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在历史上既指老庄,也指道教。这一路思想具体用在日常生活上,可分成两部分,一是在生活世界中优化自我,一是改善世界。两者是相通的,因为它们主张“治身如治国”。但前者毕竟跟每个人生活较相关,所以我先讲讲这部分,并稍微介绍些相关历史知识。
一、按摩或体操锻炼法。早期传下来的八段锦、五禽戏,现在还有很多人用。按摩,更已成为日常。按摩早有,但唐时药王孙思邈《备集千金要方》中最早记有天竺按摩法。记载很简略。“婆罗门导引法”则见于宋时张君房所编撰的《云笈七签》,又分别见于王仲丘所撰《摄生纂录》和席裕康所辑《内外功图说辑要》。这时中印密教已很盛行,诃陀瑜伽可能已传入中国,因此“十二导引”中有些名称与密教的著作所列很相似。如“龙引”与“蛇功”、“黾引”与“黾功”、“仙人排天功”与“仙人功”、“鹤举”与“鹳功”等,但是在功法与身体姿势方面有很多迥异,两者对照不起来。在时间上也有矛盾。《云笈七签》可能比《诃陀瑜伽之灯》为早。另外,相传《易筋经》为达摩所传,但实不可信。试以《易筋经》中的十二势,与12至15世纪间出现的印度教密教的《诃陀瑜伽之灯》相比,少数名称如“倒拽九牛尾势”与“牛头功”、“韦驮献杵势”与“勇士功”或“金刚功”相似外,其余都是不同的。
二、吐纳调息法。吐纳法在我国春秋时就已流行,《庄子》曾提到“吹呴呼吸,吐故纳新”,马王堆出土的《养生方》《十问》中十分强调“息必深而久”“深息以为寿”。后来印度的密教诃陀瑜伽所要求的“呼吸要长而细微,注意间隔”等是相似的。密教的行事一般分为所作坦多罗、行坦多罗、瑜伽坦多罗和无上坦多罗四部。所作坦多罗以念诵真言、结坛、供养等事为主,因之不属于瑜伽范围之内;行坦多罗以密咒和观想并重,故可附属于瑜伽;瑜伽坦多罗以五相成身观法为主;无上瑜伽部以修中脉、风息、明点为主。无上瑜伽部,其中父部着重修风息,故称为“命瑜伽”;母部注重明点,因而称为“精进瑜伽”或“努力瑜伽”;无二部着重修“双身”(男女交合)。印密把印度古典瑜伽与密教的玄学结合后,出现了很多派别,其中最重要的是由古罗俱商那特建立起来的诃陀瑜伽派(Hatha Yoga),主要经典是《诃陀瑜伽之灯》和《湿婆本集》。诃陀瑜伽和无上瑜伽的母部都注意修呼吸技术和专注一点。和道教中的修呼吸技术的吐纳法很相似。道教很重视在吐纳中的存想或守一(把意念存放在一处,例如放在丹田上),而印度教密教也重视这点。密教的无上瑜伽和诃陀瑜伽都主张:在人体中有“三脉五轮”或“三脉六轮”。三脉指左、右、中三脉。中脉位于背脊骨中,上起顶门,下达会阴,是人性命的中枢,左、右二脉贴于脊椎左右。而诃陀瑜伽所主张的三脉也位于大脑神经中枢。密教认为“五轮”(五重脉轮。相当于现代科学的神经节)其位置在头顶、喉、心、脐和会阴处。诃陀瑜伽主张有六脉轮,这些脉轮位于骶骨、前列腺区、腹部、心脏、喉部和头顶穴。每重脉轮都有着若干脉结,连贯大小诸脉。左右二脉相当于道教的督脉、任脉。顶、喉、心、脐、会阴等脉轮大致位于任、督两脉分布的穴位上(泥丸宫、神庭、重楼、绛宫、气海等)。密教认为,人们在修习瑜伽时,可用气息(风)的力量,引发背脊骨中潜藏的力量或灵体由下而上达顶端,打开脉结,获得无尽的智慧和成就。道教也认为,在修持中可以使元气自行发动,冲开督脉,以通任脉,使督、任周流,达到养生的目的。
三、服饵养生。道、密的炼丹与制药技术是现代化学与医药学实验的先驱。道教的炼丹术也称为“黄白之术”,它在两汉发展起来,至唐代炼丹家奉《周易参同契》为祖经,是世界炼丹术最早的著作。炼丹的术士们由于对炼丹制药的理解不同形成了铅汞派、硫汞派及金砂派。所谓炼丹,是在炼丹炉中将时、空压缩起来,模拟宇宙演化和反演化的规律,炼制出一种称作还丹的“凝固的道”。服了这样炼出的固态的道,就可成仙。印度也类似。印度著名化学家雷易(P. C. Ray)《古代及中世纪印度化学史》称:“印度的炼丹术、炼金术绝大部分带有密教的色彩或味道。”密教的崇拜“是一种奇怪的混合物,一方面属于炼丹活动,另一方面又是稀奇古怪的放荡淫猥,有时令人厌恶的仪轨”。印度和中国一样,存在着大量的炼丹术文献,薄泰恰里耶教授已编出极长的目录,其中重要的有《丹鼎宝身经》( Rasaratrakara )和《汞海》( Rasarnava )等。印度教湿婆派也和中国道教一样,用水银炼长生不老之药,据说服后可与神冥合而为一,达到解脱境地。11世纪在印度还出现过独立的水银派(Rasayanas)。道教在什么时候传入印度已不可考。“老子西行出关化胡”的故事和典籍,佛教曾强烈抗议,反对此说。但即使不说老子去教化了印度,我国的高僧宋云518年至522年去印度,却是无疑的。他在乌苌国时,曾向国王“具说周、孔、庄、老之德,次序蓬莱山上银阙金堂,神仙圣人并在其上”。643年,使节王玄策去印度迦摩缕波国(当今阿萨姆地区)时,该国国王拘摩罗亦曾“请老子像及《道德经》”。647年,唐西域使李义表奏称拘摩罗及其太子再请翻译《道德经》,李义表向朝廷报告后,唐太宗敕令“玄奘法师与诸道士对共译出。于时道士蔡晃、成英二人,李宗之望,自余锋颖三十余人,并集五通观,日别参议,详核《道德》。奘乃句句披析,穷其义类,得其旨理,方为译之”。这个梵文译本,经中外学者多年在印度和中国寻找,仍无结果,但老子思想在此之前已为印度人所知,亦是无疑的。另外,关于唐初几位皇帝遣使去印度寻求长生不死之药一事,在我国《新唐书》《旧唐书》《册府元龟》和《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玄照传》中都有详细的记载。例如《旧唐书·郝处俊传》写道,有胡僧卢伽阿逸多受诏合长年药,高宗将饵之,处俊谏曰:“修短有命,未闻万乘之主,轻服番夷之药。昔贞观末年,先帝令婆罗门僧那罗迩娑寐依其本国旧方合长生药……先帝服之,竟无异效……”又如义净撰《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玄照传》记有,沙门玄照……行至北印度界,见唐使人引卢迦溢多于路相遇。卢迦溢多复令玄照及使傔数人向西印度罗荼国取长年药。上文中提到的卢伽阿逸多、卢迦溢多,都是路伽耶陀的异译,意译为顺世外道。据印度德·恰托巴底亚耶和S. N.达斯·古普塔等的研究,顺世论派也实行密教的三种修行法(酒、肉、性交),在组织上是属于迦波里迦派,迦波里迦派是密教的信徒。顺世论(意为流行在人民中的派别)一直活动在民间。因此,唐朝初年朝廷请来炼长生不老之药的婆罗门也属于密教中人。众所周知,唐太宗、高宗和太子李弘都是虔诚的道教徒。因此,他们邀请印度的顺世论者来中国炼药一事,确有根据,也是中印密教交流史中的一页。印度雷易教授在他的《古代及中世纪印度化学史》中说,印度泰米尔文献中提到的十八位密教成就者中有两位是中国人,他们的泰米尔名字叫博伽尔(Bogar)和普利波尼(Pulipani)。博迦尔原是道教徒,在3世纪时去印度,最先住在巴特那、伽耶,嗣后迁居南印度。他撰写了不少炼金术和医药学的著作,培养了许多学生,后来带着一批弟子回到中国,这些弟子在中国学成之后又回到南印度的纳德,传授“中国道”。另一位大师普利波尼与博伽尔一起到印度,定居于纳德,用泰米尔文写了不少有关巫术、医药、炼金术的著作,把中国道教炼丹的经验融合到了密教中去。博伽尔和普利波尼的材料虽然在中国史籍中没有记录,但他们的事迹是确凿无疑的。在博伽尔、普利波尼活动的年代,中国道教的黄白术已向炼丹术发展,当时只有道教徒才从事炼丹的工作,因此,他们道教徒的身份也是可以肯定的。
四、房中术或性技术。性技术在我国道教中广泛流行,被称为“男女合气之术”或“容成之术”。马王堆汉墓帛书《合阴阳》将房中术尊为“天下至道”。而道教这种用以“补救损伤、治病,或以采阴益阳,增年益寿”的“还精补脑术”,至今还在孟加拉国毗湿奴教阇塔尼亚派中流行。关于中印道、密性交技术的交流,在印度梵文和泰米尔文献中还有不少记录。最早提出印度密教“女人道”(Vamacara,性交术)的是H.萨斯特利教授(H. Sastri)。1874年印度R. M.查特吉(Rasik Mohan Chatterji)在东孟加拉发现一批婆罗门教的梵文文献,这些文献中提到了印度密教的“女人道”,并涉及了与中国道教的关系,其中重要的有B.吉里等所撰的《度母秘义经》( Tararahasya )、《风神咒坦多罗》( Rudrayamala Tantra )和《摩诃支那道修法》( Mahacinacara Krama )等。1908年室利·文卡斯特瓦尔又编辑出版了《弥罗山坦多罗》( Meru Tantra ),这个“坦多罗”也涉及了密教与中国的关系。1913年印度瓦伦特拉研究会(Vaendra Research Society)又编辑出版了《风神咒坦多罗》和《梵天坦多罗》。其中都提到印度密教中与救度母崇拜或独结母崇拜(Ekajaka)有关的“女人道”来自中国,印度密教中奉行的“五真性”供养也与中国有关。另外,还提到一个叫筏湿斯坦(殊胜,Vesistha)的密教徒曾亲自来中国学习过“摩诃支那道”。据此,比利时的西尔维·莱维教授(Sylvia Levi)还进一步研究了“女人道”与中国秘密社会的关系。以上文献中的记载,虽不免带有一些神话色彩,但印度密教与中国道教交往的事实是确凿无疑的。
五、医术。孙思邈《千金翼方》卷二十九《禁经上》说:“医方千卷,未尽其性,故有汤药焉,有针灸焉,有禁咒焉,有符印焉,有导引焉。”这些医术方法,不仅禁咒、符印、导引与道教有关,汤液、针灸也一样。《太平经》中即已叙述针灸之法;采药烧制为汤液,也往往与道教之观念有关。如《千金翼方》中说云实味辛,苦,可止痛,除寒热,其花“主见鬼精物,多食令人狂走。杀精物,下水,烧之致鬼。久服轻身,通神明”,列为草部上品之下。诸如此类,所在多有,孙思邈说“原夫神医秘术,至赜参于《道枢》”,是一点也不错的。唐代太医署及尚药局仍设有咒禁师,《新唐书·百官志》:“令掌医疗之法,其属有四:一曰医师,二曰针师,三曰按摩师,四曰咒禁师。”足证禁咒治病仍是正式被政府承认的医术。太平道本身即为一治病寓言,谓天地人均有疾,故它要来治疗疾病,使天下太平、人民安乐长寿。其具体治病之法,甚为善巧复杂,有用草木禽兽为方药者,也有用祝念之法的,更有以灸针治病的。其中《太平经·神祝文诀》一是说祝念治病为救急之术;二是说祝念之所以能治病,是因咒语乃天上神圣之用语,可以召唤神吏来替人除疾;三则讨论咒语祝念的效力。咒语其实就是神的名字,要真正懂得呼唤其名字,神才会来替人治病,若念错了或念其他咒语,便无此效果。当然,神的大小及其神力各不相同,能召到大神,治病的效果自然也就会更好。这是太平道对咒语的独特见解。它本身对这套咒语也深具信心,因此它说此术可以证实,找一个病人来,祝念即愈者,是真正有效的咒语,若祝念无效,便是“应邪妄言”。祝念在太平道中之重要性,由上引文献即可充分得知。然此非其唯一治病之法,太平道亦用草木禽兽合成药物。对于这些能治病的草木禽兽,平时即应多予注意,了解其疗效。这是它与一般医家相同之处。但用草木禽兽治病之术,在《太平经》中乃是与神灵信仰相结合的,如此便使得它和一般医家极为不同。以灸针治病也是太平道甚为强调的,但它所显示的经脉观与《内经》颇不相同:(一)论脉不论经。(二)论脉亦非十一脉或十二脉的架构,乃三百六十脉。(三)依《内经》,脉虽系脏腑,外则系于手足,亦不总会于头顶。太平道反是,谓脉总于头顶,而不系属手足。可见它们对于脉的路线与脏腑联系之关系,见解殊异。(四)兼用灸与刺,说灸为太阳之精,针为少阴之精,与《内经》以针为主者不同,《内经》亦无针乃少阴之精的讲法。(五)太平道的脉理,除了用以治病之外,亦可用于养性。以脉应四时五行之气,呼应一年三百六十日的度数,便可以养生。此“调气安脉以养生”之说,为《内经》所不及论。(六)针灸,在此处并不视为纯医疗技术问题,所以说针灸时“实与脉相应,则神为驱使;治十中九失一,与阴脉相应,精为其驱使”。针灸仍是与其精神信仰相结合的。《太平经》说它的治法效果好,得天经脉谶。“谶”这个名称,就显示了它具有与神相呼应的关系。《道藏》太平部收有《千金要方》《急救仙方》《仙传外科秘方》等药书多种。《道藏》之编次,素称凌杂,归类尤多可议,但将此类药书纳入太平部,却无形中透露了太平道和医学的关联。事实上,太平部中还有《太上灵宝净明天尊说御瘟经》以及模仿佛教维摩诘故事而作的《洞玄灵宝太上真人问疾经》等与医学有关之书。太上真人问疾,而得治耳、眼、鼻、口、手、心诸疾之神通,更能体现道教与佛教宗旨上的差别。另外,《太玄真一本际妙经》亦云世人“应当听受是经,识医良术,乃能疗诸妄惑之病”,“此经非但能治惑病,亦能发生妙善之法”。凡此均以医为说,显见太平部与医药之关系确然不浅。道医传统,自太平道以降,似乎也已是非常明晰的一大宗了。
六、精神清静。唐朝王冰注《黄帝内经素问》,多引道家道教语。如《上古天真论篇第一》引老子曰“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弱其志,强其骨”“持而盈之,不如其已”“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等。引庄子曰“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圣人之道也”等。又引《道德经》河上公注曰:“有欲者亡身。”引广成子曰:“必静必清,无劳汝形,无摇汝精,乃可以长生。”故圣人先之也。引《真诰》曰:“常不能慎事,自致百疴,岂可咎于神明乎?”等。一篇文章,不过数百字,而注解引用了这么多道家道教语来诠析文本,并不特别令人感到奇怪,因为《素问》整体所表现的人生态度,确实近于道家。不但其所用术语往往与道家相同,恬淡守朴、去世离俗、积精全神之主张,也正是道家所强调的。王冰引用道家乃至道教言论来诠释它,应该说是颇能切合其机理。事实上,《内经》本身就是道教的传本。其书在唐以前不显,唐朝王冰予以修订重编并加上注解后,才渐流通。但王氏传本,本身便多可疑。一是修订幅度太大,其自序云:“其中简脱文断、义不相接者,搜求经论所有,迁移以补其处。篇目坠缺、指事不明者,量其意趣,加字以昭其义。篇论吞并、义不相涉、阙漏名目者,区分事类,别目以冠篇首。”几乎是全面重新整理过了。如此整理或整容以后,到底还保存有多少原貌,后人不无疑问。二是其中补了他自己师传的七篇文字,宋代林亿《素问补注》说这七篇可能是《阴阳大论》的文字,并非《内经》原文。而正是这七篇,可以让我们看到汉、魏、南北朝以迄隋、唐这段时期医学与道家道术间的关系。王冰所补七篇,是《天元纪论》《五运行论》《六微旨论》《气交变论》《五常政论》《六元正纪论》《至真要论》。其中《五运行论》说:“黄帝坐明堂,始正天纲,临观八极,考建五常,请天师而问之曰……”这里讲黄帝问天师,与其他各篇多说黄帝、岐伯问雷公不同,而天师者,当然立刻令人想起它与道教的关系。果然,接下去,文章描述黄帝与岐伯的对谈,岐伯就谈到他看《太始天元册》,有丹天、黅天、苍天、素天、玄天之说:“丹天之气,经于牛女戊分。黅天之气,经于心尾己分。苍天之气,经于危室柳鬼。素天之气,经于亢氐昴毕。玄天之气,经于张翼娄胃。”黅天,就是黄天,太平道起事时曾有口号云:“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此五天说,正表明了它与道教的联系。《六微旨论》则讨论到“太一”的问题,说“太一,天符之会也”,又说六气应五行,“天气始于甲,地气始于子,子甲相合,命曰岁立”,这些显然都属道教之说。它们主要表达的一个观念就是:人要活得好,就需要与天合气。
西方当代思潮在处理人与自然这问题时,为了批判反省17世纪科学革命以来的观念,往往回溯其古老传统,从其思想遗产中找到与现代西方不同的自然观来作为思想资粮,建构新的普世伦理。可惜这些西方当代生态哲学家不谙东方哲学,否则他们应更能由道家这种自然观和伦理态度中找到思想的资源。天人和谐,才可以养生,可以尽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