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方小玉饰,偶或佩在腰际。那是一只獾。
友人王樾,有阵子迷上了玉器,选石谈古,辄来与我聊聊。这块小玉就是他送我的。不是古玉。古玉,我们共同的看法是买不得。市肆所售古玉,石头当然是古的,雕凿却不出于古人之手。历来仿制,巧夺天工,行家也不能分辨。吾人玩玉解闷,聊以卒岁而已,何苦为自己找麻烦,伤脑筋?因此找一块自己喜欢亦买得起的石头也就可以了。这只獾,本来就是他喜欢才买来的。买后送给了我,我也很喜欢。
獾,其实就是欢。
一块石头,雕成什么,原即有些讲究。
例如近年新疆和田的羊脂白玉已渐不生产了,大件玉石极其难得。故市售所谓和田玉,多系青海玉、苏俄玉或东北玉,甚且有用玉石粉模塑成形的。有友人幸获一块好玉材,问他雕了什么,却原来刻成了一棵大白菜。
我以为他附庸风雅,有意模仿故宫名品“翠玉白菜”。谁知不是,而是取意于发财。菜者,财也。据说这样才好脱手。因为买玉的人要讨吉利,一如买国画的人爱买富贵,画家便只好“多买胭脂画牡丹”。
把玉石刻成獾,取意当然有别于此。不在乎富贵与否,只希望日子能过得欢欢喜喜。
古诗云:“人间有味是清欢。”欢,是个好字眼,也是好心情。六朝时,男女谈恋爱,更把情人称为欢。情人是欢,意思大抵近于从前一首流行歌曲,叫《我一见你就笑》。想及或见及情人,满心欢喜,笑逐颜开,故情人就唤作欢。纵然情人结为夫妻之后,变成了冤家,也不失欢喜冤家。冤家而仍然欢喜,则怨毒嗔闹之中毕竟还是有些甜蜜的。
因此友人送我这只獾,大概就是要我多体会这欢喜之意,常存和气,有喜乐心。
古人佩玉,本来就在装饰美观之外,存规箴讽喻之旨。故性急者、性躁者皆佩玉以为节制。吾性褊直,间或狷狂,友人送我此物,令我时时抚弄,当是意在言外的。
獾像狸,又像狗,也像一只蜷曲的猫。刻工并非名手,雕凿仅略具形似而已,谈不上美不美。搁在腰间,反正也看不见。我闲暇时,无聊时,躁郁时,孤凉时,随手摩挲它的脊背、抚玩它的头鼻,便觉它拙得可爱。知道它叫獾,人就又逐渐欢欣起来。
这不是百无聊赖时的小李飞刀李寻欢。他刻小木人来消祛愁思,自谓寻欢,实仅等于“遣悲怀”。吾人之寻“獾”作乐,则是“一晌贪欢”。暇时一握,触手成欢。
人生其实岂非如此?欢喜,本来就可以握在自己手上。当境即是,欢喜就好,何须再去想那些白菜与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