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日十一点
我不是说今天只预备写两页信吗,这不成的。两岸雀鸟叫得动人得很,我学它们叫,文章也写不下去了。现在我已学会了一种曲子,我只想在你面前来装成一只小鸟,请你听我叫一会子。南边与北方不同的地方也就在此,南方冬天也有莺、画眉、百舌。水边大石上,只要天气好,每早就有这些快乐的鸟,据在上面晒太阳,很自得的啭着喉咙。人来了,船来了,它便飞入岸边竹林里去。过一会,又在竹林里叫起来了。从河中还常常可以看到岸上有黄山羊跑着,向林木深处窜去。这些东西同上海法国公园养的小獐一个样子,同样的色泽,同样的美而静,不过黄羊胖一点点罢了。
你还记得在劳山时看人死亡报庙时情形没有?一定还好好记得。我为那些印象总弄得心软软的。那真使人动心,那些吹唢呐的、打旗帜的、戴孝的、看热闹的,以至于那个小庙,使人皆不容易忘掉。但你若到我们这里来,则无事不使你发生这种动人的印象。小地方的光、色、习惯、观念,人的好处同坏处,凡接触到它时,无一不使你十分感动。便是那点愚蠢、狡猾,也仿佛使你城市中人非原谅他们不可。不是有人常常问到我们如何就会写小说吗?倘若许我真真实实的来答复,我真想说:“你到湘西去旅行一年就好了。”但这句话除了你恐怕无人相信得过。
你这人好像是天生就要我写信似的。见及你,在你面前时,我不知为什么就总得逗你面壁使你走开,非得写信赔礼赔罪不可。同你一离开,那就更非时时刻刻写信不可了。倘若我们就是那么分开了三年两年,我们的信一定可以有一箱子了。我总好像要同你说话,又永远说不完事。在你身边时,我明白口并不完全是说话的东西,故还有时默默的。但一离开,这只手除了为你写信,别的事便无论如何也做不好了。可是你呢?我还不曾得到你一个把心上挖出来的信。我猜想你寄到家中的信,也一定因为怕家中人见到,话说得不真。若当真为了这样小心,我见到那些信也看得出你信上不说,另外要说的话。三三,想起我们那么好,我真得轻轻的叹息,我幸福得很,有了你,我什么都不缺少了。
二哥
十六午前十一点廿分