呗,也不是三头六臂,就是城里人,没有风吹雨淋,细皮嫩肉点。”

两人互相打量,阿兰想看出她的来路,倒是一下子看不出什么端倪。郑天天也想看阿兰的来路,一看就不是岛上的女人。岛上的女人,不管多么天生丽质,皮肤不会这么白。何伊姆做了介绍后,两人都做出亲热的样子,透着想打探对方生活细节的愿望。

“你这么漂亮,该不会是演电影的吧?”阿兰问道。

“我倒是想呀,可是没人找我演戏呀。其实我是个医生,你看不出来吧?”

“那是看不出来,在哪个大医院呀?”

“省儿童医院。”

“对了,我女儿四岁,睡觉老是憋气,用嘴呼吸,还打呼噜,感冒了就更不得了了,看了很多次也不管用,你这省城的大医生,晓得不?”

“这种症状很有可能是孩子腺样体肿大,把呼吸道堵住了。你回头带她去耳鼻喉科看看,这种症状保守治疗,可以用药水缓解;如果超过呼吸通道的二分之一,影响正常呼吸甚至大脑的发育,就需要做个切除腺样体手术。”郑天天关心道,“孩子的小问题,都是天大的问题,你可以带过来我先看看。”

看她讲得这么专业,阿兰相信对方就是医生,松了一口气,道:“孩子在她姨那边。啊,你这么大的医生,来这个小岛有什么可看的?”

“我是个业余画家,你看这里景色多美呀。我趁着休假,安静安静,画一画海景,也是一种休息。你看,你这么漂亮,哪天有空,我给你画张海边美人图。”

“哎哟哎哟哎哟,这话我爱听。”阿兰乐开了花,“不过你才是真正的大美人,成家了吗?”

郑天天突然想起来,昨晚跟踪自己的黑影,自己想象成一个男人,实际上是分不清男女的,是阿兰也有可能。如果是阿兰的话,今天的问话,就是对昨天跟踪的呼应了。

“结什么婚,还没玩够呢!”

“那可不是,结了婚生了孩子,自在可就没有了。那该有对象了吧?”

“说有呢,其实没有,说没有呢,其实又有。”郑天天装作放荡地哈哈大笑,“跟你说实话吧,我现在就喜欢谈恋爱,不喜欢结婚。”

阿兰眼神疑惑,继而似乎明白过来,道:“哦,你们有文化的人,也玩得这么猛呀。”

“什么有文化,都是人,都有七情六欲,你说是不是,现在不玩儿,你结了婚,后悔都来不及。”

阿兰竖起大拇指,道:“哎哟,原来是这样的一个姑娘,厉害!”

阿兰觉得对郑天天的了解也有个七八分,应和了昨天的想法,心里有底,闲聊数句,像个母鸡一样摇着屁股走了。郑天天也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这个表现还是不错了,没有破绽,并留了一个深入他们生活的入口。

阿兰回来后,跟池木乡汇报了情况。她得出结论,郑天天是个儿科医生,是以纯游客的身份来岛上的。以她开放的恋爱观念,与船仔发生点什么,并不奇怪。只要船仔不透露盗捞的消息,她是安全的。而阿兰已经跟船仔谈过,船仔承认他认识了女游客,但没有透露任何信息。阿兰晓得年轻人的情感是猛兽,不能惹着了,安抚了船仔,告知情感是情感,但不能耽误挣钱。

阿兰感觉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功大莫焉,一副傲娇神气。但池木乡却皱着眉头道:“按我的经验,我只知道,越是没问题,便越是有问题。”阿兰受到打击,道:“你这是小瞧我。”池木乡道:“女人的话,只能听一半,全听,便会倒大霉的。”

练丹青的指令终于到达:重新开始,寻找沉船东南处另一艘沉船。

出发这一日,池木乡极其重视。按照习俗,做了开航的祭祀。在船上祭了龙王,池木乡又到码头边上的小庙祭祀。庙里妈祖像已经残破,露出了木芯,这跟草屿岛上人口逐渐稀少有关。但是在开航或者远航的重要日子,妈祖庙依然得到尊重。

阿兰拿了几个煮蛋匆匆赶来,这是他们在船上补充体力的,忘了带去。阿兰径直跑到船上,正巧他们从小庙出来。池木乡见了,着急了,喊道:“你跑上去干什么,给我滚下来,晦气晦气!”

民谚云“女人上船,晦气一年”“女人上船船准翻”,习气相传,特别是在这么重要的日子,能够找到沉船多半靠运气,池木乡忌讳这个。阿兰被骂得狗血喷头,眼泪都出来了,又不敢还嘴。船仔却看得有些心惊:那池木乡凶起来,真是连自己的女人都骂成狗屎,翻脸之快之狠,简直突破底线,恍然觉得自己与野兽同行。

池木乡叫道:“老欧,想法子把晦气去了。”老欧又在船头点了香,舀了一瓢海水泼洗船头,嘴里念念有词。做完仪式,启动马达,往碗礁方向呼啸而去,留下一条沸腾的白色水痕。

这是阿兰伤心的一天。其实她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也非多愁善感,丈夫死了,她也没抹过一天眼泪,钱输得连奶粉钱都没了,她也咬咬牙一挺就过去了。可是,碰到池木乡,她却像个小女人,那么在乎他的感受,真是一物降一物。方才被池木乡这一顿臭骂,她也感觉到一种危机。池木乡身上有一种兽性,兽性发作,便是枕边人也要被咬一口的。但是,女人一旦爱上了男人,只能往好处想。捞宝是一件大事,她也怕自己影响了运气,虽然她不是很相信这个,但只要池木乡信,她也就顺着,不反驳。

她备了一桌饭菜,准备好好慰劳他们。时间到了,她亲自去码头迎接。见到池木乡上来就问:“找到了吗?”池木乡冰着脸道:“被你这晦气一冲,能找到个㞗。”阿兰心里一沉,便娇滴滴眼泪下来,“都怪我,你不会不要我了吧……呜……”池木乡突然一把抱起女人,道:“找到了,逗你玩呢!”阿兰像中了彩票一样,抱着池木乡的头更大声地哭了起来。这像野兽一样的哭声里包含着无限惊喜。

老欧和船仔还在船上,看着岸上的一幕,像两个野性的孩子在又哭又笑地闹腾,真是皮得不行了。老欧问道:“老板,东西要不要拿上来?”池木乡回头道:“拿上来,抬到山上去。”父子俩抬着一包东西上山。

船仔道:“爹,咱们捞到这么多东西,该报的恩应该报了,该可以走了吧。”老欧道:“老板想捞的是青花瓷。”船仔道:“那要是捞不着,咱们就一直耗着吗?”老欧道:“那你说有什么办法呢,老板说了,咱们的命是他的,他说话可不是开玩笑的。”船仔恨恨道:“要不然我跟他摊牌,东西也捞了,任务也完成了,爱咋咋的。”老欧道:“你别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他可不是吃素的。我就一直在想,少林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走了呢,这件事一直梗在我心里,我是一点也不敢得罪他。”船仔道:“我也觉得少林有问题。少林用贝壳做了一条项链,留在房间里,他说回去的时候,送给他女朋友。如果他要走,必定会带走的……要不然咱们索性在这儿查个水落石出。”老欧道:“你可千万别惹出麻烦,引火烧身。”船仔道:“爹,你胆子越来越小了。少林是被池木乡给弄了,我也必须替他报仇申冤的。”老欧叹道:“爹就是不够小心,把你一起拉上船,这才有了今天。咱们现在是自身难保,先把老板的活儿给干完,回头去岸上找少林。”

父子俩在前面嘀嘀咕咕,池木乡在后面跟着上来,好像两人是他的长工。船仔气不过,突然把担子撂了。池木乡紧着几步上前,拍了拍船仔的肩道:“搞不动啦?这么单薄,还得多练练。”船仔看着他,不服道:“你也未必就比我强多少,要不咱们掰掰手腕?”池木乡笑道:“哎哟,看来有点自信。”两人在路边的石头上掰起手腕。池木乡的大手握住船仔的手掌,船仔有点疼,但还是忍住,奋力跟池木乡一比高下。在学校里,船仔掰手腕可是冠军,可能是与长期干活有关系。两人僵持片刻,池木乡一发力,就把船仔压了下来,再顶片刻,船仔便支持不住。池木乡冷笑道:“我知道你心里不服,但是想跟我单挑,你再吃十年饭吧。”老欧看池木乡狞笑的样子,觉得不安,打马虎道:“你别当真,船仔只是爱玩闹。”池木乡道:“老欧呀,你要管管孩子,如果不听话,会出事的,咱们做的是大生意,由不得一点马虎。”老欧道:“那是那是。”船仔气不过,道:“那也是你的生意,不关我们的事。”池木乡道:“你这么说就不对了,现在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懂吗!”

船仔闷声不语,像被无形的绳子捆住,挣脱不了又不甘心。

这次出海,能有收获,完全是托了海神的福:第二只沉船相当顺利就找到了。从科学角度来说,不得不说李云淡绘的图相当精准。他根据史料的记载,通过行船的速度、方向和两艘船沉没的时间差,计算出一个小的范围。再加之第一次的经验,老欧父子很快找到船只位置,同理,这只船也是被珊瑚板结覆盖。但是令老欧奇怪的是,这只船根本不像海盗船那么难搞,需要用水炮轰开板结。这只商船相当温顺,板结用工具就可以打开。用老欧的话来说,这只船倒像是在等待人们来开发的。对比而言,老欧觉得海盗船太邪恶了,简直是惹不得。

板结相当稀松,一层层揭开,用刀具撬开朽木,待到浊水返清,在水下电筒的照射下,能看见码得整齐的“饺子”。饺子这个说法,是老欧父子第一眼所见的感觉。这艘商船所载的银锭,在沉没之后,被海水侵蚀。侵蚀过程中,被海洋生物附着生长,特别是钙质牡蛎壳,将银锭包起来,某种程度上保留了原来的形状,特别像手艺稀松的饺子。由于银子在海水里属于容易被侵蚀的金属,这个饺子里面,也不晓得还剩多大的银锭,或者有没有完全变质。父子俩拼尽全力,挖了一筐有点糊了的“饺子”上来。池木乡撬开一个饺子,里面已经发黑发绿,也不晓得价值几何。反正按照练丹青的说法,凡是古代的东西,你都捞上来,因为你根本不晓得哪个价值大。

关于藏这些宝贝的地点,池木乡也是费了心思。自己家里肯定不行,空空荡荡,藏一只老鼠都一目了然。山上有一个废弃的战备工事,倒是一个好地方,其实就是把山体挖空,用水泥浇筑成一个大空间,圆柱形,四周被隔成小房间,中间可能储存弹药武器,四周有瞭望射击孔,出口全在山腰上。敌军若是进攻海坛岛,这里则是一个攻防要害。八十年代废弃后,这里由镇上派出所管理,把入口全部封锁,但是顶部有一个入口。掀开一块铁板,铁板上的锁被村民撬坏,底下是一个旋转铁条楼梯,直接进入内部。以前有些村民,把地瓜储存在里面,不腐不坏。但是平时极少有人在此活动。池木乡把海捞物品存在下面的一个房间里,倒是安全。

这次收获,暂时也分不清是大是小。池木乡让大伙少安毋躁,自己登陆去鉴定文物。

样品送到练丹青的手里,练丹青也摸不准“饺子”的价值。只不过有一点令他兴奋:李云淡的考证信息相当准确,海盗船附近确实有一艘商船,两艘船两败俱伤。至于元青花瓷碎片,八成是来自这只商船上。

18

船仔的脑海里,一直浮着一团棉絮一样的东西,柔软,芳香,在梦中悬浮。起先,他不晓得是什么。后来,他在打捞中潜到海底的时候,突然灵光乍现:那东西便是郑天天的吻。

从海上回来后,他看见池木乡开船出去了,心里一阵放松,便不由自主地去找郑天天。他有点迫不及待,但也有点忐忑不安。

郑天天似乎在等他,一见面,便道:“上午怎么没来?”

“一大早就出海了。”船仔有点不敢直视,脱口而出。

郑天天心中一动:他们出手了?

“有收获吗?”郑天天装作漫不经心问。

“当然有。”船仔脱口而出。

“有好的渔获卖一点给我,我喜欢吃海鲜。”郑天天道。

“哦,没有,没什么好东西。”船仔瞬间觉得不妥,似乎泄露了消息,岔开话题道,“走,教你潜水去。”

郑天天心里怦怦跳,她晓得船仔说的“收获”,就是捞到宝贝了。她的潜伏工作又前进了一步。下一步,只要找到物证,就可以完成任务了。

她深感兴奋,但又劝自己别着急,下面需要拿到物证,还需要见机行事。当下和船仔一起到东岸悬崖边,练习潜水。

郑天天没有深潜过,到了四五米,耳膜产生刺痛,便像被人掐住脖子一样下不去。船仔一直在教她做耳压平衡,让她捏住鼻子,用力吹气,把空气贯入耳管。聪明人也有笨的时候,这玩意儿说得简单,但是要是做得不准确,就是不得力。郑天天就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一下潜,还是痛,冒出水面,简直想放弃。

船仔盯着她的眼睛,问道:“你有心事?”

郑天天吓了一跳,感到船仔的直觉真是惊人,摇摇头道:“没,没什么心事。”

“一定有的。”船仔在水中盯着她的眼睛,“你一定不只是来岛上游玩那么简单。”

郑天天感觉自己脸色都变了,这船仔简直是不是人,是能看透人心的鬼。好在她接受过这方面的训练,顷刻间镇定下来,以退为进,故作调皮道:“那你说说,我有什么心事?”

“你来岛上,是想解开一个谜。”船仔自信道。

“哦?”郑天天觉得一阵心跳。

“你妈妈的死,她跳下来的那一幕,一直浮现在你脑海,而她跳楼的动机,像一块石头,硌在你的心上,如果没有解开这个谜,你一辈子都不会安心。”船仔像一个心灵侦探娓娓道来。

“你为什么知道?”

“我能读懂你,因为我和你一样。”船仔道,“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你潜到水底,脑海里就会有奇迹,但你必须专注!”

郑天天深深吸了一口气,脸颊鼓起,好像开窍了,潜到四米的时候,耳膜平衡一下子处理好了。她朝船仔做了个手势,向更深处潜去。在海面上,船仔告诉郑天天,只有潜到更深处,你才明白真正的海底世界是什么。郑天天的肺活量还不错,他们沉到底部,在海底礁石上穿梭。今天天气不错,太阳透亮,越到深处,光线越加清晰。暗礁上缀满蓝色的珊瑚,石斑鱼悠游穿梭,石九公躲在暗处,小鱼群懵懵懂懂,海面涛声阵阵,海底平静温和。船仔似乎才是这里的一员,他娴熟地穿梭着,拨开海带的缠绕,好像这里才是他的家。他也像一个导游,引领郑天天领略海底的奥秘。可以说,这是一个极度浪漫的世界,有着童话的氛围,有一种怀旧感——你小时候读过的美人鱼童话,在这里得到了实现。此时如果有一个摄影师的话,会发现郑天天与船仔的身姿多么优美,与海是多么和谐。

郑天天好像回到子宫,被羊水包围着,温暖着,重力的消失,使得人极为放松,但是因为在水底下,思绪完全集中到眼前,心中万事消散,内心瞬间是前所未有的放松。是的,自己觉得那颗满是伤疤的心,此刻像个海绵球,柔软死了。她猛然感觉到,自己被治愈了。没有潜过水的人,不晓得海底的妙处:那是在另一个平行世界,也许是自己刚刚出生的那一天。

船仔忽略了他的潜水时间是超越常人的。郑天天嘴里吐出一长串气泡,急急摇头,他才发觉郑天天撑不住了。即便他们即刻上潜,船仔看见郑天天的眼睛不对劲了,身子也扭曲无力。但是他也不能拉着她急速上浮,那样会产生水鬼病。他一把抱住她有点痉挛的身子,手掌搂住她的后脑,把自己的嘴接上她的嘴,给她送气。郑天天此刻有点苏醒过来,方知有救,主动噘着嘴衔接,两人的嘴形成共气状态,急速浮起。在离水面大概四米的时候,船仔稳了一下速度,然后像两条对嘴鱼,一口气上升。冒出水面,劫后余生,郑天天急速喘气,差点没把自己喷出水面。

郑天天伏在一块平面礁石上,浑身瘫软,像一条市场上的龙头鱼。她的头发掩住了面庞,眼泪不断地涌出来,抽泣声绵绵不绝,伤心得像一个小女孩被男孩子狠狠地欺负了。船仔不知所措,他很少接触女孩子,更不懂得如何安慰。他想,被自己强吻送气,郑天天一定是生气了。不过他也奇怪,昨儿郑天天还主动亲自己的脸颊,今天怎么就……

他结结巴巴道:“你打我吧。”郑天天百感交集,千万种感觉涌上心头,心乱如麻,与方才海底的纯净世界大相径庭,道:“你走开,好吧,让我自己清醒一会儿。”船仔倒是老实,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乖乖走到一边。郑天天坐在礁石上,大口地呼吸,似乎郁闷倾泻而出。

郑天天上午醒得很迟,想起昨晚的事,恍然觉得是个梦,一个遥不可及又触手可摸的梦。她起来,锅里有一碗鱼片粥,那是何伊姆给她留着的。她数次跟何伊姆说,不用理会,她自己能照顾好自己的生活,不晓得是何伊姆耳背还是什么,总是给她留了饭。等她吃完饭,何伊姆已经收了螃蟹回来了。她在海边挂了几排诱笼,里面放着母蟹,专诱公蟹,两天去收一趟。她一天忙到晚,除了给郑天天留饭,自顾自忙活,也是没工夫搭理她。

郑天天看着何伊姆劳作的身影,那么老了却那么专注,这个世界上除了茶米油盐不再有其他。她被这种淳朴的生活所感动。船仔几次提到,他想回到自己的岛上潜水捕鱼,大概也是这种专注的生活。她突然有几分艳羡,艳羡这种一去不返的单纯的日子。

昨晚她用手机给高副厅汇报进展。告知:自己已经接近盗捞团伙,盗捞行动正在进行,根据线索,盗捞有所收获,但是自己还没有获得证据和藏宝地点,有待进一步挖掘。对于主犯的情形和人数,还在继续侦查。盗捞团伙中,有个叫少林的小伙子失踪,基本可以断定与海上浮尸案并案。下一步找到盗捞证据,立即返回汇报,准备抓捕方案。

高副没料到事情进展这么顺利,直夸她:“收获重大,再接再厉,不过我最担心的还是你的安全。”郑天天道:“放心吧,我没有直接去惊动盗捞团伙,我每天背着画夹出去,即便他们见到我,也不会怀疑的。”高副道:“我重点交代几点,第一,你要随时注意自己的安全,随时报告,我们的快艇随时待命,一有问题便立即通知。第二,吸取上次的经验,谨防计中计,保持清醒头脑,切勿感情用事。”郑天天脑子一紧,严肃道:“是的,我一定谨记教诲。”

放下手机,她用水扑了扑自己的脸,对着镜子看着自己,闭目,脑海中突然冒出船仔,生出莫名的担忧。船仔也是盗捞团伙的一员,不管他是不是被逼的,是不是自愿的,但事实上他就是一个犯罪分子。想到这里,心里莫名颤了一下。高副厅长的话又出现在耳边:“保持清醒头脑,切勿感情用事!”她再次把整张脸潜到水盆里。

背着画夹画具出来,她在院子门口与何伊姆告别。何伊姆耳背,郑天天索性朝她挥了挥手,指了指屋外,意思是自己到外边去。何伊姆正在晒鱼干,也朝郑天天做了一个往嘴里扒饭的动作。在老人家眼里,吃饭比什么都重要。

郑天天今天登上村子后面的高地,俯瞰池木乡的院子。她以此为景,既是写生,又是监视。院子里没人,静悄悄的,像一座废弃的房子。如果房子里没人,就有可能去盗捞了,自己可以一直等到他们盗捞回来,顺便摸清流程。一会儿,屋顶的烟囱冒出了烟,确定屋里有人。这牧歌情景让她心中一动,在写生板画上寥寥几笔,袅娜的炊烟便让整个画面生动了。大概是这一缕炊烟又触动了她的情愫,她又给自己一巴掌,自语道:“你是个警察,你是来卧底的,不是来抒情的。”

终于,一个女子从屋里走到院子里,上了趟卫生间后,走出院子,朝自己这个方向走来。她仔细瞅,能认得出来,是阿兰。郑天天觉得奇怪:难道自己被发现了?应该不太可能。郑天天躲在隐蔽的位置,盯着她,变成了纯粹的侦查。

确实那个女子并没有发现自己。她往山顶走,而且还不时地看看身后,又往码头方向去看,好像也怕被人跟踪。郑天天觉得有意思,急忙跟了上去。山头上都是草,可以隐蔽的地方不多,她躲在一株树丛后面观察。现在更清晰了,是阿兰,她的行动有点匆忙,又有点隐蔽,显然是有阴谋。她爬上光溜溜的山头干什么,不可能去欣赏什么风景吧。从她有所顾忌的小动作来看,有可能也是干见不得人的勾当。就在郑天天猜测的当儿,那个女人突然从山头上消失了。郑天天揉了揉眼睛,确实不是眼花,而是那女人不见了。山头很平,仗着草,像一个男子的平头,就是一只小猴子,也能看得见。一个人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这可能是她平生第一次碰到“见鬼”的事了。

19

刘从和从南后街的“良工”打铁铺里出来,脸色凝重。回家之后,他在灯下细细端详新制的匕首。这是他花重金让师傅锻造的利器,小得很,长约一寸,通体银白,唯有尖端乌黑。他取了一只老鼠,一刀捅进去,老鼠抽搐着,片刻便四脚蹬天。这刀尖,不愧是用剧毒反复淬炼过的,有了死亡的颜色。

他自小习文,儒家经典,不但精通,而且深谙其味,但是可以说在武艺方面,是一无所长。现在他藏着这把小小的利器,跟着流民加入蔡厝仔的队伍。蔡厝仔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海贼,谁家的孩子夜里啼哭,便用“再哭,蔡厝仔就来了”来吓唬。他横行福建沿海,北至江浙,南到广东,都有他的踪迹,部众上万人,战船数百艘,连官兵都不放在眼里,可以说是当时最大的海贼。

刘从和加入海贼之后,因识文断字,人又机敏,不久便被任命为小头目,便有了接近蔡厝仔的机会。正逢着蔡厝仔寿辰,酒席期间,刘从和主动要求侍立于蔡厝仔左右,获得批准。

酒席设在蔡厝仔的主战船上,觥筹交错,欢声雷动,海上弥漫着狂欢的气氛。麾下群盗过来一一祝寿敬酒,蔡厝仔的身躯摇晃着,连酒杯都差点擎不住。刘从和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又有海盗头目过来敬酒时,踩在螺壳之上,差点摔倒,幸而被其他海盗扶住,酒杯掉落船上,来回打转。众人手忙脚乱,叫声连连,场面一度混乱。刘从和异常冷静,并不理会他人如何,只是紧紧盯着蔡厝仔,手叉腰间,一种蓄势待发的凝重。

蔡厝仔在半醉之中,显然感知到某种气息,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刘从和。两人眼神一对,蔡厝仔一下子读到一股杀意。刘从和自始至终与众不同的冷静,早已经被他觉察,他醉意蒙眬的样子,更多的是一种试探,眼神里已经藏不下阴谋了。蔡厝仔大喝一声,指着刘从和道:“将此人拿下!”左右摔掉酒杯,将来不及动手的刘从和制服,五花大绑,又从他怀里搜出匕首。

蔡厝仔把匕首从鲨鱼皮鞘里抽出来,再插进去,如此反复,想来刘从和也如此演练多次。匕首的尖端,是森然的暗黑,他放在鼻子上一闻,一股腐肉的气味,便晓得是剧毒所浸。什么样的仇什么样的恨,费这么恶毒的精心。

“为何要蓄意行刺我?”蔡厝仔怒气冲冲审问。

“既然落到你手里,不要啰嗦,赐我一个干净利落的死!”刘从和因绝望而不想多说。

“你要干净利落的死,那容易,你说为何要行刺!”

“你杀人越货,人人得而诛之,想杀你的人多了去了!”

“想杀我的人多,但没有一个敢动手的,你是吃了豹子胆了吗?”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唯有以死相报。去年五月,我父亲从安南经商还乡,带着银子细软,一日之后便可以一家团聚。在海坛口商船被你劫住,走投无路,我父不忍心一辈子的心血被盗,凿船自沉,他与同船者也葬身鱼腹,只有一个水手逃命。我母得知噩耗,一病不起,两个月后也走了,你说我是该忍辱负重,还是来杀你!”

蔡厝仔听罢,紧皱眉头,踱步左右走动。众盗贼严阵以待,只待贼首一声令下,将他剁成肉泥,或用酷刑将他折磨,残忍取乐,以壮寿辰。蔡厝仔突然停下,道:“去年五月,我在外海与倭寇争夺地盘,抢劫你父亲商船的,应该是齐思颜,他是仅次于蔡家军的另一帮派。其时他在海坛沿岸活动,劫持过往商船,时刻不差。”

蔡厝仔说完,便令左右给刘从和松绑。左右不解,但也只好给他解了绳子。其他海盗已经举起了刀剑。刘从和一旦逃脱,刀剑便落下伺候。蔡厝仔喝退众刀剑手,扶起刘从和,高声叫道:“我平生杀人无数,想杀我的人也不胜数,只有你能将生死置之度外,真是壮士,令我钦佩!”当下赠送金帛,叫人护送刘从和回去陆地……

李云淡合上一本题为《渔野杂事》的古书,当时的情景被他讲得历历在目。

“好像跟沉船也没啥关系。”练丹青道。

“跟沉船宝物是没啥直接关系,跟咱们倒是有一定关系。”

“什么关系?”

“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海盗,也钦佩侠肝义胆的壮士,可见盗亦有道!”

“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听不出来吗,你是让发财迷了心窍了?”

“我倒觉得你现在是神神道道,读书也能让人痴了傻了!”

“我绕了一大圈,其实只想和你说四个字:盗亦有道。”李云淡似有心事,“特别是,如果你还想做一个被孩子认可的父亲的话。”

练丹青一听说孩子,眼睛都亮了,问道:“你见到孩子啦?”

李云淡叹一口气,道:“我现在最挂心的,倒不是你能不能捞到宝贝,而是孩子会不会认你。”

李云淡最近越来越觉得,自己手里的五万块钱,是烫手山芋。不明白为什么,反正是直觉。他揣了这笔钱去找赵芳,行不行都得扔她那儿去。赵芳既缺钱,又怕这钱。为什么,当年练丹青偷名画被捕,附带民事赔偿,执行法官到家,把眼见的钱都拿走,导致她一贫如洗,悲愤交加,连孩子上学注册的钱都得开口找人借,完了还要被人说夫盗妇随。这一口怨气,一辈子也化不开。李云淡把钱放在桌子上,道:“赵芳,你别那么固执,这钱既然是我手上交过来的,就是我担保,干净的钱。你也别让孩子在国外憋屈。这是给孩子的钱,孩子也没说不要的。”这一回李云淡是动了真功夫,赵芳拗不过,道:“元元也长大了,我让孩子拿主意。”李云淡道:“要得,我就要跟孩子说道说道,亲生骨肉的,什么怨什么恨不能跨过去的。”

恰好时间合适,跟元元通了电话。李云淡谈了练丹青的诚意,希望元元能原谅父亲,重归于好,这笔钱呢,是练丹青因愧疚的补偿,想尽一点为父的责任。元元问练丹青现在在做什么,李云淡说他在倒腾古董。元元说话的口气很像赵芳,“只要还是干这一行,就少不了坑蒙拐骗,保不齐什么时候还得栽。他要是能干一份老老实实干干净净的活儿,改邪归正了,做人敞亮了,我倒是可以考虑见一下。”李云淡道:“行,你有这个意思,我就转达。钱你先收着,用不用也搁这边,我不想保管了。”

练丹青像小朋友听故事一样,竖起耳朵,一个字都不漏掉。见李云淡停下来,问道:“这就完了。”李云淡道:“你还想干啥,我帮你到这一步了,剩下的看你自己了。”练丹青咬牙道:“行,干完这一桩,我就金盆洗手,哼,说不准可以到国外看我女儿!”

郑天天装作寻找风景,走到阿兰消失的山头。她惊奇地发现有个铁盖的洞口,往里瞧,有个铁条梯子盘旋而下,下面便是黑不见底。她想起来了,钟细兵说过岛上有个工事,她当时没在意,觉得工事与盗宝不会有什么联系,没太在意。现在看来,工事下面,肯定有秘密,否则阿兰不会鬼鬼祟祟地下去。

她潜伏在不远处。没过多久,阿兰就出来了,手上提着一个袋子。大概是也怕别人发现,她睃巡四周,迅速往山下走。郑天天确定洞里无人,悄悄掀开铁盖子往下爬,到了底部,光线突然暗了下来,甚至漆黑一片,难以前行。谨慎起见,她中止了这次行动。但她肯定,这与盗捞物品有关。

第二次进洞之前,她做了准备,带了手电筒照明。小时候,她住在福州上下杭的巷子里,与小伙伴有过捉迷藏的经验。她特别喜欢躲在暗处,窥视着来寻找的小伙伴,或者她到角落揪出小伙伴的那一瞬间的快感。黑暗,代表着秘密,她喜欢有秘密的所在。下了旋转梯,也就是工事的正中间,一片漆黑。她用手电筒照着四周,是曲折的廊道,风洞传来了怪叫声,像人声又不像人声。她皮肤上起了鸡皮疙瘩。她突然想到,也许物证就在这中间。蹑手蹑脚前行,偶尔会被冲出的蝙蝠吓一跳。走到边上的时候,突然有了亮光,是从山腰照进来的。原来接近山体的边缘,一件件房屋被圆形外廊连起来,有的房间有瞭望口,可以看到海面。房间里黑乎乎的,有的没上锁,里面有鸟兽住过的痕迹,有的房间还有腐烂的地瓜,弥漫着臭味儿。有个房间被锁住,这让郑天天兴奋,秘密肯定在被锁住的房间里。虽然一时没有办法弄开房间,但是她已经很兴奋了。房间外有脚印,显然有人来过。如果证据就在这房间里面,只要撬开,就可以通知专案组进行抓捕行动了。很显然,砸开被锁住的房间,进行检查,并不是一个很简单的工作,而且会惊动盗捞者。发现这个房间,就意味着找到了准物证。

她极小心地往回走,一是谨防有人进来被发现,像小偷一样听声辨物。二是怕留下痕迹。当她走出工事的时候,她松了一口气。潜伏的任务应该算是完成了,也不辜负高副厅长的信任。只有钟细兵那不信任的眼神,此时成为一个自己的动力。想一想,如果钟细兵过来做侦查工作,会怎么样?一个大男人晃来晃去,会不会把盗捞团队给吓走了?想到此处,她不由想到作为女性的身份的妙处。

连日来的水下劳作,老欧终于撑不住了。沉船的推进挖掘是个苦力活。在幸运挖掘到第一个口子并捞到第一批“饺子”后,其后的工作必须从这个口子推进。池木乡得到练丹青的指令:继续掘进。在水底下挖开船板,要费很大的力气。这可够让老欧父子俩喝一壶的。池木乡的建议是,一直掘进,里面不但有银子,还有元青花瓷,那是他们真正想要的东西。根据练丹青那里传来的消息,银子也有价值,能挖到的都捞上来,储存起来,寻找脱手机会。但是具体价值几何,会不会让几个人发横财,还是个谜。所以,重点还是继续推进,把陈秋生的细软挖出来,包括御赐元青花瓷,那才是“大鱼”。这样一点点进展,也不知道哪天是个头。

今天浪大,老欧下水后,可能潜水服太薄,到了十五六米,体温流失严重,但还是坚持打捞作业。不多久,池木乡在船上见到远处有一艘渔政船只朝自己开来,怕出意外,便拽了输气管,示意赶紧上来。老欧上船之后,一阵眩晕,直接伏在船上。等扶回家后,昏沉沉地,回想起在水中受冷,又休息不好,可能是感冒了。

老欧一回来就躺在床上,从来没有这么疲惫过。身体像是被恶魔入侵过,百般难受但说不出来。他让船仔去煎姜汤。以往头疼脑热,风邪入侵,姜汤下去,逼一身汗出来,寒气尽退,是极有效果的。船仔端了姜汤,让老欧喝下去,给他盖上被子,去蒸一身汗出来。

恰在此时,听见院子里有人喊自己名字。船仔心中一凛,一看是郑天天。船仔愣住了,他有跟郑天天交代过,别来院子里找他。船仔慌忙看四周,还好院子里没人,否则他要被池木乡教训一顿了。

郑天天晓得船仔眼里的惊慌,道:“我怕其他地方找不着你,我是要跟你道个别,明天我就要回去了。”

船仔一副惶惑:“这么快!”

正在此时,手机响了,郑天天一看,是高副厅长打来的,怕被船仔听出端倪,她跟船仔示意一下,便到另一头靠着墙角接听,确定船仔听不到。

高副厅长道:“你方便说话吗?”

“简单说?”

“可以收网了吗?”

“侦查工作基本完毕,我在做最后的收尾,等我回来,就可以布置收网方案!”

“一言为定,等待凯旋!”

就在郑天天接手机的间隙,船仔突然走进房内,手执一串贝壳项链出来。船仔道:“我刚才看到你手里的手机,就是少林想要买的那一款,他想送给他女朋友,却丢在我这里,我想你回去后,帮我代还给他,他住在城郊的后岗村。”

“你一直都记挂着少林?”

“我怕他出事。”

郑天天接过贝壳项链。每一颗贝壳都很精致,想来是少林一个个从沙滩精挑细选的。如果这是一场能实现的爱情,也是能留下一个极美的传说。

“我跟你说,以我的直觉,少林很有可能不在了。”郑天天小声道。

这个直觉与船仔的预感相呼应。

“发生了什么?”船仔睁大眼睛。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告诉你,如果你在这里待下去,也会跟少林一样的下场。”郑天天严肃道,“所以,你要尽快离开这里。”

船仔被说得一愣一愣的,他心中的事太多,无法做出判断。

“你先去找找少林。”船仔央求道。

“我会去的。”

“如果有消息,能告诉我吗?”

“我会去你自己的家,古湖岛上找你。所以,你要尽快回到古湖。”

“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早上,有船就走,我们后会有期!”

郑天天环顾了四周,匆匆。她这次来的目的,第一是想侦查下盗捞集团的人数,二是劝船仔回家,省得被现场抓获!

船仔回屋后,心头五味杂陈。他何尝不想回家呢,可是如今这个情境,真是欲罢不能。他轻轻叫了声“爹”,他爹还在沉睡。好不容易睡着,船仔不忍叫醒,他静静等待父亲醒来。

次日一早,郑天天跟何伊姆道别,走向岛上的简易码头。岛上人越来越少,并没有固定时间的班船,但是你在码头上等,总是会碰得到。人凑齐了,有些船就可以走了。另外如果你出的钱多,有些渔船也可以变成你的渡船。

郑天天站在码头上,恋恋不舍地回望岛上。只有几天,她留下了念想。心里想,回去汇报方案时,如何把船仔作为特例规避,做一个潜在的线人。

稍一恍惚,看见码头上一只船朝自己招手,船上居然是阿兰。阿兰热情道:“上来上来,我正要上城一趟!”

郑天天虽然有一点点吃惊,但看见船上就阿兰一人,便打消了疑虑,心想阿兰也许去添置菜品了。郑天天道:“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走?”阿兰道:“不是知道,是碰见,是缘分。”阿兰接过郑天天的箱子。郑天天跳上船只,船只在浪中颠簸,差点摔倒。阿兰叫道:“抓紧了,我要开船了。”

船只开动,郑天天记得正是船仔出海的那只船,马力很大,像一头蛮牛在海上犁出白色的浪花。顷刻间,郑天天发现船只并非向对岸开去,而是绕岛向东航行。

“走错了吧?”

“没错,我还要接一个人!”

船只靠近东岸,慢慢驶入一个小澳口。池木乡从岩石后窜出来,跳到船上。这是郑天天第一次与池木乡见面。她一眼就能感觉到,这气质,应该是盗捞团伙的首领。

池木乡没有客气,掏出一把刀抵住郑天天的腰部,叫道:“老实点!”

郑天天瞬间明白了,这是一个坑。但是她还是不明白,自己哪一个环节出错了。

只隔一日,老欧就变了一个样子,身体肿胀起来。身体疼痛,特别是四肢和关节,疼得厉害。头更晕,也头痛,咳嗽。他已经晓得,自己得了水鬼病,当地风俗认为,这种病是被水鬼给缠身了,除了求神拜佛,是没治的,只能自生自灭。那些症状轻的,会自我恢复,便被认为驱鬼成功。

昨日老欧醒来时,已经感觉不妙。虽然出了一身汗,但身体更难受。他懂得这次的病不同寻常。他能想得到的,是跟自己在海底挖出的骷髅头有关,自己得罪了百年的深海水鬼,万劫不复。他想到的是死。当船仔问他能不能回去时,老欧绝望道:“现在是我最想回去的时候,因为我怕死在外头。”对于老一辈的人来说,客死他乡,魂魄不归,这是比死本身更糟糕的事。

船仔心中悲愤,他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落到这一地步。他向池木乡提出,自己要带父亲回去养病。池木乡根本不考虑他的请求,道:“把宝贝捞出来,你们要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一点不拦着。”他的意思就是,宝贝没捞出来,就是死也不能走。

对船仔而言,自己想溜走,倒是容易。但是现在父亲躺在床上,无法把握。

“要不然带我父亲去治病。”船仔退而求其次。

“这是水鬼病,生死有命,治不好的。”池木乡道,“你要是听话,我倒是可以弄点镇痛药给他。”

“我爹病得这么厉害,我哪有心思潜水捞宝。”船仔气鼓鼓道。

“捞到宝贝,是你们回家的唯一希望。”池木乡警告道,“其他的想法,你都是自寻死路!”

老欧虽然浑身疼痛,但脑子还是清醒。他对池木乡道:“船仔是小孩,不懂事。”招呼船仔过来,道:“你别管我,你听老板的,记住,一定要活着回去。”

池木乡得意地看着船仔。在他眼里,船仔是一头倔强的牛,而老欧就是系住的那根绳子。

船仔无奈地点了点头。

老欧又让船仔低下头,扶着船仔的耳朵道:“如果我死了,一定要把我弄回家,埋到龟屿上,你娘的魂在那里。”

郑天天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暗黑。渐渐地,适应了黯淡的光。她的手被绑住,系在墙角柱子上。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非常神奇,没有害怕,只有好奇。她慢慢睁开眼睛,一切是陌生的,好像自己是刚刚出生的婴儿。接着她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被绑起来。房间里空荡荡的,散落着灰尘、蝙蝠屎、风干的不明状物,鼻子里的空气阴湿。

记忆逐渐恢复。她在船上,被池木乡拿着刀胁迫着走上岸来。她转头问阿兰怎么回事,阿兰道:“你别装蒜了,你要干什么自己清楚。”池木乡恶狠狠道:“你要是不老实,我就直接让你去喂鱼!”

此刻岛上没什么人影,三个人往山上走。郑天天感觉没有反抗的余地,但是也发现自己处境危险。她爬一个小坡时,她装作脚下不稳,一个趔趄滚了下去,起身的时候,她把牛仔裤后袋的手机丢在草丛中。手机放在身边,是一个定时炸弹,必须趁他们不备的时候脱身;而将手机遗落在路边,她相信是一个重要的线索。

果不其然,到了山头的洞口,池木乡逼着郑天天下去。郑天天感觉到危险逼近,第一次下到洞里,她就感觉是远离尘世的地方,或者说,是个地狱。她相信,在进入洞口之前,是最后的机会。

毕竟是警察,她鼓起最后的勇气,趁着池木乡一放松,瞅准机会突然往山下跑,一边大声呼喊。她相信,如果能跑到村里,或者碰见路人,那是唯一获救的机会。但是她低估了池木乡,池木乡一个虎跃,将她扑倒,一掌劈在后脖颈,把她打晕了。

现在,她确信自己是在地下工事的房间里。显然,池木乡并没有杀害自己,而是囚禁在此处。或许,自己对他还有用处。

现在她有时间来思考:自己到底是哪个环节暴露了?暴露了怎样的信息?

她回忆与船仔的接触,第一天与船仔的接触,就有人跟踪,但是自己演戏演得很好,没有暴露行踪呀。何伊姆那里,也不能,何伊姆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而自己晚上打手机汇报,也是非常清楚无人的环境。突然她的灵光一闪:阿兰知道踩好时间来接自己,准确知道自己离开的时间,而知道自己离开的,只有船仔。难道是船仔出卖了自己?郑天天一阵心痛。她扪心自问:难道自己又一次掉进了坑里?

在短暂的心痛之后,她冷静下来。确实,自己套路船仔,为什么船仔不能套路自己呢?船仔发现自己是侦查员,肯定也是伤透心的。她想起船仔在水下给自己换气,那种体验让她百感交集。她从上一段情感中走出来之后,觉得跟男人亲密接触都是恶心的、反胃的,她感觉自己以后再也不会接触男人了。但是船仔的这一举动,治好了她的心病——她发现自己对男人不再有天然的恶心。

幽闭、黑暗以及纠结笼罩着。她现在呈冥想状态,寻找脱身之策。

目前,她只有一个推理是准确的:她离岛的时间是船仔透露出去的。她万万没想到的,她的身份是自己泄露出去的。

她跟船仔告别的时候,高副厅长来电,她当时满脑子想着避开船仔,退到院子东头墙角。按照思维习惯,她认为东院屋里是没有人的,因为如果有人,随着她招呼船仔,人肯定已经出来了。但是她没有想到,阿兰在屋子里。阿兰听见了她的叫唤,反而缩回屋里,探听动静。郑天天过来接电话,正中了她的意,所说的全都落在她耳朵里。

阿兰听了大概,已经明白郑天天非等闲之辈,心中怦怦乱跳。她不敢轻举妄动,马上告诉池木乡。池木乡一听,就要趁着夜里去把郑天天给办了。阿兰谨慎,劝他不可蛮干,要是被人惊觉,迟早会招来警察,不如伺机而动。当下把船仔叫来,问郑天天过来探听什么。船仔说了实话,说郑天天明早要走,过来告别而已。阿兰设下一计,用船把郑天天骗过来,又觉得池木乡过于暴露,便要自己去。池木乡说,自己不想让女人上船,晦气。阿兰叫骂起来,郑天天不是女人吗?我不去,她会上钩吗?满脑子迷信思想,还想赚大钱!这一番话把池木乡说服了,同意让阿兰当诱饵。

关于如何处置郑天天,阿兰也和池木乡有了争执。池木乡想在海上把郑天天做掉,沉尸海底,干净利落。但是阿兰对此有不同意见,首先,她坚持她的原则,谋财不害命,尽量不杀生,她不喜欢池木乡沾满鲜血的手晚上抱着她,她会做噩梦;其次,干掉郑天天,她也成了帮凶,她可不想。

那天,她偷听郑天天的手机对话,也只听了个大概,猜得出她是有任务的,其他一概未知。她想从郑天天嘴里得知更多消息。

他们把郑天天藏到山间工事里之后,才想起去搜查郑天天的手机,却找不到了。

既然猜出郑天天是卧底,阿兰认为此地危险,想要离开草屿岛。但池木乡不同意。池木乡觉得草屿岛最安全,一草一木一石头自己都熟悉,就是草屿岛的王,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怕。加上有泊在隐秘澳口的“土大飞”,任何快艇都追不上,他觉得没有比草屿岛更安全的了。最多晚上不睡屋里,换个地儿睡。而且,现在水底古船的挖掘,离成功只差一步了。阿兰见过胆大的,没见过胆子这么大的,没把警察放在眼里。她不知道,这是海岛人的性格,总有一种山高皇帝远的心理。

池木乡到县城带回一些止痛药。老欧服下,倒是舒服了些,但是下海是不可能了。现在池木乡手下,只剩下船仔这一杆枪了。池木乡决定带着这杆枪干到底。他叫船仔一起上船,船仔像头哑巴的驴,身子不动,嘴巴也不动,还臭着脸。不用说,他舍不得把爹丢在病床上,还去干自己不愿意干的事。

池木乡走到老欧病床前,叫道:“船仔不听话,这事该怎么了?”池木乡声音倒是平静,但是老欧能看到他眼里的杀意。老欧愧疚道:“怪我拖了后腿,你叫船仔过来!”

船仔缓缓地走过来,他心神不安。父亲倒下了,一切需要由他做决定,但是他还没有这个能力。心中只有一个字:乱!但在心乱如麻中,他有一点清醒:倔强。不能再盲从池木乡了,否则他会榨干你的意志,成为听从他的虫子,直至为他彻底卖命。

老欧招手,船仔的耳朵凑近床边,道:“你听我说,替我去桃花坞上的墓前,念《地藏经》,这修炼百年的鬼太厉害,看他是否饶得过我,生死就交由他的。念完,你放下心,该跟老板干活就去干活。”

老欧对自己的病一直有预感,认为是挖出百年骷髅头导致。他按照习俗,把骷髅头葬在岛上的桃花坞,希望鬼能满意安息。现在自己身染重病,都是怨气惹的祸。

船仔看见老欧的身体,如充气般膨胀,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样子。老欧说是被水鬼附身,他也只能信其有了。

到了桃花坞,老欧亲自厚葬骷髅头之处,船仔学着父亲以前的样子念叨一番,又念经超度,讨好百年老鬼。念了数遍,不晓得老魂灵有没有听着,又想起,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池木乡。是他的欲望催生了沉船古墓的破坏,却让父亲遭了罪,还要逼迫自己下海,忍不住念念叨叨池木乡的罪过。

想起从前,自己送父亲出海,总会不自觉地想,要是父亲不回来了,自己孤零零一人怎么办。难免有一种顾影自怜的感觉。现在这种感觉涌上心头,好像抓住一根稻草来寻求出路,不自觉又想起郑天天。郑天天跟自己虽然只有几面之缘,但感觉已经是家人,对目前的困境,应该比自己有主意吧。可惜她回去了。

船仔不知不觉中下山,去了她常画画的海边,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海浪声中,他似乎听到了一丝召唤。这召唤似乎来自海的深处,在脑海萦绕,挥之不去。他突然间想起父亲还在病床上,自己能清晰感受到他痛苦的呻吟。他飞奔回去,他看到父亲躺在床上,手紧紧地抓住床板,叫唤已然没有回应。他用手试探了一下鼻息,发现父亲的鼻尖冰凉。那是死亡的温度。他手脚一下子瘫软了,叫了起来。池木乡和阿兰听见喊声,跑了过来,叫道:“啊,前面还好好的。”

在池木乡和阿兰的惊奇中,船仔面对的是父亲的死亡,一个死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船仔像天塌了一样,脑海一片茫然。

20

老欧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

船仔不愿相信这个事实。他想起老欧之前说的话:孩子,也许是你妈想要我去了。

人死不能复生。池木乡想尽快海葬,重新开工。船仔想起老欧生前的遗愿,是要安葬在龟屿的。池木乡着急,恶狠狠道:“你爹生在海上,死在海上,活着吃鱼,死后给鱼吃,天经地义的,哪有那么多讲究!”池木乡看准他只是个十八岁的孩子,感觉能吃定他。船仔咬着嘴唇,眼泪一滴一滴地下来,这是他最脆弱的时候,也是最坚强的时候。他现在要把悲剧细细咀嚼,找到源头。阿兰晓得船仔的脾气,池木乡硬来是成不了事的。她斥责池木乡道:“你好好说话,把孩子吓坏了,怎么干活。”

在阿兰的周旋下,船仔与池木乡达成协议:池木乡把老欧弄到龟屿埋了,船仔帮助池木乡完成剩下的打捞任务。

池木乡倒也利落,在村里强行买了一个老人的一口棺材,把老欧放进去,省了各种仪式,直接开往龟屿,给阎王爷一个交代。老欧病后身体一天天膨胀,棺材差点都装不下,强行摁进去,看得船仔悲恸欲绝。

船载着棺材在大海中航行,分外孤独,仿佛整个海面是一个坟场,而一个孤零零的灵魂游走其中。

他没有回家,船直接开到龟屿上岸。要抬一口棺材上去,十分吃力。真巧,那阿豪在潜水捕鱼,从水里冒了出来。他看见池木乡和船仔在船上搬一口棺材,叫道:“船仔,是海上捞的什么宝贝吗?”

池木乡盯着船仔,船仔抿着嘴,道:“是我爹!”

阿豪相当狐疑。他帮助两人,把棺材抬上龟屿。三人草草挖了坑,把棺材埋了进去。就这样,船仔看着父亲完全与世隔绝,最终将与黄土融为一体,一阵悲伤涌来,他跪下来道:“爹,你们都走了,我该怎么办!”海浪拍打地底下的岩石。这里曾经是他最快乐的地方,现在也是他最悲伤的地方。

池木乡瓮声瓮气道:“你爹的愿望也实现了,咱们去干该干的。”

阿豪送船仔上船的时候,小声道:“水鬼病不会这么快死人的,你得小心点。”

一阵轰鸣声之后,阿豪目送船只远去。

老欧生前最后一次探船,已经在海底沉船的内部打开一个通道,可以自如进出,下一步只要在水底用探照灯仔细巡查,就可以找到需要的宝贝。池木乡认为,这是老欧最后的礼物。

在埋葬了老欧的次日,夜里潮水退去时分,正是探海的好时机。借着淡淡的下弦月,池木乡和船仔出海。船仔一声不吭,他的脑子有点乱。父亲的离去让他猝不及防,草草处理完后事的放松又让他心里空落落的。自己的世界里好像一座沉重的山坍塌了,空虚而迷茫,而自己轻如一片羽毛,又不知要飘向何方。夜色让海变得浩大而沉重,像一个空荡荡的地狱,这不影响池木乡将船准确地开到下水的位置,分毫不差。

池木乡警告道:“船仔,你要记住,我当初就是在这块海域上救下你们两条命,你得在这个地儿把债给还了!”

船仔穿上潜水服,有点迷茫。以往都是和老欧一起下水,老欧也会吩咐一句,跟紧了。潜水是一件危险的事,看得见伙伴是很重要的。现在没有人交代这一句,他有点空虚,也不适,甚至忘了下水去干什么。池木乡一脚把他踢下去,道:“别迷迷瞪瞪的,今儿要顺着船里的通道找,把瓷器都捞出来。”船仔适应了一下水温,打开额前的探照灯,慢慢潜下去。周围的风声、海浪声消失了,他进入一个宁静的世界,那是自己的世界。灯光下,两三只鱿鱼被吸引,一跳一跳地游来。没有对人的恐惧,也没有敌意,欢欣雀跃地追逐着光而来。他盯着鱿鱼,伸出手去迎接,当他触摸了柔软的触须,脑子里像被闪电炸开,醍醐灌顶。

每个人会在不同的环境下开悟,对船仔来说,静静的海底,就是他的涅槃圣地。

他突然领悟到,他被救的时候,也是他陷入牢笼的时候。现在自己从这个地方挣脱,谁也不欠。

他把空气面罩一脱,拔掉空气管,突然觉得浑身轻松,似乎卸掉了千斤重担。他在水中潜泳许久,从远远的地方冒出来,茫茫海面,浪不算大,有了温柔的托力。池木乡的船只正在远处,孑然等待船仔从海底传来的讯息。船仔躺在海面上,将皮囊托付于丝绸一般的海水。他想,如果自己漂不到岸上,这条命就算是还给池木乡了。

钟细兵内心承认,总有一种和郑天天较劲的感觉。尽管理智上他觉得自己怎么可能跟一个女子计较,但是他分明感觉到,自己的每一个行动,都与这种情绪有关。比如说,他想在练丹青这边先收网。事后看来,这是一记险招。深究自己的内心,没有其他的理由,就是想比郑天天先行一步。

当然,他也并非无谋之辈,他觉得要从李云淡这边入手。他熟悉这个小城市里各行各业的心理,你要抓住他们的关键软肋,比如说李云淡这里,他有一间赖以生存的诊所,上有老下有小,他是一个容易被说动的人。

钟细兵和警员小吴一块儿进去,这会儿没有病人,李云淡正戴着老花镜在看书。李云淡认得小吴,先前以为是来看病,但看到两个人同时进来,虽然是便衣,但已经感觉不对,微笑瞬间变凝固了。

“找个安静的地方了解点情况。”钟细兵一看李云淡的脸色,就能感觉到有故事。

李云淡看了一眼外面,空无一人,把两人带进二楼的会客室。李云淡想要泡茶,被钟细兵制止了。

“你们需要了解什么情况?”李云淡惶惑问道。

“我们既然登门了,就说明情况都了解了,还用我们提问吗?”钟细兵眼睛一瞪,意味深长道。

李云淡迟疑了片刻,狠下心道:“我承认,我有错,这都是病人自己要求的,真的是推不掉。”

“别云里雾里的,从头到尾一点一点说,我们都记录在案。”钟细兵口气缓和一点道。

李云淡有一门绝技,通过把脉,能够分辨孕妇怀的是男是女,而且,只要一怀上,他就能判断出来,比B超检测更早更准,因此在民间小有名气。这自然是违反政策的,虽然需求甚多,李云淡一直是采取拒绝态度的,但是禁不住某些病人的要求,比如说有的生了一大串女儿,就想要一个儿子传宗接代,求你求得涕泪交流,或者有的带着亲戚,你也不能不讲点人情,几年下来,还是看了一些。这些人虽然都说自己绝不透露口风的,但世上确实没有不透风的墙。李云淡想到,自己最大的错误就是这个了,警察既然登门了,只好如实交代。

钟细兵点了点头,示意小江记录在案,“还有呢?”

李云淡双手一摊,一副清清白白的样子,“真的没有啦,警官,我做人行医一向是本分的,这个你问左邻右舍都晓得。”

钟细兵双眼一瞪,“你这诊所是不是不想开了!”

李云淡吓得身子一缩,“千万别这样,这是我养家糊口的事,怎么能乱开玩笑呢,要不您提示一些!”

“你不老实。我不跟你啰嗦,练丹青,你不会不认识吧!”

李云淡一听,倒是松了口气,“哎哟,练丹青,我倒是没想到这一辙,为什么呢,他可能有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但是不关我的事,我没参与呀。”

“你没有参与,那你怎么知道?”

“我是个考古爱好者,他拿些东西过来,我会帮助鉴定,这是我的兴趣之一,我没想过这跟犯错误能挂起钩来。”

钟细兵把桌子闷声一拍,“别油嘴滑舌,你的这些行为,都是帮凶的行为。你最好一五一十,从头交代。”

李云淡叹道:“我早就叫他悬崖勒马了,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做好最后一单就金盆洗手,没想到还是逃不了如来佛的手掌心呀!”

事已至此,想来警方已经全盘掌握,现在是收网时分。抗拒是没什么用了,他顺水推舟,将关于练丹青这次行动和盘托出。案情已经一目了然。现在必须控制练丹青,则可以对盗捞团伙进行围捕,否则一旦消息泄露,盗捞集团势必逃散。

“现在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钟细兵低声说出了真实目的,让李云淡把练丹青引诱过来,请君入瓮。

李云淡沉默了,对一个相当为难的决定。

见李云淡迟迟不决,钟细兵道:“干还是不干?不干的话我立即申请逮捕你。”

李云淡站起来,川字纹紧缩,又在瞬间打开,“配合警察工作理所当然,但我真是有一个心结。这件事只要另一个人同意这样做,我就能这样做,就是他女儿。”

李云淡便把练丹青与妻女的关系说了一遍。钟细兵听到他女儿因练丹青入狱,在学校受到侮辱而得了抑郁症,颇为动容。这让他想起自己的儿子,从幼儿园开始,就在学校里吹嘘自己的警察老爹,今天又抓了一个坏人,明天又破了什么案子,有谱的没谱的,都能说出来,总能引来几个同学的艳羡。钟细兵虽然嘴上批评孩子,以后不要在班上乱吹嘘了,但心里还是高兴。儿子以父亲的职业为荣,这是人生一件幸福的事呀。相比之下,练丹青女儿的遭遇令人唏嘘。

小吴插嘴道:“这不妥吧,万一他女儿把消息泄露给练丹青,岂不是乱了我们的计划?”

李云淡道:“这你倒不用担心,他女儿至今不肯与练丹青说一句话,如果说了,练丹青就是坐牢也高兴。”

钟细兵想了想,道:“小吴,你说得也有道理,但是道理之上还有更深的道理。我们逮捕一个人服法,服法并非本意,而是要让他有忏悔之心。如果他女儿对他有这么意味深长的意义,不妨试一试。”

小吴道:“这么文绉绉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总觉得不适应,您是不是被李云淡医生给感染了?”

钟细兵皱眉道:“你什么意思?我没文化?”

小吴急忙辩解道:“那倒不是,你说话不带两个脏字,我都不适应。”

钟细兵自信道:“这叫粗中有细,你要跟我学着点。张飞还粗中有细呢,人家连字都不认识,我可是从大学毕业的。”

李云淡对着钟细兵竖起大拇指道:“你这个我服,从某个角度来说,办案就是讲道理,讲感情,练丹青心里有怨念,有执念,要是能让他真正心服口服,才能结束他几进宫的命运。”

钟细兵斜了他一眼,道:“你还教我怎么办案?别给你点阳光你就灿烂。你说,办案就是讲道理讲感情,我这个老警察,会理解,小吴这么年轻的,真理解吗,保不齐他真的谈情说爱去,岂不是带了歪风。”

小吴埋怨道:“钟副,我也没那么呆板,他的意思我也能理解七八分的。”

钟细兵道:“别啰嗦了,马上联系。”

练丹青到国风堂的时候,郑国风刚收了一块田黄,正在兴头上,浑身上下透着兴奋,他爽朗笑道:“我最近财运大好!怎么,你是给我送财来了?”

练丹青尬笑道:“托您吉言,发财应该不远了,正要跟您汇报情况。”

练丹青和外界的联系,都在楼下小卖部的电话里。而且这个电话号码,也只有少数至交知悉。郑天天送他手机,他从来没有打过一个,觉得不安全。他和池木乡也极少见面,两人约定,如果有一方被捕,也不会把对方招供出来。池木乡在电话里,说了最近老欧病倒了,船仔无心打捞,进展不力。练丹青让他不要着急,好事多磨,有点挫折是正常的。他关心的是安全问题,问草屿岛有什么风声。池木乡说这你放心,有可疑人员,我自然会警惕。练丹青还是不放心,道,最近岛上有外人吗?池木乡说,有个女游客,没什么事。练丹青紧张起来,你倒要搞清楚了,是不是公安的眼线。池木乡哈哈笑道,你太紧张了,你想到的我都想到,赶巧不巧,那女游客跟我们的船仔好上,趁黑在沙滩上亲热,你说要是公安,能这么干吗?你经常说我粗莽,倒是说说,这道理对不对,是吧,咱们也不能见风就是雨,影响咱们的活儿。练丹青道,这道理可以,有进步,但是警惕还是有必要的。池木乡道,就是呀,跟着你文化人做事,我越来越心细了,本来想骂船仔一顿,咱们干这种重要的事,你还玩上女人,但是想想呢,也不对,年轻人你要是惹急了,他不干活,我也拿他没法子,想想他玩他的,只要能把活儿干好,我不招惹他。练丹青对池木乡的表现大加赞赏,鼓励他做好船仔的思想工作,完成最后一击。又吩咐道:“我们是求财,不要人命,你什么事都得悠着点。”他知道池木乡手段凶狠,上次是少林负气走了,只剩两个“水鬼”了,练丹青直觉很可疑。他们是在求财,可不想惹上人命,时时刻刻都得劝他别意气用事。

郑国风听了,道:“还是要加快速度,我听说公安局的行动,还在紧锣密鼓,你们这是顶风作案,如果不迅速,有可能撞上枪口,国外的买家也在问情况了。”练丹青道:“我心里更急,但我也不能让他着急呀,对了,明代的银锭,大批量的收不收?”郑国风道:“这个下一步再说,目前在这个风口上,只要市场上一出手,便晓得是海底的东西,警方顺藤摸瓜,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正事谈完,两人喝着茶,话题转移到郑天天上。练丹青道:“郑天天最近怎么不见了?”郑国风道:“打过她手机,说她正在度假,沙滩上晒太阳呢,叫我别打扰她。”练丹青嘿嘿笑道:“她这么聪明,说度假,很有可能在执行任务。”郑国风道:“谁知道呢,反正是中学开始,就不讲实话了。我说你一个人度什么假,给我找个男朋友回来,再孝顺一点的话,直接生个孩子回来。她还说,这事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发生了呢。我说,那你就有出息了。”练丹青道:“要是能回心转意,叫她别干公安呢,成天忙,哪有空生孩子。”郑国风道:“你可说对了,院长那边我送了一块这么大的芙蓉冻石,说话有底气。我说只要我女儿哪一天想当医生了,名额你得给我留着。”练丹青夸赞道:“还是你这大老板能量大!”

从国风堂回到家后,练丹青一边看书,一边等待池木乡的消息。

那天他听见楼下叫电话,心里很激动,没想到是李云淡打过来的,叫他带着几块“饺子”银锭过来,告知他对样品有新的发现。

他一过来,看到了警察在场,只是一愣,就放松下来,显然是见过世面,或者预见自己早晚有这么一天。小吴见练丹青脸色一紧,感觉要有动作,站了起来。练丹青道:“别紧张,你们来了,我就不会走。怎么着也得喝杯茶。”

现在人证物证都在,多余的话倒不必说了,练丹青自顾自地往杯中倒茶,全场倒是他最为镇定,略微尴尬地问李云淡:“不会是你设的局吧?”

李云淡闭上眼睛,道:“你说呢?”

练丹青喝了一口白茶,道:“就是死,我也想你不可能做这种事,可是电话叫我过来的恰恰是你——哎,这茶的味道就有点不纯正了。”

李云淡也给两位警察倒了茶,逮捕现场暂时变成茶座,比的是谁更沉稳。李云淡道:“有些执念,我觉得你必须去掉了,比如说你父亲跟你说的话,你也不能一辈子当成指路明灯,也该有自己的看法了。”

练丹青这回肯定是跑不掉了,钟细兵胸有成竹,有一种猫玩老鼠的轻松,对两位至交的谈话内容倒是有了兴趣,插嘴道:“他父亲说什么了,让他这么上心?”

李云淡道:“他父亲告诉他,只有狼心狗肺才能活下去,老老实实走正路,只会被人搞死,他记了一辈子。”

钟细兵道:“原来你不走正路,是有渊源的,我倒看过有很多家训留给后人,却没见过这么歪的家训。”

练丹青冷笑道:“这世上最疼我的,当然是我父亲,他用命换来的教训,难道会错吗,只是话不好听,你们不入耳罢了。”

李云淡道:“我相信那是你父亲留下的肺腑之言,但是他是那个可悲的时代,说出的话是时代的罪恶开出的恶之花。他被批斗,含冤而死,遗言中自然有不甘的愤怒,但我们总不能把恶之花一代代传下去吧。”

练丹青瞥了一眼李云淡,压住怒气道:“是呀,是恶之花,可哪一代没有罪恶呢?罪恶不照样代代相传吗?老老实实的有活路吗?即便是我们在座的各位,哪个不是自己一屁股屎没擦干净,却教人干干净净地做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老祖宗的话早就不顶用了。”

这话明显是讽刺李云淡的不仁不义。李云淡被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叹了口气,道:“丹青呀,你还是不理解我,我叫你来的时候,我就也准备把自己交出去了。这件事,也像一个沙子硌在我心上,我也想解脱了!”

话中有话,让钟细兵更加好奇,不等钟细兵发问,李云淡拿出猪肉饼做茶点,道:“填点肚子,今儿是黄道吉日,贵客登门,我索性把肚子里的一股脑都掏出来。”

早年,练丹青是去宾馆酒店偷画,是受了李云淡的启发。后来偷画成功,也让李云淡做顾问,做鉴定,甚至提供信息,出手成功后,李云淡也分了一杯羹。练丹青被捕的时候,并没有供出李云淡是共犯,让李云淡躲过一劫,当然也欠了一个情。此事为双方的秘密,也是友情的见证。

李云淡陈述完了,伸出手做戴手铐的样子,笑道:“这回你要是进去,我也得陪你进去,不孤单。”

练丹青似乎并不买账,道:“你想进去,随时可以跟公安坦白自首,这跟把我忽悠过来没什么关系吧?人活一口气,这口气要是不顺的话,怎么也下不去的。”

李云淡点头道:“你听个电话,就明白了。”

李云淡把拨通的电话给了练丹青。练丹青警惕地接过,像是拿了一个烫手山芋。对面果然是女儿的声音,但是听起来却陌生,道:“爸爸,这事你不要怪云淡叔叔,全是我的主意……”练丹青愣愣听着电话,脸色像是台风的天空,脸上云聚云散,变化多端,一会儿如疯子,一会儿如孩童,一会儿如思想者,后来眼泪就下来,最后哽咽着连连道:“女儿,我都听你的,只要你肯认了这个爸爸!”

放下电话练丹青泪雨瓢泼,直哭得筋疲力尽,他举起双手,道:“快点把我铐走,早去早回!”

钟细兵和小吴面面相觑,从未见过这么急不可耐想坐牢的人。钟细兵道:“坐牢不是你想去就去的,要法院审判再走程序,不过从现在开始,我必须对你进行逮捕审讯,先把东西给收拾一下。”

他们在练丹青的包里查出一部手机,钟细兵想去查通话记录。练丹青道:“别查了,没用过。这是我徒弟也是你们公安系统的郑天天送给我的,目的也是想查我的底细。对了,我给郑天天打个电话,告诉她我已经服法了,不要再费心思了,打完你们就把这个还给她。”

钟细兵嘿嘿笑了。如果他打给郑天天,告诉郑天天他被自己逮捕了,郑天天不晓得是生气还是奇怪。他笑道:“你打吧,也许这是你最后一个与外界联系的机会。”

练丹青拨打了郑天天手机,信号不太好,又打了一遍,没有人接,还是没能成功。

练丹青嗤之以鼻道:“还说我打电话一定会接,第一次就放鸽子了。”突然间他想到什么,问钟细兵道:“郑天天也是你们专案组的吧?她有没有出去侦查?”钟细兵被反问住了,道:“你不用问我,你想说什么就说出来。”练丹青道:“她不接我手机,难道是心中有鬼?”钟细兵道:“你才心中有鬼呢,走,都回局里!”

21

郑天天在体验人生最初的囚禁岁月,房间幽暗,只有门缝里投入一点光线。潮湿的气息沁入脑海,这容易想到死。是的,池木乡只不过是暂时放她一把,等待任务完成后,会不会灭口,是个未知数。自己的处境,就跟电影里一样,怎么会这样呢,她在恐惧中暗暗发笑。

如果自己没有跟船仔做最后一次告别,悄悄离岛,现在已经坐在指挥部的会议室,纵横捭阖,布置收网计划。她猛地想起高副厅长的一句话:不要感情用事!原因全在自己轻视了这句话。

如果被灭口的话,自己短短的一生,有什么遗憾呢?她不免想到这个问题。她挣扎,但是没有用。想着想着,瞌睡来了,睡了过去。天渐渐黑了,一片寂静。而虫鸣的声音,是寂静中唯一的慰藉。她不敢睡过去,又怕蛇进来。

郑天天在扛过一个夜晚之后,次日清晨,终于听到了脚步声。脚步声在走廊上回荡,既是一种希望,又让她毛骨悚然,也有可能是她的丧钟。不过,她还是以特有的敏感,能感觉到这是女性的脚步。

是阿兰,给她送吃的来了,是岛上的红苕。在沙地上种的,大潮的时候,沙地会被海水渗透,红苕有咸味。郑天天倒也不客气,边往嘴里塞边哽咽道:“姐,你放我走吧。”

阿兰冷笑道:“我放你走,我要被我男人弄死。你不是也有男人嘛,你跟我说说,如果你的男人知道你被抓了,会来救你吗?”

“什么男人?”

“你别装傻,船仔不是你的男人吗,在海滩上你们搞得不爽吗?哦,你就是那种贱货,把男人玩完就忘了是吗?”

郑天天被说得又难过,又羞愧,胸口像有一窝蚂蚁在爬。

“这是给你吃的最后一顿饭,你珍惜吧。”阿兰居高临下,很放肆地笑起来。笑声里,有一种恶意。

郑天天吃了一惊,瞬间危险的逼近也让她精神抖擞起来,警察的天职,让她马上处于备战的警惕状态。

“你想杀了我?”郑天天问道。她眼睛瞟了一下四周,心想自己在手脚被束缚的情况下,如何能够与之搏斗,寻找一线生机。

“我不杀你,但是我的男人会结果了你,要不是我警惕,你就坏了我们的好事了。”

郑天天不晓得阿兰知道多少,道:“我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你说说,我们的情况,你们掌握多少?”

“没有,我根本就不是什么侦查人员,我是个医生,你们都误会了。”

阿兰没什么耐心,道:“行,我说不过你,不啰嗦了。我就告诉你,今天我们出去,如果有收获,你可能还有命,但这条命也是我给你的,因为我跟我的男人说,咱们谋财不害命;如果没有收获,这就是你的最后一顿饭,我们要离开这个岛屿了,我的男人不想放过你。因为这一切,都是你搞砸的!”

郑天天道:“你们真的搞错了,我是个医生,我可以把你女儿的病治好!”

阿兰犹豫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走了。郑天天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远,一切又归于死一般的沉寂。她使劲儿地摇动手腕,增大绳子与手腕之间的空隙,期待奇迹降临。

在暗黑的海上,池木乡等待良久之后,拉出空空如也的氧气管。起先他还以为船仔海底失事,后来才想到这家伙是从海底逃走了。是的,这个风筝,没有他爹这条绳子,自然会飞走的。他愤怒至极,拍了一下脑门,算出其一,算不出其二。此刻他手中如果有一把冲锋枪,他指定要把整个海面扫射一遍。他驾着船疯狂地在海上逡巡,希望能把船仔撞成碎片!

他气急败坏地回来,把锅碗瓢盆砸了一遍,这才把怒火稍稍发泄一些。他狠狠道:“我不干了,我去把那个女的搞死,然后去古湖岛,把船仔弄死,一走了之!”

阿兰等他发泄够了,给他递上湿毛巾,道:“你先擦把脸,再想一想,把人杀了,我们能获得什么?我们背着人命,以后还有活路吗?”

“那怎么办,我们就便宜了这小子?”

“他也没白忙活了,你不是说,他们父子打通了沉船的通道,只差最后的勘探了,你有手有脚,怎么不行呢?”

“你要知道,一个人深潜,多危险!”

“我不是人吗?我不可以待在船上接应吗?”

“你一个女人……”

“这个时候了,你还在忌讳男人女人的,我告诉你,这件事,没有我就不成。你说老欧父子是你的福星,我才是,你懂吗?”

阿兰的声音有点声嘶力竭。对于池木乡一直把女人当成船上晦气这事,她一直耿耿于怀。她要让池木乡意识到,女人才是男人成功的幕后英雄。

两人商议的结果,让池木乡先摁下杀心,次日两人一起出海,池木乡当“水鬼”,阿兰在船上照应。至于被囚禁的郑天天,池木乡说做了干净,但阿兰不同意,如果两人能找到宝贝,就让她在山洞里自生自灭。如果找不到,两人也要离开,因为阿兰感觉到危险的逼近。

水下没有潜伴,船上没有照应,无异于自杀。但池木乡的脑海里,好像有一条金光闪闪的水下通道。这条通道,在老欧的嘴里演绎过,在练丹青的嘴里,就更神奇了。那是船主每日进出的地方,放着最珍贵的器物,每日把玩。虽然这艘船已经沉没,在沉没中坍塌,通道已经堵住,但通道的尽头,是他梦中见过的东西。

池木乡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戴上通气面罩。大海像一块黑沉沉的铁,他脑门一道光束,像萤火虫,就这样投入黑暗。天生的赌性,让他放手一搏。船已经抛锚,在海面晃荡。如果风大的话,也许会背叛它的主人,漂到远处,甚至拉动船锚,扯断通气管,船毁人亡在所难免。池木乡交代给阿兰,如何应付这一切。

他没有丝毫畏惧,一切理所当然。相对于几个“水鬼”,他觉得自己才是水中之王。小时候,被父亲绑着石块,抛到水中,他有过深深的恐惧。摆脱之后,他感到无尽的自在。但那种仇恨挥之不去。后来,小伙伴们一起在海中潜水,他的鸟毛刚刚长出一些,被同龄的乌头嘲笑。他抱起乌头就潜到水里,用脚裸绞住,想把他憋死。要不是伙伴们相救,乌头有可能被憋死。他有一种快感。在水底,他觉得可以为所欲为,做令自己很爽的事。

显然,赌运在池木乡这一头。不到一个小时,他匆匆上来,在船上朝着阿兰大喊:我发财啦,我发财啦,你们听见没有。所有的愤怒、激动与狂喜交杂一起,使得他像一只怒吼的狮子,刚刚杀死一头大象。他拉动引擎,呼啸着得胜回朝。

他开足最大的马力,在夜晚的海上叫嚣前进。这是十分危险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想用速度发泄自己的狂喜。在一个浪头中,船只打了个趔趄,腾空而起,又拍在水面,差点翻倒,但池木乡并没有减慢速度。

船仔上岸后,一觉睡了十二小时。他从来没有这样睡过,就像死了一遍,活过来后脑子变得异常清醒。

站在孤零零的屋子里,是如此的熟悉又陌生。陌生是因为这个屋子已经没有了父亲,他不是很能适应这种安静。以后,自己是这幢屋子的唯一的主人了。

他有一种委屈,似乎这一切并不应该发生。

腹中的饥饿前所未有,他站起来后,前胸贴着后背,感觉自己是晒干的鱼。

在阿豪家,他狼吞虎咽,吃下一条两斤重的石斑鱼。又说:“要是有一碗肉就好了。”阿豪道:“这几天没离岛,肉都吃光了。”又道,“你再也吃不到你爹的酱油肉了。”船仔听了,猛地意识到自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悲从心起,号啕大哭。阿豪想劝慰,又不懂怎么说,只好说:“哭有什么用,哭又不能让你爹活过来。”船仔的哭声本来快要止住,一刺激,脸上又像下了一场泥石流。

阿豪只能另起一个话题,道:“船仔,你跟你爹到底是干什么,该告诉我了,一切都很异常,我担心你回不来呢。”

船仔沉默良久,现在只有阿豪算是知心朋友。他叹了一口气,讲了自己的经历。

阿豪眼睛眨着,像黑夜里的星星,突然道:“我感觉你爹不像是病死,倒像是被人害死。”

“真的吗?”

“我没骗你。你记得我们棺材抬到鹰嘴岩的时候,绳子突然断了,棺材盖打开。我好奇,细瞅了几眼,发觉你爹的表情很怪,而且貌似脖子上还有勒痕呢。那是你爹有灵呀!”

船仔在潜意识中也有蹊跷之感。但是几天来,一直被悲痛、纠结的情绪淹没。现在被阿豪一讲,也警觉起来。

“当时你怎么不说?”

“你带的那人那么横,好像老提防着什么,说实在的,我当时不敢开口。对了,我觉得就是他搞的。”

阿豪越说越觉得有戏,一桩谋杀案件呼之欲出。

“他为什么要杀害我爹,不可能。”船仔还是觉得难以置信。虽然他与池木乡有冲突,但是池木乡对他父子一直是信任的,寄予厚望的,下狠手,实在是想不通。

“你爹病了,没用了,还是影响你的心情的累赘,他们可能是下狠手,除去后患。”

船仔呆呆地回忆,到底是什么理由,能让池木乡下狠手呢?他突然想起四个人打牌的那个夜里,阿兰尖锐的声音:没用的牌,还放在手上干吗!

这句话在他脑海里久久回荡。

船仔突然掩面呜咽,久久恸哭,身子一抽一抽的。阿豪不耐烦了,道:“哭有啥用,能把你爹哭活了!”船仔哽咽道:“我后悔呀,后悔死了,我怪我自己没有勇气跟池木乡做一次对决,如果我有勇气的话,早就可以带着我爹回来了。”

阿豪叹道:“也别这么说,是你爹要你留在那儿的。”

“不,这只是我的借口,实际上还是因为我不是一个男人,不敢和他对抗,是我害了我爹!什么救命、报恩,全是胡扯,就是他看我和我爹好欺负,才敢这么逼我!”船仔抹了一把眼泪道,“如果可以再来一次,我可以不用考虑我爹的意见,跟他来一次决斗。”

阿豪想想,也是,在强者面前,没有什么以命换命的理论,只有一决输赢。

“后悔有啥用,咱们要不报警吧?”阿豪建议道。

“报警?那池木乡会认为我没有勇气面对他,这件事你别管了,我来亲自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干!”船仔狠狠道。

船仔再次登上草屿岛,心情已经不太一样。现在的草屿岛,在他心中成为一个谋杀之岛。虽然没有切实的证据,但相信,当他直面池木乡的时候,一切都能昭然于天下。

对于池木乡,可以说,之前,他一直渴望逃避。可是现在,他觉得只有找到这个人,自己才能获得自在。死亡的疑问,复仇的欲望,像一根紧箍咒,紧紧勒住他的脑袋。

上岸后,他直奔池木乡的屋子,可人去楼空,院子里还留着一件池木乡的破衬衫。想来是他从海上回来,直接扔在这里的,可以想象他来去如风的样子。

船仔呆在那里。一切像是已经结束,一切又像在重新开始。自己逃跑之后,池木乡是放弃行动,还是已经盗宝成功了?总之,盗捞结束了,但是自己的仇恨才刚刚开始。面对空荡荡的屋子,下一步他该怎么走?

茫然,空虚。他蹲下身,双手捂住眼睛,回到黑暗中看到一丝光亮。昨夜的梦浮现在他的眼前。一个女人在一个幽深的隧道里走着,时不时朝他招手。看不清面目,但他能确定是自己的娘。自己没见过娘,但是能心领神会,前方肯定有惊喜在等待自己,甚至他能听见娘隐隐的笑声。即便在黝黑的隧道里,他也没有丝毫害怕,而是充满希望地跟着往前走。这个地方,他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阴森而温暖。他心里还想,只要一到前方,就能看见娘了,也能看见娘要让自己看的东西,那一定是娘第一次见面给儿子的礼物。他从来没有如此喜悦过。不幸的是,一声鸡鸣,梦境戛然而止。

那种幽深的感觉沁入脑海,他突然心有所感,出门,像被一个幽灵带着,失魂落魄地往山上走。突然间,草丛里传来手机的铃声。他一激灵,循声找到一部手机,他认得,这是郑天天的手机,也就是少林想给冰冰买的那一种,他记得很牢。他捡起手机的时候,正是手机最后的顽强,然后就没电了。郑天天的手机怎么会丢在这里?他心里一惊。

他飞奔向山顶,脑子里越来越清醒。山洞的工事里,有着池木乡的阴谋。

他喘着粗气,进入地下工事。在黝黑的隧道,他感受自己的气息。同时,他一步步,也在辨听周围的声音。而且,他还知道,自己周围,有母亲的魂灵在庇护与指引。

地下工事的房间,他跟父亲抬着“饺子”进来过。他觉得是个罪恶的地方,平时并不好奇,也不做过多停留,他不喜欢在幽闭的环境里。

放“饺子”的房间已经开着,“饺子”已经不见踪影。可以肯定,池木乡连人带赃已经撤离。而郑天天的手机为什么会在路上?

一片幽暗与寂静,甚至是恐怖。

他突然声嘶力竭喊道:“池木乡,你给我出来!”

声音在回荡,在密闭的空间里,像波浪,模糊不清,甚至把自己的耳朵震麻了。

他再次喊:“郑天天,你在吗?我是船仔!”

声音沉寂之后,他听到了一声叫唤,连他都吓了一跳。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是船仔吗?我在这儿!”

他循声一步步过去,保持着警惕,他怕黑暗中扑出一个人。他确定是郑天天的声音,但他不知道是不是一个陷阱!

那是一间被锁住的房间,郑天天被关在里面。她的声音已经很无力,如果没有人发现,她会继续无力下去,口干舌燥,嗓子发不出声,直至最后饿死。现在是一个良好的契机,她还能发声求救。

船仔找了一块石头,砸开锁。郑天天被救出来的时候,连走路都不稳了。腿脚蜷缩太久,血管神经都麻木了。她哇的一声,扑到船仔身上,恸哭道:“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池木乡宝贝得手之后,和阿兰一起过来收拾残局,第一件事是把“饺子”也带走。阿兰原来贪财,怕这事不成,自己过来把“饺子”偷了一部分,藏在屋子边上。万一这“饺子”值钱,以后就是自己的家当了。阿兰问池木乡,“饺子”到底值不值钱。池木乡说,“饺子”什么价值,练丹青还没定数,但是这玩意儿总归得拿走,否则就是一个罪证。

处理好“饺子”,然后是郑天天。阿兰的想法,是把郑天天锁在工事,生死有命,反正现在已经得手,远走高飞,不要非得留个杀人的罪证。池木乡说,你说得对,我去看看她就走。

从池木乡踏进囚房,郑天天便知道,他是来要自己小命的。此刻她心中冷静多于害怕,她想挑战自己,能不能在绝境中逃生。毕竟,池木乡是一个粗人,而她是警察。虽然手脚被束缚,看似动弹不得,但是需要的是智慧。

在与池木乡的言语周旋中,她确定池木乡要用最简洁的方式,勒死自己,马上制定了对策:假死。在看过的逃生教学片中,这一招是最无用也是最有用的,必须有极高的表演才能和定力。被勒住的时候,她屏住呼吸,她想起船仔教她的潜水绝招:将自己处于休眠状态,不思考,不害怕,无动于衷,不浪费任何一点氧气,在海中与水融为一体。

她就这样屏息静气,其间表演了一下蹬腿断气。她心中肃穆,把自己想象成一汪水,能生能死。当池木乡松手的时候,她平静的表情下,肺都快炸了。

池木乡的意思就是,不留手尾,把郑天天勒死,等人发现这里的尸骨,勒死和饿死也没什么两样。

郑天天逃过了一劫,比原来更谨慎了。池木乡走后,她决定自救,她挪到墙角,想利用墙角的棱角磨绳子,收效甚微,而自己的力气也在一点点地耗尽。

在绝境下遇到船仔相救,她百感交集,觉得自己此生的命运跟船仔连在一起。在获得安全感之后,她极为动情,问:“你是来救我的,是吗?”

船仔严肃地摇了摇头:“我是来给我爹讨个说法。”

船仔简单地说了父亲之死的质疑。郑天天点头道:“极有可能,池木乡杀人简单粗暴,喜欢直接勒死。”

郑天天告诉船仔,池木乡已经获得了宝贝,离开草屿岛了。船仔一时之间有点茫然,天大地大,何处能找到池木乡!

他们走出地洞,正逢专案组成员上岛来寻找郑天天。高副厅长没有等到每天例行的手机汇报,并且在打郑天天的手机无人应答后,判断出了意外,立即做出上岛行动。只可惜这个行动还是慢了一步,让池木乡逃出生天。

船仔一下山,便看见穿着制服的公安人员的身影,拉着郑天天想要躲避。郑天天忙道:“别跑,是自己人。”船仔有点蒙圈,踌躇不前。郑天天道:“对不起,我骗了你,我是他们的同事。”

船仔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愣在原处。他脑子本来已经乱成麻了,现在更乱成一团糨糊,在任何地方,自己都变成让人摆布的棋子。他定在那里,他对郑天天怒吼道:“原来你也是来利用我的。咱们各走各的路,以后就当不认识!”

郑天天愧疚道:“对不起,船仔,对不起你。”

“你不用对不起,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套路,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了。对了,我告诉你,你娘的跳楼,肯定是受到一个最依赖的人的刺激,就像我现在一样,才有死心,你是警察,就好好去查一查吧!”

船仔说完,就从草丛的岔道一闪,不见人影了。郑天天瘫软在地!

22

藏天阁所在的西门街上,到了周六周日,小贩们把寿山石、古玩玉器、旧书字画,一股脑摆出来亮相,熙熙攘攘,算是福州一景。船仔第一次摸到这里,找的是国风堂。他像一只丧家之犬,在街边的玻璃门上看见自己,失魂落魄,与此地格格不入。他是荒岛大海的异类。他来是找国风堂的。他去记忆中寻找池木乡的踪迹,只记得池木乡说过,寻到宝贝后,会到国风堂交易。他希望在这里找到池木乡。

国风堂里,还是郑国风在站台。他身着古朴短衫,摇着蒲扇,在翻看一本古玩鉴定的书,儒雅而仙风道骨,完全不像与这种事沾边的。船仔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忍不住上前去。郑国风看见来了一个衣裳拉垮的后生仔,看样子不像是搞古玩的,也很奇怪。见船仔嘴拙,便主动问道:“你做甚的?”

“我找人,有没一个叫池木乡的,到你这儿交货?”

郑国风摇摇头。

船仔很失望。他相信郑国风这样的人,不可能说谎,也不可能骗他。

倒是郑国风有点奇怪,道:“怎么会来我这里找?”

船仔用手比画了一下,道:“他有元代青花瓷盘子,说会找你收的。”

郑国风果断地摇了摇头,道:“没收过。你找他什么事,想分钱?”

“不是钱的事,我只想找他。”

郑国风吓得连连摆手道:“我这里是买卖的地方,你快点走。”

船仔再看了一眼,琳琅满目的古玩,转头走了。他现在百般空虚,无依无靠,池木乡就是让他唯一感到充实的人,就是他的人生目标。是的,父母都走了,连郑天天也不值得信任,他现在心中只有池木乡。

在草屿岛上,他发现郑天天是一名警察,一个卧底,原来自己投入的真情,都是假的,郑天天与自己的亲切与热情,不过是为了探听消息。世界在他脑海中崩塌。

现在他实在饿了,在城隍庙的祭桌上拿了果品吃。恰好一对夫妇带着孩子来烧香,被那七八岁的孩子瞅见了,叫道:“妈妈,他偷吃神的东西。”那妈妈没有责怪,反而安慰道:“肚子饿了,是可以吃的,神不会责怪没饭吃的人。”船仔一听,眼泪就出来了。他靠在墙角有电风扇的地方睡着一会儿,也就是那么五六分钟,醒来后脑子里特别清醒,突然想起一个信息:阿兰曾经说过,她把孩子寄放在古溪村的妹妹家阿燕家,找到阿兰,肯定有办法找到池木乡。

也许是打盹之后脑子特别清醒,也许是神赐的灵感,总之,这一次可能是他一生的最后的机会,否则他将继续流浪下去,没有勇气再回自己的岛上,回去面对父亲的灵魂。

古溪村是城中村,在县城的扩张中,其实已经与县城连为一体,不过村中还是保留老街和住宅。范围不大,船仔很快打听到阿燕的家。但这次他吸取教训,并没有打草惊蛇,只不过在附近蹲守。转角处小卖部有个小赌场,几个闲人在那里玩色子。照理来说,如果是阿兰住在附近,她应该会出来玩的,因为她对赌博这一门手艺的热爱,已经是骨灰级了,没有理由不出来呀。等待了良久之后,船仔开始怀疑。

就在他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终于看见阿兰带着一个女孩出门了,还拎着一个粉色的箱子。但是没有看见池木乡。船仔的心怦怦跳。不管如何,这是一个重要的线索,跟着阿兰准没错。阿兰在村口叫了一辆三轮车,师傅蹬得还挺快的,船仔在后面追赶,一会儿就气喘吁吁。他双腿麻木,机械跑动,双眼盯着前方,脚下一绊,便跌了一跤。脸上蹭破了,爬起来继续追,像一个纸扎的人。路上的人见着,都以为是个疯子。

气喘吁吁跑到码头的时候,三轮车终于停了。阿兰下车的时候,池木乡终于出现了。他一脸自信的胜利的笑容,一点看不出是强盗和杀人犯,他的样子显然是来接母女俩,一起坐轮渡出去,远走高飞。

船仔突然出现在跟前,也让池木乡吃了一惊。池木乡盯着船仔,没有说话,也许心中也在猜想他的来意。两人就这样对峙着,等待着对方先发飙。

“我爹是你杀死的?!”

池木乡没料到船仔会问出这个问题。在那一瞬间,条件反射的怯意在眼里一闪而过,随即便狰狞起来,“你不守信用,还敢回来胡搅蛮缠!”

船仔没有理会,“我爹死前是非常痛苦的,手紧紧抓住床板,脖子上还有勒痕,是不是你干的?”

池木乡一愣,眼神流露出一闪而逝的怯意,随即布满杀机道:“你问个屁,你就是一只落荒而逃的狗,你这条狗命就是我的,你有什么资格跟我问七问八的!”

船仔已经从池木乡的眼里得到了答案。因为这个蛮横而自大的男人,从来没有过怯意。

看到池木乡想走,船仔扑了上来,两个人就这样扭打起来。池木乡人高马大,一把抱住船仔,对阿兰道:“你先走。”阿兰带着孩子,提着箱子先走。池木乡把船仔勒住,趁他没力气的时候,一把甩出去。这是一场不对称的对决,池木乡想速战速决,但是船仔像一块牛皮糖,从地上爬起来又黏上去。周围人不晓得发生了什么,都围观起来。反复几次,船仔已经没什么劲了,池木乡最后一次狠狠地将他摔到墙角上,并且将他的头像个尿壶一样撞在墙上。经过这一天的奔波,船仔精气神已经消耗殆尽,就像一个干掉的丝瓜。周围人看到池木乡满脸杀气,都不敢上前。池木乡终于把包袱甩掉,大步向前去追阿兰。走到桥梯上,刚回头一看,那个已经躺在地上不能动的船仔,又飞快地扑过来,两人一起掉进水里。岸边响起一串的惊呼声。

在水中,船仔用最后的力气,像一只章鱼一样缠住池木乡。任凭池木乡捶他勒他如何挣扎,他只屏住呼吸,似生似死。如果与池木乡一起淹死,也遂了他的愿望。

等巡逻警察到来,把他俩捞上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没什么力气了。船仔对着警察说了一句:他是个杀人犯。然后就晕了过去。

这不是练丹青第一次坐在审讯室。上一次盗画,他被审讯,吞吞吐吐,藏藏掖掖,希望自己少判几年,还把李云淡给掩盖过去。这次呢,则是竹筒倒豆子,简单,就是自己想发一笔横财,未遂。池木乡那边,有攻守同盟,他是不愿多开口的。后来被告知,池木乡也被擒获,他才吐出一些,落个自在,只求早早判决,早进早出。女儿答应,假期回国,会来探监,他既伤心,又开心,不过活到这个份上,也看透了,就把牢里当成一个温暖的家吧。

审讯员之一,是钟细兵,他有心结,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乔教授的货,是你供应的吧?”钟细兵意味深长问道。

“有过交易。”

“我指的是摆满他小院子里的海捞瓷赝品。”

“嗯,不过我们这一行里都是靠眼力见吃饭,愿赌服输。”

“这我明白,也就是乔教授到死也不吭声的原因。但是据我了解,你们家跟乔教授算是两代都相熟的,渊源颇深,乔教授也没少关照你,你要是不承认,我也能举例一二,你说呢?”

“是呀,他跟我爸当年是至交,听说两个人穿过一条裤子,谁去相亲,那条裤子就谁穿着。至于我吗,也许他可怜我是个没爹的孩子吧,给我小恩小惠那是有的。”

“小恩小惠,亏你说得出口。我就一直想不明白,既然如此,你何至于挖这么大的坑,请他入瓮。你心里应该清楚,你这相当于杀了他。”

“我杀了他,你有什么证据?”

“直接证据倒是没有,所以我现在只是在良心上审判你。他脑溢血发作,是在知道被你坑了之后,你说,你是不是一个间接凶手。”

“我不承认,只能说他的命数到了,你要怪就去怪阎王爷。”

如果不是在审讯室,如果不是同事盯着,钟细兵早就上前,至少给他三个大嘴巴子。他摁住心中的怒火,道:“我真的想知道,你的心是不是黑的,你这种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李云淡说:“我们这一代不要再把恶之花传下去,而我看来,你已经变成一朵裸的毒蘑菇了。”

“作为警察,你只需要问我犯不犯法,而不必问我道德不道德,这已经超出你的审问范畴。”练丹青脸上带着笑意,似乎在特意激怒钟细兵。而此刻,他有点反客为主,道,“你一定是那个他经常提及的钟细兵,他应该把你当成儿子看待吧。如果他不是看你年轻有为,我想也不会对你这么好吧。”

“可是,他对于你这个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家伙,好像也很不错,应该在他家吃过饭吧,还是他亲手做的。”

“你的眼光也只能看到这些小恩小惠,你就是那种以为看到的就是全世界的人。”练丹青嗤之以鼻,“如果跟案件无关的话,我不想再跟你唠嗑下去。”

“我摸到了你的良心,也不想跟你唠下去了,因为不值得。”钟细兵缓了口气,“等你女儿回来,我也跟她探讨一下,这样的父亲是否配得上父亲这个称呼,对了,你前妻赵芳已经把五万块钱退回来了,那笔钱,应该是乔教授的吧。”

这句话,一下子击中了练丹青的软肋。他的笑容瞬间凝固。

“能不能别这样。”练丹青低声道,“李云淡说得对,咱们能不能别把仇恨留给下一代。”

“道理当然是这样,可是你没有忏悔,又怎能中止罪恶呢?那死去的人又怎么瞑目呢?”

练丹青闭上眼,黑暗中一丝光线透进来,那是他父亲躺在床上的最后时刻。被批斗完,他回家,米汤都喝不进去,就知道要不行了。他必须留下遗言,把自己一生的爱恨与教训,留给练丹青。在暗黑的屋子,有一束光从瓦片间透进来,练丹青以为是救赎之光,没想到那束光,只是让他看清父亲最后的样貌,记住最后的话语。父亲拼尽最后的力气说,没想到写检举材料的,是乔修远,我身体是不成了,我的心也死了。记住,以后要狼心狗肺,才能活下去,老老实实是没有出路的,记住我的话了吗?练丹青抓住他的手,流着泪狠狠点头。父亲交代完毕,才趁机偷偷出去跳海,不晓得是对人世的绝望,还是不想迎接再一次的批斗。

这最后一幕,使得他往后的日子,是带着仇恨活着。与乔教授的打交道,也是五味杂陈,不可避免地,复仇的欲火在微微燃烧。现在乔教授死了,这算是复仇,还是后悔呢?他突然无从分辨。

练丹青睁开眼睛,眼泪已从眼眶渗透。他张开唇,瞬间,随即把想说的话又吞了回去。他想让钟细兵保持对乔教授完整的爱,他记住李云淡的话了。

“我狼心狗肺,对不住他,请代我向他家人说一声。”练丹青真诚道。

钟细兵细细看着他,但依然无法捕捉他内心的变化,道:“我希望你出狱的第一天,能够带一束花,到乔教授的墓前,亲口对他说这句话。”

“我一定!”练丹青咬着嘴唇,使劲儿点头。

23

池木乡被捕后,随身行李里并没有发现元青花瓷,但是发现了二十万的人民币。这不是一笔小数目,证明他盗捞上有丰硕成果。根据他的陈述,他捞到了元青花瓷,去找练丹青的时候,根据接头暗号,练丹青没有回馈,他便知道练丹青出事了。他自己留了后手,跟一个叫水哥的台湾人联系,很快出手了,以二十万成交。而台湾人一得到宝贝,也匆匆回台了。根据他的描述,这件元青花瓷价格应该在百万以上。池木乡说水哥说就是这个价格,他又不懂,能卖出去总是好的。

在机场查看,果然有叫林金水的台湾人当天的出境记录。若是这样,文物还是流失了,“丝路古船”行动并未成功。

池木乡身上还有更多的罪案谜团,但他就是个老江湖了,真假莫辨。

关于池木乡盗捞古船的罪行,人证物证都在,无可辩驳,他也不反驳。但是少林身亡一案,他拒不承认有作案;至于老欧身亡,通过法医的验尸报告,发现脖子上也有绳子的勒痕,死于窒息,他也不承认,又缺乏有力物证,无奈之下,只能让测谎技术帮助。

在公安厅大楼四层的心测室,郑天天亲自把呼吸带围在池木乡的腰间。这是心测室建成以来的第一次测试。郑天天是心测师,但此刻,她觉得应该先给自己做个心理按摩。因为,一见到池木乡,那种心惊肉跳的恐惧就不约而来。解铃还须系铃人,她必须克服这一道障碍。

“中午吃饭了吗?”郑天天问道。

在心测之前,必须先跟被测试者闲谈,这叫“测前谈话”,消除谈话者的敌意,稳定其心理,使其达到最佳的测试状态,提高心测的准确度。

“是不是因为我没弄死你,你那么关心我?”

“你弄死我了,是船仔教我的办法让我得到自救。”

池木乡一下子激动起来,道:“都是这小子,坏了我好事。你要杀要砍随便,还有什么可说的!”

“闲聊一下嘛,怕你紧张。”

“我在一个女人面前紧张,真是笑话。”

“不紧张最好,中午饭吃了吗?”

“当然吃了,你以为我怕得吃不下饭?晚上来瓶酒更好。”

“吃饱了吗?”

“那还用说。”

“你有得到大病或者做过什么手术吗?”

“还真没有。”

“现在有什么不舒服吗?”

“没有不舒服,就是有点遗憾。”

池木乡双手被铐在椅子上,斜着眼看着郑天天在身边晃来晃去,嘿嘿笑道:“我真后悔!”郑天天道:“后悔什么?”

“后悔没把你弄干净了!”

郑天天的身子微微一颤,调整了一下呼吸,装作不在意,“有必要吗?”

“当然,你居然是卧底,而我看走眼了,你说我能不后悔吗?要是把你搞了,也算出口气。”池木乡对自己被套路耿耿于怀,“你应该感谢阿兰,要不是阿兰,我在海上就把你搞死了。”

“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谈话结束,郑天天将测试注意事项告知,把一份《心理测试自愿书》放在他面前,道:“已经告诉你测试仪的性能和注意事项,如果没有异议请你签字。”

“少林原先是不是在你那里当‘水鬼’?”郑天天单刀直入。

“是的。”

“他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

“是不是你杀的?”

“我不知道。”

“你最后见他在什么时候?”

“我把他送到海坛码头,他就自己走了。”

心测数据不断在屏幕上显示。人在紧张的时候就会心跳加快,血压升高,皮肤电反应会出现波动,这些指标成为揭穿谎言的基础数据。数据显示,池木乡开始趋向紧张,也许这些台词在他脑海中已经演练过,并没有达到阳性指标。但在这个行业里,有个行话“人机结合,以人为主”,测谎仪只是起一个辅助的作用,更重要的是测谎人员利用数据的指向性和问题的准确程度,突破被测者的心理防线,暴露其内心的真实想法。

“可是有证据表明,你根本没有送他到海坛码头。”郑天天严肃道。

“胡说,你怎么知道,谁看见啦?”

“阿兰说的。”

池木乡呆了一下,身体忽然晃动。测试数据本来向阳性靠拢,这一晃动,突然变得紊乱。显然,这是被测人员采取自保的下意识行动。

心测与预审不同,不能敲山震虎,把被测者逼入死角,只有讲事实,保证测试者的规范,才能得到准确的结果,然后把这些结果,作为预审的支持。

郑天天过去,给他倒了杯水,道:“不要紧张,你一个大男人,说个话还晃来晃去的,江湖上也是一条汉子呢。”

喝了口水,图像稳定后,继续心测。

“你还坚持你自己的说法吗?”

“阿兰不知道我们去哪里,她是被你们逼了胡说的。”

“你送少林在码头,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两个人告别了,怎么可能不说话。”

“就不说话。”

“他为什么要离开?”

“受不了岛上的生活,想他女朋友了。”

“怎么可能,他想给他女朋友买手机,正筹钱呢,怎么可能临阵脱逃。”

“我不知道他的想法。”

“少林就是在跟你告别的那天死的。”

“我不知道。”

“少林是先被杀再沉尸,还是沉到水里淹死,你知道吗?”

池木乡脸色木然,不再回应。指标上,已经呈现阳性反应。

“要编造谎言,是很累的,比杀人还累。在被捕前,你并没有和阿兰做详细的口供统一,现在要回头,我叫阿兰跟你对质,你们能圆得清楚吗?”

人可以说谎,可以控制呼吸,甚至意志可以控制心跳,但是却无法控制瞳孔的放大和皮肤温度的反应。数据显示,池木乡已经完全处于谎言的反应中。

“我们对你的测谎已经有结论了,可以结束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池木乡闭上眼睛,他在做最后的盘算,并且做了一个决定。

“你没有对阿兰做什么吧?她可是对你有恩的。”池木乡虎视眈眈地问道。

“我十分感谢她,在法律允许范围内,我会尽量去保护她。我们只是对她做了常规审问,她已经回家带孩子了。”

“你把阿兰和孩子带过来,让我说几句话,然后我都告诉你。”

郑天天和复测员常洁对视了一下,示意常洁出去请示。

被捕的那一天,池木乡料定有些血雨腥风的事情出现,他没有让阿兰参与,让阿兰回去陆地去看看孩子。他内心也不愿意把阿兰卷进来。他屡次对阿兰说,这是我们男人的事,你做做饭就行了,其他少掺和,以后就等着花钱。

郑天天屡次提到阿兰,显然击中了他的软肋。如果把阿兰也牵连进来,有牢狱之灾的危险,那可就是一败涂地了。

池木乡的请求得到领导许可。过不多时,阿兰抱着孩子来了。

池木乡想抱一下孩子。这个要求得到许可。池木乡被解开手铐,抱起孩子,心情一下子放松,甚至开起玩笑道:“在里面以后可就见不到你喽,早晓得让你拍张照片给我。”

阿兰暗暗流泪。

池木乡道:“你别哭,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认栽了,你好好带孩子,本来答应了发了财让你使劲儿造,现在发现是吹牛皮,对不住你。”

阿兰哭道:“我喜欢钱,可不是图你钱的。”

池木乡道:“哎,我晓得,没钱留给你,现在提这一茬也没劲。那捞上来的银锭,其实还是值钱的,可惜太大意了,也没能留点给你,现在全让他们没收了。”

阿兰道:“别提钱了,我指着你回家呢。”

“这次应该回不了了,你好好带孩子,等她长大后,告诉她,有一个叔叔,很喜欢她。”

很快,这一温馨的场面被截止,继续开始审问。

池木乡指着自己的呼吸带道:“把这个给我解开,不用劳什子测谎什么的,你问啥我就告诉你。”

郑天天道:“好,那我们从心测程序直接转为预审程序,做好笔录。”

池木乡身上设备被解开,变得轻松,也许刚才温情的一幕,给他注入了能量。

“少林是你杀的吗?”

“是的。”池木乡毫不迟疑。

“为什么要杀他?”

“你猜猜看,你们既然那么厉害,就看看能否猜到动机。”

“根据我们调查,少林在台风期间回家过一次,但由于他贩卖古董赝品,引起警方的注意。你怕警方顺藤摸瓜,由少林查到你们整个团伙,所以灭口沉尸。”

警方之前已经做了调查,根据船仔的信息,在少林离开之前,少林并没有和池木乡发生什么冲突,甚至一点征兆都没有,从而推论出少林被杀,只能是这种客观原因。除此之外,没有理由池木乡会杀害一个他要重用的“水鬼”。

池木乡听着郑天天的推论,面露微笑,突然闭上眼睛,头躺在椅背上。那表情,又似嘲讽,又似已经放下任何抵御的放松。他的脑海,确实在回放着当时的画面。

阿兰到来,告知少林卖假海捞瓷被警方查询过。他当时愤怒极了,确实动了杀心,想把少林一把扔进海里。一方面,是气他不讲规矩,另一方面,是怕他把警察招惹过来。但是在用人之际,他想还是忍了。另外少林身上没有通讯设备,在岛上比较安全,怎么着先帮着把活干完再说,他摁住了杀心。

但是少林明显能感觉到池木乡身上的敌意,那种狐疑和讨厌的眼神,使得少林嗅到了一点自己暴露的可能性。能让自己暴露的,只能是阿兰。他必须警告阿兰。那一天在院子里,他悄悄对阿兰道:“阿兰,你说话要小心点,你女儿就四岁,谁要是对你有意见,保不齐气往女儿身上撒,那可就不好了。”阿兰没有回声,转头就把这句话告诉了池木乡。少林以为这句话可以保护自己,没想到这句话,唤起了池木乡摁下去的杀心。

“你笑什么?”郑天天道。

池木乡在椅子上睁开眼睛,道:“你们还真不赖,能把我心里分析得一清二楚,有本事。少林呢,不守规矩,引火烧身,是必须要死的。”

郑天天舒了一口气,乘胜追击道:“你把杀死少林的过程说一下。”

池木乡没有再犹豫,把过程和盘托出。他找了个搬东西的借口,把少林带到岸边,突然下杀手,用布条勒死。在海滩上找到水泥柱子,绑了,特意把船开到海上,沉尸大海。怎奈老天有眼,尸体出现“巨人观”,浮了上来,随着海浪漂到岸边。

“可以了吧,我想好好休息一下。”池木乡道,确实,内心的搏斗,使得他脑袋已经疲倦。现在动过的脑子,可能是他一辈子都没有过的。

“老欧呢?”郑天天问道。

“什么意思?”

“我们已经开棺验尸过,老欧不是病死,也不是自然死亡,他是在病重被人勒死,套路跟少林雷同。”

池木乡长长叹了口气,似乎疲惫至极,道:“老欧呢,本不该死,是船仔害死他的。”

“说具体点。”

池木乡突然激动起来,叫道:“如果船仔肯跟我下海打捞,让他爹养病,就没那么多事了。他爹病了,他就找各种理由不出工,这不是逼我弄死他爹吗?”

“你把杀人过程具体说一下。”

“杀人有什么好说的,你们那么喜欢听?我们都是用命来换口饭吃的人,生生死死不是很正常嘛,哪像你们,坐在办公室吹着空调就有饭吃。”

“你不要把犯罪理由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杀了人家的父亲,却把罪名安在儿子身上,没你这么强词夺理的。你用了什么工具,把过程叙述一遍。”

池木乡哈哈大笑起来,道:“说多没劲呀,要不然你过来,我做一遍给你看看。”

“预审结束,请嫌疑人签字。”郑天天冷冷道。

结案那一天,大伙儿聚了一次。高副厅长举杯对大伙说:“这一次的行动,暂告一段落,但是丝路文物的反盗捞行动才刚刚开始,提高警惕,积累经验,争取下一次的行动有更大的收获!”

钟细兵喝了闷酒,看样子有些不爽。郑天天察觉到了。

“喂,你心里还有疙瘩?”郑天天知道,钟细兵对于她去草屿岛卧底一事耿耿于怀。

“我一个大男人,哪有那么多疙瘩。”

“嘁,看你喝酒一点都不爽,指定有心事!”

“这酒怎么能喝得爽呢,你想想,你的人,也是船仔救的,海盗池木乡,也是船仔捉的,我们穿着一身警察,就摘果子,这算什么事呀!”

“我们要的是结果,过程怎么样,这也不是谁能预料得到的。”郑天天劝他道。

“关键是宝贝还是流落到台湾去了,我们人也没捞到,赃物也没捞到,你说这算什么事呀。如果我去岛上侦查,应该不至于如此!”

“瞧,绕了一圈,你还是那个疙瘩。”

“你说是疙瘩就是疙瘩吧,这不是啥也没捞着,心里空荡荡的吗!”

郑天天拍了拍钟细兵的肩膀,悄悄道:“算我对不起你,行了吧?你要是心里太空了,那就帮我调查一件事!”

郑天天说了妈妈跳楼的事,特别是船仔给她的提示。

钟细兵摇了摇头,道:“这不是什么案子呀?”

郑天天道:“可是在我心里,就是比天还大的案子,世界上有什么比妈妈的死更令人揪心的吗?你只不过是不能将心比心罢了!”

钟细兵眨了眨眼睛,拍了下自己脑袋,道:“好,好,我错了,我一心只想着文物的事,其他事在我眼里都忽略了。好,这件事你交给我就对了,走访、调查,下笨功夫,这是我基层警察的长项,我指定给你找出答案!”

钟细兵调出医院的记录,走访了当时的主治医生和护士,经过长时间的调查,终于从一个值班的方护士那里打听到有用的线索。方护士说,有一天她进来给同病房病人处理吊瓶,听见郑国风与病床上的妻子正在那里争执。争执程度不大,也就是口气硬一点,这属于病房中常有的情况,所以并没放在心上。经过钟细兵不断地循循善诱,她才从记忆深处打捞出来。当时郑国风说,这种病靠的就是天意,动手术也就是弄个人财两空。他的妻子似乎不乐意,气咻咻地不语。接着郑国风就举例,谁谁谁,都是经历了痛苦,最后命也没了。方护士后来给她换输液的时候,看见她的枕头湿湿的。等方护士隔天上班时,就发现她已经走了。

钟细兵问郑天天,可不可以对郑国风进行讯问调查。郑天天说一切由你做主,她只以旁观者的身份,只需要得到答案。

钟细兵是在国风堂见郑国风的。柜台上的寿山石和文玩,以及整个古朴而气派的氛围,显出郑国风不菲的身家。这导致钟细兵对方护士的证词产生怀疑:这样的老板,怎么会拒绝妻子动手术呢?

钟细兵当天是便装,以调查医院案件为由,做了一次随意的闲聊。对于与妻子关于治疗上的分歧,郑国风倒是不掩饰。他笃信中医,认为西医是饮鸩止渴,认为癌细胞通过手术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这里切掉了还会跑到那里,完全是做无用功。但他认为,妻子的跳楼与这个分歧无关,是她自身的压力造成的。

在谈话的间隙,郑国风随手接了一个电话。对方应该是问一个人,郑国风放松道:“哦,水哥已经回去了。最近,最近没货,都在国风堂的货架上。好,我在招待客人,回见!”

钟细兵注意到,郑国风前面说的话,是随心的;中间的一句话,特意大着嗓门,显然是在掩饰;最后一句话,是给对方提供信息,换时间再谈。

“水哥”,很有可能就是台湾的水哥。既然他跟水哥有联系,肯定知道元青花瓷交易的事。但是如果问郑国风,这只老狐狸肯定不会说什么。

钟细兵起身告辞,他没有立即回复,而是凭着直觉请示高副厅长:盗捞案件没有结束,对郑国风采取行动。

高副厅长这次信了钟细兵。钟细兵建议,这次行动要避开郑天天,兵不厌诈,由于上次窃听取得的成果,决定再次采用窃听行动,盯梢布控。钟细兵相信,郑国风马上会进行这次电话里的交易。而一切的对外行动,则在这个电话里,钟细兵派小吴以买卖鉴定寿山石的名义,在电话边上放上窃听器。

取得的成果出乎意料,导致案情峰回路转,一路了然:池木乡捞到的元青花瓷,在郑国风手上。郑国风晓得目前风声很紧,一时难以对外交易。他先拿二十万预付金,让池木乡先行躲避。另外,他还给池木乡提供了一条后路,万一被逮住,就说货已经由水哥收走,转到台湾了。而水哥,正是与郑国风有另外交易的台商,被用来做了幌子。

当下对郑国风进行布控,在获得重要的线索之后,实施抓捕行动。在郑国风的保险箱里,找到了完整的元青花瓷:它在海底里沉了数百年,由于郑国风比较懂行,出水后进行了处理,现在熠熠生辉,跟崭新的一样。

成功始料未及,钟细兵在兴奋之后,突然涌起忧伤。他觉得这件事,多多少少会给郑天天带来感情伤害:谁又愿意把自己的父亲,即便是个最烦的父亲,放在牢里呢?

“这回我跟你说对不起,这个行动的前前后后,我都瞒你了,只是因为我想找出真相!”钟细兵愧疚道。

“你做得对,没什么要你道歉的。”郑天天叹了口气,眼角忍不住有泪水下来,她哽咽起来。

“如果是你知道了你父亲有文物线索,你会怎么做?”钟细兵问道。

“你不用问我这个问题,这是世界上最难的问题,我是一个女儿,也是一个警察,这个问题我没有答案。”

“你恨我是吗?”

“没有恨,如果要恨的,我也是恨我的父亲。”

“为什么?”

“他有很多理由,中医呀,自然疗法呀,可能都有道理。但是他唯一不懂的是尊重女人,尊重我的妈妈!”郑天天擦去眼泪,吐出一口气,“钟细兵,别再提这件事了,我现在的心,好像被谁给剜了一块,我快受不了了!”

钟细兵看见郑天天脸色苍白,给她递了一张纸巾,什么话也没有说。也许,是作为一个男人,什么话也没必要说。

阿豪的船载着郑天天到了龟屿的时候,船仔正从海底浮上来。他在海中,真的就是一只海豚,与海水融为一体。

阿豪叫道:“船仔,过来,看看,多好看的姑娘来找你了,天哪,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姑娘来找你!”阿豪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船仔爬上船,抬头看了一看郑天天,犹豫着,并不想太热情,想来那个被当成棋子的心结还堵着他。他转头对阿豪道:“阿豪,记住,好看的东西往往有毒,你这个傻瓜,口水都要流到我手上了。”

郑天天的脸色有点难看,她听得出来,船仔是在讽刺她。

阿豪把船慢慢停在岸边,把缆绳扔了过去,阿豪跳上岸,把船固定好。

三人登上龟屿,海风吹来,郑天天的衣角猎猎作响。而船仔光着身子,皮肤更加黝黑,肌肉也更结实了。

郑天天在老欧的墓前点了香,拜了。心中念念有词,也许是跟老欧在致歉吧!

船仔已经不相信郑天天了,有些不耐烦道:“你这次来什么目的?”

郑天天起身,道:“我说过,我要来这里找你的。”

“你说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我没有脑子去分辨!”船仔道,“如果你没什么事的话,我还要下海,我的龙鳗在等着我呢。”

郑天天叹了口气,道:“你还是对我有成见。我就问你一下,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船仔愣了愣,道:“我不是你,我也做不了你。我只会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本来是想跟你学潜水的,潜水确实能让我心无旁骛,治疗痛苦,难怪有人称之为蓝色鸦片。但是看来你还是不欢迎我,那我就回去吧!”

阿豪急了,“船仔,什么仇什么恨,你怎么这样子!”

船仔道:“阿豪,你不理解我,如果你不信任一个人,你就无法获得自由,自由是我的生命。”

船仔说着,再一次跳进水里,潜入深海。郑天天失望地看着这一切,眼泪流了出来。

“走吧,阿豪!”

郑天天回到船上。阿豪恋恋不舍,朝着水里的船仔大喊:“船仔,你出来!”

船仔再次浮出水面的时候,用力吮吸自己的手腕,好像手腕是一块流油的猪蹄。再细看,手腕上鲜血流个不停。阿豪把船仔拉上船。

“什么情况?”郑天天焦急问道,她连忙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包扎止血。

“我被龙鳗咬了。”船仔兴奋地说,“龙鳗以前都不理我,现在终于咬我了,它终于咬我了!”

他又一次拿食物诱惑龙鳗,当他伸手想抓住龙鳗的时候,龙鳗终于反咬一口,像一把锯齿划过皮肤。但对于船仔而言,这是龙鳗与他的亲密接触。

“被咬了还这么兴奋。”郑天天道。

“它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被亲了一口,怎能不兴奋呢!”船仔道。

“是被咬一口,不是被亲一口,我告诉你,如果龙鳗咬准了,可以把你手腕咬断。”阿豪警告道。

“朋友不会总是对你好,有时候也会给你一点教训嘛!”船仔自我解嘲道。

说完了这句话,船仔看着郑天天,又看着自己,好像不相信这句话是自己说的。

郑天天第二次到岛上的时候,是有计划的。她决定说服船仔继续上学,以他的优势,考取一个体育专业没问题。她觉得内疚,伤害了船仔,必须做点什么事才能弥补。她跟阿豪约好了时间,让他们等她。她让钟细兵送她过来,决定联合钟细兵来说服,志在必得。但是当他们到的岛上了时候,船仔家却已是人去楼空。问阿豪,阿豪说我跟他说得好好的,还说了你们的来意,他也答应了的。

郑天天打开屋子,仔仔细细查看,一无所获。在船仔的屋里,桌子上用茶杯压着一封信,那是写给她的。

天天姐姐:

我这样称呼你,代表我已经释然了。至少理智上,我没有怨恨了。我不抱怨任何人,包括你,我只认为这一切都是老天的安排。比如,老天带走了我的父亲,留下我一个人更加自由地生活。

我知道你想为我做些什么,也知道你想把我带入大陆的世界,去过看起来更好的生活。这一切,我在心里谢过。但这不是我喜欢的。岛屿与海洋,那是我的另一个父亲,我不会离开了。

之所以不想见你们,或者说,不想与大陆的生活接触,是因为直接有一种反感。这种反感当然不是怨恨你们。我自己曾深入去思考过,这种反感的来源,是因为我害怕接触你们的生活,你们的生活总是跟谎言联系在一起。即便是善意的谎言,那也是我不想要的。你要知道,生活在海岛的人,心很大,大得能包容风暴与生死,心也很小,小得容不下一点点的欺骗。如果下次我再接触到你的谎言,我再也不会叫你姐姐了。所以,还是不见为好。

这里就是我的世界。不要担心我的生活。如果一只鱼能在这里生活得很好,我也能。

我还在消化这一段惊心动魄的生活,请原谅我的失约!你也不用再来打扰我!

船仔

郑天天愣在这里,把这封信看了三遍。默然不语。最后她带走一个船仔家里的海螺。到了船上,钟细兵道:“你想哭就哭出来吧,憋着张脸,你也难受,我看着也难受!”郑天天捂住了自己的脸。无边无际的海风吹拂她的头发,吹得很乱。

24

二〇二一年八月,在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馆,钟细兵一眼认出了船仔。船仔听见有人喊自己,十分慌张,就在愣神的间隙,被钟细兵一把逮住。钟细兵以他超人的记忆力和敏感,认出了船仔,即便船仔已经成为一个中年人了。但是船仔并未认出钟细兵,因为钟细兵已经是半头白发,判若两人了。船仔眼里是惊惶与疑惑,他一向以海岛人的警惕,认为人群是危险的,社会是危险的。

“你不认得我了吗,一九九八年,碗礁盗捞案,你是盗捞分子,我是抓你们的,钟细兵!”钟细兵热情地自我介绍。

不过这夸张的介绍还是把船仔吓了一跳,他环顾左右分辩道:“我不是盗捞分子!”

钟细兵安慰道:“现在不计较那事了,不过我可是找你很久了。”

船仔的身材魁梧了很多,身板厚而结实了,一看就知道没少干体力活。钟细兵带他到安保室,给他泡了茶,道:“你今儿先别走,我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怎么会想来这儿!”

泉州申遗后,成为热点,船仔也风闻泉州海交馆要举办海底文物展,其中就有当年那件元青花瓷。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那件青花瓷,让池木乡结束了他的盗海生涯,也让少林和父亲死于他手。船仔感怀往事,想仔细看看那是一件怎样的瓷器。

他在展位细细看,只是看到纹饰确实精细,栩栩如生。除此之外,他看不明白为何是天价。他心中一片茫然,只觉得这熙熙攘攘的人群,是一个荒唐的社会。

钟细兵让他喝杯茶,然后给郑天天打电话:“你二十几年前交给我的任务,我现在给你完成了。”

郑天天得知情况,道:“你叫他别走,我处理点事就开车过来,今天我把你的退休宴给办了。”

福州到泉州,就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下班后,钟细兵临近找了个酒家,跟船仔一起等待。船仔还是那么木讷,只要钟细兵不问,他也不开口,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但对于钟细兵的热情,也不反感。

钟细兵叹道:“二十多年过去了,你还是那个傻乎乎的少年,怎么让我说你呢!”在钟细兵的眼里,船仔确实是个呆子。

钟细兵告诉他,当郑天天读到船仔的告别信,哭了,恹恹地病了一周。钟细兵一直想不清楚,那封信会有这么大的杀伤力。心里又觉得船仔是个傻子,不懂事,安排得好好的路不走,在孤岛上能有什么前途。他去看望郑天天,在郑天天心里,船仔还是一块心病,特别是担心他一个人能不能面对没有父母没有亲人的日子。她知道船仔不想见到她了,她托付钟细兵,上岛的时候,有可能就去看看船仔,带回来一些他的信息。大概是几个月后,钟细兵上岛执行任务,去了船仔的家,好像是很久没住人的样子。钟细兵回来告知郑天天,并且安慰说,他可能出门打工了。后来钟细兵又上过一次岛,还是门锁紧闭,问了一个同村的老伊姆,也不晓得船仔的去向。这一次,钟细兵没有告知郑天天。

就这样,船仔的去向,在郑天天和钟细兵的交往中,就成了一个谜。谁也不去提这一茬,就好像不去揭一个伤疤。特别是他们有限的交往中,如果有涉及船仔的话题,就会适时打住。时光流逝,好像一切都可以淡忘,但其实一切只是暂时埋藏起来。这也是为什么多年后,钟细兵张口就能叫出船仔这个名字。

船仔听着,淡淡地微笑,看不出悲喜。他在岛上生活一段时间之后,内心平静下来,但悲伤同时也从心底涌出,有时候辗转难眠。一个人的生活,确实太孤寂了,他又不是外向的人,不会与人诉说。他觉得在忙碌的时候、做事的时候,会好一点。除了偶尔跟着阿豪出去打鱼,他过的是孤寂的生活。对于大陆,他是恐惧,他无法融入。有一天,他得到一个招募远洋船员的消息,就稀里糊涂地去了。这是一个最适合他的活儿,既可以远离大陆去海上,又可以在一个集体中,忙碌的生活能够疗愈他的痛苦。走的时候,很多人都不知道,所以钟细兵在岛上也无从打听。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远洋渔船上工作?”钟细兵问道。

船仔点了点头。远洋渔船工作,一般在海上一待就半年,然后回来休息一段。

“中间想过换一种生活吗?”

船仔摇头,道:“我除了会干船上的活,不会干别的。”

钟细兵盯着他,突然笑了起来,“说句实话,我后来处理几次案件,遇到些盗捞团伙,还曾经怀疑过,你是不是重操旧业了。”

船仔笑了笑,内心毫无波澜,又摇了摇头。

“你笑什么?”

“那是我生命中最痛苦的经历,你觉得我会再来一次吗?”

“是我肤浅了。”钟细兵笑道,“咱们不提那些,说说嘛,你成家了吧?”

船仔摇摇头。

钟细兵惊愕了。这一把年纪,人到中年,怎么着也以为是成家立业了。

“大部分时间漂在海上,没什么时间去张罗这事。”船仔淡淡道。

“这是借口,我认识那么多海员,一半时间在海上,一半时间在陆地上,哪个不是拖家带口的。一定是没人给你张罗,是不是?你看我们当年关心你,你却不接受,现在落个孤家寡人的。”

船仔喝了一口茶道:“其实,有老乡张罗过一次,也见过一个女子,但我老觉得她在骗我,可能是我自己心理有问题吧。后来我想可能是我不适应跟任何人打交道,一个人生活挺好的,就再也不去想这回事了。”

钟细兵沉吟半晌,似乎沉浸在往事之中,“当年你是十八岁,情窦初开的年纪,你老实跟我讲讲,当年有没有喜欢过郑天天,或者说,郑天天有没有喜欢过你?”

船仔好像在听天外之书,愣着不言不语。

“你说呀,其实这是我的一个心结,就是说,当年郑天天怎么会病了,没有很深的痛苦,是不会的,你老实告诉我,就当是帮我破一个案子。”

船仔摇摇头,道:“我真的忘记了当年的事。你知道吗,很多时候,我就是靠强行忘记来活下去的。”

“你不说,我可能也知道一些,唉。”钟细兵给船仔泡了茶,“郑天天来了,你会有什么跟她说的吗?”

船仔道:“没有什么想说的吧,你知道吗?说话对我来说,是很困难的一件事。同时,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那你就什么都不说,听我们聊聊也可以的。”钟细兵安慰道,“反正这次让她看到你,也是我的一个任务,你就当帮我完成一个任务吧!”

这时,郑天天的微信来了,说她已经到楼下停车场了,钟细兵便出去迎接。当他带着一头短发、干练至极的郑天天进来时,发现船仔已经不见了影子。

责任编辑 石一枫 徐晨亮 ZmJ0CdAC5iLSZO7RvBUtVyezXAjKTkFGDqa6Z7HbN3FOQdXz9NeTdSmmMunkBqR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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