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给了每个人一条命、一颗心,把命照看好,把心安顿好,人生即是圆满。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有所为就必有所不为,而人与人之间的巨大区别就在于所为所不为的不同取向。
人必须有人格上的独立自主。你诚然不能脱离社会和他人生活,但你不能一味攀援在社会建筑物和他人身上。你要自己在生命的土壤中扎根。你要在人生的大海上抛下自己的锚。一个人如果把自己仅仅依附于身外的事物,即使是极其美好的事物,顺利时也许看不出他的内在空虚,缺乏根基,但一旦起了风浪,例如社会动乱、事业挫折、亲人亡故、失恋等等,就会一蹶不振乃至精神崩溃。
世事的无常使得古来许多贤哲主张退隐自守,清静无为,无动于衷。我厌恶这种哲学。我喜欢看见人们生气勃勃地创办事业,如痴如醉地堕入情网,痛快淋漓地享受生命。但是,不要忘记了最主要的事情:你仍然属于你自己。每个人都是一个宇宙,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个自足的精神世界。这是一个安全的场所,其中珍藏着你最珍贵的宝物,任何灾祸都不能侵犯它。心灵是一本奇特的账簿,只有收入,没有支出,人生的一切痛苦和欢乐,都化作宝贵的体验记入它的收入栏中。是的,连痛苦也是一种收入。人仿佛有了两个自我,一个自我到世界上去奋斗,去追求,也许凯旋,也许败归,另一个自我便含着宁静的微笑,把这遍体汗水和血迹的哭着笑着的自我迎回家来,把丰厚的战利品指给他看,连败归者也有一份。
我身上有两个自我。一个好动,什么都要尝试,什么都想经历;另一个喜静,对一切加以审视和消化。这另一个自我,仿佛是它把我派遣到人世间活动,同时又始终关切地把我置于它的视野之内,随时准备把我召回它的身边。即使我在世上遭受最悲惨的灾难和失败,只要识得返回它的途径,我就不会全军覆没。它是我的守护神,为我守护着一个永远的家园,使我不致无家可归。
人生在世,不能没有朋友。在所有朋友中,不能缺了最重要的一个,那就是自己。缺了这个朋友,一个人即使朋友遍天下,也只是表面的热闹而已,实际上他是很空虚的。
一个人是否是自己的朋友,有一个可靠的测试标准,就是看他能否独处,独处是否感到充实。如果他害怕独处,一心逃避自己,他当然不是自己的朋友。
能否和自己做朋友,关键在于有没有一个更高的自我,这个自我以理性的态度关爱着那个在世上奋斗的自我。理性的关爱,这正是友谊的特征。有的人不爱自己,一味自怨,仿佛自己的仇人。有的人爱自己而没有理性,一味自恋,俨然自己的情人。在这两种场合,更高的自我都是缺席的。
每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我的习惯是随便走走,好奇心驱使我去探寻这里的热闹的街巷和冷僻的角落。在这途中,难免暂时地迷路,但心中一定要有把握,自信能记起回住处的路线,否则便会感觉不踏实。我想,人生也是如此。你不妨在世界上闯荡,去建功创业,去探险猎奇,去觅情求爱,可是,你一定不要忘记了回家的路。这个家,就是你的自我,你自己的心灵世界。
世界无限广阔,诱惑永无止境,然而,属于每一个人的现实可能性终究是有限的。你不妨对一切可能性保持着开放的心态,因为那是人生魅力的源泉,但同时你也要早一些在世界之海上抛下自己的锚,找到最适合自己的领域。一个人不论伟大还是平凡,只要他顺应自己的天性,找到了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并且一心把自己喜欢做的事做得尽善尽美,他在这世界上就有了牢不可破的家园。于是,他不但会有足够的勇气去承受外界的压力,而且会有足够的清醒来面对形形色色的机会的诱惑。
一个灵魂在天外游荡,有一天通过某一对男女的交合而投进一个凡胎。他从懵懂无知开始,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但是,随着年岁和经历的增加,那天赋的性质渐渐显露,使他不自觉地对生活有一种基本的态度。在一定意义上,“认识你自己”就是要认识附着在凡胎上的这个灵魂,一旦认识了,过去的一切都有了解释,未来的一切都有了方向。
一个人应该认清自己的天性,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从而过最适合于他的天性的生活,而对他而言这就是最好的生活。明乎此,他就不会在喧闹的人世间迷失方向了。
一个人在世上生活,必须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一是应该要什么,人生中什么是重要的、宝贵的、真正值得争取的。这就是正确的价值观。二是能够要什么,自己的兴趣和能力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最适合于自己的性情和禀赋。这就是准确的自我认识。有了这两条,内心就会宁静,行动就会从容。相反,一个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的人,必定永远焦躁和拧巴,他东抓一把,西抓一把,到头来仍不满意,怎么会满意呢,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什么能让自己满意。
在人生的旅途上,一个人应该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什么是自己最想做也最能够做好的事情。也就是说,应该知道自己的志向和事业之所在。不过,在年轻的时候,我们对此往往是不清楚的,这是一个逐渐清晰起来的过程。我想强调的是,你可能暂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但是,你至少必须知道自己不要什么。人世间充满诱惑,它们都在干扰你走向自己的目标,你必须懂得抵御和排除。事实上,一个人越是知道自己不要什么,他就越有把握找到自己真正要的东西。
我们活在世上,必须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一个人认清了他在这世界上要做的事情,并且在认真地做着这些事情,他就会获得一种内在的平静和充实。
在商场里,有的人总是朝人多的地方挤,去抢购大家都在买的东西,结果买了许多自己不需要的东西,还为没有买到另外许多自己不需要的东西而痛苦。那些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的人,就生活在同样可悲的境况中。
耶稣说:“一个人赚得了整个世界,却丧失了自我,又有何益?”他在向其门徒透露自己的基督身份后说这话,可谓意味深长。真正的救世主就在我们每个人自己身上,便是那个清明宁静的自我。这个自我即是我们身上的神性,只要我们能守住它,就差不多可以说上帝和我们同在了。守不住它,一味沉沦于世界,我们便会浑浑噩噩,随波飘荡,世界也将沸沸扬扬,永无得救的希望。
我走在自己的路上了。成功与失败、幸福与苦难都已经降为非常次要的东西。最重要的东西是这条路本身。
他们一窝蜂挤在那条路上,互相竞争、推攘、阻挡、践踏。前面有什么?不知道。既然大家都朝前赶,肯定错不了。
你悠然独行,不慌不忙,因为你走在自己的路上,它仅仅属于你,没有人同你争。
面前纵横交错的路,每一条都通往不同的地点。那心中只有一个物质目标而没有幻想的人,一心一意走在其中的一条上,其余的路对于他等于不存在。那心中有幻想而没有任何目标的人,漫无头绪地尝试着不同的路线,结果只是在原地转圈子。那心中既有幻想又有精神目标的人,他走在一切可能的方向上,同时始终是走在他自己的路上。
独处是灵魂生长的必要空间,在独处时,我们从别人和事务中抽身出来,回到了自己。这时候,我们独自面对自己和上帝,开始了与自己心灵的对话,以及与宇宙中的神秘力量的对话。
一切严格意义上的灵魂生活都是在独处时展开的。和别人一起谈古说今,引经据典,那是闲聊和讨论;唯有自己沉浸于古往今来大师们的杰作之时,才会有真正的心灵感悟。和别人一起游山玩水,那只是旅游;唯有自己独自面对苍茫的群山和大海之时,才会真正感受到与大自然的沟通。
人们往往把交往看作一种能力,却忽略了独处也是一种能力,并且在一定意义上是比交往更为重要的一种能力。如果说不擅交际是一种性格的弱点,那么,不耐孤独就简直是一种灵魂的缺陷了。
从心理学的观点看,人之需要独处,是为了进行内在的整合。所谓整合,就是把新的经验放到内在记忆中的某个恰当位置上。唯有经过这一整合的过程,外来的印象才能被自我所消化,自我也才能成为一个既独立又生长着的系统。所以,有无独处的能力,关系到一个人能否真正形成一个相对自足的内心世界,而这又会进而影响到他与外部世界的关系。
对于独处的爱好与一个人的性格完全无关,爱好独处的人同样可能是一个性格活泼、喜欢朋友的人,只是无论他怎么乐于与别人交往,独处始终是他生活中的必需。在他看来,一种缺乏交往的生活固然是一种缺陷,一种缺乏独处的生活则简直是一种灾难了。
没有一个人能够忍受绝对的孤独,但是,绝对不能忍受孤独的人却是一个灵魂空虚的人。世上正有这样一种人,最怕的就是独处,让他和自己待一会儿,对于他简直是一种酷刑。只要闲了下来,他就必须找个地方去消遣。他的日子表面上过得十分热闹,实际上他的内心极其空虚,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想方设法避免面对面看见自己。对此我只能有一个解释,就是连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自己的贫乏,和这样贫乏的自己待在一起是顶没有意思的,再无聊的消遣也比这有趣得多。这样做的结果是变得越来越贫乏,越来越没有了自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独处的确是一个检验,用它可以测出一个人的灵魂的深度,测出一个人对自己的真正感觉,他是否厌烦自己。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不厌烦自己是一个起码要求。一个连自己也不爱的人,我敢断定他对于别人也是不会有多少价值的,他不可能有高质量的社会交往。他跑到别人那里去,对于别人只是一个打扰、一种侵犯。一切交往的质量都取决于交往者本身的质量。唯有在两个灵魂充实丰富的人之间,才可能有真正动人的爱情和友谊。我敢担保历史上和现实生活中找不出一个例子,能够驳倒我的这个论断,证明某一个浅薄之辈竟也会有此种美好的经历。
对于一个人来说,独处和交往均属必需。但是,独处更本质,因为在独处时,人是直接面对世界的整体、面对万物之源的。相反,在交往时,人却只是面对部分,面对过程的片断。人群聚集之处,只有凡人琐事,过眼烟云,没有上帝和永恒。
也许可以说,独处是时间性的,交往是空间性的。
我们经常与别人谈话,内容大抵是事务的处理、利益的分配、是非的争执、恩怨的倾诉、公关、交际、新闻,等等。独处的时候,我们有时也在心中说话,细察其内容,仍不外上述这些,因此实际上也是在对别人说话,是对别人说话的预演或延续。我们真正与自己谈话的时候是十分稀少的。
与自己谈话的确是一种能力,而且是一种罕见的能力。有许多人,你不让他说凡事俗务,他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只关心外界的事情,结果也就只拥有仅仅适合于与别人交谈的语言了。这样的人面对自己当然无话可说。可是,一个与自己无话可说的人,难道会对别人说出什么有意思的话吗?哪怕他谈论的是天下大事,你仍感到是在听市井琐闻,因为在里面找不到那个把一切连结为整体的核心,那个照亮一切的精神。
阅读是与历史上的伟大灵魂交谈,借此把人类创造的精神财富“占为己有”。写作是与自己的灵魂交谈,借此把外在的生命经历转变成内在的心灵财富。信仰是与心中的上帝交谈,借此积聚“天上的财富”。这是人生不可缺少的三种交谈,而这三种交谈都是在独处中进行的。
我需要到世界上去活动,我喜欢旅行、冒险、恋爱、奋斗、成功、失败。日子过得平平淡淡,我会无聊,过得冷冷清清,我会寂寞。但是,我更需要宁静的独处,更喜欢过一种沉思的生活。总是活得轰轰烈烈、热热闹闹,没有时间和自己待一会儿,我就会非常不安,好像丢了魂一样。我必须休养我的这颗自足的心灵,唯有带着这颗心灵去活动,我才心安理得并且确有收获。
我需要一种内在的沉静,可以以逸待劳地接收和整理一切外来印象。这样,我才觉得自己具有一种连续性和完整性。当我被过于纷繁的外部生活搅得不复安宁时,我就断裂了、破碎了,因而也就失去了吸收消化外来印象的能力。
世界是我的食物。人只用少量时间进食,大部分时间在消化。独处就是我消化世界。
如果没有好胃口,天天吃宴席有什么快乐?如果没有好的感受力,频频周游世界有什么乐趣?反之,天天吃宴席的人怎么会有好胃口,频频周游世界的人怎么会有好的感受力?
心灵和胃一样,需要休息和复原,独处便是心灵的休养方式。当心灵因充分休息而饱满,又因久不活动而饥渴时,它能最敏锐地品味新的印象。
高质量的活动和高质量的宁静都需要,而后者实为前者的前提。
直接面对自己似乎是一件令人难以忍受的事,所以人们往往要设法逃避。逃避自我有二法,一是事务,二是消遣。我们忙于职业上和生活上的种种事务,一旦闲下来,又用聊天、娱乐和其他种种消遣打发时光。
对于文人来说,许多时候,读书和写作也只是一种消遣或一种事务,比起斗鸡走狗之辈,诚然有雅俗之别,但逃避自我的实质则为一。
我天性不宜交际。在多数场合,我不是觉得对方乏味,就是害怕对方觉得我乏味。可是我既不愿忍受对方的乏味,也不愿费劲使自己显得有趣,那都太累了。我独处时最轻松,因为我不觉得自己乏味,即使乏味,也自己承受,不累及他人,无需感到不安。
这么好的夜晚,宁静,孤独,精力充沛,无论做什么,都觉得可惜了、糟蹋了。我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灯前,吸着烟……
我从我的真朋友和假朋友那里抽身出来,回到了我自己。只有我自己。
这样的时候是非常好的。没有爱,没有怨,没有激动,没有烦恼,可是依然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感到充实。这样的感觉是非常好的。
一个夜晚就这么过去了。可是我仍然不想睡觉。这是这样的一种时候,什么也不想做,包括睡觉。
通宵达旦地坐在喧闹的电视机前,他们把这叫作过年。
我躲在我的小屋里,守着我今年的最后一刻寂寞。当岁月的闸门一年一度打开时,我要独自坐在坝上,看我的生命的河水汹涌流过。这河水流向永恒,我不能想象我缺席,使它不带着我的虔诚,也不能想象有宾客,使它带着酒宴的污秽。
我要为自己定一个原则:每天夜晚,每个周末,每年年底,只属于我自己。在这些时间里,我不做任何履约交差的事情,而只读我自己想读的书,只写我自己想写的东西。如果不想读不想写,我就什么也不做,宁肯闲着,也绝不应付差事。差事是应付不完的,唯一的办法是人为地加以限制,确保自己的自由时间。
在舞曲和欢笑声中,我思索人生。在沉思和独处中,我享受人生。
有的人只有在沸腾的交往中才能辨认他的自我。有的人却只有在宁静的独处中才能辨认他的自我。
在海边,有人弄潮,有人嬉水,有人拾贝壳,有人聚在一起高谈阔论,而我不妨找一个安静的角落独自坐着。是的,一个角落—在无边无际的大海边,哪里找不到这样一个角落呢—但我看到的却是整个大海,也许比那些热闹地聚玩的人看得更加完整。
在一个安静的位置上,去看世界的热闹,去看热闹背后的无限广袤的世界,这也许是最适合我的性情的一种活法吧。
人生最好的境界是丰富的安静。安静,是因为摆脱了外界虚名浮利的诱惑。丰富,是因为拥有了内在精神世界的宝藏。
老子主张“守静笃”,任世间万物在那里一齐运动,我只是静观其往复,如此便能成为万物运动的主人。这叫“静为躁君”。
当然,人是不能只静不动的,即使能也不可取,如一潭死水。你的身体尽可以在世界上奔波,你的心情尽可以在红尘中起伏,关键在于你的精神中一定要有一个宁静的核心。有了这个核心,你就能够成为你的奔波的身体和起伏的心情的主人了。
也许,每一个人在生命中的某个阶段是需要某种热闹的。那时候,饱涨的生命力需要向外奔突,去为自己寻找一条河道,确定一个流向。但是,一个人不能永远停留在这个阶段。托尔斯泰如此自述:“随着年岁增长,我的生命越来越精神化了。”人们或许会把这解释为衰老的征兆,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即使在老年时,托尔斯泰也比所有的同龄人,甚至比许多年轻人更充满生命力。毋宁说,唯有强大的生命才能逐步朝精神化的方向发展。
我并不完全排斥热闹,但热闹总归是外部活动的特征,而任何外部活动倘若没有一种精神追求为其动力,没有一种精神价值为其目标,那么,不管表面上多么轰轰烈烈、有声有色,本质上必定是贫乏和空虚的。我对一切太喧嚣的事业和一切太张扬的感情都心存怀疑,它们总是使我想起莎士比亚对生命的嘲讽:“充满了声音和狂热,里面空无一物。”
太热闹的生活始终有一个危险,就是被热闹所占有,渐渐误以为热闹就是生活,热闹之外别无生活,最后真的只剩下了热闹,没有了生活。
在有些人眼里,人生是一碟乏味的菜,为了咽下这碟菜,少不了种种作料、种种刺激。他们的日子过得真热闹。
我们捧着一本书,如果心不静,再好的书也读不进去,更不用说领会其中妙处了。读生活这本书也是如此。只有安静下来,人的心灵和感官才是真正开放的,从而变得敏锐,与对象处在一种最佳关系之中。但是,心静又是强求不来的,它是一种境界,是世界观导致的结果。一个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的人,必定总是处在心猿意马的状态。
寻求心灵的宁静,前提是首先要有一个心灵。在理论上,人人都有一个心灵,但事实上却不尽然。有一些人,他们永远被外界的力量左右着,永远生活在喧闹的外部世界里,未尝有真正的内心生活。对于这样的人,心灵的宁静就无从谈起。一个人唯有关注心灵,才会因为心灵被扰乱而不安,才会有寻求心灵的宁静之需要。
我厌恶人群聚集的地方,远离市场和广场。在市场上,人是经济动物,充斥着叫卖声。在广场上,人是政治动物,充斥着口号声。在这两个场合,我的灵魂都受到了压迫。
人既需要动,也需要静,在生命的活泼与灵魂的宁静之间形成适当的平衡。
我相信,在动与静之间,必有一个适合于我的比例或节奏。如果比例失调,节奏紊乱,我就会生病—太动则烦躁,太静则抑郁。
现在我的生活基本上由两件事情组成,一是读书和写作,我从中获得灵魂的享受;另一是亲情和友情,我从中获得生命的享受。亲情和友情使我远离社交场的热闹,读书和写作使我远离名利场的热闹。人最宝贵的两样东西,生命和灵魂,在这两件事情中得到了妥善的安放和真实的满足,夫复何求,所以我过着很安静的生活。
我们的先辈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活的节奏与自然一致,日子过得忙碌然而安静。现代人却忙碌得何其不安静,充满了欲望、焦虑、争斗、烦恼。在今天,相当一部分人的忙碌是由两件事组成的—弄钱和花钱,而这两件事又制造出了一系列热闹,无非纸醉金迷、灯红酒绿、声色犬马。人生任何美好的享受都有赖于一颗澄明的心,当一颗心在低劣的热闹中变得浑浊之后,它就既没有能力享受安静,也没有能力享受真正的狂欢了。
没有空玩儿,没有空看看天空和大地,没有空看看自己的灵魂……
我的回答是:永远没有空—随时都有空。
世上有味之事,包括诗、酒、哲学、爱情,往往无用。吟无用之诗,醉无用之酒,读无用之书,钟无用之情,终于成一无用之人,却因此活得有滋有味。
一个人何必要著作等身呢?倘想流芳千古,一首不朽的小诗足矣。倘无此奢求,则只要活得自在即可,写作也不过是这活得自在的一种方式罢了。
无论你多么热爱自己的事业,也无论你的事业是什么,你都要为自己保留一个开阔的心灵空间,一种内在的从容和悠闲。唯有在这个心灵空间中,你才能把你的事业作为你的生命果实来品尝。如果没有这个空间,你永远忙碌,你的心灵永远被与事业相关的各种事务所充塞,那么,不管你在事业上取得了怎样的外在成功,你都只是损耗了你的生命而没有品尝到它的果实。
凡心灵空间的被占据,往往是出于逼迫。如果说穷人和悲惨的人是受了贫穷和苦难的逼迫,那么,忙人则是受了名利和责任的逼迫。名利也是一种贫穷,欲壑难填的痛苦同样具有匮乏的特征,而名利场上的角逐同样充满生存斗争式的焦虑。所以,一个忙人很可能是一个心灵上的穷人和悲惨的人。
在现代社会里生活,忙也许是常态。但是,常态之常,指的是经常,而非正常。倘若被常态禁锢,把经常误认作正常,心就会在忙中沉沦和迷失。警觉到常态未必正常,在忙中保持心的从容,这是一种觉悟,也是一种幸福。
对于忙,我始终有一种警惕。我确立了两个界限,第一要忙得愉快,只为自己真正喜欢的事忙,第二要忙得有分寸,做多么喜欢的事也不让自己忙昏了头。其实,正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更应该从容,心灵是清明而活泼的,才会把事情做好,也才能享受做事的快乐。
从容中有一种神性。在从容的心境中,我们得以领悟上帝的作品,并以之为榜样来创作人类的作品。没有从容的心境,我们的一切忙碌就只是劳作,不复有创造;一切知识的追求就只是学术,不复有智慧;一切成绩就只是功利,不复有心灵的满足;甚至一切宗教活动也只成了世俗的事务,不复有真正的信仰。没有从容的心境,无论建立起多么辉煌的物质文明,我们过的仍是野蛮的生活。
真正活得精彩的人一定不是急于求成之辈,其共同特点是对自己的兴趣和能力有足够的认知,知道自己的路在哪里,因而能够从容地走在这条路上,也从容地享受途中的收获。所以,从容是基本的好,有了它未必精彩,没有它肯定不精彩。
在现代商业社会中,人们活得愈来愈匆忙,哪里有工夫去注意草木发芽、树叶飘落这种小事,哪里有闲心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心灵感受。时间就是金钱,生活被简化为尽快地赚钱和花钱。沉思未免奢侈,回味往事简直是浪费。一个古怪的矛盾:生活节奏加快了,然而没有生活。天天争分夺秒,岁岁年华虚度,到头来发现一辈子真短。怎么会不短呢?没有值得回忆的往事,一眼就望到了头。
耶和华在西奈山向摩西传十诫,其第四诫是:星期天必须休息,守为圣日。他甚至下令,凡星期天工作者格杀勿论。
未免太残忍了。
不过,我们不妨把这看作寓言,其寓意是:闲暇和休息也是神圣的。
闲暇是生命的自由空间。只是劳作,没有闲暇,人会丧失性灵,忘掉人生之根本。这岂不就是渎神?所以,对于一个人人匆忙赚钱的时代,摩西第四诫是一个必要的警告。
当然,工作同样是神圣的。无所作为的懒汉和没头没脑的工作狂乃是远离神圣的两极。创造之后的休息,如同创世后第七日的上帝那样,这时我们最像一个神。
天地悠悠,生命短促,一个人一生的确做不成多少事。明白了这一点,就可以善待自己,不必活得那么紧张匆忙了。但是,也正因为明白了这一点,就可以不抱野心,只为自己高兴而好好做成几件事了。
一天是很短的。早晨的计划,晚上发现只完成很小一部分。一生也是很短的。年轻时的心愿,年老时发现只实现很小一部分。
今天的计划没完成,还有明天。今生的心愿没实现,却不再有来世了。所以,不妨榨取每一天,但不要苛求绝无增援力量的一生。要记住:人一生能做的事情不多,无论做成几件,都是值得满意的。
年复一年,岁月飞逝,人不由得会产生分秒必争的紧迫心情。然而,我的原则是不和时间赛跑。时间分秒不停地在走,人怎么跑得赢时间呢,跑赢了岂不要累死,累死了也不知何所图。管它时间走得多么快,我就慢慢地走,按照自己觉得舒服的节奏走,享受每一个当下,欣赏沿途的风景。我不向时间争分夺秒,不让我的人生成为争分夺秒的战场,这反而使得我的每一个当下都完好无损。
人来到世上,首先是一个生命。生命,原本是单纯的。可是,人却活得越来越复杂了。许多时候,我们不是作为生命在活,而是作为欲望、野心、身份、称谓在活,不是为了生命在活,而是为了财富、权力、地位、名声在活。这些社会堆积物遮蔽了生命,我们把它们看得比生命更重要,为之耗费一生的精力,不去听也听不见生命本身的声音了。
人是自然之子,生命遵循自然之道。人类必须在自然的怀抱中生息,无论时代怎样变迁,春华秋实、生儿育女永远是生命的基本内核。你从喧闹的职场里出来,走在街上,看天际的云和树影,回到家里,坐下来和妻子儿女一起吃晚饭,这时候你重新成为一个生命。
在人的生活中,有一些东西是可有可无的,有了也许增色,没有也无损本质,有一些东西则是不可缺的,缺了就不复是生活。什么东西不可缺,谁说都不算数,生养人类的大自然是唯一的权威。自然规定了生命离不开阳光和土地,规定了人类必须耕耘和繁衍。最基本的生活内容原是最平凡的,但正是它们构成了人类生活的永恒核心。
世代交替,生命繁衍,人类生活的基本内核原本就是平凡的。战争、政治、文化、财富、历险、浪漫,一切的不平凡,最后都要回归平凡,都要按照对人类平凡生活的功过确定其价值。即使在伟人的生平中,最能打动我们的也不是丰功伟绩,而是那些在平凡生活中显露了真实人性的时刻,这样的时刻恰恰是人人都拥有的。遗憾的是,在今天的世界上,人们惶惶然追求貌似不平凡的东西,懂得珍惜和品味平凡生活的人何其少。
我们降生到世上,有谁是带着名字来的?又有谁是带着头衔、职位、身份、财产等等来的?可是,随着我们长大,越来越深地沉溺于俗务琐事,已经很少有人能记起这个最单纯的事实了。我们彼此以名字相见,名字又与头衔、身份、财产之类相联,结果,在这些寄生物的缠绕之下,生命本身隐匿了,甚至萎缩了。无论对己对人,生命的感觉都日趋麻痹。多数时候,我们只是作为一个称谓活在世上。即使是朝夕相处的伴侣,也难得以生命的本然状态相待,更多的是一种伦常和习惯。浩瀚宇宙间,也许只有我们的星球开出了生命的花朵,可是,在这个幸运的星球上,比比皆是利益的交换、身份的较量、财产的争夺,最罕见的偏偏是生命与生命的相遇。仔细想想,我们是怎样地本末倒置、因小失大,辜负了造化的宠爱。
智慧是达于成熟因而不会失去的童心。一个人在精神上足够成熟,能够正视和承受人生的苦难,同时心灵依然单纯,对世界仍然怀着儿童般的兴致,他就是一个智慧的人。
成熟了,却不世故,依然一颗童心。成功了,却不虚荣,依然一颗平常心。兼此二心者,我称之为慧心。
由单纯到复杂,再复归成熟的单纯,我名之智慧。由混沌到清醒,再复归自觉的混沌,我名之彻悟。
对于心的境界,我所能够给出的最高赞语就是:丰富的单纯。这大致上属于一种极其健康生长的情况:一方面,始终保持儿童般的天性,所以单纯;另一方面,天性中蕴涵的各种能力得到了充分的发展,所以丰富。我所知道的一切精神上的伟人,他们的心灵世界无不具有这个特征,其核心始终是单纯的,却又能够包容丰富的情感、体验和思想。
与此相反的境界是贫乏的复杂。这是那些平庸的心灵,它们被各种人际关系和利害计算占据着,所以复杂,可是完全缺乏精神的内涵,所以又是一种贫乏的复杂。
除了这两种情况外,也许还有贫乏的单纯,不过,一种单纯倘若没有精神的光彩,我就宁可说它是简单而不是单纯。有没有丰富的复杂呢?我不知道,如果有,那很可能是一颗魔鬼的心吧。
智慧不是一种才能,而是一种人生觉悟,一种开阔的胸怀和眼光。一个人在社会上也许成功,也许失败,如果他是智慧的,他就不会把这些看得太重要,而能够站在人世间一切成败之上,以这种方式成为自己命运的主人。
智慧有点儿像是谦虚,不过这是站在很高的高度才具备的一种谦虚。打个比方说,智慧的人就好像站在神的地位上来看人类,包括他自己,看到了人类的局限性。他一方面也是一个具有这种局限性的普通人,另一方面却又能够居高临下地俯视这局限性,也就在一定意义上超越了它。
智慧和聪明是两回事。聪明指的是一个人在能力方面的素质,例如好的记忆力、理解力、想象力,反应灵敏,等等。具备这些素质,再加上主观努力和客观机遇,你就可以在社会上获得成功,成为一个能干的政治家、博学的学者、精明的商人之类。但是,无论你怎么聪明,如果没有足够的智慧,你的成就终究谈不上伟大。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自古到今,聪明人非常多,伟人却很少。
人要能够看到限制,前提是和这限制拉开一个距离。坐井观天,就永远不会知道天之大和井之小。人的根本限制就在于不得不有一个肉身凡胎,它被欲望所支配,受有限的智力所指引和蒙蔽,为生存而受苦。可是,如果我们总是坐在肉身凡胎这口井里,我们也就不可能看明白它是一个根本限制。所以,智慧就好像某种分身术,要把一个精神性的自我从这个肉身的自我中分离出来,让它站在高处和远处,以便看清楚这个在尘世挣扎的自己所处的位置和可能的出路。
从一定意义上说,哲学家是一种分身有术的人,他的精神性自我已经能够十分自由地离开肉身,静观和俯视尘世的一切。
一个人有能力做神,却生而为人,他就成了哲人。
苏格拉底说:“我知道我一无所知。”他心中有神的全知,所以知道人归根到底是无知的,别的人却把人的一知半解当成了全知。
心中有完美,同时又把不完美作为人的命运承受下来,这就是哲人。
智慧是逼出来的,知道困境不可改变,只好坦然接受,这就叫智慧。
人生在世,既能站得正,又能跳得出,这是一种很高的境界。在一定意义上,跳得出是站得正的前提,唯有看轻沉浮荣枯,才能不计利害得失,堂堂正正做人。
如果说站得正是做人的道德,那么,跳得出就是人生的智慧。人为什么会堕落?往往是因为陷在尘世一个狭窄的角落里,心不明,眼不亮,不能抵挡近在眼前的诱惑。佛教说“无明”是罪恶的根源,基督教说堕落的人生活在黑暗中,说的都是这个道理。相反,一个人倘若经常跳出来看一看人生的全景,真正看清事物的大小和价值的主次,就不太会被那些渺小的事物和次要的价值绊倒了。
“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明白这一道理的人可谓已经得道,堪称智者了。多数人恰好相反,他们永远自诩在为有益之事,永远不知生之有涯。
“你们不要为明天忧虑,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一天的难处一天担当就够了。”耶稣有一些很聪明的教导,这是其中之一。
中国人喜欢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当然也对。不过,远虑是无穷尽的,必须适可而止。有一些远虑,可以预见也可以预作筹划,不妨就预作筹划,以解除近忧。有一些远虑,可以预见却无法预作筹划,那就暂且搁下吧,车到山前自有路,何必让它提前成为近忧。还有一些远虑,完全不能预见,那就更不必总是怀着一种莫名之忧,自己折磨自己了。总之,应该尽量少往自己的心里搁忧虑,保持轻松和光明的心境。
一天的难处一天担当,这样你不但比较轻松,而且比较容易把这难处解决。如果你把今天、明天以及后来许多天的难处都担在肩上,你不但沉重,而且可能连一个难处也解绝不了。
智慧是灵魂的事,博学是头脑的事,更糟的是舌头的事。
知识关心人的限度之内的事,智慧关心人的限度之外的事。
对人生的觉悟来自智慧,倘若必待大苦大难然后开悟,慧根也未免太浅。
一个人可以凭聪明、勤劳和运气挣许多钱,但如何花掉这些钱却要靠智慧了。
如何花钱比如何挣钱更能见出一个人的品位高下。
“你智慧吗?”
“当然—因为我不聪明。如果不智慧,我还有什么优点呢?”
一个人年轻时,外在因素—包括所遇到的人、事情和机会—对他的生活信念和生活道路会产生较大的影响。但是,在达到一定年龄以后,外在因素的影响就会大大减弱。那时候,如果他已经形成自己的生活信念,外在因素就很难再使之改变,如果仍未形成,外在因素也就很难再使之形成了。
真实不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地方,而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的一种态度,是我们终于为自己找到的一种生活信念和准则。
人生中的大问题都是没有答案的。但是,一个人唯有思考这些大问题,才能真正拥有自己的生活信念和生活准则,从而对生活中的小问题做出正确的判断。
航海者根据天上的星座来辨别和确定航向。他永远不会知道那些星座的成分和构造,可是,如果他不知道它们的存在,就会迷失方向,不能解决具体的航行任务。
一个人内心有了成熟的信念和明确的方向,对于外界的一切就能够迅速做出恰当的反应,如同有一种本能在起作用。
一个人拥有自己明确的、坚定的价值观,这是一个基本要求。当然,这需要阅历和思考,并且始终是一个动态的过程。然而,你终究会发现,价值观完全不是抽象的东西,当你从自己所追求和珍惜的价值中获得巨大的幸福感之时,你就知道你是对的,因而不会觉得坚持是难事。
价值观的力量不可小看。说到底,人在世上活的就是一个价值观。对于个人来说,价值观决定了人生的境界。对于国家来说,价值观决定了文明的程度。人与人之间,国与国之间,利益的冲突只导致暂时的争斗,价值观的相悖才造成长久的鸿沟。
人能否有好的心态,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价值观。一个价值观正确而且坚定的人,他知道人生中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对重要的看得准、抓得住,对不重要的看得开、放得下,大事有主见,小事能超脱,心态自然会好。相反,倘若价值观错误或动摇,大小事都纠结,心态怎么好得了。
价值观决定一个人的人生之路的走向。人可以支配自己的价值观,因而在相当程度上可以支配自己的人生之路的走向。在这个意义上,人是自由的。有了正确、清晰、坚定的价值观,不论世事多么复杂、道路多么曲折,你心里是踏实的。放弃对价值观的主动权,在价值观上随大流,是对你的人生最大的不负责任。
不论社会环境怎样,个人在价值观上总能拥有相当的自主权。在多么平庸的时代,仍会有优秀的个体。在多么专制的社会,仍会有自由的灵魂。一个人体验人性之美和品尝做人幸福的权利,是任何力量也剥夺不了的。
现代人容易患心理疾病,病根多半在想不明白人生的根本道理,于是就看不开生活中的小事。倘若想明白了,哪有看不开之理?
孔子说:“三十而立。”我对此话的理解是:一个人在进入中年的时候,应该确立起生活的基本信念了。所谓生活信念,第一是做人的原则,第二是做事的方向。也就是说,应该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要做怎样的人、想做怎样的事了。
当然,“三十”不是一个硬指标。但是,“立”与不“立”是硬道理,无人能够回避。一个人有了“立”,才真正成了自己人生的主人。那些永远不“立”之人诚然也在生活,不过,对于他们的生活,可用一个现成的词形容,叫做“混”。这样的人不该再学孔子的口气说“三十而立”,最好改说“三十而混”。
他们到了四十岁,于是学着孔夫子的口吻谈论起“不惑”来。可是,他们连惑也不曾有过,又如何能不惑呢?
一颗觉醒的灵魂,它的觉醒的鲜明征兆是对虚假的生活突然有了敏锐的觉察和强烈的排斥。
习惯的定义:人被环境同化,与环境生长在一起,成为环境的一部分。所谓环境,包括你所熟悉的地方、人、事业。在此状态下,生命之流失去落差,渐趋平缓,终成死水一潭。
那么,为了自救,告别你所熟悉的环境吧,到陌生的地方去,和陌生的人来往,从事陌生的事业。
人一生中应当有意识地变换环境。能否从零开始,重新开创一种生活,这是测量一个人心灵是否年轻的可靠尺度。
有时候,专长=习惯=惰性。
习惯的力量是巨大的。一个人对任何做惯了的事情都可能入迷,哪怕这事情本身既乏味又没有意义。因此,应该经常有意识地跳出来,审视一下自己所做的事情,想一想它们是否真有某种意义。
幽默是凡人而暂时具备了神的眼光,这眼光有解放心灵的作用,使人得以看清世间一切事情的相对性质,从而显示了一切执着态度的可笑。
有两类幽默最值得一提。一是面对各种偶像尤其是道德偶像的幽默,它使偶像的庄严在哄笑中化作笑料。然而,比它更伟大的是面对命运的幽默,这时人不再是与地上的假神开玩笑,而是直接与天神开玩笑。一个在最悲惨的厄运和苦难中仍不失幽默感的人的确是更有神性的,他借此站到了自己的命运之上,并以此方式与命运达成了和解。
幽默是心灵的微笑。最深刻的幽默是一颗受了致命伤的心灵发出的微笑。受伤后衰竭、麻木、怨恨,这样的心灵与幽默无缘。幽默是受伤的心灵发出的健康、机智、宽容的微笑。
幽默是一种轻松的深刻。面对严肃的肤浅,深刻露出了玩世不恭的微笑。
幽默是智慧的表情,它教不会,学不了。有一本杂志声称它能教人幽默,从而轻松地生活。我不曾见过比这更缺乏幽默感的事情。
幽默是对生活的一种哲学式态度,它要求与生活保持一个距离,暂时以局外人的眼光来发现和揶揄生活中的缺陷。毋宁说,人这时成了一个神,他通过对人生缺陷的戏侮而暂时摆脱了这缺陷。
也许正由于此,女人不善幽默,因为女人是与生活打成一片的,不易拉开幽默所必需的距离。
有超脱才有幽默。在批评一个无能的政府时,聪明的政客至多能讽刺,老百姓却很善于幽默,因为前者觊觎着权力,后者则完全置身在权力斗争之外。
幽默源自人生智慧,但有人生智慧的人不一定是善于幽默的人,其原因大概在于,幽默同时还是一种才能。然而,倘若不能欣赏幽默,则不仅是缺乏才能的问题了,肯定也暴露了人生智慧方面的缺陷。
正经不是严肃,就像教条不是真理一样。真理用不着板起面孔来增添它的权威。在那些一本正经的人中间,你几乎找不到一个严肃思考过人生的人。不,他们思考的多半不是人生,而是权力;不是真理,而是利益。
相反,最高的严肃往往貌似玩世不恭。真正严肃思考过人生的人知道生命和理性的限度,他能自嘲,肯宽容,愿意用一个玩笑替受窘的对手解围,给正经的论敌一个教训。他以诙谐的口吻谈说真理,仿佛故意要减弱他的发现的重要性,以便只让它进入真正知音的耳朵。
自嘲就是居高临下地看待自己的弱点,从而加以宽容。自嘲把自嘲者和他的弱点分离开来了,这时他仿佛站到了神的地位上,俯视那个有弱点的凡胎肉身,用笑声表达自己凌驾其上的优越感。
但是,自嘲者同时又明白并且承认,他终究不是神,那弱点确实是他自己的弱点。
所以,自嘲混合了优越感和无奈感。
自嘲使自嘲者居于自己之上,从而也居于自己的敌手之上,占据了一个优势的地位。自嘲使敌手的一切可能的嘲笑丧失了杀伤力。
通过自嘲,人把自己的弱点变成了特权。对于这特权,旁人不但不反感,而且乐于承认。
傻瓜从不自嘲。聪明人嘲笑自己的失误。天才不仅嘲笑自己的失误,而且嘲笑自己的成功。看不出人间一切成功的可笑的人,终究还是站得不够高。
幽默和嘲讽都包含某种优越感,但其间有品位高下之分。嘲讽者感到优越,是因为他在别人身上发现了一种他相信自己绝不会有的弱点,于是发出幸灾乐祸的冷笑。幽默者感到优越,则是因为他看出了一种他自己也不能幸免的人性的普遍弱点,于是发出宽容的微笑。
幽默的前提是一种超脱的态度,能够俯视人间的一切是非包括自己的弱点。嘲讽却是较着劲的,很在乎自己的对和别人的错。
讽刺与幽默不同。讽刺是社会性的,幽默是哲学性的。讽刺入世,与被讽刺对象站在同一水准上,挥戈相向,以击伤对手为乐。幽默却源于精神上的巨大优势,居高临下,无意伤人,仅以内在的优越感自娱。讽刺针对具体的人和事,幽默则是对人性本身必不可免的弱点发出宽容的也是悲哀的微笑。
幽默与滑稽是两回事。幽默是智慧的闪光,能博聪明人一笑。滑稽是用愚笨可笑的举止逗庸人哈哈。但舞台上的滑稽与生活中的滑稽又有别:前者是故意的,自知可笑,偏要追求这可笑的效果;后者却是无意的,自以为严肃正经,因而更可笑—然而只有聪明人能察觉这可笑。所以,生活中的滑稽的看客仍是聪明人。当滑稽进入政治生活而影响千百万人的命运时,就变成可悲了。当然,同时仍是可笑的。因此,受害者仍免不了作为看客而开颜一笑,倒也减轻了受害的痛苦。
在这个世界上,人倘若没有在苦难中看到好玩、在正经中看到可笑的本领,怎么能保持生活的勇气!
西方人在危险当头时幽默,中国人在危险过去后幽默。
那种毫无幽默感的人,常常把隐蔽的讽刺听作夸奖,又把善意的玩笑听作辱骂。
爱智慧的人往往会情不自禁地欣赏敌手的聪明的议论,即使听到骂自己的俏皮话也会宽怀一笑。
但世上多的是相反类型的人,他们在争论中只看见意见,只想到面子,对智慧的东西毫无反应。
真实是最难的,为了它,一个人也许不得不舍弃许多好东西:名誉、地位、财产、家庭。但真实又是最容易的,在世界上,唯有它,一个人只要愿意,总能得到和保持。
人不可能永远真实,也不可能永远虚假。许多真实中一点儿虚假,或许多虚假中一点儿真实,都是动人的。最令人厌倦的是一半对一半。
纯洁做不到,退而求其次—真实。真实做不到,再退而求其次—糊涂。可是郑板桥说:难得糊涂。还是太纯洁了。
真正有独特个性的人并不竭力显示自己的独特,他不怕自己显得与旁人一样。那些时时处处想显示自己与众不同的人,往往是一些虚荣心十足的平庸之辈。
质朴最不容易受骗,连成功也骗不了它。
“以真诚换取真诚!”—可是,这么一换,双方不是都失去自己的真诚了吗?
刻意求真实者还是太关注自己的形象,已获真实者只是活得自在罢了。
活得真诚、独特、潇洒,这样活当然很美。不过,首先要活得自在,才谈得上这些。如果你太关注自己活的样子,总是活给别人看,或者哪怕是活给自己看,那么,你愈是表演得真诚、独特、潇洒,你实际上却活得愈是做作、平庸、拘谨。
有的人活得精彩,有的人活得自在,活得潇洒者介乎其间,而非超乎其上。
一个人内心生活的隐秘性是在任何情况下都应该受到尊重的,因为隐秘性是内心生活的真实性的保障,从而也是它的存在的保障,内心生活一旦不真实就不复是内心生活了。
如果我们不把记事本、备忘录之类和日记混为一谈的话,就应该承认,日记是最纯粹的私人写作,是个人精神生活的隐秘领域。在日记中,一个人只面对自己的灵魂,只和自己的上帝说话。这的确是一个神圣的约会,是绝不容许有他人在场的。如果写日记时知道所写的内容将被另一个人看到,那么,这个读者的无形在场便不可避免地会改变写作者的心态,使他有意无意地用这个读者的眼光来审视自己写下的东西。结果,日记不再成其为日记,与上帝的密谈蜕变为向他人的倾诉和表白,社会关系无耻地占领了个人的最后一个精神密室。当一个人在任何时间内,包括在写日记时,面对的始终是他人,不复能够面对自己的灵魂时,不管他在家庭、社会和一切人际关系中是一个多么诚实的人,他仍然失去了最根本的真实,即面对自己的真实。
天赋、才能、眼光、魄力,这一切都还不是伟大,必须加上真实,才成其伟大。真实是一切伟人的共同特征,它源自对人性的真切了解,并由此产生一种面对自己、面对他人的诚实和坦然。
精神上的伟人必定是坦诚的,他们足够富有,无须隐瞒自己的欠缺,也足够自尊,不屑于用做秀、演戏、不懂装懂来贬低自己。
一个人预先置身于墓中,从死出发来回顾自己的一生,他就会具备一种根本的诚实,因为这时他面对的是自己和上帝。人只有在面对他人时才需要掩饰或撒谎,自欺者所面对的也不是真正的自己,而是自己在他人面前扮演的角色。
做人最重要的是诚实地面对自己,在自己良心的法庭上公正地审视自己,既不护己之短,也不疑己之长,从而对自己有一个清楚的认识。这是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足以使你能够哪怕在全世界面前坦然承认自己的错误,也淡然面对哪怕来自全世界的误解和不实的责骂。
在不能说真话时,宁愿不说话,也不要说假话。
必须说假话的场合是极其稀少的。
不能说真话而说真话,蠢。不必说假话而说假话,也蠢。
如果不说话也不能呢?那就说真话吧,因为归根到底并不存在绝对不能说真话的情况,只要你敢于承担其后果。
撒谎是容易的,带着这谎活下去却是麻烦事,从此你成了它的奴隶,为了圆这谎,你不得不撒更多的也许违背你的心愿且对你有害的谎。
当然要说真话,但说真话与说正确的话是两回事。有的人的所谓说真话,是把他头脑里的愚蠢想法说出来,他因此觉得自己诚实而勇敢,产生了可笑的道德自豪感。
一切意识形态的纷争,最后只能以真实为尺度来评判。不预设意识形态的立场,立足于人性和常识,最大限度地呈现真实,这本身就是在为化解意识形态的分歧做贡献。
人活世上,第一重要的还是做人,懂得自爱自尊,使自己有一颗坦荡又充实的灵魂,足以承受得住命运的打击,也配得上命运的赐予。倘能这样,也就算得上做命运的主人了。
在看得见的行为之外,还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依我之见,那是比做事和交往更重要的,是人生第一重要的东西,这就是做人。当然,实际上做人并不是做事和交往之外的一个独立的行为,而是蕴涵在两者之中的,是透过做事和交往体现出来的一种总体的生活态度。
做事和交往是否顺利,包括地位、财产、名声方面的遭际,也包括爱情、婚姻、家庭方面的遭际,往往受制于外在的因素,非自己所能支配,所以不应该成为人生的主要目标。一个人当然不应该把非自己所能支配的东西当作人生的主要目标。一个人真正能支配的唯有对这一切外在遭际的态度,简言之,就是如何做人。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幸福或不幸,而是不论幸福还是不幸都保持做人的正直和尊严。我确实认为,做人比事业和爱情都更重要。不管你在名利场和情场上多么春风得意,如果你做人失败了,你的人生就在总体上失败了。最重要的不是在世人心目中占据什么位置,和谁一起过日子,而是你自己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人生在世,首先应当追求的是优秀,而非成功。成为一个优秀的人,在此前提下,不妨把成功当作副产品来争取。
所谓优秀,是在人性的意义上说的,就是要把人之为人的禀赋发展得尽可能的好,把人性的品质在自己身上实现出来。按照我的理解,可以把这些品质概括为四项,即善良的生命、丰富的心灵、自由的头脑、高贵的灵魂。
老天给了每个人一条命、一颗心,把命照看好,把心安顿好,人生即是圆满。
把命照看好,就是要保护生命的单纯,珍惜平凡生活。把心安顿好,就是要积累灵魂的财富,注重内在生活。
平凡生活体现了生命的自然品质,内在生活体现了生命的精神品质,把这两种生活过好,生命的整体品质就是好的。
换句话说,人的使命就是尽好老天赋予的两个主要职责,好好做自然之子,好好做万物之灵。
人生意义取决于灵魂生活的状况。其中,世俗意义,即幸福,取决于灵魂的丰富;神圣意义,即德性,取决于灵魂的高贵。
做人要讲道德,做事要讲效率。讲道德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讲效率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生命。
做事有两种境界。一是功利境界,事情及相关利益是唯一目的。另一是道德境界,注重精神上的收获,做事只是灵魂修炼和完善的手段。从长远看,做事的结果终将随风飘散,做人的收获却能历久弥新。如果有上帝,他看到的只是你如何做人,不会问你做成了什么事,在他眼中,你在人世间做成的任何事都太渺小了。
做事即做人。人生在世,无论做什么事,都注重做事的精神意义,通过做事来提升自己的精神世界,始终走在自己的精神旅程上,只要这样,无论做什么事都是有意义的,而所做之事的成败则变得不很重要了。
做任何一件事情,都应该关注其精神意义。所谓精神意义包括:一、通过做事是否增加了你的心灵财富;二、通过做事是否提升了你的灵魂高度。如此通过做事而做人,使自己成为一个心灵丰富、灵魂高贵的大写的人。
无论从事什么职业,包括从政、经商、治学等,如果其中贯穿了你的精神追求,职业同时也就是你的事业。如果其中贯穿了你的生命感悟,职业生涯同时也就是你的人生历程。在许多人那里,这三者是脱节的,甚至只有职业,没有事业,只有职业生涯,没有人生历程。
我们活在世上,不免要承担各种责任,小至对家庭、亲戚、朋友,对自己的职务,大至对国家和社会。这些责任多半是应该承担的。不过,我们不要忘记,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一项根本的责任,便是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每个人在世上都只有活一次的机会,没有任何人能够代替他重新活一次。如果这唯一的一次人生虚度了,也没有任何人能够真正安慰他。认识到这一点,我们对自己的人生怎么能不产生强烈的责任心呢?在某种意义上,人世间各种其他的责任都是可以分担或转让的,唯有对自己的人生的责任,每个人都只能完全由自己来承担,一丝一毫依靠不了别人。
对自己人生的责任心是其余一切责任心的根源。一个人唯有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建立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目标和生活信念,他才可能由之出发,自觉地选择和承担起对他人和社会的责任。我不能想象,一个在人生中随波逐流的人怎么会坚定地负起生活中的责任。实际情况往往是,这样的人把尽责不是看作从外面加给他的负担而勉强承受,便是看作纯粹的付出而索求回报。
我相信,如果一个人能对自己的人生负责,那么,在包括婚姻和家庭在内的一切社会关系上,他对自己的行为都会有一种负责的态度。如果一个社会是由这样对自己的人生负责的成员组成的,这个社会就必定是高质量的有效率的社会。
一个不知对自己的人生负有什么责任的人,他甚至无法弄清他在世界上的责任是什么。许多人对责任的关系是完全被动的,他们之所以把一些做法视为自己的责任,不是出于自觉的选择,而是由于习惯、时尚、舆论等原因。譬如说,有的人把偶然却又长期从事的某一职业当作了自己的责任,从不尝试去拥有真正适合自己本性的事业。有的人看见别人发财和挥霍,便觉得自己也有责任拼命挣钱花钱。有的人十分看重别人尤其上司对自己的评价,谨小慎微地为这种评价而活着。由于他们不曾认真地想过自己的人生使命究竟是什么,在责任问题上也就必然是盲目的了。
我相信报应就在现世,而真正的报应是:对于好人和恶人来说,由于内在精神品质的不同,即使相同的外在遭遇也具有迥然不同的意义。善者并不因为他的善而能免受人世之苦难,但能因此使苦难具有一种证实、洗礼、净化的精神价值,就像恶者因其恶而使降临在他们头上的苦难具有一种诅咒、浩劫、毁灭的惩罚性质一样。与此同理,同样的身外之福,例如财产,对善者可以助成知足、慷慨、仁慈的心情,对恶者却是烦恼、绳索和负担。总之,世俗的祸福,在善者都可转化为一种精神价值,在恶者都会成为一种惩罚。善者播下的是精神的种子,收获的也是精神的果实,这就已是善报了。恶者枉活一世,未尝体会过任何一种美好的精神价值,这也已是恶报了。
光明并不直接惩罚不接受它的人,拒绝光明,停留在黑暗中,这本身即是惩罚。一切最高的奖励和惩罚都不是外加的,而是行为本身给行为者造成的精神后果。高尚是对高尚者的最高奖励,卑劣是对卑劣者的最大惩罚。上帝的真正宠儿不是那些得到上帝的额外恩赐的人,而是最大限度实现了人性的美好可能性的人。当人性的光华在你的身上闪耀,使你感受到做人的自豪之时,这光华和自豪便已是给你的报酬,你确实会觉得一切外在的遭际并非很重要的了。
不管世道如何,世上善良人总归是多数,他们心中最基本的做人准则是任何世风也摧毁不了。这准则是人心中不熄的光明,凡感觉到这光明的人都知道它的珍贵,因为它是人的尊严的来源,倘若它熄灭了,人就不复是人了。
世上的确有那样的恶人,心中的光几乎或已经完全熄灭,处世做事不再讲最基本的做人准则。他们不相信基督教的末日审判之说,也可能逃脱尘世上的法律审判,但是,活着而感受不到一丝一毫做人的光荣,你不能说这不是最严厉的惩罚。
骄奢是做人的大忌。骄,狂妄自大,是不知道人的渺小,忘记了自己不是神。奢,耽于物欲,是不知道人的伟大,忘记了自己有神性。二者的根源,都是心中没有神。心中有神,则可戒骄奢,第一知人的能力的有限,不骄傲,第二知物质欲望的卑下,不奢靡。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有所为就必有所不为,而人与人之间的巨大区别就在于所为所不为的不同取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