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您没听错,是失笑症。老百姓的话就是不会笑了。
别闹咧,天下哪有这种病呀,上至天皇,下至黎民百姓,无论你姓啥名谁,只要你想笑,尽管笑好了。就算你天生一副浪荡脸,对谁都是一脸的哭丧相,我给你说,白给你二百块钱你要不要?瞧,你不也笑了嘛。冷笑也好,讪笑也罢,毕竟还是笑了。天下哪有不会笑的人呀?俩眼一挤咕,大嘴一咧,毫不费力,没有成本,想咋笑咋笑,随你便。所以,您有一百种理由不相信我说的什么狗屁失笑症。
但是,我对天发誓!我说的话如果有……算了,现在哪还有相信发誓这种鬼话的呀。越是弥天大谎,越是伴随着金光闪烁的铿锵誓言,人们越是要皱起眉头打个问号。您瞧电视里那些信誓旦旦的广告就知道,蒙人也是需要下功夫的。不过,信不信由你,我还真碰到过这么一个人。谁?吴许龙。对了,就是齐南化工厂退居二线的吴老总。
那天早上,吴许龙西服革履但却脸色阴沉,神情忧郁地来到医院看大夫。
吴许龙做了好几项检查。但是,面对这一堆单子,大夫也还是只皱眉头。只好张嘴示意说:“啊——”
吴许龙也张嘴:“啊——”
大夫肯定没看出啥门道来,摇摇头问道:“你哪里不舒服呀?”
“……是这么回事,你瞧我这脸……”吴许龙指一下自己的脸。
“你的脸怎么啦?”大夫抬一下眼皮。
“您还看不出来吗?”病人那张木乃伊般的脸,目光呆板,神情漠然。“您瞧,问题不在脸上,主要是它已经不会笑了。可它原来不是这个样子的。”病人叹口气,脸上的肌肉又抽搐了一下,才知道这不是张木乃伊。
“你笑一下看……我的妈呀,你想干啥!”大夫诈了尸似的差点儿从椅子上跳起来。
“不好意思,吓着您了吧。”吴许龙抱歉地说。
大夫惊魂未定,合上病历又看封皮上的名字:“呃,吴许龙,您是齐南化工厂的那个吴总吧。”大夫改变了原先冷漠的口气,“我说的没错吧吴大经理?”
“您怎么知道的?”
“您脸上写着呢。”大夫似乎用幸灾乐祸的口气说,“大人物总归是大人物。在十匹马中辨认出哪匹是千里马不容易。但是,在一个百人的检查团里辨认出哪个官位最大,那是不需要别人指点的。当然,只不过现在退下来了。我说的没错吧。”
“没错。那么,您能从我的脸上看出我得了啥病么?”
“失笑症。”大夫合上病历一锤定音地说。“当然,不是哑然失笑的失笑,而是失去笑功能的失笑。您看我说的对吗?”
“太对了大夫,本来是想笑的,可是您看……”
“行了行了行了……”大夫大掌一推赶忙制止道,“你可别再吓人咧。”
“可是……怎么会得这种病呢?”沮丧的吴许龙几乎要哭了。
大夫淡然一笑说:“当然,要解释清楚这种病的起因,将是个十分复杂的问题。简单说吧。像您这样的人——请允许我的直言,因为非如此不能说明您的病因——有人从官位上退下来以后,他当权时的荣耀,权力,以及因此的许多好处全都没有了。他好像从光明灿烂的天国一下子掉进粪坑里……”
“您讲这话大概有点离题了吧。”吴许龙忘记了自己是个患者的身份,竟然用教训的口气对大夫说话。
“当然,我知道您不爱听。但我说的不对吗?”大夫微微一笑。
“这跟我的病有关系吗!”病人有些不耐烦。
“您现在已经不是老总啦!”大夫真想用这句来挖苦他一下,说:“所以呀,我们必须涉及到您过去的职业和履历。当然,我们现在就来谈谈这个问题——惯性。这是属于物理学的范畴,可它同样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中。当然,有人当了官,不会马上由一个平民百姓立刻变为风度翩翩、气宇轩昂那种盛气凌人的样子吧。这就是惯性。当然,头一天当官,第二天就像鹅一样昂起头来的人也有。当然,很多人认为:当了官,别让人说架子大了,忘了过去的兄弟哥们儿啦。他工作勤奋,待人热情,和群众打成一片,多数人把这种美德保持终生。这就是惯性。有的人惯性力可就没有那么强了,他逐渐变得高高在上,官气十足,最后,他以往平民百姓的习性逐渐消失了,当然……”
“您说话的时候老是‘当然当然’的。”吴许龙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火气。
“当然,”大夫又说了一个“当然”,不禁哑然失笑。“当然,这还得从‘当然’说起。我并不是说所有的人都高高在上官气十足。但是,一个人只要有了较高的职位和地位,他的举止言谈神态表情,都不会与普通百姓一样的。他们总是闪烁着大人物或慈祥和蔼,或谦虚豁达,或气宇轩昂,或盛气凌人的那种与众不同的天才灵光。”
“你就干脆说我这病是因为官气十足而造成的后遗症不就得啦!扯啥的狗屁惯性呀。”病人觉得大夫是在嘲笑他。
“当然,您千万不要认为……”大夫一副认真的样子说,“我是在对您含沙射影。吴总,其实,人,由于其职业和社会地位的不同,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毛病。当然,我说过了,地位高的人,总有种自我优越感。不信你看这人的脚吧,他的拇趾总是向上翘的。人,没有尾巴可翘,就翘脚趾,所以叫趾高气扬;一辈子作奴仆的人,就有一种很难消除的自卑感。他同样没有尾巴可夹,就弓起背,缩着脖,夹着双臂,叫低三下四。当然,即使是两种人的地位在某一天突然发生互换的话,他们各自原来的习惯或者你叫毛病也好,仍会保持一个时期的。这就叫惯性。当然,不能说所有的人都患有惯性病。所谓惯性症,是指由于职业所造成的某种习性,而导致了身体某部的器质性生理病变。比如您……”
“你不用再说了。”病人抬起了忧郁的目光,柔软无力的胖手指在桌面上盲无目的地划拉着,“这么说,我所患的病是因傲气官气而导致的不笑症了?”
“当然,正视这一点并不需要太大的勇气。”
病人垂下脑袋陷入了沉思。他记得他刚当经理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朝他送来热情洋溢的微笑,认识的,不认识的。因为他是那个小国里的大王呀。开始他回敬以点头微笑。可是,一天下来,他就要运动脸上的肌肉数十次,甚至数百次,如此之大的运动量,他的面部肌肉难道可以适应得了吗?
顺便说一下,我们由此就不应该对那些位高权重的人物求全责备了,有人之所以对下属总是面无表情,呆若木瓜,那纯属无奈。
吴许龙曾经是那个小国里的大王,他位高权重,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无论走到哪里周围都充满了人们对他的敬意和爱戴。所有的笑脸都如盛开鲜花的海洋,争芳斗艳。他坠入了这种欢乐的海洋之中魂魄徜徉,心醉神迷。然而后来他什么时候将微笑的程度减弱下来,又是什么时候用略微点头代替了微笑,他记不清了。而且后来他时常显出一副威严庄重的面孔,因为只有这副面孔才显得更有气魄,更能与他的身份和地位相匹配。现在突然一下子变了,过去那些对他的笑脸都跑到接替他的新老总那里去了。他现在茕茕孑立,孤身一人。他想跟人打个招呼,可是连笑一下的功能都没有了,浪荡个熊脸谁还稀罕搭理你呢?
也许这就是失笑症的缘由吧。对于“笑”这种东西,权力者从来没有把它看得那么重要。每天面对这么多的笑,他甚至看得厌倦了,不屑一顾。
现在来看,“笑”这东西在他掌权的几十年里,它究竟起过什么作用呢?
首先肯定,“笑”这东西绝不是可有可无的。假如他一开始对他的上司从来不施以微笑的话,他绝不会能有今天的地位和荣耀。可是话说回来,在这几十年里,他的部下对他又施加了多少各种笑呢?所有这些笑又究竟起了什么作用呢?用笑来换取官职?金钱?也许没那么大作用吧,但绝对不是可有可无的。有人或许因此得到了什么,但这里面绝大多数的笑都变成了徒劳的无用功你信不信?
不过,人们无须为这种徒劳无益的投入而后悔,因为“笑”这东西实在没什么投资的成本,更谈不上风险,它甚至比探囊取物还要来的容易。这你别笑,我说的不是实话吗?
当然,话还得说回来,难道“笑”这东西真的就那么无足轻重吗?答案肯定是否定的。要不然吴许龙也不会来看大夫。他不无沮丧地对大夫说:“大夫,您看……我这病有啥好法子尽快治愈呢?”
大夫把身子向后一抑,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说:“这是一种环境因素导致的心理障碍,当然,除非恢复您以前的生活环境,也就是说恢复你的权力,否则……”
“啥?不会吧,”吴许龙简直是用质问的口气说,“现代科学如此发达,拖拉机都快跑月亮上耕地去了,咱怎么会连这点小病也治不了呢?”
“这您就不懂了吧我的吴大人来。月亮离咱远不远?远!三十八万公里,但是咱们看得见上得去;小偷离咱近不近?近!近在咫尺,可是在不知道他脑袋里想啥的时候,你口袋里钱包没咧。微观领域的奥妙有时要比宏观世界的探讨还要鞭长莫及哩。”
吴许龙呆若木鸡地看着大夫,喃喃叹道:“难道我这病真的无药可医了吗?”
“当然,您只要别把权位看得过重,凡事想开一点,多跟亲朋好友聊聊天儿,也许会好一些的。”
大夫哪里知道他的苦楚呀。别说跟人家聊天儿,现在宿舍大院里那些人,朝他投来的目光有的是怜悯,是冷漠,还有的是幸灾乐祸。他知道人们背后议论他什么:“瞧你那副德行。你现在算啥?老总?经理?狗屁!不当官司咧还那么凶气,摆臭架子。呸!稀得理你么。”当然,最令他伤心的是,他最疼爱的小孙女,过去老远见了他就像小鸟一样飞扑到他的怀里,可是现在,你瞧她那眼神……
唉!寂寞呀,无聊呀,苦闷呀。
难道就真的不能恢复微笑了吗?从医院里出来他便直奔一家整容院去了。
经过一段时间治疗,他从整容院的病房出来,即刻引来了许多人的目光。他走进大楼里的洗手间,从镜子里再欣赏一下自己那副久违了的和蔼可亲的面容。那笑容真是令人心花怒放呀——弯弯的眉毛,眯起的眼睛,翘起的嘴角,满脸堆笑。他从此以后不再为自己的失笑而烦恼了。
你看,这有啥好笑的?真的,只要人家愿意,你管呢。
吴许龙欣慰地朝医院门外走去,脸上挂着一副永不消失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