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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国故之“厄尔尼诺现象”

复兴古学,到了五四运动以后,有了一个口号叫“整理国故”。

胡适在 1919 年《新青年》第七卷第一号《新思潮的意义》中提出“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的口号,说:“我们对于旧有的学术思想有三种态度。第一,反对盲从;第二,反对调和;第三,主张整理国故。”这三项中,积极的只有一个主张,就是整理国故。

“国故”这词,应本于 1917—1919 年刊行的章太炎《国故论衡》。此书是章氏在东京办国学讲习会的讲义,故词意应与“国粹”相似。国粹指一国之文化精华,国故指一国之固有文化,两者都是我人所当保存的。

整理国故则是对国学保存运动之深化,说保存之后还应有评判之态度。后来又加上了一点:应该用科学之方法。

这个提倡,后来体制化了。1918 年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成立。蔡元培亲自兼任研究所所长,国学门主任是沈尹默的弟弟沈兼士,底下马裕藻、朱希祖、钱玄同、周作人、鲁迅、蒋梦麟、刘复、沈尹默等,多属章太炎弟子。可见这一运动与早期国学运动复兴古学的源流关系。

接着是 1924 年清华大学筹建国学院,以“重建中国传统学术之魂”为宗旨。校长曹云祥请胡适主持,胡推荐梁启超、王国维、章太炎等人。后因章不去,改聘了陈寅恪、赵元任、李济。

北大国学门后来又分化或发展出两个体系。一是顾颉刚的“古史辨派”,一是傅斯年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

1923 年顾颉刚发表《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1926年《古史辨》问世,总共出版了七册,有三百五十篇文章,三百二十五万余字(第八册饶宗颐先生编好了,因抗战,未出版),轰动一时,知名学者大多参与了讨论。顾颉刚“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观”推翻了“盘古开天”“三皇五帝”等构成的中国古史系统,引发巨大争议。

傅斯年的历史语言研究所于 1928 年在广州成立,次年迁北平。其主张用自然科学提供的一切方法、手段来整理现存的所有史料,初期工作重点是安阳殷墟发掘和甲骨文的研究整理,西南少数民族语言、习俗调查,西北考古等。

北大、清华国学院和史语所、古史辨派,是 20 世纪二三十年代无可置疑的学术中心,环绕古史研究展开了几个不同的面相,是整理国故运动的不同程度之表现。

其中,《古史辨》激起的浪潮曾令爱护中华文化者痛心疾首,认为把五千年文明一刀切去一半,古书、古史、传说都被说成是假的,圣王或则没有,或如禹这样只是一条虫。清华国学院、史语所则受西方汉学影响,把史学搞成史料学。

这些批评当然都很有道理,但也不尽然。

北大国学门自是晚清国学运动之延续,该运动之核心价值在于“发扬民族精神”。清华国学院虽是洋学堂,同样曾以“重建中国传统学术之魂”为宗旨。诸导师,如王国维、梁启超早年皆颇引进西学,此时却早已旧调不弹,力攻古史了。只陈寅恪“为不古不今之学”,另开中古史研究领域。其北朝史、隋唐史研究影响都很大,但他向往的却是宋文化。李济学的是西方考古学,但主持安阳殷墟挖掘,把被下拉到周朝中期的信史,往上又拉到了殷商,作用极大,足以平抑古史辨一派疑古之病。

所以总体来看,整理国故的这几支劲旅其实合力推展了古史研究。直到现在,考古发掘、古民族史、古文明研究其实仍是社会热点。民科古史“研究者”不计其数,各解古书,各说一套,简直令人眼花缭乱。你阐发中华人种及文明西来说,我就说古埃及即是黄帝、颛顼时代或夏朝,苏美尔等古文明皆出自我大湘西,西藏、天珠、象雄文化皆出于我大昆仑等。

所以,整理国故这几拨力量看起来很有伤民族自信心,实则史学大流,空前壮大。经学和诸子学亦皆已融汇于其中。

这是因我前面说的,整个国学运动其实有一个发扬民族精神的内核。大家是在这个核心精神下各自用自己的方式去推展。

若说这只是考古,不是复古,那又不然。史语所的宗旨,讲起来冰冷严肃,要把史学建成地质学一般,如自然科学那样中立客观。其实傅斯年就不是中立客观的人,火性特重。虽是新文化运动出身,当台大校长后最主要的政绩,被延续了几十年的,却只有学生必读《孟子》《史记》这一条。我所认识的屈万里、陈槃、劳榦、黄彰健等几位史语所师长,也都全身心发掘民族精神。石璋如先生一百零二岁还每天到研究室做研究,想勾勒他心中的上古桃花源。

我认为中研院史语所跟近史所、民族学研究所之分道扬镳,原因也在此。大家的研究颇有重叠或交叉,但他们更接近西学脉络。近史所甚至以现代化研究起家,注意西潮东渐以后,中国如何改造自己,通过“现代化”以进入现代社会。民族学研究所则有“改造国民性”的想法。故与史语所的性格皆有根本之分歧。

另外,整理国故还有一个特点,颇与之前的国学运动不同,就是它的方法意识、运用与讨论。

胡适特别强调方法,反复示范并解说他的科学方法,说是师承杜威及借鉴自然科学,主要用在章回小说研究上。赵元任是自然科学出身,移植西方语言学方法。李济是西方考古学出身。傅斯年是德国兰克史学出身。顾颉刚则详细说了他如何从“孟姜女传说”中思考到研究方法。

这种景观,是之前没有的,故令人耳目一新。

从客观形势上看,这也为西洋方法成为时代新宠开了路。顺此而流,用西方方法或新方法来研究中国文史哲竟成了风气。直到我读书时,中文研究所硕、博士班那些年都还在啃洋方法中度过,可见风气之烈。

但陈寅恪早就在审查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时明确反对套用西方理论。顾颉刚也不断替他的方法找本土渊源,除了民间戏曲、传说之外,更重要的是跟清朝姚际恒、崔东壁的关系。为此,他还编了《辨伪丛刊》。

很少人读过姚氏全集,故都信了顾颉刚的宣传。其实,姚只是清朝一陋儒,其学被顾颉刚等人看重的,只是他的辨伪。顾氏读他的书时,还是借来手抄的呢!其《古今伪书考》后来增补订正者亦甚多。

但姚氏辨伪,好为臆说,如说《礼记》中的《明堂位》为新莽时人作,《大传》为汉儒作,《学记》乃诸子书,《乐记》乃武帝时人凑集而成,《祭法》亦汉人作,《祭义》则秦人笔,《哀公问》为孔门弟子推演之词,《仲尼燕居》《孔子闲居》《礼运》多老庄之徒伪托,又斥《中庸》为禅学。论《春秋》则弃传以存经,不信“条例”,谓例之说起于杜预……

这些说法,在打破圣经贤传的权威方面,颇具意义。但若考其是非,则多是错的。

凡例之说,《孙子兵法》就有,出土文物郭店楚简中亦可见此体制,非尽杜撰。先秦古书,皆经汉人隶定,据其文句以说真伪,实在也是困难重重。且以后代已定型的学派区分或观念去看古人,古人古书不合我这个定型的看法,不思检讨自己的思想模套,反而说凡古人之不合于我这个套子的就全是伪作,不是个大颠倒、大笑话吗?

举个例子。《礼记·檀弓上》:“公叔木有同母异父昆弟死,问于子游。”子游主张昭大功。“狄仪有同母异父之昆弟死,问于子夏。”子夏则说“鲁人则为之齐衰”,建议采齐衰服制。这是女人在死了丈夫后改嫁才有的情况,讨论同母异父兄弟间如何穿丧服。可是姚际恒认为女人改嫁,“今世委巷间有之,若士大夫家自无此”,故改嫁以后发生的礼仪问题,均是失礼之礼。“失礼之礼何足为问?”孔门弟子居然还去讨论它,他觉得甚怪;据子夏的说法看,鲁俗对此已有限制,则是改嫁者甚为普遍,他觉得更怪。这不是少见多怪吗?女人以不改嫁为贵,乃明清风气。执后世之俗,而诧古人之风,岂不谬哉!

《古今伪书考》,顾实说它曾“大为流行,各大学、各高中学咸油印发布,莘莘学子几于人手一编”。这是顾颉刚推广它的效果,但其书实甚疏略。

姚氏之目录学本来就大成问题,故其间多不可究诘之处。如以《麻衣道者正易心法》《孔子家语》入经部,《神异经》《十洲记》《杜律虞注》等入子部,都像顾颉刚说他把《忠经》列入经部、《天禄阁外史》列入史部一样,是只凭书名去判断,并没仔细看过原书。如此辨伪,怎么辨呢?

可是姚际恒自己并不知道他不懂目录学,反而喜欢治目录学,今存《好古堂书目》《好古堂家藏书画记》《续收书画奇物记》均是。柳诒徵《〈好古堂书目〉跋》甚推崇其于四部之外别立丛书之滥觞,却未指出其中的错误。

实则姚书之误很不少。例如《墨池编》是谈书法艺术的,不应列入小学类。《诗韵》数种,同样也应列入文学而非小学。《廿一史弹词》只是文学,不能编入编年史类。《搜神记》《搜神后记》列入集古类,亦不妥。《山海经》入方物而非地理,又非小说,地理类收《新安文献志》《炎徼纪闻》,《水东日记》《日知录》列杂家,《堪舆宗指》入天文家,亦皆可商。

虽然如此,姚氏的目录也并非毫无足取。柳先生说他“书之分类,虽亦袭四部通例,而子目多特创。如史部有器用、虫鱼、方物、川渎,子部有类家,皆别为品题,异于他目”。这其实就是一种专门书目。姚氏对目录学并不在行,所以反而能乱搞出这些不传统的目录来。现在看来,这种东西反而有价值,怎么说呢?

一、我国的书目,多半只是工具性的,历来甚少书目作者,不比欧洲,像迪布丁(Thomas Frognall Dibdin,1776—1847)写了《斯宾塞藏书目录》《书目解题十日谈》《法德访古觅奇之旅》那样的书目作家,少之又少。

二、书目太过定型化,基本上就是四分法与七分法,外加佛、道两种,很少时代性或专题性书目。所谓时代性,例如波拉德(Graham Pollard,1903—1976)的《十九世纪一些小册子性质研究》,另一位波拉德(Alfred William Pollard,1859—1944)的《早期绘本书》《一四七五年到一六四〇年于英格兰苏格兰与爱尔兰印行的书籍简目》均属此。我国只有依附于诸史艺文志底下的时代性书目,非常单调。专题性书目则如后一位波拉德编的《关于莎士比亚戏剧的普查(四开本)》。外国许多藏书家都会以专题方式搜集资料,如1922 年美国艺术家协会进行拍卖的苏珊·闵(Susan Minns)就专收跟死亡有关的书籍、画作、藏书票、钱币等;创立“纽约图像同好会”的安德鲁(Andrew)亦以手抄绘本古籍、地图、画片、装帧本、插图本为收集对象。我们大概顶多只有专收宋版、元版的。专题性书目乃是晚近的事,故姚际恒倒成了个先驱。

由书目看,中国人每自诩最早发明印刷术,典籍之丰亦举世无匹,可是对书之搜藏与编目,似仍有比不上西洋的地方。西方有些东西也是我们没有的,如前文提到的拍卖会即为一例。没有拍卖会,自然也就没有“拍卖目录”和“交易账”。由于没有此类公开拍卖转让之网络,同时也就没有交换图书、讨论阅读的“读书俱乐部”。又由于特重文字,书之插画、配图极不经意。除小说、戏曲等通俗书刊外,正经典册基本上也都不配图,因此装帧形式亦较呆板,材质及版型上缺乏变化。这些,都是今日治中国书目之学者所该知道的。

整体说来,姚际恒最好的作品,恐怕还是《好古堂家藏书画记》。这实在与他在经学辨伪方面的声名不符。

首先,“好古”之堂号,便与他考古不佞的态度颇有差距。赏鉴书画,附及绣像、缂丝、镌印、砚石、研山、石屏、古琴、香盒、古墨、旧纸,亦显一文士气,并非经生之态度。

在赏鉴这些艺术品时,他的趣味和文艺知识,也比谈经学时可爱得多。在那么严格分判老庄佛禅与儒家界限的经生姚际恒那儿,你绝对不会发现他竟这么喜欢佛教、道教的写经,先后收藏了元僧血书《法华经》、吴镇草书《心经》、文徵明楷书《金刚经》、董其昌写的《盂兰盆经》等。据他说,在杭州得到宋雕细字《法华经》,曾作赞语六万多字。后来又作一赞说“伟哉大雄尊,发此真空理”,则不唯赏其艺妙,亦赞其理高。

足见一个人往往是复杂的,只从勇于辨伪的经学家一个角度去看,殊未能真正了解他。而顾颉刚偏偏要抬举这样一位先生来做他自己的祖师,其缘故,也就足以深思了!

顾颉刚也没错,从清朝到整理国故,方法确实是一脉相承的。

别看又是杜威,又是科学,又是地质学,又是兰克,又是什么,皆是画虎上旗,自壮声势,并眩人耳目。从《国粹学报》到《古史辨》《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考证来考证去,方法真有什么不同?杜威方法,顾颉刚就没学过;兰克史学,也不是要把史学建设成地质学的。至于“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又与科学方法有什么相干?

把自然学科的方法用到社会学科,发端于孔德(1798—1857)的实证主义,重点是观察和合理的预测。所以,不是大胆假设,更不是一般人想象的客观中立。因为孔德把精神看作社会进化的决定性因素,故有唯心论、形上学之气质。时至今日,虽社会学科固态化更甚,所有大学之社会学科,都已自称“社会科学”,但也不会再有人认为社会科学就等于或该等于自然科学。

人文学呢?自狄尔泰(1833—1911)撰《为人文科学奠定基础的任务》、卡西勒(1874—1945)写《神话思维的概念形式》《人文科学的逻辑》以来,以人文学独立于自然科学之外,自有其“科学”,早已蔚为共识。谁会再讲“用科学方法整理国故”这种没常识的话呢?

估计是胡适的科学主义态度害了他,或欲借此口号以便宣传。其实整理国故的具体方法,有什么超出清朝之处?

不知什么是方法的人可能不明白这个论断,所以要解释一下。

清朝朴学的方法,有几个基本认定:一、原意存在于文献中,只要依正确方法,人人可得。这就可避免师心自用,用自己意思去乱解释古人语意。二、原意既存在于文献中,文献就必须保证是原作,且是原本的模样,不能是假的、残缺的。三、文献由文字组成,故又必须明确每个字是什么意思,然后才知道一句乃至一篇是什么意思。

针对一,胡适认为这即是科学研究的态度。针对二,所以要考证“古书真伪及其年代”。针对三,所以须有文字、音韵、训诂及历史考证功夫(后来王国维加上了考古,号称“二重证据法”)。

这种乾嘉的基本认知及其相应之方法,请问,到整理国故时,诸君是不是仍然如此?不要说当年,就是现在文史哲科系、文献学专业,又是不是仍如此?略有补苴,说还要调查啦,还可增加影像音声资料啦,等等。这个知识论底子和“训诂明而后义理明”的程序没打破,就绝对脱不出朴学的牢笼。此所以我们仍与乾嘉同属一个文化世代。

可是,读书不是本来就该是如此的吗?找个可靠的本子,仔细考察原本、原文、原意,不是很好吗?

是很好,但请问庄子会这样读吗?惠能是这样读吗?惠能根本不识字,对佛经的意思比你还掌握得好。庄子则说要目击道存,渊默而雷声,理解不由看书和言说中得来。请问,这如何安放你的考证方法?

从现代格式塔心理学(Gestalt Psychology,又叫完形心理学)的角度看,构造主义心理学的元素主义根本是错的。因为真实的知觉经验是整体,感觉元素的拼合则是人为的堆砌。整体不是部分的简单总和或相加,整体不是由部分决定的。相反,各个部分才由整体的内部结构和性质所决定。也就是说,不是认识一个字、一个词,再组合起来它的整体意思。不是“训诂明而后义理明”,而是义理明,训诂才能明,整体性的把握先于部分。乾嘉朴学的心理认知模式,乃是现代心理学所要扬弃的。

再说,“原本”“原意”真可知吗?有知的必要吗?《新批评》( The New Criticism )称此为“追求原意的谬误”,可见一份文本其实可以有另外的读法。

原本观念,追求的是“定本”(当时写定的、考证确定的)。可是“原本”和“定本”都是把思想固态化、物质化,忘了思想本来就是流动的。即使是同样的本子,每个人也都一定会读出不同的意思。

这就像顾颉刚的“古史层累堆积说”。把传说想象成沙土,一层层堆上去。不知传说非沙石,而是水。水会流散,会蒸发变形乃至消失,会进入沙土草木中,会与其他的水汇流,会转注假借,而这不才是传说的真相吗?

因此,整理国故之特点以及其影响之所以那么大,那么久,在于它有一套方法论,发展清人之法,而比清朝更精密。但根本不固,方法本身就颇堪质疑。

以大洋流来譬喻。热带太平洋的季风洋流通常是从美洲流向亚洲,使太平洋保持温暖,使印尼周边热带降雨。但这种模式有时会改变,风向和洋流逆转,太平洋暖流转而向东,流向美洲,出现“厄尔尼诺现象”。于是,或水面温度增高,或暴雨成灾,或局部干旱,或引发飓风,造成人员伤亡,经济损失巨亿。

整理国故运动后来发生“厄尔尼诺现象”,其内在原因之一,即是因为上述方法学上的问题。

(一)辨伪之法,固然可以淘洗出真金,考证出真古,但把原先大家所信之古都斥为伪,摧毁了“古”作为民族自信、信仰、价值来源的地位,结果疑古之情远胜好古之心,再想复古,可就难了。

(二)辨伪之法,缘饰科学之名,疑义滋多。原想新瓶旧酒,可延续并发展考证之法,但结果是学界固化了这套方法,把魏源、龚自珍时期就期待能予更新的状态,又抱残守缺,延续了一百年。另一部分人,听说是科学、是洋方法,则径自西天取经去了,何必还回头学乾嘉、钻文献、磨蹭文字音韵训诂。

(三)通过辨伪考证,推倒既存之古,另建“真古”,功劳不容抹杀。但这种人人可以自己建构一套古史的办法,后来大家都学会了,以致奴隶社会、大昆仑、大湘西、埃夏一体、全球文化彝族说、山海经腾冲说等不计其数的古史猜谜,遍地开花。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而皆号称真相破译,实则群言淆乱,不可究诘。政治力量趁势借用之,打扮小姑娘,制造大谜团,尤为可怖。

(四)国学运动打一开始,就采取腰斩法,把秦以下都斥为秦学秦政,独重先秦古史。整理国故时期,古史辨再把先秦切一刀,东周以前几乎都存疑,归入传说。安阳考古虽说往上拉抬,也只拉到殷商。于是,以前的事仍然待考,还不能信;秦以后的事,全无价值,可以勿论,论也要骂一通,“清算”之,“打鬼”之。这样,国史其实可弃矣。研究者殚精竭虑做研究,而造成的观感和实际效果不正是如此吗?轻藐、否定,甚至憎恨之情绪,弥漫于社会。

(五)整理国故运动的技术方法化、学术机构体制化,是它可以建立成库恩(Thomas Kuhn)所说的范式(Paradigm),并逐渐成为一种常态科学的主要原因。但这就造成了异化,与原先“发扬民族精神”,“重建中国传统学术之魂”的宗旨愈来愈有隔阂。技术化和体制化,正好是没魂的。后来的古文化研究,遂愈来愈只是权力、名位之间的学术论文操练,跟半裸女郎举牌间隙的拳击比赛一样。

(六)这些“厄尔尼诺现象”,会激生若干反力。例如引发海平面升高了,人就会筑堤;出现飓风了,人就会植林。觉得汉学考证之法不可信据,自会别求于宋学;觉得古史研究已失魂魄,自会专门发扬民族精神;觉得体制化有问题,自会从“民间社会”找活路。在整理国故运动最热烈之时,这些反力也最有生命力。朱子学、阳明学、船山学等宋明理学,马一浮、熊十力、梁漱溟、方东美等儒学佛学,柳诒徵《国史要义》、钱穆《国史大纲》之民族精神史学,张君劢、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之哲学,复性书院、勉仁书院等无数民间讲学,也是波澜壮阔的。他们与整理国故运动非敌非友、是敌是友,相扶而长,是“厄尔尼诺现象”的一部分。现在一些蛋头学者,不知脉络,套用西方左派右派、保守进步之标签,把这些都归到“文化保守主义”里去,岂不谬哉!

是呀,人之智,尚不能周一时,而辄欲整理古今,不亦谬哉! 8XEdJUDA9SbSPaa1mpOukNoS7Ct7BTp+SZkBLXjUq38YFDzSXV2i1GnGLor8Rjg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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