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8000年的春天,丹麦。猎人蹲伏在茂密的芦苇丛中,弯弓搭箭。右手边放着一堆箭,随时备用。来自南方的野雁完成艰辛的旅行后,在浅水湖平静的水面上休息,这一切都没有逃过猎人的眼睛。他双脚踩在泥里,一动不动,等待野雁游到箭矢的射程范围内。右手边,他那棕黑色的猎犬静静地趴着,纹丝不动,轻轻喘气,保持警惕。6只野雁悠闲地游着,慢慢向岸边靠近。猎人缓慢从容地拉弓,瞄准猎物。猎犬纹丝不动,目视前方。嗖,嗖……猎人射出一支箭,随后抓起另一支,再射。惊恐的野雁一跃而起,但有两只被尖端装有燧石的利箭射中,在水中不停地扑腾。猎人轻轻一声令下:猎犬起身,窜入水中。它游向挣扎中的飞禽,一只一只地咬住,弄到岸边。猎人快速拧住雁脖,将它们扔进网袋。猎犬摇着尾巴,期待地抬起头。猎人拍拍猎犬的头,可能也给点碎食,然后继续狩猎,他慢慢移动到一个新的有利位置,期待更大的收获。几个小时后,猎人和猎犬回到营地,猎犬嘴里紧紧咬着最后一只猎物。
正如我们所见,狼和人在很多地方都走到了一起,有些地方异常寒冷,有些则要温暖得多。关于“狼——狗”的证据也许并不充分,却越来越多,然而我们还是不知道狼究竟是什么时候被完全驯化成家犬的。如果真的有过“狼——狗”,我们肯定不能说它们就是完全驯化的动物。
关于真正的狗,我们有什么证据呢?最早确信无疑的狗在德国波恩——奥伯卡瑟尔(Bonn-Oberkassel)遗址的一座古墓中重见天日,墓穴中葬有一名50岁男子和一名20~25岁的女子,由采石工人于1914年用铁镐挖掘出土。 工人们弄碎了大部分骨骼后,考古学家才赶到墓地进行调查,按现代标准衡量,他们采用的方法粗糙至极。不幸的是,这只14000年前的动物只留下了一块下颌残片。
在挖掘一个墓穴的时候,我总想弄明白,古墓中的动物或人究竟发生过什么。死者死于衰老、慢性病,还是战争创伤?他或她曾经受人爱戴,还是被人蔑视?她有孩子吗?死后举行过什么仪式吗?通过骨骼,通过身体劳损或严重感染留下的痕迹,或者通过DNA,我们可以对许多这样的问题进行梳理。波恩——奥伯卡瑟尔墓穴尤其令人着迷,因为世界上已知最早的狗和两个人埋在一起,而这两人可能就是它的男女主人。
波恩——奥伯卡瑟尔犬生活在14000年前,确实是一条非常古老的狗。但是,它究竟是狗,还是狗的野生近亲狼呢?如何区分狗和狼是个出了名的难题,特别是当幸存的骨骼残缺不全的时候,而通常情况下都是如此。一般来说,家犬的个头偏小。它们的牙齿和头骨与狼有着细微的差别。将两者做区分是个严峻的挑战,因此专家们只能借助一种判别分析的统计工具。研究人员设计了一种分辨仪,利用已知的各种狼骨和犬骨的测量值,计算出测量值与平均值的差。这样,就可以将波恩——奥伯卡瑟尔犬的下颌与狼和家犬的平均值进行比对。动物考古学家诺贝特·贝内克(Norbert Benecke)不仅将奥伯卡瑟尔犬的下颌与其他考古发现做比对,而且还将其与格陵兰的狼骨和动物园标本甚至澳大利亚野狗的骨进行对比。他发现这块下颌百分之百属于犬类,从而证明他的发现是迄今已知的世界上最早的狗。遗憾的是,过了1个世纪,他的发现仍不充分。
奥伯卡瑟尔犬是世界上最早的狗吗?当然不是,因为在冰期末期,气候迅速变暖造成环境发生巨大变化,许多地方已经面目全非。目前,波恩——奥伯卡瑟尔犬是已知最早的狗,陪伴在一对男女的身旁,这表明人与动物亲密无间,至少是一种互为伴侣的关系。14000年前,狗也开始在其他地方出现,包括俄罗斯中部平原第聂伯河流域的定居点。有两块几乎完整的头骨和今天的大丹犬头骨大小类似,这种大型动物可能是被人抓来圈养的狼,甚至就是“狼——狗”。在乌克兰也有其他关于狗的发现,但令人吃惊的是,距今15000年之后,狗的骨骼显著变小,特别是距今10000年至距今9000年的西南亚标本。那个时候,家犬已经很普及,其体型比狼要小得多。
狗会患一种传染性生殖器癌,无论它们身在何处,这种性传播疾病(STD)会导致狗的生殖器出血或长出奇怪的肿瘤。这种传染性癌最早出现在11000年前的1只狗身上。不像其他癌症会随着患者的死亡而消失,这种性传播癌可以通过患者生前的交配活动传染给其他狗。一组研究人员对这种癌症基因组进行了测序,结果显示,它携带了大约200万个变体,远远超过人类癌症的1000~5000个。 他们选用了1只已感染的澳大利亚土生营地犬和1只巴西猎犬,两者相隔16000多千米。两只狗的肿瘤基因结构惊人地相似。利用一个随时间而累积的单一突变,他们能够估算出这种癌最早出现在大约11000年前,此时,冰期已经远去,农业在西南亚扎下了根。他们还将现代肿瘤细胞的DNA与1106只郊狼、狗和狼的基因类型做比较。他们认为,最初那只携带癌细胞的狗类似于阿拉斯加雪橇狗或有着棕灰色或黑色短毛的哈士奇犬。它的性别还不得而知,但它很可能是近亲繁殖的个体。
传染性癌在今天的犬类中十分普遍,但是在大约500年前,它只存在于一个孤立的种群中。自那以后,这种癌症在全世界广泛传播,原因可能是在欧洲大发现时代,狗随着远航的船只将此病带到了世界各地。肿瘤变异率显示,澳大利亚犬和巴西犬的癌细胞大约在460年前开始分化。
单一细胞产生变体,并导致自我复制,癌便在动物和人体中出现。然后,癌细胞就会转移到身体的其他部位。但是,癌细胞脱离原宿主的身体并传播到其他个体身上,实际上是十分罕见的。唯一其他已知的传染性癌是一种传播迅速的面部癌,发现于一种肉食性有袋类动物塔斯马尼亚恶魔 体内,通过口咬传播。
患传染性癌的未知犬类祖先为我们留下了基因图谱,有助于研究人员更好地认识多种癌病演变的驱动因素。最重要的是,这些研究人员有机会弄清楚,到底是什么过程导致了癌的传染性。或许有一天,这样的过程会在其他动物身上或人体内出现。
我们永远无从知道,为什么14000年前的一男一女会和他们的狗葬在一起,因为过去的非物质遗产经过几代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它是个忠实伙伴、保护者,还是狩猎时不可多得的帮手?它是作为陪葬品,伴随主人进入另一个世界,还是死于主人之后?再一次,考古记录无言以对。它肯定受人钟爱,因为送葬者不会无缘无故把它和人埋在一起,而这两人很可能是它的主人。目前,这是已知最早的狗墓,然而更重要的是,葬狗传统在不同社会中延续了几千年,无论是在狩猎社会中还是在农耕社会中。
最早的家犬出现在冰期最后一股寒潮退却之时,这可能并非巧合。在几千年里,迅速变暖和环境更替给世界广阔地区的狩猎社会带来了深刻变化,其影响覆盖西欧和北欧,横跨欧亚大陆,直至西南亚。全球自然变暖导致斯堪的纳维亚、阿尔卑斯山及加拿大的大冰盖迅速萎缩。海平面上升,大陆架消失于海底,气温开始升高。北部地区呈现出崭新的面貌:冰盖和开阔的草原向北退却,更多的土地上出现了茂密的森林。
成千上万的猎人和采集者调整生存策略,以各种方式适应环境的变化。有些狩猎团体从法国西南部和西班牙北部的栖身谷地向北迁移,进入巴黎盆地和德国北部等更加开阔的地带,从而,他们可以像以前那样,继续捕猎驯鹿和其他冰期的动物。 其他人则迁徙到新裸露的海岸和冰川消融后形成的湖泊地带,变成渔民和捕鸟者。而许多群体留在原地适应新的生活。此时此地,野生植物食品变得和猎物同等重要。他们耐心跟踪,以弓箭为武器,捕杀的猎物不再是驯鹿和其他耐寒的动物,而是红鹿和其他森林野兽。在这个不断变化的世界里,独来独往的飞鸟和水禽这样的猎物显得极为重要,而狗的作用日益凸显,它们远不只是人类的伴侣——当时没有人开荒种地或放牧牲畜。狗第一次成为真正的狩猎伙伴,弥补了猎人的局限性和体形劣势。
在这个猎物变得更小、更难以捕捉的时代,凭借无与伦比的嗅觉和潜行跟踪能力,狗在追猎森林野鹿或小型啮齿动物方面战功显赫。训练有素的猎犬能够驱赶水禽,并将打中的猎物从湖泊和河流中捞回。今天,“猎犬”(包括猎狗、寻回犬和㹴犬)或枪猎犬的品种繁多。有些猎犬会循着气味跟踪猎物。“视觉猎犬”,如惠比特犬,有着敏锐的眼力和快速奔跑的能力。它们远远地跟踪猎物,然后实施追击和捕杀。猎鹬犬擅长驱赶隐蔽的猎物,为猎人创造机会,而㹴犬擅长发现兽穴和捕捉试图逃跑的动物。寻回犬是游泳能手,这使它们成为捡回水禽和陆地鸟类的理想选择。所有这些猎犬和其他许多品种都是它们的主人选择育种的结果。
当然,15000年前至12000年前,所有这些品种都不存在,但是与猎人的不断接触和耐心训练将狗改造成了不可多得的狩猎工具。这个过程中几乎肯定使用过奖励办法。狗的基本功能可能只是伴侣,因为它们不大可能完成主要的捕杀任务。猎人对自己的猎犬应该了如指掌,至少不亚于对猎物的了解程度。当猎犬感觉到周围有野鹿或其他隐藏的猎物甚至是熊的时候,猎人应该能看出一些蛛丝马迹。然而,在这个越来越多的食物来源于各种飞鸟特别是水禽的世界里,猎犬越发显得难能可贵,它们能够将被打死的猎物从茂密的灌木丛中或水里拾回。猎人肯定要对他们的狗进行严格训练,以便它们能够保持克制,在接到拾回猎物的任务前安静等待。理想的猎犬要有一张“软嘴”,还愿意取悦和服从猎人,这样拾回的猎物才会完好无损,而不至于被马上吃掉。有时,它们注视着鸟儿从空中落下。其他时候,它们会用耳朵倾听猎人的指令,在它们游向深水时,猎人待在岸边。回到营地后,猎犬获得的奖励可能是一只鸟或部分猎物。
所有这些画面都是对数千年前的往事所做的假设。但是,我们如果能了解一下那个时代的狩猎武器,就不会认为这种假设毫无根据。克罗马农人和其他冰期晚期的猎人使用前端装有鹿角或尖骨的长矛,但他们的后代采用的是更为轻巧的狩猎武器,这说明他们的后代所处的环境有更多的森林,捕杀的猎物是陆地和水上的飞禽和其他小型动物。他们发明了一种致命的箭,前端装有锋利的细石箭头,考古界将其称为“燧石箭”[microliths,来自希腊语micros(小)和lithos(石头)]。人们在欧洲的狩猎遗址上发现了成千上万支燧石箭,制作年代在公元前10000年至公元前6000年。英格兰北部斯塔卡(Star Carr)遗址的一个冰蚀湖旁,有一个公元前8500年长期使用的狩猎营地,那里的居民猎杀红鹿和狍子等多种哺乳动物以及野鸭等水禽。这个居民区有一块狗的头骨遗骸,它的碳同位素数据显示,这只狗的饮食可能包括水禽、鱼、软体动物、植物食品和鹿肉。 北海对面丹麦的韦兹拜克(Vedbaek)有一个公元前5300年至公元前4500年的著名狩猎遗址,那里的居民是十分高效的猎人,他们可以吃到极其广泛的猎物和植物食品,也包括鱼。在这里,燧石箭同样十分普遍。人们在这个遗址上发现了两个狗头骨,其中一个葬于墓穴中。
很多个世纪以来,在遍布湿地和森林的世界里,狗成为人类的伴侣和狩猎伙伴。它们还能看家护院,有些甚至被用来拉车运货,这在古代北美十分普遍。但没有迹象显示,早在10000年前就有过这样的事。值得注意的是,它们有时也成为人类的食物。在丹麦的狩猎营地和其他地方,你能看到很多这样的例子:为获取骨髓,狗骨头被敲开,头骨上留下了刀切斧砍的痕迹。
除了伴侣关系或狩猎中的伙伴关系,或偶尔作为驮用犬忠实服务于人类,狗在许多古代社会中显然与人有着精神上的联系——古代墓穴就是最好的证明。数千年后,我们无法透过无形的历史清晰看到这种联系,但我们知道狗在美索不达米亚和古埃及以及罗马和希腊社会中都有着强大的神话联系。印度教徒认为狗是天堂和地狱的守护者。多明我会僧侣社团把黑白杂毛狗作为他们的象征——拉丁语的domini canes意为“神的狗和猎犬”。北欧人认为一只名叫“加姆”(Garmr)、血迹斑斑的看门狗守卫着地狱之门。
我们知道,至少在14000年前狗墓就出现了。波恩——奥伯卡瑟尔犬埋在一个双人墓穴中。在以色列的爱恩玛拉哈 ,1只狗崽或狼崽被埋在11000年前一位长者的墓穴里,老人的手搁在这只小动物的胸口上。 位于哈约尼姆台地(Hayonim Terrace)的另一处以色列遗址,有两只狗与公元前9000年至公元前8500年的人埋在一起。葬狗的做法在后来的时代肯定十分普遍。瑞典斯卡特霍尔姆(Skateholm)的一块墓地里有14座狗墓,其中有4只狗与人合葬,1只狗的脖子被故意拧断,放在一名女子腿上。有些狗墓中埋有陪葬品,还被抛撒了红色赭石。
跟随首批人类定居者的脚步,狗也来到了美洲大陆,成为原住民能够驯养的少数几种动物之一。它们的基因多样性使我们能够确定它们的起源地不是美洲,但特意修建的墓穴再一次反映出它们有着强大的仪式功能。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其中就包括约公元前6500年的3座狗墓。它们位于中西部伊利诺伊河畔科斯特(Koster)的一个长期使用的狩猎——采集点,每一只狗都埋在浅坑里,显然仪式非常简单。最密集的狗墓位于肯塔基州格林河河谷的考古遗址,11座贝丘下至少有111座墓穴,其中,28只狗与人合葬。亚拉巴马州的田纳西河河谷中段也集中了这样的墓穴。
人类学家和其他人细心收集、保存的口头传统使我们得以了解狗的仪式作用。其中,最负盛名的仪式出自美国东南部的切诺基(Cherokee),有时这个地方也被称为狗部落。切诺基的圣犬扭转了混乱的局面,恢复了秩序与和谐,使人类和自然环境的力量重新达到平衡。圣犬开辟了抵达精神世界的通道,行使对道德行为的裁判权,并确保仪式的正常进行。最重要的是,狗保护人性,并引导人性通往冥界,这样就使得狗与死亡、与西方产生了深远的联系——西方是逝者的世界和永恒的夜空 。
恢复秩序和平衡的观念可能正是许多古代社会为狗举行葬礼的原因。献上一只狗,让它作为裁判,为犯下某种仪式过失的死者引路,就能恢复居民区的精神平衡。头部或脸部是魂魄离开躯体的门户,将狗放在上面,象征着狗成为仪式的向导。切诺基人有时将狗和亡故的萨满合葬,可能是为了指引这些特别强大的灵魂离开生命世界。
我们与狗紧密生活在一起已有大约15000年,面对全球急剧变暖所带来的挑战,这种关系在狩猎社会中逐渐形成。从一开始,狗与人之间的密切关系完全可能孕育出更加紧密的精神联系,经历数千年的形式变化仍代代相传。狗和人类很早就已经成为日常生活中的伙伴,远早于12000年前的那场社会变革——大面积干旱和其他各种无法抗拒的因素把西南亚及后来其他地区的狩猎群体变成了农民和牧民。就是在这一时期,家畜在人类的生活中开始发挥主导作用,人类和动物之间的关系彻底改变了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