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立马克思主义的精神现象学

从精神现象学的深层视角研究鲁迅，首先需要掌握精神现象学的理论与方法。

20世纪80年代末以来，哲学界日益重视精神现象学的研究，为纪念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出版一百八十周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了王树人著的《历史的哲学反思》，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了萧焜焘著的《精神世界掠影》，有些学者还提出了建立马克思主义的精神现象学或精神学的倡议。然而，完整、系统、适合中国国情的精神现象学还远未形成。

鉴于这种情况，笔者只能在自己独立思考的基础上，参考王、萧著作和其他有关论著，提出建立马克思主义精神现象学的初步设想。

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是近代西方哲学史上一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重要著作，也是一本高深难测的“天书”。它内容渊博、思想深刻，以超凡的“哲学沉思”驾驭思想素材，深入精神底蕴，显现了那无影无踪的精神现象的发育生长过程，构造出庞大的有机的哲学体系，处处闪烁天才的光芒，然而又极端晦涩难懂。“神龙渊潜，罔可窥破！”一旦窥破，便将随心所欲，大彻大悟，登临哲学高峰，顿悟宇宙真谛。

但是，这部“天书”却是典型的唯心论著作，是头脚倒置的，把精神现象这种物质发展的最高结晶——人脑和人的高级神经系统的属性，变成脱离物质而独立存在的第一性的东西；把所谓“绝对精神”当作宇宙万物的本原，认为宇宙的一切都是“绝对精神”的外在化。

所以，建立马克思主义精神现象学的第一项任务，就是根据辩证唯物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对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进行改造，汲取其探索人类精神现象的合理内核，而又使之头脚正立，摆正物质与精神的关系。

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古典哲学的终结》中指出：“精神现象学也可以叫作精神胚胎学和精神古生物学类似的学问，是对个人意识在其发展阶段上的阐述，这些阶段可以看作人的意识在历史上所经历过的诸阶段的缩影。” 精神胚胎学和精神古生物学的宗旨之一，是着力追溯从物质到精神的发展过程，探究人类精神现象产生、发展、演变的物质本原和社会环境。另一宗旨，则是研究相对独立的人类精神现象自身的发展规律，探讨相对超越于物质发展之上的精神现象的特殊本质与特殊规律。这后一宗旨是异常重要的，只有注意这一方面，才可能避免机械唯物论与庸俗社会学而坚持辩证唯物主义与科学的社会分析。原因之一是：在经济基础变更之后，旧的上层建筑，特别是似乎无影无踪的旧的精神现象还会存在相当长的时期，盘踞人们的头脑，控制人们的行为，影响人们的思维模式与生存方式，甚至变换各种招牌和形式促使社会复旧。另一原因是：人类的精神现象，既受制于物质本原和社会环境，在特定国度、社会、阶级和时代条件下显现为特定的具体形态，又会超越特定的国度、社会、阶级和时代条件而呈露普遍的人性，显现带有极大普遍性的精神本质。因此，在对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进行了头脚正立、摆正物质与精神关系的改造之后，更为艰深的工作还是汲取其中的合理内核，学习黑格尔伟大的“历史感”和系统的辩证方法，研究人类精神现象在发展道路上所经历的各个阶段和显现的各种形态，如黑格尔所说的那样，描写出“意识自身向科学发展的一篇详细的形成史” 。尤其是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中关于奴隶社会“主人与奴隶”关系转化的分析，中世纪宗教出世思想“苦恼意识”的分析，代表近代思想的浮士德式追求快乐的精神现象与堂吉诃德式改革家的意识形态的分析，狄德罗小说《拉摩的侄儿》所描写的分裂意识以及启蒙运动意识形态的分析，都值得以现代眼光重新审视，结合现实进行新的认识与新的运用。

建立马克思主义精神现象学，除了以辩证唯物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改造与汲取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合理内核之外，还应汲取现代科学的所有合理成分。个体精神现象研究，应该汲取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和发展心理学、心理历史学等现代心理学的合理成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是一种“深层心理学”。它不像传统心理学那样只满足于任何精神现象的“表面价值”，或者主要看“外因”，而是深入其本原进行探讨，追本溯源地探索精神现象的真正奥秘。弗氏明确指出：人的精神过程“本身都是无意识的，而那些有意识的精神过程，只不过是一些孤立的活动，是整个精神生活中的一部分” 。他由此认定，无意识的心理过程是一种特殊的心理过程，有着远比有意识的心理过程更为复杂而又奇妙的作用。意识与无意识（或称潜意识）、理性与非理性的理论，已经被国内外学术界认可，认为是弗洛伊德对人类精神现象探索的巨大贡献。当然，弗洛伊德学说的不合理部分也被历史否定了，例如他的泛性论已为人所诟病。对此，应该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进行分析，引入社会的内容，使单纯从性欲的压抑和冲突中探究的人的精神本原这一片面性的分析方法，升华到更深沉更复杂的社会分析的科学境界，从特定的具体的社会经济环境与人的深层心理相统一的角度寻溯精神的本原。发展心理学，旨在研究人从童年期到青年期以至生命全过程的心理发展，代表人物是皮亚杰。这一学科，对于研究精神胚胎学，即人的精神发展过程有重要启示。心理历史学，或称心理动态史，早期研究的主导方向是勾勒领袖人物的心理轨迹，重点推测哪些童年经历是按照合乎规律的演进模式发展的，童年历史这一新的研究领域构成研究个人或群体的人格及行为模式的基础，形成了独立的心理历史学。这一学科，对于研究个体精神现象及其发生、发展的全过程也有深刻启示。当然，精神现象学不同于单纯研究意识现象的心理学，也不同于一般的心灵生活的历史研究，而是更加深透地切入人的精神根柢，更加广泛地包容为社会关系所牵连、社会环境所影响的人的精神机制与精神活动。

群体精神现象研究，应该汲取荣格心理学、弗洛姆精神分析学以及社会心理学、宗教学、人类文化学等现代人文科学的合理成分。荣格与弗洛伊德的基本分歧是“力比多”即性驱力的实质是什么的问题。弗氏认为是性的欲望，而荣格则认为是一种“生命力”。而这种“生命力”可能形成某种“情结”，深藏于人性内部，成为一种深层心理。他把它定义为“集体无意识”。这是一个伟大的发现。荣格说道：“所谓集体无意识是说某种由遗传的力量所形成的精神气质。” “假如允许我们将无意识予以人格化，则可以称之为集体的人，既包括了两性的特征，又超越了青年和老年、出生和死亡，并且掌握了人类一二百万年的经验，因此几乎是永恒的。如果这种人得以存在，他便超越了一切时间的变化，对他来说，当今犹如公元前一百世纪的任何一年。他会做多少年以前的旧梦，而且他有极丰富的经验，因此他又是一位卓越的预言家，他经历过无数次个人、家庭、氏族和人群的生活，同时他也具有生长、成熟和灭亡这一节律性的生命感。” 但是这种“集体无意识”，我们只能在梦境中约略感觉到，并不能意识到其自身的内容。它的客观的内容便是原型。原型（archetypes）类似原始思维中的集体表象，荣格说：“人生中有多少典型情境就有多少原型，这些经验由于不断重复而被深深地镂刻在我们的心理结构之中。这种镂刻，不是以充满内容的意象形式，而是最初作为没有内容的形式，它所代表的不过是某种类型的知觉和行为的可能性而已。” 比如对黑暗的恐惧，对蛇的恐惧。在旧石器时代壁画上便可以见到的圆圈里画双十字的抽象的花纹，以后在历代各国的文化区域中——包括中国西藏的寺院里都能见到，这里谁也没有有意识地传授，肯定是一种从远古开始世代相续的心理结构在起作用。这种人类发展中的经验的遗迹的确带有朦胧的神秘的气氛，它像梦幻一样不可捉摸，仿佛“处于不正常的心理状态时涌现出来无尽流水或汪洋大海般的无限幻影和形象” 。荣格的集体无意识和原型理论，对于研究一个民族、社会和时代的群体精神现象深有启悟。不过，应该注意运用历史唯物主义和科学实证的方法，汲取其确有根据的合理因素，而扬弃其过于玄虚的成分。弗洛姆同样继承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然而也纠正了他单纯从性心理角度解释问题的偏颇，运用心理学和社会学相结合的方法，对当代工业社会中的各种人性问题进行精神分析，分析了资本主义畸形社会出现的恋尸癖、自恋等精神病态，对群体性的变态精神现象研究有一定参考价值。但是，弗洛姆把人的善恶等社会问题一律归结为心理结构，就没有抓到问题的要害，不能不说是唯心史观的 表现 。我们应该从历史唯物主义出发，既汲取弗洛姆某些有价值的分析精神现象的独特角度与观点，又注重从当代工业社会不合理的经济结构中寻找变态精神现象产生的根源。社会心理学、宗教学、人类文化学等现代人文科学，与群体精神现象研究都有密切的关联。但是，精神现象学并不同于这些学科，而是旨在揭示产生某种社会心理、宗教思想、文化形态的精神机制。

建立马克思主义的精神现象学，还应汲取人体科学、精神病学等自然科学的最新成就。精神是物质发展的最高结晶——人脑和高级神经系统的属性，是人体的最高枢纽，对人体具有主导性的巨大影响，为什么一些意志坚强的人能够挺住艰难困苦以致残酷刑法对肉体的煎熬？为什么修炼印度瑜伽功的人能够受住常人所难以想象的人体磨难？为什么会出现某些科学至今没有探究清楚的人体特异功能？看来通过人体科学探索精神现象的奥秘，是解答这一系列问题的主要途径。另外，研究精神病学，研究精神病患者的感觉、思想、行为和奇异世界，也有助于我们从一个奇异的角度反过来研究正常人的精神现象。其实，正常人的精神现象与精神病患者的精神现象之间并不是处处泾渭分明的。有的精神病学家曾经从许多青年人当中挑选出一批被认为精神最正常的人进行精神测验，结果表明半数以上的人居然都具有轻度焦虑和抑郁等精神病症状。而心理历史学的研究结果也表明，天才人物与精神病患者之间往往只有一纸之隔。有些历史人物，如政治方面的希特勒、艺术方面的梵高等，是不同程度患有精神病的。近来，现代西方一些精神学家，还在把精神病学、变态心理学与社会学、宗教学、民俗文化学等社会科学结合起来，创立一种“社会精神病学”，用于研究某个时期在某些国家区域所出现的社会性、群体性的精神病态。为什么原始人在图腾时代会出现某些变态的宗教崇拜，甚至祭杀活人的残酷现象？为什么希特勒竟能鼓动德意志民族陷入法西斯狂热？为什么日本的武士道精神竟能在南京大屠杀中转换为杀人魔怔？为什么一种错误的精神观念，能够引发一场汹涌澎湃的群众运动，并引之走向歧途，造成空前的大灾难？为什么1977年11月出现了美国人民圣殿教九百多名信徒集体自杀的大悲剧？为什么宗教的精神领袖竟有如此神魔般的控制力，使信徒甘愿为之赴汤蹈火、长年朝拜？为什么迷信运动屡禁不止，许多人有了点儿钱，就造坟墓、盖庙宇？无数千奇百怪的精神现象出现在我们面前，形成一连串的大问号，要求我们运用新的科学的精神现象学进行研究，做出正确的回答。高明的领导者，必须注意研究群众中出现的各种精神现象，也就是注重体察“人心”，才能有效地克服精神现象的不利动向，引导人民的精神升华到科学、文明的境界，实现精神的现代化。因此，写作科学的不是概念化而是适合中国国情的《精神现象学》，对各种精神现象进行专题分析，并逐步发展成反映人类精神发展全过程的“精神现象史”，特别是撰写“20世纪精神现象史”，对近百年的世界性的精神现象进行历史的反思与总结，对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来说，实在是至关重要的。 ftVf14d19qVpSJzXGkk1sxSedCAyBYhXO1m4nCCCm1zaroxyfhU3IJLwIm2FvG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